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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穿越时空三步曲》作者:水心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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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六章惊变~

 

  12月10日凌晨1点四十分:总部来车将展琳接去直属医院。

  12月10日凌晨2点:展琳口含天狼之眼在医院接受了全身检查。

  12月10日凌晨3点:展琳正式入住该医院接受治疗。

  媒体报导:此次爆炸案属于歹徒报复性袭击事件。在案发现场发现一名男子烧焦的尸体,怀疑是袭击户主未遂,反而把自己炸死在屋内。有关部门正在紧力调查此案。

  12月20日下午3点:伤愈出院,暂时搬进总部的集体宿舍。

  "琳,最近在埃及有了新的进展,如果有突破,回国的日期指日可待…………利丝。"

  "琳,也许你想不到,天狼之眼的传说可能属实,我和小慧正在进一步查证…………利丝。"

  "琳,近来不太顺利,调查工作遇到一股隐藏势力的阻碍,这段时间常有人莫名失踪…………利丝。"

  "琳,发了好多信过来都没收到你的回讯,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希望只是我的猜测,你千万不能有什么事,我只能指望你了……小慧失踪了!哪里都找不到她,我曾上报总部请求支援,但一直没有明确回音,琳,总部内可能有暗流……琳,我期望得到你的帮助!利丝。"

  蛛网般街道,陈旧密布的楼区,刘老头的杂货铺就设在这个街区。生意非常清淡,除了偶尔路过买包烟什么的,基本没什么人会在这里停伫。刘老头又聋又哑,靠街道补助和这家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店为生。

  褪色的凉棚,破旧的招牌,肮脏而狭小的店面,这家叫'招富'的小店是如此不起眼。

  同往常一样,刘老汉搬了张破藤椅窝在店门口享受冬日里的阳光,微眯着眼,不时抽一口廉价香烟。

  长长的身影遮住了温暖的阳光,皱眉,他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向那个不知好歹仿碍他享受的人。

  一个男人,年轻而秀气。火一般跳跃的发,笔挺的鼻梁,冷静的唇,一双宽墨镜遮住了他的双目。身穿一袭淡灰色风衣,人不怎么高,但相当秀挺而匀称。

  见到他疑惑的目光,年轻男子嘴角扯出一丝轻笑,弯下身,对着老头飞快做了个手势。

  眼神一闪,老头的眼内竟露出和他年纪和体质不太相称的光芒来。颤颤巍巍起身,他示意年轻男子跟着自己走进狭小的店堂。

  把挂满零碎小物件的板门拉开,露出一间阴暗的内室。走进内室,关上门,靠着微弱的灯光勉强分辨出一道向下的梯子。走下去,似乎是个杂货仓库,堆放着不少陈年旧物,散发阵阵霉味和潮湿味。七拐八拐摸索到一扇几乎已经分辨不出是门的小门前,手放到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串钥匙。

  "呀~"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门缓缓打开。顿时,一股机械及润滑油味扑鼻而来。

  门里面,是一个中型规模的武器库。

  "想要什么。"沙哑的声音,从刘老头本应该哑了的口中飘出。

  年轻男子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饶有兴趣地在整个库里兜了一圈,随后目光落在小巧精致的两件武器上:"就它们了。"

  "奥地利TMP冲锋枪,瑞士P228型自动手枪,又轻巧火力又猛,先生倒是会挑,不过价钱……"

  微笑,从衣内取出一扎钱,轻轻抛向刘老头。

  一把接住,嘴巴登时咧开,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美金?"

  "呵呵,老弟爽快人。"捏在手里反复确认过后,老头满意点头:"成交。"

  12月24日,圣诞前夜。

  "目标已下车。"

  "目标进入波特曼。"

  "目标在宴会厅,我们会继续监视。"

  金碧辉煌的大厅,一流的乐队伴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在上海的各国名望几乎全汇集于此。

  长发披肩,米色露背晚装将身姿衬托得格外妖娆的弗丽姬亚挽着身穿黑色晚礼服,将发整齐扎在脑后的雷蒙德。这对金童玉女般人物优雅穿梭于那群高贵的人物间周旋寒喧,游刃有余。

  角落中,耳带监听器,穿着不起眼套装的展琳执着酒杯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这看似温馨平和的氛围里不知道隐含着多少心机。那些纷杂莫测的目光,在人群里闪烁,落在弗丽姬亚身上,落在雷蒙德身上,也有……落在她的身上。四面环顾,那些被巧妙隐匿起来的摄像头,此时,在对着谁呢……嘴角轻轻勾出一丝笑意,抬腕,看了看表,即将要到12点了。

  感觉一道异样的视线罩住了自己,抬眼,与雷蒙德从远处投来的目光碰个正着,那若有所思的眼神,令展琳微微一愣。

  转瞬即逝。

  "各位来宾,到12点我们为诸位安排了一个惊喜,"宴会厅忽然响起弗丽姬亚快乐的声音:"介时会有个小小的意外,希望大家不要慌张,到底是什么惊喜呢?"眨了眨眼:"到时候就会知道啦。"

  音乐重新响起,而众人的心开始期待着12点即将上演的神秘礼物。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圣诞惊喜呢,弯下腰,将杯子慢慢放到桌子上,嘴里默念:"10、9、8……4、3、2……"

  '1'字刚出口,整个宴会厅里刹时一片漆黑,音乐声也嘎然而止。

  就在人们低声议论之际,大厅正中央摆放圣诞树的地方忽然亮起一点光,金色,那样的高度显然是处在圣诞树的顶端。片刻,光芒越来越盛,如同树尖上一点星辰。不断闪烁过后,光芒一敛,随即,一大束光芒极速从光点中涌出,瀑布般朝着树底宣泄而下!中间,跳跃着无数银亮的火花。

  "火树银花!"有人禁不住开口赞叹,同意他的观点,周围掌声热烈响起。

  如同焰火一般,由激光设备控制,黑暗中盛开的火树银花。

  灿烂的表演足足维持了近1分钟。

  在观众意由未尽的目光中,灯光大亮,漫天飞舞着金色碎屑,灿烂的惊喜就此结束。一时,场内的气氛更为热烈,阵阵兴奋的议论声。

  一个快乐完满的平安夜。

  然而……

  "目标消失!"

  "快通知下去目标消失!"

  "搜索全楼!"

  "快!"

  一辆银灰色机车在距离波特曼两条街口的地方停下,脱下头盔,长长的卷发披散下来,回头,灵动的眸子冲着远处那栋高高矗立的大楼眨了眨,伸手,在发上轻轻一扯,栗色卷发立刻被拉下,露出一头,暗火般短发。

  重新带上头盔,握着假发套的手慢慢抬起,对着此刻应该已经悄然有些混乱的那家五星级酒店,一抛。

  发丝散开,风筝般盘旋落地的刹那,发动机轰鸣,机车如脱弦之箭朝远处驶去。

  初遇那张相似模样的脸时顿生的迷惘……

  街头激情不可抵抗的拥吻……

  不断重叠交织的两条身影所引发的困惑……

  爱谁,思念谁,谁是谁……

  不管,暂且不管了罢。

  陷阱?阴谋?欲望?算计?这混乱的世界究竟在上演着一出怎样的戏?

  绛红色工作用帆布装,内穿防弹背心,TMP冲锋枪及228型自动手枪交叉插在背后,外罩暗茶色军用短大衣。怀揣着那枚似乎令不少人感兴趣的天狼之眼,甩甩头,展琳坚定而精亮的目光透过挡风罩望向前方:慧,利丝,我来了……

  特殊的身份,以及一纸精心伪造的携带武器许可证,展琳轻易通过登机检测,背着沉重的登山包作别上海。

  由浦东机场出发,直达伊斯坦布尔,转机飞往开罗。

  伊斯坦布尔机场,拥有遍布航站楼内的372个摄像机,24台X光探测仪和35台安检装置,荷枪实弹的土耳其军警随处可见,看似平淡的目光,警惕着四周每个动向。

  中途在机场吃了些点心,翻了阵杂志,展琳在距离飞机起飞前10分钟才往登机处赶去。一般越是紧张迫切的时候,越是容易忽略一些细节,这是人通常的共性。

  "嘿,原来是位S。W。A。T小姐。"翻看手中的证件,年轻的机检员对眼前这位清秀美丽的女子露出和善的微笑:"去埃及出任务?"

  "嗯。"

  "这么漂亮,真看不出来。"

  "谢谢。"从他手中取回证件,指指正在不断催促旅客尽快登机的扩音器,展琳笑着道谢离去。

  起飞后,一切就应该顺利了,利丝,希望等我过来后能靠着天狼之眼有点新的发现……

  匆匆奔上飞机,空中小姐在她身后轻轻将舱门合上。

  经济舱内,人不多,稀稀散散坐着。

  靠窗坐下,扣上安全带,舒了口气,展琳仰头靠在椅背上静静感受庞大的波音777自跑道逐渐爬升入三万英尺的高空。

  "小姐,请问要些什么饮料?"平静地飞行了一段时间后,空中小姐推着餐车出来开始分发饮料。

  "矿泉水,谢谢。"

  接过她递过来的瓶装矿泉水,拧开盖,凑近嘴正要喝……

  "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去喝别人送来的那些东西。"低沉而熟悉的声音,透着抹笑意,从身后传来。

  抓着瓶子的手指收紧,表情瞬间僵硬。

  以为出了国境就好了,却没留意到周围那些看似坐得分散的乘客其实是以一个包围圈的形状不动声色将自己围在这个位置。低叹了口气,展琳淡淡道:"是你……"

  "是我。"绕过座椅,雷蒙德自她身边坐下:"琳,我好象不记得你们总部有把你公派去埃及。"

  "我是……"

  "不要告诉我你是出国旅游。"

  眨眨眼,看着那双明明白白写着:'别对我撒谎,那是没用的。'黑亮眼眸,半晌,微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找来。"

  "那当然,"舒适地靠在椅背,平淡得如数家珍:"我坐军用机提前你三小时赶到,然后包下了所有开往埃及的航班。"

  "天狼之眼对你们来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价值。"看着他的眼睛,展琳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你早就感觉到了?"

  低头,轻轻咬着塑料瓶沿:"只手遮天的无政府主义大富豪不可能只为了区区一批埃及国宝亲自奔波。"

  "恩哼。"

  "奥拉西斯王朝的宝物被盗,近两年后我穿着那个王朝时期的铠甲被人发现,本应对我最有怀疑的你却只对我失踪的那段时间和被盗现场留下的东西感兴趣。"

  "恩哼。"

  "利丝发邮件告诉我关于天狼之眼的故事以及……当时不止一批人袭击博物馆的消息。"

  "继续。"

  "某一天,我不小心听到了一段你和你未婚妻有关某种交易的对话。"

  "恩哼。"

  "在家里遭到袭击后收到利丝警告,她提醒我总部内幕有人暗箱操作。"

  坐直身,雷蒙德将目光转向她:"那么……"

  "由此我联想到,大名鼎鼎的雷蒙德协助埃及要回国宝,在国宝被盗后又鼎力相助破案,原来并非出自他的好心。"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展琳一字一句道:"原来他和那些盗文物的人目的一样,只是为了天狼之眼。"

  挑眉:"琳,你的想像力也太……"

  "往往看上去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便形成了答案,雷蒙德,这是你告诉我的。"

  "聪明,"前排一个女子突然起身,转头,针织帽下露出一张美丽而狡狤的魅颜:"难怪一向眼高于天的雷对你青眼有加,有勇有谋,琳,你是个宝贝呢……"

  手搭着椅背,弗丽姬亚脸上带着永远招牌式的笑容。

  没有理会她,展琳漆黑的眸子始终锁定雷蒙德幽深不可测的目光:"告诉我,欧洲线索的中断是不是你们干的,小彗失踪和你们有没有关系,那个中东人是不是被你们弄成那样丢在我家,定时炸弹……是不是你们安置在我家里的。"最后一句话,声音透着丝暗哑。

  "琳……"眼神黯了黯:"我……"

  "我们承认前两桩,但后两件绝对和我们无关,"耸耸肩,弗丽姬亚朝那个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的男子丢去一个魅眼:"如果雷舍得伤害你,天狼之眼早就到我们手里了,是不是,雷?"

  "闭嘴!弗丽姬亚!"猛地转向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女人,雷蒙德的眼瞬间变得冰冷而凌厉。

  侧头,她微笑着将目光若无其事地投向窗外。

  "知道吗,"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张同雷一模一样的脸:"你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连名字都相仿。我总是不知不觉把你们搞混,常常不由自主的……看着你唤出他的名字……"用着有些迷茫的眼神,展琳似乎在自言自语:"甚至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你就是他吧,真的很像啊……除了你,实在找不出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的理由……我希望,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失去记忆也不要紧,不认识我也没所谓,至少我终于是找到他了……可是……"

  "你……"避开她幽幽的目光,雷蒙德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

  "可是,"低头,当双眼再次抬起,已然焕发出犀利的光彩:"像,不代表是。那个人世上只有一个,即使转世轮回,也早已不再是当初用阳光般笑容陪伴我的他……"话音未落,精巧的手枪闪电般出现在展琳手中,乌黑的枪口正对雷蒙德有些苍白的脸孔:"雷蒙德先生,不经同意坐在我身边是比较冒险的。"

  "你想干什么?"不同于周围那些随从仓促间拔枪起身有些狼狈的表现,他静静开口。

  "我一直在想,"从怀中取出那枚核桃般大小、蓝得诱人的晶石,拿在手中抛动把玩:"这块石头对你们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吸引力,既不能带来财富,也不能带来权利,别告诉我真是因为那些可笑的传说。它在我身边这些天,可一点没看出它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

  "既然这样,不如交给我们算了。"灿烂的笑容,并未因雷蒙德的受制而有所改变,弗丽姬亚如同在和朋友轻松聊天。

  "站着别动。"斜窥,冷冷制止她不动声色慢慢靠近的步伐:"天狼之眼是揭开一切谜底的东西,也是我找回小慧的关键,而且既然都有人用生命托付我将它带去埃及,便更没理由让它离开我身边。"

  "琳,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不妨摊开了说,石头我是要定了,你把它给我,我帮你去找到你的搭档。"

  "这办不到。"

  "是啊,这办不到了。"未等弗丽姬亚开口,她附近三支枪忽然调转枪口,齐齐指向她的头部!

  "你这是什么意思,费诺门斯。"笑容收敛,流转的眼波望向身边这名一直以来堪称雷蒙德左膀右臂的中年男子。

  中等身材,全身肌肉遒劲,有着狼一般噬血目光的费诺门斯原是意大利黑手党有名的杀手之一,被国际通缉后投靠雷蒙德,至此效忠已有8年之久。看到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弗丽姬亚头一次用那种尖利的眼光注视着自己,他淡淡一笑:"商界巨头雷蒙德、石油女王弗丽姬亚以及被不少大人物所觊觎的天狼之眼都在这架飞机上,弗丽姬亚小姐,聪明如你还需要问我是什么意思吗?"

  "我希望你能明白背叛的后果。"

  "很抱歉你似乎已经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抚摩手中漆黑的枪身,这掌控一切的感觉真不错呢:"整驾飞机现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反手击出,枪托狠狠砸向她的头部,闷哼一声,她软软瘫倒在地上。

  惊变!

  握枪指着雷蒙德,本处事不惊的展琳此时竟也有些失措了。全面受制。

  怔忡间,隐隐感到手背上有什么在轻触。

  视线下移,瞥见雷蒙德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淡然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然,他左手食指的指尖却正以不易察觉的速度在展琳垂下的那只手手背上坚定游移。

  有些粗糙的指勾勒出一张目前他们所处境遇的草图:正前方距离五排位置三个人,右前侧两个,右后方距离三排位置处分两排共四个,后方四排处两个……在正前8排位置的距离,那道舱门的地方,他着意用力画了个圈。

  你想干什么,雷蒙德,这个时候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们两个,把抢扔到地上,出来!"用枪指着雷蒙德和展琳,边上的人冲他们一侧脸。

  "啪。"站起身,从衣内掏出枪随手往前面一丢,他半举着空空的双手离开座位朝前慢慢走去。

  枪口始终对着雷蒙德,注视着他的背影,僵硬。

  仿佛有所感应,他轻轻回头,黑色深沉的眸子望向身后僵立不动的展琳,复杂的目光中,似乎隐隐流动着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心,微微一颤。

  犹豫片刻,垂下手,展琳亦把自己手里的枪抛开,手反背在脑后紧跟着走出。

  "雷蒙德,不可一世的你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倒真没想过。"

  "呵呵,打算出多少赎金?一座纽约市如何……"话音,因着雷蒙德突然激射出精光的双目及瞬间爆发的速度而滞住!

  瞪大眼,怔怔看着那猎豹般的身形鬼魅似的朝自己扑来。端着枪,脑中一片空白的费诺门斯下意识扣动扳机。

  "呯!"一声巨响,子弹在已经闪至费诺门斯身前的雷蒙德肩膀穿出一个血洞。稍稍一顿,抬眼,瞅着这名背叛者的目光透出抹没有温度的笑意。肩膀倾斜,带动胳臂一拳朝他脸上挥去!

  猛烈的撞击,来不及吭一声,费诺门斯硕壮的身躯笔直撞向背后隔断商务舱与经济舱之间的大门,头在金属门上崩射出鲜红的血花,几乎是立刻间,毙命。

  与此同时,展琳已趁雷蒙德提速冲向费诺门斯而引开持枪者所有注意力的当口迅速跃翻至前,落地的刹那拾起丢在地上手枪,转身,在费诺门斯开枪向雷蒙德射击的同时扣动扳机,朝已经熟记在心的每个目标,连射!

  电光火石般的瞬间,几乎完美的配合。

  然……

  对面最远处一人在倒地的霎那抬枪盲目朝前方射出一梭子弹,飞射的弹头并没击中一人,却将展琳身侧舱门的安全阀穿透!'丝'的一阵轻响,紧闭的舱门悄然打开,刹时,巨大的气流铺天盖地贯穿入舱内,气压造成的吸力如同一只巨掌将毫无防备的展琳猛地朝舱外拖去。

  "琳!"

  即将滑入舱外之际,她的手指将舱门上的把手勉力抓住,总算没有随着费诺门斯紧跟而出的尸体一同从3万英尺高空坠落。

  机体内的气压以极快的速度不断下降,颠簸……警报器不断重复:"warning……warning……warning……"

  抖动的机身将昏迷的弗丽姬亚震醒,用力攀住扶手,她摇摇晃晃站起身。

  "坚持住!"紧贴舱壁,雷蒙德一步步朝舱门处移动。

  3万英尺高空肆虐的风,如同利刃切割着展琳风筝般飘荡的身体,此刻的她,眼里什么都看不见,耳中什么都听不到,只除了惨白的云雾,以及呼啸的狂风。

  突然,一阵更为猛烈的震荡贯穿了整个机体,揪着扶手,弗丽姬亚被迫滑倒在地。惊恐,首次出现在她一向镇定的脸上。

  "咔……"可疑的声音自摇曳的舱门处传出,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那扇厚重结实的合金门已在气流强劲的压扯下生生裂成两半!

  圆润的晶石自手中滑出,在无边的云海,如同一点蔚蓝的星光,同展琳一起朝下堕去……

  "雷!!石头!!"

  "啪!"闪电般出手,在展琳同天狼之眼一同落下的刹那,雷蒙德有力的指越过那枚闪烁着诱惑般光芒的石头,将她的腕牢牢扣住。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七章破命之局~

 

  摇坠……飘忽……混乱……

  一片苍白……强劲的气流,将自己在无垠天际中显得如此渺小的身影撕扯,挤压。

  恍惚中,好象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金色铠甲,暗红色短发,由自己体内突射而出,不断向上攀升……

  遥远而似曾相识的声音,这一片空茫中悄然响起:"我即是一切,过去,现在,未来……俄赛利斯,阿普雷迪三世长子,凯姆·特至高神官,以神的名义,召唤天狼之眼开启三界之门。"

  窒息般压力,展琳觉得自己即将被气流所形成的旋涡所吞没。

  眩晕……眼看便要失去意识,身子一沉,压力忽然奇迹般消失,紧接着,感觉自己突然被凌空抛起。

  下一秒,落入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腕内……

  微微一荡……

  温热的触觉,促使展琳慢慢将因受不了气流撕扯而紧闭的双目睁开。

  乌黑纷扬的长发,烙刻着经历无数征战而留下深深浅浅刮痕的铠甲,清俊的脸庞上,一双天狼星般幽深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凝视着她,那藏匿在阴影内看似平静的目光中,隐隐溢动着惊涛骇浪!

  雷……张口,赫然发觉声音早已哽在喉间,怎么努力都吐不出来。雾气迅速弥漫整个眼眶,抬手,小心翼翼用指划过那青涩的轮廓:雷……雷啊……

  觉得抱住自己的身躯轻轻一颤,手指突然收紧,猛烈的力道几乎让展琳窒息。微张开嘴,抬眼看着他,那星辰般闪烁的眼啊……幽深中有如两道熊熊烈火在蔓延燃烧!

  "雷伊!你在做什么?杀了她!"不远处,传来久违了的亚述王透着愠怒的声音。

  "杀了她?"始终注视着怀中的人,雷淡淡地道:"王,她已经快死了。"

  "把她丢下去,锉锉凯姆·特军的锐气。"

  "我不想这么做,王。"背对着亚述王,他轻轻将被自己救上来的一霎那穿着已经完全不同,甚至连被自己所刺的伤口都消失不见的展琳放到地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从地上拾起剑,辛伽不动声色欺近俯身看着展琳的雷。

  "雷伊,对自己的王说这种话真是大逆不道啊。"高举起剑,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得不到的,不如就毁掉罢!毫不犹豫,闪着寒光的剑锋直刺向雷的脊背!

  "扑!"剑未落,身形却止。

  也不见雷是怎样出手,手中那柄断了一截的剑刹那间被他反手插入亚述王穿着护甲的胸膛!头未回,眼始终没从展琳脸上移开过。

  "你……"指着雷,辛伽瞪着不可思议的双眼。

  猛转身,雷肩膀微侧,斜扣住亚述王握着剑的手,毫无温度的眼朝他淡淡斜窥。安静,却充满危险气息,如同看上猎物的猛兽……

  "辛伽,"低沉淡然的声音:"利用我的代价你出不起。"

  拔剑,猛刺——对着他没有防护的腰部。

  拔剑,继续刺——对着鲜血疯狂喷出的伤口……面无表情,一下接一下,直到亚述王颓然跌倒在地上。

  跪下身,用膝盖抵住他的胸,伸手,一把将他戴在脸上的面具扯落:"不需要这样的面具,你完全称得上是个魔鬼。"

  失去面具掩盖的脸,苍白,爬满血痕,红得触目惊心。痉挛着,辛伽咯着血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高傲的黑鹰……真想能控制你一辈子……得不到你……不如毁了你……毁不掉你……那不如被你毁掉吧……"

  "疯子!"抬手,举剑,用力砍下。

  城楼下,传来埃及军斗志高昂的喧哗。

  凯姆·特赢了,安全了……丢掉手里沾满鲜血的残剑,雷一步步走向那个立在墙边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女子。

  忽然,耳朵内传来隐约异声。微侧头,眼睛余光瞥见右方不远处高台上一名混身浴血的弓箭手扯满弓,愤怒的眼神对准展琳。不假思索,他纵身朝她飞扑而去!

  闪电般抽出插在背后的TMP冲锋枪,抬手,几乎不需要瞄准,一连串子弹刹时将还来不及把箭射出的弓箭手扫射得直不起身!顷刻间全身被弹孔所穿透,瞪着狂怒而惊恐的眼,他颓然倒地。

  遍地尸体,整个城头在激昂震耳的机枪扫射声过后显得突兀的安静。

  硝烟……刀剑的撞击……胜利的呐喊……一切仿佛不再存在。

  静逸的世界,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这两个人。

  垂下枪,展琳低头有些纳纳地对着眼前神色复杂紧盯着自己的那人,咬了咬下唇:"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和落下城楼前不太一样。"

  半晌:"没错。"

  "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很多。"

  "那……"抬起头,话音未落,人已经被一双手猛地拽入它主人结实的胸膛!

  "雷……"

  干净的气息,吹拂她耳边柔软的发丝:"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琳。"

  "是的……"熟悉的味道,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

  "你是不是那个像白痴一样……却让我爱到心里发疼的傻女人。"

  "雷……!"张开手,使劲将那高大的身躯抱住,一颗微热的水珠,终忍不住自眼眶内滚落下来。雷啊,雷啊!终于能真真切切感受着你,拥有着你了啊!三千年的交替变更,对你来说短短一刹,对我却是沧海桑田,不许你再离开了,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绝对不许你再离开!

  侧头,搜索到他近在耳侧气息不稳的唇,踮起脚,狠狠地吻了上去!

  "琳……"蹙眉,在长长的热吻间发出含糊的呻吟:"别……这里是战场……你……快要让我发疯了……"

  "雷……"纠缠着他的脖颈:"爱我吗?"

  "爱……"

  "那就继续爱我……"话音,消失在雷因她的话而伏下身急风骤雨般狂野的回吻中……

  颤动,由脚下蔓延开来,越来越强烈的抖动,仿佛大地快要崩裂,伴随隆隆震响,惊醒沉醉在柔情中的两个人。

  "琳!雷伊!快过来!"

