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8470阅读
  • 42回复

武侠小说《落日风雷》作者:XVLEII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一回 百年不肯疏荣辱 双鬓终应老是非
    一带清清的小河湾,绿树环抱,水鸟翔集。河湾畔座落着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运河水自南而北划破广袤的齐鲁大地,从河湾边静静地流过。不时驶过的舟船更为这宁静的田园风光增添了几许生趣。

    时值深秋,正是漕运最繁忙的季节。商船客船往来不绝,几十艘粮船连成的浩荡船队北运江南的粮米,直抵京师。往来的客商总少不了吃喝穿用,小村庄便出售些柴米杂物,以此谋生。运河水静静地流淌了几百年,不知目睹了多少兴衰事。小村庄也几经变迁,可村民从未断过生计。

    夕阳西下,河上的船只渐渐稀少,几艘客船泊入了小河湾。一艘大型客船的船头卓立着两位中年文士。一个面貌俊逸,神态悠然。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众旅客都在忙碌着向村民购物。两位文士却颇有身份,不必亲自下船,自有仆从料理各项琐事。

    叫卖声此起彼伏。欣赏着船下讨价还价的热闹景象,两位文士乐趣盎然。那俊逸者拈髯微笑道:“李老弟,你看这些乡野之人,耕织自足,货物相易,何等逍遥。你我在京为官十几年,为五斗米折腰。到如今两鬓苍然,一事无成,岂不令人惭愧。这次返乡,愚兄决计闭门谢客,耕读自娱,了此残生。再也不想步入名利场中,争些蜗角蝇头,辜负了大好年华。”

    那和蔼者叹道:“陈兄洒脱,视名利如浮云。小弟却无此福分。”俊逸者诧道:“难道老弟还留恋头上这顶乌纱帽?仕途险恶,你我都是不谙事务的书生,迂腐有余,机变不足,实不相宜。依我之见,只有市井小人最适合为官为宦。试看朝中权贵,有几个彬彬君子,有几个称得上真正的读书人。”和蔼者似有满腹心事,黯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小弟也厌倦了宦海风波,林泉之乐更是小弟梦寐所求。无奈王命在身,岂同儿戏。归隐的念头只好全都抛下。古人云:十年磨一剑。我在京中磨剑十年,如今也该试试霜锋了。”

    这两位文士都是科举出身,在京中做了十几年的翰林院学士。只因不知巴结权贵,一直未得升迁外放。陈翰林厌倦了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辞官返回家乡兖州。他家境殷实,自然不在意翰林院微薄的薪俸。李姓文士大号明辅,与陈翰林交往甚密。十几年的京官生涯,清贫如洗。他本也动了归隐之心,可突然得到吏部的任命,天子钦点他为兖州知府。旁人挖空心思业钻营不到的肥缺,让他唾手而得。同僚惊诧之余,不免有的忌妒,有的羡慕。亲朋好友都代他欢喜,他却如同大祸临头,终日不乐。只有陈翰林猜到了他几分心事。两位好友合雇了一艘客船,携带家眷,一同前往兖州。今日便在这小河湾停泊过夜。

    两人同病相怜十几年,如今一个辞官,一个外放,心情自然大不相同。闲谈之间,不知不觉月上东山。目睹融融月色,粼粼波光,想起范文正公岳阳楼头吟出的千古名篇,无限感慨涌上心头。陈翰林叹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愿老弟身在仕途,不论是顺是逆,都能有这般心境。”书生总脱不了酸腐之气。一提起诗词歌赋,便不知疲倦。直到仆人来唤,两人才发觉天色已晚,相携返回船舱。

    船舱中早已排好了晚餐。两家是通家之好,内眷也不须回避。陈李两位夫人各自怀抱儿女,正在舱中相候。李夫人怀中是个男婴,刚满周岁,正在咿呀学语,见到父亲,嚷着要抱。陈夫人怀中是个女婴,还在襁褓之中,灵动的大眼睛东瞧西望,十分可爱。见到儿女,陈李二人愁怀顿消。两家人围座进餐,其乐融融。

    两位书生久住京师,不知行路的艰难。只道世道太平,盗贼不兴。沿途多在名城大埠过夜,一直平安无事。今日贪赶路程,错过了宿站,在乡间停泊,仍不加提防。两家人各自返舱,哄睡了小儿女,而后也相继安寝。

    子夜时分,西北风越刮越急,乌云遮住了月光。二三十个黑衣蒙面的强人悄悄摸到了河湾边,个个身手矫健,每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在林中隐下身形。为首的贼人相过地势,一声招呼,众贼人一拥而上,扑向停泊在河边的几艘客船。劈开舱门,冲入舱中。

    船上的旅客从梦中惊醒,见到这一群如狼似虎的强人,吓得胆战心惊,抖做一团。众贼人大声吆喝道:“爷们是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识相的乖乖别动。哪个胆敢反抗,当心脑袋搬家。”其实这话等于白说,钢刀架在脖子上,想动也动不了。众旅客大多久走江湖,见过这阵仗,知道强盗劫财不害命。此时唯有自认倒霉,破财消灾了事。

    那为首的贼人带着几名同伙跃上陈李两家所居的大船。一冲入舱中,便知逮到了一条大鱼。众贼人将主仆十几人赶到一处,四面围定。余者四处劫掠财物。陈李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乍遇大变,不知所措。只有李明辅还有几分胆气,向贼人喝道:“大胆贼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打劫,可知王法无情。还不快快退去。”

    众贼大笑。一名贼人道:“光天化日?你这书呆子可是吓糊涂了。这也算他妈的光天化日?”又有一贼人道:“王法值几文钱一斤?你这一套只能吓唬些愚夫愚妇。遇上咱们闯道的好汉,屁用都不顶。”两名贼人抢上前,将钢刀架到李明辅的后颈上,吓得他噤若寒蝉。

    见李明辅遇险,陈李二夫人惊得尖叫起来。众贼人循声望去,眼前为之一亮,纷纷叫道:“这还有两个娘们,生得蛮不赖吗!”“大哥,咱把她俩带回去,好好乐乐。”陈李二夫人虽然已介中年,却风韵尤存。此时的惊惧之态,更令众贼人色心大动。

    那贼首骂道:“放屁!这两个破货,连儿子都生下了。又不是他妈的黄花大闺女,带回去干什么?做你老娘吗?你们要乐就在这里乐,趁早办完事,咱们也好走路。”

    几名贼人大喜,将陈李二夫人拉出来。一贼人伸手在陈夫人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小娘子,快陪大爷乐上一乐,包你快活。”又有一贼人帮腔道:“咱老九的床上功夫比你那呆鸟老公不知强上多少倍。快让你老公见识见识,学上两手,你以后受用不尽。”蓦听啪的一声,那老九色迷心窍,猝不及防,被陈夫人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这一掌虽说不重,可是当着众同伙,实在有损颜面。老九恼羞成怒,喝道:“骚货!敢打你老子。”夺过陈夫人怀中的女婴,高举过顶,狞笑道:“快脱衣服,乖乖伺候你老子。不然老子把这小崽子仍到河里唯王八。”

    陈夫人大惊,叫道:“不要!不要!”那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李夫人怀中的婴儿受到感染,也随着放声而哭。众贼人却陶然大乐,狂笑不止。

    正在这个危急关头,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叱道:“贼子该死!”一道白影破窗而入,从那老九的头顶跃过,夺过了婴儿,稳稳落在舱中。那老九一声惨叫,不知何时被这从天外飞来的白衣女子在头顶击了一掌,头骨碎裂,鲜血脑浆流了一脸,尸体扑通一声摔倒。

    只见这女子三十余岁的年纪,月貌花容,十分秀丽。只是双目煞气重重,眉间有一道淡淡的红痕,跳动不止,异常醒目。众贼人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色欲顿消。那贼首惊呼道:“玉罗刹!你是玉罗刹!”江湖传言,玉罗刹天性嗜杀,死在她手上的江湖宵小不知凡几。一次她孤身恶斗数十名悍贼,将对手尽数搏杀,对手却只在她眉心留下一道伤痕。这道伤痕就成了她的独门标记,令江湖宵小胆寒。

    玉罗刹冷冷一笑,说道:“既知我的名号,当知我的规矩。快快自断一臂,饶尔等不死。”那贼首一阵犹豫,即舍不得自己的一条手臂,又不敢上前相斗。玉罗刹双眉一立,喝道:“还等什么?是要我亲自动手吗?”

    真要让玉罗刹亲自动手,可就不止一条手臂了。那贼首深知其中利害,咬咬牙狠狠心,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条手臂落在舱面上。玉罗刹十分满意,一指他身后的贼众,说道:“你们也都自断一臂。”

    陈李二夫人何曾见过这等惨象,吓得紧闭双目,浑身乱抖。李明辅心中颇为不忍,上前劝道:“女侠,他们既然触犯国法,便该交给官府处置。如此私自用刑,似乎有些不妥。况且自本朝太祖皇帝起,便已废除了肉刑。强迫他们自断一臂,也于理不合。”

    玉罗刹暗骂他迂腐。但听他侃侃而谈,一丝不苟,说的又很有几分道理,却也不好反驳。向贼人喝道:“快滚!下次再撞上尔等为非作歹,决不轻饶。”

    众贼人如蒙大赦,一个个连滚带爬,逃出舱去。那贼首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如纸,却仍强忍剧痛,大步出舱。刚刚走出几步便无法支持,脚下一软,扑到在地。众贼人逃命兀自不及,无人理会,头也不回,只管疾奔。

    玉罗刹大怒,喝道:“都给我站住!”众贼慌忙停止脚步,一动也不敢动。玉罗刹道:“你们连同伴的性命也不顾了吗?该死之极!”众贼人噤若寒蝉,既然玉罗刹没有发话,就谁也不敢挪动脚步。有两人还算机灵,上前扶起贼首。众贼人簇拥着,不多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罗刹低头去看怀中的婴儿。只见这小家伙浑不知方才的一场劫难,笑得甜甜的,一双大眼睛盯着玉罗刹,也不怕生,小手乱抓,口中依依呀呀叫个不停。玉罗刹禁不住唤起了心中的母爱,摸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赞道:“小宝宝,好乖!”笑脸如春花绽放,哪里还有半分煞气。

    将婴儿交到陈夫人怀中,玉罗刹问道:“这孩子真可爱。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多大了?”

    陈夫人紧紧抱住孩子,答道:“是个女孩儿,刚刚六个月。”玉罗刹更为高兴,又问道:“夫人贵姓?此行前往何处?”陈夫人道:“拙夫姓陈。此行是辞官还乡,回兖州老家定居。”

    玉罗刹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只见她眉目清秀,根骨绝佳,不由得越看越爱,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忽然,玉罗刹面色一变,说道:“我要走了。陈夫人,今日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记住,十年后我要来讨还,到那时你可不能借故推托。”说罢身形一纵,轻飘飘穿窗而出,倏忽不见。

    众人见这女子来无影去无踪,真有神鬼莫测之能,不由得暗暗咂舌。陈翰林道:“这女子究竟是仙是鬼,竟有这般神通。她的十年之约,又是何意?”

    只有李明辅猜出了大概。叹道:“此女非仙非鬼,大约是红线隐娘之流。仗剑江湖,扶危锄恶,杀人于谈笑之间。侄女好福气,蒙这奇女子青眼相加,将来成就,未可限量。”

    正在众人感叹之时,忽听舱外有人朗声问道:“船上有人吗?方才发生了何事?”

    陈李二人并肩出舱。只见河岸上有一个骑驴的汉子,黑夜之中看不清面貌。李明辅道:“方才有一伙贼人抢劫行凶。幸亏一位白衣女侠及时赶到,救下全船老幼,赶走了贼人。”

    那汉子急忙问道:“那白衣女侠就轻易将贼人放走了?”李明辅道:“非也。她迫那贼首自断一臂。若不是小可说情,只怕那些贼众也无一幸免。”那汉子顿足道:“是她,果然是她!为找她我跑遍了大江南北,塞外中原,却总是差了一步。唉!天意,天意。”说罢喟然长叹,令听者倍感苍凉。

    李明辅问道:“兄台贵姓高名?与那白衣女侠可是素识?”那汉子道:“我姓孙,与她又何止是素识。请教先生,她临去时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不明这汉子的来历,又怕他有寻仇之意,李明辅迟疑不决,欲言又止。那汉子察言观色,早知李明辅的心思。说道:“先生请勿顾忌。她本是在下的结发之妻,负气出走。在下苦苦寻找了三年,如今只差这一步之遥。先生若晓得她的行踪,请务必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李明辅道:“小可也不知她的行踪。她只说十年后会再来,讨还这笔人情债。”那汉子奇道:“人情债?杀几个江湖宵小,不过是举手之劳,算得上什么恩情。她行走江湖十几年,何曾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陈翰林道:“她似乎垂青于小女,有收徒之意。小可素来倾慕江湖侠士。小女若有幸得列门墙,实是求之不得。”

    那汉子道:“先生猜得不错。十年!看情形我要等上十年了。”神情惆怅落寞之极。扫视了一眼大船,又叹道:“闯了十几年江湖,办事还是这么毛毛草草。救人也不知救到底,又要我替你善后。”说罢抬起右手,食指凌空向船舱上划去。

    只见船舱上木屑纷纷而落,竟让那汉子隔空刻出了一个葫芦形的图案。李明辅又是惊骇,又是诧异,不知他这是弄的什么玄虚。问道:“兄台这是何意?”

    那汉子双目神光暴现,愁容一扫而空,朗声笑道:“有了这玩意,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再有强盗上门。”一带坐下的小毛驴,掉头而去,踢踢踏踏,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叹息声隐隐传来,似乎仍在不停地念着“十年”这两个字。

    光阴荏苒,十八年弹指而过,兖州府的府城滋阳又是一年春暖。滋阳乃水陆通衢之地,西南不足百里便是漕运大埠济宁州,商旅云集,空前繁华。这几年天公作美,水旱之灾不兴,百姓十分富足。最令兖州百姓庆幸的是他们有一个清正廉洁的知府大人。兖州府如今吏治清明,盗贼不兴,可以说都是这位李知府的功劳。提到李大人,合府百姓谁不挑起大指,由衷赞一声“青天”。

    兖州府是春秋年间古鲁国的故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便豪杰辈出。从一代文圣孔老夫子到占山为王的强盗头子宋江,形形色色,不胜枚举。李大人到任之后,兴办学舍,倡导文学。十年教化,兖州府文风鼎盛,大儒云集,生员之数倍增。

    薄暮时分,城北府学舍刚刚散学。众士子背负书囊,匆匆返家。学舍门前施施然步出三位青年士子,均是生员装束,两高一矮。右边那矮者面貌俊逸,文质彬彬,的确象个货真价实的白面书生。左边那人却浓眉大眼,筋强骨健,不象读书人,倒似一个弯弓走马的纠纠武夫,十分引人注目。中间那人也不逊色多少,身高八尺,猿背蜂腰,一双眼睛明亮异常,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是个相当有个性又相当随和的年轻人。

    三人缓缓而行,轻声谈笑。那粗豪汉子的笑声却十分响亮,引得路人侧目。就听那文质彬彬的书生说道:“王兄,李兄。到前面的茶楼坐坐可好?泡两壶茶,散散心。”

    那粗豪汉子大摇其头,说道:“喝茶有什么味道。依我看还是到那边得的酒楼去,叫上几斤极品高粱,不醉不归。”

    那文质彬彬的书生大惊失色,忙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王兄又要同小弟斗酒。小弟量浅,诚恐消受不起。”那王姓粗豪汉子极其得意,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笑容可掬的年轻人也不禁为之莞尔,笑道:“莫说小孟消受不起,小弟也不及王兄海量。再者说,王兄喝得酒气冲天,惹起伯父雷霆之怒,只怕又要皮肉受苦。小弟于心何忍。”这位王兄对其父甚是畏惧,闻言噤若寒蝉,不敢再提饮酒之事。大约是以前有过教训。

    那位小孟十分解气,笑道:“李兄言之有理。饮酒须师出有名,方有兴致可言。王兄饮酒可称之为牛饮,恕小弟不敢苟同。”好朋友间相互揶揄,那王兄也不介意,一笑置之。谈笑间三人踱进茶楼。山东人好酒不好茶。城中酒肆甚多,茶楼却只此一家。

    只见茶楼中高朋满座,士农工商之流云集。三人是这里的常客,茶博士见了慌忙上前相迎,说道:“三位公子刚刚散学吗?请随小的来,座位给您三位留着呢。”引三人上了二楼,一指临窗的一付座位,说道:“三位公子请坐。今天喝什么茶?”

    那李姓年轻人道:“来一壶龙井。”那茶博士自去下楼泡茶。那李姓年轻人游目四顾。就见邻座围座着四个粗壮的大汉,坦胸露怀,狂呼牛饮,旁若无人。李姓年轻人不禁为之一皱眉。楼上茶客大多是些文人雅士,至少也应该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这四个俗不可耐的蠢物来此做甚。

    正对面的那名粗壮汉子似乎发觉有人在打量他,警觉地抬起头,目光甚不友好,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李姓年轻人十分不悦。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暗道:“我看他不顺眼,他只怕也有同感。为了这点小事生闲气,未免太不值得了。”如此一想,心中释然,又去看旁边的座位。

    那是三个中年人,相貌平庸,穿绸裹缎,一副暴发户的气派。正在那边高谈阔论。其中一人身体胖大,满口鲁音,似乎是本地人。就听他说道:“田老板,兄弟出门经商,跑过不少地方,只可惜从未往南边去过。听人说江南如何如何繁华。田老板从南边来,见多识广。能否说来听听,让我这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那田老板尖嘴猴腮,微带南音,口沫飞溅,眉飞色舞,说道:“若说我们江南,可谓富甲天下,无处可比。刘兄你可知道,每年朝廷的钱粮赋税,十有八九来自江南的苏嘉松湖杭五府。可以说我们江南人养活了天下人。”刘老板两人听他胡吹大气,已经面呈不悦之色。田老板却兀自不觉,继续吹道:“我们江南才子遍地,美女如云。贩夫走卒之流也能提笔成文,出口成章。南京就不要说了,那是天下第一大城,比京师还要大。只说苏州,户口百万,十分繁华。”

    一方是越说越起劲,一方却越听越不耐烦。刘老板重重地咳了一声。田老板这才发觉两人神色不对,忙道:“当然,贵地比起江南也并不差吗。”呷呷干笑两声,掩饰心中的尴尬。

    刘老板面有得意之色,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笑道:“不错。敝地接连几个丰年,十分富足。兄弟的生意也格外兴隆,财源广进。不必再如往年千里奔波,饱受风霜之苦。只管坐在家中,金银就象流水一样流进兄弟的腰包。”田老板面呈艳羡之色,口水几乎流下来。问道:“老兄有何高招,能否指点一二。”刘老板道:“高招是没有的。全赖知府大人的洪福。若论咱们这位知府大人,真可称得上百年难遇的好官。”一连串的赞誉之辞随之而来,滔滔不绝。

    李姓年轻人暗自欢喜,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孟姓书生轻轻碰碰他,俯到耳边轻声道:“李兄,他们在夸奖令尊大人。”原来,这位李姓年轻人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大名天赐。李大人说的好,临老得子,皆出上天之赐,故而得名。十八年前李大人到兖州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如今已经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了。两位同伴一个名唤王致远,一个名唤孟文英。都是官宦子弟,人品不俗。平日里天赐与他们评古论今,畅谈胸中抱负,彼此许为知己。

    对父亲的赞誉之辞,天赐平日里听得太多了。那些人不是父亲的下属,就是他的同窗学友。也不甚放在心上。今日听到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夸奖父亲,显然是由衷之言,不会有虚假的成分。天赐暗自欣慰,喜上眉梢。

    忽听对座的那个粗壮大汉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嘲弄之意。偏偏一旁还有凑趣之人,发问道:“二哥因何发笑?”

    那二哥讥嘲道:“狗皇帝搜刮民脂民膏,贪得无厌,天高三尺。狗皇帝手下的一群贪官污吏个个贪似恶鬼,狠似豺狼。狗官李明辅只因刮得少了些,贪的少了些,便被人称作青天大老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同座四人一齐大笑。那发问之人道:“二哥说的不错。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有什么清官。狗官李明辅表面上沽名钓誉,骨子里还不是一样的贪毒。”

    这四人声音十分洪亮,引得楼上茶客人人注目,显然都听到了。天赐更是字字入耳,不由得怒火填膺,当即就要发作。王致远却先按捺不住了,一跃而起,指着那大汉骂道:“狗头,好大的狗胆!竟敢辱骂李大人。咱兖州府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容不得尔等放肆。”

    那大汉也不示弱,长身而起,抱臂当胸,邪笑道:“狗官的儿子是小狗。我说小狗,老子天生胆大,就是不怕王法。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有种就上来试试。”

    王致远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动手。孟文英大为焦急,慌忙将他拉回,又按住跃跃欲试的天赐,低声道:“大人不计小人过。两位何必跟这两个蠢物一般见识。坐下来,喝茶,喝茶。”读书人有涵养,动手动脚有失体统。两人强压怒火,悻悻坐下,对邻座挑衅的目光,讥讽的言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经过这一场纠纷,三人兴致大减,匆匆饮了两口便付帐离去。出了茶楼,王孟二人相继告辞返家。天赐郁郁独行,思绪起伏,忖道:“父亲一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所作所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黎庶。到头来却被那几个狗头无端辱骂。父亲常讲:当今天子是难得一遇的圣明君主。那几个狗头却说了许多无礼的言语。圣人教导后世要是是非非,善善恶恶。那几个狗头难道是睁眼的瞎子吗?”

    思忖间转过了几道街口。路边是一座院落,青砖的院墙,红漆的大门。已经到家了。天赐轻扣门环,高声唤道:“存义叔,我回来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应门的是一个银发老者,皱纹堆砌的老脸上满是笑意,说道:“我的好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小姐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心情坏得很。少爷可要小心点。”

    天赐笑了笑,问道:“我爹回来了吗?”存义道:“还没回来。”天赐点点头。父亲平日忙于公务,一向回家很晚。天赐已经习以为常。

    这时忽听堂上传来一阵银铃似的声音:“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人家等了你好久。”笑声中连蹦带跳跑出一位清秀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十三四岁的年纪,身材轻盈,眉目如画。穿一件大红的劲装,鬓边额角汗意未消。手中提着一口窄锋长剑,剑刃未开,是练功用的钝家伙。

    一见到妹妹的如花笑靥,天赐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说道:“今天顾老夫子兴致极高,讲起书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大家听得入了迷,所以散学晚了点。”

    小姑娘抱着哥哥的手臂,撒娇不依道:“鬼话连篇。一定又是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鬼混去了。老实招供,我猜得对不对?”

    见此情形,天赐更加不敢实话实说。索性继续胡诌:“我的好妹妹,哥哥天胆也不敢骗你。你仔细看看,哥哥即没有灌黄汤灌得烂醉如泥,也没有打烂仗打得鼻青脸肿。怎么能说是鬼混去了。今天顾老夫子讲《论语》讲到暮春浴沂这一节,就圣人‘吾与点也’这一句阐发了一通高论。独辟蹊径,言前人所未言。哥哥受益非浅。”

    小姑娘道:“这段书我也曾读过。讲的是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四弟子侍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皆愿出将入相,只有曾点说什么‘浴乎沂,风乎舞兮,咏而归’云云。孔圣人赞同曾点,感叹‘吾与点也’。这段书朱子早有批注。顾老夫子狗尾续貂,一定乏味之极。”

    天赐哂笑道:“囫囵吞枣,不求甚解,谬之极矣。仅从字意上理解,‘吾与点也’的确是赞同曾点之志。顾老夫子却另有高见。曾点之志不过是独善其身,与圣人兼善天下的本意大相径庭,不值得后人仿效。好男儿志在四方,理当以天下为己任,普救世人。子路冉有之志才是正理。圣人这句‘吾与点也’不过是周游列国屡受挫折之后,悲叹王道日衰,世风日下而生的感慨而已。宋儒大多苦拘文理,不问灵性。胡乱批注,岂知圣人的良苦用心。你深中宋儒遗毒,人云亦云。殆哉,枉也!”

    小姑娘笑道:“酸透了。老酸丁教出了一群小酸丁,只会咬文嚼字,钻牛角尖。那顾老夫子我想起来就生气。前几天登门拜访,话题一开就不肯走了。害得爹爹陪他到深夜。”

    天赐也忍俊不禁,笑道:“顾老夫子是一位饱学宿儒,经纶满腹。爹爹同他谈的投机,才会一直聊到深夜。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当然搞不懂。”小姑娘心有不服,小脸一板,就待反唇相讥。天赐深知再纠缠下去势必大吃其苦,忙叉开话题,问道:“妹妹,你练了一下午剑法,不知可有进境?”

    小姑娘立刻兴奋起来,拉起天赐就走。说道:“我刚才练了几手绝招。我们去比试比试,哥哥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兄妹两人相携来到后院。这后院原本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天赐长到十来岁的时候忽然对练武产生了兴趣。李大人不忍夺其所好,便将后院辟成了练武场,添置了刀枪弓箭,石墩石锁等练武的器械。又给他请了几个师父。这些人不是府城中设馆收徒的拳师,就是会耍几手枪棒的同僚武官,功夫也只是平平。但小天赐天赋极高,又肯下苦功,勤练不辍。几年下来已经青出于蓝,几位师父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这几年便不再请师父,只在后院闭门苦练,时常与王致远相互切磋。那王致远也练过几手家传的功夫,堪堪抵挡得住。小姑娘见哥哥练武也跟着学,师父教哥哥时她在一旁依样画葫芦,没有师父时便向哥哥请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居然也让她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武艺。

    今天小姑娘在后院独自琢磨出了几招杀手锏,一时技痒,便拉哥哥比试。一到后院她便迫不及待地摆开架式,似模似样,叫道:“哥哥,请进招吧!”

    天赐暗笑妹妹好胜。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大关刀,舞成一团白光。笑道:“来来来!看你新练的绝招管用不管用。”

    小姑娘又气又急,面现惧色,噘嘴道:“不行,我要同你比剑。快取剑来。”天赐笑道:“要对付你的新招,哥哥不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怎么行。你如果害怕,咱们就不比了。”小姑娘嗫嚅道:“你的力气大得象蛮牛。舞起大刀,我的长剑碰也不敢碰。你欺负我。”越说越委屈,泪水在眼圈里打转。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的哭闹,天翻地覆自不待言。

    天赐以往有过教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忙道:“好妹妹,咱们比剑就是了。”放下大关刀,掂起一把长剑,随手挽了一个剑花,只觉得轻飘飘十分别扭。天赐苦笑道:“糟糕,这玩意太不乘手。哥哥这回输定了。”

    小姑娘好胜之心又起,信心大增。格格笑道:“活该!谁让你你平时不肯用心练剑。”说练就练。乘天赐不备,长剑舞成朵朵青云,直向天赐中宫抢来,攻势凌厉无匹。她新琢磨出的这几手绝招果然不同凡响。

    天赐眼花缭乱一时竟无法拆解。又不好动蛮力硬接硬架,欺负妹妹身小力弱。无奈只得步步后退。小姑娘得势不让人,娇笑声中招招进逼,长剑上下飞舞,攻势更为猛烈。可是太过得意,只顾进击,忽视了守御,步法也乱了。

    天赐正等着这个机会。蓦然矮下身形,舞起长剑护住上盘,双腿如风,连番向小姑娘脚下扫去。变出突然,猝不及防。小姑娘剑招立见散乱,一个不小心,被天赐扫到足踝,几乎跌倒。天赐站起身,含笑道:“承让了!”这句江湖习语却是向师父们学的,此时用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小姑娘好不失望。将长剑向地上一扔,叫道:“气死我了!”转身飞奔而去。天赐晓得妹妹的脾气。方才话说的太满,输招之后下不了台,一时羞愤,过不多久自会烟消云散,不必介意。故而也不追去,只管自己练功。很快天就黑了,天赐仍不停手。先舞了一趟关刀,又练了几手枪棒,最后提起石锁练力气,百余斤的石锁在他手中轻如无物。

    只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又来到院中,小脸上笑意盎然,显然已将方才输招的不快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嘻嘻道:“哥哥,别练了。爹爹叫你呢。”

    天赐正有许多问题要向父亲请教。问道:“爹在哪儿?叫我何事?”小姑娘威胁道:“在书房。刚才我向爹爹告状,说你欺负我。爹爹正怒气冲冲,准备狠狠教训你一顿。千万要当心,莫谓言之不预也。”

    天赐一笑置之。父亲时常教训他不假,却从不怒气冲冲。而是一向和颜悦色,循循善诱,也允许他反驳。有时夫子二人各执几见,争执不下,父亲也不生气。最后总能辩出个是非黑白,谁错了谁认错。父亲赞赏他有主见,他也敬重父亲的泱泱大度。长此以往,这几乎成了父子俩每日必行的功课,引为赏心乐事。

    兴冲冲来到书房。只见李大人正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持书卷低声诵读。房中陈设简单,唯有几幅山水,几张条幅,几架书籍而已。天赐轻轻唤了声:“爹爹。”肃手侍立一旁。

    李大人命他落座,笑吟吟地问道:“今天又同小慧比武了,是不是?我见小慧一脸的不高兴,就猜出是你闯的祸。做哥哥的应该好好管教妹妹,学点正事。可你每天都在教她什么?那刀动剑,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天赐道:“妹妹还小呢!让她终日循规蹈矩,岂不太拘束了。练武好歹也算是正事。平日里儿子也常教妹妹读书。其它就无能为力了。”

    李大人神色黯然,叹道:“你们的母亲早早谢世,让小慧失于管教。这孩子太娇纵,我就不信你能让她定下心来读书。”

    天赐低头窃笑。说道:“由不得爹爹不信。儿子方才就给妹妹讲了一段书。”将有关孔圣人‘吾与点也’一句的高论原原本本告知父亲。言下颇为自得。

    李大人甚有兴味,拈髯沉吟,细细琢磨。忽然笑叱道:“大胆,你敢欺骗为父。这一段评论绝非出自顾老先生之口,一定是你胡编出来的。”

    天赐吓得一吐舌头,说道:“还是爹爹高明。这段评论的确是儿子的一点浅见,管窥蠡测,难等大雅之堂。请爹爹指正。”

    李大人笑道:“那顾老先生学识虽然渊博,却食古不化,将朱子之言奉为金科玉律。更兼年迈昏聩,壮志消磨。你编造他斥宋儒不问灵性,遗毒后世,又说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云云,岂非天外奇谈。为父当然不会相信。象这样的豪言壮语,也只有初出茅庐,不知世事艰辛的年轻人才说得出。年轻人应该有雄心壮志,为父深有同感。孩子,说说你的志向。”

    一提到志向,天赐眉为之飞,色为之舞。说道:“圣人所谓贫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后人奉为圭臬。儿子却不敢苟同。未言志向先言贫达,未免太消极,有些近乎宿命的味道。儿子将来不论是贫是达,都将以兼善天下自励自勉。”

    李大人目光陡亮,赞道:“好孩子!范文正公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才称得上仁人志士的胸襟。一朝显达,出将入相,固然可以造福天下。可是宦海风波险恶,未必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旦落魄为一介布衣,你又将如何处之。”

    天赐道:“高官显爵儿子未必放在心上。如果真如爹爹所言,儿子将仗三尺利剑遨游天下,管尽天下不平之事,斩尽世间奸佞之徒。决不令此生虚掷。”

    李大人叹道:“孩子,你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为父并不反对。可是仅凭你目下的武功还远远不够。天下奇技异能之士多如恒河之沙,无不胜你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你应该继续下苦功,访名师。咱们李家世代都是读书人,为父也从未涉足于武事,无力助你。一切全靠你自己了。”

    天赐暗自不服。他自幼在兖州长大,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天地,更没有见过父亲所说的奇技异能之士。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以为武功已是天下一品,再无对手可言。只是谦谦君子,不好自吹自擂,对父亲的话他也不加反驳。话锋一转,讲起今日下午在茶楼遇到的一场纠纷,将那几名大汉的言语一一相告。最后道:“这四个家伙可恶之极。若不是小孟劝阻,儿子一定打破他们的狗头。”

    李大人目光深邃,凝视着天赐,暗道:“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但生得雄壮如狮,一表人材。更难得的是天性诚笃,谦虚好学。可是书本上的学问毕竟有限,许多事情也不该瞒他啦。”说道:“你今天没同那几个反贼动手打架,这很好。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练功习武,说小是为强身健体,说大是为保家卫国,决不是为争强斗胜,逞匹夫之勇。那几个反贼辱骂为父,也不值得生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是是非非本来就很难分辨,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在你看来为父是忠君为国,焉知在他人眼中不是助纣为虐。那四人说的也并非全错。唉!贪官污吏充斥朝中,良臣贤士报国无门。如今朝政腐败,民怨沸腾,都是这些贪官污吏坏的事。”

    天赐惊疑莫名,问道:“爹爹,您不是常说,天子圣明,国事兴旺。为什么……。”李大人知道他心中的疑团,打断道:“孩子,你只见这小小的兖州府百姓丰衣足食。却不知天下汹汹,这几年许多府县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各地官吏不顾百姓死活,为了自家的前程,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富甲天下的江南各府,百姓也不堪重赋。或出门经商,或聚山为盗,不知荒芜了多少田地。其它如河南湖广,就更加不用提了。”

    天赐足迹未出兖州,不知天下之大。只道各地都是一般,年年风调雨顺,灾害不兴。做官的也都清正廉洁,堪为百姓父母。却不料父亲所言大不相同。他心中生出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李大人继续说道:“民以食为天。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胆小的饿死沟渠,胆大的铤而走险,啸聚山林,抗拒官府。这几年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拥塞道路,劫掠商旅。甚至于卫河的漕船也常常被劫,各地的赋银贡物十有七八到不了京师。即使有大队的官军护送,有时也难以保全。那四人虽口出不逊,可是所言皆属实情。他们说不定就是不堪其苦,铤而走险的良善百姓。说来也极可怜。若是衣食饱暖,谁又情愿亡命天涯,沦为盗贼呢?只是他们辱骂圣上贪得无厌,却大错特错了。贪得无厌的是朝中的佞臣贼子。圣上一心为民,却事与愿违,只能归诸天意了。”言罢目光炯炯,神意飞驰,似乎想到了紫禁城里他心目中圣明无比的皇帝陛下。

    天赐道:“爹爹,儿子常听人讲起,当今天子是一位仁德君主。可是朝政败坏至斯,难道他就不闻不问吗?”

