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 秤 砣
滹沱河发源于山西太戏山，蜿蜒奔腾于恒山、五台峡谷，然后向东决太行，蹿冀中，冲向沃野平原，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流经平山、获鹿、藁城、无极、晋县、深泽、安平、饶阳，然后分叉夹束鹿旧城继续向东，北股为清凉河，南股为衡漳河，再东经深县、武邑合流灌衡水湖与滏阳河汇入大海。这段河流，因分叉又统称丫河，水势趋于缓平，清澈见底，岸柳成行，荷香鱼肥，景色优美，有诗赞曰：“高阁峻崛倚素秋，河畔仓廪齐城头，坐看帆影映碧空，两股滹沱入槛流。”所以，旧城在明末清初已成为华北腹地的转漕码头，整日车船麇集，市面繁荣，是远近闻名的粮食集散之地。沿河街市仓、廪、囷、窖，鳞次栉比；稷、黍、菽、稻、麦、麻、榖、薯堆积如山。其中最大的永和公粮市码头，逢双集日，进出粮食十几万斤，利润丰厚。它名义上由县府公营，盈利归全县百姓所公有，按月给黎民百姓分盈利粮。那时，买卖粮食，少量的用升、斗，大宗成袋的粮食必须用二人抬的百斤大杆秤，秤头高低，决定着盈、亏、赔、赚。这些年来，永和公扶秤大权落入西寨主潘香斋之手。他施诡弄玄，大秤进小秤出，坑了百姓，肥了自己。天长日久，籴、粜商、民视永和公为陷阱，于是，那些熙来攘往的运粮车、船，都躲它远远的，而是钻河汊，搭跳板，纷纷停泊到那些小户粮食摊位。这样一来，永和公的大粮码头日渐萧条，而那些小粮摊的买卖却一天天红火起来。
往日，斗升小民指靠着从永和公分些盈利粮勉强维持生活，现在断了念想，潘香斋却反过来说什么须向官府照常缴差纳税，派他的狗腿子们登门串户敲诈勒索，逼得民不聊生四散逃亡。东寨主杨贵良看在眼里，气在心上，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东风压倒西风的时机到了。多次纠集一些士、农、工、商和扛大个的脚夫到县府告西寨主的刁状。
知县李锡九迫于民愤也不得不应承说：“近年来永和公经营不善，在下早有革新之意，但不知从何做起，尚请列位提供良方。”人们早憋不住心头的怒火，嚷嚷成了一锅粥：“先免了永和公大粮码头西寨主的经营和扶秤资格！”“大秤进小秤出，昧心秤砣就是‘权’，扶秤的人必须大家公选。”有人却说：“旧城潘、杨二寨主是世仇，两姓族众势大，到时是各为其主，势均力敌，普通百姓徒唤奈何，没法选举”。这下李锡九可做难了，咳声叹气地说：“诸位既无良策，只好容在下请示上峰颁布一纸公文再做曲处吧。”
时隔不久，码头贴出了告示，其略曰：“近查旧城之粮食水陆码头永和公扶秤主管潘香斋，经营不善，未获盈余，有违县府设立粮食码头济贫扶困之初衷，但其并无贪渎之嫌，故从轻酌处，即日起即褫革其职，责其深自检讨，务期其改弦更张，俟后仍可与其他贤达之士兢争永和公之经营、扶秤之权，云云。”
告示一出，群情哗然，人们谩骂知县得了老潘的好处，不肯得罪西寨主，再者他儿子潘大壮是个七品把总，经常带领一邦混儿混儿耍枪弄棒，惹事生非，哪个敢惹！可是东寨主杨贵良也非等闲之辈，他姑爷为六品安抚使司副使张鸣哲，据说那家伙武功了得。到时两家为抢这个扶秤大权必然争个你死我活，看吧热闹在后头呢!