  随着沿楼梯奔上城头,远远对着他们惊呼的法老王的声音,一道灵蛇般蜿蜒的裂缝自城楼走道中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蔓延、扩张,转瞬间将城楼生生割成两半!

  不可逾越的沟渠,站在裂口的另一断,与彼方的法老王遥相对望。

  摇撼,这半座近20米高的城楼在底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摇摇欲坠。进无门,退亦无路……

  抬头,询问的眼神看向沉默不语的雷,怎么办……

  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远处高耸在城门外的锥形石柱上,目测过距离,皱眉:"我需要一根极长的绳子。"

  "绳子,这里怎么找得到绳子?"越烧越高的火焰,逐渐倾斜的楼面,抓着雷的手,展琳不知不觉中失却平时的冷静。

  低头,嘴唇轻触她额头的发丝:"如果能再挺过这一关,琳,不管前途有再大阻碍,我要你马上嫁给我。"

  无语,伸手,用力将他抱住。

  又一声爆响,楼面猛颤了一下。突然间脑中灵光闪现,展琳的眼神亮了亮,急急退后一步,抬起头:"绳子……我们有绳子!"

  满腹狐疑地看着她颇为兴奋地低下头,拉起身上的衣服:"你……"

  "啊!"意识到他的目光:"你,转过身去!"

  依从她的话,转身。片刻,一条缀着银亮装饰物的黑色带子自侧面闯入他的眼帘。接过,上面还留有淡淡的余温:"这个?"

  "绳子。"

  "太短了吧……"

  捏着自己的皮带,展琳在搭扣处轻按了一下。

  "嗖!"一道细而柔韧的钢绳从里面飞射而出,在地上蜿蜒,盘绕……

  "够长了吗?"

  眼里闪过一道惊诧,却并不多问,这女孩,总是无时无刻地制造着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天空盘旋的飞鹰、被自己救起的刹那莫名改变的服饰、消失的伤口……如果这世上真有神,那么琳一定便是神赐予自己的奇迹。

  跑到不远处高台上那名弓箭手的尸体边,踢开尸体,抽出被它压在底下的长弓。回头,抬手一把接过展琳抛来的绳索头,剔除上面金属制爪子状的东西,紧紧缠绕在箭尾,起身,朝展琳走去。

  地面隐隐抖动,破损的城墙,残缺的护栏,称霸一时的亚述特有的武器伴随操纵者的尸体散落一地。

  "你把底下拉紧了。"

  带着展琳来到距离城外那根石柱最近的位置,站定,将箭搭在弦上,挺身,张弓,完美的姿势……

  抓着皮带,看看他手中的箭,再看看远处的柱子:"雷……那个……柱子可是石头的……"

  扬眉,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亚述的弓箭都是铁制的,相信我,琳。即使不相信雷的话,也要相信曾是凯姆·特最年轻神射手的话。"

  "吹……"话语,因着那离弦之箭如黑色闪电般齐身没入石柱内而止。铁制的箭,坚硬的石,相交的一霎那激起一串金色火花!

  用力扯了一下,牢固。

  拉着绳索,转身,底下熊熊火焰映着他双眼闪射璀璨的光芒:"琳。"

  "嗯?"

  "把衣服脱了。"

  "什么?!"

  "你裹得比河马还要臃肿,怎么跟我走?"挑眉,有些坏坏的眼神瞥着展琳瞬间飞红的脸颊。

  低头,飞快脱去军用短大衣、工作装、防弹衣……仅剩下淡蓝色吊带衫,军裤,她曼妙的身姿几乎令雷无法移开视线。

  "啪!"银亮的枪口抵住雷的额头:"我好了,将军大人!"

  "凶暴的本性一点没变呢……"叹息,将她搂住:"抱紧我。"

  灼热的气流逼近楼面,整个城楼发出难以忍受的呻吟。不再犹豫,低头:"准备好了吗?"

  "是的。"

  "走!"

  抬腿,轻点,借着护栏的弹力,两道身影如同比翼之鸟,飘然荡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声轰鸣,强烈的震荡中,巨大的城楼终于在火焰中彻底支离,坍塌!

  风,掠着耳边柔软发梢。爱人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如同飞鸟般翱翔于半空……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伫……

  "卡……"轻微而可疑的声音。

  被周围石头磨损,不堪重负的绳索突然断裂!半空中,两人因失去支持点而骤然间垂直朝下堕落!

  这高度,这速度,摔下去必死无疑,缓冲,需要缓冲!

  抓住雷的手逐渐用力,念头如车轮般在大脑里飞速旋转。

  缓冲……缓冲……低头,一眼瞥见手里的冲锋枪,眼神一亮。

  抬头,同雷对视,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随即毫不犹豫,提枪,在接近地面的刹那对着下方,急射!

  银色枪口,喷射着金色火舌,一瞬间,籍着它带来的那股强劲的后坐力,迅速而有效地减缓了两人急速堕地的身形。凌空翻越,落下,借着冲力雷紧抱展琳滚落于地以缓解速度带来的冲击。

  死里逃生。

  "琳,没事吧?!"当一切混乱停止,雷松开手,有些紧张地看着怀中的展琳。

  透了口气,她眨了眨眼:"如果……我坐的这块地方不会裂开,我想我不会有什么事。"

  用力将她搂进怀里,笑:"傻瓜……"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松开手,看了展琳一眼,雷静静站起身,抬头,朝那个正向自己慢慢踱来的修长身影走去。

  年轻的法老王,年轻的将军。

  面对面伫立,无语,对视……

  同样冷静的神色,同样淡然的表情,同样读不出内心的眼睛。隔着一步的距离,两人黑长的发,在微风中轻轻纠葛……静……静得只听得到彼此低缓的呼吸。

  当周围的人逐渐因着这份沉寂而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之际,空气中传来奥拉西斯低沉的声音:"你回来了。"

  "是的,王,我回来了。"

  静……透过那漆黑的眸,似乎隐隐有着什么在那双极美的眼中流动……

  跨前一步,突兀的,奥拉西斯伸出有力的手一把将雷紧紧抱住,附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欢迎归来,雷伊……"

  震惊!雷一时竟不知所措。

  半晌,迟疑着,将自己的手伸出。随后,将这位凯姆·特神一般的男子宽阔的肩膀缓缓抱住:"王……"

  公元前XXXX年。

  凯姆·特人在亚述一役全面获胜。

  欢呼声,喧嚣声……亚述城熊熊的烈焰仿佛成就凯姆·特人在这一刻欢腾激越的盛会。

  展琳坐在地上,看着火光与人群前相互拥抱着的那两个男子,嘴角,轻轻荡开一抹微笑……

  一轮红日自东方缓缓伸起,历史崭新的一页,开启了……

  '成功打开三界之门,命运轨迹完全混乱,王,我最心爱的弟弟,俄塞利斯所能做到的仅止于此,哪怕未来的惩罚是魂飞魄散,我终是向神扭转出这破命之局!'

  (本剧终)

  番外篇

  静夜随想——王的独白

  10岁的时候,我在哥哥俄塞利斯庄严的带领下踏上神坛,继承被阴谋毒杀的父王阿普雷迪三世手中偌大的江山。凯姆·特帝国由尚在儿提时代的幼小王子统治,全国上下议论纷纷,只是无人敢反对,因为那是伟大的神官、神明一般的神官俄塞利斯金口钦定的,他说:这是神的意志,奥拉西斯必将繁荣我凯姆·特。

  于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我稀里糊涂成了上下凯姆·特的主宰。

  别人眼中金雕玉砌,奢华糜烂的生活却成了10岁的我眼中的噩梦。放纵的母后,阴婺的宰相,谋杀、政变、入侵……惟一能依靠的哥哥却又是目不能视腿不能行的残疾,弱小的我几乎在惊涛骇浪般宫廷生活里失去存活下去的勇气。

  每个寂静之夜,俄塞利斯守在床边拥抱着我,一遍遍在耳边对我低语:奥拉西斯,不要信任任何人,要防备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奥拉西斯,你要学着独立,坚强,冷静。奥拉西斯,要活下去,你必须学会残酷……

  我想他是成功的,十五岁时清理宫闱,那个我称之为母后的女人,因涉嫌同宰相偷情并密谋毒死父王而遭废黜并幽禁,宰相赐死,权利机构大换血,宰相余党尽数铲除。十六岁平定叙利亚,与之结盟。十七岁亲自上阵击退赫梯国进犯,十八岁时遇到雷伊,那个与我一样天生睿智而野性的少年,我同他一起培养出强悍的黑骑军,拉开了新朝军骑征战的序幕……

  自幼学会以冷漠示人,除了权利和领土,对任何都不屑一顾。敏锐、冷酷、威严,运筹帷幄……毋庸质疑,我是个天生的王者。

  女人,太多。从十五岁开始,形形色色的女人纠缠在我周围,络绎不绝。

  从不拒绝,也从不接纳,常常会带着审视的目光将他们同我那个有凯姆·特第一美女之称的母后作比较,想看看被剥下迷人、虚荣、伪善、诡计之类层层外壳后她们妖娆的身体里还会残留下些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东西。结果是,失望。

  '王,'她们常会这样问我:'你爱我吗?'对提这种问题的人我的回答只有一种——微笑,缠绵,而后抛弃。爱是什么,我爱权利,爱领土,但我不会分出多余的爱给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我亲爱的妹妹。

  妹妹,呵呵,我亲爱的艾布丽莲,继承了她母亲出色的外表和愚蠢的头脑,妄想出卖领土来换取我的垂青,有意思,母后出卖了父王,你却出卖哥哥,从小在我身边长的你,竟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便是背叛吗。

  厌倦,在18岁以后的日子。最富有的王国,最俊美的王,女人对我趋之若骛,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需要付出一点点爱,我自被爱所包围。麻木。

  我常常在想,如果她这辈子不出现,命运的轮盘会怎样旋转。

  那个寻常的午后,喧闹的街头,一双桀骜明媚的眼就这样突如其来撞进了我的心房。错鄂。

  她叫琳,不知道从哪来,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旷野里风一般的女子,没有弱点,不知道害怕。而她竟对我无畏,有意思……我却发现从此后便总想这么看着她,和她说话,激怒她,看她生气时神采奕奕的样子,喜欢,真喜欢……

  但却不能留下她。周身散发出的自由气息如同翱翔于空中的飞鸟,强留下来,会折翅疯狂。而我,亦不想在她身上渐渐看出自己的弱点,自己的本性,于是,放她离开。只是指派我最得力的部下埋伏在她身边,总归好奇着她的来历……

  从来不知道我也会有作出错误选择的时候。

  一向高傲矜持的黑鹰将军雷伊,竟然爱上了自己监视着的女人。

  雷伊在某些方面来说,确实和我很像,这就是为什么俄塞利斯一直告戒我不要轻信任何人,我还是不由自主将他区别于其他部下来对待。这次,他连感兴趣的对象都和我一模一样,半开玩笑,我淡淡问他:'雷伊,如果有一天你在我的床上看到了她,你还会同上次一样吗?'上次,是雷伊头一次带自己的女人来宫里赴宴,那女孩本是奴隶,但长得极美,甚至超越我的妹妹艾布丽莲,雷伊的金子将她装点得光彩夺目,跃身为当天最受注目的女子。雷伊,那是第一次对女人动心吧,总之,他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子,而这美丽的女子在见到我后,却爱上了我,呵呵,雷伊,我可怜的孩子,不到18岁的你魅力怎可同我相比,轻易的,她便投入了我的怀抱。

  第二天,他在我的床上发现了仍在酣睡的她,没多考虑,拔刀,他砍下她的头,随后提着她的头来向我请罪。雷伊,你和我最大的不同在于过于执着,严谨而死心眼。我却不同,只是一个女人,怎值得去怪罪我最得力的部下,这事,不了了之。至此,他身边再没出现过能称得上他女人的女子。

  听我这么问他,他略沉吟,随后正色道:'琳有她自己的意愿,自己抉择的权利,不管她选择谁,我尊重她。'微骇,我认真打量他。琳在他心目中已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即使她成为别人的女人,他都不悔。然,我却无法再说什么,他的想法竟然就是我的想法,琳在我们心中是与众不同的,她有她的思想,她的选择,而我们,谁都无法擅自掌控她。

  就由她自己选择吧。她,选择了雷伊……

  在孟菲斯看到胜仗归来的雷伊同几乎有些失去自制的琳紧紧相拥在一起,我的心突然,坍塌……

  琳曾说过我没有心,是的,我不需要有心,伸手可及的爱,我不需要去爱。但是却错了,我低估了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如果没有心,那当时令我窒息的感觉是什么?如果没有心,想立刻从雷伊手中夺回她的意识又是为了什么!

  我调离了雷伊,只为给自己一个得到她心的公平机会。俄塞利斯说我失常,是的,我失常,我疯了……

  那自由的灵魂,桀骜的心,灿烂的笑脸,我要把她抓住,牢牢地抓住,我惟一爱人的感觉。必要时,也许可以用镣铐把她锁住,然后再慢慢将她征服……守在她身边,这念头不止一次在我脑中闪现。琳,爱我!

  天不遂人愿,就在琳不再对我充满戒备的时候,赫露斯却带来雷出事的消息。

  征战,再次让我看到她出类拔萃的一面,这场战争几乎靠她一人扳回局势。天晓得,当打开城门冲进去的一刹那看到伏在地上她娇小的身影时,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裂开,还好,还好她平安。如同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我不顾一切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天知道,我是多不愿意让她去冒这样该死的危险,可是却又无法违背她的意志,就象天空中翱翔的鹰,我能控制天下人,独独控制不了她一个。

  意外而短暂的相处时光,全因雷伊丧失记忆。

  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将琳留在身边,守侯着她,看着她。

  第一次见到她惶恐,第一次看到她流泪,第一次为别人说出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承诺,心碎……安慰得了她,却安慰不了自己。

  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定格成为我记忆中永恒的夜,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陪伴我熬过无数寂寞的日子,反复闪现……琳,你可会记得,有这样一个夜晚,躺在一个曾令你不安的怀中,安静地熟睡了一整晚……

  如果可能,真想就此将她留在身边,不顾一切,让时间来抹去对雷伊的记忆,让时间来令她慢慢接受我对她的爱。然……

  无法漠视她为征战亚述所做的努力。

  无法漠视她见到雷伊时眼里光芒的闪现,即使,那个雷伊完全将她当作敌人,完全的,只是将伤害她作为自己的目的。

  于是,第二度征战。

  我的祖辈告诉我父王要信神,我的父王告诉我要信神,我的周围塑造了无数巨大的神像,我的哥哥乃至我被人当作神一般膜拜……这世间究竟有没有神的存在?不知道,也无所谓去知道。但,有一个人却让我看到了连神都无法让我们做到的事,是的,那个人便是琳。

  轻易的,她令我200名士兵如鹰一般翱翔于天际,亚述那号称不破之城,硬是被她插上翅膀一举攻破!

  火焰上飞舞盘旋的无数巨鹰,激励着我凯姆·特所有将士,激荡着我沸腾的心,琳……琳啊……你叫我如何能不为你而疯狂!

  破城,屠城,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城楼。辛伽在那里,失忆的雷伊在那里,琳一个人在上面简直是落入……死地。

  脚步在看到亚述王将刀自雷伊体内拔出的刹那停滞。身中几乎致命的一箭,再被辛伽穿透背脊,雷伊已经恹恹一息,只是,头不回,手紧抱着怀中昏迷的琳始终不放。

  犹豫……如果不去阻止辛伽,如果雷伊死去,那琳是不是会……

  伸出鲜血淋漓的手,一把将雷伊飞扬的发扯起,辛伽突然失去自制地嘶吼:"为什么不回头!!!为什么不回头!!!你连看我最后一眼都不肯吗!!"抽回剑,带出一道鲜红的血,抬手,他将剑高高举起:"好,好!高傲的黑鹰,我便捣碎了你的肺腑,看你还能不能冀望来生和她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我的剑已自背后将他的心脏刺穿。

  做不到,终是做不到啊,要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这个如同兄弟般服侍长大的人,无法,无法漠视不管!!

  转身,辛伽震怒的目光转向我,忽而,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来,他说:'我在地狱等你。'低头,落腰,一支漆黑乌亮的弩从他领内朝我急射而出。

  不知道有没躲过去,只听到周围惊呼声一片。没留意许多,我的注意力全被躺在地上伤口处一片殷红的琳所吸引,她要不要紧?要不要紧??一步步朝她走去,越来越近,视线越来越模糊……当手指触到她脸庞的一刹,眼前漆黑一片。

  当光芒再次进入我的眼帘,有那么一阵鄂然……

  颜料尚未干透的壁画,火光中闪着幽光、不计其数的金器宝物,神龛,塑像……半开的纯金棺材内躺着具被布条层层围裹的木乃伊,熟悉的装束……难道……

  低低的咳嗽声打断我的思路,在祭司的簇拥下,俄塞利斯坐在轮椅上被缓缓推入墓室。径直来到棺材前,他挥退左右。静等脚步声走远,墓室内再次恢复可怕的寂静。

  靠在角落,我仔细打量这自小把我带大的兄弟。几日不见,他竟越发苍白和憔悴,一头柔长的发,黑色几乎被白色掩盖殆尽。伸出瘦骨嶙峋的指,他在棺沿上轻轻摸索:"为什么会这样……我竟救不了你……"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令人心颤。我的哥哥,惟一用心爱着我,也让我用心去爱着的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我空有看透一切的能力,却无法拯救你……奥拉西斯……我活着惟一的支柱……你却走了……"手指紧扣棺沿,关节泛青。

  走到他身后,试图摩挲安慰他,正如年幼时,他抚慰惊惶的我。然,手指从他体内穿过,滑空……

  颤抖了一下,他突然直起身,手在脖子上摸索了一会,拉出一条用绳子编成的链条,握着链坠,用力扯下,苍白的脸上因着莫名的兴奋而微微显出一丝红晕:"也许……也许我还有机会救你。"

  摊开掌心,我认出他手中握着的东西,圆润,透明,蓝得纯净的一块石头——天狼之眼!庇佑我凯姆·特强盛繁荣的国宝啊,俄塞利斯,你想做什么??

  有些颤抖的手,将那块石头摸索着放入棺内,微笑:"王,带她回来,俄塞利斯这苟活于世的残废之人争个魂飞魄散也要为你打破命盘。"低头,靠近金棺:"我的弟弟,信不信,你的哥哥是很强的……"

  魂飞魄散!我因他这话而惊怒!混蛋,你想干什么!永世不得轮回,在这世间烟消云散,俄塞利斯!我不要你做这样可笑的牺牲!!!

  徒劳,在手一次次穿过他纤弱的身躯后,眼睁睁看着他虔诚地坐在那里,对着闪着幽幽蓝光的天狼之眼,施咒……

  黑暗,无止无尽的黑暗……伴随着我,星移斗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被俄塞利斯的咒语禁梏于此,被孤独和无边的阴暗所包围,海已枯,石亦烂,时间对我已经毫无意义。

  终于有一天,一线微弱的光芒自石室的缝隙中透入,恒古的禁梏终于被释放,轻轻舒展被解禁的灵魂,我,自由了……

  飘荡于人群中,周游列国,上天入海,几十年的光阴,我学会了不少,也读懂了这对我来说已隔了3千年之久的新世界。

  莫名的,我在寻找,漫无目的寻找,毫无目标的寻找,究竟在找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当找到时,自然就会明白。

  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穿梭于人流,不经意见一瞥,一双乌黑灵动的眸……颤抖……我告诉自己,终于找到了……琳,我终于找到她了!

  5岁的琳,没有父母,胆小,柔弱的琳,住在孤儿院内,内向而孤僻。除了那双眼,在弱小的外表下常常闪过一丝倔强聪慧的光芒。

  "这孩子是不是智商有问题,那么大了都不怎么说话。"

  "是啊,还不爱理人,乖僻得紧,不讨人喜欢呐……"

  "算了,别说了,也怪可怜的。"

  静静听着那些无聊而漠然的交谈,穿墙而过,我朝那个惟一有点阳光的小园子深处走去。

  果然,她在。

  脏脏的小手,默默而努力地用泥土堆砌着什么。认真,小心……我可怜的琳……

  仿佛有所感应,她抬起头,疑惑而灵动的双眸看向我站立的方向,半晌:"你是谁?"

  震动,她竟能看到我?!她竟在和我说话?!难道小孩子的眼能看到鬼神的论调竟是真的??

  "你是谁?"见我发愣,歪着脑袋,她又问了一遍。

  "我……"混乱的脑中搜索着合适的字眼:"我是你的守护神。"

  "守护神?"

  "对。"蹲下身,我试着露出最温柔的笑容:"我是琳的守护神。"

  "你知道我的名字?"笑,自她小小的脸上绽开……

  窒息……

  "对,我是琳的守护神,当然知道琳的名字。"

  惊讶,欣喜,激动,纷乱的心绪透过黑宝石般眸子吐露出来:"你……好漂亮,金光闪闪的,你真的是琳的守护神吗?"

  "对。"情不自禁地笑。

  "你会像爸爸妈妈一样保护琳吗?"

  "会。"

  犹豫了一下,她又道:"你会让琳变聪明吗?"

  挑眉:"当然,琳是最聪明的。"

  快乐:"你会让琳变强吗?不被大炳、牛牛他们欺负?"

  "会,我的琳是非常非常强的。"

  "那……我可不可以去告诉我的牙牙我有个守护神?"兴奋的神色,谁会忍心拒绝?

  "去吧。"

  丢下一串银铃般笑声,小小的琳朝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

  跟她来到屋前,守在窗外,看着她抱起床上那个皱吧吧的洋娃娃,快乐的笑容溢满整个脸庞:"牙牙,告诉你个秘密哦,我有个守护神呢,他是金色的,好漂亮好漂亮……"

  琳,跨越三千年,我终于能够守候在你身边……

  琳,我知道,也许若干年后成为你守护神的那个人不再是我,而在那之前,请允许我占据这个位置……

  琳,我会一直保护陪伴着你,直到能够用天狼之眼将你带回去的那一天……

  琳,我的爱……

  "告诉你个秘密哦,我有个守护神呢,他是金色的,好漂亮好漂亮……"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8-02-05
二 天狼之眼

~第一章见诡~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但我坚信,这世界上,一定有……那种东西。

  ******

  小时候我家人常看到我一个人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那可能是每个幼儿的通病,所以当时也没引起格外的注意。七岁时小学老师拎着我的耳朵把我狠狠教育了一个小时,终于让我承认她身后的是块黑板,而不是一位无精打采的叔叔。从那天起,我被怀疑的不止是精神问题,还包括智商。小学六年同学总是躲着我,因为有时候,当我在很高兴地和伙伴聊天或者做游戏时,他们常常会莫名其妙号啕大哭……后来,终于渐渐意识到,有时候我所看到的一些事,一些物,是旁人所看不到的……上了年纪的人,隐晦地称它们为‘那种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定位,因为人都说那叫迷信,所以慢慢的,我也跟着他们,在心下称它们为——那种东西。

  就此,我有了轻度的自闭症。

  我喜静。即使在非常热闹的环境里,总可以找一片属于自己的世界。就仿佛舞台中央被射灯指着的角色,除了他和他身周那圈小小的光晕,别的都是暗淡的。

  十五岁以前我竭力向别人证明着我所看到的一切,而因此,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并被迫吞进大把大把抗抑郁的药。十五岁以后我学会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看着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在人群中徘徊,低语,偶然的,对我露出一些奇特的表情……然后,保持沉默。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继续读大学,虽然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直到现在都还被我压在玻璃板下,经年不变的簇新。那年我看到家里经常漂浮着一些雪花般的东西,同年,父母在出外购物时出了车祸。据说当时连带撞翻一辆运送纸张的小货车,漫天飞着白纸,仿佛天降大雪。

  楼下的阿森是去年搬进来的住户,也是整幢楼唯一和我有交集的人。据他说那天是准备搬了望远镜上顶楼看流星雨来着,没想到让他拯救了一个试图跳楼自杀的白痴女人。事实上那天我正坐在露台边,和小芊述说着第二十八回面试失败的惨痛过程(小芊自从十年前从这里跳下去后就长年驻守在这里了,为此她经常叹息不已,也为此这整个六楼,除了我家外再没有别的住户。),结果被他搅得兴致全无。

  到现在还记得他第一次介绍自己时的话:小姐你好,我叫——吴永森,不是吴宇森。

  据阿森说,他长得很帅,如果头发颜色代表一个人好看程度的话,阿森确实挺帅,因为同一种颜色从没在他脑袋上停留超过两个月,正如他女朋友更换的频率。有次他在顶楼喝啤酒,喝到第十瓶的时候对我说:优,电视里讲,一个女人的保质期是一星期,那真他妈是放屁。简直是侮辱女人。

  我正准备赞同地对他点点头,结果他咧嘴一笑,单手指天大声道:一周怎么够,怎么着也得存上一个月。

  不知道阿森说完那句话后是不是觉得有些冷,因为我看到一双没有血色的手,在他喝得通红的脸旁悄然出现,轻轻拍了拍他脑袋。

  阿森平时吊而郎当一副小混混模样,或许谁都猜不出来,他是在市博物馆做管理工作的,甚至还有着属于自己的汽车。我总想不明白,像他这样的白领为什么会搬来我们这幢老旧的公寓。可他说:你懂不,那叫气质。

  说真的,除了陈年的湿气,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破楼有啥‘气质’。

  当我第三十二次面试失败坐在顶楼吹风时,他对我说:优,我们馆急需一名员工,你来帮忙吧。

  于是,我成了一名市博物馆——所属小卖部招待员。

  和博物馆其他员工不一样,阿森张扬的发色和日新月异的服装同整个博物馆相当不协调,这也是让我想不透他能在这里工作的原因之一。后来我才知道,阿森的爸爸似乎有着很大的来头,所以就算他整天在办公室里打瞌睡,也是没人会来管他的。

  不过,阿森倒也不尽是一无是处的在这里混。至少他交际面很广,能给博物馆联系来一定的业务。比如说,最近这两周里几乎让人疯狂的古埃及国宝展。

  不要问我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似乎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能力,只是我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一街头颓废浪子……哦,不,那叫‘气质’。而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都是从博物馆里那些家伙这里听来的。比如楼兰女尸,这位很喜欢从隔壁自然博物馆跑来串门的小姐常常说,阿森是她在整个博物馆见到的,最不像古董的古董。

  ‘最不像古董的古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说到古埃及国宝展,不免让我为那些人的狂热而感叹。百元一张门票,只是为了参观那些已经死了的外国古物,听说,门口的队天天都能排满一条街。

  所谓死了的古物,就是因为年代过久,或者东西本身太普通不具备灵气,以致上面没有灵魂覆盖保护的古物。埃及运来的这批展品几乎看不到任何灵魂的痕迹,唯一有灵性的,怕只有那四尊雕着荷鲁斯四子的雪膏石罐子,以及一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乃伊。

  我能理解最近博物馆里怨气冲天的原因,也理解鱼肠剑的灵魂对那把古埃及修指甲刀叫嚷着:‘和我比?和我比?’时的心情。不过同情归同情,不争的事实是——月亮总是外国的圆,更何况,人家那还是已经消失了的文明……

  “黎优,黎优!黎优!!”