    李大人道:“为父当年在京供职,虽然官阶不高,却常能见到圣上。那时圣上正值壮年,精力充沛。常常批阅奏章到深夜,宵衣旰食,不敢稍懈。虽说并非事事都处理得十分妥贴,但圣上认真,臣下便不敢懈怠。君臣一心,国事日渐昌盛。圣上最容不得贪毒害民的奸佞之徒,每遇此类事一定要亲自过问。可是圣上太仁厚,失于决断,常常妄信人言,以致奸邪孳生,纲纪败坏。这几年情形更加糟糕。圣上本有些寡人之疾,旦旦而伐,精力日衰。朝廷大权都落入奸臣之手。文渊阁大学士许敬臣,司礼监大太监王保等人巧言令色,蒙蔽圣聪,竟骗取了圣上的信任。这些奸贼独揽大权,谗害异己,结党营私,罪恶滔天。朝中大臣稍有得罪便被罗织罪名,罢官充军,屈死法场者也不在少数。许敬臣的死党吏部尚书周焕文也极荒唐,考核官吏竟要依据上缴钱粮的多寡。各地官吏竞相盘剥,朝廷岁入是增加了不少,他也因此博得了能臣之名。黎民百姓却一贫如洗,苦不堪言。还有奸贼刘进忠更是无法无天。他本是京师一地痞无赖,投效锦衣卫,善于钻营,官运亨通,数年之内青云直上,竟做到锦衣卫大都督。如今的锦衣卫俨然已凌驾于三法司之上。谁敢得罪刘进忠那贼子,不论官阶多高都逃不了噩运。轻则丢官还乡,重则打入天牢,严刑折磨,一死了事。刘贼压榨小民,戕害臣子,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圣上却被蒙在鼓里,任他胡作非为。”

    天赐目眦欲裂,大叫道:“气死我也!爹爹,难道您也不上表弹劾这些奸贼吗?”

    李大人叹道:“为父也曾多次上表,均如石沉大海,只怕圣上看也没能看到。君子不悲其身之死,而患国之衰。为父是抱了必死之心的。上天不绝彼乱臣贼子,夫复何言!圣上英明体察,总有一天会明白。为父死而无憾。”

    天赐心中大不以为然,暗道:“难怪有人骂他狗皇帝,的确糊涂透顶。做皇帝做到这地步,可说是无能之极了。爹爹居然还赞他圣明,岂有此理!如果换做我,一定提剑入京师,先斩下刘进忠许敬臣的狗头,再当面臭骂那糊涂皇帝。让他明白,因为他一人的过错,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看他羞也不羞。”

    天赐在胡思乱想。李大人也在拈髯沉吟,喃喃道:“只盼几年后新皇登极,能够励精图治,整肃朝纲。”忽然间兴奋起来,凝视着天赐,双目神光湛然,说道:“孩子。太子殿下与你同龄,京里传言他宽厚仁和。希望他即位之后,明辨是非善恶,亲贤臣,远小人,做一个圣明君主。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切莫重蹈圣上覆辙。”

    天赐道:“自古至今,称得上圣明君主者能有几人?仅仅明辨是非善恶是不够的。当今天子便是失之于宽,知善而不能进,知恶而不能去,最终奸臣横行而无力制之。可见为君者当有胆识,有决断。太子殿下宽厚仁和,只怕是短处而非长处。儿子倒希望他少几分仁慈,多几分威严,方能补圣上之不足。”

    听到儿子有这般见识,李大人心中大慰,神色肃然道:“我辈读书明理,所为者何?为的正是这是是非非,善善恶恶。圣人云:物格而知致,知致而意诚,意诚而身修,而后家齐国治天下平。格物致知与是是非非,一而二,二而一也,这是万事的根本。可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你我父子做不到,至圣先师孔圣人只怕也做不到。他带领众弟子周游列国,为的是求职,说明他还有私欲。一旦有了私欲,得失之心就会使他蒙蔽。孔圣人尚且如此,我辈俗人更为难矣!是非善恶因人而异,不必求同于他人。凡事秉心执意,力求明辨。为善去恶,尽一己之所能。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鬼神。荣辱得失何足道哉!”

    天赐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您在教儿子叛经离道,不怕孔圣人从地下爬出来揪您的胡子?”李大人斥道:“荒唐,刻薄!”父子二人内会于心,相视莞尔。

    当天夜里,天赐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想起父亲之言,感怀世事的艰辛,黎民的苦难,心中恻然。

    翌日,天赐早早起身。他与几位学友相约出城打猎。陪父亲用罢了早饭,便回房换上一身骑装。出外打猎不必带兵器,只带一张硬弓十只雕翎箭,又佩上一口长剑作为装饰。他喜用重兵器,对剑术却不甚精通。

    出了卧房便去马厩整理马具。这些事本应该由仆人料理。但天赐甚是喜爱他那匹通体纯黑不见杂毛的乌骓马,平日里填草喂料洗马遛马之事从不假手他人。喂饱了豆料,装妥了鞍鞯,他拉上马就要出门。

    却见妹妹小慧急急跑来,一见面就撒娇道:“哥哥,你又要出城打猎?带上我好吗?求你了。”

    天赐吓了一跳,忙道:“好妹妹。昨天爹爹刚刚责备我不教你学好,今天我就带你出去打猎。让爹爹知道了,你一哭一闹了事,哥哥却吃罪不起。”小姑娘央求道:“我们偷偷出去,不让爹爹知道。好不好?”天赐面孔一板,佯怒道:“你居然唆使我欺骗父亲,好没规矩!我还另外约了几个朋友同行,你一个姑娘家也多有不便。”小姑娘难以反驳,噘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天赐慌忙换上笑脸,说道:“好妹妹,别生气。哥哥今天捉一头小鹿回来给你玩。”

    “真的!”小姑娘又惊又喜。天赐笑道:“骗你是小狗,是乌龟王八蛋。”小姑娘心中的不快立刻化为乌有,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叫道:“李老弟,该走了!”嗓门大得象炸雷,是王致远的声音。天赐牵马出门,只见王致远几个鲜衣怒马,携弓佩剑,却不见孟文英。

    天赐问道:“小孟为何不来?”王致远道:“我们几个去约过他。这小子装病在家,大约自知手底下太稀松,怕出乖露丑,索性做个缩头乌龟了事。”众人齐声大笑,策马而去。这些人都是府城中的公子哥,平日里飞鹰走马,狂放无羁。城中的百姓见得多了,也不以为异。

    西去府城三十里便是滋阳山。山虽不高,林木却非常茂盛,獐狍麋鹿出没无常,确是行围打猎的好去处。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几位学友暗存较技之心,策马狂奔。不足半个时辰,苍翠的山岭悠然在望。天赐这匹乌骓马委实神骏非凡,将众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一行人陆续驰到山脚下。落在后面的几个累得气喘吁吁,通身大汗。王致远忍不住大声讥嘲,众人暗自好笑。天赐遥指着山下一湾清清的河水,说道:“咱们分头进山,午时在河边碰头。咱们先订个彩头,猎获最少者,罚他洗剥野兽,拾柴生火。”

    众人哄然叫好。王致远却偏要抬杠,问道:“猎获多少又是怎么个算法?如果我猎到一头鹿,你却猎到十只兔子。只比数目我可要吃亏了。”天赐道:“多寡自有公论。你若是抬一头猛虎回来,我便是捉到一千只兔子也算是输给你。”众人齐声称善,分头去了。

    天赐的武功在这群学友中算得上出类拔萃。那些位都是城里的公子哥,虽习过几手枪棒,却不肯下苦功,身手稀松平常。只有王致远与天赐在伯仲之间。但王致远的箭法差得太远,故而每次出城行围多半都是天赐拔得头筹。王致远心有不服,千方百计找天赐的不是。今天也没有例外。

    早晨向妹妹夸口捉一头小鹿回去,所以天赐入山之后只管纵马游荡,对惊起的野兔山鸡之属毫不在意。以往山中野鹿甚多。可今天仿佛山神有意同天赐做对,整整搜寻了一个时辰,一无所获。眼见正午将至,若是空手而归,岂不让王致远等人笑掉大牙。

    正自焦急,蹄声起处,灌木丛中忽然惊起了一道黄影,腿纤腹白,惊慌蹿走,正是一头獐子。天赐大喜,纵马追去。獐子在林中乱蹿,飘忽不定,极难取准。天赐却成竹在胸,张弓搭箭,瞄得正准。弓弦响处,飞奔的獐子应声翻倒,利箭穿破头骨,直透前额。

    天赐飞马而至,俯身提起獐子,心想:“一头獐子是少了点。不过只要不垫底,抢不得头筹也没关系。让王兄得意一次好了。”抬头看看天色,正午已至,便策马下山。

    天赐盘算得不错,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众学友在河边聚首,大家各自献上猎物,无不满载而归,只有天赐猎获最少。众学友暗自诧异,王致远心花怒放。天赐自认晦气,没奈何动手拾柴生火,洗剥野兔山鸡,穿在树枝上烧得滋滋流油,香气四溢。众人取出酒囊,围在火边痛饮。

    王致远半囊酒下肚,老毛病又犯了,扯开嗓门大放厥词:“我说理老弟,你今天是烧过香拜过佛,心存慈悲,不忍杀生。还是撞上了狐仙,迷恋美色,追踪而去。以致忘了正事,收获如此之少。”

    天赐解释道:“王兄扯到哪里去了。我早晨答应妹妹,捉一头小鹿回去。因此只顾寻鹿,让你侥幸站了上风。”

    王致远呵呵笑道:“看不出来,你平日在外逞强争胜,向不服人。没想到回到家里却怕了妹妹,事事不敢违拗。丢尽了咱们男人的脸面。”

    天赐当即还以颜色,笑道:“做哥哥的对妹妹自然要倍加爱护,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可不象王兄,在家中只会做床头跪。在咱们面前是只老虎,一见到嫂子就变成了病猫。却不知是谁丢尽了男人的脸面。”

    众人放声大笑。王致远引火烧身,哑口无言。众学友中他年龄最长,也只有他娶了妻子,自然时常成为同伴揶揄的对象。天赐也已经年满二十,按理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但李大人一直没有为他说亲,似乎另有打算。天赐醉心于文事武功,也从未动过念头。

    这一餐闹了将近一个时辰,众人多不胜酒力,躺倒在河边休息。天赐因下午有事,饮的最少,早早向众学友告辞,先自进山去了。讲好傍晚各自回城,不必等他。

    上午没有猎到鹿,天赐下午便不再走老路。策马只管向西奔驰,兜了一个大圈子进山。皇天不负苦心人。寻觅了一个时辰,终于找到了猎物。那是一母一幼两头野鹿,毛色纯褐发亮,撒满白色的斑纹,十分漂亮。天赐不敢惊动,悄悄掩近。两头鹿机警异常,远在数十步之外就听到了声音,迅速惊起,向林中奔去。

    天赐策马紧追不舍。矫健的母鹿早就跑得远了,幼鹿身小力弱落在后面。天赐要捉活的,不敢用箭。可是山中树木茂密,乌骓马虽然神骏却奔驰不开。幼鹿又十分灵活,东冲西蹿,一时竟追赶不上。天赐也不着急,同幼鹿比耐力,紧紧盯在后面,只待幼鹿气力用尽,自然手到擒来。

    这一追一逃,跑出了二三十里路。幼鹿奔跑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时机成熟,天赐紧催坐骑,飞奔而至,探出身体,抓住后颈,将幼鹿提起,横放在鞍桥上。幼鹿汗水淋淋,四蹄不住挣动,肌肉突突乱跳。天赐取出绳索,将四蹄牢牢捆住。他骑术精湛,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并不觉得如何疲惫。

    捉到幼鹿,对妹妹有了交待,可以回去了。方才只顾追赶幼鹿,没有留意到路径,不知身在何处,只得慢慢地觅路出山。

    山脚下府城通往济宁州的大官道蜿蜒而过。官道上缓缓驶来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前车后各有四骑健马,马上骑者都是仆人装束。宽敞的车厢精雕彩绘,天蓝色的车帷绣着百鸟,垂着流苏,叮咚作响,声音悦耳。帷幔低垂,香风四溢。不知是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眷驾车出游。

    马车在山间行驶,路边是茂密的树林。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空而过,两侧树林中冲出十余骑健马,拦住去路。马上骑者劲装疾服,黑巾蒙面,手中钢刀寒光映日,砭人肌骨。当先一大汉狂叫道:“沂蒙山的英雄好汉在此开山立柜。过路的留下买路钱,放尔等一条生路。”

    众仆人大惊失色。这条路一向太平,从未听说有强盗出没。路过府城时也没有请人护送,不料竟发生了意外。一名仆人策马而出,喝道:“瞎了眼的狗强盗!胆敢拦劫官家车辆,不怕掉脑袋吗?”

    那为首的大汉狂笑道:“老子不怕掉脑袋。你怕不怕?”又叫道:“弟兄们,把这些狗腿子全给我宰了。”

    众贼人催马舞刀,一拥而上。众仆人也拔刀迎敌。论人数论身手,众仆人都不是强盗的对手,一交锋便纷纷中刀落马。兵刃相交声,贼人狂呼声,绝望的惨叫声,女人的惊呼声,不绝于耳。这些贼人下手真狠,不多时八名仆人悉数毙命,身首异处。驾车的车夫也被一刀砍去了半个脑袋,血淋淋的尸体扑倒在车辕上。八匹健马失去了主人,落荒而去。

    众贼人不理会逃散的马匹,踏着尸体一窝蜂拥到马车前。一贼人伸刀撩起车帷。只见车内有一老二少三名女子,体似筛糠,惊作一团。一少年女子紧偎在中年女子怀中,另一少年女子侧身相护,面色惨白,惊恐万状。

    看清楚那两名少年女子的面貌,众贼人三魂六魄飞去了大半。一贼人叫道:“好漂亮的小妞儿!老子平生头回得见。他奶奶的!这趟买卖没有白做。”那贼首更是心痒难搔,馋涎欲滴。色迷迷盯着依偎在中年女子怀中那少女,说道:“这妞儿我要了。那小丫鬟弟兄们拿去快活。”

    众贼大喜,三女大惊。那中年妇人忙将少女护到身后,颤声道:“你们不能对小姐无礼。”

    那贼首瞪眼怒道:“你这老婆子好生罗嗦!把她给我砍了,咱对老婆子没有兴趣。拉倒外面动手,千万别吓坏了我的小宝贝儿。”一贼人提刀而出,跃上车辕去拉扯那中年妇人。中年妇人面如土色,两名少女放声大哭,抱住她不放手。

    恰在此时,只听远处有人喝道:“大胆贼人,吃我一箭!”一匹纯黑色的骏马从山坡上疾驰而来。马上是一位雄壮的年轻人,神威凛凛,左手挽长弓,右手持利箭。怒喝声中利箭破空而至,正贯入车辕上那贼人的后心,透胸而过。那贼人当即毙命,尸体翻落在车前。

    众贼人大惊失色,催马散开,大声吆喝。那贼首怒喝道:“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竟敢坏太爷的好事。做了他,给老四报仇。”人丛中冲出几名悍贼,拍马舞刀,向来人抢去。

    来人正是天赐。他在山中捉获猎物,觅路回城,一上官道正撞上贼人行凶伤人这一幕。当即怒火填膺,箭毙一贼,飞马前来抢救。面对来势汹汹的悍贼,天赐毫无惧色,厉声喝道:“快快下马受缚,饶尔等不死。”众贼岂甘罢手,驱马飞驰如故。天赐怒火更盛,拉满强弓,又是一箭射去,正中当先那贼人的咽喉。尸体翻落,脚却仍旧挂在马蹬中。坐马不知主人已死,拖着尸体落荒而去。众贼人悍不畏死,继续向上冲杀。天赐箭无虚发,又有四名贼人中箭落马。

    天赐平生头一回杀人。初时激于义愤,并未多想。这时连毙数人,不免心中恻然,手足有些发软。众贼人惊于天赐的箭法,也逡巡不敢进。那贼首大叫道:“愣着干什么?不干掉这小子,大家都活不成。”一马当先,直奔天赐。

    危急关头,天赐不再迟疑,张弓搭箭,射向那贼首的咽喉。他杀心已去,这一箭劲道大减。那贼首身手十分了得,眼明身快,向前一俯,利箭擦头顶飞过。一箭走空,天赐大急,伸手摸向箭壶,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箭枝已经用尽了!

    那贼首大喜过望,狂奔而至,劈面就是一刀。天赐这次出门虽带了一口长剑,却只是一件装饰品,不甚乘手。身陷危境,他暗自叫苦,慌忙间带马闪避,那贼首一刀落空,坐骑跑得正欢,擦身而过,直冲出十余丈开外。得此余暇,天赐拔剑出鞘。一剑在手,心下大定。

    那贼首带马而回,二马盘旋,斗在一处。天赐不惧对手力猛,却怕对手刀沉。他手中的长剑只是一件饰物,重量不过两斤,岂敢硬接硬架,左闪右避,颇为狼狈。又有四名悍贼相继驰到。那贼首大叫道:“弟兄们,并肩子上啊!”众贼人一齐动手,刀影漫天,攻势如潮。天赐以一敌五,左支右绌,破绽百出。哧的一声,一刀划肩而过,在左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入肉不深却鲜血淋漓,半身浴血,十分可怖。

    忽然,马车的方向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呼,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听一声娇叱:“贼子,看剑!”一道红影凌空飞至,象一只展翅大鹏。剑光如匹练,划空而过,不闻金铁相交之声,五名贼人同声惨叫,落马而死。那道红影并不落地,继续向前飞,稳稳地落在疾驰的坐马上。好玄妙的身法!好神奇的剑术!天赐庆幸之余,悚然动容。

    一声长嘶,那骑士勒马而回。只见那骑士竟是一位年轻女郎,纯白的绢帕包头,红扑扑的脸蛋吹弹得破,眉若春山,目似秋水。虽然未施脂粉,却是天然的颜色。天赐不觉看呆了,暗道:“若不见她方才出手,真难想象这样一位弱质女子竟会是剑术高手,取敌性命如探囊取物一般。”

    女儿家面嫩,这女子被一位陌生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难免有几分羞意。嫣然一笑,声似银铃,说道:“车中女眷是公子的同伴吗?你伤的不轻,还不快去包扎一下。”说罢掉转马头,轻敲马蹬,绝尘而去。天赐正想解释他也不识得车中女眷,过去搭话不甚方便,想请这位红衣女子善后。不料未及开口,伊人已经远去,只余下一串轻笑声在耳边回荡,良久不绝。

    天赐怅然若失,暗想:“我今天是怎么了?盯着人家大姑娘,失魂落魄,连个谢字都忘了说。失礼之极。”又想:“这女子是何方人氏?不知将来是否有缘再见。”随即又暗暗自责:“她是何方人氏与我何干?见到了又能如何?李天赐啊李天赐,你可万万不要再胡思乱想,亵渎了这位好姑娘。”猛地摇摇头,压下心中的绮念。口中却情不自禁喃喃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从痴迷中清醒过来,天赐又去看地上那五名贼人的尸体。只见每具尸体的咽喉上都有一个窄窄的伤口,出剑之快之准,令人心惊。天赐倒吸一口冷气,心想:“此女武功胜我百倍。爹爹之言诚不我欺。江湖之上能人辈出,我只是个井底之蛙,夜郎自大,可怜亦复可笑。”天赐终于认识到自己的武功尚不入流,却并不因此而灰心,反而坚定了信念。只要继续下苦功,那位红衣侠女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

    天赐伸剑挑开那贼首的蒙面巾,只见他面貌熟稔,正是昨日在茶楼上口出不逊的四人之一。天赐暗想:“我就猜那四个贼子不是好路数,原来是一伙强盗。”心中未免有几分同情。他们有这等好身手,若不是投身为盗,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转而又想起车上的三名女子,救人救到底,不能一走了之。当下牵马走过去,朗声道:“诸位夫人小姐。贼人已除,你们不必害怕。”

    车中的三名女子不知危险已过,相拥而泣,瑟瑟发抖。那中年妇人紧闭双目,阿弥陀佛念个不停。听到车外有人发话,中年妇人小心翼翼地撩开帷幔,从缝隙向外窥视。看到半身浴血的天赐,吓得她又把帷幔放下,结结巴巴地问道:“是壮士救了我们吗?”

    天赐赧然道:“我是救人不成反被人救,不提也罢。请问夫人欲往何处,有什么困难需用小可帮忙吗?”

    那中年妇人终于壮着胆子撩起帷幔,探出头来,说道:“我家小姐姓吴,家在海州。此行是入京探望老爷。原打算到济宁州换船,不想中途遇上了这件祸事,几名家人惨遭毒手。若非壮士及时搭救,小姐几乎名节不保。”听她的语气是一名仆妇。再看车中,一个脸蛋圆圆的小侍女,惊容方定,泪迹未干。那位小姐身形苗条,白纱的长裙,淡绿色的短袄。螓首低垂,看不清相貌。

    天赐道:“未能及时援救,小可也十分遗憾。贵同伴的尸体小可会设法托人安葬,日后再迁回故乡。倒是这位车夫……,也罢,小可便勉为其难,充一回车夫好了。”

    主仆三人十分感激。那位吴小姐依旧螓首低垂,轻声道:“多谢壮士盛情,贱妾不敢劳动大驾。”

    天赐笑道:“不劳动小可,难道小姐亲自驾车去济宁州吗?小可虽是头一回驾车,至少要比小姐强些。”吴小姐道;“委屈了壮士,贱妾十分不安。”天赐笑道:“委屈谈不上。秦时的五大夫之官事实上就是车夫,可见执鞭之士并非低人一等,也是能做官的。我今日便过一次官瘾,若是不中规矩,诸位请勿见笑。”

    三女不禁莞尔。吴小姐笑道:“孔老夫子尚且甘为执鞭之士。我们都是孔门嫡系传人,步他老人家后尘,有何不可。”孔子曾有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吴小姐引用的正是这一典故,可见她并非凡俗女子,至少熟读过《四书》。

    天赐笑道:“没想到小可居然能媲美于先贤,妙之极矣!”将乌骓马栓在车后,跳到车夫的位子上,扬鞭启程。天赐虽然从未驾过马车,但平日里看的多了,马匹又十分驯服,操纵起来倒也得心应手,有板有眼。

    吴小姐道:“贱妾真是失礼之极,还未请教壮士尊姓大名。”天赐随口答道:“我叫李天赐。就在这兖州城中居住。今日出城打猎,不想巧遇小姐。”吴小姐道:“原来壮士姓李。贵地知府大人李公,李壮士是否相识?”

    天赐笑道:“那是家父,焉能不识。小姐远在海州,难道也曾听到过家父的名号吗?”

    吴小姐惊喜地“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李大人就是令尊,失敬失敬!令尊的大名传遍天下,别说是近在咫尺的海州,南七北六十三省又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天赐大为惊奇。父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名声怎么可能如此响亮。问道:“小姐不是在恭维小可吧?”

    吴小姐道:“贱妾说的是实情。令尊大人刚正不阿,屡次上表弹劾朝中权奸,不避斧钺鼎镬,不计生死荣辱。此事天下共知,海内同钦。公子太谦了。”

    天赐淡然道:“身为臣子,理当以身许国,不存私念。这本是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心中却十分喜慰,暗想:“是非公道自在人心。爹爹弹劾诸奸,虽未成功,天下人却看得明明白白。”

    吴小姐为天赐所救,本已心存感激。这时听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李大人之子,顿生亲近之意。强忍羞意,撩起帷幔偷偷窥视,一窥之下禁不住惊呼出声。她所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英俊公子,而是半身浴血的狼狈景象。她关切地问道:“公子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让我看看。”钻出车厢,也不顾天赐是否同意,抓起他受伤的手臂,撕开衣袖。只见那刀口长近半尺,虽不再有鲜血渗出,却仍十分可怖。吴小姐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取出绢帕,细细包扎。也许是出于感恩图报的心理,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的共鸣,她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十分关心,关心得出了格,浑然忘记了她千金小姐的身份。

    天赐好不恐慌。一阵淡淡的女儿体香冲鼻而如,细柔的手指在他左臂上游走,左臂的痛楚似乎变成了无比的舒适。天赐心猿意马,忍不住侧头去看吴小姐。只见她眉淡睫长,樱唇雪肤,清丽绝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圣人而不能禁也。这一看天赐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天赐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吴小姐脸颊绯红,纤手轻颤。好不容易包扎好伤口,她狠狠白了天赐一眼,反身钻入车厢,垂首不语。芳心如小鹿般乱撞,不知是甜蜜还是惊慌。

    天赐心痒难搔,魂飞天外。暗道:“这为吴小姐好生秀丽。她瞪我一眼,似乎有几分娇嗔之意,莫不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样子更为动人。”随即又暗暗自责:“李天赐啊李天赐!你真是不可救药,全然忘记了先贤非礼勿视的道理。方才死盯着救你性命的红衣侠女,现在又转这些龌龊念头,彻头彻尾的好色之徒。”

    自责是一回事,心中的欲望又是另一回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血气方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一位才貌俱佳的妙龄女子生出遐思,完全是正常的。那为红衣侠女的倩影悄然扣开了天赐的心扉,虽只是惊鸿一瞥,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伊人临去时的嫣然一笑深深地印在天赐的脑海中,吴小姐清丽的面容似乎也被冲淡了。

    马车隆隆前行。天赐满怀心事,默然无语。吴小姐凝视着他硕壮的背影,羞意渐去,终于打破沉默,问道:“李公子,你在想什么?”

    心中的绮念怎能向她诉说,天赐强笑道:“我在想此去京师,千里迢迢,不能无人照应。到济宁州我请知州岑大人派人护送小姐一行进京。官家眷属在济宁州地界遇劫,他作为地方官不能不管。”

    吴小姐道:“已经到了济宁州地界了吗?我以为还在兖州呢!”天赐道:“错不了的。请看,那是彭子山。能望见彭子山也就到了济宁州。”

    极目远眺。只见原野广袤无际,马车已经驶出了崎岖的山路。远处是一带依稀的山影,近处是翠绿的田野,三五家烟村点缀其间,一个低矮的小山丘林木葱茏。吴小姐问道:“这座小山又是什么名字?”

    天赐道:“这不是山,是鲁国故邑乘邱的遗迹。鲁庄公曾在此大败宋师。它本是为抵御战祸而建,最终却毁于战祸。千年风雨侵蚀,断壁残垣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堆黄土,供后人凭吊。”

    女儿家多愁善感。吴小姐禁不住黛眉微蹙,叹道:“为什么每处遗迹,每座城池总少不了兵祸征伐?书中每提到乘邱,不是鲁庄公败宋师于乘邱,就是赵魏韩伐楚于乘邱。《通鉴》说它是鲁地,《水经注》说他是宋地。《括地志》为论证是鲁是宋,也忘不了引用一句:乘邱之役,公子偃自鲁城雩门出,至乘邱。战祸兵劫充斥书中,仿佛老祖宗们就是在杀人与被杀中消磨时光。我喜欢读书,可是每看到这些,我就再也看不下去。难道除了征伐就没有其它事可以记述吗?”

    天赐道:“古人言王侯之政,不外乎礼乐征伐。礼乐是表面文章,征伐才是巩固权位的利器。战祸兵劫之后才能天下太平。那些毁于战火中的城市又会如雨后春笋,重建起来,繁华更胜往日。只可惜在战火中丧生的无辜者,永远也不能复生。战祸可怕,更可怕的是贪欲。欲壑难填,子女玉帛,权势名位,永远也不能令人满足。战祸也将永远延续下去,书中也就永远少不了征伐。”

    两人谈得投机,浑不知路途之遥。吴小姐博览群书,胸罗万有。天赐自叹不如,深为钦佩。谈笑之中,数十里路似乎转瞬即至,济宁城悠然在望。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2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三十三回 千古风流事 留与后人书
    萧若男嗔道:“油嘴滑舌!”扬起马鞭,作势欲打。天赐叫声“厉害”,催马就逃。萧若男随后紧追,快如风驰电掣。天赐的老伙伴小黑与萧若男所乘的白马都是万中选一的神驹,这一追一逃直奔下百里开外。两人收住坐骑,缓缓而行,一路谈笑,乐也融融。

    天赐与萧若男星夜兼程,第二天薄暮赶到桐庐。官军砥定江南未久,各州县地方官尚未到任,由驻防的官军维持治安,清剿流寇。武林人士大多停止活动,以免招惹是非。天赐与萧若男并辔入城,鲜衣怒马,俨然是一双江湖豪客,引人注目。

    萧若男捕风捉影,只凭一份密报就千里迢迢追到桐庐,龙在渊却早已鸿飞冥冥,去向不得而知。萧若男没有江湖阅历,如何探询龙在渊的下落,她束手无策,全靠天赐拿主意。两人招摇过市,在一处门可罗雀的小客栈前停下来。也许是生意太清淡的缘故,客栈里的伙计一个也不见,只有掌柜的伏在柜台上鼾声如雷。

    天赐一脚踢开大门,大叫道:“掌柜的,生意上门了。”嗓门大得象炸雷,马鞭敲在柜台上,砰砰作响。那矮胖的中年掌柜一惊而起,圆圆的白脸上迅即堆满了笑容,问道:“大爷,您要住店吗?”天赐怒道:“废话!这小小的桐庐城连个驿站也没有,太爷不住客栈难道要睡在大街上。你这混蛋快给太爷找间上房,再罗罗嗦嗦当心太爷拆掉你这鸟店。他奶奶的,从南京一路过来,跑断了两条腿,武林盟的龟孙子却一个也没抓到,真他娘得邪门。”

    天赐装得象凶神恶煞,那掌柜的吓得体似筛糠,只当是从南京来的公差,万万得罪不得。

    慌忙吩咐伙计引天赐去上房,端茶送水,招待得殷勤周到,不敢稍有马虎。

    这间上房名为上房,实则只是一个单间,陈设十分简陋,一副桌椅,一张木床,别无它物。萧若男盯着这张窄小的木床直发愁。床是一张,人却有两个,怎么个睡法?一想到夜里的尴尬,她身上就起了异样的变化,芳心突突乱跳,羞不可抑。天赐的目光似乎也有几分暧昧的意味,令她不敢正视,垂下螓首,声如蚊蚋,问道:“那掌柜的是个老实人,你为什么要吓唬他?”