不久，人们交头接耳，纷纷传说那个稀泥软蛋知县李锡九滚蛋了，换来一位“包青天”，据说真是宋朝老包的血脉嫡传，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他施出了个毒招，要在永和公大码头盘个大杀猪锅，倒满棉籽油，烧个滚开，然后把那大秤砣往里一丢，也不论什麽潘、杨两家或平民百姓，不管是谁，只要敢赤手攥空拳把那秤砣从滚油锅里提拎出来，谁就是永和公的大总管，秤由他来扶，帐由他来算，盈利粮凭他来分，而且薪俸优厚!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天，永和公大码头上果然半人高的大锅台盘妥了。隔几天，九印的大杀猪铁锅安好了。又过了几天，一大堆干柴码起来了。就等着倒满棉籽油，煮它个翻江倒海，看那个要钱不要命的来捞这个大铁秤砣！
潘、杨两家，人多势大，又自诩武林世家，各自拉开场子在永和公码头练起武来。潘家的迎风大红纛上写一个大大的绿色“潘”字；杨家则立一柱曲柄四角龙头髦尾锦绣幡，上书“杨氏祖传冰蚕寒毒掌”几个红色大字。两边各有百八十号赤膊跣足的武士，摆开阵势，“哼哼哈哈” 地舞扎起来。让人奇怪的是，各自的领军人物潘把总和张安抚使都深藏不露，哦，原来这些小卒不过是亮亮架势，抖抖威风，恫吓对方罢了，真功绝招怎能轻易露白，人们就单等欣赏那两个武林高手下油锅，捞秤砣那一刹那的神功表演了。
这时，社会上谣言四起，传说潘把总的铁砂掌如何如何厉害，属少林寺阳刚之劲路，练掌秘笈是：运气以收内壮之助，仰仗药力以祛外感。加陈酒五斤，人中白及白醋各十斤，拌和煎汤，每次煎三炷香，文火熬炼稍浓，倾入铁盆中，再掺入细铁砂，用布口袋盛好，置之石凳之上。每日晨昏拍打两个时辰，须由轻而重，由徐而急。开始手必现青肿，甚至脱皮落肉。练后须以秘方药水洗涮，以期消毒去肿，强筋壮骨，内外坚实。习至三百六十五日，便可大功告成。掌部坚硬如铁，具有开砖裂石之功。拳谚云“气贯掌心，劲达四梢，冰冻三尺，它不冷，火炼金钢，它不热”可见油锅里捞个小小秤砣，那不是玩儿戏嘛……
杨家的冰蚕寒毒掌 ，传得更邪乎。说杨令公出自回鹘少数民族。西域的雪峰数米之下，有一种冰蚕，其寒无比，人们捉来 ，剖开鸡心 ，把它塞到里边，它嗜血如命，一夜便成了血蚕，它虽仅拇指那么大，但能毒死一头牛。练冰蚕寒毒掌的人，必为有内功之武士，先让冰蚕咬破自己的一个手指，然后用内力把冰毒慢慢浸润全身，渐渐产生一种抗体，他浑身也就有了这种冰毒，尤其两掌，打到人身上，可立即使人连毒带冻，化为血霰。相传当年穆桂英率领杨家军大破天门阵就全赖这种祖传冰蚕寒毒掌了。试想，这次杨家从热油锅里捞点东西，还不是正中下怀，何乐而不为呢！
这天恰逢大署，艳阳高照，永和公码头晒得像个偌大的煎饼铛。中间那盘三脚抓地锅台，四向里冒着彤红的火舌，舔着嘶嘶响的锅沿，焰烟涨天，灰絮漫舞。看热闹的人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离锅一丈远还被烟薰火烤得倒咽气；油在锅里疙瘩疙瘩地翻滚。时辰一到，高高的凉台上那位黑不溜秋的“包青天”大声宣布：“撂秤砣——开始捞！”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靠近锅台的潘、杨两家的“武士”们，他们裸袖子搓手掌却是畏缩不前；人群不时爆发阵阵哄笑和嘘声；有人喊：“气壮如牛，胆小如鼠！”“冰蚕寒、铁砂掌，亮一亮，叫个响，该露一手了！”“什么六品安抚七品把总，堂堂武官，都是饭桶！”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潘、杨“武士” 队里 ，各自蹦出一个赤膊大汉；高台上的“包青天”巍巍站起，两手抱拳高呼：“两位武功超群的军爷，小可久仰了，希望二位通力合作，把秤砣捞出，平分秋色，岂不更完美，我将盛宴恭贺！” 此时“加油！加油！”呐喊之声如滹沱巨浪，此起彼伏，响彻云天。两人果然身手不凡，同时健步蹿向油锅，闪电般飞右臂，燕子点水，朝油花只一掠，“哎呀，妈呀，烫死我啦！” 两人同时四脚拉叉仰躺于灶膛边。人们“哎！”的一声泄了气。“武士”们抬着他们的主子狼狈而去。
不经意间一个扛大个儿的壮汉，穿着大裤衩子，光着脚板子，拨开人群 ，慢步走到锅前，掏出一瓶獾油，慢慢倒在右手和胳臂上揉搓；人们禁不住冷嘲热讽：“嘿嘿，穷疯了，不要命了!”他却“哈哈”一笑，冲大家深深一躬说：“整年扛粮包却挨饿，吃不着油水儿，今儿在这油锅里泡泡，死了也痛快！万一我把这铁砣捞出来，替咱穷人来扶秤，也许能少饿死几个。” 嘴里说着，那右胳膊就探进了锅底，他呲牙咧嘴地大喊一声：“宝贝儿，你出来吧！” 人惊奇地睁大眼睛张大嘴，眼看着那只大秤砣滴溜溜地飞出油锅，“嗵”地掉在地上；惊天动地一声“好！”人们跳跃欢呼：“穷哥们儿，真英雄！”，把他高高台起，朝天上抛了又抛。“包青天”一声断喝：“值班衙役快备马，送壮士看郎中！”
那郎中一看他的胳膊只是有些红肿，没起水泡，就说：“这是一度红斑性烧伤，抹点杨氏烫伤膏，三五天就好了。啊，怎么胳膊有一股呛鼻的醋味儿？”围观的人们都说：“是呀，这是怎么回事儿？” 一位老翁捋着胡子一笑：“多亏‘包青天’手下留情，我猜漂着薄薄的油层下面都是醋，醋沉，沉在下面。醋的沸点比油低太多了，烧一会儿醋就开始沸腾，冒泡，然后搞得一锅“油”都冒泡、沸腾。表面上看，它真的是一锅滚烫的油，那还不烫死人，所以不明就里的人是不敢伸手的。其实里面的温度连鸡蛋都煮不熟。”人们恍然大悟，哄堂大笑。那位“英雄”向大家晃着手说：“我说油锅怎么不烫呀，可把那两个甚麽掌的财主羔子吓瘫喽，让咱穷人沾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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