  主管突如其来的叫声把我从沉思状态猛地吓醒。

  不知不觉中又在工作时间神游太虚了,这毛病……估计下班前少不得挨一顿训。最近小卖部生意奇好,所以上头又给增添了一名人手,这让主管的领导感觉相当好,所以你能从我们这小小四人‘部门’里充分体会到,大酒店的种种管理方针。

  “三号台客人走了,快去收拾收拾!”

  “好的。”

  “卫晴,五号台可乐,快点!”

  “哦。”

  “精神点,都没睡醒啊?”

  哎……这里还有谁能精神得过她。

  集中精力忙了一阵,不久听到头顶响起催促客人离去的广播。抬头看看钟,差不多到下班时候了。

  昨晚没吃药,结果一整夜没睡好,弄得今天一天好象在梦游。所以我决定在下班前去趟盥洗室,好好冲把脸。

  冰冷的水打在脸上,很奇怪,非但没有让我清醒,反而让我觉得更加浑浑噩噩。刚才还只是头有点晕,而现在,却真的头重脚轻起来。

  有点不对劲……

  扶着墙,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小间在马桶上坐下,我发觉自己的腿抖得厉害。窗口飘进一道影子,在我面前停顿了一下,急急忙忙就消失了。于是我用力一脚把厕所门踢上,头靠着门板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怎么的,坐着坐着,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床对面是窗,一排四尊灰白色的罐子整整齐齐立在窗台上,每个罐子上一张脸,没有星光的夜幕下,好象在冲我嬉笑。

  罐子上的脸,很熟悉,在博物馆最近几天几乎天天都能看到,闭着眼睛我都能念出它们的名字:艾谢特、哈比、杜米特夫、奎本汉穆夫,统称——荷鲁斯四子,保护死人肝、肺、胃、肠的四位神祗。

  似乎几分钟前我还在博物馆的盥洗室,眼睛张开怎么会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明明这些罐子应该在博物馆舒适安全的温室里,怎么一眨眼就跑到了我家的窗台……迷茫中,我看到小芊苍白的脸,在那些罐子背后慌里慌张出现了一下,一闪即逝。如果没有看错,她模糊的面孔上,有种叫做‘恐惧’的东西。

  我承认我经常吃药,安眠药,抗抑郁药,维生素ABCDE等等能让我吃了后会有精神的药……但我从来没嗑过迷药。

  生平头一次,我想说一声:见鬼了。

  在把那四个罐子从窗台上取下的时候,我脑子一刻没有停过。虽然到目前为止人都还迷糊着,但我肯定自己遇上麻烦了。这四样东西是从埃及运来的展品中少有的价值极高的物品,从它们身上散发的气就能感觉得出。而现在它们被从博物馆带到我家,虽然绝对不可能是我自己干的,但,关系也是绝对摆脱不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我没法说明从下班到现在这段时间我究竟是怎么从博物馆盥洗室跑回自己家,最重要的,物证堂而皇之在我房间里待着。

  盗窃外国国宝,不知道会是什么罪名,不过用脚指头想想也不会和普通盗窃划上等号。

  所以最后我决定去找阿森,因为除了他,我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还能够去找谁。

  阿森不在家。坐在他房门口等着,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说来奇怪,我好象经常能在非正常状态下熟睡,而失眠,似乎永远只是对安乐躺在床上数星星的人才有效。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才睁开眼,我便看到阿森那张略带苍白的脸,由模糊到清晰。

  不知道在我面前站了多久,他看着我的神情有点古怪。身后跟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有着一头柔软干净的发,那颜色,让我想起哥伦比亚咖啡。女的短发如火,长得很像某位电影明星,不过,本该妩媚的眼眸却敏锐而犀利……她让我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优,”伸手把我从地板上拉起来,阿森对我说:“这位是罗扬少校,这位是展琳警官,从公安总局来的。”

  总算明白为什么现在银幕里的新星们会一个比一个难看。原来真正的帅哥美女,都跑去当国家公务员了……不过现在让我不明白的是,接受审讯时,为什么我脑子里想到的居然会是这个。

  "黎小姐,能不能回忆一下你昨天下班前都干了些什么。”

  "我去盥洗室洗脸,后来觉得头有点晕,所以在里面坐了会儿。”

  "有没有见到过什么人。”

  "没有。”见到过一次流浪的魂魄,不知道算不算。

  "之后你干了些什么。”

  "换衣服,回家。”

  "有没有碰到过谁。”

  "没有。”

  那位姓展的女警官手里的笔忽然停了停,抬头,她扫了我一眼:“据我所知博物馆员工更衣室是非独立的,下班时间,怎么会一个人都没碰到过。”

  "我也不知道,进去的时候一个人都没。”天晓得到底有没有人。

  "据当天值班的门卫说,他们没有看到过你离开博物馆。”

  "嗯……”我点点头:“我离开时好象也没看到他们,挺奇怪的。”隔壁楼死于煤气中毒的心理学研究生曾对我说过,要让别人相信你的谎言,首先你得不认为自己说的是谎言。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两人似乎对望了一眼,然后,我听到那位罗扬少校干净柔和的声音:

  "黎小姐,听说你经常服用大量的药物。”

  "是的,抗抑郁的,助睡眠的……”

  "好,谢谢你的合作,”说话间,两人站了起来。当然,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坐着。

  "等你的血样报告出来后我们可能还会再见面,”女警官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带我出门,忽然发现,她收敛了锋芒的眼,看上去相当可爱:“今天就这样吧,我们以后见。”

  "好的,再见。”和她伸出的手握了握,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相信他们既然会来找我,必然不会放过我那不足四十平方的小窝。既然问了那么一大堆问题却没有点到最重要的物证上,可见,他们应该并没从我房间的桌子底下发现那四个东西。不知道为什么会没有发现,那样一目了然的地方。或者,归功于幸运好了。

  是的,我很幸运。

  出警局大门时,望着天,我不由自主轻轻吸了口气。

  今年秋天似乎格外多雨,刚才太阳还在张扬着夏末秋初的辉煌,转眼间就横风斜雨,让人从骨子里随着那锅灰色的天空生出股寒意来。

  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出租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躲避不及,被它从坑里溅起的脏水泼了一身。我就此呆了呆,却并非是因为这个原因。回过神来的时候身旁已经是喇叭身一片,四周行人对我指指点点,急急忙忙跑上人行道,心存疑惑地再朝刚才引得自己蓦然呆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风大雨大,车忙人忙……一切,似乎没什么两样。

  但我发誓刚才看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就在那辆车经过身边令脏水溅了我一身的瞬间。

  空气里忽然溢出一种奇特的味道,那味道让人很不舒服。低头,手臂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鸡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在路上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坐车经过博物馆,那里停了好几辆警车。

  我见到了阿森,和一外国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转弯时,隔着车窗瞥见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

  借审讯为由我请了一天的假,并非偷懒,只是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

  家里果然被翻得彻底。当然,绝对不是因为满屋被翻得狼籍,而是因为,房间里太过干净,比我自己平时收拾得要干净许多……此外,昨晚出门时窗是开着的,但现在却关着,估计是他们离开时已经在下雨,所以顺便帮我把窗给关了。

  很细心,也很有职业道德的一群人。

  可是……

  为什么经过了如此缜密的搜查,却没人能够发现我桌子底下的四个罐子?那些脚一踢就能够着的东西……蹲下身,我在那些圆滑的罐身上摸了摸。这还是第一次能亲手触摸到几千年前的东西,略带粗糙的手感,每一寸都仿佛历史在轻舔着我的手心,告诉我它们是如此实实在在的存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居然会没发现。

  灰白的罐身在黑暗里似乎无声散发着层淡淡的光,那颜色,让人觉得有些冷。

  古埃及人把尸体里的重要器官取下,经过处理后放在荷鲁斯四子守护的瓶罐里密闭保存,目的只有一个——复活。长时间以来,他们执着于此,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确实重生了,籍由这些古老的器具。

  只是这令时间都为之折服的东西,在吃饭的时候观赏,实在是比较煞风景。

  虽然泡面的味道够香,香得一房间都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那浓郁的气味。不过,这些罐头总不失时宜地能在我过于敏感的大脑里,勾勒出一幅幅干瘪内脏的画面。于是,牛肉汤熏人的香气中……不知不觉掺上了一点点腐味。

  盯着罐子看了足有一个下午,其实脑子里只在考虑一个问题——博物馆消失的文物在我家,这事实究竟对阿森说还是不说。

  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听到他汽车驶进小区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他今天的步子听上去挺沉,满腹心事的沉。阿森住在五楼,和我家一层楼板相隔。记得他曾经说:‘优,如果有强盗闯你家,你拿根棍子捅捅地板我一定能收到你的电报。’

  脚步声到了五楼却没有消失。我听到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朝着六楼方向走来。不到片刻,如我所料,门被敲响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有种贼被捉赃的感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把那些罐子一骨脑撸到了床底下,换睡衣,穿拖鞋,最后,才磨蹭着去把门打开。

  这期间,敲门声不断。不怎么响,有节奏,并且耐心。

  “有事?”

  阿森侧倚在门框单举右手一直不停在敲,门开的瞬间,差点一个暴栗敲在我脑袋上。被我突然的声音给吓了一跳,他举着的手有些尴尬地缩回,转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能进去坐坐不?”

  难得今天会看到他一身正经打扮,有点像商务楼跑出来的小K了。衬衣领带西裤,一头金红色的发服服帖帖梳向脑后,还扎了根小马尾。真是,装正经还弄得像黑社会。

  看他一脸颓废样,想来今天麻烦不少,我有些心虚地瞥着他点了点头,把他让进屋里:“不许乱碰东西,不许抽烟,如果有不轨企图我会喊非礼。”

  “靠,就你那小样……”

  “怎么!”

  “没怎么,大姐说得是。”

  “别给我装嫩。”

  “……”

  “晚饭吃的泡面,还红烧牛肉的。”不得不承认某人的鼻子和狗一样敏感,傍晚五点吃的面,到十一点他居然还能嗅得出。丢给他一罐可乐,我没理他。

  “老吃这种东西对胃不好,下次我请你。”

  “必胜客。”

  “你还真不客气。”

  “客气能吃吗?”

  “呵呵……”他忽然咧嘴一笑:“优,你是不是饿了。”

  胃咕哝了一声代替我的回答。六个小时,一袋泡面哪儿够消化的。

  肩膀上被重重一搭,他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走,我请客。”

  “哦,谢谢了。”不要以为我脸皮很厚,阿森请吃的东西,无非小区外头五块一碗的馄饨而已。阿森的大方从来只对他有兴趣想泡的马子,而我只是他邻居。

  虽然已近半夜,馄饨店的生意还是不错。一群学生模样的几乎承包了整个店,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这里的馄饨馅儿不多,但汤料极鲜,入口醇醇的,从舌尖到舌根的诱惑。

  我和阿森选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吃得淅沥哗啦。确切的说,是我吃得淅沥哗啦。阿森在馄饨端来后只象征性舀了两勺,之后便是用调羹虐待馄饨的全过程,直到馄饨皮在汤里被搅和成一团稀粥。

  他看着身旁的玻璃窗,窗上折射着我的脸。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也知道他有话想说。

  可我心虚。

  “优,”终于还是开口,声音里似乎透着种疲惫。我的手不由自主一抖。

  “我碰上麻烦了,优。”他丢开汤勺,身子后仰懒懒伸了个腰:“大麻烦……”

  “麻烦?为了那四个失踪的罐子?”我低着头,鲜美的汤在嘴里已经品不出一点滋味。继续心虚。

  “罐子?”他轻轻地笑,伸手在我微卷的发上揉了揉:“不是。是木乃伊。”

  “木乃伊?”我想起了那口石棺里,被一层层在我看来似乎是还比较新的亚麻布,密密包裹得连形状都基本看不出来的尸体。

  “木乃伊,今天晚上突然失踪,就在我们刚摆平那几个罐子问题的时候。

  “失踪?怎么可能?”古埃及盛装内脏的容器被盗,令博物馆几乎处在全面戒备的状态——临时停展,警察值勤……是谁能在不声不响的情况下于众目睽睽中把一具木乃伊偷走?又不是能揣在兜里的东西。

  “别瞪着我,我也认为不可能。到处都是警察,离上次被盗只隔一天,我实在猜不出有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和本事二度偷窃,偷的还是这么大一具木乃伊。可,这是事实。”点燃了烟,阿森的脸在一片淡淡的烟雾中忽隐忽现。

  我胃里忽然有种想吐的感觉:“阿森,我们回去吧……”

  “好。”

  阿森没有跟去我家,他说他累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有睡过觉。

  我一个人回房。

  开门的时候,扑面一阵风,吹在身上觉得有些寒。

  可能是窗没关的缘故。不到天冷,我总也没有关窗的习惯。

  摸索着走进屋里。门厅里的灯好象坏了,进门打开时亮了一下,随即就没了反应。风在漆黑的厅里穿梭,窗帘一起一伏晃着,有点像电影里的鬼影,不过也没啥好怕的。单身住在这层楼,我不怕黑,不怕鬼,只怕强盗和小偷。

  走到房间开灯,灯同样闪了一下立刻就灭。床头灯,厕所灯……挨个试下来,都是如此。奇了怪了,没见过灯泡说坏一起坏的,难道是电压不稳?

  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照明的东西,眼睛倒是已经适应了黑暗。房间里很冷,我不得不关上了所有的窗户。在外头倒也没觉得冷,为什么屋里反而冷过外头?

  坐在床上轻轻哈了口气,夜色中,悄然凝成一团淡淡的白雾。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吃药了。

  “蓬!蓬蓬!!”起身倒水的时候,窗玻璃突然颤抖起来,仿佛有谁正攀着窗框,使劲摇撼着。

  沉闷急促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空间里,突兀得让人吃惊。

  我紧盯着窗,呆呆站在原地。

  半晌,窗外疯狂摇撼的树枝才让我渐渐明白,原来是风。记得回来时路上风就不小,距地六层楼,那力道想来也被扩张得更猛了。慢慢的有种类似呜咽的声音在窗外一波波流窜,看来,过会儿逃不掉一场大雨。

  感觉血液又重新流回到了腿上,我走过去抬手把窗帘拉拢。然而回过身准备到茶几上取杯子时,抬头瞥见的景象,再次让我吃了一惊。

  窗帘上大块的花纹在对面墙上映射出一片片扭曲凌乱的影子,被窗缝吹进的风摇晃着,微微起伏。而那大块大快的黑影中,赫然勾勒着一片巨大的阴霾,如同一只低垂审视的头颅,一动不动将我僵立于墙面看上去模糊而渺小的影子笼罩其间。

  窗外没有阳台,一通到底的楼墙……这阴影到底会是什么。不可能是小区里那些孤魂搞的花样,这些年来他们那套把戏用得早就烂到不能再烂,而且……我望着那随风蠕动的影子,轻轻咽了咽唾沫:任谁都知道,那东西,它们是凝不出影子的。

  我想我现在应该像只兔子一样逃出家门。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两只手已经一边一个将窗帘扯得大开。

  我看到窗,它依然被风吹得噗嗤嗤颤动,上头划着一丝丝银亮的水线。楼群间凄厉的呜咽声不绝于耳,楼下树影群魔乱舞般张扬……开始下雨了。

  窗口处是空空荡荡的,只有风缠着雨丝,旋转出一层层半透明的白幕。

  回头望去,墙上除了我站立在窗前的投影,什么都没有。

  难道和刚才从嘴里呵出的白气一样,一切只是幻觉……

  看来,真的必须得吃药了。

  “咔……”轻轻的剥啄声,在我放下窗帘重新转身去拿杯子的时候,不紧不慢滑入我的耳膜。

  虽然再次吃惊了一下,不过随即释然。通常附近有车辆经过时就会这样,轻微震动引发家具与地面的摩擦,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咔……”刚走到中门,又是一下。我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微凉。

  有别于家具挤压出的声音,那更像是一种关节爆裂时发出的呻吟。不大,却也并不小,如同一只小小的爪子,在我急促跳动起来的心脏间,轻轻撩拨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无法挪动步子了。

  并非我神经过敏,实在是那声音来源的地方,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动静。

  “咔……”我眼皮一跳。

  这次确认了,那时断时续的轻响……真的来自——我睡床被床单遮盖着的底部。

  我轻轻吸了口气。床底下除了四尊盛放着古埃及木乃伊内脏的石罐以外……别无它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二章行尸~

 

  突然很希望这会儿能有谁陪在我身边,哪怕是一只鬼.

  手里拽着把扫帚,竹柄的,很古老的那种。阿森说这好,比塑料柄的环保,比塑料柄的耐打。问他耐打啥?他说当然是打人,如果不幸有贼光顾,你至少还能拿它抵挡一阵等人过来救。他还说,别看它细,抽人疼着呢。

  那为什么不干脆买把不锈钢柄的。我不以为然地问他。

  结果他比我更不以为然:怕被贼抢去了抽你。

  想到这里时忽然有点想笑,可是现实的状况又有点让我想哭。扫把被我抓得像把枪杆子,我拿它直指着不远处的床底。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我觉得床单在微微抖动。

  半透明蕾丝边扫着地面,一起一伏,仿佛里头真的潜藏着某种东西,在细微而有节奏地呼吸……望望手里的竹柄,它随着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忽然有些担心起它纤细的身体……

  细长的柄小心翼翼捅向床单,我在心里暗暗祈祷里头藏着的是鬼,而不是个贼。一直期望这只是小芊或者隔壁楼某个被煤气熏死的灵魂在和我开玩笑,虽然知道那基本没有可能,因为除了能让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他们发不出其它任何声音。

  “轰——”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闷雷。我的手一抖,在接近床单四分之一距离的地方,扫把停了下来。

  被狂风卷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顷刻间变得更为急促起来,筛豆般声音掩盖了我浑浊的呼吸。

  我觉得手脚有些僵硬。

  “轰——”

  紧接着又是一阵闷雷,头顶的灯忽闪了一下,突然亮了。

  而我的手脚几乎是立刻间恢复了知觉。眼睛刚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手里的扫帚柄已先于大脑的指令,朝着床底用力捅去。

  一戳,一挑。随即,我缩小的瞳孔张开,垂下手,缓缓松了口气。

  出乎意料,亦在情理之中,漆黑的床底下除了被我匆忙塞入的那四尊石罐,别无它物。

  空洞的床底无声咧着嘴,仿佛在嘲笑我过于敏感的神经。

  不知道为啥,有点失落,我抓着扫帚凌空挥了一下,把它轻轻丢到一边。

  吃了药,熄了灯,我把自己丢到床上,随手打开CD。里面小声吟唱着佛音《大悲咒》,安静而柔缓,我喜欢在临睡前听上一会儿,那会让我头脑冷静。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很多,只是风依旧张扬,在楼群间发出咿咿呜呜的悲鸣。这声音让我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小芊时的情形,那时我刚满十八岁,也是头一回,除了游魂外,我能够看到厉鬼。

  小芊从六楼跳下而亡,死状凄惨,浑身有着化解不去的戾气,她是厉鬼。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由凄厉的魂变成我倾吐不快的忠实听众,只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她一身红衣,半边脸凹陷,鲜血淋漓地朝我走来。

  那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头一天。

  我看着她,她直勾勾瞪着我,朝我走……哦,是飘来。当时我也没太多想法,只是在她离我不到一米距离时,轻轻按下了CD机的PLAY键。

  后来某一天她满脸幽怨地对我说,那天突然响起的《大悲咒》几乎让她魂飞魄散,如果她就那么消失了,看以后还有哪个鬼会那么倒霉听我的唠叨。而她也时常在被我骚扰得无奈时摇头叹息:优,你的心理医生建议你经常聊聊天是没错,但那是让你找人,而不是找鬼。

  我眼皮渐渐发沉,风声不再显得那么刺耳,床也变得柔软无比……想来,是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了。翻了个身,我停止了混乱而奔腾的思维。

  “咔!”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突然扎进一道轻而尖锐的声音,令我原本松弛的四肢,皮筋似的抽了一抽。

  眼睛睁开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盖着毯子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愣愣看着眼前一小团一小团氤氲的白气,那是从我口里吐出的急促的呼吸……

  “咔!”又是一声剥啄,把我以为是幻听的念头击得粉碎。紧贴着后脑勺,那关节爆裂般的响声不是传自床底的正下方,又能来自哪里。

  床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我刚才查看得相当仔细,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只除了……四个盛装着木乃伊内脏的——雪花石膏瓶罐。

  我觉得背后似乎有着无数蚂蚁在脊梁上啃噬,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一动不动。

  CD机里还在反复哼唱着同一首歌,但却不是百听不腻的《大悲咒》。

  一串连着一串的外文,有点类似某种咒语般的吟唱……没有起伏,也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在这样的夜晚,有条不紊得让人心惊。

  而伴随这沉缓逼人的声音,我真切感受到,床底那轻微的剥啄声,正朝着床外逐渐移动……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寒,而我的脸哆嗦得几近痉挛。

  喝醉酒同服用了安眠药感官上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我不知道。但想来,对于抑制脑神经的活跃,起的作用应该是类似的。所以此刻我虽然真切感觉到了恐惧,但头脑依然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就好象喝醉了酒总是难以彻底聚集起意志一般。于是我下意识坐了起来,探出身,朝床下看去。

  觉着有点像酒后壮胆。

  如果刚才我的大脑在药的作用下还不够清醒,那么此刻我看到的东西,足够让我清醒至极。

  那应该是个人。

  瘦到皮包骨头似乎还不足以形容他的体形。焦黑皱裂的皮裹着嶙峋的骨。从床底一点一点爬出时,他背上清晰的脊椎,随着肢体的动作,缓缓挤出一声声爆裂般的脆音。

  “咔……”似乎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粘着几簇枯草般发丝的头颅僵持了一下,随后,似乎有些吃力地对着我的方向,慢慢回转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对着一具包裹在皱巴巴的皮囊里,冲自己微笑的骷髅,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它甚至似乎在对我笑,用那唇与牙床粘连在一起的嘴。一些不知道是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从它右颊上铜钱大小的裂口中簌簌掉落下来,在它抬手搭住我的床沿,朝我一点一点靠近的时候。

  只差一步,也许这整幢楼就要被我不可抑制的尖叫给震塌了。只差一步。

  那疯狂的声音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一只干枯的手牢而精准地捂住了我的嘴,如果那称得上是只手的话。

  然后我看到那‘人’左眼的眼帘突然破裂出一只空洞,无声无息地对着我。

  路灯投射出它的影子,漆黑,醒目。游移在地板上,清晰真实到让我绝望。鬼是没影子的,但人如果长成它这副样子,那差不多跟鬼也没什么区别。

  不是鬼,又不是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浓烈的异味糅合着松脂的气息,充斥着我在它指缝间每一寸可以呼吸的地方。那异味到底像什么,说不上来,有点酸,有点像干肉腐败的味道……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刺激着我刚才吃的那些馄饨,在喉咙与胃之间,来回打转。

  而我的目光更无处遁行。它枯柴般的手,给人一折即断的感觉,却不费吹灰之力地钳制着我的头颅对准它左眼上的窟窿。那窟窿里没有眼球,我却能清晰感受到它咄咄逼人的视线。

  “咯……”半晌,一种奇怪的声音沿着它的喉管从他齿缝里挤出,随即它突然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颚。

  无数细微的爆裂声,从它下颚干裂褶皱的皮肤中冲了出来。片刻,那些死皮从攀附着的骨骼上一片一片剥落,逐渐褪显出里头褐黄色的枯骨。

  我用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在它干瘪的胸腔上,我看到一只深陷其间的黑亮甲虫在慢慢蠕动……或者说挣扎,似乎竭力的,想从那些松软的褶皱中脱身而出。渐渐,随着它的动作,四周焦碳般的皮肤渗出一丝丝浑浊的黏液……

  “呕……”我终于没能控制住胃里残留的馄饨,通过嘴巴,从那怪物半张的指缝间喷了出去。

  “βθμρτθινωφψστ!”