    天赐道:“你走眼了,那掌柜的是个精明的老江湖,害怕的神情是装出来的。这座客栈十有八九是武林盟的一处联络站,我故意露出风声,今夜必有人摸进来探咱们的海底。你只管放心休息,我来值夜,好歹捉一两个毛贼,缉拿龙在渊就有线索可循了。”

    萧若男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错会了天赐的意思。她神色逐渐恢复正常,问道:“武林盟早已冰消瓦解,缉拿漏网余孽也不必你亲自出马,与龙在渊也扯不上关系。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天赐道:“表面上武林盟已不复存在,事实上各地的潜势力仍然根深蒂固,只不过暂时停止活动而已。通都大邑朝廷尚且无法完全清除武林盟的实力,桐庐只是个偏僻的小县,天高皇帝远,朝廷更是鞭长莫及。龙在渊曾在此地露面,一定逃不过武林盟眼线的监视。这些地头蛇消息灵通,比朝廷密探强上百倍,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龙在渊。”萧若男喜上眉梢,笑道:“天高是不错的,皇帝远却未必尽然。你这位皇帝陛下不是已经驾临桐庐吗?”

    用罢晚饭,已经是初更时分。萧若男s日奔波,十分疲乏,却不想上床休息,缠着天赐东拉西扯,讲些无足轻重的闲话。天赐知道她这是害羞,说道:“若男,早点休息吧。养足精神,明天还要赶路。我不放心让你独居一室,所以只要了一个房间。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不能过于讲究,只好委屈你一夜了。”萧若男轻笑道:“劳皇帝陛下为我守夜,有什么好委屈的。”扭扭捏捏脱下小蛮靴,和衣钻入被中。天赐吹熄灯烛,搬来一张椅子,在床边打坐,不多时便入定了。

    萧若男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与一个男子同室而居,这新奇的感觉令她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惶恐。夜风送来隐约的更鼓声,夜色已深。萧若男睁眼偷窥,朦胧的月光洒在床前,只见天赐瞑目打坐,宝相庄严。萧若男轻声问道:“李大哥,你睡着了没有?”

    天赐双目忽开,亮晶晶似两点寒星,笑道:“我正在守株待兔,兔子不来我就不能睡。

    你放心睡吧,明早醒来一定有好消息告诉你。“萧若男拥被坐起,关切地问道:”你不想休息一会吗?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不如我来守上半夜,你来守下半夜好了。“天赐调侃道;”我看你不是睡不着,而是怕我不规矩。放心吧,我这人是个鲁男子,面对绝色佳人也不会动半分邪念。“

    萧若男被天赐道破心事,不禁有些羞恼,嗔道:“胡说八道!你一登基就迫不及待遴选秀女,三宫六院,嫔妃盈千,你会是鲁男子?鬼才相信。”天赐叫道:“冤枉,天大的冤枉!

    那可不是我干的。当时我正在逃避朝廷的追捕,被你萧大小姐当成是天人山的山贼,几乎命丧剑下。我也许算不上鲁男子,但至少不是好色之徒。“

    萧若男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幽幽道:“我是不是生得很丑?”月光之下,只见她粉白的娇靥如同无暇的美玉,清澈的大眼睛象一泓深潭,真可称得上美绝尘寰。天赐怦然心动,由衷赞道:“你是天仙化人,神仙见了也会动凡心。快睡快睡,再罗嗦个没完我可要点你的睡穴了。点一位大美人的睡穴,我还真有些心疼下不了手。”扶萧若男躺倒,轻轻拉上被子。

    萧若男心里甜甜的,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天赐也随之入定,功行全身,耳目通灵,百丈之内的风吹草动清晰可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猎猎衣声,有夜行人窜上了对面的屋脊,伏身屋脊之后。天赐暗喜,心想:“这厮武功不弱,我找对了门路,今夜必有收获。”凝神戒备,只等那人摸进来便出手擒拿。

    那夜行人十分谨慎,似乎是在窥探院里的动静,迟迟不敢有所举动。又过了一会,夜行人弹出一枚小石子,啪地一声打在窗棂上。萧若男睡得不沈,一惊而起,天赐忙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那夜行人意在引他出去,他却不放心萧若男,怕中调虎离山之计。暗道:“咱们比一比耐心,看谁先沈不住气。”

    那夜行人又接连打出两枚石子,仍不见房中有什么举动,果然沈不住气了。低低打了声呼哨,又有两名夜行人跃上屋脊。三人低声计议,一人道:“这一双狗男女睡得象死猪。老赵,你说怎么办?”那老赵道:“傅老弟在此把风,我和周老弟下去把他们捉出来。”

    听到这三人的称谓,天赐心中一动。这功夫两个夜行人跃到房门前,拔出短刀挑开门闩,轻飘飘跃入房中。天赐象一头伺食的豹子,一跃而起,出手如电,两名夜行人的蒙面巾应手而落。双方这一朝相,同时惊呼出声:“周大哥,赵大哥!”“李老弟!”原来这两个夜行人是老朋友周天豪赵连城,那屋脊上把风的傅老弟不问可知是被戏称为黑脸小鬼的傅青山。

    天赐点起灯烛,老友相见,格外亲热。傅青山跃下屋脊,一捶天赐的肩头,大笑道:“好兄弟,原来你没有死。”房间里有了外人,萧若男慌忙蹬靴下床。周天豪知道天赐娶过亲,见他与萧若男同室而居,还当是另结的新欢。男子汉三妻四妾平常得很,周天豪也不以为异,笑眯眯问道:“老弟,这一位是新娶的弟妇吗?”

    天赐未及回答,萧若男却抢着道:“小妹萧若男,天赐没少向我提起三位大哥。”大大方方依偎在天赐身侧,称呼中透着亲热,仿佛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萧若男率铁骑横扫大江南北,所向披靡,声威如日中天,在武林盟诸公心目中有如凶神恶煞一般。周天豪等听她报出名号,同时变色,惊道:“你是镇国公萧若男!”心中万分惶恐,几乎要拔脚逃走。

    天赐笑道:“她虽是镇国公,官高爵显,却要听从小弟的管束。三位大哥是小弟的朋友,她恭敬尚且不及,岂敢稍有得罪。”周天豪大放宽心,他是个纠纠武夫,不善心机,自然悟不到天赐话中深意。大笑道:“有理有理!这叫做夫唱妇随,老弟好福气,真让我老周羡慕。

    你和弟妇千里迢迢跑到这穷乡僻壤,究竟是来干什么?总不会是来游山玩水吧。“

    天赐道:“一来是在官场里闷得久了,出来散散心。二来是陪若男追拿龙在渊,报杀父之仇。听说龙在渊数日前曾到过桐庐,周大哥可有耳闻?”周天豪道:“岂止耳闻,彼此还打过交道。龙在渊这混蛋大约是想逃往浙南,却不识得路径,派郝大鹏骆邦正出来交涉。这两条走狗投了新主子,趾高气扬,口口声声要咱们三个去当向导,借助咱们与浙南的武林人士拉上关系。他娘得什么玩意!咱们看风色不对,给他来个溜之大吉,足足躲藏了三天,龙在渊找不到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天赐喜道:“周大哥说龙在渊刚逃走不久?”周天豪道:“不错,就是昨天走的。听那两条走狗的口气似乎是想出海,问咱们有没有水道上的朋友。咱们水道上的朋友是不少的,却不想帮这三个混帐王八蛋。”天赐惊道:“这混蛋居然想逃到海外去,麻烦大了!果真让他得逞,若男的大仇找谁去报?事不宜迟,明天一早就得动身。”

    周天豪道:“要不要咱们三个帮忙?浙南一带咱们很熟,朋友也多。论武功咱们斗不过龙在渊,打探消息追查线索尚能胜任。”天赐道:“浙南一带我也不算陌生,不必劳动三位大哥,只我和若男足矣!三位大哥躲躲藏藏也非长久之计,我看不如去南京投案。司马小姐和钟长老诸葛长老都在南京,旧日的兄弟投奔者甚?。”周天豪等均面有难色,赵连城道:“只怕朝廷会追究我等反叛之罪。去南京容易,再想出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天赐笑道:“小弟敢担保朝廷不会追究。大乱方平,人心思定。朝廷旨在安抚民心,只要前往投案便是良善子民,除龙在渊等罪大恶极者,其余皆可赦免。三位大哥如果还不放心,小弟让若男修书一封,到了南京谁敢不买账?见到司马小姐,切记不可透露曾见过小弟,千万千万!”

    周天豪瞟了一眼萧若男,压低声音道:“大小姐对你一往情深,你不想见见她?”天赐苦笑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丫头太霸道,小弟吃足了苦头,时隔三年仍然心有余悸,不想再自找没趣。”

    送走周天豪三人,萧若男与天赐单独相对,神情透出几分异样,脸颊微红,轻声问道:“周大哥误认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否认?”天赐道:“我能否认吗?咱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虽说问心无愧,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我一否认岂不让周大哥他们笑话。”萧若男略感失望,问道:“只有这个原因吗?”天赐笑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是求之不得,正中下怀,当然不愿否认。你不也默认了吗?”

    萧若男又羞又喜,狠狠白了天赐一眼,佯嗔道:“见你的大头鬼!自作多情。”天赐大笑道:“事到如今,你赖帐也没用。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我等不及了。”抱起萧若男,平放在木床上。萧若男又惊又慌,紧闭双目,不知所措。天赐怔怔立在床前,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为她掩上被子,柔声道:“若男,不要胡思乱想,乖乖睡吧!”

    翌日两人早早登程,马不停蹄赶往浙南。经过周天豪等悉心指引,行事方便多了。每到一处便依周天豪所授方法与地头蛇取得联络,打探消息。一路寻踪觅?,这一天终于赶到了雁荡山。

    雁荡山是天赐的旧游之地。当年他曾在此与东方老道追逐多日,跑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最后跳涧诈死。又曾在沧海书阁读书半载,与紫箫姑娘琴箫唱和,机缘巧合练成了绝世神功。

    往事悠悠,历历在目。他与紫箫姑娘匆匆相识,又匆匆分手,伊人的倩影却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刻骨铭心。也许是曾在琴箫声中互通心曲,结下了不解之缘。也许是送别的那一幕,紫箫姑娘真情流露,纯和自然,不带分毫世俗儿女的矫揉造作,洒脱地道别,使他永难忘怀。

    他催马信步而行,无意中走上了通往沧海书阁的山路。

    天赐只顾想心事,闷声赶路。萧若男却忍不住了,问道:“李大哥,咱们这是去哪里?”

    天赐笑道:“去一个你曾去过的地方。咱们快到海边了,你听!这是海潮声,我仿佛已经闻到了海风的气息,多熟悉,多亲切!”萧若男喜道:“我想起来了,这条路通向沧海书阁。

    大哥,你也去过沧海书阁?“天赐道:”我曾在沧海书阁逗留半年有余,读书下棋,优哉游哉。这是我一生中最逍遥的一段时光。“

    萧若男笑道:“你一定见过紫箫姑娘,她是不是很漂亮?你是不是很想她?”天赐道:“我确实忘不了她,这与漂亮不漂亮无关。她琴上的造诣令人叹服,若不是她悉心引导,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谈笑间走出山路,到达海边,视野顿时开阔,海风清凉,涛声阵阵,令人心旷神怡。两人沿海岸策马狂驰,好不惬意,不知不觉中沧海书阁悠然在望。

    行到近处,两人骇然变色,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昔年美仑美奂,画栋雕梁的一座座亭台楼阁,不知被何人放了一把大火,化为一片断壁残垣。火劫过后不久,余烬仍在燃烧,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两人跳下坐骑,冒烟突火踏入废墟,沿着石级向上走。只见那座巍峨的藏书楼也没能逃过火劫,楼中的珍本藏书只怕也尽数付之一炬了。天赐又惊又痛,大叫道:“这是谁干的?乐老伯,紫箫姑娘,你们在哪里?”

    忽然,一缕箫声随风而来,曲调缠绵低徊,时断时续,正是那一首天赐常吹的《引凤》。

    “这一定是紫箫姑娘,她内力进境好快,已经能吹奏紫玉洞箫了。”伊人无恙,天赐大喜过望,循箫声寻去。只见海边的礁石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临海抚箫,背影纤弱孤单,箫音凄楚苍凉。天赐心中一酸,轻声唤道:“紫箫姑娘。”

    箫声嘎然而止,那女子转过身,果然是紫箫姑娘。她神情凄苦,面色憔悴,秀目泪光隐隐,惊喜之色一闪即逝,只叫了声:“若男姐,李公子!”扑到萧若男怀中,放声大哭。天赐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问道:“紫箫姑娘,发生了什么事?乐老伯呢?”

    紫箫低泣道:“家父遇害了。昨天有一个姓龙的带着两名随从登门造访,自称在山中迷路,家父好心留下他们款待。谁想这恶贼发现阁中藏书,马上翻脸相向,将武功密笈抢掠一空,放火焚烧书阁,杀害了家父。我得到消息出来抢救却迟了一步。这恶贼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刀,我敌他不过,拼死逃出,眼睁睁看著书阁化为灰烬,听任杀父仇人扬长而去,无力阻拦。我真没用,白练了十几年武功。

    天赐目龇欲裂,切齿道:“是龙在渊!紫箫姑娘,告诉我,他逃到何处去了?”紫箫道:“他夺了一条渔船出海去了。”萧若男心凉半截,悲呼道:“苍天无眼,让这恶贼逃掉了。”

    大海茫茫,何处寻觅仇人踪??二女同病相怜,相拥而泣。

    天赐道:“这厮残忍狠毒,毫无人性,让他活在世间,不知又要害死多少无辜。若男,紫箫,咱们也找船出海。这厮逃到天尽头,咱们就追他到天尽头,不取其性命决不罢休。”

    三人沿海岸寻去,在一个傍海的小渔村找到了一条渔船。昨日龙在渊在村中夺船,胁迫船主驾船出海,村民已成惊弓之鸟。那船主是个中年汉子,生得人高马大却胆小如鼠,见天赐与萧若男?带利刃,还当是龙在渊的同伙,惊得脸色煞白,嗫嚅道:“小人不想出海,大爷另外找人吧。”

    船主操一口本地土音,天赐听的胡里胡涂,莫名其妙。紫箫姑娘却听懂了,也用土音道:“我是沧海书阁乐老先生的女儿,昨日家父被那夺船的恶贼害死。这两位都是威震天下的大侠客,助我出海追杀仇人。请大叔务必帮忙,事后重重有谢。”船主一听有谢,乐得眉开眼笑,拍着胸脯道:“大家都是乡邻,人不亲土亲,哪有不帮忙的道理。我沈老大人称浪里钻,论使船的手段在本村数一数二。那被劫走的田老四比我差远了,包管追上他们,没问题。”

    这沈老大的确没有吹牛,操舟之术十分高明,将渔船驶得箭一般快。可是大海比不得陆地,无道路市镇可循,茫无边际,想找一条小船谈何容易。一连三日,毫无收获。眼看着船上的淡水食物即将告罄,沈老大便想返回,若男紫箫也有归意。天赐夸下海口,不杀龙在渊誓不罢休,岂能无功而返,许以重酬,劝说沈老大再寻一日。

    时至午后,天色忽变,阵阵浓云从天边翻卷而来,风势逐渐加强,渔舟颠簸得厉害。沈老大脸色惨白,惊道:“我的老天,风暴来了!”天赐道:“老兄人称浪里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这点小风浪不在话下。”沈老大道:“李爷,您不识得厉害。这才刚刚开始,等一会风大起来,浪头高得象小山,钢铁也打烂了,何况这只小木船。咱们完了。”天赐道:“生有时,死有地,叫天没有用。这一带海岛不少,或可躲避一时。老兄,我来帮你。”沈老大精神稍振,调转船头,向来路驶回。

    天无绝人之路,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荒僻的小岛,远远可见葱翠的林木之中隐隐有烟火之光。沈老大喜道:“李爷请看,岛上有人。”船行到近处,只见海湾里泊着一条渔舟,随风浪时起时伏,舟上空无一人。沈老大更喜,叫道:“这是田老四的船。”

    被劫走的船在这里,龙在渊一定也在岛上。皇天不负苦心人。天赐大喜过望,弃舟登岸,命沈老大看守船只,与若男紫箫向火光方向摸去。

    林中的空地上正有三个人围坐篝火旁烤鱼食用。赫然是龙在渊与郝大鹏骆邦正。另有一个褐衣赤足的瘦小汉子瑟缩一旁,大约就是田老四。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若男紫箫便要跳出去动手。天赐低声叮嘱道:“这厮闪电刀厉害,由我来对付。你们收拾那两个走狗。”大踏步走出树林,笑道:“龙三公子,别来无恙乎!”

    天赐语调平和,但在龙在渊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一惊而起,骇然变色。手按刀柄,凝神戒备,沉声喝道:“姓李的,你来干什么?”天赐笑道:“咱们两个是天生的冤家对头,交手数次却一直没能分出高下。龙三公子即将远走异域,今后也许不会再有比试的机会,岂不令人遗憾。李某特来送行,与三公子一决雌雄。”

    天赐气定神闲,龙在渊心胆皆裂,孰强孰弱洞若观火,何须比试。龙在渊冷汗涔涔而下,说道:“龙某自认不敌,远遁海外避祸。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你想赶尽杀绝,未免太不讲道义吧。”

    天赐冷笑道:“你龙在渊也知道什么叫道义,奇闻奇闻!贤父子兴兵造反,流毒中原,为逞一己私欲,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如今你父兄皆亡,也算付出了代价,这且不必再提。

    乐老先生不过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乡间隐者,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他性命,只此一罪便死有余辜。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有闪电刀在手,尚能一搏,何必自贬身价,向仇敌屈膝求饶。“

    龙在渊脸色铁青,步步后退,握刀的手微微发抖。忽然,他疾掠到田老四身后,提起田老四的衣领,将闪电刀驾在后颈,大叫道:“姓李的,放我一马,否则我一刀宰了他。你以侠义自居,不会看着他因你而死吧?”

    这一手太出人意料,谁能想到一个武林高手会施展如此下作的手段。天赐又惊又怒,厉声喝道:“放开他,李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接得下李某三剑,李某就放你走,前仇一笔勾销。否则李某剑出无情,你绝难逃生。”龙在渊狂笑道:“你想的美!现在必须听我的,快快让路,放我上船,不许追赶。这田老四尚有大用,我不会杀他。如果你想让他死,简单得很,龙某一M砍下,一了百了,决不拖泥带水。害死一个无辜的船夫,你会一生负疚。

    姓李的,我没说错吧?“

    君子可欺之以方,天赐欲不顾一切拔剑动手,但一看田老四惊骇欲绝的神情,于心不忍,一番内心交战,终于无可奈何地让开路,眼睁睁看着龙在渊挟持田老四上了渔船。郝大鹏骆邦正解开船缆,随后跃上,扯起帆篷,离岸而去。龙在渊万分得意,大笑道:“不劳远送,后会有期。龙某向你保证,不杀这田老四,够义气吧?”

    萧若男气的娇躯乱颤,急道:“大哥,就这么放他走了?”天赐没有回答,注目远去的渔舟,口唇微微蠕动,却无声音发出。紫箫姑娘是行家,知道天赐是在施展千里传音的绝技。

    她道:“姐姐别着急,他逃不掉的。你看,有变化了。”

    只见远去的渔舟上果然发生了变化。掌舵的田老四乘龙在渊不备,忽然翻身跃入海中,潜行至十数丈外方浮出水面,向岸边游回。渔舟无人操纵,在原地兜圈子。龙在渊鞭长莫及,望洋兴叹,急得大骂不已。郝大鹏骆邦正相互一递眼色,也乘机跃入海中,却不急于逃走,潜游到船下,用佩剑将船底凿穿。海水汩汩涌入船舱,渔船渐渐倾斜,沉入水中。

    龙在渊不识水性,被这出乎意料的变化惊呆了。直到海水浸到足踝,他陡然清醒,疯狂地扑向船桅,举掌猛劈。救命的船桅尚未到手,渔船忽然倾覆,将他摔落水中。他手足乱抓,却抓不到借力之物,只发出几声绝望的惨呼,便沉入海水,再也没有露出头。郝大鹏骆邦正在沉船处游了几圈,确认龙在渊已经溺水而死,方向岸边游回。

    若男紫箫目睹仇人葬身大海,又是喜慰,又是惊诧。萧若男扑入天赐怀中,甜甜笑道:“大哥,那两个走狗为什么会忽然翻脸?你刚才向他们说了什么?”紫箫不如萧若男大方,只是亲昵地依偎在天赐身侧,目光中柔情无限。

    天赐揽住二女纤腰,笑道:“我对他们说:龙在渊天性凉薄,跟着他是死路一条。只要杀掉龙在渊,我便饶他们不死。中原花花世界何等快乐逍遥,何必去蛮荒异域受苦。龙在渊一生害人,今日终于为人所害,神龙归海,葬身鱼腹,死得其所,可称无憾。”

    这时田老四等相继游上岸。郝大鹏骆邦正一脸的谄谀之色,打躬作揖前额几乎触到膝盖。

    郝大鹏解下背上的包裹,双手捧上,赔笑道:“李公子,郝某幸不辱命,已将龙在渊溺死。

    这是龙在渊自武林盟劫夺的不义之财,请公子过目。“

    天赐不假辞色,冷冷地接过包裹。奇珍异宝他见得多了,也不觉有什么稀罕,随手捡出两颗浑圆的大珠,交到田老四手里,说道:“毁了田老兄的船,我很抱歉。这两颗珠子算做赔偿,请田老兄笑纳。”这大珠价值不菲,足够打造十来条渔船,田老四因祸得福,称谢不已。天赐又道:“紫箫,这两个恶贼是杀害乐老伯的帮凶,交给你了。”

    郝大鹏骆邦正骇然变色,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哀号道:“李公子,你答应过不杀我们的。您老开恩,高抬贵手。”天赐冷冷道:“我答应不杀你们就不杀,紫箫姑娘为父报仇,却与我无关。二位卖友求荣,杀害同袍兄弟之时,可曾想过高抬贵手吗?”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背后传来两声惨号,二贼被紫玉洞箫敲破头颅,当即毙命。

    天色渐渐转暗,酝酿已久的大风暴终于来临,风急雨骤,浊浪滔天。大家找到一处洞穴躲避风雨。翌日清晨,风收雨止,旭日东升,晴空万里。若男紫箫?手出洞,深深吸一口清爽的海风,一身的轻松。

    若男道:“大仇已报,我和大哥该回南京了。妹妹,你也随我们一起走,好吗?”紫箫姑娘幽幽道:“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继承父志,重建沧海书阁,不能让他老人家一生心血付诸东流。”若男笑道:“看样子姐姐的面子还不够大。大哥,看你的了。”

    若男说得太露骨,天赐脸皮虽厚,也不禁为之一红。说道:“乐老伯毕生的心愿就是藏尽天下奇书,沧海书阁一定要重建。你一个姑娘家却有诸多不便,不如随大哥回南京,此事容待后议,大哥一定会尽力的。”紫箫双颊羞红,垂首无语。天赐急道:“紫箫,难道你不愿意?”若男笑道:“傻子!不说就是默许了,再问下去,当心紫箫妹妹恼你……,格格!

    恼你不解女儿家的心事。“天赐恍然大悟,心痒难搔。紫箫头垂得更低,脸颊也更红了。

    一年之后,沧海书阁开始动工重建。此事出于天子的旨意,由朝廷批拨银两,各地方官不敢不尽力。雷厉风行,沧海书阁很快便恢复了旧日的气象,藏书之丰更胜从前,成为天下读书人向往之地。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自各地反叛相继平息,天子起驾返回京师。三年励精图治,天下承平,海内无事。

    这一日天赐在宫中百无聊赖,诏请孟文英入见,在后苑假山上的御景亭摆下棋枰,下棋取乐。孟文英恭敬拘谨,心事重重。天赐心在局外,神思不属。这一局棋下得平平淡淡,兴味索然。大约走了两百余手,双方各围各的地域,未经大战棋局便结束了。

    天赐推枰而起,笑道:“孟卿好棋力,朕输了。”孟文英连忙起身肃立,口称不敢。天赐道:“孟卿请坐。朕叫你来还有一件要事。朕有一小妹,年齿已长,尚未字人。听说韦应麟也未婚配,他二人年貌相当,堪为佳偶。卿与韦应麟交情不薄,能否代为作伐?”

    孟文英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是哪一位公主殿下?”天赐笑道:“孟兄何必跟老朋友装胡涂。我只有一个妹妹,闺名小慧,相信孟兄不会不知。我的真实身份相信孟兄也不会猜不出。”天赐改变称呼,道破机关,孟文英却不敢相认,心怦怦乱跳,说道:“陛下乃先皇裔胄,当今天子,臣焉敢妄猜。公主殿下的亲事臣一定尽力。”

    天赐摇头叹息,怅然若失。两人本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自幼一同长大,无话不谈。如今一个是君王,一个是臣下,身份所限,无形中产生了隔阂,只怕再难找回昔日纯真的友情了。

    正在这时,忽见大太监余广登上假山,禀道:“启奏陛下,鸿胪寺陆大人昨夜暴病身亡,临终时留下书信一封,请陛下御览。”

    陆鸿儒病逝!这噩耗来得太突然,天赐又是悲伤,又是惊诧。拆开书信一看,其中所言不外乎病势日渐加重,自知不久于人世,无法侍奉陛下,求陛下恩准妻儿扶柩还乡云云。天赐陡生疑念。陆鸿儒正值壮年,一向无甚疾病,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病故呢?天赐换上便装,只带孟文英一人,前往陆府吊唁,以求解开心中的疑团。

    御驾亲临,忙坏了陆府上下人等。陆夫人偕幼子出来叩谢圣恩。天赐留心观察,母子二人的悲凄之色似乎不像是装出来的。到灵前上香致祭,运功默察棺木,棺中似乎也不是空的,只可惜不能打开看看。天赐心想:“陆兄难道真的亡故了?令人难以置信。他智计百出,如果想诈死我也看不破。”祭奠完毕,一路返回宫中,左思右想,始终无法释怀。

    正行走间,迎面大摇大摆走来一人,破衣芒鞋,披头散发,一脸的泥垢。肩上斜挎着一面渔鼓,载歌载行,歌曰:“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擦肩而过,歌声鼓声随之远去,消失在人丛之中。

    天赐细细琢磨歌中意味,顿时憬悟,暗叫道:“这是陆兄,错不了!”回头再去寻找,陆鸿儒却已杳无踪?。天赐暗自叹息:“陆兄走了,这是来向我辞行的。来的清楚,去的明白,足见坦诚。他把我比做寡恩无义的勾践,屠戮功臣的刘邦。唉!难道我做了皇帝,朋友之间便不能如从前一般推心置腹,赤诚相待?”回想起方才孟文英的态度,天赐心中更为怅惘。也不想再回宫中,径自前往他假扮道士时居住的那所宅第,去寻妻子兰若。

    兰若见丈夫郁郁不乐,问起缘由。天赐一一相告,叹道:“朋友之间要相互信任,相互体谅,我不怪他们。谁让我自找苦吃,鬼使神差当上这无聊之极的皇帝。皇帝是不能有朋友的。”

    兰若幽幽道:“皇帝只有忠于他,敬畏他的臣子,没有朋友,甚至……,甚至也不能有妻子。我真怀念在兖州那段日子,只有那时你才是真实的。现在却象一个高高在上的天神,可望而不可及。”

    天赐深情地握住妻子的双手,说道:“兰若,这几年让你受苦了,我很抱歉。再给我一点点时间,稍做安排,你我便回乡隐居,回我们的家。那时我就不再是天神,而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好丈夫。”

    兰若喜道:“我等你这话等了好久。可是你走得掉吗?太后?臣不会阻拦吗?”天赐道:“陆兄提醒了我。他能诈死而去,我为什么不能?太后?臣想阻拦也阻拦不住。”

    兰若道:“将万里江山,千斤重担交与他人,你放心得下吗?”天赐道:“朝中有孟文英宓日华王致远严梦熊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千斤重担让他们去挑,我已经累了。”

    兰若道:“你抛得下宫里安逸的生活,抛得下炙手可热的权位吗?”天赐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何足惜哉!”

    兰若道:“你抛得下后宫三千粉黛吗?”天赐笑道:“她们几千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分半分,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兰若笑道:“别说得太满,象小蔷小薇若男紫箫这些爱你敬你的姐妹们,你也抛得下吗?”天赐哑口无言,脸上掠过一片阴云。

    兰若笑道:“我的傻哥哥,不用担心。我不是醋娘子,舍不得抛下,就带她们一起走好了。”

    天赐大喜,一把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轻轻亲吻她吹弹得破的脸颊。阵阵体香沁人心脾,丝丝秀发撩人心意。天赐陶然欲醉,俯在她耳畔轻笑道:“我李天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能娶到你这样美貌贤淑,温柔体贴的好妻子。”

    这一年的秋天,皇帝晏驾。噩耗传出,朝野皆惊。皇帝春秋正盛,为何突然病亡,令人费解。国不可一日无君,年仅六岁的皇太子登基,生母吴皇后成为太后。内有吴太后抚养幼君,外有?臣尽心辅佐,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并未因先皇之逝生出波乱。

    同年冬,前任兖州知府李大人之子李天赐偕家眷返乡定居,全城为之轰动。距李大人遇害时隔八九年,合府百姓仍没有忘记这位爱民如子的青天父母。天赐家门前终日车水马龙,本地士绅,当年学友,乃至知府知县大人纷至沓来,应接不暇。

    天赐忙于应酬,很快就厌倦了。在城里住不多久,便在城西滋阳山下购置了几顷田地,隐居乡间,耕读为乐。旧日的江湖朋友得知天赐下落,相继前来探望。谈及叱吒风云的江湖岁月,卧龙山庄闻香教武林盟的兴衰,言下颇多感慨。问及天赐这几年的行踪,天赐含糊带过,付之一笑。

    又是一年春暖,园中百花盛开,奼紫嫣红。天赐偕?妻子置酒赏花为乐。席间秀雅奏琴,紫箫吹箫,天赐击盏歌曰:“隐乡间而高卧兮,远江湖之嚣嚷。弃宝剑于尘蠹兮,恋桃李之芬芳。奏琴箫而高歌兮,醉美酒之醇香。揽佳人于左右兮,乐艳福之永享。”?女大嗔,齐声喊打,闹成一团。只有映雪愀然不乐。

    小薇已经是成熟的少妇,却仍不改顽皮本性,问道:“姐姐何故不乐?是不是想念世平了?大哥也真是的,将世平丢在京里,自己担不了的担子却要交给一个孩子,太狠心太绝情。

    我代姐姐打他一顿出气。“

    天赐黯然道:“我也一样舍不得,可是我们还应该想一想太后的心情。我诈死而去,她老人家却不知真情,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会何等悲伤。有世平在她身边,或者能稍稍抵消丧子之痛。”?女深以为然。小蔷道:“最苦的是明霞姐。她一个人留在宫里照顾世平,太后这付担子可不是好担的。”映雪垂泪道:“皇帝可以诈死,皇后自然也可以诈死。过几年世平长大了,大哥会设法接她出来的。我却永远也见不到世平了。”

    小薇笑道:“见不到世平又有什么关系,姐姐可以再生一个小世平。山人掐指一算,今夜就是吉期,来年必有喜讯。大哥,你说是不是?”一句话羞红了两张脸,一场小风波消于无形。

    正说笑间,忽见侍女凝霜匆匆而入,说道:“姑爷,庄门外来了两位客人,一个长脸汉子自称姓欧,一个年轻女子自称姓司马,指名道姓要见您。”兰若道:“姓司马的年轻女子一定是司马玉雁,那姓欧的又是何人?”锦雯喜道:“一定是欧大叔,以前是我家的大管家。

    我去请他们进来。“

    天赐神色紧张,慌忙阻止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她进来我可要逃走了。”兰若笑道:“咱们庄上正好缺少一名管家,这位欧大叔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何不见?司马姑娘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看把你吓得,脸都白了。”天赐苦笑道:“她不是吃人的老虎,却比老虎可怕一百倍,一万倍。一旦让他缠上身可就再也甩脱不得了。”

    秀雅笑道:“为什么要甩脱?司马姑娘对大哥一往情深。我在武林盟时若非司马姑娘照应,只怕早就遭了司马玉麒的毒手。她这是爱屋及乌,用情之深,大哥能不动心吗?我看还是见见为好。”

    小蔷小薇道:“不能见。她是个疯女人,又凶又野,又刁又蛮。大哥在武林盟时没少受她的气,老命几乎送掉。前车之鉴,不可不防。我们的迷香已经用光了,她一旦发起疯动刀动剑,谁来应付?”

    若男奇道:“我曾在两军阵前与她交过手,脾气有点大是不错的,其它都挺好的吗,怎么会是凶野刁蛮的疯女人?”

    映雪掩口笑道:“那次在竹园门前她得知大哥的死讯,伤心欲绝,一定要杀我报仇,看样子真的很喜欢大哥。这几年屡经挫折,脾气或许会有所改变也未可知。她如果不再向我递剑,我就同意大哥见她。”

    锦雯道:“当年在武林盟我和她有过交往。那时武林盟兴兵造反,占据江南,显赫一时。

    她是武林盟的公主,不乏佳子弟追逐裙下。她始终不假辞色,始终念着大哥,算来足足等了五六年,这次又千里迢迢寻来。将心比心,咱们不应该拒人于千里之外。“

    紫箫笑道:“你们说多少都不顶用,见不见全在大哥。大哥如果喜欢司马姑娘,咱们拦也拦不住。大哥如果不喜欢,咱们强迫也没有用。兰姐姐,你说对不对?”

    兰若故意板起面孔,说道:“这是当然。自己惹下的麻烦应该自己解决,咱们可帮不上忙。”?女各抒己见,这个说见,那个说不见,各有各的道理。天赐左右为难,有苦说不出,究竟见还是没见不必细表。只说天赐一家在兖州定居,其后子孙繁衍,李氏成为当地一大旺族。李氏后人或务农或经商,或仗剑行道,遨游天下,却无一人涉足官场。祖训如此,不得有违。

    百年之后,江湖人提起当年威震天下的神箭天王,提起风雷剑落日弓的神奇之处,依然津津乐道,茶房酒肆之间每每谈及。那说者总是眉飞色舞,悠然神往。那听者也总会挑起大指,赞道:“神箭天王!我听师父说起过,大英雄!好汉子!”

    后人有诗赞曰:江山待明主,几辈英雄出。相争势未已,战血满江湖。自有豪杰士,剑出鬼神伏。不为争强弱,名利如粪土。铁肩担侠义,胸怀生民苦。此身不足惜,一往无反顾。只手回天力,孤胆王霸图。千古风流事,留与后人书。

    (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1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三十二回 人道青山归去好 青山曾有几人归
    司马玉麒害死父亲兄弟,逼走妹妹,夺得武林盟大位,着实得意了几天。可是龙首的宝座尚未坐热,各路官军便纷纷出动,急报如雪片般飞来。官军细作潜入江南各地,散布流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司马玉麒弑父之事终于不胫而走,卷起轩然大波,武林盟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官军在洪泽湖操练水军多日,战船齐备,瓜州一取便顺卫河直放大江,大江天险化为乌有。瓜州对岸就是镇江,官军朝发夕至。鏖战竟日,镇江守将郝大鹏骆邦正抵挡不住,弃城而逃。西路王致远出彭蠡口,水陆并进,顺江而下,势如破竹。东西两路同时告急,司马玉麒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此时司马玉麒身边可用之将只剩下曹国梁龙在渊两人。派出曹国梁西去拦截王致远,却不放心将兵权交给龙在渊。东路无人防守,没奈何只得亲自统军出征。这司马玉麒是个花花公子,不通用兵之道,盟众心有所疑,不肯用命,才一交战便大败而回,逃入南京城闭门不出。

    司马玉雁等人也随官军南下,打着为父报仇,除盟中叛逆的旗号,挥军所至,降者如云,江南州县大半归附,南京变成了一座孤城。曹国梁得知南京告急,不敢恋战,弃了当面的王致远,急如星火,奔回南京。王致远随后追杀,直抵南京城下。各路大军接踵而至,将南京城围得水泄不通。

    南京城池坚固,城中有守军数万,强攻不易得手。官军并不着急,围困多日,神机营大队人马陆续抵达。官军方开始大举攻城,架起百余尊大炮向城墙轰击。烈火浓烟之中,城墙一段段坍塌,夷为平地。官军欢声如雷,守军魂飞胆丧。

    城中的司马玉雁耳闻隆隆炮声,惊得面如土色,扯住曹国梁不肯放松,哭丧着脸道:“舅舅,你快想个办法呀!城池一破,咱们就全完了。”曹国梁懊恼无及,心想:“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枉费我一番心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实在看不下司马玉麒这付嘴脸,怒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好怕的。”摔脱他的手,大步流星出门去了。

    有曹国梁前去御敌,司马玉麒略略放心,脸色好转了许多。起来绕室踱步,在一张条幅前停下来。回顾四下无人,司马玉麒卷起条幅,在墙壁上一按,一道暗门缓缓打开。原来条幅后有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里面藏满了五光十色的珠宝玉器。司马玉麒脱下长衫铺在案上,将珍宝一件件捡出,放入长衫。

    正在这时,龙在渊象一只狸猫无声无息溜入室内,邪笑道:“龙首好兴致,生死关头,尚有心情玩赏藏珍。”司马玉麒大惊失色,仿佛小贼撞上了屋主,慌忙卷起长衫,关上暗格。神色极不自然,强笑道:“龙兄不去御敌,来此做甚?”

    龙在渊道:“属下特来保护龙首。”司马玉麒道:“多谢龙兄厚爱。小弟自忖尚能自卫,龙兄还是前去御敌为上。”龙在渊道:“龙首千金之躯,关乎武林盟存亡,岂容轻视。御敌事小,龙首安危事大,还是保护龙首为上。”司马玉麒忙道;“不!不!小弟生死无足轻重,还是御敌为上。”龙在渊道:“龙某手中无兵无将,拿什么御敌?”司马玉麒道:“我给你兵,给你将,要多少给多少。郝大鹏!骆邦正!他娘得,这两个混蛋死到哪里去了?”

    龙在渊冷笑道:“你能给我多少兵将?只怕一兵一卒也拿不出来。司马玉麒,你早知道城池将破,打主意脚底板抹油,却支使龙某出去送死,未免不太仗义吧?”司马玉麒怒道:“大胆龙在渊,竟敢对本座口出不逊,要造反不成?”龙在渊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摆什么臭架子。咱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谁也别想耍什么心眼。他奶奶的,这是什么声音?官军杀进来了!”

    只听远处隆隆炮声渐渐稀落,代之而起的是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杀声由远及近,仿佛已经到了室外。郝大鹏骆邦正两人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面目焦黑,衣甲尽焚,一个身上挂彩,鲜血淋漓。郝大鹏气急败坏地叫道:“龙首,大事不好了!曹长老中炮身亡,官军杀入城中,抵挡不住,咱们全完了。”司马玉麒骇然色变,长衫脱手坠落,珍玩撒了一地。

    龙在渊还算镇定,喝道:“闭嘴!快去收集人手挡住官军,保护龙首脱身,没有命令不许后退一步。”郝大鹏道:“弟兄们死的死降的降,就剩下咱们两个了,到哪里去收集人手?”龙在渊道:“你们两个蠢材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去投降?”郝大鹏心想:“要是能降老子早降了。司马玉雁就在官军之中,她恨咱们入骨,投降是死路一条。”说道:“我等誓死追随龙首,决不投降。”

    司马玉麒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叫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龙首,不须尔等追随。大家各奔前程,自谋生路去吧!”龙在渊道:“龙首不想逃走吗?”司马玉麒道:“本座誓与武林盟共存亡,岂有逃走之理。”龙在渊大笑道:“老朋友,咱们结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是什么货色龙某心中有数。你如果想死,收罗这许多财物干什么?想去阴间贿赂阎罗王吗?”

    司马玉麒蓦然变色,怒道:“这关你什么屁事?”龙在渊道:“事关生死,恕龙某得罪。老朋友,你一定有办法逃走。一个人逃不如大家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否则大家一拍两散,走不了你也走不了我,一块完蛋。”司马玉麒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拼死杀出去就是了。结伴同行风险太大,不如大家各走各的,是生是死看各自的缘分。”

    龙在渊笑道:“你想找官军玩命?笑话!依你司马大公子的为人,决不可能。你在江南建有不少香窟,相好的数不胜数,随便在哪里都能躲上一年半载,你甘心去死吗?司马老弟,咱们不要再捉迷藏了。龙某答应你,一旦脱困便各奔东西,即不会抢你的珠宝,也不会抢你的美人。这两个蠢材你带着是累赘,送给我好了。大家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司马玉麒道:“龙兄要他们两个做什么?”龙在渊道:“龙某志在天下,不能没有帮手,他们两个差强人意。”司马玉麒脸色大为缓和,说道:“龙兄,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反悔。”两人击掌立誓,司马玉麒收起散落在地的珍玩,打成包裹,负在背上,引龙在渊等入后堂。

    后堂似乎是书房,四壁的书架上堆满书籍。司马玉麒抽出几本书,里面是一个铜环,用力一拉,书架自动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司马玉麒道:“这条密道直通城外,诸位请吧!”大家钻入密道,司马玉麒走在最后,拉动机关,合上密门,点起蜡烛,借着昏黄的烛光摸索前行。

    约摸走出百余步,龙在渊忽然站住,回身道:“司马老弟,这条密道令妹知道不知道?如果她在出口设下埋伏,咱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司马玉麒道:“龙兄尽管放心,这条密道是我和舅舅秘密修建的,家父也被蒙在鼓里,玉雁如何得知?而且我在出口处另外安排了人手,如果有异状咱们会知道的。”龙在渊道:“那人可靠吗?”司马玉麒道:“赛纯阳吕道玄如果不可靠,天下便没有可靠之人了。龙兄,不能再耽搁了,如果让官军发现入口,顺密道追来,咱们就难以脱身了。”

    大家继续前行,龙在渊有意无意放慢脚步,与司马玉麒越靠越近。嘴上也不肯闲着,问道:“那吕道玄名列江南八仙,在武林中地位不低,又是贵盟长老,老弟却让他看守门户,他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司马玉麒道:“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他虽然是本盟长老,却很少过问本盟事务。派他一个闲职,再恰当不过了。”龙在渊道:“他不是老弟的心腹吗?”司马玉麒道:“心腹谈不上,略有交情而已。咱们帮过他几次忙,他感恩图报,愿意为咱们效劳。除了看守门户,其它机密大事我从不让他参与。”龙在渊道:“老弟不怕他出卖你们吗?”司马玉麒不疑有它,随口答道:“这人尚可算正人君子,应该不会出卖朋友。而且密道只能从里面开启,出口造得非常巧妙,从里面可以观察外面的动静,外面却看不到里面,他玩不出什么花样。”

    龙在渊心中暗喜,说道:“为修建这条密道,老弟一定杀了不少人吧?”司马玉麒道:“所有工匠皆埋骨于此,无一走脱。不是我心狠手辣,为了不使秘密外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龙在渊佯做惊容,叫道:“我的老天!这里一定要不少屈死的冤魂,可不要找我索命才好。”司马玉麒毛骨悚然,惊道:“龙兄,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他这一疏神,龙在渊便逮到了出手的机会,蓦然回身,闪电刀出鞘,寒光夺目。司马玉麒惊叫道:“你要干什么?”纵身后跃,无奈密道太窄,后背撞上洞壁。闪电刀如出洞的毒蛇,疾刺而至,砍破胸膛,将他钉在洞壁上,惨叫声未及发出便一命呜呼。

    龙在渊大笑道:“你这一死冤魂就不会找我索命了。套用老弟的一句话,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解下司马玉麒背上的包裹,将珍宝据为己有,又笑道:“这些财物价值连城,与其让你拿去玩女人,不如送给龙某招兵买马。有朝一日龙某位登九五,你这厮也算得上开国元勋。”拔出闪电刀,向郝大鹏骆邦正走去,鲜血顺刀锋滴滴滚落,寒光愈加邪异。

    郝大鹏骆邦正惊的魂不附体,想要拔脚逃走,却又失去了勇气。郝大鹏哀叫道:“龙公子,放我们一马。我们不夺你的珍宝,也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龙在渊收刀归鞘,拍拍他们的肩头以示安慰,笑道:“二位老兄大可放心,龙某非嗜杀之人。从今天起你们便跟随龙某,咱们兄弟齐心协力,共谋富贵。龙某决不会亏待你们。”郝大鹏赔笑道:“多谢龙公子手下容情,我们兄弟誓死追随龙公子,不敢有负。”心中却想:“去你妈的共谋富贵,老子有不是三岁幼童,岂能为你所愚。”

    三人继续摸索前行,郝大鹏骆邦正慑于龙在渊武功之强,保命为上,不敢玩什么花样,乖乖在前面探路。也不知走出多远,密道忽然向上扬起,一道铁门横在面前。门上有一个铜环,大约是开启的机关。铜环旁有一个小小的方孔,隐隐透进一丝微弱的亮光。

    龙在渊俯身方孔向外察看,只见外面与入口处相同,也是一个书房,房中静悄悄不见有人。龙在渊大喜,拉动机关,铁门缓缓打开,三人一跃而出。

    忽听门外有人道:“是大公子吗?”人随声入,正是赛纯阳吕道玄。一见来人不是司马玉麒而是龙在渊,吕道玄面有诧色,问道:“原来是龙三公子,大公子曹长老为何没有来?”龙在渊故作戚容,说道:“南京城破,大公子曹长老力战身亡。大公子临终之时命我等从密道逃生,来此告知吕前辈,武林盟已经不复存在,大家各谋生路去吧!”

    吕道玄信以为真,黯然叹道:“我早知会有今日之祸。唉!故友已逝,留此无益,我也该走了。三公子请先行一步,咱们江湖上见。”龙在渊道:“吕前辈,何不结伴同行?”吕道玄道:“吕某有儿有女,有家有业,一时尚无法动身,不敢拖累三公子。”龙在渊也非诚心相邀,吕道玄既然不愿同行,他也就顺水推舟,敷衍了两句,偕郝大鹏骆邦正扬长而去。

    吕道玄唤来一双儿女,吩咐她们下去打点行装。时隔数年,这一双儿女已经长大成人。小家伙年满十八,生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锦雯姑娘已经二十出头,还不急于嫁人,也不知她有什么打算。

    锦雯听说又要搬家,不禁愁色上脸,说道:“当年李大哥劝您不要投奔武林盟,您就是听不进去。现在可好,背井离乡,有家难回,躲躲藏藏,何时方是了局。”吕道玄叹道:“爹又何尝不后悔,可是事到如今,悔有何用?爹已年过半百,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苦了你们两个,小小年纪便要随我亡命天涯,也许这一生就要在逃亡中渡过,再也不会有片刻安宁。”

    锦雯道:“爹,咱们远走边荒,找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幽谷,隐居十年八载。待风头过后再返乡定居,更名换姓,谁还能记得您就是当年的赛纯阳。”吕道玄道:“傻丫头,你想得太容易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逃到天涯海角,朝廷会追到天涯海角,逃上十年八载,朝廷会追索十年八载。只要不改朝换代,咱们吕氏一门乃至子子孙孙永远都是钦犯。”锦雯急道:“爹,您说该怎么办?”吕道玄道:“走一步算一步,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谋出路。”

    话音未落,只听密道中传来两声刺耳的长笑,两道快捷的人影飞跃而出,大叫道:“反贼,看你往哪里逃!”吕道玄大惊,方才一时忙乱,忘记合上机关堵住出口,让追兵沿密道寻来了。只见来人一壮一瘦。那壮者相貌狰狞,腰间悬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是司马玉麒的首级。那瘦者吊眉鹰鼻,一脸的阴笑。只凭两人这付与众不同的尊容,吕道玄立刻猜出他们是官军中的高手太行双凶。

    施明轩却不识得吕道玄,喝问道:“你是何人?龙在渊哪里去了?”吕道玄道:“我是这里的下人。龙三公子刚刚逃走,二位大人马上追去也许还来得及。”施明轩脑筋不太灵光,不疑有它,拔脚就走。常荫亭却十分机警,拉住施明轩,向吕道玄道:“朋友,你决不是这里的下人,就凭你这镇定如恒的气度,定非泛泛之辈。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如实报上名号,藏头露尾,算不得英雄好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吕道玄大笑道:“二位好眼力,在下便是吕道玄。”太行双杰又惊又喜,常荫亭狂笑道:“施老哥,咱们今天双喜临门,砍了司马玉麒的脑袋,又擒住吕道玄。这可是两条大鱼,一场大功劳唾手可得。姓吕的,快快束手就缚,念你也是武林一脉,咱们不会为难你。”

    吕道玄手按剑柄,冷笑道:“想要吕某束手就缚,须胜过吕某掌中利剑。”常荫亭阴笑道:“阁下武功不弱,一比一咱们难有胜望,可一比二你就不行了。你纵或能侥幸逃脱,你这一双儿女却逃不掉。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如果能随咱们去投案,圣上仁厚,或者能免你一死,你这一双儿女也可以保全性命。”

    锦雯叫道:“爹,别听他胡说八道,走一个算一个,不要管女儿。”吕道玄回顾这一双儿女,争强斗胜之心立刻淡了,暗想:“罢了,罢了!我就随他们去投案,生死听天由命吧!”解下腰间佩剑,散去护身真气,说道:“二位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言出如山,吕某信得过。希望二位放过小女小犬,吕某听凭处置。”

    常荫亭拍着胸脯担保:“吕兄尽管放心,令郎令爱的安全包在我常荫亭身上。”道声得罪,运指如风,闭住吕道玄双肩穴道。吕道玄双臂软软垂下,上半身经脉尽闭,只余下双足尚可移动。锦雯泓然欲泣,想到父亲为救她姐弟甘愿就死,只觉万分愧疚。

    既然吕道玄很合作,太行双杰也就不为已甚,客客气气请吕道玄上路。一出庄门就遇上一小队官军骑兵,太行双杰将腰牌出示,向带队的军官讨来五匹健马。锦雯姐弟扶父亲上马,一行驱马如飞,赶往城中。

    南京城破,硝烟尚未散尽,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各处城关的大火已经扑灭,官军重兵把守,严密盘查,以防武林盟余孽漏网。进到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官军入城后守军很快就溃散了,并未形成巷战,房舍大多完好无损。战事一结束,躲藏在家的居民便拥上街头,相互道贺,庆幸逃过了一场兵劫,城中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太行双杰将吕道玄父女三人送入大牢暂时监禁,自去求见天子邀功请赏。天赐得知首逆伏诛,十分欣慰,着实夸奖了几句,命侍从将首级送与司马玉雁。太行双杰又禀奏擒获吕道玄之事,天赐道:“吕道玄并非武林盟首脑,一向无甚劣迹。他能随二位爱卿前来自首,可见颇有悔过之心。朕不欲深究,二卿以为如何?”

    太行双杰与吕道玄并无过节,自然无可无不可,连声称颂陛下圣明。叩辞出来,施明轩百思不得其解,向常荫亭道:“老常,你说这事邪门不邪门。他吕道玄犯下株连九族的大罪,照理说便有一百颗脑袋也一发砍掉了,圣上怎么会饶了他?”

    常荫亭笑道:“依我看一点也不奇怪。前些天老段老程解送匡文尧的眷属交与圣上发落,圣上不但没有降罪,反而命老段老程护送返乡。前前后后一联想,圣上的意思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施明轩道:“吕道玄和匡文尧风马牛不相及,根本扯不到一块,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常荫亭道:“匡文尧吕道玄的确扯不到一块,但他们有一个相似之处,那就是……,”四顾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他们都有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匡文尧早死几日,算他倒霉。吕道玄却福星高照,遇上咱们兄弟,手下留情保住了一条老命。”

    施明轩犹有不信,说道:“你说圣上看中了匡文尧和吕道玄的女儿,所以放过了匡文尧的家眷,饶了吕道玄。这似乎不可能,圣上并非好色之徒,不会因私而废公吧?”

    常荫亭道:“自古帝王有几个不好色的,似汉高祖唐太宗这些开国明君尚且不能免俗,圣上年纪轻轻,稍稍有那么点寡人之疾也不算什么过错,老兄犯不上为圣上遮遮掩掩。这两三年圣上忙于军务政务,无暇分心。现在天下大定,可以轻松轻松了,旧病复发,也在情理之中。”

    施明轩道:“圣上又是如何得知吕道玄有一个漂亮女儿,难道圣上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常荫亭道:“楚王好细腰,国人多饿死。圣上好美色,自然会有人走这个门路,巴结逢迎,无所不至,只怕比千里眼顺风耳还要灵通百倍。老段老程没脑筋,圣上让他们护送匡贼家眷返乡,他们就把匡贼的女儿也一道送走了。圣上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大为不快,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吕道玄是可以放的,那姓吕的小姑娘却要留下。”施明轩一拍后脑勺,赞道:“老常,还是你脑子灵,主意多,这一回老段老程可叫咱们比下去了。”

    太行双杰自以为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兴高采烈地赶往大牢。先私下里命狱卒将吕道玄父女分别监禁,而后去见吕道玄,神色举止仿佛就是吕道玄的救命恩人。狱卒打开牢门,放吕道玄出来。常荫亭拍着吕道玄的肩头,笑道:“吕兄,天大的喜讯。圣上有旨,赦你无罪,吕兄可以走了。”

    这喜讯来得太突然,吕道玄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问道:“圣上赦我无罪?莫不是二位哄骗吕某?”常荫亭道:“算吕兄走运,圣上今天心情甚佳,咱们乘机进言,说吕兄并非武林盟首脑,一向无甚劣迹,这次有能主动投案,尚有悔过之心,求圣上宽大为怀。咱们本来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不想圣上居然被说动了。”常荫亭信口胡吹,归功于己,不知脸红。吕道玄信以为真,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吕某全家性命皆出两位大人所赐,此恩此德,容图后报。”

    太行双杰架子端得十足,施明轩道:“区区小惠,何足挂齿。”常荫亭道:“还有一事请吕兄谅解。令爱有案未消,一时尚不能释放。不过吕兄大可放心,咱们一定尽力周全,保证令爱平安无事。”吕道玄万万想不到太行双杰是在捣鬼,他父子两个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当下千恩万谢,告辞出来,找一处客栈住下,耐心等候女儿的消息。

    一连三日,音信皆无,吕道玄坐不住了。花几两银子买通一个狱卒一打听,方知女儿三天前就被送走了,去往何处不得而知。吕道玄又去拜访太行双杰,却被卫士挡在门外,口称两位大人公务繁忙,无暇会客。

    吕道玄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以前他心存感激,不敢对太行双杰有所怀疑。如今仔细一想,越想越觉其中有鬼。以太行双杰的为人,断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素不相识之人,难道是在打女儿的主意?吕道玄气愤难平,几乎忍不住打上门去找太行双杰算帐。可是转念一想,好歹太行双杰对他也有活命之德,不能恩将仇报,还是另寻门路救出女儿为上。他吕道玄从前是一条过江的强龙,无论走到何处,人人畏惧三分。如今却成了丧家之犬,在南京城只怕没人肯帮忙。想来想去想到在夫子庙看相问卜的一言断生死顾一言。这顾一言在南京居住多年,与三教九流都有交情,通过他也许能打听到女儿的消息。

    吕道玄寻到夫子庙,向路边的小贩询问看相的顾瞎子。顾一言常年在夫子庙看相,铁口神算,名声颇显,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顾一言的卦摊。算命的家什都在,人却不知去向。自有热心人指引道:“先生是要算命吗?不巧得很,老顾被两个朋友请去喝酒,今天只怕不做生意了。您看,就在对面。”

    街对面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小酒店,高朋满座,生意十分兴隆。吕道玄谢过那热心人,穿街走入酒馆。才一进门,就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咦!这不是假道士吗?哪阵香风把你给吹来了?”吕道玄循声看去,只见那发话之人正是顾一言。同桌的两个人也不陌生,一个是醉果老张清泉,一个是恨地不平李伯年。

    大家都是老朋友,吕道玄也不客气,拉把椅子坐下。张清泉歪斜着一双醉眼,揶揄道:“我说假道士,你怎么一脸的倒霉相,浑没有半分仙味,把咱们江南八仙的脸都丢尽了。”李伯年笑道:“你这样子就算有仙味吗?我看你象个酒鬼,十足的鬼味。”张清泉笑道:“李太白诗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可见天地也是爱酒的。我张清泉便做个酒中神仙,有何不可?假道士,你也喝两杯,解解一身的霉味,免得坏了咱们的兴致。”

    吕道玄苦笑道:“小弟哪里还有心情喝酒,张老哥就别拿老弟寻开心了。咱们说正经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弟此来是想请顾老哥帮个小忙。”张清泉笑道:“假瞎子,你的生意上门了。这假道士是个大财主,狠狠敲他一笔,小弟也好叨光分几个酒钱。”

    顾一言却没笑,皱眉道:“醉鬼,你就少说两句吧。我猜吕老弟一定是遇上了难题。吕老弟,咱们老哥几个相交多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困难尽管直说。但有能效劳之处,我顾一言绝无二话。”张清泉李伯年也敛容倾听,露出关注的神色。

    吕道玄叹道:“说来令人汗颜。小弟一念之差,所交非人,落得个身败名裂,就连小女也无力保全……。”他将这几天的遭遇讲述一遍,最后道;“希望顾老哥能帮忙打听小女的下落,以后的事不劳诸位费心,小弟自有对策。”

    顾一言道:“令爱的下落包在我身上。不过老弟可不许胡来。常言道:民不与官斗。那太行双凶也算是朝廷命官,咱们可不愿看老弟走上绝路。”张清泉笑道:“假瞎子嘴上说的漂亮,实则是束手无策。吕老弟,要搭救令爱求我张清泉才是正理。”

    大家均十分奇怪。李伯年问道:“张老弟与太行双凶有交情?”张清泉怪叫道:“屁个交情,凭他太行双凶也配。实话告诉你们,我的小师弟李天赐是太行双凶的顶头上司,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叫他们打狗他们不敢骂鸡。吕老弟,咱们做笔生意,你包我一年酒资,我把令爱完整无缺地交给你,一根头发也不会少。”

    话音未落,忽听店门处有人笑道:“师兄,你好没道理,拿小弟换酒喝,也不问小弟同意不同意。”大家回头看去,只见天赐满面春风,负手踱入店内。大家喜出望外,起座相迎。天赐作了个罗圈揖,笑道:“李老哥,顾老哥,吕庄主,小弟有礼了。”大家拉天赐入座,敬酒布菜,问长问短。只有吕道玄心中有愧,默然不语。

    张清泉道:“好师弟,你来的正是时候。咱们有事想请你帮忙,换不换酒倒无所谓。”天赐笑道:“是吕姑娘的事吗?小弟正是为此而来。施明轩常荫亭这两个混蛋擅作主张,将吕姑娘留下,企图献与圣上邀宠献媚,真是荒唐透顶。我狠狠申斥了他们,将吕姑娘接了出来。吕庄主,令爱如今就在舍下,安然无恙,庄主大可放心。”

    大家均想:“太行双凶是御前两品带刀护卫,官高爵显。这位李兄弟好大的口气,不知官居何职,咱们怎么没有听说过。”张清泉却不以为异,笑道:“好小子,果然有两下子,师兄面子上大有光彩。假道士父女团圆,理应隆重庆贺一番。不请咱们去尊府喝两杯吗?一想到弟妹的手艺,我口水就忍不住了。”

    大家相偕来到天赐家中。这是一个江南风格的小庭院,整洁雅致。门外站着一小队荷枪佩剑的官军,带队的是一名大胡子军官,见到天赐,一齐弓身施礼。进到院里,兰若小雪偕锦雯姑娘出来迎接。吕道玄重逢,恍如隔世,锦雯扑到父亲怀中嘤嘤低泣,道不尽的委屈凄苦。

    张清泉大为光火,怪叫道:“你们有完没完?姑娘家就是眼泪多,喜事也哭,愁事也哭,我老人家的酒兴也给你们搅了。”老哥几个放声大笑。锦雯收住泪水,垂首捏弄衣角,俏脸涨得通红。

    吕道玄心情十分复杂,想起当年在纯阳庄见难不救,十分绝情。如今天赐反以德报怨,救其女脱险。吕道玄惭愧到了极点,向天赐深施一礼,说道:“李公子两次搭救小女,吕某感同身受。回首前尘,实令吕某汗颜,得罪之处,万望公子海涵。”

    天赐笑道:“前番在纯阳庄,小可忝为西席,见庄主有难,岂能坐视。今番搭救令爱,也是奉圣上旨意,做个顺水人情,算不得什么恩惠,庄主不必放在心上。据小可从九江得来的消息,纯阳庄未经兵火,依然完好无损。庄主离家多年,如今天下大定,可以安心返乡隐居了。”

    吕道玄思乡情切,听说纯阳庄尚存,不胜欣喜,说道:“这几年东漂西荡,身心俱疲,我早已厌倦了。叶落归根,是该返乡过几年清闲日子了。”锦雯姑娘却愀然不乐。她与天赐一别数载,相思之情日甚一日,好不容易盼来片刻相聚,不想又要分手,难免心中依依。有心求父亲留下来,却又羞于出口。

    兰若察言观色,心中了然。她也曾饱尝相思之苦,推己及人,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说道:“返乡也不急在一时。我与锦雯妹子一见投缘,想留她多住些日子。庄主就赏我个面子吧!”张清泉也道:“现在江南刚刚平定,武林盟闻香教余孽未除,路上不太安全。咱老哥几个都已年过半百,有今天没明天,一旦分别还不知能不能有机会再见。难得有缘相聚,就依兰丫头多住些日子,大家叙叙旧话话家常,等路上平静了再动身不迟。”

    吕道玄本想推辞,可一看女儿急切的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暗想:“罢了,我就成全这痴丫头吧!”笑道:“张老哥盛情,小弟岂敢推却。只要张老哥管饭,小弟便在南京住上一辈子又有何妨。”众皆大笑。锦雯姑娘更是欢喜,双目瞟向天赐,含情脉脉。天赐正好也向她望来,四目相对,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之中。锦雯姑娘娇羞地垂下头,芳心如小鹿般乱撞。

    正在这时,那守门的大胡子军官疾步而入,拜倒于地,禀道:“宫里来人了,请,请……。”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天赐道:“请什么?为何吞吞吐吐。”大胡子军官见有许多外人在场,顿时醒悟,改口道:“请公子爷速速进宫。”

    南京筑有宫室,体制规模大致与京师相同,天赐驻跸南京便在宫中下榻。连日处理公务,忙得不可开交。今天好好容易偷得片刻清闲,出来料理些私事,会一会妻子旧友,不想又让公务缠上了。天赐万分懊恼,心想:“我出来时叮嘱过小蔷小薇,无论何人求见一概挡驾,天塌下来也不加理会。难道出了什么大事,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向张清泉等道:“圣上诏见,不容耽搁,小弟失陪。”

    张清泉道:“快走,快走!你小子是个大忙人,咱们可不敢留你。”天赐一去,张清泉俨然成为这里的主人,吩咐兰若小雪准备酒馔,招呼老哥几个入座,忙得不亦乐乎。

    天赐匆匆返回宫中,换下便装,穿戴上龙袍金冠,然后去见小蔷小薇,询问发生了何事。小蔷小薇见他神色焦急,忍不住笑道:“放心吧,天没塌下来。是萧公爷求见,等在宫门外就不肯走,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我们知道大哥很喜欢萧公爷,怕大哥心疼,所以差人请大哥回来。”

    天赐笑道:“两个鬼丫头,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心中的隐秘被小蔷小薇揭破,他有些忐忑不安,暗想:“难道我真是很喜欢萧若男,无意中流露出来,让这两个鬼丫头看穿了。李天赐啊李天赐,你现在身为天子,一举一动万人瞩目。那太行双杰把你当成好色之徒,献美邀宠。你应该引以为鉴,以后绝不能再有这类事发生。”

    情之为物,最难捉摸,所谓剪不断理还乱,只能顺其自然。天赐想压制自己的感情,却不知一缕情丝早已悄然萦系心头。他迫不及待地吩咐内侍传萧若男入见。小蔷小薇偏偏会作怪,萧若男一到她们便将殿内殿外的宫娥内侍全部赶走,而后悄然退出,掩上殿门。天赐与萧若男单独相处尚属首次,两人都有些尴尬,相对无言。

    良久,天赐干咳一声打破沉默,问道:“萧卿来见朕,不知有何要事?”萧若男道:“臣得到密报,逆贼龙在渊偕郝大鹏骆邦正日前在桐庐露面,很快又失去了踪迹。据臣推测,他们正逃向浙南。浙南山岭连绵,易于藏匿,若不及早擒获,后患无穷。”天赐道:“朕明白萧卿的意思,龙氏父子与卿有杀父之仇,恨不能生食其肉。父仇当报,却要量力而行。龙在渊凶悍无比,卿非其对手。朕当派遣段护卫程护卫去擒此贼,萧卿只管静候佳音。”

    萧若男道:“当年在开封城郊,段护卫程护卫合力出手仍非龙在渊之敌,若不是一位林姑娘以神弓神剑惊走此贼,臣等几乎命丧剑下。只有那神弓神剑的主人方能胜过龙在渊。”天赐心神大震,问道:“那神弓神剑的主人是谁?”萧若男道:“那人大号李天赐,江湖人称神箭天王。臣不求陛下,只求这位李公子,请他助我擒住龙在渊,为先父报仇。”

    萧若男旁敲侧击,无异道破了天赐的真实身份,天赐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四目相对,萧若男目光里没有丝毫臣下对君王的敬畏,只有热切的期盼,无言的恳求。天赐只觉胸中一阵热血翻涌,抑制不住冲动,大叫道:“小蔷小薇,拿我的剑来!”