  头顶模糊的声音,如果不是错觉,那就一定是这僵尸一样的怪物在说话。模糊,沙哑,听不清楚一个字节。但可以肯定那些凌乱的声音潜伏着某种语气。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风雨声,静止了。

  “ρτμφθτριψστνωφτρ!”

  又是一阵模糊的话语。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嘴巴上有些痒。湿润而粘腻,仿佛有什么东西取代了那怪物坚硬的指,在我脸上蠕动,膨胀。伴随耳边噗嗤噗嗤细微的声响,一股浓烈的腥味,在我鼻间迅速扩散开来。

  怎么回事……

  僵直着身体,顾不上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和脸上冰冷滑腻的不适,我慢慢掀开眼帘。

  我曾以为我刚才已经见到了今晚最恐怖的东西,我相信,不论眼前再出现什么,也不可能会比之前更为糟糕。

  只可惜,我却错了。

  不声不响撞进我眼底的,是大块大块的暗褐色的皮,连着干硬残存的肉从那怪物身上慢慢脱落,仿佛软化了的巧克力。色泽发黑的骨头上不断渗出一种淡黄色的黏液,所经之处,一团团粉色的肉从骨骼中花朵般绽放出来,每开一朵,便从里头溢出艳红的血液,将那些粉色‘花朵’迅速浸没。

  当整个身体如同上了一层油漆般发出暗红色光泽时,血流停止了,然后一道道透明颤抖着的筋,从它头颅顶部呈辐射状向全身延伸……

  整个过程,那怪物似乎非常痛苦,全身痉挛,咬牙蜷缩着半跪在我的床边。可即便是这样,它钳制着我嘴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我觉得它的手仿佛在融化。

  “唔……呕……”泪水模糊了眼睛,在那生筋长肉着的手掌中挣扎出沉闷的哼哼,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干呕起来。

  “ωφψσ……”恍惚中,耳边似乎又传来那怪物的声音,但感觉和刚才不太一样。只是呕得昏天黑地的,我没怎么去注意。

  渐渐的,腥涩的空气被一种松脂淡淡的芬芳所替代,嘴巴上覆盖着的手爪,似乎也没有刚才那样粘湿冰冷得厉害了。心脏得到了某种方面的松弛,于是,我的恶心感变得不再那么强烈。

  鼻息间有股暗涌的薰香味,极细,却有种植入骨髓般的深沉。下意识扭了扭头颅,意外的,竟从那由始至终牢牢钳制着我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我听到一声低沉的撞击。

  透过尚且被干呕出来的泪花迷蒙住的眼睛,依稀辩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闷哼了一声,仰天栽倒在地。

  ******

  “阿森!!阿森!!!”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跑出门的,只知道在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阿森家的门口,对着他家那道漆黑色的铁门拍到手指发麻。

  三楼那家的小京巴扯着嗓子吠个不停,大概是被吓到了。

  阿森开门出来的时候人迷迷糊糊的,还带着一脸被突然吵醒的怨气,不过这股怨气很快被一种吞了死耗子一样的表情取代:“你吃人了?”

  “我家有怪物。”

  他的眼神好象在看外星人。

  片刻,揉了揉自己满头乱发,他有些暧昧地看着我:“下雨天确实让人比较冲动,优,想我就直说,用不着化妆成这个样子。”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求助对象了。揪着他的衣领,我二话不说把他往楼上拖。

  屋子和我逃出时一样,漆黑,安静。

  当我带着他走进里屋的时候,窗户大开着。不大却密集的雨丝源源不断从外头灌进来,把窗帘和地板打得透湿。

  床上还残留着我的呕吐物,但地板上却很干净。确切的说,是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刚才噩梦般的经历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连一点异样的味道都没有,空气充斥着雨天的湿腥,冰冷,却非常清冽。

  僵尸般的怪物早已不知去向,之前所有经历,竟恍若南柯一梦。

  我傻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阿森什么都没说。只是开了灯,把窗户关上,然后捡起地上的扫帚把积水往外擗。一眼看到他靠近床的时候,我本想阻止,却在见到他干净利落地把床单掀起,然后用力将床底的积水清扫出来之后,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床底下很干净,除了一滩亮汪汪的水迹,什么都没有,包括那四只罐子。

  恍惚中我听从阿森的话跑去洗脸,他说:你难不难受,半张脸都是巧克力酱,吃太多吐了吧,那玩意儿不消化。

  镜子照出我的脸,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下半张脸上爬着斑斑干了许久的血迹,乍一看,还真有点巧克力酱的感觉……我把头浸在水里,用力搓洗。

  洗完脸我走到床边收拾我的呕吐物,阿森已经扫完了水,正蹲在地上用一大块破布吸着残留的水渍:“优,记得买根拖把。咱不是日本人,老这样擦地板那是受罪。”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用力把脏了的床单从席梦司上扯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的关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本来是把人找来看怪物的,不知为啥就变成了帮我义务清理房间。虽然阿森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不知道他心里会怎样看我……想着,脸突然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结果一条床单扯了十分钟还没有被我扯下来。

  直到阿森无聊了边擦边哼起《太委屈》,那怪腔怪调的嗓音才让我心态渐渐恢复正常——对于这种脑袋里少根筋的家伙,是不用想太多的。

  外头雨还在下,悉悉琐琐砸在窗上,和刚才一个人听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拿阿森的话来说,那叫诗意,不过人家听雨听着听着往书桌上跑——诗兴大发,他少爷听着听着就往床上倒——睡兴大发。

  所以当我把床单塞进洗衣机,放好水和洗衣粉从卫生间出来后,见到他已经趴在饭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睡得跟头猪似的,嘴里发出轻轻的鼾声,连我给他盖上毯子都浑然不觉。偷偷用手指搅了搅他的发,有几缕顺势滑落到脸侧,软软的,金灿灿,让我想起苏格兰牧羊犬……

  关灯后回房间躺到床上,在那之前我再次将床底仔仔细细查了个遍,什么都没有,连点灰尘都没。重新笼罩在黑暗里,回忆着那场噩梦,不过却并不觉得害怕,外头多一个人,心境,自然也就两样了。只是瞪眼直直望着天花板,反复思考着那令人恶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从小到大,这是头一次那样实实在在地触摸到恐惧,它离我仅仅半步之遥。这怪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底,而博物馆的那四个展品又是怎么到我家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它们会不会真的是被我带回来,因为那天至少有三个小时以上,我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头隐隐疼痛起来,这是与安眠药对抗的后果。翻身用力伸了个懒腰,我合上双眼。

  既然这会儿脑子乱得像团糨糊,不如还是睡吧。

  早晨搭了阿森的顺风车去上班。

  他仍旧把头发后梳扎起,金红的发,配着纯白的衣服,看上去很精神的样子,不过这精神是靠三杯黑咖啡来维持的。他说今天会接待一些相当麻烦的人物,可不想因为脑子混乱把话给说砸了。

  博物馆事件受影响最直接的就是阿森,即使他有个了不起的老爸,也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看着他开车时认真的侧影,我忽然觉得有点同情他。

  博物馆门口的警车更多了,好事的人远远站在马路对面,一脸兴奋和期待的表情,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听说窃案已经见报,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今天依旧闭馆,而我们作为内部工作人员,必须天天报到以配合警方调查。

  到更衣室换衣服时,一起在小卖部工作的同事告诉我,原定为期三周的古埃及文物展,恐怕会提早闭幕。

  一楼几个重要展厅拉着黄色警戒线,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严肃。路过木乃伊展示厅外时,我没想到会碰见熟人,就是昨天才见过面的红头发女警官,应该是叫展琳。穿着浅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邻家女孩似的站在一堆制服男中间,指着边上那具已经没有木乃伊了的空棺,同一名中年男子在说些什么。

  我故意走得慢,在门口这里磨蹭着。门口背光,没有人注意到我。

  “应该是酸吧。”展厅里人少,一点声音马上就能扩散开来,而空旷高大的建筑样式又起着扩音的作用。所以不太费力的,我听清了里头的谈话。

  “没错,”那中年男子用套着手套的指在棺壁上轻轻刮了刮,抬手,对着光凝视:“是酸。”

  “怎么会从内部开始腐蚀的。”

  “唯一可能是尸体分泌出来的,但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石棺外六米处我们采到了类似的分泌物,构成的形状似乎是……”两人对望了一眼,而展琳警官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了我。她似乎吃了一惊,侧头低声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随后,朝着我的方向笑吟吟走来:“黎小姐,又见面了。”

  我一时有些失措。虽然她微笑着,但那眼神始终让人觉得忐忑。可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应:“你好啊,警官。”

  “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

  “是,我常会失眠。”

  “这可不是好习惯。”很随意地搭住我的肩,她带着我从门口处离开:“你应该多做做运动,对睡眠会有帮助。”

  点点头,我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她朝前走着。

  “喜欢埃及吗。”

  有点像闲聊,不过在这种时候忽然问起,却让我感到有些突兀。喜欢埃及?这国家对我来说遥远而陌生,除了金字塔和木乃伊。因此,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吧:“一般。就是这次展览让我对它了解得多了一点。”

  “知不知道古埃及人把内脏保存起来的用途是什么?”

  “听说是为了复活。”

  “呵呵,把内脏从尸体里挖出,期望有一天能通过这方式让被掏空了的尸体复活,是不是挺可笑。”

  “是挺可笑,不过……”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映出昨天晚上那僵尸般的怪物。它的突然出现,它的生筋长肉:“不过他们执着了几千年,这习俗应该有被执着的理由吧。”

  “也许,”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吃了一惊,紧跟着停下,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什么?”

  “也许吧。”她眼睛带着微微的笑,不动声色看着我,猫儿一般,晶亮而深邃。猫是种敏感,并且难以付出信任的动物,展琳现在给我的,便是这种感觉。

  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琳!”不远处一名警官对着我俩的方向招手。

  展琳应了一声,拍拍我的肩:“有人找,下次聊。”

  “好的,再见。”我点点头,求之不得。

  直到她身影消失,我心里头莫名出现的沉重感这才消失。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挑起我的压力,虽然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

  径直走向二楼,我们小卖部就设在二楼休息区。虽然闭馆,但主管大人并没有闲着的意思,她说今天要开会,具体内容,应该是增强警惕感和防范意识吧。虽然我实在想不出,在小卖部干活我们需要警惕些什么东西。

  一整天很快就在浑浑噩噩中过去了,回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我不喜欢这样的天,天没精神,人也没有精神。

  去车站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说来那人怪可悲,绿灯的时候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发什么呆,跳红灯时,他突然间就冲了出去。

  于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车子紧急刹车阻止不了它前进的势头,一阵尖啸,一声闷响,转眼间,整个身体已卷入车底。四周一片刹车声,当人群从震惊中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一滩暗红浓稠的液体,从那辆情急中撞到岗亭的汽车底部蔓延而出。

  片刻间,这条本还畅通的大道堵塞得寸步难行。

  有人叹息,有人摇头……而我则在人群外呆站着,半张着嘴,因着别人所看不到的那幕景象。

  我看到那死去的男子从车底慢慢爬出,一身的血。他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到他,忽然,他将头转向我。

  那颗被车轮碾得变形的脸,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

  他就那样愣愣的看着我,片刻,突然号啕大哭,虽然那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水。他哭得绝望,绝望到让我揪心,然后,拖着残破的身体,他朝着我的方向一点一点挪动过来。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种强烈的预感,这男子似乎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他眼底除了绝望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而我,亦试图从他不断蠕动着的嘴唇中,辨别出些什么来。

  突然,我整个人猛地一颤。

  就在他离我不到两米远的距离,就在我眼前,就在这青天白日下,这新死的鬼魂突然裂开了!仿佛从腰部中间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断,他整个儿被掀至半空,生生裂成两半。

  我条件反射般抬起手想挡住可能飞溅而下的鲜血,因着那太过真实的画面。可是什么都没有落下……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半空中什么都没了,死魂,血迹……

  只有纷扬的雨丝,在暗沉浓厚的云层间静静撒落。冰冷,剔透,如同那魂魄绝望而凄哀的泪……

  ******

  在路上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坐车经过博物馆,那里停了好几辆警车。

  我见到了阿森,和一外国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转弯时,隔着车窗瞥见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

  借审讯为由我请了一天的假,并非偷懒,只是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

  家里果然被翻得彻底。当然,绝对不是因为满屋被翻得狼籍,而是因为,房间里太过干净,比我自己平时收拾得要干净许多……此外,昨晚出门时窗是开着的,但现在却关着,估计是他们离开时已经在下雨,所以顺便帮我把窗给关了。

  很细心,也很有职业道德的一群人。

  可是……

  为什么经过了如此缜密的搜查,却没人能够发现我桌子底下的四个罐子?那些脚一踢就能够着的东西……蹲下身,我在那些圆滑的罐身上摸了摸。这还是第一次能亲手触摸到几千年前的东西,略带粗糙的手感,每一寸都仿佛历史在轻舔着我的手心,告诉我它们是如此实实在在的存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居然会没发现。

  灰白的罐身在黑暗里似乎无声散发着层淡淡的光,那颜色,让人觉得有些冷。

  古埃及人把尸体里的重要器官取下,经过处理后放在荷鲁斯四子守护的瓶罐里密闭保存,目的只有一个——复活。长时间以来,他们执着于此,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确实重生了,籍由这些古老的器具。

  只是这令时间都为之折服的东西,在吃饭的时候观赏,实在是比较煞风景。

  虽然泡面的味道够香,香得一房间都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那浓郁的气味。不过,这些罐头总不失时宜地能在我过于敏感的大脑里,勾勒出一幅幅干瘪内脏的画面。于是,牛肉汤熏人的香气中……不知不觉掺上了一点点腐味。

  盯着罐子看了足有一个下午,其实脑子里只在考虑一个问题——博物馆消失的文物在我家,这事实究竟对阿森说还是不说。

  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听到他汽车驶进小区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他今天的步子听上去挺沉,满腹心事的沉。阿森住在五楼,和我家一层楼板相隔。记得他曾经说:‘优,如果有强盗闯你家,你拿根棍子捅捅地板我一定能收到你的电报。’

  脚步声到了五楼却没有消失。我听到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朝着六楼方向走来。不到片刻,如我所料,门被敲响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有种贼被捉赃的感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把那些罐子一骨脑撸到了床底下,换睡衣,穿拖鞋,最后,才磨蹭着去把门打开。

  这期间,敲门声不断。不怎么响,有节奏,并且耐心。

  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些灯泡,还有够一周吃的蛋糕和咖啡。与‘僵尸’在半夜的‘亲密接触’以及今天碰到的血淋淋的车祸场面,让我对咸鲜的东西再提不起任何胃口,只想用些甜点把胃塞饱了事。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苍白的路灯反射着被雨淋湿的地面,森冷而漠然。偶然风吹过小区花园,那些已有十多岁寿命的植物,不甘寂寞地撒出淅沥沥的叹息,给这片被林立新楼所包围住的老楼区内,悄然添进那么一点点的生气。

  上楼时正碰上三楼那家下来溜狗,那只高傲的,有着肥大屁股的小京巴迈着四条几乎看不见尺寸的短腿,雪球似的一路从楼上‘滚’下来。扭过我身边时,它抬头轻轻斜觑了我一眼。

  难得,这可是头一回被咱楼里的宝贝心肝(这栋楼里的阿姨们每次狠狠亲吻它小脑袋时,都爱这么叫它。)给注意到。当下,我弯下腰对它报之以最亲切的笑容。

  “嗷————”一声惨叫,这只明显营养过剩的肥狗居然在我玉指亲昵接近它的一刹,突然爆发出一声有史以来最凄惨的哀鸣,逃了。

  “贝贝!”紧跟而来不亚于那声哀鸣的尖叫,来自在二楼它那正同邻居扯着如何保养皮肤的主人。从二楼直冲下来,她的表情就像只受惊了的老母鸡。有些恼怒地瞥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做了什么非礼她宝贝的举动,然后,凄凄哀哀追着那疯狂窜出楼道的肥胖身影,一路大呼小叫着朝外跑去。

  我叹气……

  站在家门口的时候犹豫了半天,因为不知道推门进去的瞬间会看到些什么。六楼的感应灯早八百年前就已经坏了,黑漆漆的楼道,靠着下面的路灯才勉强得以保持那么一点光线。以前对此没什么感觉,而现在,一个人站在这里时空洞的感觉让我有点不安。

  进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并且把感觉上随时会断灯丝的灯泡逐一拆下来换了新买的。这么折腾过后身上觉得暖和起来,而橙色的灯光也让心情好了很多,关上所有窗户后,我拆开了装食物的袋子,开始享受我的晚餐。

  牛奶纯白的颜色让我想起街上不愉快的经历,于是撕开一袋速溶咖啡,把它倒进牛奶杯。看着一缕啡色丝绸般缠绕进牛奶的白,那感觉很温柔,连带那些不愉快的片段,在记忆里随着这纠缠的画面渐渐融化殆尽……一袋咖啡尽数没入乳液中后,想搅拌时才发现忘了拿调羹,于是叼着蛋糕走进厨房。

  仅有的三只不锈钢调羹这会儿正躺在水槽里,和一堆碗筷一起泡在水里瞪着天花板发呆。忽然想起好像已经有好些天没刷洗过碗了,我果然是懒得可以……

  拧开水笼头,随手捞起三把调羹放在水里冲洗。嘴里唾液分泌得难受,我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蛋糕从嘴上拿开,准备朝边上的垃圾筒里扔。然而才转身弯下腰,我便发现自己大脑里的血液蓦地凝固住了,在看清楚那体积占了大半个角落的垃圾桶,它里头所装的东西的时候。

  四只灰白色的雪花石膏罐子,错落有秩地堆放在这只因为我懒,所以特意挑选的大号深蓝色垃圾桶内。几乎摆放不下,最上头那只,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头,而罐子上那双冰冷呆滞的眼睛,似乎带着某种情绪,越过瓶身直直注视着我……

  我的心似乎找不到跳动的感觉了。

  “铃铃……铃铃铃……”不知过了多久,一连串刺耳的电话铃突然间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令我从窒息般的僵滞中猛地清醒过来。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水池里的脏水已经快漫溢出水槽。手一颤,调羹重新掉进水槽,发出一连串扑扑水声。把蛋糕用力砸在那双眼睛上,我关了水龙头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喂。”

  “优,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低沉柔和的声音,让我跳得几欲裂开的心脏稍稍平稳了下来:

  “林医生……”林医生,大名林翔,就是隔壁楼那位不幸死于煤气泄露的心理学研究生。他喜欢别人叫他医生,因为他生前在学校待得太久,到死都没有能够当上真正的医生。

  而我,是这位无照医生的唯一病人。

  他喜欢用电话的方式对我进行心理治疗,因为他不太喜欢与活人的接触,阳气会让他疼痛。他不比小芊,小芊作为厉鬼对阳气有着比较高的免疫力。

  “很久没来看你,最近好吗。”

  听着他的声音,想起他的脸,白净清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双无边眼镜。他的眼神很深,即使隔着层镜片,都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挺好,只是老忘了吃药。”

  “吃药得有规律,不过如果状态还行的话,那些药还是尽量别吃的好。”

  “最近舒乐安定对我起的作用小很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必须靠它入睡?”

  “一年前。”

  话筒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优,你对它太依赖了,你才21岁,这不好。”

  “我有什么办法,没有它,我睡不着,那感觉很难受的……而且……”

  “而且什么?”

  “林医生,人真的会出现很真实的幻觉吗?”

  “会,当病情严重到一定程度时,人会出现幻觉,包括视觉上,听觉上,嗅觉上。严重的话,会导致人精神错乱。”

  “幻觉会不会非常真实,我是说……眼睛能看到,皮肤能接触到,耳朵里能听到,鼻子里能闻到……这几点集中在一起,就好象……现实一样。”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道:“如果是幻觉,那说明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捏着话筒,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直直看着厨房的门,一言不发。

  “优,”

  “优?”

  “优!”

  “什么?”我被他突然加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作为鬼魂,他可以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近在我的身边,因此吓得我险些把手里的话筒给丢出去。

  “发什么呆?

  “没,在想事。”

  “你没事吧。”

  “没事。”饭厅里的灯忽然暗了一暗,仅仅一秒的忽闪,却让我心都几乎揪起来了:

  “林医生……”

  “优……”我们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而他立刻选择沉默:“说。”

  “我最近好象产生了许多幻觉,很真实。事实上……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我只知道那感觉很真,气味,声音,触觉……没法说那是幻觉,可是一转头,它又不见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口气急急说着,尽我所能表达出来的语言。

  直到我声音停止了很久,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任何回应。

  鬼没有呼吸,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还是不在。许久仍不见他回话,我试探着轻轻问了一声:“喂?林医生?”

  “优,”终于开口,那声音却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这些天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比如说,你看到过小芊没。”

  “小芊?”经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似乎是有很久都没见到她了,以往,她总喜欢在露台和窗边闲晃的:“最近两天确实没见到她,好象……最近楼里没见到过任何鬼魂……”

  “优,你们楼里有……”电话里突然一阵嘈杂,就在他刚说到那几个字时,电话突然挂断了。无止境的盲音回荡在我耳边,仿佛一串跳跃而呆板的音符。

  我们楼里有?有什么,他想告诉我什么?不晓得……盲盲中有一只手掐断了他的声音,却也抓出了我强烈的好奇。林翔,他到底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后来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守在电话边,期待着那通来自冥界的未完的电话。可是直到凌晨,林翔却没有再拨过一通电话过来。

  好奇心渐渐敌不过身体的疲乏,我倒了杯水,坐到床前吞下几片安定,然后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靠它睡觉,以后,我要学着靠自己。

  夜很静,连风声都几乎听不见,我睡得很平静,大约过了半小时不到,便已经感受到了倦意的光顾,之后便陷入昏沉状态。看来,睡觉时留盏灯亮着确实对睡眠有好处……

  朦胧中,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似乎有风钻进了房间,在我身边不安份地游走。闭着眼,我将头往毯子里缩了缩。

  依旧很凉,这次是额头。一丝一丝的凉风起伏在我额头上,痒痒的,冰冷而顽固。半醒半睡间,我不耐烦地抬手遮在额头,以遮挡住那恼人的风。

  可风依旧猖獗,这次吹的是我的手心。

  虽然极细,对于我这样神经系统特别敏感的人来说,却足以达到无法继续成眠。

  我突然有些恼了,好睡时被弄醒,那是种很痛苦的事情,更何况我是那样不容易睡熟的人。可是,房间里为什么会有风,难道窗没被我关紧?皱着眉,我无奈而吃力地慢慢睁开眼睛。

  片刻,眼睛从微眯,勃然变成铜铃!

  我看到一缕漆黑色的发,如同一层薄雾,轻轻萦绕在我眼前……发下是道浅色的身影,模糊,却又无比实在地端坐在咫尺之间。

  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冷冷的薰香味,似有若无,淡雅而熟悉……不知为什么却让我的胃抽搐起来,整个人条件反射般恐惧到手脚僵硬。一动不动,耳朵里脉搏的跳动声清晰密集得排山倒海。

  恍惚间,眼前的身影渐渐被一团团半透明的薄雾所笼罩,那是从我嘴中喷出的,急促的喘息。

  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三章幻境还是真实~

 

  房间里没有灯光,虽然我清楚临睡前是留着灯的。全部的光源来自窗外淡淡的路灯,惨白色的光,斜射在近在咫尺那道身影上,折射着它漆黑冗长的毛发,很亮。

  我努力睁大眼,试图透过被自己呼出的白气所制造的薄雾,看清对方的面目。可办不到,它的脸始终隐在一团阴影里,仿佛一只无底的黑洞,无声无息对着我的方向。

  曾听人说过,如果睡觉时碰上鬼压床,试着让自己身体挪动一下或者从最里发出点声音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能慢慢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我不知道现在面临的算不算是鬼压床,但身体丝毫不能动弹那是真的,所以我努力动着嘴唇,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来。

  渐渐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就好象鸭子垂死挣扎时被人掐在喉咙里的嘶鸣。可是手脚依然不听大脑的指挥,而眼前的身影,也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恰恰相反,它还稍稍动了动。

  柳絮般的发丝随着它下俯的头颅轻扬,就在靠近我的瞬间,我盖在胸前的手背上,忽然滴到一点冰凉湿润的东西。

  “ωφψσ……”低沉浑浊的声音从黑洞中缓缓吐出,随着呼吸喷在我的脸上,顷刻间似乎起了一层薄霜,僵硬而刺痛。

  “θτριψστνωφρτμφ……”这模糊的话语相当耳熟。因为就在昨天晚上,同一个地方,差不多相同的状态下,曾经听一只不人不鬼的怪物念叨过……

  我的心在下沉。

  “ρτθινωφψστ……”又一滴冰冷的液体,随着它的声音滴落下来,这次是掉在我的脸庞。一丝似有若无的腥味在薰香四溢的空气中化开,不声不响钻入我的鼻尖,与此同时,我听到那近在咫尺却一片混沌的脸,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辆卡车在小区外经过,吨位不小,震得地板一阵颤抖。

  那身影似乎愣了愣,不再朝我继续逼近,它直起上身,将脸转向窗口。

  我依旧看不清那张脸的五官,即使窗外投进来的灯光将它侧脸的轮廓勾勒清晰无比。而我也在瞬间,明白了始终看不清楚它五官的原因——它整张脸是暗色的,与发丝和黑夜几乎溶为一体,只在被光线染到的地方,微微透出丝红。

  上了层清漆般的亮红。

  细密的肌理在它脸上划出刀刻般的曲线,缝隙间,隐隐流动着一些深色浓稠的液体……我想起手上和脸上滴到的东西,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

  它鼻梁很挺,确切的说,是它的鼻骨很挺。没有鼻翼,没有表皮,如同半座尖锐的山峰,孤零零耸立在光亮、微微有些不平的面孔上。脸颊上方是个漆黑的窟窿,巨大,深邃……那种仅靠一点微弱的路灯,是无论如何都贯穿不进去的深邃。

  如云的长发披散在这样的脸侧,丝绸般妖娆,随着它的胸膛的起伏轻轻摇曳。它的胸膛赤裸着,一半散发着健康肌肤蜜糖般色泽;一半同那张脸一样,肌理分明,脉络清楚,虽然表面有些不平,却光可鉴人,仿佛上了一层暗色的漆……

  它突然猛地将脸转向我,在我看它看得连呼吸是什么都快忘记了的时候。

  我的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因为在它转过头来的瞬间,我看到那原本黑洞般的眼眶内,两只雪白的眼球撕裂干枯的皮层,从里头一翻而出。

  而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终于晕倒了。

  ******

  醒来的时候,我一度以为刚才的经历只是场噩梦。

  床边小灯吐着柔柔的光,将一室黑暗尽数阻隔在窗外。夜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楼下花园里风吹夹竹桃飒飒的轻响。

  一切,和我刚睡下时没有任何两样。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和林翔好好谈谈了,或者……去医院找个正牌医生看看。可是从小,那些医生逼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鬼魂只是种幻觉或者梦境,直到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了,他们才渐渐放过我,我不信任他们。

  还是去找林翔的好。

  身上的暖意让我感觉嘴里有些干苦。坐起身准备倒点开水润润舌,却被起身时太阳穴突然间迸发出的疼痛,逼得蜷缩回去。

  我眦着牙用力按住后脑勺,那部位的神经和太阳穴一起痛得突突乱跳。看来安眠药果然是不能再多吃了,几乎每次只要醒得早,脑袋都会受到这样的折磨。长此以往,只怕不用等我年纪大,脑子就已经无法正常使用了。

  过了会儿,渐渐适应了头部的不适,我掀开毯子准备下地。目光不经意落在床沿上,而那只按在后脑勺上的手,却再也落不下来了。

  床沿上有个浅浅的坑,形状和皱褶无一不在告诉我,曾有人在这上面坐过。

  仿佛是回应我的想法,刚才没有注意到的薰香味,此时如同暗涌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将我再次包围。虽然它极淡,淡到如果不用心,绝对感觉不出来。但它又是那么清晰,清晰到能让辨别得出它的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一阵寒意,从指尖,迅速直透我的背脊。

  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飞快抬起右手,不出所料,那上头一点暗红,在不亮的灯光下对我闪烁着幽亮的光芒。虽早已干透,一丝淡淡的腥,依然执着而清晰地渗入我的鼻内……

  然后我再次见到了那道身影,通过眼角的余光。

  它静静伫立在敞开着的房门口,半身融于外室的暗,一动不动。而我不知道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所以,亦一动不动。

  时间在我俩这种类似僵窒的状态中几乎凝固了,我瞥见床边的电子钟,凌晨2点。

  真是见鬼的好时间。

  “嗒……”赤足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把锤子,在我心脏上狠狠砸了一下。似乎沉默够了,它打破了寂静,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踏出一步。

  我机械地转动脖子,两眼盯着这移动的足踝。至少那个部位,是血肉丰满并且还包裹着一层富有弹性的皮囊的。

  “嗒……”又是一步。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得仿佛要冲破耳膜。

  “嗒……”第三步。

  虽然经过控制,我的呼吸依然混乱得像刚跑完八百米。

  “嗒……”第四步。

  落在眼底的,已不单是它(他)的足踝,沿足踝而上,那线条优雅的小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的视线就此打住。因为我不希望看到,在这样的腿上,连接着一只没有表皮,只有森森白骨的膝盖。

  “嗒……”第五步。

  全身毛孔无一不在紧张地耸立,我下意识脚尖点地,做好了随时逃开的准备。

  可是就在离我三步之遥的距离,那脚步声却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笃笃……笃笃笃……”

  有人来了!我的心一阵急跳。

  抬起头望向房门口的瞬间,却惊觉那抹明明近在眼前的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触目所及只有那扇半启的房门对我张着漆黑安静的嘴,在一片还未散尽的薰香味中,无声嘲笑我的紧张和怯懦。

  手心里滑腻而冰冷,不知不觉中,刚才被我掐出了一手的冷汗。坐在床沿上,我有些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幻觉?!

  “笃笃……笃笃笃……”外屋的大门依然被不紧不慢地敲响着,似乎门外那人有着足够的耐心和信心,在等候我的开门接迎。

  凌晨两点,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

  站在门口不依不饶敲着我家大门的人,颇为让人意外的竟然会是展琳。见我开门出来,这位年轻的女警官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后对我微微一笑:“早上好。”

  纵使意外,只是今晚意外不少,所以多她一个,不多。

  面对一纸搜查令以及数名对我炯炯注视的警官,我所能做的唯一回应是点点头,随后配合地将他们让进屋。

  就在两天前他们刚到我家做过彻底的搜查,可是一无所获。两天后的现在他们再次赶来,并且是在这种时间段……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展琳,而她正巧也朝我这边看过来,那张娟秀的脸庞上,清晰写着两个字——'自信’。

  不出五分钟,其中一名警察从厨房里出来,一脸肃容地朝展琳招招手。之后的半小时内,我被他们请进了警局,连同厨房垃圾桶里那四尊雪花石膏罐子。

  原来最近所遇到的事不尽然是我的幻觉,至少这四只罐子,它们是真实的。

  审讯是立即进行的,这是我头一次踏进警察局的审讯室。同这里相比,上次受审问的地方更像是间休息室,因此当我一脚踏入这个充满抑郁的房间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已经成了一名罪犯。

  依旧是展琳审问我,上次那名英俊的少校不在。室内一张桌子两把椅,边上还有台电视机和影碟机。灯光下,她捻起碟片放入影碟机,随后看向我,目光淡淡的,却隐着层冷静和犀利:“黎优,看完片子后,我希望你能用最诚恳的态度与我们合作。”

  影片不长,几分钟的片段可以看出是安装在博物馆的摄像头所捕捉的内容。时间是夜晚,地点是博物馆一楼三号展示厅,也就是四尊被盗的雪花石膏罐子原先所在的大厅。几盏射灯是里面唯一光源,照射在安置那一具具沉睡了千年的死物上,鬼火般妖异。

  片刻,我看到一道长长的影子从镜头外移了进来,随后是一角长发,在浅黄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柔亮的蓝……

  我微微一怔。

  从读书时候起,就有不少人羡慕我的发,长而柔软,在阳光下还会泛出隐隐的蓝色,比纯黑的活跃,比染出来的自然。这种颜色,只有在洗发水广告里被刻意的灯光渲染出来的女明星头发上才能看见,我引以为傲的发色,怎么会出现在这段录象里……

  而当那头发的主人在镜头里露出大半个身体后,我彻底惊呆了。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在那种时候出现在博物馆的展示厅,旁若无人地四处闲晃?!

  没错,那头发在射灯下泛着蓝光的人影是我,那个瞪大双眼,面无表情走在展示厅里的人影居然是我。

  画面播放到这里的时候,整个屏幕突然跳动了一下,继而,被一片雪花所代替。

  “啪。”展琳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掉:“这是盛放木乃伊内脏的四个罐子被盗当天,我们从保安处取来的录象,也就是因为它我们找上了你。只是画面到这里时被干扰了,所以,希望你可以作出解释。”

  原来,不但物证在,文物被盗那天,我竟然真的在现场出现过……沉思许久,我觉得应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毕竟无论怎么样说,我是绝对不可能,也完全没有必要去偷什么埃及古文物的。当下,我低下头,拿捏着缓缓开口:“那天下班,我其实在盥洗室失去了意识,”

  “哦?”不置可否,她轻轻挑了挑眉。

  “我也不知道那种情况持续了有多久,等到恢复意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我正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那四个罐子,并排放在我房间的窗台……”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敢去看展琳的眼,她的眼神,此刻仿佛在看着个无可救药的骗子。可这确实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相,虽然听上去,它更像是一种狡辩:“从博物馆到家,那段时间我记忆一片空白,所以当中的经历,我不知道,无可奉告……”

  展琳没有说话,手中的笔在本子上轻轻扣出一下下凌乱的声响,不知道她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因此而格外安静,静得让我……有点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上次问你的时候,你没有实说。”许久,她终于打破沉默。声音淡淡的,猜不透她的情绪。

  我考虑了片刻,将手心里的汗在牛仔裤上轻轻抹干,决定实话实说:“你们不会相信,而我,也不想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能不能告诉我,第一次搜查你房间时,你把那些罐子藏在了哪里。知不知道,即使它们不是你偷的,窝藏赃物,也足以给你定罪。”

  “我没藏!”血气因着她那番话而猛地涌到我的脸上,抬起头,我紧紧望向她的眼:“一直以来它们被我放在房间的桌子底下,为什么你们会没有查到,我都觉得很—好—奇!”

  展琳静静看着我的眼,不语。

  片刻,她默默将手里的笔记整理起来,一言不发经过我身边,朝审讯室外走去。

  我想,我是惹她生气了。

  接下来的四天时间,我是在警察局暂押处度过的。平生头一回坐牢,那滋味,真的很糟糕。

  后来接替展琳审问我的人告诉我,其实从那天审问我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我的监视,而最近在我家里观察到的一些奇怪现象,迫使他们提前作出了行动。至于是什么奇怪的现象,他们没有告诉我,我也懒得去问。那些不知道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东西,如果能被他们看到,倒也去了我一块心病。可是心里非常不舒服,因为之前的两天,我竟是没有隐私的。

  叔叔给我请的律师对我说,这案子让他有些为难。虽然血样报告能够证实我确实经常服用一些治疗精神上疾病的药,但一来我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二来赃物确实是从我家里找到的,因此可以说,我基本处于百口莫辨的境地。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案子定在属于动机性作案,还是非动机性、纯粹出于精神上的病因而诱使作案而已。

  送走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床铺上对着冰冷的墙壁发呆。周围已经时常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该大哭一场,还是对着他们傻笑。

  第五天清晨,我再次见到了展琳,一个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头一次,在这位向来自信而镇定的女子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黎优,”打开牢门,她漆黑色的眸有些异样地看着我,不过,语气还是一如即往的淡然:“你可以走了。最近这几天,我们很抱歉……”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可能看到我在发愣,她勉强笑了笑:“博物馆再次失窃,这次被盗的是奥拉西斯时期一枚纯金护身符。”

  听到这,我的心不禁轻轻一跳。再次失窃,那是不是说明,盗窃者另有其人了……

  “作案手法和前两次一样,有效,无声无息。整个博物馆埋伏了几十名探员都拿他没有办法……”把手一招,她示意我跟她出来。边朝着通往外界的门走着,边自顾自道:“你知道吗,那枚护身符甚至已经随同其它展品一起打包装进了集装箱。呵,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我必须承认,我们遇到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劲的对手。所以……”说话间我们已经站到了门口处,她轻轻吸了口气,侧身,为我让出一条道:“你自由了。”

  清晨的街道撒着淡淡的金,空气微冷,清新得有些发甜。乍从暂押处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几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才关了这么几天就有这样的感触了,不晓得那些关了三年五载甚至以上的囚犯们,他们从里头出来的一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和感觉。

  出警察局没走多少步,手机响了,是婶婶打来的。她不太放心我,想让我搬去她那里住一阵子。

  ‘女孩子单身在外头住本来就很不方便,何况最近又横生出这样的事儿。我们家优优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去偷什么古董,那些警察简直是在胡来。’婶婶如是说。想起她弯眉细目的慈祥,心里不由得一阵暖和。但随即想到了叔叔,这弃文从商不到十年便成了大款的男子,于是我不假思索拒绝了婶婶的好意。

  打从他们搬进了市中心一寸土地一寸金的豪宅内后,我们两家几乎就不再有什么往来了,逢年过节也是差人送点礼来,感觉就跟领导慰问下属一般。这样的亲戚,咱高攀不起,若不是父母双亡婶婶执意照应,怕是连有我这么个亲戚都早已忘得干净了。

  婶婶在那边声音有些无奈,我在这边碰上红灯,笑着安抚她几句,把手机掐断了。

  记得小时候最爱去他们家,叔叔好学问,温文儒雅,不像别的叔伯舅舅只知道欺负我玩。而婶婶美丽温柔,总是微笑着给我这个那个点心,看着我同她女儿玩耍。那个时候的记忆是金黄色的,就像一张老照片,陈旧,却温暖。而自从几年前叔叔为了一个女子同婶婶闹离婚后,那样温柔的笑容极少能从她脸上找到了,她怕他,如同老鼠怕见猫,只是一味顺着他,怕他有天一开口,便再提到‘离婚’二字。

  有些心情,有些心态,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是再也回不去了……

  红灯跳黄,周围人蠢蠢欲动,于是我跟着一同朝马路对面跨了出去。

  脚落地,却是一足的松软。似乎踏着的不是坚硬光洁的柏油马路,而是……沙滩?

  我微微一愣。

  只是那样片刻的迟疑,眼前的景物,却面目全非了。

  熙攘的闹市流水般化成一片沙海,触目所及一片金色。金色的阳光,金色的沙浪。原本清晨温文和煦的太阳一改谦和,张扬得急于将一身光芒四射的滚烫抖撒给大地,刚才还因衣衫单薄而微微有些发颤,此刻,我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热浪,沿着足底,朝整个身体缠绕上来……

  远处传来悠扬的驼铃声,伴着如风的呜咽,那是蜿蜒在沙海中连绵起伏的笛音。曲调有种说不出的耳熟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我的耳边……天晓得,我是连流行音乐都很少去听的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对这种单调的民族乐产生熟悉感。

  不等我细想,耳边随着笛声隐隐响起的天籁般诵语,让我不由自住地……哆嗦了一下。

  眼前辽阔无际的大漠中忽然黑压压跪满了大片大片的人,白色的衣,黝黑的肤。他们无比虔诚地朝着我的方向膜拜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懂他们在诵读着什么,那声音,同他们的脸庞一样,暧昧而模糊。

  我的头突然疼起来,就好象服了安眠药,却迟迟不肯入睡后脑神经给予的抗议。太阳穴突突跳着,我整个人摇摇欲坠……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一阵杂乱尖锐的嚣叫,而我的眼前,波浪般一旋,一片就在片刻之前被莫名吞没了的世界,突然间铺天盖地般朝我倾泻下来!

  建筑,马路,车辆,人流……四周汽车喇叭声呼啸而过,示威般在与我插肩而过的瞬间叫嚣。

  “喂!叫你多少遍啊要?还在那里站着不动!就你!喂!”发出这样愤怒的吼声的,是正从远处横眉竖目朝我走来的交警。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和变调,看来,真如他所言,叫了我有半天了。

  知道什么叫作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吗?当你梦醒睁开双眼,看到自己站在车流滚滚的马路中心时,就会知道了。

  我的头皮冰凉,逃一般窜上人行道,对着警察抱歉地直点头。

  不晓得撞上什么邪了,竟然会在这种地方产生幻觉,十字路口的中央,车水马龙的中心。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优?”

  就在我对着马路为自己行为发怔的当口,一辆漆黑色尼桑无声无息停泊在我的身边。车窗摇下,露出张熟悉的脸庞,以及一头金红闪耀的发。

  “阿森……”见到他的头一个反应,我是想逃的。涉嫌了博物馆文物失窃案,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可惜晚了点,在我转身的同时,他已经将后车门打开,恰好挡住我的去路。然后用那种平时根本极少会见到的,他谈公事时的淡然眼神扫了我一眼:

  “进来。”

  我很没骨气地坐上了他的车。

  不是我懦弱。有些人别看平时大大咧咧悠闲散漫,一旦对你较真,那种压迫感,平常没事就板着脸装酷的人,是学不到其中那万中之一的。

  阿森的尼桑是辆二手车,给他从发动机开始零拆重组了一遍,现在据他所说已经有了奔驰的性能。我曾开玩笑地问他老爸那么有钱为啥不干脆让他买辆奔驰,他颇为自负地对我说:你不懂了,关系,现在要靠老爸发展,钱,却不能用老爸的。

  一度我曾厚颜萌发过想每天搭他顺风车去上班的念头,毕竟我们住同一幢楼,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结果,同样一句话,被他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对我演绎了一遍:优,你又不懂了。论关系,我们是好邻居,我们常常互相照应。论当司机,却不能白当,那是要等价交换的。

  说这句话时,他看着我咪咪笑,一脸很纯真的样子。

  于是,做了他那么久的邻居,搭他顺风车上班的念头,我从此不再有过。

  而现在,我很端正地坐在他的车里,那排很舒适的座位上,忐忑不安。

  后视镜映出他的脸,安静,一丝不苟注视着前方。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看着窗外的风景,从眼前一道道划过。

  许久,我看到他嘴唇似乎动了动,而边上恰好一辆卡车急驰而过,巨大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嗓音。条件反射般的,我应了一句:“不是我干的。”

  “什么?”他眉峰挑了挑,透过后视镜,飞快瞥了我一眼。

  “不是我干的,那些文物被盗,不是我干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些什么,只是直直望着窗外,一次次重复着那句话:“不是我干的。”

  他不语,依旧专心开他的车。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这平时马虎大意经常被我随便欺负的男孩,他此时同那些警察一样,在不信任着我。我有些着急,坐起身,搭着他的椅背:“真的不是我干的!”

  阿森的嘴角忽然轻轻一牵,笑了:“优,干吗呢?发急了?”

  “你干吗一点声音都不肯吱一下!”

  “吱什么吱啊,我又不是耗子。”

  “你好歹回句话啊,我在跟你坦白交代你倒是听见了没有!”

  “还抗拒从严呢。听见了,你想要我说些啥?嗯?优。”后视镜里,他一双漆黑的眼笑得像只睡懒觉的猫:“我都还没开始审呢就有人来不及要坦白了,这么笨的罪犯不晓得上哪儿去找。”

  我一把揪住他那条滑溜溜的小马尾:“老说我笨,你没搬来之前我可聪明了,从你搬来后就被你越说越笨。”

  “大姐,我指名道姓了没?别没事老往自个儿身上揽,不是啥事都很光荣的。”

  “你还说!”

  “手下留情啊大姐,一会儿我还得接客去。”

  “呸你!还接客呢,”我松开手,忍不住笑了。刚才那些尴尬和不安,不知不觉中,竟一点点都找不着了:“让你客户听见不气死才怪。”

  “气死才好,他们不气死,我得先被他们累死。”

  笑容在脸上一凝,我靠回椅背,将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听说博物馆最近又失窃了。”

  “没错,估计运回埃及之前,那些文物得都让贼给搬空。”

  “你还乐。”

  “这事一辈子可碰不上几回,还挺有意思不是吗。”在说这句话时,阿森的语气淡淡的,让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认真的。

  送我到楼下,阿森开着车离开了,他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办。如果不是凑巧经过那条街看到我站在马路中央发呆,只怕现在早已在客户那里了。看着他的车卷着尘土远去,我有点感动,这个阿森,虽然有时候嘴很坏,品性也吊儿郎当,但,他人真的不坏……

  抬头看着自己家这幢楼,几天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它给我的感觉有些陌生。

  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鬼魂在附近游荡,也因为是上班时间,楼里楼外格外安静,只有一两声小孩的嬉笑,在远处时不时飘来荡去。我在楼梯间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挖出钥匙,朝楼上走去。

  看到自己家门的瞬间我有点好笑,这广告还真是无孔不入,才几天没人看家,门上就被各种广告给塞满了。

  费了点时间把那些广告弄下来,我随手揉成一团,打开门走了进去。把包丢在沙发上,走进卫生间洗手,洗脸。镜子照出我的脸庞,真没想到,几天牢狱生活,倒让我的脸上有了几分血色。还真别说,在那里,每天早早就睡下了,别说幻觉,连个噩梦都没做过。

  连脑神经都害怕警察吗?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冲它做了个鬼脸。

  把脸擦干净后,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从桌子上找到遥控器正要对准电视摁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床,而随即,那视线再也挪不开了。

  床上竟然靠着一个人,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我僵在了原地,捏着遥控器,半侧着身体。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

  一头柔软冗长的黑发近乎奢华地披散在他身旁,发间掺杂着几缕银丝,在那浓重的黑中,闪烁着璀璨的光泽。

  他的五官惊人的美丽。

  那是一种天赋的丽质同与生具来的高贵气质胶柔而成的完美,一种美丽到虚幻的美丽。如果不是因为裹着他身体的白色床单上那触目惊心的艳红色血迹,我几乎以为,有个天使躺在了我的床上……

  大片大片鲜红色的血,散发着若隐若现的淡腥,在雪白的床单上怒放出一朵朵瑰丽无比的大波斯菊。对比他恬静迷人的脸庞,绝美中隐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是谁,是谁把这样一个人杀死并放在我的床上,是谁?!

  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窗关得很紧,房间仅有的几件家具没有可供人容身的余地,除了血腥味,我感觉不出丝毫有陌生人存在的气息。

  平缓了一下心跳,手摸到靠墙放着的扫把,捏在手中,我试探着朝那尸体跨出一步。

  尸体静静躺在那里,安静得像个睡美人。

  于是我再次朝他的方向跨出一步。

  他是个外国人,没有欧洲人那么白,也不像非洲人那么黑,而混淆性别的细腻五官又让人辨别不出他的国籍……国际人士在我家里被杀,我不由得考虑,等会儿报案时,我该对警察怎么样说才算最好。

  不知不觉中,我朝他的方向跨出了第三步。

  也就在这一步刚刚落地的刹那,我整个人蓦地一抖,手不由自主松开,任凭扫帚‘啪’的一声脆响跌倒在地。

  因为那尸体突然动了动,甚至,轻轻发出一声呻吟。

  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一声尖叫险些从喉咙里冲出的刹那。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静躺在床上死尸般的男子,原本紧合着的双眸,慢慢掀了开来。我似乎看到一缕蓝光从那眼帘底下一闪而逝,然后,那双眼睛睁开了,疲倦而安静,对着我的方向,轻轻眨了眨。

  他的瞳孔是漆黑色的,圆润剔透,夜空般深邃的黑。

  片刻,我听到他略带沙哑和无奈的声音,从那薄削优雅的双唇中,低低溢了出来:“你来了,西芮丝……”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四章美丽到虚幻的美丽~

 

  “你来了,西芮丝……”

  我脑子里把这人的话再次过滤了一遍,没错,这外国人对我说的是中文,并且,还很利索。

  但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不断有暗红色的花在裹着他身体的白床单上漾开……他嘴里叫的是西芮丝。

  如果我有英文名,我想我会叫薇薇安、辛西娅、辛蒂、玛丽……但决不可能是西芮丝,因为它的发音,让我想起天狼星——Sirius。

  男孩子用更合适吧,这样的名字。

  许久,见我没有动静,那人支起身坐了起来。腿挪下床的瞬间,松垮在他身上的床单软软滑了下来,盘横在腰际,露出他赤裸的上身。

  他的身体很漂亮,同他那张脸一样,可以说是种艺术美的极致体现,当然,这得排除从肋骨到小腹,那个深得可以看到后背的血洞之外。

  浓稠得发黑的血在内脏缓缓的蠕动中泌出,他不得不一直用手小心按着腹部,以防止身体内某些器官,因为他的这种姿势而从血洞内滑出……

  我的腿一软,直直跪倒在了地上。

  死死瞪着他的身体,却又被他用一种近乎是悲悯的眼神,静静注视着我自己。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点点因为伤口而痛苦的痕迹,而我光是看着,都觉得身体和他伤口相同的那个部位,隐隐痛得蚀骨。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手用力捏紧,努力克制着反胃的冲动。

  半晌,他挪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沾满了血迹的床单滑落到地上,他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蹙着眉,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伤口已经不再需要他仔细留心了,就在刚才我俩对峙的那点时间,伤口边缘用着肉眼能够辨别得出的速度,一分一分地愈合起来,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那大张着的黑洞上,灵巧而轻快地编织缝补着。

  这情形似曾相识。

  我曾亲眼看到一只全身干瘪的僵尸当着我的面脱落死皮,生筋长骨……那时候我以为是我的幻觉。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短短几分钟内身上几乎是开膛破肚般的伤口迅速愈合,不借助其它任何一种力量……如果我们把一切我们认为不可思议的现象称之为神迹,如果我们把能创造一切神迹行为者称之为神,那么……它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我怔怔看着他的伤口,他静静看着我的眼。

  就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当那伤口在我眼前合并成一条细线,又在不出几秒的时间化作一丝红晕隐去后,他伸手抓住我的下颚,迫我看向他的眼睛。

  “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他的眼神是悲伤的,带着种淡淡的失望。似乎相比之下更能令他疼痛的,不是刚才他身上巨大的伤口,而是现在,我惊恐得有些发抖的神情。

  “放开我!”被血液濡得冰冷湿滑的指一个激灵,我回过神的同时身体后仰,轻易挣脱了他的钳制:“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从干涩的喉咙里冲出的声音,尖锐,刺耳,有些走调。

  他嘴角牵了牵,片刻,蹲下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西芮丝,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嗖!”扫帚柄从地上旋出一道弧度,直抽向那人毫无防备的脸庞!