    小蔷小薇应声而出,送上风雷神剑。天赐拔剑出鞘,手抚剑脊,悠悠道:“当年我与小姐萍水相逢,蒙小姐不弃,视我为知己,赠剑订交,一诺于心。这把风雷剑助我渡过无数次劫难,我也没有辜负小姐的厚望,数载磨砺,终于赢来天下太平。如今我要用这风雷剑斩下龙在渊首级,以酬小姐赠剑之情。”

    萧若男喜极而泣,凤目蕴满热泪,颤声道:“你……,你果真是李公子,你还记得这些陈年旧事?”天赐道:“这不是陈年旧事,在我而言就如昨日,永远也不会忘记。”萧若男轻声道:“我也是。”瞬时间英风尽失,螓首低垂,红晕上脸,纯是一付娇羞的女儿态。萧若男一向豪迈洒脱,颇具男儿之风,这副神态天赐尚是首次得见,不禁看得痴了。

    小蔷小薇强忍住笑,说道:“我的好大哥,别再发呆了。你要去擒拿龙在渊,应该尽早动身才是。这般你看我我看你,就能把龙在渊看来吗?”天赐如梦初醒,慌忙收敛心神,板起面孔掩饰自己的失态。吩咐道:“你们两个快去给我准备行装。我这一走说不定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你们要想办法替我遮掩。就说皇帝陛下劳累过渡,必须蒙头大睡几天,无论何人一概不见。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处理,不必禀奏。”小薇道:“大哥尽管放心,保证不会走露风声。你一走这座殿宇就是禁地,谁敢闯进来打扰皇帝陛下的好梦,本公主砍他的脑袋。”

    事不宜迟,早点动手便多几分把握追上龙在渊。天赐换上便装,偕萧若男从后门出宫,赶往镇国公府。萧若男入后宅更衣,出来再看,只见她穿一深蓝缎骑装,白绢包头,背插长剑,俨然是一位刚健婀娜的武林侠女,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女将军。

    两人并骑出城。天赐逃出令人气闷的宫廷,仿佛又回到了旧日的江湖生涯,恰似飞鸟脱樊笼,蛟龙归大海,仰天大笑道:“我神箭天王李天赐终于复入江湖了。”萧若男道:“可惜不出十日又得返回宫中,收拾起壮志豪情,继续做你的皇帝。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是李公子,还是当今天子。”天赐笑道:“我当年是李天赐,如今依然是李天赐,只不过机缘巧合做了几天皇帝而已。萧姑娘,你是何时窥破了我的身份?”

    萧若男白了他一眼,说道;“第一次见面我就起了疑心。后来你箭毙龙在田,又见到你腰间佩戴着风雷神剑,我就更加肯定了。可是你太会装模作样,每次相见都是一付冷面孔,道貌岸然,望而生畏,所以我始终没敢说破。”

    天赐叫道:“冤枉,冤枉!哪有这回事,我也是无可奈何。每次相见都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那些道学先生专会无事生非,我一旦道破真情,势必卷起轩然大波,难以收拾。如果是单独相处,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雌威,欺骗你萧大将军。”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0楼 发表于: 2007-11-05
    严梦熊得知教匪投降的消息,当即传令大军开入岳州城。一纸书信便取下一座坚城,圣上见事之准,策略之妙,严梦熊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却不知天赐也是误打误撞,城中的变故实非始料所及。

    小静在大厅里焦急地等待着,恨不能插翅飞去,见一见阔别多年的李大哥,问一问他是否真的能救师父。听着外面传来的人喊马嘶之声,一阵阵不安之情袭来,着实难熬。忽听厅外一个大嗓门叫道:“何绣凤在哪里?快来拜见本将军。”一壮年军官腆着草包肚子,昂首而入。

    小静闪身拦住,问道:“将军可是严梦熊吗?”那军官大笑道;“我乃严大帅麾下副将胡平是也。你就是何绣凤吗?不象,不象。”小静道:“何绣凤是我师父,不是严将军就不许进去。快去请李天赐李公子,我要见他。”胡平喜道:“你要见李兄弟?你知道李兄弟的下落?快快告诉我,我胡平正要找他。”小静十分诧异,说道:“我只在几年前见过李公子一面,难道李公子不是在严将军麾下效力吗?见不到李公子,请严将军来也行。”

    胡平怒道:“你这小丫头真是难缠。严大帅岂是说见就见的,快快闪开,休得罗嗦。”这胡平是个愣头青,伸出大手就向小静前胸推去。小静灵巧地闪开,去而复回,依然拦住胡平,仿佛没有动过。胡平更怒,拉出腰刀就要动手。

    正在此时,就听有人喝道;“胡平,不许无礼!”十几名甲士簇拥着严梦熊进入厅中。胡平慌忙收起腰刀,上前见礼。严梦熊挥手令他退下,向小静一抱拳,说道:“下官严梦熊,特来拜会何仙子。烦请姑娘入内通禀。”

    严梦熊言辞客气,小静略略放心,问道:“你就是严将军吗?你不会为难我师父吧?”小静问得太天真也太直率,严梦熊不禁莞耳,说道:“圣上仁厚,从不妄杀一人。但有降者无不待如上宾,厚加封赠。何仙子举众来归,便是下官同袍,岂有加害之理。”

    小静大喜,返身就向内室跑去。一打开房门,迎头正撞上何绣凤。小静惊道:“师父,你怎么出来了?”何绣凤神情惨淡,毒性初解,行动仍有些不便。吃力地扶住徒儿的肩头,强笑道:“傻丫头,只怪你心肠太软,药没下足,师父还能撑得住。”

    小静搀扶着师父来到前厅。严梦熊不以胜者自居,抱拳相迎,谦逊有礼,说道:“仙子不计自身荣辱毁誉,率众弃暗投明,使岳州城免受兵祸,保全了双方无数将士的性命。下官代全城百姓,麾下将士,谢过仙子高义。”

    何绣凤冷笑道:“我原本是要决一死战的,都是我这个傻徒儿擅作主张坏了大事,否则你严大将军尚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入这座岳州城。如今我功力难聚,只有听凭摆布。你不用捧我也不用谢我,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是不是要我写信劝拙夫归降?”

    严梦熊不以为忤,笑道;“仙子高明,省去了下官一番唇舌。下官早年曾在九江府任职,深知九江之险。尊夫现有水军五万步军八万,强攻伤折必重。实不相瞒,下官也没有把握。仙子若能劝尊夫来降,下官感激不尽。”

    何绣凤道;“不必多言,我答应你就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严梦熊道:“仙子千万不要误解,下官绝没有强迫的意思。尊夫归降,使贤伉俪早日团聚,岂不是一件美事。另外,下官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下面的话就有些难于出口了。讨取人家的女弟子,又不好说明理由,何绣凤也许会误解他有什么用心,可是圣上交待的事又不能不办。踌躇再三,严梦熊委婉地说道:“有人想见令徒韩小静,托下官代为转达,万望仙子成全。”

    何绣凤果然误解了,柳眉一竖,说道;“我身边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你们还要算计她?要见可以,让他来好了。”严梦熊为难道:“那人的意思是让下官将韩姑娘送往单县,下官……,下官实在无法推托。”

    单县是小静的故乡,知者甚少。小静先是一奇,即而是一喜,问道:“是李公子要见我吗?他现在在哪里?”严梦熊为之语塞。胡平凑上来低声耳语,严梦熊恍然大悟,笑道:“原来韩姑娘是李贤弟的朋友,咱们不是外人。托我送姑娘去单县之人并非李贤弟。我与李贤弟已有两年多不通音信,不知他的去向。”

    小静急道:“你骗人!李公子射信入城,劝我师父归降,难道你会不知道,鬼才相信。”严梦熊又惊又喜,问道:“那封书信是李贤弟写的?你没有看错?”小静道:“黑纸白字,不信我拿给你看。”从怀中摸出天赐的书信,交给严梦熊。严梦熊匆匆读罢,久悬心中的许多疑问迎刃而解,抚掌笑道;“妙哉!李贤弟诚不欺我,除奸臣,清君侧,举贤能,用良将,当年许下的诺言如今一一兑现。三条锦囊妙计一定是出自李贤弟之手,传言圣上一箭射杀龙在田一定也是李贤弟所为。”

    胡平脑筋不太灵光,参不透其中关节,问道:“大帅是说李兄弟如今在圣上身边办事,代圣上出谋划策?”严梦熊道:“十有八九错不了。圣上在密旨中叮嘱我照应韩姑娘,多半是出自李贤弟之请。以此观之,圣上对李贤弟必是言听计从,君臣之间必然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又向小静道:“李贤弟的意思姑娘不会有异议吧?”

    小静悬念家中老母幼弟,恨不能插翅飞回单县。却又舍不得离开师父,左右为难。何绣凤安慰道:“傻丫头,放心去吧!有李天赐在皇帝身边,师父这条命算是保住了。过些日子师父再去单县看你。”俯在小静耳畔,低声说些悄悄话。小静又羞又喜,俏脸涨得通红。

    闻香教败亡,何绣凤韩玉郎降于朝廷,大江天险不复存在。官军在鄱阳湖操练水师,虎视江南。这些坏消息传到南京,缠绵病塌的司马长风惊急交加,伤势更加沉重。自从江北败归,广延名医,多方求治,无奈司马长风下体尽毁,内腑糜烂,再高明的医者也无回天之术。派人前往太湖敦请华神医,得到的消息却是华神医已经举家迁走,不知去向。众长老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司马长风伤势一天天加剧。若非他内力深湛,只怕早已死去多时了。

    这一日司马长风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司马玉雁与诸葛桢钟云翱远在瓜州,只有司马玉麒和曹国梁守候在病榻旁。床外是深沉的夜色,室内是一盏摇曳的孤灯,静寂而又凄凉。司马长风神智迷乱,握着司马玉麒的手,喃喃道:“麟儿,麟儿,我有话与你说。”司马玉麒欲哭无泪,轻声道;“父亲,我是麟儿,您老请吩咐。”

    司马长风忽然摔脱司马玉麒的手,睁开眼睛,吃力地叫道:“你不是麟儿,快去把麟儿叫来,我要见他。”司马玉麒道;“二弟年幼不懂事,孩儿怕他惊扰了父亲,所以没让他上来。父亲有什么事就交给孩儿好了。”司马长风怒道:“不能交给你,快去把麟儿叫来,快去!”怒气牵动了伤处,下体传来阵阵剧痛,司马长风浑身抽搐,痛苦万状,神智又趋迷乱。

    司马玉麒又是焦急又是悲伤,痛哭失声,不知所措。一旁却急坏了曹国梁,连连向司马玉麒递眼色打手势,立起手掌向下一劈,示意司马玉麒早早下手,莫要迟延。司马玉麒骇然变色,脱口叫道;“不行,不行!”

    司马长风被叫声惊醒,怒道:“什么不行?我命你去叫麟儿,你敢不听!”曹国梁急得两眼冒火,惊得两腿打战。司马玉麒优柔寡断,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旦惊动楼下卫士,只怕要走露风声,坏了大事。曹国梁想清其中利害,杀机陡生,也不管司马玉麒是否同意,一手捂住司马长风的嘴巴,一手并指如戟,正点在司马长风的气海穴上。司马长风闷哼一声,气绝身亡。

    司马玉麒不及阻拦,惊叫道:“舅舅,你杀了我爹!这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曹国梁道:“大公子噤声!我不动手龙首也支撑不了多久,早些归天便少受些痛苦,这也是大公子的一番孝心。龙首临终时不停地呼唤二公子,必是要将大位传给他。咱们不早做决断,让二公子继承大位,大公子悔之晚矣。”

    司马玉麒叹道:“为夺位杀害亲生父亲,今后我如何面对盟中兄弟。况且父亲早已将老二立为世子,我无故夺之,大家必有异议。二娘也不会甘休。”曹国梁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龙首临终之言还不是由得咱们说吗。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索性把那老贱人和二公子一并杀掉,永绝后患。”

    司马玉麒惊道:“不可,不可!玉雁尚在江北,我若杀了二娘二弟,玉雁岂肯甘休。她手下有精兵十几万,更有诸葛桢钟云翱为辅,一旦回来寻仇,咱们如何应付?”曹国梁冷笑道:“欲成大事,便不能瞻前顾后,缩手缩脚。大公子不忍心下手,我来代劳好了。大小姐如果回来寻仇,我自有妙计让她来得去不得。”曹国梁丢下司马玉麒自去后宅杀人,司马玉麒呆坐室内,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曹国梁以为行事机密,却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正有一人在花园假山后小解。那假山隔着院墙与小楼遥遥相对,曹国梁弑主的一幕尽数落入那人眼中,吓得他浑身发僵,尿水淋了一裤子。曹国梁走下小楼,穿过花园,刚好从假山旁走过。那人屏住呼吸,直到曹国梁出了花园,他方长长出了一口气,提上裤子,蹑足潜踪向花园外溜去。

    刚出月洞门,迎面正撞上一人,树木遮住了月光,入目所见只有森森白牙和寒光四射的双目。那人只当是曹国梁去而复回,惊呼出声,裤子又掉落在地。对面那人笑道;“你是何人?为何吓成这样子?本公子很可怕吗?”

    掉裤子这位惊魂稍定,看清对面之人不是曹国梁而是龙在渊,悬起的心又放回肚中,结结巴巴答道:“小人范德隆,匪号无影神抓。今夜该小人轮值,一时内急,到花园里小解,冲撞了龙公子,该死,该死!”

    龙在渊忽然闻到一股骚臭味,连忙捂住鼻子,问道:“为什么裤子也忘了系?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本公子撞见。”范德隆惊得面如土色,慌忙分辩道:“没有,没有,小人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什么也没有看见。”龙在渊笑意更浓,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快告诉本公子,本公子代你守密。”范德隆惊叫道;“不,不!小人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小人可以对天起誓,如果欺骗龙公子,今生不得好死。”

    龙在渊阴森森道:“一个人如果心里有了秘密,就算不说本公子也看得出。你如果怕酒后失言夜里说梦话,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最好割掉舌头敲掉牙齿,捏断喉咙自然更加保险。你怕痛是不是?不要紧,本公子可以代劳,包你不受半点痛苦。”范德隆吓得直打冷战,哀求道;“龙公子,您就饶了小人吧!此事干系重大,小人如果说出去,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听说事关重大,龙在渊更加感兴趣。将范德隆拉到僻静处,压低声音道:“傻小子,这秘密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当事人一旦察觉,一定会杀你灭口。本公子看你可怜,给你指点一条生路。快把此事宣扬出去,让全盟兄弟都知道,那当事人便不敢再动你半根寒毛,反而会全力保护你。”范德隆迟疑道:“这法子管用吗?”龙在渊笑道:“百试百灵。你如果怕担上干系,可以先告诉本公子,本公子代你宣扬。”

    范德隆感激涕零,把龙在渊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俯在他耳边悄声道:“方才小人在假山后解手,看到曹长老杀了龙首。大公子就在旁边,居然不加阻拦。后来他们两个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什么,曹长老便下楼向后宅去了,只怕是……。”龙在渊心中狂喜,假作发怒道:“只怕是去杀害二公子。这两个衣冠禽兽,弑父弑主,毫无人性。范老兄,你是盟中剑士,岂能任其妄为。眼前便有一桩天大的功劳,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范德隆喜道:“当年的兄弟如今一个个贵为将军,坐镇一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小人不争气,仍旧在总堂跑腿,供人驱策,他娘的太不公平。小人时时都想立大功升大官,就算冒点风险也敢干。只是小人与曹长老大公子地位相差悬殊,与他们作对,岂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龙在渊笑道:“范老兄,我可不是让你真刀真枪明着干,你有这胆量也没这本事。本盟有谁能同曹长老大公子抗衡,范老兄久在盟中,应该比我更清楚。”范德隆道:“大小姐!”龙在渊笑道:“范兄高明,闻一知十,不必我再饶舌。范兄只须跑一趟瓜州,将此事一一禀明大小姐,大小姐一定青眼相加。范兄从此平步青云,岂不美哉!”

    范德隆喜得抓耳挠腮,却仍有几分踌躇,说道:“如果大小姐斗不过大公子,小人可就惨了。况且我姐夫是大公子的人,我去向大小姐告密,岂不是连姐夫也害了。”龙在渊道:“这年头亲生父亲都可以杀害,姐夫又算得了什么。听我的没错,大公子弑父篡位,天理难容,盟中兄弟一定不服,大小姐一回来他就完蛋了。”

    范德隆大喜,趴在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说道:“承蒙龙公子指点迷津,小人但有寸进,必不忘公子大德。”这范德隆利令智昏,鬼迷心窍,入人圈套而不自觉。不等天明他便匆匆启程赶往瓜州,去做他平步青云的美梦。

    龙在渊奸计得遂,乐不可支。回到住所,一凹目鹰鼻的精壮汉子出门迎接。龙在渊挽起他的手臂,说道:“天大的喜讯,飞鹰兄,咱们入内详说。”这位被龙在渊称为飞鹰兄的精壮汉子是卧龙山庄八大金刚之一,狂狮猛虎等或死或逃,现在只余下他一人。

    两人进入密室,仆人送上酒馔。龙在渊斟满一杯酒,郑重地敬与飞鹰,说道:“自中原兵败,父兄皆亡,部属星散。唯有飞鹰兄矢志如一,始终相随左右。云天高义,小弟无言以谢,水酒一杯,略表寸心。”

    飞鹰道:“属下蒙主上大恩,自当追随公子,终生不渝。胜败乃兵家常事,公子不必耿耿于怀。当年刘玄德飘泊半生,雄心不减,终能成就霸业。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方雪国耻。公子乃当世豪杰,必能胜过这两位古人。”

    龙在渊道:“你我兄弟齐心协力,何愁不能再开创一番局面。如今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飞鹰兄,你可知道武林盟已生大变,就在刚才司马玉麒与曹国梁合谋杀掉了司马长风,司马玉麟那小鬼只怕也难保全性命。你我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飞鹰惊道:“我的老天,武林盟内乱,咱们只怕无法在江南立足了。”龙在渊大笑道:“飞鹰兄何出此言。咱们何止要在江南立足,还要夺取武林盟大权,重整旧日气象,北向以争天下。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司马玉麒杀父杀弟,司马玉雁必来报仇。他们兄妹相争,咱们便可从中渔利。我已经派人去瓜州报讯,咱们等着看好戏吧!”

    飞鹰忧心忡忡,说道:“武林盟内讧,从中渔利的只怕不是咱们而是朝廷。官军一入江南,武林盟势败,咱们何处可以容身?”龙在渊道:“飞鹰兄大可放心,官军连日征战,元气大伤,顿兵于江北,无力再举。天赐良机,稍纵即逝,不乘此机会力图进取,让司马玉麒坐稳龙首之位,咱们再想复兴旧业,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飞鹰道:“属下唯三公子马首是瞻。司马大小姐与公子有旧,于情于理咱们都该帮她。”

    龙在渊道:“咱们即要帮司马玉雁,又不能与司马玉麒翻脸。明天我便找他套套交情,这小子初登大位,一定也想拉拢我为他卖命。你去瓜州走一趟,一有动静马上回报。他们兄妹不论谁胜谁败,总有咱们的好处。”飞鹰迟疑道:“朝秦暮楚,恐非长久之计。”龙在渊大笑道:“我龙在渊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久居人下。大权在握,叱咤一方,方为长久之计。飞鹰兄只管听我的,将来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飞鹰不喜反忧,默然无语。龙在渊得意忘形,眉为之飞,色为之舞。心中想的是即将夺取武林盟大权,顺手牵羊将司马玉雁也弄上手,江山美人兼而得之,却没有留意到飞鹰神色的微妙变化。

    司马玉雁统帅大军十五万屯驻瓜州,扼守要津与官军对峙。官军也不急于进攻,连日平静无事。司马玉雁身在军营,心却飞回了江南,时时牵挂着父亲的伤势,更担心父亲一旦不治,她那野心勃勃的哥哥会有什么异动。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一日司马玉雁在帐中小憩,恍忽间父亲从帐外进来,身上鲜血淋漓,面目扭曲,痛苦万状。她从梦中惊起,禁不住泪流满面,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兆。她越想越是害怕,睡意全消,披衣出帐,想去请诸葛桢占上一卦,梦中所见是主吉还是主凶。

    刚出帐口,就见诸葛桢引着无影神抓范德隆匆匆而来。范德隆只叫了一声“小姐”,便扑倒在司马玉雁脚边,放声大哭。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司马玉雁仿佛冷水浇头,五雷轰顶,头脑一片混乱,两行清泪顺腮边流下。刺骨的夜风吹去了披在她身上的长衣,吹散了她满头长发,她却毫无所觉。

    诸葛桢拉起范德隆,说道:“不要哭了!把你所看到的告诉小姐。”范德隆把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擦去,说道:“大小姐,龙首死的好惨。属下亲眼看到大公子与曹长老合谋杀害了龙首。曹长老好不狠毒,又往后宅去杀夫人和二公子。属下怕小姐一时不察,为大公子所害,冒死前来报讯。天可怜见,终于让属下见到了小姐。”

    司马玉雁痛呼道:“爹!娘!小弟!”父亲之死她早有预感,尚能自制。但母亲兄弟同时遇害,世上最亲的亲人全都失去了,这巨大的打击,噬心的剧痛,让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如何承受。

    诸葛桢范德隆将司马玉雁扶回帐中,一阵忙乱,司马玉雁悠悠醒来,放声大哭。诸葛桢劝慰道:“小姐,万望节哀。大公子犯上作乱,本盟危在旦夕。千斤重担如今就落在小姐一人肩上,稍有不慎,大祸立至。小姐一定要冷静。”他这一劝司马玉雁哭得更凶了,叫道:“冷静,冷静,爹娘小弟都给人害死了,你还要我冷静。我要杀回南京,将我那丧尽天良的哥哥碎尸万段,将曹国梁那些无耻奸贼刀刀斩绝,为爹娘小弟报仇。”

    诸葛桢道:“龙首之仇要报,但不能鲁莽从事。小姐一旦杀回南京,势必有一场恶战,盟中兄弟自相残杀,官军乘机发难,江南危矣!”司马玉雁意识到事态严重,神智渐清,哭声渐止,问道:“你说该怎么办?”诸葛桢道:“小姐应速回镇江坐镇,传檄江南州县,声讨弑主逆贼,让盟中兄弟明了内情。大家拥立小姐为主,先正名位,名正则言顺,而后兴师讨伐。镇江现有殷氏昆仲把守,他二人耿直忠义,可以信赖。”

    司马玉雁道:“就依大叔之策,明日便去镇江。瓜州扼守大江卫河水路,是江南屏障,也须留人把守,不能丢给官军。”诸葛桢道:“我与小姐去镇江,此处就留给老钟。命他严守城池,紧闭水寨,不可与官军交战。”

    翌日,司马玉雁起大军八万,尽数以白巾缠头,为司马长风挂孝。乘战船数百艘,浩浩荡荡,直放镇江。镇江与瓜州仅有一江之隔,不过数十里水路,清晨启程,薄暮便至,战船驶入卫河直抵城下。

    大江弃舟登岸,诸葛桢策马至城门外,只见城上静悄悄不见一兵一卒。诸葛桢十分惊讶,大叫道:“大小姐回来了,快快开城迎接。”话音刚落,城上传来一阵密集的梆子声,女墙后忽然立起数千名弓箭手,万箭齐发。城下众军慌忙后退,却已伤折了不少人马。诸葛桢怒火填膺,大叫道:“我是诸葛桢,尔等要造反不成?”

    城头并肩走出两位披甲按剑的中年武将,不是殷氏昆仲,而是司马玉麒的死党九天云鹏郝大鹏长空飞雁骆邦正。那郝大鹏面有得色,大笑道:“诸葛桢,你未奉将令,擅离职守,无故返回镇江。是咱们要造反还是你要造反?”

    诸葛桢暗叫不妙,大喝道:“殷正元殷正亨何在?”郝大鹏一挥手,两名军士持长竿挑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赫然是殷氏兄弟。郝大鹏狞笑道:“龙首殡天,大公子承位。殷正元殷正亨勾结叛逆司马玉雁,图谋不轨。郝某人奉大公子令谕,依盟规将其处斩。你诸葛桢若识时务,快快下马投降,念你身为长老,曾有大功于本盟,大公子尚能饶你一命。如果你执迷不悟,殷氏兄弟就是前车之鉴。”

    好兄弟惨遭横死,诸葛桢肝肠寸断,怒喝道:“司马玉麒弑父篡位,尔等蒙龙首大恩,不思报效,反助纣为虐,杀害同袍兄弟,天良何在!众将士,随本长老杀上城去,擒下这两个反贼,为龙首报仇,为死难的弟兄报仇。”

    军令传下,城外众军擂鼓呐喊,蜂拥到城下,竖起云梯爬城。守军早有准备,滚木擂石象雨点般打下来,云梯多被打断,爬城的军士死伤枕藉,护城河中漂满了尸体,河水被鲜血染红,惨不忍睹。

    目睹一个个跟随多年的老部下倒在城下,诸葛桢心如刀割,暗叫苍天:“我武林盟究竟做了什么孽,要遭受你如此残酷的惩罚,让这许多曾经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强攻无效,不能再让众将士白白送死,诸葛桢下令停止攻城。城上传来郝大鹏骆邦正得意的狂笑,诸葛桢气得脸色铁青。他以再世孔明自居,从来算无遗策,何曾经历过这等大挫折。

    前队遇阻,司马玉雁闻知飞马赶来,与诸葛桢相见。诸葛桢万分羞愧,说道:“大小姐,镇江已被叛贼占据,殷氏昆仲遇害。属下无能,久攻不下,反伤折了许多兄弟。看情势我军在江南已无处立足,不如返回瓜州,再做计议。”司马玉雁道:“父仇不报枉为人。不除掉弑父逆贼我誓不回瓜州。”不理会诸葛桢的劝阻,驱马直驰到城门下。

    这时已是三更天,夜色深沉,数百名随从各持火把,城门前亮如白昼。城上弓弩手见是大小姐,皆不敢放箭。司马玉雁叫道:“城上的弟兄们听着,叛贼司马玉麒丧尽天良,杀害父亲兄弟,谋夺大位。我兴师讨逆,誓为先父报仇。尔等皆是盟中兄弟,何故背主忘义,助纣为虐?快快打开城门,我不追究尔等附逆之罪。”

    郝大鹏从垛口探出头,大骂道:“你这妖妇颠倒黑白,满口胡言。大公子奉龙首遗命继承大位,司马玉麟图谋篡逆,大公子依盟规诛之,天经地义。大家不要受她蛊惑,快给我放箭,射死这叛盟妖妇。”

    城上弓弩手不知真情如何,交头接耳,面面相觑,无人动手。郝大鹏喝道:“快快放箭,尔等想造反不成?”弓弩手仍不肯动手。郝大鹏大怒,拔剑砍倒两人,大叫道:“违令者死!”夺过弓箭向城下射去。军令如山,众军士不敢违抗,来开弓胡乱射去,箭枝满天乱飞,毫无准头可言。

    司马玉雁大喜,守军已经动摇,不乘机攻城更待何时。当下她传令出击,亲自擂鼓助威。众军抖擞精神,抬着重新扎就的云梯,再次向城下拥去。这一次守军的抵抗明显减弱,打下的滚木擂石稀稀落落,有气无力。

    眼看城池将破,忽听背后喊杀声起,有大队人马席卷而至,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城上乐坏了郝大鹏,他扯开嗓子大叫道:“大公子到了!弟兄们,加把劲啊!”城下急坏了司马玉雁,慌忙鸣金停止攻城,回军迎战。

    司马玉麒这枝生力军一到,战局立刻改观。司马玉雁一军远道而来,交战大半日未得休息,更兼军中同情司马玉麒者大有人在,临阵逡巡不前,才一交锋便纷纷败退下来。司马玉麒挥军掩杀,来势如潮。司马玉雁亲自统军上阵,直杀得汗透重衣,血染征袍,依然抵挡不住。

    诸葛桢紧随在司马玉雁身后,神情木然,双目泪光莹莹。敌军上来他只是随手遮拦,不曾杀伤一人,剑上滴血未沾。司马玉雁回身看去,不禁又气又急,叫道:“诸葛长老,你为何不动手?”诸葛桢悲呼道:“杀来杀去,死的都是自家兄弟,于心何忍。大小姐,咱们走吧!”司马玉雁心中一软,想到这些人原本都是父亲的老部下,如今为她兄妹之争自相残杀,横尸沙场,她再也下不了辣手,长叹道:“罢了,罢了,我听大叔的。咱们暂回瓜州,让那弑父逆贼多活几日。”

    司马玉雁诸葛桢收集败军,登上战船,扯起帆篷,顺卫河撤走。曹国梁早已安排下毒计,追兵蜂拥到岸边,密集的火矢射向战船。其时正值冬季,风高物燥,着火便燃,战船多被火矢射中,燃起熊熊大火,船上军卒纷纷弃船跳入河中逃命。司马玉雁冒火冲出,随行船只仅剩下几十艘。

    追兵没有舟船,沿卫河追赶了一段路,却赶不上顺风满帆的战船。杀声渐渐远去,司马玉雁略略放心。不料船行至卫河河口再次遇阻,水道已被几条凿沉的大船封死,这又是曹国梁的一条毒计。司马玉雁出不了卫河,无奈只能放弃船只,上岸逃命。伏兵四面杀出,又是一场恶战。司马玉雁拼死冲开一条血路,落荒而走。

    天明时分,逃到丹阳县界,检点随行人马,只剩下三千余众。西去是南京镇江,敌军众多,司马玉雁不敢涉险。沿江东行,准备寻觅船只返回瓜州。从早至晚,奔波了整整一天,不但没寻到大船,连渔舟也见不到一只。沿途各城皆闭门不纳,众军卒饮食无着,饥疲交加,又走散了大半。

    司马玉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事到如今,诸葛桢就算真是诸葛孔明再世,也只能束手待毙。司马玉麒一旦追来,凭这千余残兵万万抵挡不住。偏偏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众军未携带雨具,衣甲均被淋透,冷风一吹,通体生寒,苦不堪言。傍晚时分,一行人马在一出荒村安歇下来。连年战乱,村中住户早已逃散,寻不到粮米,司马玉雁下令屠杀马匹充饥。一千多人拥挤在几十间茅舍中勉强遮挡寒风,挨过这漫长的冬夜。

    翌日清晨,众人尚未起身,忽听村东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司马玉雁只当是追兵杀到,慌忙集合人马,冲出村口。只见村外来了数百健骑,为首者是一个削瘦的中年汉子。见到司马玉雁,他飞身下马,疾步上前施礼道:“属下欧振岳参见大小姐。”

    欧振岳几年前随庄主吕道玄加入武林盟,任职蓝衣剑士,现奉命镇守江阴。吕道玄入盟是由司马玉麒曹国梁引荐的,双方一直走得很近,依理欧振岳应该是司马玉麒的党羽。司马玉雁深怀戒心,问道:“欧将军不在江阴坐镇,来此做甚?”