  我相信这个不屑于我的惊惶的男子,他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种时候想到去把地上的扫把抓在手里,然后在他最接近我和最不设防的时候攻击他。

  可是我却错了。

  他两指拈着扫帚细长的身体,美丽的眼睛里失望更深:“我没想到,成了人,你学会了人所有的愚蠢和无能。”

  话音落,他的手轻轻一松,而我随即失去重心,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我听到他似乎轻轻冷哼了一声。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撕下窗帘,代替床单包裹在了自己的身上。窗帘是纯白织花的,缠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上,分外飘逸动人。

  他真的美丽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可是,我却并不想花力气赞美这样一个对我满眼都是轻视的神。

  “西芮丝,”

  “这里没人叫西芮丝。”他的声音漠然而沉静,所以我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为漠然和沉静。

  或许我的语气让他有些意外,怔了怔,他微微一笑:“一直叫惯了,也没想过你会不会接受这个名字,那么,现在的你,我该怎么称呼?”

  一下子高傲,转眼间却又变得温和有礼,倒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正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房门却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砸响了。

  “砰!砰砰!砰砰!”

  “优!在不在!是我!”

  我认出了阿森的声音。他不是去见客户的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才迟疑了片刻,身旁忽然响起淡淡的话语:“优,还不快去开门。”

  回过头,我嘴巴张了张,不晓得说什么好。

  那男子背靠着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打开了,冷冷的风扑面贯进来,吹走一室血腥,吹起他的发,像漫天温柔的柳丝。

  门开,阿森微微急促的喘息,夹杂着身上尚未褪尽的阳光余温,朝我扑面而来。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神情,带着某种不安和焦躁:“阿森,什么事……”

  他没有回答我。

  平息了呼吸,他的目光从我头顶越过,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身后。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在看什么。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他从背后隐隐传来的体温,近在咫尺。

  突然间我的后背猛地一痛。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整个人已跌倒在身后那名男子散发着淡淡薰香的怀里。

  与此同时,有两道声音,用着不同的温度,同一时刻在我耳边响起:“他很危险。”

  相同的话,在同一时间从两张不同的嘴里吐出,令我不得不惊讶于两人间的默契。我抬头看看把我牢牢抓在怀中的男子,再望望对面的阿森。

  阿森平日里向来温柔散漫的眼神此刻一点点都找不到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过这样的神情,陌生,犀利,冰冷,如同两把磨尖了的刀,直直对着我身后的男子。

  而那男子的眼神也是冰冷的。虽然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没在他眼中找到过多少温度,但现在这样的目光,让我心寒……

  我的牙关忽然控制不住地打起架来。冷……很冷……这两个人的目光让我好冷……抬头看着天花板,惨白惨白的,和我身周的空气一样,森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觉得自己身体抖得厉害。

  身后禁锢着我的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他手上的力气加大了,我觉得后背很痛,他要把我的背扯裂了……厌恶这种感觉,厌恶!

  不加任何思索,我咬紧牙,抬脚朝他齿裸的脚背上狠狠跺了下去!

  我喜欢穿大头皮鞋,有着厚厚的橡胶底,每只都轮斤来算的。就算他再能忍痛,也一定防备不了我这一下突如其来的重袭。

  我猜对了。

  吃痛,他的手一松。

  而我立刻从他身边直窜出去。扑到阿森面前时,我看到他嘴巴动了动,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也不想去听。我一把推开了他,几乎把他撞倒在地,然后发疯似的奔下楼,仿佛后头追着一群猛兽。

  可能从小到现在,我都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快到一楼时,被突出的扶手撞了一下,我整个人朝楼梯下滚去。幸好不是直跌下去,因为在下坠时我的手朝扶手上牵了一下,牵掉一层皮,却也因此,让身体像皮球一样滚落到地面,痛归痛,尚不至于头撞地。

  落地的瞬间其实我什么感觉都没的,被磨破皮的手如此,一路滚到底的身体也如此。耳朵里只听见楼上飞速而下的脚步声,我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小区外奔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什么。他们两人间互相交汇的冰冷目光,并非是对着我,可我却疯狂地想逃。到底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一直到头顶的阳光开始让我觉得晃眼,一直到面前大道上大量出现的车流让我觉得混乱,我身上的疼痛,这才一并开始发作。

  我跑不动了。

  坐在马路边上,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上下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手心里的血随着钻心的疼滋滋往外冒,我抱着自己的膝盖,突然哭了。

  已经很久,没有哭得那么痛快过,只觉得那些泉涌的泪,坏了的水笼头般怎么样关都关不住。

  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就跟刚才突然无缘无故朝外逃一样,那原因,根本不知道。

  随手抹抹泪,烈日当空,车来人往,时不时的有人朝我这边东张西望指指点点。手接触到脸的时候,一阵胀痛。抬起手心,才发现刚才鲜血淋漓的表面,此时已经红肿一片了。膝盖和手臂倒是不疼,可是一块连着一块的淤青,看着有些糁人。

  我吸了吸鼻子,用红肿的手摸摸淤青的腿,眼眶一热,泪,竟然又涌出来了。

  肚子有点饿,可是钱包在家里,我一口气跑出那么远,不叫车,我真不知道这种样子该怎么回家。原来冲动和吗啡是一样的,一旦消失了,那支持和麻痹着人神经的力量,也就消失干净了。

  我低头枕住膝盖,肚子里叽里咕噜。

  该死的……

  “看风景呐?”一道身影,在我眼前遮挡住一片阳光,晃了晃,紧挨着我身边轻轻坐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而随即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把头埋得更低,我不打算理他。

  “下次想跳楼跟我说一声,给你找个替身。”

  “我哪有跳楼!”刚开口,我就后悔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是挺笨的。

  阿森笑得挺开心,因为我总算抬头看他了。然后他笑得幸灾乐祸,我想一定是因为我两只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睛。

  我想伸手给他一巴掌,可在看到手心亮晃晃的肿块时,急忙缩了起来。

  “笨蛋。”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轻轻骂了一声:“你干吗呢,逃得跟赶投胎似的。”

  “你乌鸦嘴啊!就没听你说过一句好话!”我恨恨地抽回手,力气大了点,疼得我一咧嘴。

  阿森没言语,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抽出一支,低头点燃。

  闻到烟味,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他。不喜欢闻烟味,但我喜欢看他抽烟的姿势,优雅,很好看,即使是坐在大马路边。

  “他从哪儿来的。”许久,从口中缓缓喷出一缕薄烟,阿森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漫不经心地问。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家那个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怪物。可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又怎么会好巧不巧地出现在我家,那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不知道,上午一回到家,就看到他了。”

  “听上去你好像不认识他。”

  “从没见过。”

  他把烟掐灭,随手弹入边上的垃圾桶:“那为什么让他进门。”

  “阿森,你在审问我?!”我用力站起身,可膝盖上好象缠了两块厚重的湿布,硬是让我重新跌坐回了地上。

  “那叫关心你。”

  “你少来!”

  “好吧我在审问你。”

  “你去死吧!!”

  “死之前让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他微笑着朝我伸出手,一副英雄救美的臭屁样子,我很窝火。

  阿森的个子很高,比我足足高出一个头。他的肩膀很宽,趴在上头,随着步子一摇一晃很舒服,让我想起故去的父亲……嘴里忽然落进几缕发,我这才留意到,他那总是很神气地束着的发,可能在追我出来时散落了。长长的,软软披散在脑后,不时被风吹起,拂在我脸上,带着种绒毛般的温柔和一丝浅浅的洗发水清香。

  “阿森,”

  “干吗。”

  “那个人不是我放进屋的,进去时他已经在我屋里,我都不晓得他是怎么进来的。”

  “哦。”

  “哦什么哦,就知道你不会信。”其实,如果换个人同我这么说,我也不会信。何况是他。

  “信,为什么不信,辛辛苦苦把牛吹得满天飞,总得有个人给捧捧场是不。”

  我无语。

  反正,从小到大,类似的话听得多了,他信或者不信,无所谓。

  “喂,可别睡着了,本来就沉,一睡着你会比猪还沉。”

  “死黄毛!再乱说话我把你头上的毛都拔光!!”

  “怕了你了大姐,别乱动,我这可是在穿马路。”

  很快,我们已经回到居住的那栋楼。

  一路无语,偶然碰上一两个认识的邻居,冲着我们点点头,有些暧昧地一笑而过。

  “优,”背着我朝六楼爬的阿森,在一个转弯过后,忽然开口:“为什么会突然逃出去,像疯了一样,我都来不及拽住你。”

  我愣了愣。为什么,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想知道。可是,有一个问题现在却更让我想知道:“那你先告诉我,你说他危险,为什么。”

  沉默。

  他背着我,又上了一层楼,然后我听见他轻轻笑了笑:“当然,看到个陌生人在你家,而且还披着条窗帘,怎么着都感觉不像是个安全的人。”

  “那他为什么说你危险。”

  我感觉身体下他的步子顿了顿。只是片刻的滞缓,不用心,几乎感觉不出来。

  “呵呵,我哪儿知道,这你得去问他。”

  “你认为他现在还会在我屋里?”

  “优,你当我是先知?”

  说话间,他已带着我站在我家的门外。轻轻放我下地,他看看我:“要进去?”

  “这是我的家,不进去还能去哪儿。”我一瘸一拐蹭到门前掏钥匙。

  “如果他还在里头……”

  “那就撵他走。”

  “我陪你进去。”

  “不要。”很干脆地拒绝了他,我用身体阻挡在他和门之间。那个出现在我房里的男子凭直觉,有着某种不为人所知的能力,如果他存心要害我,阿森跟我一起进去的话,两个一道死在屋里烂到发臭还不一定会有人知道:“你在门口等,我两分钟里不出来,你就报警。”

  “我们像不像在拍电影。”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他会很英勇地来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可惜没有,这个没心没肺的,就知道不能指望他。

  “有点那意思,感觉还不错。”门开,没有回头,我走了进去。

  我的家成了一滩沼泽,这是我走进去的霎那所没有想到的。

  除了脚下半米开外还维持着那么一点干燥,其余部位无不是波光粼粼,只差没有鱼在里头蹦达了。幸好没有淹到插座,而且家里电器比较少,没有拖在地上的电线。

  我趟着水朝水势比较严重的房间里走去。这房子建造结构有些问题,房间的地势比客厅矮,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洪水’的汇合地。在房门口观察了一阵,确定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后,我迈开步子朝里走进。

  不出所料,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并没有离开我的家。而满地的积水,想必就是他的杰作了,因为我看到他满头的长发湿漉漉的,纠缠在他裹着窗帘布的身体上。

  他抱膝坐在窗台,眺望着窗外。正午的阳光洋洋洒在他微微泛着金属色光泽的肌肤上,他的身体很干净,已经找不到一丁点血渍。

  从我的角度看上去,他真的很暇意,暖暖的太阳,柔柔的风……暇意到连我进来,他都似乎充耳未闻。

  我用力在积水上踩了一脚。

  “啪!”水溅在我裸在七分裤外的小腿上,冰凉的。而他眉峰轻挑,随即朝我转过头来。

  “优,回来了?这么快。”头枕着窗棂,他冲我微笑,懒懒的,不妩自媚。我忽然觉得相比之下,他倒更像是这里的主人……

  蠕了蠕嘴,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冷冷看着他,然后将手指向门外。

  他眯了眯眼,然后对我摇摇头。

  “出去。”我开始隐忍不住。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从窗台外的盆栽中折下一支太阳花,拈在指间轻轻转动。

  “那只能请警察送你走了。”我走向梳妆台,那上头摆放着电话机。

  “警察?”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就是神,也不行。”

  话音未落,我的手已抓向电话机。

  谁知道指尖还没有碰到它光滑的表面,这台暗蓝色的电话,忽然如同长了脚般,朝后一挪。

  我狠狠吃了一惊!

  有没有搞错,电话自个儿移动?!我飞快朝那人坐的方向瞥了一眼,他转头对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东西。目光再次移向那部电话机,仔细看了看。它很安静地摆放在那里,看不出一丝一毫曾经移动过的痕迹。

  我抿了抿唇,把手重新伸了过去。

  不到一公分的距离,那电话居然又后退了!这次我看得真切分明。好象我的手同那部电话安装了同极的磁石,只要靠近,它就会朝后倒退。

  怎么回事?!不死心,我又一次朝它抓去。

  这次它不但倒退,还灵巧地转了个弯,因为差几厘米远的地方,就是梳妆台的边缘了。

  我懵了,呆呆看着它,而它表面那排半月状的提示灯,似乎一张大大咧开的嘴巴,正对着我发出讥讽的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也来了。”风送来那人淡淡的声音,以及一丝似有若无的烟味。

  很熟悉的烟味。

  我迅速拉回了神智,急回头,一眼看到了本该在门外等我的阿森,嘴里叼着支烟,斜斜倚门而立。他漆黑的眸在烟雾中微眯着,对着那靠窗静坐的男子方向。

  “阿森……”本能的,我朝他走去,却见他一抬手,一串闪着银光的东西,不偏不倚朝我飞来。

  伸手接住,摊开掌心,一串钥匙静静躺在我的手心。我抬起头,有些疑惑地向他看了看。

  “去我家坐会儿,现在。”他直起身走到我身边,搭住我的肩膀,只是一个转身间,已把我带出了房门外。

  我几乎是身不由己。

  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他已经回过头,朝坐在窗台上的男子那里走去。那男子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侧着头,嘴里叼着样东西,阳光下,闪烁出金色的光泽。

  “快去。”阿森忽然又转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暖暖的,似乎隐着某种没有说出口的东西,他对我笑了笑:“我和他得单独聊会儿。”

  我朝后退了一步。在准备离开的瞬间,我看到窗台上那精灵般美丽的男子,抬起头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脑中忽然一个激灵。

  这次看清楚了,他口中所叼的东西,形状是只展翅的雄鹰,那是古埃及人所惯以佩带的护身符……

  “博物馆再次失窃,这次被盗的是奥拉西斯时期一枚纯金护身符。”我想起临出看守所之前,那位女警官展琳,她是同我这么说的……

  ******

  阿森的家格局同我家一样,一厅一室一厨一卫,但是装修比起我家,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我头晕目眩地在他光线充足,贴满落地镜的浴室里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险些找不到门。

  房间的色调冷冷的,黑与白的搭配,之间缀着一种烈烈的红,红的枕头,红的沙发靠垫,红而柔软的地毯……干净整洁,整洁得纤尘不染,整洁得几乎没有一丝人住的气息。一个懒散随便的单身男人居然有着这样一丝不苟的窝,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茶几上的玻璃罐里盛着满满嫩黄色爆米花和五颜六色的怪味豆,想来不是阿森的癖好,必然是给他某个女朋友所准备的。肚子里一阵鼓噪,想起从早上到现在都没碰过吃的,于是窝进沙发,随手从里头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玻璃厚度的关系,阿森的房间很安静,听不到楼下行人或者自行车经过时的声音,也听不到每栋楼里时刻都会发生、却普遍得不再会让人注意的嘈杂。

  整个房间像个小小的隔音室。

  仅有的一点声音来自那间明亮的卫生间,有些渗水的抽水马桶轻轻淌着水,一滴,一滴……

  忽然觉得有些寂寞,寂寞到有点点惶然。

  “呵呵……”

  隐约听到有谁在笑,细细的,淡淡的,似乎来自客厅,又似乎,近在耳畔……

  我下意识咀嚼着口中的怪味豆,很用力,用力到耳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笑声不见了,我轻轻舒了口气,原来是听错了。

  再次抓起一把米花,一古脑塞进自己的嘴里。浓郁的清香,伴着耳根吱吱咯咯的声音,让房间显得不再那么死寂。

  死寂?是的,死寂。我想不出为什么,那样阳光灿烂的一个男孩,他的房间为什么让我感到死寂。

  “呵呵……”

  又是一阵笑声,比刚才甚至还清晰了几分,在我刚把一口米花咽进肚里的时候。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房间中央。这个角度能让我一览无余地看遍房间每个角落,包括门外的客厅。

  “呵呵……”

  笑声再次响起,来自头顶。我没有抬头,眼睛直直注视着边上那张宽大的床,头皮冰凉。

  白底黑格纹理的床褥,缀着艳红似火的枕头,枕头上并排靠着两个少女,漆黑的发,暗红的衣。她俩在对我笑,只是笑声,传自我的头顶。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我听到无数蚕食般的细小声音从房间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里溢出,与头顶低低的浅笑声纠缠在一起,似有若无,铺天盖地。仿佛站在某个大会堂中央我努力表演着一幕哑剧,而底下观众不知所云窃窃低语。

  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突然觉得脚底下柔软的地毯在浮动。

  鲜红张扬的地毯,浪一般,一波一波地涌动,下陷,再涌动。我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床上那两个女孩子蓦然消失了。

  “呵呵呵……”我听见她们消失的瞬间,余音绕梁般流转在天花板上的笑声。

  脚踝上猛地一阵冰冷的刺痛!低下头,只见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死死抓在我的脚脖子上,而我的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齐根抹入这血浪般起伏着的地毯之中!

  “啊————!!!”

  尖叫声刚一出口,我整个人突然猛地下坠,就仿佛承载着我和这一室家具的地板,突然之间崩塌了。

  我疯狂地抓住了拖在地板上的床单,血色的地毯含住了我大半个身体。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失去意识前,我看见房间在扭曲,黑与白,白与红,红与黑……然后它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身子再次一沉,这一次,我的脚底再没有触到任何障碍。

  无底深渊。

  “啊————啊————啊————!!!”

  “你的祭司黎明出迎,以欢笑洗心,神圣的风带着音乐,吹过你黄金的琴弦,在日落时分,他们拥抱你,犹如每一片云……”

  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耳边有人在低低哼唱着某种调子古怪的歌谣。虽然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那柔和的嗓音依然让我清晰辨别得出,歌声里每一个流畅简洁的词句:“你的光照亮每一张脸,却无人知晓,千年万年,你是新的生命热切的根源,时间在你的脚下卷起尘土,而你永远不变……”

  我缓慢而费力地睁开眼,一片混沌而刺目的光线。我努力分辨着周围的景物,想从中看出,我被地毯究竟吞到了哪里。

  视力逐渐清楚了。

  我看到一张简单雪白的天花板,除了陈旧的定角线,没有任何额外的装饰。一盏圆形的吸顶灯孤单地盘横在上头,静静吐着柔和的橙黄色光芒。

  那么多年每次醒来后一成不变的景色,我的房间。我怎么会躺在我的房间,阿森的房间去哪儿了,那间会发出奇怪笑声的房间,那些会扭曲变形的色彩,那块会把人整个儿吞没的地毯……难道只是场梦……

  我眨了眨眼,耳边似有若无的低吟声却终止了。片刻,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朝我的方向过来。

  “醒了?”低低的声音,如同刚才的吟唱,干净而柔和。

  然后我看到一张天使般美丽的脸,带着优雅温和的笑,静静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我不知道该称他是神还是魔的男子,那个即使微笑着,漂亮的眼睛里也找不出多少温度的男子。

  我动了动嘴唇,好半天,我才辨别出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我怎么在这里……”

  “你在他家睡着了,我把你搬了回来。”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正如他同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很黑很深,深得仿佛……我被阿森家的地毯吞没时,感觉自己坠向的无底深渊。

  “阿森在哪儿。”我坐了起来。他离我太近,近得让我觉得呼吸有些压抑。

  “他,”似乎意识到我的不适,他后退半步,轻轻掠了掠自己的长发:“回去休息了,已经很晚了。”说话间,他转头看了看窗。

  遁着他的目光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外头一团漆黑,连路灯的灯光都感觉不到的黑。

  听阿森的话去他家时才中午一两点钟的样子,而现在,是深夜了。

  我竟不知不觉在他家里睡了那么长的时间。回头看看那名自说自话在我家里待到现在的男子,他不再看我,自顾自坐到了桌子边。他坐下的时候样子很仔细,似乎在感觉着什么,又仿佛在回味着什么。我似乎听到他在坐下的一瞬,嘴里发出的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在我国被称做为什么。”下床,我打算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毕竟,现在是深夜,我不认识他,而他在我的房间。

  他看了看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个怪物,然后他摇摇头。

  “那叫不速之客。”

  他点点头,再摇摇头。

  “你没有偷我家里的东西,也没做出什么强盗行为,所以我就不去报警了,”我指指外头的大门:“请你离开我的家,我既往不咎。”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对我笑笑,那笑容让我背脊发冷:“办不到。”

  “请你出去。”

  “优,”他似乎对我难看的脸色不太引以为然,依然一副不温不火的淡然德行:“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现在除了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

  “你神经病!”我终于忍不住冲着他吼起来:“这是我的家!你这叫侵犯人权!你这叫侵犯隐私!我可以告你非法入侵!给你三秒钟时间给我滚出去!马上!!”叽里呱啦一通话,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喊些啥,只知道这么叫出来,很痛快。

  不知道阿森一下午的时间都跟他在谈些什么,非但没让他从我家滚蛋,还让他把我带回自己的房间。不会是乘机会把我给卖掉了吧,那个家伙,很难说的。

  我恨恨地瞪着这个男人,连带阿森的份。

  他依然不温不火,只是眉头,不经意间微微皱了皱:“其实你不用说得那么大声。”

  “那你出去!”

  他忽然站了起来,低头,水漾般的眸朝我轻轻一转。而我紧跟着还没脱出口的话,竟硬生生给卡在了喉中,只是愣愣看着他转过身,走向窗边。

  “优,我们交换个条件吧。”伸手推开窗,冷冷的夜风扑面而入,将他一头丝绸般柔滑的发吹起,抖散。

  我看着他身上雪白的窗帘随风妖娆地舞动,无语。

  “让我留在这里的条件,”背对着我,他抬起手。指间一枚小巧的东西在灯光下折出一道光,金色的。

  我听到自己心脏‘扑通’用力跳了一下。

  那是枚纯金的鹰形护身符,精致,美丽。

  “我把它给你,你让我留在这里……”后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我只知道自己点着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那枚尚且留着他体温的护身符。

  没有看错,虽然只在博物馆的陈列处见过它两三次,这精美奢华的样子我不可能记错的。

  我把它用力捏在手心,然后朝门外走去。

  “优,你去哪儿?”我听到他在身后叫我。

  “出去走走。”找到阿森,说明一切,然后,警察自然会给你安排一个免费的住处。我在心里这么盘算着,脚步变得有些急,以至于没有听清声后那个男子,他意味深长的话语:

  “早去早回。”

  我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森家门口的,铁门半掩着,露出里头暗色的木门。窗户里黑洞洞,想来,他早就睡死了,这头猪。

  把铁门拉开,我手用力砸了上去:“阿森……”话音未落,我只在门上敲了一下的手,半空中蓦地滞住。

  门没有锁死,被我一掌拍上去,竟‘呀’的一声敞开了。

  走廊里游走的风从我僵立在门口的身体边打了个转,散开。空气很干净,散发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阿森……”试探着喊了一嗓子,发出的声音却轻得连自己都不晓得在叫些什么。四周突然一暗,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

  用力跺了一脚,响亮的声音再次让感应灯点亮,借助那些昏黄的光,我一步一步朝里头走了进去:“阿森……”

  声音穿过门廊,竟带着回音。我突然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阿森……”硬着头皮,我再次叫了一声,虽然隐隐感觉,不论我再怎么叫,似乎都不再可能叫出那个高高大大,经常一脸坏笑的男孩了。

  我站立在客厅中央,客厅这会儿显得很大,窗外的路灯照射进来,一眼的冰冷和空旷。

  阿森家客厅高级的家具和装饰,竟然都消失了,消失得彻底。如果不是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高档的装潢还昭示着这里原本的华丽,我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走进了一个待卖的毛胚房……

  ‘咔……’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声细微的声音。我眼皮轻轻一跳,不假思索,几步朝那里奔了过去:“阿森!”

  没有家具了之后的房间,原来是这么宽敞的。光洁的地板上零星飘着几张纸,以及几团布,我认出来,这几团柔软洁白的布头,是原先悬挂在落地窗上,那些精致美丽的窗纱。而此刻,它们安安静静散摊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殉难的贵妇……

  ‘咔……’又是一阵轻响,伴随清冷的夜风,在整个空旷的房间内回旋。于是我看清了,发出声音的东西,原来只是一扇半启的天窗,在风中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呻吟。

  我的脚底一软,直直跪倒在这被掏空了的屋子中央。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五章不速之客~

 

  “阿森在哪儿!”冲回自己家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地闭目养神。我用力踢上门,站在通道口狠狠瞪着他。

  他似乎被关门声震醒了,懒懒扫了我一眼:“他在哪儿,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今天一整个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你敢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撒谎!”他若无其事的淡然让我火气飙升。

  “你刚才说出去走走,就是为了找他?”