    欧振岳道:“启禀小姐,数日前龙首殡天,大公子飞骑传书,指称小姐反叛。严令沿江各城封锁江面,船只一律扣留,以防小姐过江。直到昨日龙公子驾临,属下方知真情。特率本部人马前来救援,请小姐往江阴暂避。”

    司马玉雁亦喜亦疑,她与龙在渊早已反目成仇,为何龙在渊反要助她?这欧振岳来的突兀,也不能不令人生疑。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回身向诸葛桢投去询问的目光。诸葛桢耳语道:“欧振岳为人耿介,名声不恶,应该没有问题。至于龙老三的来意,小姐何不请他来探探口风。”司马玉雁也有此意,展颜笑道:“久闻欧将军义薄云天,嫉恶如仇,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若非将军仗义来援,我与众兄弟势必困死江南。龙公子现在何处?传讯之德,理应当面致谢。”

    龙在渊此时正在人丛之中,被司马玉雁这一笑勾去了三魂六魄,被她的一声龙公子叫得心痒难搔。也不等欧振岳招呼,排众而出,走到司马玉雁马前,长揖到地,说道:“贤妹别来无恙。一别数年,贤妹音容小兄无日或忘。当年小兄一时糊涂,失礼冒犯,悔之无及,望贤妹海涵。”

    司马玉雁想起当年的羞辱,恨不能一剑杀掉这衣冠禽兽。勉强抑制住冲动,巧笑如故,说道:“龙公子既已加入本盟,彼此就是同道,旧事不必再提。”

    龙在渊暗喜,说道:“小兄于走投无路之际,蒙龙首大度收容,此恩此德,结草衔环也难报答。惊闻龙首遇害,小兄痛断肝肠,恨不能生食逆贼之肉,以慰龙首在天之灵。日前贤妹发兵镇江,逆贼设下奸谋,妄图加害。小兄无意中探听到风声,急急赶来相助。不想一步之差,铸下大错。”他这一席话说的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如果不知底细一定会受骗上当。

    司马玉雁不是三尺童子,龙在渊心性如何她比谁都清楚,闻言只觉得恶心。诸葛桢极富心机,立刻揣摩透龙在渊的意图,暗想:“你这是不甘寂寞,想乘本盟内乱兴风作浪。这样也好,你能利用咱们,咱们也未尝不能利用你,看看究竟谁道行高。”说道:“龙公子仗义于危难之间,足见高义。本盟雄踞江南垂三十年,盟中兄弟皆是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势不容弑主逆贼横行。哪个无知狂徒胆敢冒大不韪图谋作乱,终必难逃公道。”

    诸葛桢话中有刺,龙在渊心怀鬼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论武功他比诸葛桢司马玉雁高出不少,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强挤出一脸的笑容,连声称是,心中却想:“我龙在渊若有出头之日,第一个便杀掉你这匹夫。”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一行人上马登程。正午时分赶到江阴,饥肠辘辘的军卒终于能添饱肚皮,睡上一个安稳觉了。司马玉雁等人却寝食难安,坏消息接连不断,令人心惊。驻防江南各处的军马被司马玉麒所惑,纷纷起兵来攻。司马玉麒的大队人马距江阴只有几十里,指日便可杀到。江阴守军不过两三千人,众寡悬殊,难以抵挡。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家经过一夜计议,最终采纳了诸葛桢的主张,先回瓜州再说。

    第二天司马玉雁放弃江阴城,率领部众三千乘船西去。江阴也是大江要隘,原驻有水师,大小战船不下百余艘。自瓜州吃紧,大半已调往江北,余者不敷使用,只得征用民船充数,胡乱拼凑了各色船只几十艘,好歹将能带的人都带走了。

    来时浩浩荡荡,归是凄凄惨惨,数万大军指日间烟消云散。司马玉雁独立船头,远眺浩瀚的江水,仿佛自己就是江中的一叶小舟,在激流险滩中搏击,永远也无法靠岸。父仇几时能报,内乱几时能平,武林盟的前途又将如何?一丝茫然无助之情蓦然涌上心头。

    龙在渊悄悄走出船舱,来到司马玉雁身旁,轻声道:“玉雁,别太难过,一时胜败不必放在心上。令尊之仇小兄责无旁贷,大家齐心合力,何虑奸贼不除。”司马玉雁嫣然笑道:“谢谢你,龙公子。”龙在渊色心大动,讨取美人欢心,此时正是好机会。他堆起一脸的假笑,柔声道:“你我本是故交,说谢不就见外了吗。小兄助你一则是感于令尊厚遇,二则是冲着你我之间的交情。小兄自知无法求得贤妹谅解,可是痴念难断。但愿贤妹能知我苦心,小兄不敢再有它求。”口中甜言蜜语,身子越靠越近,伸臂去揽司马玉雁的纤腰。

    司马玉雁轻巧地脱出,正色道:“龙公子,我不讳言当年曾对你十分迷恋。你在危难之际赶来相助,我衷心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已交给另外一个人,今生今世再不会移情别恋,希望龙公子万万不要再存幻想。”

    龙在渊妒火中烧,大声道:“他是何人?”司马玉雁笑道:“他是公子的老朋友,公子应该知道。”龙在渊顿时醒悟,心凉半截,说道:“原来是他。江湖传言他已被狂道击落深涧而亡,贤妹的情意只怕要落空了。”

    司马玉雁道:“江湖传言岂能尽信。当时我也曾信以为真,伤心欲绝。可是就在一年前,他的小侍女秀雅被人接走了,也带走了他的神弓神剑。秀雅留书向我道别,虽然语焉不详,我也能猜出大概。秀雅一定是他接走的,他一定还活着。”

    一年前在开封城,龙在渊曾被手持风雷剑落日弓的假神箭天王吓得狼狈逃窜,当然认定天赐没有死,这种丢脸事却不能告诉司马玉雁。他道:“如果他没有死,现在一定在官军中效力。你们已是生死仇敌,今生无缘再聚了。”司马玉雁道:“敌也罢友也罢,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今生总会相聚。”她回想起一幕幕往事,目光充满难以言喻的神采,如醉如痴。

    龙在渊恨得牙痒痒的,暗骂:“该死的李天赐。”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回到舱中独自生闷气。心想:“这死丫头还不信任我,想个什么法子打动她才好?”

    就在他挖空心思盘算计策之时,忽听舱门口有人道:“龙公子,小人范德隆求见。”范德隆进入舱内,脸上阴云密布,未语先叹,说道:“真没想到,大小姐败得这么惨。咱们算是走错了门路,不早打主意只怕性命难保。”

    龙在渊立刻有了毒计,阴笑道:“打什么主意?咱们既然走上这条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范老兄不是说过,为了升官发财就算冒点风险也敢干吗?丢了性命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怨不得旁人。”

    范德隆叫苦连天,一付可怜相,说道:“他娘得倒霉透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连性命也要赔进去了。龙公子,我来投奔大小姐是你出的主意,事到临头你可不能撒手不管。”龙在渊笑道:“本公子自有妙计助你解脱大难,只要你答应本公子一个条件。”龙在渊笑得太邪,范德隆心里一阵阵发怵,问道:“公子有什么条件?只要力所能及,小人决不敢推托。”

    龙在渊狞笑道:“借你的项上人头一用!”忽然发难,腰间闪电刀腾跃而出,直取范德隆伸长的脖子。只见寒光闪过,鲜血飞溅,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经落入掌中。龙在渊大笑道;“用你的项上人头,换取美人的芳心。你这蠢材泉下有知,可别怪本公子心狠手辣,谁让你利欲熏心,瞎了眼睛。”

    闪电刀削铁如泥,划颈而过,浑不着力,范德隆无头尸体许久方摔倒在舱板上。响声惊动了隔舱的飞鹰,他飞跑入舱,惊道:“三公子,出了什么事?啊!您杀了范德隆,这可如何是好。”龙在渊道:“这厮妄图劝说我去投奔司马玉麒,故而杀之。见到司马玉雁我自有说辞。”龙在渊提着人头去向司马玉雁邀功献媚,飞鹰独自留在舱内,盯着舱板上的无头尸体发怔。

    司马玉雁与诸葛桢正在舱中相对发愁,龙在渊大步闯入,掷头于地,说道:“玉雁,这范德隆是奸细,我把他宰了。”司马玉雁惊道:“龙公子,你杀错了人。先父遇害,全仗他冒死传讯,怎么可能是奸细。”龙在渊道:“错不了,这厮瞎了狗眼,刚才溜到我的舱里,百般游说,许以权势名利,劝我去投靠令兄。小兄虽不敢以君子自居,却也不是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一气之下把他杀了。这厮是郝大鹏的内弟,所谓冒死传讯,只怕也是曹国梁的奸谋,贤妹万万不要为他所欺骗。”

    在龙在渊想来,此举一定能赢得司马玉雁的信任,对他另眼相看。谁知司马玉雁并没有他预料的反应,反而紧缩双眉,一语不发。诸葛桢也有几分不乐,说道:“范德隆既然是奸细,理应交由小姐发落,也许可以探听到一些内情。龙公子擅自杀之,置小姐于何地?”

    龙在渊弄巧成拙,反惹了一场不是,心中万分懊恼。分辩道:“是我太鲁莽,盛怒之下出手没有分寸。他只是一个跑腿送信的小脚色,留下来也探不出什么内情。”

    正在此时,就听有人叫道:“小姐,大事不好了!”欧振岳推开舱门冲进来,气急败坏地叫道:“小姐快去看看,瓜州,瓜州……。”大家冲到舱外,凭舷远望。只见西边瓜州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江面,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

    “是炮声,是官军的大炮!瓜州出事了!”大家皆大惊失色。瓜州和钟云翱的几万人马是最后一点本钱,瓜州一旦有失,大家就无家可归了。司马玉雁下令加速行驶,战船乘风破浪,箭一般快。距瓜州越来越近,炮声却渐渐稀落下来。水天相接处驶来几条快船,借着火光可见是武林盟的旗号。钟云翱立在船头,虬髯被炮火烧去了大半,其状十分狼狈。大家心向下沉,瓜州果然丢了。

    行到近处,钟云翱飞身跃上司马玉雁的坐船,伏地大呼道:“大小姐,老钟对不起你。瓜州失守,几万兄弟全完了。”司马玉雁扶起钟云翱,安慰道:“钟大叔,这不怨你。若非逆贼作乱,本盟岂能落到如此地步。瓜州是如何失守的?几万精兵,依坚城固守,难道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了?”

    钟云翱道:“小姐走后,咱们严守营寨不与官军交战,接连数日官军也没有举动。今天傍晚一小队战船来到水寨外,自称是奉小姐之命回来求援。咱们信以为真,打开水门放他们进来。谁想他娘得居然是官军,一入水寨便抬出大炮四面乱轰,后面埋伏的大队战船一拥而入。咱们措手不及,船只大多中炮起火。官军水陆夹攻,不知来了多少人马。众寡悬殊,弟兄们都被冲散了,死的死降的降。我老钟孤掌难鸣,拼死杀出重围来见小姐。请小姐再给我几万人马,乘官军立足未稳,我一定能夺回瓜州。”

    司马玉雁凄然道:“我身边也只剩下几千残兵,逃命尚且不及,哪有能力夺回瓜州。”大家皆默然无语。江南无法立足,瓜州又丢了,十几万大军只剩下三千,还能有什么指望。难道要浮海东去,寻找海外仙山避祸不成。

    最懊恼的莫过于龙在渊。他垂头丧气返回舱中,心想:“这丫头快完蛋了,可叹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我可不能陪他一起完蛋,去投靠司马玉麒方为上计。”心念一转,他又生出毒计,唤来飞鹰,问道:“后舱掌厨的老王是你的同乡对不对?”飞鹰道:“是同村的,小时候还一道玩过泥巴。一别二十年,不想在此巧遇。您问这个干什么?”

    龙在渊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不找他叙叙旧?”飞鹰道:“彼此身份不同,他只会炒菜,我只会杀人,没什么好谈的。”龙在渊道:“没什么好谈的也要谈。这里有一包蒙汗药,你拿去找老王拉家常,乘机把蒙汗药下在饭食里。”飞鹰惊道:“三公子,你要暗算司马小姐?这如何使得。”龙在渊冷笑道:“这丫头现在是树倒猢狲散,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跟着她只有死路一条。不如趁早去投司马玉麒,拿这丫头做个见面礼。听我的没错,司马玉麒这小子没什么才干,江南早晚是咱们兄弟的。”

    飞鹰唯诺称是,揣起蒙汗药出舱去了。龙在渊在舱中焦急地等候消息,坐卧不宁。起来兜几个圈子再坐下,坐下不多久又起来兜圈子,折腾了半个时辰,仍不见飞鹰返回。一名送茶的小童叩开舱门,将茶水放在案上,悄然退出。龙在渊端起茶盏,忖道:“飞鹰这蠢材办事拖沓,拉起家常便没完没了。早餐的时间就要到了,不要误了事才好。”

    忽然,龙在渊心中闪过一丝警兆:“无缘无故送什么茶水?莫非有诈。”提起鼻子一闻,茶水中果然有异味,而且这味道他非常熟悉,正是他交给飞鹰的蒙汗药。“我被飞鹰出卖了!”龙在渊大惊失色,飞身向舱门抢去。

    咣当!舱门被撞开,司马玉雁诸葛桢钟云翱当门而立,怒目而视,背后是神情木然的飞鹰。司马玉雁切齿道:“姓龙的,你好狠毒!若不是飞鹰及时揭破奸谋,咱们几乎被你害死了。你一生只会坑害他人,出卖他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今天让你也尝尝被出卖的滋味。”

    龙在渊手按刀柄,蓄势待发。怒喝道:“飞鹰,你这卖主求荣的无耻小人。龙某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飞鹰冷笑道;“你才是卖主求荣的无耻小人,为了一己私欲什么狗屁事都做得出。你待我不薄,只不过是因为我还能为你卖命。似你这等天性凉薄,反复无常之辈,我飞鹰羞于为伍。”

    司马玉雁抚掌笑道:“说的好!说的妙!姓龙的,当年在无为州李大哥饶你一条狗命,就是为让你尝尝霸业成空,众叛亲离的滋味。这滋味如何?很惬意是不是?”

    龙在渊脸色铁青,怒喝道:“臭丫头,休要卖狂。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闪电刀出鞘寸余,一道寒光迸射而出,夺人双目。司马玉雁却不畏惧,冷笑道:“你虽自称神龙,却不通飞腾变化,落入江中尚不及鱼鳖虾蟹。此距江岸有数里之遥,你自忖能逃得掉吗?”

    龙在渊不识水性,惊得汗流浃背,说道:“放我一马,我也不为已甚。否则凭闪电刀之利,咱们拼个你死我活,谁也没便宜。”司马玉雁笑道:“当年李大哥骂你是懦夫,专会向仇敌摇尾乞怜,果然没有说错。杀你污我的宝剑。诸葛大叔,给他准备一条船,放他走。”

    诸葛桢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请小姐三思。”司马玉雁道;“毒蛇总是要噬人的,放他回南京,让他去害那弑父逆贼,狗咬狗斗他个天翻地覆,咱们等着看好戏吧。”诸葛桢深以为然,命军士划来一条快船。龙在渊跃到船上,回身叫骂道:“臭丫头,你死期将至,恕龙某不能奉陪。”独自摇船远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司马玉雁伫立良久,忽然回过身向众人道;“龙在渊说的不错,我死期将至,诸位皆是当世英才,不可因我一人毁了大好前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家就此分手吧!诸位回江南也罢,去投官军也罢,悉听尊便。”

    钟云翱叫道:“小姐这是什么话?咱们生是武林盟的人,死是武林盟的鬼,贪生忘义,猪狗不如。死就死了,绝不能弃小姐而去。”诸葛桢却道:“咱们如果死了,谁为龙首报仇?小姐,恕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话,以咱们现在的实力,自保尚且不及,谈报仇不啻痴人说梦。事到如今,我看不如,不如……。”飞鹰接口道:“不如去投奔官军,借官军之力报仇。”

    钟云翱大怒,将一双板斧磕得叮当作响,火花四溅。喝道:“飞鹰,若不念你有通风报信之功,老子一斧劈死你。”飞鹰面无惧色,说道:“就算你劈死我,该说的我还是要说。我飞鹰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所以救诸位是因为诸位有肝胆,有义气,值得我以性命相托,值得我冒死进言。大势所趋,岂是人力所能相抗。闻香教卧龙山庄都曾显赫一时,现在如何?武林盟早晚要步其后尘。诸位为一己荣辱,拿众兄弟的性命当儿戏,算什么侠义?”

    钟云翱道:“话虽不错,可是龙首伤在官军手里,此仇不共戴天,咱们万万不能去投靠仇人。”诸葛桢叹道:“当年李兄弟去时曾向我言:龙首外似宽厚而内实多疑,驭下有方而理家无术,致使兄弟失和父子想嫉,武林盟虽鼎盛一时终必败亡。当时我不以为然,今日方信此言不虚。当初咱们歃血为盟,立誓以天下为己任,济世救民,行侠仗义,可如今谁还记得这些誓言?大家为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多少好兄弟命丧沙场。如果说本盟的宗旨是为公不为私,如何会有权利之争?如何会有如此惨败?小姐,我说句话你可不要多心。龙首逆天而行,方有今日之祸,实不能迁怒于他人。”

    众皆默然。司马玉雁神情凄楚,叹道:“我明白大叔的意思。两军交战,死伤在所难免。先父不幸,实出天意。如果大家皆欲投奔官军,我也没有异议。”

    大家沉默不语,显然是默认了,钟云翱也没有反对。目睹此情地景,司马玉雁争胜之心尽灰,下令船队转舵,一片降帆直驶瓜州。

    此时天色放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司马玉雁独立船头,迎着劲急的江风,眺望瓜州的方向,心中有几分失落,更有几分急切。暗想:“但愿龙在渊没有说错,李大哥是在官军中效力。此去我就能见到他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9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三十一回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帆出石头
    兖州一战,天下震动。其时天子驻跸于徐泗,虎视江南,分遣诸将向南攻略,连战连捷,克城数十,直抵淮河北岸。司马长风闻知消息,顿生戒意,当即将众将招回南京,共商对策。

    诸葛桢向司马长风献计:“江南虽然殷富,却非久居之地。不入中原,不足以争霸天下。今朝廷发兵征讨龙在天,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此正本盟入主中原之良机也。况龙在天势孤,若为朝廷所灭,唇亡齿寒,亦非本盟之福。乘朝廷分兵西顾,龙首应速下决断,兴师北上,即解龙在天之危,又取中原之地,则王霸之业可成矣!”

    司马长风深以为然,众将也无异议。是年初冬,司马长风令长子司马玉麒守南京,他自己亲统大军五十万,征用舟车民夫亦有数十万,共计百万余众,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一路之上,所遇小股官军皆望风而走,不出数日便过了淮河,直逼徐州。

    得前敌急报,天赐心惊不已,连夜招陆鸿儒问计。陆鸿儒不慌不忙,摊开一张地图,中原山川尽在图中。陆鸿儒指点其间,说道:“我军在大河,敌军在大江。这一江一河相距千里之遥,其间河港纵横,入冬之后,舟船难行。司马长风劳师远征,跋涉千里,势必师老兵疲,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也。虽有百万之众,亦不难破之。”天赐欣然点头。

    陆鸿儒又道:“司马长风若龟缩江南不出,凭大江之险固守,一时也难以攻取。如今他倾巢北犯,我便有千条妙计,让他有来无回。江淮一带不适合骑兵驰骋,于我军不利。徐泗一带却是一马平川,南人弃舟船而就步战,岂是燕赵铁骑之敌。示敌以弱,诱之来攻,此战必胜,司马长风必死。”天赐精神大振,连道妙计。

    这时有一侍卫飞奔入内,禀道:“启奏陛下,神机营宓大人有信使赶到,送来密函一封。”天赐大喜,接过信函却不拆看,抚掌笑道;“这封信函无疑是司马长风的催命符,朕更无忧矣。”

    有外人在侧,陆鸿儒便改变称呼,说道:“陛下之意,臣实不解。”天赐笑道:“我等在此与贼人拼命,他宓日华却在京里养肥了。前番他推说骡马不敷使用,只送来些许大炮,却又误了时日。这次朕从太仆寺拨了五千好马给他,他便无法推托了。既有书信送到,神机营大队人马必然不远。我军有火器助战,如虎添翼,司马长风焉有幸理。”

    两人一番运筹,商定下破敌之策。天赐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一路向北,最后落在九里山的位置上,笑道:“这便是司马长风葬身之地。”

    司马长风分大军为三路,东路曹国梁走淮安,西路钟云翱出颍上,他自己亲统大军直取徐州。中路无甚战事,官军坚壁清野,不与交锋,司马长风连取空城十余座。而东西两路却接连遭到官军袭扰,行动甚缓,司马长风不得不压住中路等候东西两路。

    这一日刚刚扎下营寨,探马飞报入内,禀道:“敌将萧若男在营前邀战,指名道姓要与龙首一决,言语十分无礼。”司马长风大怒,喝道:“好泼妇,如此嚣张,欺我江南无人吗?哪位将军愿请令出战,擒此泼妇。”

    帐下闪出骁将郝大鹏骆邦正,叫道:“末将愿往!”司马长风将令未下,他身旁的司马玉雁却闪到帅案前,将郝大鹏骆邦正挡在身后,说道;“爹,让女儿去。”

    司马长风道;“为父帐下精兵猛将如云,遣一女子出战,岂不惹人耻笑。”司马玉雁道;“萧若男也是女子,为何女儿便不能出战?请爹爹给女儿一枝人马,女儿定将萧若男擒下,让天下人知道,江南司马家的儿女并不弱于他人。”司马长风大喜,拍案叫道:“好!为父给你铁骑一万,郝将军骆将军为辅,只许胜,不许败。”

    司马玉雁领令出帐,点齐一万人马,鼓角齐鸣,杀出营寨。两阵对圆,司马玉雁纵马而出,娇喝道:“姑奶奶司马玉雁在此,哪一个是萧泼妇?快来马前受死。”

    对面旗门开处,闪出一员女将。只见她坐下龙驹纯白似雪,身上宝铠银亮生辉,火红的战袍映衬出桃花似的脸庞,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正是前军主将萧若男。她一横手中长枪,笑道:“你不是本将军对手,换司马长风来。”

    司马玉雁大怒,舞动长剑,挥军杀出。对面的萧若男也督军迎战,两枝铁骑搅杀在一起。司马玉雁专找萧若男拼命,两员女将斗了个旗鼓相当。司马玉雁所率领的江南子弟却不是北地健儿的对手,虽然人数占优,却无法抢到上风,反而吃了大亏。

    萧若男见好就收,并不恋战,传令退兵。官军都是骑兵,来的猛去的也快,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司马玉雁气愤难平,率军紧追不舍,赶下十几里路,仍不见官军踪迹。郝大鹏骆邦正怕中埋伏,劝说司马玉雁收兵。司马玉雁却不理会,继续督军前进。想到来时夸下海口,就此收兵,实无颜回营去见父亲。

    又追出不远,道路渐绝,前面是一片低矮的山丘,林木丛生。贼众接近到一箭之地,官军伏兵齐出,箭如飞蝗,贼众接连中箭落马,乱成一团。萧若男乘势率军杀回,又是一场混战。待司马玉雁奋力杀退萧若男,冲入树林,官军弓弩手却已经尽数退走。

    司马玉雁折了三四千人马,懊丧地返回大营,向父亲交令。司马长风并不生气,安慰道;“这一仗虽吃了点小亏,却探明了敌军虚实。他们不敢与我军正面交锋,只管行奸使诈,占些小便宜,济得甚事。”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着实不安。初战不利,官军并不如他相象中容易对付。

    当天夜里,官军复至,东边放火,西边鼓噪,吵得司马长风一夜未眠。第二天依旧如此,司马长风一扎下营寨,官军即来邀战,一击即走,入夜之后便不停地骚扰。一连数日,司马长风寝食难安,头痛不已。

    司马长风不是庸碌之辈,双方强弱之势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这次起兵五十万,数倍于官军,利于速战速决,却不利于相持。无奈各路官军忽东忽西,一时摸不清底细,不能轻举妄动。这一日探马来报:皇帝亲统大军屯扎于九里山。司马长风闻讯大喜,当即传令各营加速前进,直取九里山,寻机与官军一决雌雄。

    接连渡过浍河沱河唐河汴河,众军长途跋涉,皆疲惫不堪。司马长风却不许休息,生怕官军遁去。诸葛桢等劝谏不可轻兵冒进,司马长风全当成耳旁风。据九里山一日近似一日,各路探马回报,官军不但没有退兵,反而日渐增多。司马长风求战之心更切,催得也更加紧了。

    兵至濉河,终于遇到官军的抵抗。这一次不是小股游骑,而是大队人马,足有三四万众。两军隔水相持,官军阵中一将挺枪而出,大叫道:“某乃后军大将韦应麟。司马长风鼠辈,你已经落入圣上布下的天罗地网,何不早早下马归降,以免一死。”

    司马长风大怒,马鞭前指,贼众大举渡河。官军沿河一字排开,万箭齐发,密集如雨。贼众中箭者无算,顺河漂流而去,水色皆赤。无奈贼众势大,人人奋勇,前赴后继,官军抵抗不住,才一接战便四散而去。司马长风四顾满山遍野黑压压的人马,志得意满,仰天狂笑道:“昏君,今日必取尔狗头。”众军士欢声雷动,连日疲劳顿消。司马长风传令鸣鼓而进,数十万大军直取九里山。

    一路北行,四望皆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远处隐隐可见一带连绵的山影。左右禀道:“龙首请看,那就是九里山。”渐行渐近,山上景物一览无余,光秃秃的山坡上哪有官军的踪影。众将十分懊恼,诸葛桢进言道:“龙首,官军不战而走,其中必有奸谋,不可不防。”

    司马长风大笑道:“昏君畏惧我军声威,狼狈遁去,有甚奸谋?今日便在九里山上扎营,明日一鼓作气攻下徐州,略取山东,直捣京师,看这昏君还往哪里逃?”众将哄然称是,各催本部人马向山上拥去。

    忽然,山背后鼓炮齐鸣,伏兵四起,无数官军象是从地里冒出来的,转眼间满山皆是,杀声震天,看旗号当是皇帝亲统的中军。众将皆惊,司马长风却大笑道:“昏君不来尚能逃得性命,他这一来便走不掉了。众将士,给我杀上山去,取下昏君狗头。”这一声大笑以绝顶内力送出,声传十里,几十万贼众听得清清楚楚,无不为之振奋。也不等主将号令,一窝蜂似地向山上冲去。

    山顶的官军不慌不忙,弓弩手射住阵脚,神机营将士抬出各色火炮,有数百尊之多,在山顶上一字排开。中军令旗一出,炮手点燃引信,只听一声声巨响震天动地,一道道火龙腾空而起,落入贼阵,卷起团团烈火浓烟。贼众阵形密集,顿时死伤无数,乱成一团。

    司马长风大叫道:“不要自乱阵脚,大炮没什么可怕,只要杀上山去,火器便无用武之地。弟兄们,杀呀!临阵退缩者立斩不赦,杀敌立功者重加升赏。”贼众惊魂稍定,重整队伍,以藤牌手开路,再次向山上冲去。

    官军弓弩手退后,换上手持火铳和神机箭铳的神机营将士。火铳也就罢了,神机剑铳却十分厉害,上装数十枝弩箭,借火药之力发出,胜过寻常强弩十倍,贼众藤牌手也抵挡不住。战不多时,火铳喷出的道道烈焰将山坡上的杂草树木尽数点燃,贼众冲得过密集的箭雨却越不过这一片熊熊火海,山脚下躺满了焦黑灼臭胸穿腹裂的尸体。

    山上的大炮越打越凶,一颗颗铁弹呼啸而至,在贼阵中炸响。贼众狼奔豕突,抱头鼠窜。司马长风大叫大嚷,可是就算他内功再强十倍,也盖不过震耳欲聋的雷霆之声,任他喉咙喊破也无人理会。眼睁睁看着多年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司马长风痛断肝肠,仰天悲呼道:“中计了,中计了!”话音未落,一道火龙从天而降,司马长风中炮落马。

    众将大惊,待硝烟散尽,只见司马长风仰躺于地,人事不醒,下半身血肉模糊,坐下马已经化为一团黑炭。司马玉雁惨叫一声,扑到父亲身上,放声大哭。诸葛桢劝慰道:“小姐切莫悲伤,救龙首要紧。官军火器厉害,不可恋战,快快退走,从长计议。”

    事已至此,想退去谈何容易。官军早有安排,神机营停止放炮,中军数万铁骑从山坡上直冲下来。左右两军从侧翼包抄,韦应麟统军从后面杀到,四面夹攻,贼众大败。诸葛桢等知大势已去,收集残部,护着六神无主的司马玉雁,抱着浑身浴血的司马长风,向南突围。

    官军铁骑从四面八方拥到,同声大叫:“休要走了司马老贼!”贼众军心大乱,抵挡不住,纷纷败退下来。诸葛桢等不敢恋战,拼死冲杀,夺路而走。官军乘势掩杀,追亡逐北,斩获甚众。

    贼众残部狼狈逃过濉河,钟云翱曹国梁两军前来接应,总算稳住阵脚。几位长老一番计议:“龙首伤重,中路军败没,强弱之势已经逆转,不可再战。”当夜贼众悄然退走,收兵返回江南。

    徐州一战以官军大获全胜告终,开封洛阳很快也传来捷报。驻扎潼关的韦老王爷得天赐密旨,当夜便选轻骑三万,出武关沿伏牛山隐蔽行进,直扑南阳。

    南阳的守将是龙在天的长子龙在潜,三兄弟中数他最庸碌无能。南阳城虽然坚固,守军却少,防御也十分松懈。龙在潜在城中日日饮酒作乐,不知死期将至。官军赶到南阳城下,乘夜偷袭,一鼓作气攻破城门。龙在潜闻知警讯,惊得手足无措。贼众失去统御,不明敌情,军心大乱,或逃或降,南阳城一夜之间易手。龙在潜走脱不得,便将妻妾儿女尽数杀死,而后自杀身亡。

    南阳一得,河北的严梦熊便不再观望,数万大军渡过大河,攻破荥阳,折向东行,与贺震天王致远两军合攻开封。开封守将是龙在渊,其部众不过三万。且开封历经大战,城池残破。龙在渊武功虽高,却非大将之材,守不数日,各城皆被攻破。龙在渊收罗千余残兵败将,杀出重围。回洛阳之路已绝,没奈何只能向南遁走,逃入深山。

    龙在天只余数万残兵,死守孤城洛阳,抵抗严梦熊等数路官军的围攻。勉强守了十日,官军调来大炮助战,轰塌城墙,一拥而入。贼众战心早失,尽数归降。龙在天成了孤家寡人,想起陆鸿儒之言,悔恨无及,万念俱灰。返回后宫,点起一把大火,自焚于火海之中。数百间华丽的宫殿也随之化为灰烬。龙在渊闻知父亲死讯,大哭一场,率众渡江投武林盟去了。

    中原即定,众将于洛阳城中置酒庆功。韦老王爷枭了龙在天首级,连同龙在潜之头一并盛于匣中,命段云鹏程万里呈送天子报捷。首级送到徐州,众将无不欣喜,只有萧若男自念未能手刃亲仇,怅然不已。

    当头夜里,天赐招陆鸿儒议事。陆鸿儒神情惨淡,叹息不止。天赐询问缘故,他道:“闻知龙老死讯,想起昔年相待的恩义,我陆鸿儒厚颜偷生,不能相随于地下,难免心中有愧。”两人相对唏嘘,黯然无语。

    ?沉默良久,天赐道:“经此一战,中原大定。只可惜走脱了龙在渊,放虎归山,必生后患。”陆鸿儒道:“龙在渊其人阴险多变,恐难久事新主。他这一去江南,江南从此多事矣!司马长风若在尚能制之,司马长风一死,龙在渊必生异心,江南必生内乱。”

    天赐道:“陆兄高见。司马长风带伤而走,精锐丧失大半,江南之敌,不足为患。只有湖广教匪未经大挫,实力尚在。若能全力击破之,则天下可定矣。”陆鸿儒道:“湖广教匪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取之不难。只恐彼依大江之险固守,我军又无水师,一时难以攻取。贤弟应即刻挥军南下,驻扎于洪泽高邮二胡,操练水军,以备来日大举。”

    天赐道;“小弟正有此意。贺震天一军多为旧日大河帮帮众,精通水性,操练水军之事交给他最为适宜。湖广之事可交与严梦熊,有他出马,教匪指日可平。”

    第二天,天赐将段云鹏程万里传来,命他们再辛苦一趟,去洛阳传旨。同时交给他们一个火漆封口的纸袋,叮嘱道:“这里有密函三封,你们要亲手交给严将军,让他出兵之后依次拆看,破敌之策尽在其中。”段云鹏程万里领令而去,马不停蹄赶往洛阳。

    严梦熊接到圣旨,统大军十余万浩荡南下,走襄阳直逼武昌府。王致远一军走东路,进逼九江,威胁敌军,与严梦熊遥相呼应。

    严梦熊军至襄阳,未经大战,一举攻克。襄阳乃湖广门户,襄阳一失,湖广震动。龙虎天师急调尚君义引大军二十万北上迎击。又命蓝俊卿携亲笔书信去武昌见匡文尧,命他出兵接应。匡文尧嘴上答应,却找出种种理由拖延时日,将蓝俊卿安排在馆驿中殷勤款待,他却称病不见。

    尚君义过江之后,久等匡文尧不至,便知他有心作壁上观,保存实力。尚君义慑于官军声势,严梦熊威名,极不愿独自出兵。无奈龙虎天师催得太紧,只得壮着胆子督军北进,每日只行十余里,比乌龟爬也快不了多少。可是走的再慢也总会有走到的一天,两军一南一北终于在云梦相遇。尚君义依山扎营,隔水设障,任凭严梦熊如何邀战,只管坚守不出。

    双方相持数日,严梦熊想到圣上交给他的三封密函。拆开第一封,只见上面写道:将军南征必遇尚君义。尚君义乃将军手下败将,取之不难。唯须纵其逃去,不可擒之杀之。自教匪作乱,大权尽落尚君义之手,何绣凤与之不睦,久有侵夺之心。尚君义大败而归,必为何绣凤所杀。教匪内乱,将军即可坐收渔人之利。

    严梦熊深服圣上之策。既然只须赶尚君义逃走,不必擒之杀之,这一仗就容易多了。当天严梦熊派遣几位偏裨将佐,率领小队游骑绕到敌营之后,虚插旌旗,以为疑兵。又挑选几百名大嗓门军士,每天到敌营前叫骂,一如往日。

    尚君义许久不见官军有什么异动,反而生出满腹狐疑。难道严梦熊是在耍花招,诱他在此坚守,却分兵抄他的后路不成?尚君义当年惨败于严梦熊之手,至今心有余悸,越想越是害怕。派出侦骑一打探,果然不出所料。退路已被官军切断。尚君义这一惊非同小可,此时不走,待严梦熊大军杀到,便是想走也走不掉了。当天夜里,他草草收拾人马,丢弃大寨,悄然遁走。

    尚君义自以为逃走及时,庆幸没有中严梦熊之计,却不知恰恰落入了严梦熊的圈套。官军大举追击,不迎头拦截,却从两侧袭扰,背后掩杀。尚君义无心恋战,尽弃辎重,狼狈逃窜。一路逃过大江,检点人马,只余下三五万人。尚君义十分懊丧,没奈何硬着头皮回岳州向龙虎天师请罪。

    尚君义万万没有想到,教中已生大变,此时的岳州对他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就在尚君义出兵后不久,何绣凤暗算了龙虎天师,秘密送回君山,软禁起来,夺了教中大权。又将尚君义的亲信尽数屠戮,专等尚君义自投罗网。尚君义返回岳州,见到的不是龙虎天师,而是笑脸相迎的何绣凤。何绣凤设盛宴接风,席间师兄长师兄短,将一场惨败说成大胜。尚君义灌足了迷汤,一时不察,中酒中剧毒,功力尽散。何绣凤立刻换了脸色,叫上一群如狼似虎的执法弟子,宣布尚君义大罪十桩,当场处斩。可怜尚君义一世英雄,到头来死于妇人之手。

    何绣凤仍不肯罢休,密而不宣尚君义死讯,暗中派人前往武昌,假传龙虎天师令谕,命匡文尧杀掉蓝俊卿。匡文尧老奸巨滑,不敢得罪何绣凤,也不愿与蓝俊卿结仇。留住何绣凤的信使,暗中向蓝俊卿透出风声。蓝俊卿闻讯大惊,大骂何绣凤歹毒,叹息闻香教从此没落,当夜便溜出武昌,远走蛮荒,从此不知所终。

    不提何绣凤独揽大权,如何志得意满。只说严梦熊闻知教匪之变,大喜过望,更服圣上料事之神。迫不及待拆开第二封密函,只见上面只有八个字: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严梦熊略加思索,顿悟圣上深意。下一战便是攻打武昌府。武昌为叛臣匡文尧盘踞,其部众原本是官兵,为匡文尧胁迫从匪,实非出于本愿。如今朝廷大军南向,势如破竹,这些叛军必有降意,只不过畏惧朝廷追究其罪责而已。待之以宽,布朝廷仁德,则叛军斗志尽失,武昌不战可定。

    严梦熊招集众将商议破敌之计。自此凡遇战事,一概不多杀伤,所擒叛军士卒尽数释放。严梦熊又精心挑选得力军校假扮叛军一并逃归。这些士卒逃回武昌,大肆宣扬,叛军果然人人动心,严梦熊之策收效奇佳。

    这一日官军兵临汉阳城下,白天严梦熊按兵不动,到了夜里全军出动,在城下呐喊鼓噪。城内的细作乘机活动起来,各处放火,扰乱军心。有人大叫:“城破了,官军杀进来了!”又有人大叫:“大家原是同袍兄弟,何必自相残杀。快快归降,严将军仁厚,必不亏待我等。”城中大乱,叛军人心浮动,皆大叫投降。

    汉阳守将是匡文尧的胞弟匡文禹,此时尚在府中抱着爱妾寻欢作乐。得知警讯,他慌忙跳出香喷喷的被窝,匆匆披上衣甲,飞马赶往城头弹压。这匡文禹本是大饭桶,别的本事没有,专会作威作福,克扣军饷,中饱私囊,滥施刑戮,苛待士卒。部下早已恨之入骨,他这一来无疑是火上加油。细作混在人群中大叫:“这厮便是罪魁祸首,擒下他献给严将军。”几百名叛军一拥而上,匡文禹身边的卫士皆被砍为肉泥。匡文禹拔刀抗拒,众叛军一通拳脚,将他打翻在地,绳捆索绑。

    众叛军大叫道:“投降了,献城了!”汉阳城四门大开,放严梦熊入城。官军杀入城中,一路无阻,守军尽数归降,偌大一座汉阳城不战而下。严梦熊直入帅府坐镇,分遣众将安排纳降事宜。将匡文禹打入囚车,派一小队官军解送天子报捷。

    汉阳一下,严梦熊威名远震。翌日天明,散布四乡的小股叛军陆续前来请降,应接不暇。时至正午,军校引一叛将入见。那叛将伏地叩拜到:“末将杜永年,偕汉阳水营八千官兵向严大人请罪。”严梦熊大喜。他这次南征没带水军,没有舟船如何渡江攻打武昌。这杜永年率水营来降,可以说降得十分及时。当下严梦熊将杜永年请入座中,待如上宾。命他仍为水营提督,戴罪图功。杜永年欢喜无限,感激不尽。

    有了水军,面前这条浩瀚的大江便无法再挡住严梦熊。十几万官军乘船渡江,直取武昌。一路上并未遇到抵抗,大军开到武昌城下。只见城上匪教旗帜已经尽数换掉,城门大开,十几位叛军官佐赤手空拳,披发解甲,出城跪迎于道边。那为首者道:“我等皆为朝廷武臣,蒙圣上洪恩,不敢有负。只因受匡文禹胁迫,无奈降于匪教。今闻严大人军至,特诛逆臣匡文尧,献与将军麾下。”

    城中推出数十辆栅车,里面是匡文尧的家小,一军士用木盘托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疾行至严梦熊马前跪倒,将木盘高高擎起。严梦熊仔细一看,只见那人头面白须长,赫然是匡文尧。严梦熊本以为兵至武昌势必有一场恶战,不想没费一兵一卒首恶已然伏诛。圣上的策略果然神妙,只八个字便换来汉阳武昌两座坚城,不知第三封密函中又有什么妙计。

    大军入城,严梦熊设帅府于旧日的总督衙门。取出第三封密函观看,却是信中套信。一个上写:字付严梦熊将军。另一个上写:何仙子亲启。严梦熊十分诧异,拆开第一封信,只见上面寥寥数语:先取何绣凤,后取韩玉郎。军至岳州,射信入城,将军即可坐观其变,彼若不降再攻城不迟。何绣凤有一女徒韩小静,城破之后,请将军务必寻到,着人护送返回家乡单县,切记!莫忘!

    严梦熊如堕五里雾中。这头一句尚可理解,何绣凤韩玉郎本是一对恩爱夫妻,擒下岳州的何绣凤,九江的韩玉郎自然归降。第二句便有些匪夷所思了。难道区区一封劝降书就能迫使何绣凤投降不成?第三句更加令人费解。这位韩小静姑娘不过是何绣凤的一个女徒,圣上为何这般关心?严梦熊琢磨了大半日也琢磨不透其中关节,既然前两封密函皆有效验,这第三封密函也不妨照之而行。军至岳州,严梦熊下令将城池团团围住,并不急于攻打,先将劝降书射入城中。

    城中匪众拾到书信,不敢怠慢,飞报何绣凤。何绣凤虽夺了教中大权,却自知用兵之道不及尚君义,自然更加不及严梦熊。严梦熊大军一到,她便将教众全部退入城中,龟缩不出。得到这封书信,何绣凤亦喜亦忧。喜的是官军不来强攻,多半是因顾忌岳州城坚壕深。忧的是众将多有惧意,官军来书劝降,只怕众将会动心。拆开书信观看,只见信中写道:

    后学李天赐致书何仙子驾前;

    窃闻为友之道,所以患难相扶,同舟共济也。昔年与仙子相偕东归,共历生死大劫。复蒙尊夫不弃,千金一诺,击掌为盟。此情此义,余珍如珙璧。方今天下之势,兴衰之数,人所共知。天命之所归,非人力所能移也。仙子以数万蝼蚁之众,凭岳州尺寸之城,图抗百万天兵之威,何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一意孤行,诚恐身死之期不远。贤伉俪情爱弥笃,尊夫势难独生。余忝为挚交,敢不尽一言相救也。望仙子明达时势,顺天命应人心,献城归降。余愿凭微躯保仙子无恙。沥血为誓,天地共鉴之。

    何绣凤读罢书信,气得脸色煞白,双手乱颤,大骂道;“放屁放屁!老娘是蝼蚁,是蚍蜉,你李天赐又是什么?不过是昏君的走狗罢了。老娘哪里及不上严狗官,明日便开城决一死战,看看究竟谁厉害。”

    一旁的小静姑娘低声劝道:“师父请息怒。我看李公子并非大言欺人。严梦熊乃当世名将,尚师伯匡文尧都不是他的对手,大江之险也拦他不住,这小小的岳州城只怕也守不了多久。李公子劝师父归顺朝廷,我看也不失为一策,师父不妨再斟酌斟酌。”

    何绣凤对这个小徒儿最为钟爱,她一开口何绣凤的怒气便消了大半,叹道:“徒儿,师父何尝不知严梦熊的厉害,更可虑的是其军中有李天赐这等高手。师父用兵不及严梦熊,武功不及李天赐,困守孤城,唯有一死。同样是死,不如死的轰轰烈烈,不负我何绣凤一世英名。”

    小静眼圈一红,急道:“师父,请三思啊!徒儿……,徒儿听人说过,李公子是一位至诚君子,他说能救师父就一定能救。”何绣凤笑道:“傻丫头,皇帝要杀人就是严梦熊也违抗不得,他李天赐不过是严梦熊军中一将,凭什么担保师父无恙。师父现在有兵有将,何必要求助于他人。生死要操在自己手里,不能寄希望于狗皇帝大发慈悲。师父不会投降的,岳州城城坚粮足,严梦熊能奈我何。”

    何绣凤初掌大权,春风得意,岂肯轻易认败。小静不劝也就罢了,这一劝反而使她更坚定了信念,决心一战。何绣凤去前厅招集众将布置守城事宜,小静独自留下,手捧着天赐的书信怔怔出神。前厅传来何绣凤尖锐的呵斥声,想来是与众将意见不一,发生了争执。小静猛然醒悟,收好书信,匆匆入内室忙碌起来。

    过不多久,何绣凤气冲冲地返回,将桌子拍得震天响。破口大骂:“一群胆小鬼,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老娘提拔了你们,给你们名利权势,给你们子女玉帛。事到临头,全成了缩头乌龟,屁也不会放一个。你们怕严梦熊就去投降好了,这岳州城老娘一个人守,天塌下来老娘一个人顶着。”

    小静手捧一盏清茶盈盈而出,甜甜笑道:“师父请息怒。这些坛主护法都是酒囊饭袋,能有什么好计策,您生气也是白搭。他们被严梦熊的威名吓得手足无措,一点信心也没有,上阵打仗必败无疑。您应该给大家鼓鼓劲。”何绣凤喜道:“乖徒儿,您有什么好主意?”小静道:“您可以向大家宣布,已经派人前往九江搬兵,前往江南向武林盟求援,救兵指日可到。大家有了指望,信心也就足了。”

    何绣凤赞道:“乖徒儿,你真聪明。这主意不坏。”一口饮尽杯中茶水,说道:“师父收过不少徒弟,到现在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你一个人了。难得你知道上进,能为师父分忧。不象小素小雅,只会卖弄风骚勾引男人。师父无儿无女,百年之后,这教主之位非你莫属。你可不要令师父失望。”

    小静神情忽变,禁不住泪水涌出眼眶。跪倒在何绣凤膝前,黯然道:“徒儿不想做教主,只盼着师父平安渡过这道难关,只希望师父能原谅徒儿的冒犯。”何绣凤十分诧异,想扶小静起来,却发觉手脚已经不听使唤,浑身无力。何绣凤顿时醒悟,又惊又怒,厉声道:“死丫头,你在茶水里下了软筋散?你为什么要害我?”

    小静泣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徒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如今官军兵临城下,众将皆欲归降,城池早晚必失。师父一意孤行,势难幸免。只有李公子能救师父,徒儿深知李公子为人,没有万全的把握决不会轻许诺言。恕徒儿擅自作主,事后师父要打要杀,徒儿绝无怨言。”何绣凤怒道:“死丫头,原来你与李天赐早有勾结。你喜欢他就去找他好了,为什么要暗算师父?”小静道:“徒儿一片真心,师父总有一天会明白。待徒儿去传师父令谕,让众将开城归降,请李公子来保护师父。”

    何绣凤换了一付脸色,柔声道:“好徒儿,师父知道你是一片真心。快给师父解毒,师父不怪你,一切都听你的。”小静道:“您不用欺骗徒儿。徒儿给您解毒,您会杀了徒儿,您会驱使教众与官军一拼生死,害了自己也害了几万教众。徒儿一死事小,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走上绝路。”

    何绣凤苦笑道:“我的傻徒儿,你会害死师父的。我何绣凤一生算计人,不想最后却死在自己徒弟手里。罢了,罢了,你去吧!生死有命,谁让我收了你这么个死心眼的傻徒弟。”小静戚然一笑,说道:“师父,徒儿会为您尽力的。您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徒儿誓不独生。”擦去脸上的泪水,从何绣凤怀中摸出金龙令,直奔前厅。

    众将尚未散去,正在焦急地等候何绣凤出来。小静一到,众将立刻停止交头接耳,大厅肃静下来。小静高高托起金龙令,肃然道:“众将听令!”金龙令是闻香教级别最高的令符,见令如见教主亲临。众将诚惶诚恐,跪地听令。小静道:“令主有令,官军势大,城池早晚必失。为众将士安危计,不可再战,即刻开城迎接官军。诸位请各回本部,约束士卒,静候官军接防。”

    众将各怀机心,有的欢喜,有的不安。一人问道:“韩姑娘,事关重大,为何令主不亲来传谕。”话一出口,立刻招来几十道怨恨的目光。众将均想:“他妈的没事找事。投降就投降好了,死里逃生,何乐而不为。何令主最爱面子,开城投降这种尴尬事,她自然不愿出面。”

    小静喝道:“金龙令在此,谁敢抗命?这厮藐视教主,罪大恶极,给我拿下!”此言正合众将心意,当下便有三四名护法一跃而起,将那多嘴多舌的倒霉鬼点倒在地。小静神色平静如故,冷然道:“再有抗命者,这厮就是前车之鉴。快去开城迎接官军,见到严梦熊将军,请他来见令主。”

    众将心想:“令主好大的架子。投降的是咱们,可不是官军。惹恼严梦熊,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无奈小静有言在先,无人敢再多嘴。众将分头而出,打开城门,换下旗号,派出使者到官军营中请降。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8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三十回 青云衣兮白霓裳 举长矢兮射天狼
    天色将明之时,天赐匆匆返回大营。小蔷小薇早早起来便不见了天赐,各处寻觅不着,急得她们团团转。前方急报雪片般飞来,各营将领纷纷求见,全由她们出面应付。好不容易挨到天赐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薇满腹委屈,埋怨道:“说走就走,也不打声招呼,你知人家有多担心?”小蔷道:“程万里被人点了穴道,在大帐外躺了大半夜。是不是有人行刺?刺客抓到了吗?”天赐道:“不是刺客,是我师父来了,向我大发雷霆,我费尽唇舌才解释清楚。这一夜可有战报,前军情况如何?”

    小蔷道:“前军出事了,被几十万贼众团团包围,凭山固守,危在旦夕。萧将军派一名军官突围出来求援,众将都在等你拿主意呢!”天赐大惊失色,问道:“详情如何?慢慢讲。”小蔷道:“萧将军报仇心切,率军一路向前杀,闯到人家贼窝里去了。龙在田命贺震天督军继续围攻兖州,他自己亲统精锐迎击,贼众有十几万人,萧将军就一万多人,那还有个跑。”

    天赐亦忧亦喜,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乘敌军分兵,正好一鼓而破之。今天有好戏唱了。你们就留在营里,看大哥如何取龙在田首级。”小薇拍手笑道:“太好了,这一场好戏可不能错过。大哥,我们也要去。”天赐道:“两军交锋,枪林矢雨,九死一生,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大哥如何向令尊交待。好妹子,乖乖留在营里听消息,就算大哥求你了。”

    小薇调皮任性,若在平时一定会撒娇不依,想尽办法让天赐答应带她同去。但现在她深知不能再纠缠不休,耽误了大哥的正事。当年的野丫头如今已经长大了,不但容貌出落得更加美艳,性格也柔顺了许多。既然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便委委屈屈答应下来。

    中军大营,鼓角声起,众将闻令齐集。宝帐之中,虎贲力士,各营将佐两厢排开,个个盔明甲亮,如狼似虎。天赐头顶金盔,身披战袍,端坐帅案之后。卫士引那闯阵求援的军官入见,天赐一眼便认出是飞鱼江涛。

    江涛初次面圣,得睹龙颜也不免心中暗自嘀咕。伏拜于地,说道:“臣江涛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天赐道:“快快请起。将军单人独骑,于万马军中透围而出,真乃当世勇将也。朕闻前军受困于贼,不知情势如何?”江涛道:“萧大人轻兵冒进,受十倍之敌围攻,寡不敌众,退据土山,垒石为城,固守待援。入夜之后,贼众攻势稍缓,萧大人命臣乘夜黑回大营求救。一路上并未遇到贼众大队,侥幸脱出。恳请陛下速发援军,迟则不及。”

    天赐道:“前军势危,刻不容缓。朕当亲统大军进击,与贼决一雌雄。将军一夜奔波,不堪劳乏,可在营中休息,不必随军出战。”江涛道:“同袍兄弟都在浴血杀贼,臣岂敢置身事外。愿为前部,恳请陛下恩准。”天赐道:“好!将军真忠义之士也,朕准你随军出战。”

    左右众将面面相觑,皆有踌躇之色。段云鹏进言道:“陛下,贼众势大,我军兵少,仓促出战,恐有不利。是否等左右两军赶到,再合力出击。”

    天赐道:“救兵如救火,前军若失陷于贼,则折我精兵勇将,伤我军心士气,岂容耽搁。贼众虽多,但一要围我兖州,二要围我前军,所能迎战者三不得一。乘隙击之,必获大胜。速传朕旨意,令左右两军迂回贼众侧翼,中军分步卒守寨,骑兵随朕出战。各位将军宜奋力向前,杀贼立功。若有畏缩不前,临阵失机者,朕定斩不赦。”

    众将闻天赐剖析敌我强弱之势,疑虑尽除,精神振奋。各自返营,整顿本部人马。天赐安排妥守寨事宜,下令出击。中军号角之声大作,众军闻令跃马而出,三万铁骑,直捣贼巢。

    兖州一带山岭低缓,地势开阔,正适合骑兵驰骋。大军前行,一路通行无阻,所遇星散贼众游骑皆闻风逃窜。前行二十余里,金鼓喊杀之声隐约可闻。天赐传令结阵而进,弓上弦刀出鞘,时刻准备迎敌。众军摩拳擦掌,士气昂扬,烈马欢腾,蹄声隆隆,大地为之震颤。

    前方烟尘起处,金鼓大作,旌旗蔽日,贼众满山遍野而来。当中一军,气势汹汹,鼓噪而进,高挑的大旗绣着一个斗大的龙字。是龙在田亲自率军迎战来了!众将见贼众声势浩大,慑于龙在田凶名,各生惧意。段云鹏道:“陛下,贼众我寡,难以力敌,不如稍稍退却,以避其锋芒。待左右两军赶到,三面夹攻,方可取胜。”

    天赐道:“此时退却,无异于自乱阵脚,伤折我军锐气。龙在田一介莽夫,何足道哉。”段云鹏道:“龙在田有万夫不挡之勇,部下贼众甚为剽悍,陛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天赐扬鞭遥指敌阵,笑道:“不是朕轻敌,而是龙在田轻视朕。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厮低估我军,自恃勇力,摆下一字长蛇之阵,中军直出阵前。朕若全力击破其中军,擒斩此贼,则三十万贼众不战自乱,中原大势一鼓可定矣!”

    段云鹏大喜道:“陛下圣明。臣愿请令出战,取龙在田首级,献与陛下。”天赐道:“段卿虽勇,却胜不得此贼。朕当亲自出马。传朕令谕,两翼弓弩手射住阵脚,其余各军随朕出战。”军令传下,后队擂动战鼓,三万铁骑齐声呐喊,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向敌阵。

    天赐亲统三千重甲力士为先导,中军帅旗所指,众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贼众扎住阵脚,旗门开处,闪出数千弓箭手,万箭齐发,密集如雨。天赐这三千铁骑皆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人马皆披有重甲,寻常弓箭伤不得分毫。龙在田仓促上阵,并未携带强弩,箭枝虽密,却起不到阻敌之效,官军铁骑如狂风般席卷而至。贼众也非弱者,弓箭无功,阵脚不乱,弓箭手退后,骑兵出阵迎击。两军相接,搅杀在一起。

    天赐高呼道:“众将士,随朕杀贼!”这一声如晴空响过的霹雳,官军闻之振奋,贼众闻之丧胆。天赐跃马杀入敌阵,坐下的老伙伴小黑奔腾咆哮,掌中的车轮巨钺寒气森森。当年他只身一人,骑一匹瘦弱的老马,凭一条夺来的狼牙棒,在群寇之中尚能往来自如。如今乘骏马持利刃,又有数万铁骑相随,如虎添翼。往来驰骋,无可阻挡,铁蹄到处,贼众纷纷落马,尸横遍野。太行双杰燕山双雄深恐陛下有失,紧紧跟随,寸步不离。却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陛下何时练就了一身悍勇绝伦的武功。

    天赐的勇猛也鼓舞了官军的士气,众军齐呼万岁,欢声如雷,争先赴敌,气势大盛。但敌军众多,个个悍勇,死战不退。这一场大战直杀的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俗话说:擒贼先擒王。天赐东冲西突,寻觅龙在田的踪迹。远望敌军帅旗,似乎近在咫尺。但越向前杀抵抗越强,贼众如潮水般拥上来,杀却一层又是一层,刀枪如林,箭矢似雨,要闯过这咫尺之遥势比登天。

    贼众之中有人大叫道:“昏君在此,弟兄们加把紧呀!”又有人叫道:“二皇子有令,擒获昏君者,赏金万两,封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贼众如中邪魔,气焰更凶。贼军之中闪出两员悍将,一人舞动钢鞭,一人骑牛摇锤,疾驰而至。

    天赐拍马直迎上去,大笑道:“猛虎白熊,可认得神箭天王!”猛虎白熊看清天赐相貌,惊得魂飞天外,几乎返身逃走。只因军令森严,后退者死,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迎战。这二位仁兄今天是霉运当头,煞星照命。白熊首当其冲,才一交手便被天赐手中巨钺当头劈下,震开镔铁双锤,砍破青铜头盔,从头到脚,分做两半。猛虎乘势抢近身,一双虎尾钢鞭打向天赐肩背。天赐一时收不回巨钺,在马上又无法闪避,只能挥臂格挡,钢鞭击中手臂,如中金铁,立被震飞。天赐单手挥钺,巨钺飞旋而回,正中猛虎后脑。鲜血飞溅,一颗斗大的头颅飞上半空。

    两员贼中悍将交马只一合便命丧沙场,贼众惊得心胆皆裂,气势大挫,阵脚大乱。阵后督战的龙在田也吃惊非小,急忙传下将令,调两翼来援。中军旗号摇动,两翼贼众闻令放弃当面官军,齐向中路杀来。龙在田登上山坡,亲手擂动战鼓,贼众声势复振。

    天赐遥遥望见山坡上的龙在田,不禁大喜如狂。他亲自率军冲锋陷阵,便是为寻此贼一决。现在此贼已经露面,合该贼军大败。此距山坡不过百丈之遥,正好以弓箭取其性命。当下天赐横钺于鞍,摘下落日弓,搭上穿云箭。有道是:弓开如中秋皓月,箭出似破空流星。这一箭闪电般飞至,正中龙在田眉心,直透后脑,尸身翻倒,战鼓声嘎然而止。

    只此一箭,乾坤定矣!贼众见主将身亡,无不骇然,军心震动,逡巡不前。这时东西两方尘沙滚滚而起,战鼓声惊天动地,董良佐赵弘弼率左右两军同时杀到。天赐大呼道:“贼首已死,援军已至,贼众必败,我军必胜!众将士,杀呀!”众官军高呼万岁,奋勇向前,三面夹击,贼众大败。

    这一战从正午直杀到红日西斜,官军追亡逐北,大获全胜,斩获甚丰。单是贼众降卒便有数万之多,十几万贼众逃脱者十不得一。

    血色的夕阳染红了远山旷野,秋风送来伤卒痛苦的呻吟,战马濒死的悲鸣。天赐放开丝缰,任坐马在战场上游荡,四顾皆是残肢断头的尸体,其状甚惨。目睹此情此景,大胜后的喜悦顿时被噬心的痛楚冲散了。如要彻底平灭匪乱,赢来天下太平,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场血战,多少人将命丧沙场。天下太平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喜悦和痛楚之余,天赐心中隐隐又有几分后怕。这一战胜得险极,如果龙在田始终不露面,左右两军不能及时赶到,失败的也许是官军。他一人生死无足轻重,敌军纵有百万他也无所畏惧。但以社稷存亡做一次豪赌,将数万将士的生死系于此众寡悬殊之战,这份勇气是如何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仍有几分困惑。

    贼众溃卒将大军战败的消息报于围攻萧若男一军的贼将狂狮。狂狮得知龙在田阵亡,惊得六神无主。他惧怕官军来攻,当夜便解围南走,往兖州投奔贺震天去了。萧若男率军苦战两日一夜,士卒伤折甚众,也无力追赶。命众军就地扎营,她亲自前往中军交令。

    其时已经是子夜,官军将士露宿旷野,燃起堆堆篝火,披甲枕鞍而眠。天赐与众将士同行同止,围布为帐,就算是行宫。闻知萧若男无恙归来,天赐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便装简从,亲自前往迎接。

    萧若男疾驰而至,飞身下马,盈盈拜倒,说道:“臣贪功心切,轻敌冒进,致使前军陷于重围,累陛下亲冒雨矢,前来救援,实臣之罪也。”借着跳动的篝火之光,只见她战袍尽被鲜血染红,满面风尘之色。天赐油然而生怜惜之意,亲手扶起,说道:“前军将士以孤弱之师,抗十倍之匪,浴血奋战,方有今日之胜。卿实有大功于朝廷,何罪之有。贼首龙在田猛虎白熊等皆与卿有杀父之仇,朕已亲手诛之,枭其首级,只待卿杀贼归来,祭奠萧大帅亡灵。”

    萧若男飞快地瞟了天赐一眼,迅即垂下头凝视着他腰间佩剑,神情若痴。目光中有几分感激,又有几分幽怨。轻声说道:“陛下总揽四海,日理万机,仍念念不忘先父之仇。圣德之隆,臣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天赐正容道:“卿一门忠烈。萧大人独守危城,以身殉国。萧卿一弱质女子,继承父志,血战沙场。贤父女耿耿忠义之心,朕又何以为报?”