  话锋一转,倒让我微微一愣:“这和你无关。”

  “没找着他?”身子一倾,他整个人斜靠入沙发,一手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脑子有点发热,因此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说话从主动逐渐变成了被动:“是的。”

  “也许和你一样,出去走走。”

  我的脸一红,不过随即恢复正常:“他家里空掉了,什么都没留下。我是说,他搬走了,就在今天。”

  “很突然。”他薄薄的唇含着笑,温宛而迷人。

  “是的很突然。”我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黑夜般的色彩中找出些不同的东西,可是没有。他的眼睛漂亮温和,安静得无懈可击。

  我忽然有些气馁,连口气,都仿佛找不到了刚才义愤填膺的感觉:“他到底去哪了,告诉我。”

  “你很在乎他。”话锋再次一转,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带着我的话绕弯。

  我不语。

  “他在乎你吗?”

  “这关你什么事!”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八卦。

  他笑了,对我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和不耐不以为然:“如果在乎,他必然不会什么招呼都不打就悄悄搬走,最起码,也会有个暗示之类……”用顺溜的中文,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那美丽的笑容在我眼里逐渐融化成一团模糊,唯有两片粉色的唇,清晰而缓慢地上下开合:“而他走了,连个道别都没,足以证明你在他心目中并不重要。既然他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地追问他的下落。”

  “你错了,他给我留过话。”

  似乎有些意外,他扬了扬眉,只是脸上依旧带着浅钱的笑,看着我。

  “他叫我在他家等着他。阿森这个人,当他让别人等的时候,必然不会让人空等。”我没有信口开河。阿森在今天给我的最后一个眼神,温暖而深远,那不是道别的目光。

  沙发上的男子忽然敛了笑容。

  静静看了我半晌,他垂下头叹了口气:“你变得很奇怪,西……优。”

  “别说得好象我们以前有多熟悉一样,他到底在哪儿。”

  “你似乎认定我知道他的下落。”站起身,他在厅里巴掌大的地方轻轻踱着,不时看看天花板,蹙眉:“这地方真矮。”

  “他到底在哪儿。”

  “他在……”他停下脚步,一个转身看向我,嘴角轻轻扬起:“不知道。”

  我想我体会到了膛目结舌的感觉。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他的手忽然伸向我,毫无预警地托起我的下颚:“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漆黑的眸子像个黑洞,深而氤氲……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当他问完那句话的时候,我不敢确定,因为我正在努力找着自己那根忽然间变得有些不听话的舌头:“……不信。”

  “不信,”他点点头,朝我靠近了一点:“你不信他会不辞而别,也不相信他的离开和我没有关系,是吗,优。”

  我眨了下眼,表示肯定。

  他笑了笑。而我却在刹那,似乎从这笑容中捕捉到一丝无奈,虽然,那表情稍纵即逝:“那么,我给个会让你相信的回答吧,”凑着我的耳,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暗哑:“我,确实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在哪里。”我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

  他的目光一凝,随即忽然化开了,如同一汪被微风吹皱的山泉,清透,却望不穿底:“等哪天我心情好,没准会告诉你。”

  话音未落,他的指已从我下颚松开,后退半步,略带戏侃地欣赏着我的脸,由苍白,勃然涨红到可以滴血。

  ******

  我失业了,在发现阿森突然搬走的第二天。也是在那一天,我明白自己彻底失去了同他的联系。

  那天去博物馆报到,目的其实不是为了上班,而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他的踪迹。我想博物馆最近那么多事,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他懒散但做事向来负责,所以必然会在博物馆出现。

  可是我却错了。

  他们告诉我阿森不会再到博物馆上班了,至于他去了哪里,也许除了他的亲人,没有任何人知道。然后他们再告诉我,我被停薪留职,案子结束之前,都可以不用再来博物馆了。

  那天我没有直接回家,只是一个人沿着博物馆外那条干净的街道慢慢走着,走了整整一天。身后十米开外跟着那个不知道该称作是神还是魔的男子,他身上套着我问邻居借来的衣裤。

  记忆中似乎从那天起,他就没有离开我超过那个距离。

  过马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叫住了我,然后对我说,他叫俄塞利斯。他说如果你觉得脑子有点糊涂的时候就好好念念我的名字。然后他牵着我的手,把一脸不屑的我带过了马路。

  是的,现在,这位叫做俄塞利斯的怪人,他和我‘同居’了。

  如他所愿,我退步让他留在了我家。

  客厅已经俨然成了他的领地,他似乎对那张胖忽忽的沙发,格外感兴趣。于是每天看电视的时候,我只能靠边坐坐冷板凳。

  他不是一般的懒,甚至我觉得他还很有差遣人的天分。他总是窝在沙发里用最优美的姿势指挥我干这干那,擦这洗那,因为懒人有着同他懒惰成正比的洁癖,懒人的眼睛里和身体上容不得一点点不干净。

  顺便说,他差遣女生给他干活的时候,脸上是从来找不到一丁点不好意思的。

  泡面头两天他用筷子盘着吃,吃得挺高兴,到第三天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他坚持要吃煮出来的食品,并且是带佐菜的那种。一周后我做菜手艺大增,不晓得是该感谢他,还是诅咒他。

  扫地的时候我总是不由自主会想到灰姑娘,忽然发现自己几乎和她没啥两样,只是她的苦难来自后母,我的苦难……来自那位把沙发当宝座的‘王子’。

  白白养着这尊活菩萨,洗衣烧饭拖地板不算,还得掏腰包给他买衣裳,甚至包括内衣裤。好在现在超市里有塑封的那种,和一堆东西混一起,买的时候好歹还不让我太过尴尬。

  每天每天我都他妈想咒死他,尤其是他跟在我身后去超市,一路吸引来大团大团惊艳忘形的目光的时候。但我又不得不忍,使劲的忍,只为了有一天他心情好了,能没准把阿森的下落告诉我。

  阿森,到底在哪里,我很想他。为什么那么想他,我却不知道。也许就像某个经年陪伴在你身边的物事,溶入你的生活几乎成了一种呼吸,一种习惯,在身旁时,几乎察觉不出它的所在。只是当有天它突然消失了,你会发觉自己没来由地失落,失落到发现自己原来竟非常想它,狠狠地想它……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

  我一面用着连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执着和毅力去捕捉阿森的消息,一面数着日历翻着报纸寻找着新的适合我的工作。

  常常会在报纸翻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看那个窝在沙发上猛看电视,有着怀旧名字的俄塞利斯大人。然后感叹一声:当男人真命好,尤其是当个漂亮而恐怖的男人。

  和俄塞利斯逛商店是恐怖的。

  他喜欢买衣服,男式女式都买,色彩越张扬越丰富越好。我曾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色彩浓烈的衣服,他说,优,当你只有白色可以选择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丰富的色彩有多么诱惑你的眼睛。

  可是往往到了最后,发觉总还是白色的衣服最适合他,我汗颜。不过恐怖的地方倒不是指这个,真正恐怖的地方是,每回逛完了,采购完了,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家,我总会发觉,我们在商场居然一分钱都没付。

  和俄塞利斯坐车是恐怖的。

  记得第一回和他一起坐地铁,开始他一直没言语,目光安静地望着窗外。过了大约十分钟后,他冲我说了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话:‘这么窄的通道,前面的马跑着不挤吗?’

  我正在周围无数怪异的目光中如若芒刺扎身时,他又来一句:‘其实我早想问你了,一路上那么多车,怎么就看不到一匹马,你们这里是怎么安置那些马的?’

  我只能当做不认识他。

  而最恐怖的,是接受俄塞利斯的房租。

  有句话叫‘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当白吃白住地供养着这么个大少爷,却又每天还得被他时不时挑剔上几句时,我想如果再不爆发,自己就得消亡了。

  于是我跟他大谈特谈金融危机,失业几率。从暴发户,谈到小乞丐,从大老板,谈到下岗职工……谈了足有大半夜,最后是俄塞利斯忍不住了,他静静看着我,然后说:“优,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干脆一点。”

  于是我说:“你是不是该考虑付个房租,你在这里的开销我负担不起。”

  他笑了,手按在桌子上,望着我的眼睛:“好啊。”

  我没想到他那么干脆,早知道这样,何必浪费几个小时的口水。于是巴巴望着他的手,等他去掏钱。

  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干净,指甲像半透明的水晶。从桌子上移开的时候,我看到桌面上闪烁了一下。

  看来,手靓,连个桌子都会因此而放光,并且还是金色的光。

  金色?

  我愣了愣。当不可置信的眼神与桌面上闪闪发光的东西再次对撞了一次之后,我懵住了。

  圆盘状,一厘米厚,五厘米长,上面有着细细的纹路和古朴醇厚的色泽,单纯的金,厚重的金……那居然是块金饼。

  而一旁的电视不失时机地跟着来一句:“老庙黄金,千足纯金……”

  这块金子直到现在还被我好好收在卧室的抽屉里,因为他拒绝收回他送出的东西。我也不敢把它拿去换钱,因为我想起了和他一起时在商厦里从不付钱的采购。

  鬼知道这金子是不是被他从哪里偷梁换柱弄来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和俄塞利斯一点点熟悉,慢慢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并且给博物馆上交了辞呈。

  可是阿森依然消息全无,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天气越来越冷,我的衣服从T恤变成了长袖外套。已经习惯了无论走到哪里后面都有俄塞利斯跟着,十米开外的距离,如影随形。

  工作的地方离家很近,是附近的麦当劳快餐厅,我在里头当收银员。从那里到我家,一直线,中间横着两条不算宽的马路。

  一路上种满梧桐。

  常听人说这座城市浪漫,也只有走在这条被梧桐枯黄色的落叶铺满地的街道上,我才深有同感。生活中常常会有那么一点点小事,或者一点点小东西,能在不经意的一瞥间,让你体会到内心柔软的颤动,比如说,这随秋风四起而旋散开来的梧桐树叶……

  漫天瑟瑟的轻响,漫天闪烁的金色。

  习惯性掏出手机,在这一片落英纷尘中,拨响那个已经被我快要拨烂了的号码。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为空号。”

  必然的声音。也许这号早被废了吧,可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每天时不时去尝试着拨打一下,仿佛非要听听看,才能够安心。

  苦笑着合上手机盖,我回过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俄塞利斯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只是视线越过我的身体看着远处,不知道在观望着些什么。

  遁着他的目光,我转头朝前面看去。

  远处慢慢走着一个熟悉背影,高高的个子,金红色柔软的长发掠在脑后,随着风,轻轻抖散……

  “阿森!!”我惊叫,猛地加快速度朝那条背影冲过去:“阿森!!”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叫声,依旧走得不疾不徐,而我立刻不顾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衣服:“阿森!你去……”

  话音,消失在那人回过头来的刹那。

  有点惊讶,有点无措,虽然脸上还带着点微笑,却并非我熟悉的那个笑容。

  不是阿森……

  “对不起……”我松开手,而随即,一只温暖厚实的掌心将我的肩膀揽住。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仿佛是香片残留在空气中最后一丝甜美,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揽住我的人,是俄塞利斯。

  被我突然抓住的年轻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看俄塞利斯,然后带着种奇特的笑,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怔怔站在原地。鼻尖没来由地一酸,很快,一滴泪,突然从眼眶内,顺着脸颊冷冷滚落下来。

  ******

  三楼那家的狗死了。那只肥肥的短腿小京巴,在病了两周左右的时间,死于一个晴朗而安静的早晨。

  说起来,那只狗得的病有点奇怪。它的眼睛本来是纯黑色的,溜圆,因为突出所以总给人种斜眼看人的感觉,俗称——狗眼看人低。可是两周前它的瞳孔突然无缘无故变成了绿色,毫无瑕疵的绿,仿佛洁白的眼球上镶嵌了两颗绿宝石。

  听人传说的时候我还在想,绿眼睛就绿眼睛吧,波斯猫两个眼睛不同色还不是照样觉得它美吗,绿眼睛狗也未必就差,只要不是吃不下喝不动,这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可有天回来在楼道乍一看到它,我竟被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天白日当空,可它那对碧绿的眼睛,寒流般划过了我的心脏。一直以为它眼睛的绿会和波斯猫一样,玻璃般剔透,但没想到它的瞳孔居然会是绿到发亮的那种,就好象……狼夜间觅食时发出来的光,

  它用那双眼睛一直一直看着我,蹲在二楼的楼梯口,一动不动。直到俄塞利斯的脚步声在我身后轻轻响起,它才低哼了一声,转头跑开了。

  之后没多久就得知它死了。

  那天经过三楼时看到狗的男主人阴沉着脸拎着只沉淀淀的黑色垃圾袋走下楼,而女主人唉声叹气地站在门口,搂着不断在她怀里抽泣着的女儿。

  这狗养了快四年,感情早已深得像一家人。

  可是我的脚步却再也挪不动了,在经过那位阿姨身边的时候。

  我看到她的额头有一块鲜红的血迹,顺着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淌。而她和她的女儿都浑然不觉。

  只是在半分钟后她有些不耐地瞥了我一眼,也许是因为我的目光太放肆,也在她脸上停留了太长时间。然后她拖着女儿转身朝屋里走去,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她身影消失在我视野的同时,我听到俄塞利斯,在我身后轻轻叹了口气。

  三天后,那家的女主人暴毙,死因是意外事故。

  一大早她出去买菜,不知怎的,在楼梯上绊了一下,人就直直载了下去。二楼到一楼,我上次跌交的地方,只是她不幸,是头朝下撞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们说,抬起尸体的时候,她只有额头上一处伤痕,大股大股的血从那块洞里冒出来,顺着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不断往下淌……

  他们还说,怎么会这么巧,头着地的地方,不偏不倚就有那么一粒石头,正敲在她脑门心上,那洞好深……

  我出门的时候尸体早已经被运走了,连地面上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楼道口依然涌着大批围观的人,有的叹息,有的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而我却是无措的,站在二楼到一楼的梯阶上,欲下不能。因为我看到三楼那位阿姨,满脸的血,满脸的惊恐,手中抱着她那条雪白的京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小优……”我看到她嘴唇动了动。

  “小优你能看到我……”她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期望。抱着她的狗,她似乎想靠近我。不料刚刚移动到台阶处,她似乎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惊跳着朝后一缩:“啊!”

  我忍不住朝下走,谁知刚举步,肩膀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别动。”我听到身后俄塞利斯低低的声音,近似耳语。而就在同时,她怀里的狗忽然朝我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森冷的绿,仿佛夜间觅食的狼。它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小巧的嘴巴微微张着,吐着舌头,一如过去天热时慵懒而急促地喘息。然后,那扁平的嘴,轻轻朝上扬起,弯出个大大的弧度。

  我的背脊一阵恶寒。

  狗在笑,这只狗居然在对我微笑?!

  不由自主的,我朝上退了一步。而就在这个瞬间,那只对我微笑的狗猛一回头,一口咬在了她主人毫无防备的脸庞上!

  她甚至连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怀里抱着那条狗,而整个上半身,却随着自己的头颅一点一点挤进了那只狗大张着的口中。

  那只狗仍然在微笑着,嘴巴像蟒蛇般随着吞噬的猎物体积大小而扩张和收缩,不超过十秒钟,那女子痉挛般抖动着的灵魂,整个儿被它吞了下去。它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起来,和普通的狗几乎没有任何两样。然后它从半空跳落到地上,因为从那女子上半身被它吞掉之后,它就一直是悬挂在半空中的。

  抖了抖毛,撒开四条肥肥的短腿,它一颠一颠穿过周围围观议论着的人群,消失了。

  “优,”我感觉身后温热的气息,软软喷在我冰冷僵硬的脖颈上:“上班要迟到了。”俄塞利斯轻声说着,揽着我的肩膀,带我朝楼下走去。

  之后的一整天,那狗的笑容时不时会在我眼前晃动,为客人结帐时如此,中午休息吃饭时,亦是如此。

  俄塞利斯依旧和往常一样坐在靠窗角落那个位子,那个位子是单座,有着隐蔽的独立,良好的视野,明媚的日光……唯一的缺点,它是单座,这让不少情侣为之惋惜。而现在,它几乎成了俄塞利斯的专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跟着我,甚至包括上班时间。他不会影响我,不会干涉我,甚至可以把他当成空气,因为他总是安静得让人可以完全忽略他的存在,但和我相距的距离,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没有超越过十米。

  我曾问过他原因,那是在一次从公共厕所出来,然后看到他手插着口袋靠在女厕所门口发呆的时候。怒气和质疑就那样不可抑制地爆发了,因为他让我深深感觉到,他比之前监视过我的那些警察,更加严重地妨碍了我的人身自由。

  “俄塞利斯,你到底为什么老要这样跟着我?!”

  没有理会我的质问,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地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某个地方。

  “你成天这样跟着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他依然没有理会,那双凝固在我身后的目光,变得更为专注了。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他的目光。

  身后人来人往,最醒目的,是一辆停在路边的机车。通体艳红,张扬得如同一团火焰。

  “原来是这样……”就在我有些气馁地想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我的心一动,以为他会对自己的行为解释些什么,却不料他直起身,径自走到那辆机车前,对它看了看,然后点点头:“你们这里的车果然不是用马来拖动的,”他指指机车,看着我:“很显然,这么小的壳子里根本装不下马,是不是,优。”说完他笑了,有些得意的样子,一口雪白的齿,阳光下折射着珍珠般的光泽。

  而我当时想的是,该用手里的包砸他的脸,还是他的脑壳。

  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去摆脱他这种跟随,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过。不管我是在人潮如海的商场突然发足狂奔,还是在街道纵横如蛛网的巷口玩失踪,每每当我气喘如牛地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一抬头,总能看见他不紧不慢地在十米开外若无其事地朝我走来。

  我明白我斗不过这个怪物,所以我只能选择妥协。因此现在,每一个漫漫长日里,只要经过我们这一带的麦当劳,你就会看见靠东角落那面干净明亮的玻璃墙内,总是坐着个低头看书的长发男子。

  永远那么安静,永远那么优雅,即使手里头捧的是几块钱一杯的廉价咖啡,即使眼里头看的是破烂得连封面都没了的《三国演义》。当阳光穿过树叶跳跃在他脸上的时候,你甚至可以从他深得抓不到一点情感的眼里,辨别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

  他的指在字里行间静静游移,而阳光,在他脸庞起伏雅致的线条上静静游移……

  下班后,同往常一样去菜市场逛一圈,这似乎已经成了种惯例,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和周围那些家庭主妇们看齐了……自从家里来了这尊活菩萨之后,超市的速成食品已经被遗弃成了冰箱速冻柜的一部分,我正考虑准备到过年把它们整和整和做一锅杂烩汤吃。

  菜市场的大门俄塞利斯是坚决不会涉足的,他总是在门口处停下,然后一脸忧郁地看着我昂首阔步地走进去。每当这时我都会有种错觉,仿佛我踏进的不是菜市场,而是刑场。

  其实俄塞利斯不肯进菜市场,并且打破平时不离我十米距离的惯例,那是有原因的,并且我知道那原因是什么。记得第一次他跟我来到这里时,曾试图跟我一起进去。那时候天还比较热,里面的人又恰好比较多,所以在他走进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脸上几近呕吐的表情。

  后来他很含蓄地表示不陪我去市场了,然后很耐心地守在市场门口等我出来,不论多久。

  有时候我会刻意在里面逗留比较久的时间,因为一个人的自由,以及室内菜市场里面的昏暗和喧闹,能够让我酷爱神游的大脑,不受约束地恣意活动片刻。这是俄塞利斯在周围时所享受不到的,虽然他安静一如空气。

  在蔬菜摊位消磨了差不多半小时后,拎着一堆新鲜黄瓜和番茄,我决定去卖鸡的地方看看。俄塞利斯第一次喝鸡汤时,那种孩子般单纯而满足表情到现在都让我记忆犹新,于是每次买菜时都留了个心眼,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鸡卖。不过想想也满失败的,为个白吃白住的人一次满足的笑就那么有成就感,男人骗女人下厨房,还真是简单……

  走到禽畜类摊位的时候,周围空气开始让人不好受起来,当然比起鱼虾海鲜类的摊位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点,但我的脚步绝对没有刚才那么悠闲了。

  “这只鸡多少钱一斤啊?”

  “啥?这么贵,宰人啊!便宜点不?”

  “嘿,你这人!人家便宜的多了,不肯还就不肯还,别的地方鸡有得是!”

  一路走,一路讨价还价声不断,在腥膻郁闷的空气中,嘈杂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过鸡倒是只只精神抖擞,肥肥壮壮的,拥挤在笼子里,用着精灵古怪的目光默然注视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点面临宰杀的觉悟。

  都知道猫狗通人性,可是有时候我觉得,鸡,也是极通人性的。如果你仔细看它们的眼,你会发现,那里头有着遗传自老鹰的冷静和犀利。每天每天它们面对自己同类的死亡,等待着这样的时刻某一天,某一刻在自己的头上降临。它们安静而妥协,没有一丝挣扎,亦没有一点绝望,它们的眼睛清澈而认命,仔细看看他们的眼,一生一世在它们的眼底徘徊……

  我忽然猛地一个激灵,为自己脑中涌现的这些奇怪突兀的想法。然后我摇了摇头,让自己被浓郁肮脏的空气熏得有点混乱的大脑重新集中起精神,走到其中一个摊位:“阿姨,这鸡多少钱一斤?”

  那卖鸡的女人嘴巴似乎动了动,我却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被她身后的东西给吸引住了。

  她身后是两排塞满了鸡的铁笼子,大大小小的母鸡在里头唧唧咕咕哼叫着,和四周所有笼子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可是有一点不同,那是它们的目光,或许明白我是个将它们其中之一推向死亡的人,它们竟不约而同地都在盯着我看。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试过同时被几十只母鸡盯着看的感觉,那滋味……我只知道,脸被那些目光灼得生疼。

  有种冲动,转身立刻逃走的冲动。可脚却仿佛粘在了这满是垃圾的地面上,一步都挪不动,因为我发现,那些鸡不但在看着我,而且,还在对我微笑。

  我曾看到一只死去的狗对我微笑,就在今天早晨。但那还不至于让我太过震惊,因为狗有宽宽的嘴巴,即使笑得古怪,却也不会让人太害怕。而此刻几十只鸡,鼓起啄边较厚的那层角质对我展开一道奇特的笑容时,我的脚开始不受大脑控制地发软了……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呵呵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耳边唧唧咕咕的鸡啼,逐渐被一种蜂鸣般的喧哗声所取代,那声音似曾相识,如同排山倒海般地把我吞没在其间:“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呵呵……是她是她是她……”我努力想迈步,可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四周的人群依然拥挤,依然匆忙,却似乎模糊成了一团雾,一蓬烟,明明近在身边,却彻底漠视着我孤立无援的存在。

  渐渐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那些一浪一浪的轻笑和呢喃声中,清晰而混乱地在耳膜中撞击:“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越来越快的节奏,越来越明显的感觉,透过胸前那层肌肤,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疯狂的心脏,带着快要沸腾起来的鲜血,跳跃尖叫着想从胸腔内一窜而出!

  那些鸡看着我,笑得张扬。

  我看着那些鸡,想动,却僵硬到绝望。

  哪怕能动一个指头也好啊……哪怕能发出一点点声音也好……身体冰冷,僵硬,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只有心脏的部位是滚烫的,像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痛,好痛……

  到底这一切是梦,是幻觉,还是真实……谁来叫醒我,谁能来叫醒我?!

  “啪……”一只温暖的手,不知道从那里出现,轻轻扣在了我的腕上。在我几欲崩溃的瞬间。

  而就在霎那,伴着周围人潮由模糊到清晰,我发觉自己的手脚居然重新恢复知觉了,一股热量迅速通过手腕蔓延至全身。当耳朵里再次被一片讨价还价声所填满时,我甚至还感觉到了边上有人擦肩而过的当口,同我身体撞出的小小磨擦。

  鼻中淡淡飘过一丝细微的馨香,在这浑浊的空气中,清冽得有些突兀:“走。”耳边传来低沉熟悉的声音,在我朝笼子里神情麻木地发出咕咕声的鸡群投去匆匆一瞥之后,那扣着我腕的手,微一用力,牵着我朝渗进阳光的大门口走去。

  “俄塞利斯……”头靠着那人的肩膀,我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他拖着往外走。他的肩膀看上去消瘦,却结实有力。

  “以后买蔬菜就好,我喜欢吃蔬菜。”一直等到出了菜场外,他才开口,那声音因为憋了太久的气而显得有些微喘。

  “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抬起头,我看着他。阳光照耀着他的眼睛,折射出一层浅浅的琥珀色。

  “看见什么。”他眯了眯眼,再睁开时,那里已又恢复成夜色般浓黑的一片。

  “那些鸡在对着我笑,早上的狗也是,那天在阿森家,也有人在笑,还不停地说,是她,是她,是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俄塞利斯,你看到没,听到没,回答我!”一口气把憋了许久的疑惑一古脑儿倒出来,我的脸很烫,因为激动,也因为他眼底流淌的安静和默然。

  “优,你看到了什么,”抬手,他修长的指轻轻划过我失控扭曲的脸:“我什么都没看见。”

  斜阳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天际闪闪烁烁。而他的眸底,似乎也流动着种黯淡不明的东西,在我眼中闪闪烁烁……那到底是什么,在第一次这样直视着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有点无奈,有些忧伤……就在我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的时候,身子却忽然一倾,转瞬间,跌进了他有些僵硬的怀抱中。

  随后,我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看不见,优,我看不见……”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六章李梅~

 

  对面的那双白皙的手,拨弄着面前的杯子已经有十分钟之久。对于我的提问,她既没表示想回答,也没表示不想回答,只是懒懒巴着桌子,歪头目不转睛看着我。

  一头金色长发顺着她柔软的脖子倾洒在桌面上,流水般,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

  身下的椅子很柔软,那种一坐下去,整个人就会凹陷进去的柔软。只是深色椅套上斑驳零星的晦暗色痕迹,以及渗透表面触手可及的湿气,令它再如何舒服,也有了不可避免的肮脏。

  我坐在这样的椅子上。耳边隐隐回荡着楼梯口男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压抑过后的张扬,和这幢老旧的楼一样阴郁和疯狂。

  轻轻吸了口气,我试图用最平静的目光看着她,正如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她叫李梅,今天刚满20岁,是我目前唯一所能找到的,曾经同阿森走得最近的女人。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家有着漂亮磨砂玻璃门的小店时,阿森指着这一头金发漫不经心的女子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就在这家发廊工作。那时候我以为,除了灯光比别处漂亮,比别处暗,这里同那些普通的发廊美容院没有任何区别。

  直到后来我才渐渐知道,这种每到夜晚便亮出淡淡柔红色光芒的发廊,它们有个并不好听的统称——妓院。

  阿森的感情生活相当随便,这我知道。但我从没想到过,他女朋友工作的地方,会在妓院。

  李梅依然没有开口,虽然我相信过了一刻钟,她足以在我眼中读出隐匿着的不安和焦躁。但她似乎很享受,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不放过我眼中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慌。

  习惯性地看看身后,十米开外的距离,除了一堵涂料斑驳的墙静静伫立在昏暗中,别无它物。俄塞利斯不在,这个一直如影随形般跟随在我身后的男子,在一小时前,被我遗弃在了离这里几十公里远,位于市中心的东江畔。

  如果今天没有出门逛街,如果逛街中没有碰到那位很久没见面了的女警官展琳,可能现在我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同李梅这样面对面的吧。她是我能够找到阿森的线索,但,也是我不想让俄塞利斯知道的一个线索。

  遇到展琳,的确是件比较凑巧的事情。那时候正和俄塞利斯一前一后在江边大坝上闲逛,他对这里的港口和船只很感兴趣,当然也包括周围的建筑、交通和运输。

  如果你看到这样一个男子,白色风衣黑长的发,静静驻立在江边与灯火和夜色几乎溶为一体,你千万不要被他精灵般的风姿所迷惑,更不要为他沉静恬淡的表情所痴迷。因为这个时候的俄塞利斯,往往脑子里盘算着的东西,会让你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江底下去。

  “优,铁,好大一堆铁。”

  “那是钢……”

  “这种金属为什么会那么泛滥……用银子来做垃圾桶,浪费……”

  “那叫不锈钢……”

  “优,现在黄金和铁的比价是多少?”

  “我怎么知道,不能比的好不好!”

  “铁贵还是金子贵。”

  “你说呢。”

  “这挺难判断,上次我给了你足够一般人开销半年的金子,可你过得还是那么吝啬。或者说,你们这里纸比较贵,因为我总是看见你用一些小小的纸片做交易……”

  “俄塞利斯!”我忍无可忍地转过头,却在看到他表情时,愣了愣。

  他有些僵硬地站在我的身后,脸色微微苍白,那双漆黑色的眸子,有一瞬几乎可以称做失魂落魄。

  追随着他的目光,很快我见到了展琳,她一头飘逸的红发,即使在夜晚,都醒目得像团烈火。身边并肩走着那位曾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少校罗扬,低头同她说着些什么,温和而认真的样子。隔着一条街,两人有说有笑走进了对面一家咖啡店,嵌着方格玻璃的木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上的一刹,我看到一抹淡淡的身影,在他俩背后的空气中隐隐显了出来……

  感觉不出身后的俄塞利斯有任何动静,但当那道模糊的身影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逐渐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俄塞利斯带着点沉重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后颈。

  绵长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我从没见过通体带有那么美丽光泽的灵魂,也从没感受到过,俄塞利斯这种近乎窒息的激动。

  那身影很快在门内消失了,如同一缕金色的风,孤寂而沉默地跟随在展琳和罗扬的身后。而俄塞利斯依然呆立着,一动不动注视着那扇咖啡色的木门,嘴里念念有词。

  说了些什么,我却是一句都没法听懂……

  一分钟后,我站在了他身后五米远的隧道口边;五分钟后,我走进了驶向南市区的地铁内;一个小时后,我坐在了这里,同阿森的女友李梅两个人,傻子般一声不吭对望了整整十五分钟。

  “阿森……”略带沙哑的声音,把我的思绪突兀打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李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饮水机前,低着头,正搅拌着一塑料杯暗褐色的液体。

  意识到我的视线,她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阿森是个很诱人的男人,诱人。”暗红色唇膏勾勒出她饱满圆润的唇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唇角的地方,朝上轻轻勾出两道上扬的纹路。远远看去,即使她不笑,脸上都始终似有若无带着种浅浅的暧昧:“要不要来杯咖啡。”

  “……谢谢。”

  她走过来,把杯子放到我的面前,乳白色的烟在杯口蒸腾,却带不出一丝咖啡的香气。我的手指在杯子上碰了碰,最终,缩了回去。

  眼角余光瞥见她在笑,淡淡的,有点不屑的样子。然后她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翘起一条腿,随手为自己点燃一支烟:“你想打听他下落。”

  “是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她朝我轻轻喷出一口淡蓝色的烟,柔软妖娆的形状,带着种熟悉的味道。阿森的味道。

  “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仰头,她嫣然一笑:“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张开五指,对着我晃了晃:“半年。他甚至连住址都没有告诉我过,你说,这样一个男人,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我默然。

  下意识端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那咖啡味道有点涩,入口,冰冷的。

  我的手一抖。

  一分钟前杯子还在冒着热气,转眼间,怎么就温度全失了……

  “其实,早知道如果他离开,那就再没有见到他的可能了,可我还是不死心,”没有理会我的不安,李梅自顾着抽着她的烟,欣赏着她那似乎刚刚修饰好的指甲。指甲是浅浅的玫瑰色,和楼下幽深迷乱的灯光,一模一样的色泽:“一半因为爱他,一半因为……”她的手摆回桌面,抬眸,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一半是因为,我想问问他,我的那些姐妹,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最后那句话,让我不禁微微一愣,本想离开的心,重新在这位子上安定了下来。

  她又笑了。李梅似乎很爱笑,笑的时候表情懒懒的,唇微微噘起,仿佛热吻刚刚过后的娇媚:“你知道的,阿森这个人,他很博爱。”说到‘博爱’这两个字时,她两眼弯成一道弧度,像只嘻笑的猫:“虽然我是他女朋友,但他同我的几个姐妹,同样也很交好。我知道,但我不能吃醋,本来,像我这样职业的,又能有什么资格跟人吃醋。”

  “砰!”楼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摔了,不偏不倚在我头顶砸响,把正听得仔细的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慌乱中抬头看看那道布满可疑缝隙的天花板,低头的时候,撞上李梅细细的笑眼,陡然间,觉得头顶微微一冷。

  她却没有再继续看我,自顾自取过我面前的塑料杯,拿在手中晃了晃。那上头浮着些白色的粉尘,是刚才从天花板震落的:“脏了……”叹了口气,她把杯子搁到一边:“红霞最喜欢喝这种东西,又苦又甜,像是把一辈子这么喝下去。小黎,”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有些灼灼:“阿森有没有带你出去喝过咖啡。”

  “没有……”

  “没有……他带红霞去过,经常。然后有一天,红霞再没回来,问他红霞人呢,他说不知道啊,不是早回来了吗,我有事,让她先回来的。”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不知道是因为指间的烟,还是她所说的话。

  见鬼,她到底在谈着阿森,还是即兴杜撰着某个可笑的故事?我忽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心。

  可她依然继续着述说,旁若无人:“后来是小英,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十六岁,老板对外人说……她十八。她喜欢阿森,只要他来这里,就黏着他,她还老对我说,梅姐梅姐,把森哥让给我哈,以后接了客,那些钱都给你花……”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一种错觉,李梅的脸上,隐隐泛出一层青气。她依然笑着,却是靠着那巧妙的唇线,勾勒出来的微笑:“我说好啊,你要就拿去吧。然后她就真的跟着阿森了,即使他有时候,是来看我。后来有一天,她也没回来,那天在下雨,很晚了,她忽然出门说要去见阿森,之后,再没回来……”

  “砰!”我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许是太过用力,身下的椅子被我撞倒在地,与地板相碰,发出惊天动地般的响声。

  同刚才楼上发出的撞击,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扬了扬眉:“怎么了,小黎?”

  “我要走了……”近乎笨拙地抓着包,我朝楼梯口倒退:“时间不早了,我……”

  了然地笑笑,她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再见。”匆匆道别,我一转身朝着亮着淡玫瑰色光芒的一楼奔了下去。半途撞上个人,一身的酒气,卡在楼梯口不肯避让。

  我顾不得多话,侧身,从他和扶梯间空出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楼下的人,比我刚来时多了几个。靠在沙发上等候小姐的服务,垂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空气有些浑浊,甚至带着股淡淡的焦臭。

  一阵踢踢塔塔的响动,就在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胖胖的老板娘,怀里抱着只雪白的京巴一路从内室里走出来,嘴唇蠕动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有些发疼,来不及同她说上几句客套话,我背上包,推门朝外走去。

  眼角瞥见老板娘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似乎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在门开的瞬间,犹豫了片刻,缩了回去。

  我没有多作理会。

  街上车来车往,即使已近午夜,依旧不甘寂寞地喧哗。

  清冽的夜风让我的呼吸一畅,不到片刻,胸口的闷疼就消失了,我轻轻吁了口气。回想着刚才李梅的笑,李梅的眼神,觉得有些好笑。听说失恋的女人容易神经质,看来不是信口开河的。再让她这么说下去,阿森大概不是变成人口贩子,就是变态连环杀手了吧。

  想着,忽然身上有种被人注视着的不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那些本汇聚于我身上的闪烁目光,顷刻间散了,匆匆的脚步,似乎在无声避讳着什么。

  “哎?看到没,她从那个地方出来的……”

  “有没有搞错,那种地方……”

  “作孽啊……”

  风,隐隐送来那些人细微的话音,虽然模糊,却听得分明。我怔了怔,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咔!’背后一声轻响,让重新被静寂所包围的我,突兀吃了一惊。

  忽然想起身后这家发廊,里头坐着好些人,但怎么这会儿,安静得连一丁点声息都没有……想着,我朝后面慢慢回过头去。

  一个多小时前,我走进这家名叫流连坊的小发廊,精致的磨砂玻璃门内亮着妩媚的玫瑰色灯光。里头人不算多,但因为隔音设备差,我甚至还觉得太吵。

  一个多小时后,我出了这家发廊,站在它的门口。磨砂玻璃门依旧挺立在眼前,只是它精致的身体上,用一条又一条封箱带胶着,没有胶到的部位,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门内哪有什么客人,哪有什么玫瑰色的灯,有的,怕也只是在那些尸骸般倒地的残骸间流连的夜风,以及几张在风中打旋的废纸片。原本放着招牌的地方静静树着一块钢板,上书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危险,勿入。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见到的是些什么人,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李梅那里喝的,又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这座荒废了的小楼处离开的。

  只知道自己一直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对着地面干呕。

  直到走得连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直到吐得连胃酸都呕不出一滴,我这才喘息着,靠着根电线杆,在一处车流量特别多的大道旁,蹲了下来。

  从深埋着脸的膝盖抬起头来的时候,耳边的车流声已经稀少了,大道上很安静,安静得让我觉得有必要马上离开,去寻找另一块能够让我在天明前,感受到喧闹的地方。

  起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扫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用着那种熟悉的姿势靠在不远处晕黄的路灯下。我愣了愣,迟疑片刻,重新缩回到了地上。

  雪白的风衣,漆黑的发,侧着头,静静倚着灯柱。

  “俄塞利斯……”我听见自己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干涩,带着点怯懦。

  他的眼中没有往常的和煦,虽然,他很少见地在对着我微笑,那目光却是无温的:“满意了?”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

  “你该问,还有什么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只是想找阿森。”

  “记得我曾告诉过你,他在哪儿,我知道。”

  “可你到现在都不肯说!”我忽然觉得有些愠怒,或者说,是种恼羞成怒。他凭什么来质问我,在我做了只是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更重要的,凭什么他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会让我感到害怕。

  俄塞利斯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继续看我。

  转过身,他轻轻靠在灯柱上,从衣兜中掏出包烟,抽出一支,熟练地点上。捻烟送入口中的瞬间,他目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而我懵了,不知所措。

  我不喜欢闻烟的味道,它诱惑人心,却毒害人肺。但是,我却喜欢看阿森抽烟的姿势,他抽烟时的姿势优雅,相当好看,即使是非常随意地坐在大马路边……我不知道人抽烟的姿势会不会绝对相似,如果姿势代表性格,性格代表着人,那么此时此地,为什么俄塞利斯抽着烟的姿势,会有着所有同阿森一模一样的特征……

  “优,”轻轻喷出一口烟,他在那些缭绕轻柔的淡雾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慢慢的,冰冷的目光中渗进了那么一丝浅浅的温度:“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你,相信哪个。”

  ******

  2004年8月13日凌晨,有人在经过本市枫山路的时候,发现位于路口一间名叫'流连坊’的发廊内火光蒸腾。当时立刻报警,十分钟后消防队赶到,迅速扑灭了尚未来得及殃及四邻的火势,但发廊内包括客人在内十一人无一幸免,死因是——窒息。

  死者中年纪最大的五十二岁,男,浙江某民营企业业务代表。年纪最小者十六岁,女,系‘流连坊’工作人员。初步调查此次案件为蓄意纵火,犯罪嫌疑人李某,女,二十岁,江西赣州人士,2001年4月25日进‘流连坊’工作,2002年12月26日因感情问题将其同事刘某殴打至伤,后诊断出轻度精神分裂,入院治疗,三个月后回‘流连坊’继续任职……

  自杀还是谋杀,发生在‘流连坊’的血案……

  十六岁的挽歌,许英,花一般的年纪缘何走上卖淫的道路……

  划不上的句号——‘流连坊’血案疑云重重……

  很多信息,很多标题,触目惊心的,让我觉得闯进了一个电影情节般的犯罪世界里。

  三天,我在网上搜索到了关于‘流连坊’的记录,大大小小约有百条,这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

  一家小小的发廊居然背负着十一条人命的血案,难怪从‘流连坊’出来时,过往的路人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结案,虽然犯罪嫌疑人已经葬身在那个发廊唯一一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房间中。我看着记录里的描述:上楼梯左拐,第一个房间……我想起了三天前的深夜,那个金发慵懒的女子,她细长的眼睛带着笑,用一杯咖啡在那个房间里安静地招待了我。

  他们没法结案,因为整个事件疑点颇多:火是从二楼开始烧起来的,楼下的人有足够时间逃脱,为什么他们不逃;李梅为什么要纵火,并且促使她犯罪且自焚的原因,又究竟是什么……李梅曾试图让我相信,她姐妹的失踪同阿森有密不可分的关联,而现在我面前的屏幕上那一串死者名单中,赫然写着——死者:刘红霞,女,23岁。死者:许英,女,16岁。

  李梅口中的红霞和小英。

  如果早已失踪,又怎么会和她同一天死在发廊。显见,她在撒谎,这个害了别人,亦害了自己的魂魄为什么要对我撒谎,我不晓得,我很想晓得。

  空气开始让我觉得烦躁。

  网吧没有吸烟室,而爱泡网吧的人又多数为特级烟民,所谓特级烟民,就是指那些半会儿都离不了烟的主。

  整个网吧就是一毒气室,熏得人昏头胀脑。

  偶然隔着几层浓烟会传来一两声尖锐凄哀的惨叫,让你以为有鬼子杀进来了,其实只是一群狂热的CS份子,在那里乐此不疲演绎着特种兵和土匪猫捉老鼠的游戏。惨叫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不得不让人感叹,原来男人和女人一样擅长尖叫,不过女人是因为害怕,男人是因为激动。

  俄塞利斯紧挨着我坐在边上,对着面前十七吋彩显。

  有些人做事总是喜欢较真的,这点从娱乐上可以看出。

  很难想象一个对着电脑盯了足有24小时的人眼睛里还能保持湖水般的清澈,并且还是在周遭空气如此糟糕的环境中。他优雅地坐在那里,优雅地握着鼠标,优雅地盯着显示器,优雅地……杀着怪。

  三天时间,我查了三天的资料,他玩了三天的游戏。

  三天前他边上那个自称十八岁了的小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来,我教你怎么玩,以后跟着大哥混。小男生网名叫雄霸天下。

  三天后我瞥见雄霸天下跟前跑后在他的边上,老大老大叫个不停。

  三天前他一脸懵懂地被一个杀红了名的号一刀砍死还在他边上摆了个很酷的POSS。

  三天后听说那个号再没出现过,因为不管他在哪个线哪个区,俄塞利斯的号总会在他面前阴魂不散地出现,追杀得他欲哭无泪。其实这点我比较同情那家伙的,因为我对此深有体会。

  不要奇怪俄塞利斯是怎么做到的,那游戏里每个人至少比他早玩了半年。我只能告诉你,他不论杀怪得到的经验,还是杀怪得来的金钱,是别人的1000倍。

  后来每次我经过那家网吧,总会被里头的老板逮住:“小姐,和你一起的那个帅哥啥时候再来玩,他用的那外挂忒好,连GM都查不出,哎,帮我问问他卖不卖。”

  早上起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头重脚轻,看看时间比平时晚了刻把钟,慌里慌张爬起来梳洗。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眼皮子还在打架,差点把牙刷塞进鼻子里头。

  “还有二十分钟。”客厅里那个好吃懒做的家伙慢条斯里地报时。

  知道晚为什么不早点叫我起来,恨恨吐掉嘴里的泡沫,我诅咒他。

  对着水杯正要漱口的时候,目光被水槽里一团可疑的东西所吸引,等凝神仔细看清楚后,我发觉,自己突然动弹不了了。

  白色水槽,上头盘着团褐色的泡沫,几丝鲜红的东西纵横在泡沫上,扭曲而艳丽……

  我不敢相信那东西会是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

  肩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慢慢抬起头,我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的脸有些憔悴,仿佛失眠了一整个晚上。眼圈深凹,嘴唇微微有些浮肿。几团褐色的东西粘在嘴角边,好象雪糕黑天使里丰富的泡沫团。就在我发愣那点点时间,一缕缕血丝从牙缝中迫不及待地挤出来,温热的,落在口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觉。

  “还有十五分钟。”

  我的手一抖,被俄塞利斯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慌忙把杯子里的水朝嘴里灌,用力漱了漱,吐掉。吐出来的水褐黄色的,仿佛从生锈的龙头放出来的肮脏液体。

  再漱,再吐,再漱,再吐……直到吐出来的水清澈得没有一点杂色,我才用毛巾抹了抹尚且残留着微腥的嘴,朝外走去。

  “你要迟到了。”俄塞利斯早已穿戴整齐,斜靠在门边看着我。

  我没有吭声。满脑子还是刚才的褐色泡沫和一嘴的血,从小到大牙齿还从来没见血那么厉害过,心里头不由自主的七上八下。

  低头从他身边经过,我心不在焉地把门打开。刚刚准备迈出去,不料肩膀蓦地一紧,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俄塞利斯用力扳向他的方向。

  “干吗?!”我吃惊地瞪着他,他则很仔细地看着我的脸。

  片刻,他脸上逐渐变得叵测的表情,让我禁不住微微有些不安起来。俄塞利斯是很少用这种眼神看人的,除非……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发生:“俄……”

  “今天不要出去。”没等我开口,他把我一把推回客厅。

  我跟跄了几步,身形稳住后,用力回过头:“为什么……”话一出口,我立刻感觉嘴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唇角慢慢滑了下来。

  低头,一滴鲜红色的东西落在我粉蓝色的外套上,像朵小小的梅花,在衣领上静静开放……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是什么样的,但知道,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愣愣抓着自己的衣服,我有些无措地看着俄塞利斯:“这是……”才挤出两个字,我发觉自己竟再也没法开口了。汹涌的热流不断从嘴里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到地板,一滴有一滴,仿佛欢快的山泉……

  我的腿一软。

  在跌坐到地板上之前,被快步赶来的俄塞利斯一把拉住。

  “不要说话,不要激动,什么都别想。”捧着我的头,他一口气急急说着。随着他飞快的动作,转眼间我的嘴里被一团一团餐巾纸给塞满。

  我一动不动任他折腾。脑子里冰冷的,一片空白。

  不知道曾经听谁说过,牙龈大出血,不是生大病,便是要遭灾。

  “俄塞利斯,我是不是要死了……“血,终于不再像刚才那般肆虐而出了,不知道是止住了,还是被那些几乎把我嘴巴撑破的纸团暂时挡住。

  “不会。”他一丝不苟地清理着自己的手,仿佛刚刚动完手术的外科大夫。

  “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

  “有什么问题待会再问,现在你说的话我听不见。”没再理我,他自顾自走进了卫生间。

  后来的日子,牙龈没再出过什么问题,但每天刷牙时胆战心惊地照镜子,似乎成我了的一种习惯。俄塞利斯始终没有解答我的疑问,虽然他当时的眼神告诉我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这种人,如果打定主意不开口,你拿把抢指着他都没用。书上和网上都查遍了,虽然牙龈出血的症状例举了很多,但和我相同的,却没有。这更让我惶恐。

  就这样,在每天战战兢兢和胡思乱想中,我迎来了自己二十二岁的生日。

  去年的生日是和阿森一起度过的,很巧的那天忙碌的他居然会没有约会,还想到给我买了生日礼物——一只很神气的微波炉。我说人家过生日都送给女孩子玩具啊香水什么的,你咋送我这么个玩意儿,他想了想说,缺啥送啥呗,免得你天天啃方便面。

  吹蜡烛时他问我许的什么愿,我没告诉他,但坐在窗台上看着我们的小芊知道。

  我的愿望是,希望老天能赐给我一个男朋友,像阿森那么好玩,但不要像他那么贪玩。

  可惜,老天并没有实现我的愿望,不但没有给我一个像阿森那么好玩的男友,连阿森那么好玩的一个邻居,都不打算留给我长久。

  今年的生日看来只有和俄塞利斯一起过,虽然他对生日这两个词并不感冒,也没啥兴趣。

  这天我早早回到家,拎着买给自己的大蛋糕。

  我过生日的宗旨是,一年一次,难得奢侈,这漂亮的蛋糕是我垂涎了两个月后捧回来的奢侈。

  晚上点蜡烛的时候俄塞利斯靠墙而站,看着夜色中的烛光和我的脸,似乎微微有些发呆。

  我没理他。

  闭眼,许愿,吹熄蜡烛。

  房间里一片漆黑。

  挪到墙边准备开灯的时候,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问:“许的什么愿。”

  “说了就不灵了。”灯亮了,房间被橙色的光包围的瞬间,我捕捉到俄塞利斯脸上浅浅的笑,干净纯粹,在他转身离开的霎那,一闪而过:“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般滑过我的耳际。

  愣了愣,我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看着蛋糕,蛋糕亦看着我。

  蛋糕里装着我的愿望,我今年的愿望是……说了那就不灵了。

  吃完蛋糕我摇摇晃晃爬上天台,俄塞利斯在看电视,我很无聊。

  曾一度,这块地方是我寻求精神慰籍的乐园,那时候有小芊,还有借口看星星的阿森。起先我总是开导小芊,为了让她彻底忘记那个害她跳楼的男人,后来渐渐变成她开导我,为了我的孤僻和固执……阿森的加入让我们的集会转了性,他常常会语出惊人,小芊爱听,我也爱听……

  我抱着膝盖,坐在天台的围栏上,等着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再也没出现过的小芊,想着彻底失去了音讯的阿森。

  天台上的风软软的,鼓弄着我的发,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很长了,在背后散开,舞动,仿佛不安分的裙边……

  ‘黎优,离忧。小优,爸爸妈妈希望你,一辈子都远离忧愁……’妈妈爸爸,现在想来,你们当年在我生日里许下的这个愿望,确实贪心得很呢……

  我抬头看着星星,虽然小芊曾无数次跟我说,那些逝去的灵魂,根本就不会变成星星。

  那么他们会变成什么?我问她。

  她耸耸肩:什么都不会变。

  那么他们到底会变成什么?不死心,我继续问她。

  连问了十次后,她瞪了我一眼:空气!

  星星在天空变得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餐喝的可乐,在我眼里化成了太多的水分。

  如果人死后变成空气,那么是否会如空气般将人拥抱。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再没人像他们那样拥抱过我,从背后伸出温暖的胳膊,轻轻环住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爸爸说,小优,熊宝宝一家就喜欢这样的拥抱……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眼眶里掉下来了,虽然,我竭力制止过了的。

  抬起手想将那些逃犯擦去,低头的瞬间,一双温暖的胳膊,从背后悄然张开,将我轻轻环住。

  靠近身后的胸膛时,那有点模糊和熟悉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生日许愿会不会实现,我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真的能够听见凡人在蛋糕前奢侈而贪心的许愿,只是此时此地,我听着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是谁,这会儿似乎不太重要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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