    天赐命人排摆香案,呈上龙在田三贼首级。这三颗血淋淋的头颅除猛虎之头稍稍完整外,龙在田之头被利箭贯穿,白熊之头更是被巨钺劈成两半,但面目仍依稀可辨。萧若男目睹仇人死状之惨,心中又喜又悲,伏地泣道:“爹爹,女儿将仇人首级献上,愿您老人家在天之灵保佑陛下平灭河南群寇,保佑女儿手刃逆贼龙在天。待仇人尽数伏诛之时,女儿再来灵前致祭。”左右众将耸然动容,无不为之扼腕。

    祷祝完毕,萧若男长身而起,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说道:“陛下,龙在田虽死,兖州城下尚有贼众十数万。臣愿领前军进击,以解兖州之围。”

    天赐道:“此事朕早有安排。经今日一战,兖州之敌已成惊弓之鸟,大军一到,势必仓皇逃窜,难以尽歼。朕已命董赵二将领军至兖州之南埋伏,卿请速返营寨,前军若能战则前往会合,待兖州贼众败退下来,再相机截杀之。朕最虑者是卿心切父仇,杀戮过重。贼众但有降者,应宽待之,切不可加以屠戮。”

    萧若男颔首称是,上马飞驰而去。天赐目送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久久伫立,怅然若失。回想当年赠剑订交之事,依稀如在目前,而今这把风雷剑就悬在腰间,似有千斤之重。萧若男此去必有一场恶战,刀剑无情,生死只在毫发之间,着实令人担心。

    一丝清凉的夜风吹过,天赐竦然而惊。扪心自问,这般关心萧若男,难道只是为了当年的赠剑之情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感情在作怪。闻知前军受困之时他心急如焚,仅仅是因为战局险恶吗?如果被围的不是萧若男,他会不计利害,拼死前去解围吗?天赐暗暗自责,心想:“两军交战,关乎千万将士的生死,非同儿戏,今日之胜实出侥幸。以后切记谨慎从事,万万不可让私心杂念坏了军机大事。

    狂狮率军南走,往兖州会合贺震天,告知大军战败,龙在田阵亡的消息。众将皆有惧意,提议返回河南,重整旗鼓,再思北进。贺震天却另有私心,不愿南返。他身边尚有大军十几万,本钱雄厚,麾下将校又多是大河帮的老兄弟,如臂使指。自卧龙山庄起事以来,他一直受龙氏兄弟的节制,难有施展的机会,如今乘龙在田阵亡,正好大干一番。经此一战,龙氏父子精锐尽丧,他自己有兵有将,何必再受制于人。何况官军虽胜,也一样元气大伤,何不乘此时机迅速攻下兖州,再奋力北向,在山东开创一番局面。

    贺震天力排众议,全力主战,心腹众将也见风使舵,随声附和。狂狮等卧龙山庄旧部虽欲退走,但势单力薄,只得同意留下。贺震天传下军令,放出探马打探官军动向,天明以后便集中全部人马围攻兖州。

    贺震天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却与龙在田一样犯了轻敌的大忌。兖州守将王致远非等闲之辈,贼众三十万围攻月余尚且不能下,此时士气低落,仓促上阵,更加不济事。就在贺震天攻城之时,官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截断了他南逃的去路。

    时至正午,贺震天终于察觉到危机来临。各路探马次第而归,回报警讯,四方均有官军出没。贺震天犹有不信,亲自出营,登山远眺。只见东西北三面烟尘滚滚,直冲霄汉,官军不知来了多少人马。贺震天心凉半截,王霸雄图烟消云散,只想快快逃走。官军成三面包围之势,来势迅猛。此时若有迟误,官军包抄上来,兖州守军再出城接应,内外夹攻,他这点本钱可就全赔进去了。

    贺震天当即返回中军,密令心腹将领停止攻城,各率本部人马向南退走。却将狂狮唤来,命他在兖州城下虚张旌旗,牵制官军,为大军断后。狂狮心中了然,贺震天这是排斥异己,将他留下来挡灾。他心中大骂贺震天老奸巨滑,但贺震天官职在他之上,军令难违,只能依令留下。

    贺震天走后不久,官军便赶到了,鼓角呐喊之声惊天动地。事到如今,狂狮已无路可逃,唯有率军迎战。其部众不过三万,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与数日前的嚣张相比不啻天渊。

    官军声势虽大,人马却并不甚多。东西两方只闻杀声,不见旌旗,唯有北方有一彪铁骑如飞而至。只见旗旄伞盖簇拥之中,为首一人金甲龙袍,凛凛有天神之威,是皇帝亲统中军杀到了。狂狮久经沙场,一看这阵势便知中计,杀来兖州的官军只是偏师,贺震天南去必中埋伏。狂狮心中不但不急,反而有几分快意。贺震天这老小子想扔下同伴独自逃生,现在还不是一样要完蛋。

    两阵对圆,狂狮纵马出列,喝道:“无道昏君,你家狮爷爷在此,快来马前受死。”天赐大笑道:“无知反贼,汝主已死,胜负早定,何不下马归降,朕免你一死。”狂狮大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有种的放马过来,咱们刀枪上决一高下。”天赐笑道:“杀你不过举手之劳,如何用得着朕亲自出马。”回顾左右众将,问道:“哪位将军愿出阵取此贼首级?”

    段云鹏应声而出,拍马舞剑,直取狂狮。两阵相距不过一箭之遥,快马转瞬即至。狂狮识得段云鹏,自知不敌,回马便走。段云鹏岂能让他逃脱,离鞍飞起,象一头展翅大鹏,凌空扑下,落在狂狮鞍后,手起剑落,一颗头颅飞上半空。

    狂狮一死,贼众群龙无首,阵脚大乱。天赐将巨钺高高举起,这便是冲杀的号令,众将士齐声喊杀,跃马而出,势如潮涌。天赐大呼道:“只诛贼首,不问胁从。速弃兵刃,可免一死。”众军亦随之大呼:“降者免死!”贼众正值走投无路之时,闻声纷纷丢下兵刃,跪地请降。这一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盏茶时分,兵不血刃,三万贼众悉数归降。

    兖州城中的王致远闻城外鼓角之声,亲登城头观战,一见官军旗号,便知是圣驾亲至。他本想开城助战,不料人马尚未出动,战事已然结束了。王致远深为叹服,命守军打开城门,列队出城迎接。

    援军却不入城,大队人马绕过城池,迤逦南去。只有一小队骑兵飞驰而来,为首那军官朗声道:“王将军何在,速来接旨。”王致远应声而出,伏拜于地,说道:“臣在!”身后众将士也一齐跪倒。那军官道:“陛下圣谕:将军领孤军守危城,力抗贼众弥月,功在社稷,诚可嘉慰。今贼寇未除,战事尚紧,将军不宜轻出。就地屯扎,加固城防,休整士卒,听候调用。觐见之礼暂免,待天下承平之日,再与将军置酒庆功。”王致远不疑有它,叩谢圣恩,率众回城。

    天赐不愿见王致远自有其顾虑。他们两个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见面后必然识破身份。如果换做孟文英宓日华等人,纵有所疑,也会隐忍不言。而以王致远的爽直性子,势必大叫大嚷,闹得尽人皆知,岂不糟糕透顶。故此还是不见为妙。

    贺震天仓皇南走,正落入官军布下的天罗地网。天赐自幼在兖州长大,时常与众友出城行猎,走遍了这一带的山山岭岭。何处易于通行,何处有山川险阻,何处可以埋伏重兵,无不了然于胸。合该贺震天时运不济,遇上这等对手,焉有幸理。南逃不出二十里便中了埋伏。

    初时官军并不全力拦截,只放出小队游骑加以袭扰,放过大队,截杀后军。贺震天不敢恋战,夺路逃命。贼众士气低落,更无战心,逃散归降者不计其数。越走人马越少,官军的攻势也越猛烈。贼众军心涣散,大半逃去,十几万大军所余者不过三四万人。

    贼众苦战竟日,疲惫不堪。天黑以后,贺震天传令扎营休息,埋锅造饭。米刚刚下锅,就听四面山头上鼓炮之声大作,官军伏兵齐出,左右中前四路大军一齐杀到,将贼众围在垓心。这场大战,官军以精锐之师击疲惫之敌,铁蹄到处,贼众四散奔逃,土崩瓦解。

    贺震天犹作困兽之斗,拼死突围,在心腹将校保护之下,杀开一条血路,冲上一座土山,固守待援。事到如今,贺震天仍不死心,寄希望于狂狮一军会来相救,却不知狂狮早已身首异处。贺震天刚刚站住脚,官军便蜂拥而至,将小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此时贺震天身边只剩下数千残兵败将,大多是跟随多年的老兄弟,人数虽少却不容轻视。官军屡次攻山,均无功而返。天过三更,官军也十分疲乏,偃旗息鼓,稍稍后退。布下层层包围,燃起堆堆篝火,以防贼众乘夜色逃脱,只待天明再大举攻山。

    山脚下官军营寨连绵起伏,一望无际。山顶上是一枝孤军,就象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之险。这情形与数日前贼众围攻兖州十分相似,双方却互换了角色。

    中军大帐灯火彻夜不熄,天赐召集众将,共商破敌大计。自经这几场大胜,官军打出了士气,众将也有了信心。贺震天这枝孤军不过是一条漏网之鱼,手到擒来,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众将纷纷请令,拍着胸脯担保明日一定攻下土山,取下贺震天首级。

    众将昨日尚畏敌如虎,如今转而这般轻视,变化之大,天赐暗自好笑。但此时只宜鼓励,万万不可泼冷水。说道:“众卿所言极是。三十万贼众尚且覆没,贺震天新败之师,兵不满万,取之易如反掌。朕所虑者并非攻不下一座小山,而是担心贼众凭险固守,若一味强攻,将士伤折太重。如能招降则招降之,不能招降再取之不迟。”

    赵弘弼道:“陛下,贺震天是龙老贼死党,断不可能轻易归降。即便迫于形势,归顺朝廷,也难保将来不生异心。莫不如乘他新败势孤,一战擒之,永除后患。”董良佐道:“陛下如不想强攻,也可改为围困。今日一战,贼众辎重尽失,军中乏粮,不出三日,必然大乱。那时再挥军进剿,兵不血刃即可平之。”

    天赐道:“朕要迫他投降,另有用意。卧龙山庄作乱之初,聚河南群寇,共三帮五门十八寨。贺震天的大河帮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股,举足轻重,若能降之,必收奇效。此人在大河两岸经营多年,颇具微名。而且三教九流都有其亲信子弟,根深蒂固。朕欲平河南,此人可为一大臂助。况且他投靠龙在天不过是慑于卧龙山庄威势,为功利之心所诱而已。朕亦以爵禄诱之,以恩德感之,以军威胁之。他于穷途末路之时,必能倒戈归附,不生异念。

    众将明白圣上深意,无不称颂圣明。江涛出班奏道:“臣早年曾与大河帮有过交往,颇多旧识。愿领陛下旨意,往见贺震天,劝他来降。”

    天赐道:“有将军前往,大事可成。告诉贺震天,他若明达时势,归降朝廷,仍不失封侯之位。朕金口玉言,绝无反悔。他若妄图负隅顽抗,天兵到处,玉石俱焚。他即便不惜一死,也该为部下近万名兄弟想一想。朕有一物送于将军,若贺震天不肯就范,便将此物出示,让他绝了希望。”

    贼众困守土山,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等到天明。本以为官军会大举攻山,胜败生死,得个结果,也省得牵肠挂肚。不料官军毫无动静。直到日上三竿,山脚下来了一位中年汉子,身着便装,不带兵刃,背上背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大步流星沿山道上来。

    守山的贼众弓上弦刀出鞘。一个小头目叫道:“来者何人?快快站住,再往前莫怪弓箭无眼。”那中年汉子停住脚步,向山上一抱拳,笑道:“马五哥,别来无恙乎?还认得小弟江涛吗?”那头目正是分水兽马五,闻言凝神观看,目光一亮,喜道:“原来是江老弟,恕愚兄眼拙,快请上山。”回顾左右众军卒仍张弓搭箭,蓄势待发,马五劈面就是两记耳光,喝道:“混蛋,眼睛瞎了吗?江老弟驾到,还不快给我列队迎接。”

    贼众推开拦路的木栅,放江涛上山。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互道寒暄,异常亲热。马五道:“老弟当年不辞而别,大家都骂你不够朋友,只有我马五相信你是个义薄云天的好汉子。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弟兄们遭逢危难之时,老弟不惜一死,前来相助,足见我马五没有看错人。”

    江涛道:“诚如所言,小弟此来正是为解救弟兄们的一场大难。请五哥带我去见连舵主,贺帮主。”马五道:“什么舵主帮主,这些旧称早就不用了,应该叫连将军贺侯爷。咱们现在是打江山争天下的英雄豪杰,已非当年闯荡江湖的草莽匹夫。怎么样,老弟这几年在哪里得意?”

    江涛淡然一笑,说道:“得意谈不上。小弟几年前便弃邪归正,投奔萧大帅军中为卒。今随大军南下平乱,奉圣上旨意,前来劝说贺帮主归降。”

    马五大惊,一把推开江涛,问道:“江老弟,你说的可是真的?”江涛道:“小弟此行身系圣命,岂敢妄言。”马五脸色立刻变了,手按刀柄,怒道:“好你江涛,卖主求荣,无耻之极。算我马五眼瞎看错了人。看在咱们多年交情份上,我不杀你。快快滚下山去,告诉狗皇帝,咱们大河帮都是轻生重义的硬汉子,没有你这种软骨头,断无投降之理。”

    江涛大笑道:“好个轻生重义的硬汉子,拿众兄弟的鲜血保全一己虚名,这算什么义?我江涛不是软骨头,怕死也不会冒险上山。我一人生死事小,绝了近万弟兄的活路,你马五就是千古罪人,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无数屈死的弟兄。”

    马五为之一怔,说道:“依你说又当如何?”江涛道:“我奉圣命而来,不讨到回音绝不能回去。希望马五哥能带我去见贺帮主,是战是降,是生是死,让帮主自己权衡。”马五道:“帮主不似我马五这般好说话,你可要想清楚,别自寻死路。”江涛笑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帮主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岂能容不下一介信使。五哥的关照小弟心领了,但去通报无妨。”

    马五命手下看住江涛,不许他胡乱走动,自去中军求见贺震天。等不多久,一个趾高气扬的小头目持令箭而来,叫道:“侯爷传江涛入见。”贼众簇拥着江涛直奔中军大帐。只见帐前刀斧手两厢排开,一色的赤膊大汉,怀抱鬼头刀,寒光闪闪,杀气腾腾。帐中贺震天正襟危坐,面沉似水,两侧将校手按刀柄,怒目而视。江涛胸有成竹,也不畏惧,大步入帐,向贺震天一抱拳,草草行了一礼。

    贺震天冷笑道:“来者可是叛帮逆徒江涛吗?见到本爵为何不跪?”江涛傲然一笑,说道:“江某乃堂堂朝廷信使,身系圣命,焉能跪你这草莽流寇。”贺震天怒极反笑,说道:“江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本爵,不怕掉脑袋吗?”江涛道:“江某受圣上洪恩,愿以性命相报,此行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杀我一人易,绝天下人之口难。你为一己私欲,置全帮兄弟于刀兵,陷亿万生灵于涂炭,普天下豪杰之士哪一个不骂你一句乱国贼子,害民独夫。江某称你草莽流寇,已经口下留德了。”

    贺震天冷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皆然。天下尽多趋炎附势之徒,我贺震天今天是草莽流寇,来日就是开国勋臣,是非功过,自有定论,不须你这无名小卒说三道四。”

    江涛大笑道:“这小山四周,十几万大军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纵然肋生双翅也难逃生。可笑你死到临头,尚在做雄霸天下的美梦。”贺震天阴阴道:“昏君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为他卖命。”江涛道:“圣上也没甚好处,只是以恩德待臣子,以仁义治天下而已。江某出身江湖匪类,圣上不念旧恶,相待以诚,委以重任,得此明主,纵死何憾!江某来时圣上曾有言:帮主若能明达时势,倒戈归降,仍不失封侯之位。似江某这般无名小卒尚且官居副将,帮主才德胜江某万倍,官职当远在江某之上。”

    贺震天道:“你的来意我已知晓,不必再言。我贺震天乃堂堂七尺男儿,非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既已追随龙老共谋大业,终此生不会改节另事。”江涛道:“圣上还曾有言:帮主若妄图负隅顽抗,天兵到时,区区一座小山,立成齑粉。想那龙在天不过一乱世枭雄,上无才德以承天命,下无恩义以结部属。今圣上御驾亲征,大军所向,势如破竹,龙老贼败亡只在旬日之间。帮主一代英才,以大好身躯殉一冢中枯骨,实为不智之举。况且帮主若死,近万弟兄势难独生,帮主又于心何忍。”

    贺震天脸色异常冷峻,回顾左右,说道:“江涛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目下我军势单力孤,胜望甚微。本爵甘愿杀身全义,但不能因我一人害了无数弟兄。诸位有欲离去者,本爵概不阻拦,下山投降官军,保全性命。想那昏君自许以仁义治天下,必不会相害。”

    此时势成骑虎,众将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充好汉,齐声道:“我等愿与侯爷共生死,决不投降。”贺震天大喜,向江涛道:“你可听清楚了?大河帮中都是轻生重义的热血男儿,死则死矣,决不会屈膝投降。回去告诉昏君,贺某人等他前来攻山,项上这颗人头随时可以来取,只要他有此本领。念你曾为本帮出过力,你虽无义贺某却不能无情,饶你不死,快快滚下山去吧!”

    江涛道:“帮主既然一意孤行,不听良言,江某也无话可说。临别之时,江某有一物相赠,帮主看过之后,也许会改变主意。”解下背上包裹,取出木匣,托在掌上。

    左右将木匣呈上,贺震天便欲开启一观。一旁的连四海脸色忽变,惊道:“侯爷且慢,当心其中有诈。”江涛对这连四海最无好感,冷笑道:“尔等已是釜中鱼俎上肉,圣上神威盖世,取尔等性命不过举手之劳。真有杀尔等之意,何必令江某前来劝降,更不会施此下作手段。连舵主空有神拳之名,胆小如鼠,岂不可笑。待江某打开此盒,看看可有机关。”

    贺震天岂能示弱,大笑道:“纵然内藏机关,贺某又有何惧。”众将惊呼声中,他已将木匣打开。一见匣内之物,惊得目瞪口呆,心凉半截,颓然坐倒。众将万分惊诧,一齐围上去观看。只见匣内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龇牙咧嘴,狰狞可怖,赫然是大家望眼欲穿的救星狂狮,不想早已身首异处。最后一线逃脱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连四海凑到贺震天而边,低声说道:“侯爷,依末将之见,此山终难久守。不如就借此机会投降官军,挨过这道难关,再徐图脱身之计。”贺震天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心中却想:“你这法子虽好,可是人家不会不有所防范。一旦下山投降,弟兄们势必散去,你连四海也难保不会贪图富贵,另生异心。我贺震天孤家寡人一个,便是笼中鸟网中鱼,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施展。”思前想后,患得患失,始终下不了决心。

    逃生之望已决,众将大为泄气,再无斗志,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帐中响起一片嗡嗡声。贺震天扫视众将,只见一个个垂头丧气,一张张面孔惨白如纸。贺震天自知大势已去,心中顿生英雄末路之感,喟然长叹。叫过江涛,说道:“江兄弟,你且退下。事关重大,待我与众兄弟商议之后再做答复。”

    贺震天这一改口称江兄弟,江涛便知事情有了眉目,心想:“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若非这颗人头,只怕你贺震天还不肯服输。”当下亲兵领江涛出帐休息,酒肉款待。那酒淡而无味,不知兑了多少水。那肉是白水煮成,缺油少盐,入口即知是马肉。贼众乏粮,已经开始屠杀马匹充饥。

    枯守到下午,贺震天再次传见。这一回气氛大不相同,刀斧手全部撤去,众将也笑脸相迎。贺震天握住江涛的手,说道:“若非江兄弟冒死前来,贺某几乎自误。我一人生死无足轻重,送了近万弟兄的性命,这罪过可就大了。咱们已经商量妥当,这就上山归降。绝境逢生,皆出江兄弟所赐,贺某感激不尽。”

    江涛心想:“这是在灌迷汤,谁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口中说道:“帮主盛赞,实令江涛汗颜。江涛此行是奉圣上所差,不敢居功。帮主要谢应该谢圣上的宽厚仁德。”

    贺震天道:“是,是!圣上英明,实千古未有之明君。我等为奸人所惑,自不量力,图与朝廷大军相抗,愚不可及,罪该万死。今日兵败,本当一死,幸蒙圣上不罪,贺某感激涕零。以此待罪之身,本不该再存奢望。只是众兄弟的意思,贺某也违拗不得。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江兄弟代为转达。”江涛暗自冷笑,说道:“有什么条件帮主尽可直言,只要合情合理,不必上奏圣上,江涛就可以作主。”

    江涛自称可以代圣上作主,口气之大,大河帮众将无不肃然起敬。贺震天道:“我大河帮自初创至今二十余年,无数兄弟抛头颅洒热血,方有今日这番局面,实不能就此散去。江兄弟当年也是帮中兄弟,应该能体谅大家的心情。希望回营之后向圣上美言一二,若能保全我大河帮,不使众兄弟流离失所,贺某纵死也无怨言。”

    江涛道:“这一点贺帮主尽可宽心,圣上并不想解散大河帮。帮主威名,享誉大河两岸,圣上欲定中原,借重帮主之处尚多。解散大河帮也是朝廷的一大损失,圣上英明,断不会出此下策。归附之后,帮主依旧是帮主,众兄弟依然是帮主的部属。江涛也可以重新入帮,听候帮主差遣。”

    贺震天大喜,说道:“圣上宽仁大度,贺某谨代全帮兄弟叩谢圣恩。只是军中尚有许多龙老贼心腹,若不除去,大计难行。江兄弟暂请回营,约以三日之期,三日之内,贺某一定率众下山,向圣上请罪。”江涛道:“江涛在山下恭候帮主大驾。圣上至诚相招,万望帮主言出如山,勿生它念,不要令圣上失望。”贺震天道:“我意已决,江兄弟勿疑。”

    当下贺震天偕众将恭送江涛下山。众将围在江涛左右,你一句江兄弟,我一句江大哥,将这个昔日的帮中小卒当成了今日的大救星,来日的大靠山。只有连四海面上讪讪的。江涛当年离帮而去,说来是因他而起,不想却因祸得福,平步青云,令他又是惭愧,又是妒忌。

    江涛心中却想:“你连四海他妈的走了狗屎运,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当年一念之德,种下善因,足够你后半生受用的了。”自念能有今日的成就,也算是出于连四海所赐,旧日的梁子不必再念念不忘。上前一揖到地,说道:“当年不辞而别,有负舵主相待之厚,小弟这里赔礼了。望舵主莫记前嫌,今后你我同殿为臣,依旧是好兄弟。”连四海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送走江涛,贺震天堆满笑容的面孔立刻就阴沉下来,也不与众将大招呼,拂袖而去。众将跟随他日久,深解其心意。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王霸雄图顿成泡影,从此寄人篱下,生死难期,祸福难卜,无论换成谁心情都不会好。

    一连两日,贺震天迟迟不动。众将暗自焦急,均想:“帮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皇帝许你高官厚爵,帮主之位不失,众兄弟不散,此时不降更待何时?眼见三日之期将至,咱们不依言下山,官军势必大举攻山,那时如何抵挡?难道帮主仍不甘心认败,放着活路不走偏要走死路,拿众兄弟的性命当儿戏。”

    贺震天终日闷在帐中借酒浇愁,即不召集众将商议,更不着手安排下山事宜。这天晚上贺震天独自饮下三五斤老酒,酩酊大醉,蒙头睡去。夜半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想起身寻杯茶水解渴。忽然,自帐幕后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呼吸声,悠长深沉,是个练气高手,绝非值夜的卫士。贺震天酒意顿消,不再下床,盖上被子,佯装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

    帐幕后那人潜伏了许久,悄悄揭起帐幕,透过缝隙向内窥伺,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寒光四射的双目。贺震天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内背向外,随即不动。蒙面人大喜,亮出一把锋锐的短剑,身子贴地平飞,象一缕轻烟,穿入帐中,落于床前,短剑直刺贺震天后心。

    贺震天猛然跃起,让开来势,厉声喝道:“何方鼠辈?胆敢行刺。”变出突然,蒙面人惊得神魂出壳。短剑脱手打出,直奔贺震天面门。刹住前冲之势,回身便走。这一进一退,身法变化之快委实不俗。

    贺震天岂能任他逃去,大袖一卷,短剑落入手中,腾身跃起,凌空扑击,抓向蒙面人的后颈。蒙面人也非弱者,倏然转身,举掌格挡。贺震天招式不变,右掌如电,抓住蒙面人的手腕,扣紧脉门。蒙面人半身酸麻,劲道便泄了。贺震天倒转短剑,连点蒙面人胸前数处大穴。交手只一个照面,蒙面人便被制住,成了木雕泥塑。

    贺震天双足落地,一把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行刺贺某?”只见那蒙面人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汉子,脸色惨白,毫无表情,虽然被擒,却不露惧色,更不作答,口唇微微蠕动,双眼翻白。待贺震天醒悟过来,蒙面人早已咬破齿下剧毒,毒发而死。贺震天大恨,抬脚踢翻尸体,再看手中短剑。只见蓝光隐隐,寒气森森,不但犀利无比,而且淬有剧毒。若非他口渴欲饮,及时醒来,只怕已被这蒙面人害死了。

    帐外一阵骚动,连四海等几名心腹将佐闯了进来,七嘴八舌询问何事。贺震天一指地上的尸体,说道:“这厮夜半潜入帐中行刺本爵,事机败露,自杀身亡。你们有谁识得这厮的来历?”

    众将围拢上去看那尸体,均不认识。只有一人惊道:“他,他是末将辖下的一名小校,名叫王老七,武功平平,胆小如鼠,大家都叫他龟兄鼠胆。却不知受何人指使,竟敢行刺侯爷。”话一出口,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若论指使之人,不正是他自己嫌疑最大吗。

    贺震天道:“这厮武功高强,胆大包天,一定大有来头,决不是什么龟兄鼠胆王老七。四海看看这厮脸上是否动了手脚。”连四海依言向蒙面人脸上抓去。果然不出贺震天所料,一张人皮面具应手而落,露出一付迥然不同的面孔。虽然中毒之后皮色青灰,相貌仍可辨认,众将无论识与不识,皆惊呼出声。

    贺震天紧盯着尸体,怅然若失,久久不语。连四海问道:“侯爷,这厮是什么人?”贺震天恨恨道:“这厮是卧龙山庄八大金刚之一,名叫毒狼。龙老狗欺人太甚。我贺震天为他卖命打江山,如今虽身陷绝地,仍不愿弃之而去。应该说我贺震天已经仁至义尽。他却如此待我,在我军中安插眼线,严密监视,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害我性命,好不令人寒心。”

    众将皆愤愤不平。连四海道:“龙老狗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侯爷何不早做决断,另择明主,下山投奔官军。强似跟随龙老狗,纵不死于官军之手,日后也难保不被他所害。”贺震天心想:“众将皆有归降之意,我又何必枉做恶人。乘此时机倒戈下山,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自觉找到了台阶,不再瞻前顾后,说道:“大家都看到了,不是我贺震天不讲道义,而是他姓龙的不够朋友。为了众兄弟的身家性命,明日咱们便下山请降。变节之辱,不义之名,我贺震天一肩担之。”

    众将大喜,暗叫“我佛保佑”,这条老命算是保住了。消息传开,死气沉沉的军营立刻活跃起来,众军卒奔走相告,额手称庆。自朝廷大举南征,锋芒所向,贼众披靡,龙在田授首,官军声威大振,贼众闻风丧胆。贺震天这枝残兵困守孤山,食不果腹,士卒早生怨心,谁不想快快归降,免去一死。何况归顺朝廷之后,大家就是官军了,从此脱去贼皮,挺起腰杆做人,又有哪个不愿意。

    翌日一早,贺震天命部众尽打白旗,整队下山。江涛率领一小队官军在山下等候多时了。见到贺震天,江涛远远地便下马相迎,说道:“末将奉旨恭迎帮主大驾。”贺震天与众将也下马还礼。贺震天道:“贺某自知身负重罪,百死莫赎。幸蒙圣上宽容,不念旧恶,众将士皆感圣上洪恩,愿赴驾前请罪,听凭发落。”

    两人一番客套,各自上马,并辔而行。江涛凑到贺震天耳边,低声说道:“稍时圣上将亲自出营迎接帮主。如果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帮主万万不可露出异色,更不可向他人提及此事,只管自己心里明白就是,切记,切记!”贺震天微微颔首,心中困惑。

    一行人来到中军大营外,早有快马入内报讯。鼓角声中,官军列队出迎。只见一枝枝骁健的铁骑跃马而出,结阵于辕门两侧,整齐如一,铁甲耀目生寒,旌旗遮天蔽日。正中驰出一队重甲力士,持金瓜钺斧开道。红罗伞下,众将佐簇拥之中,一人龙袍金冠,徐行而至。

    贺震天慌忙滚鞍下马,伏拜于地,不敢仰视。天赐下马亲手相搀,说道:“将军请起。朕久闻将军威名,享誉大河两岸,令人仰慕。只恨缘浅福薄,势如冰炭,未能引为臂助,共扶社稷。今蒙将军不弃,率众来归,朕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

    贺震天叩首道:“罪臣听信奸人蛊惑,不明大义,兴兵附逆,冒渎天威,罪在不赦,何敢领陛下盛赞。今日弃暗投明,皆因众将士感念陛下仁德,耻与反贼为伍,罪臣实不敢居此大功。罪臣自知所行所为大逆不道,天人共愤。请陛下赐臣一死,以血涤罪,臣绝无怨言。”

    天赐道:“将军言重了。知过能改,见善乃迁,唯君子能为。往事已矣,来日可追,以血涤罪何如以功赎罪。将军此时若死,将置数万将士于何地,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朕。旧事不必再提,自今日起将军便是朝廷柱石,朕之爱将。社稷有难,你我共扶之,天下承平,你我共居之。”

    贺震天感激涕零,叩首谢恩道:“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敢不以死相报。愿凭驱策,绝无二心。”至此他方敢起身,看清天赐相貌,难免惊得目瞪口呆,狐疑满腹。想起江涛方才的叮咛,他心中似有所悟,更有许多不解。

    君臣携手入营,官军夹道迎送,山呼万岁,欢声如雷。天赐指着路边的一枝官军,说道:“这便是战功赫赫的前军将士。当年镇国公兵败开封,余众逃归,不足千人。经过萧将军一年苦心经营,重振昔日雄风,可称所向无敌。击败龙在田前军出力最大,伤折也最重,却依然军容威武,士气昂扬。萧将军虽一介女流,实足令我辈男儿汗颜。”

    只见这枝队伍旗帜尽为火色,数千健儿各跨骏马,身着红袍,内披重甲,结成一座大阵,刀枪映日,剑戟如林,威武雄壮之誉,绝非欺人之谈。贺震天由衷道:“此皆陛下神武,众将士用命。朝廷有此锐旅,何患龙在天不灭。”

    天赐道:“灭龙在天易,平天下难。中原之事,尚赖将军鼎力。朕拟以将军所部另组一营,此战逃散被擒之旧部,如愿从军也一并拨与将军麾下。员额视情况而定,体制一如左右前后四军。朕一视同仁,绝无厚薄之分。”贺震天大喜过望,却努力做出一付恭谨之态,假作推辞,不敢稍有喜色,以免被圣上误解。

    再向前行,路边一色排开百余尊大炮,黑漆漆的炮身长达丈余粗几合抱,黑洞洞的炮口望之生寒临之却步。天赐道:“这些大炮是神机营从京里运来的,星夜兼程,仍没能赶上这场大战。圣人云: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天下之治乱,在于民心向背,不在甲坚兵利。大炮虽然犀利,终归有伤天和,但愿永远派不上用场才好。”

    贺震天唯唯诺诺,连声称是,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若非他当机立断,下山归降,只怕明天就要尝到大炮的滋味了。近万弟兄难以幸免,他贺震天纵然浑身是铁也难挡雷霆之威,现在想来,仍有几分后怕。

    大帐之中高排酒宴,为贺震天接风,也为众将士庆功,接风宴庆功宴合而为一。天赐与韦应麟董良佐赵弘弼等众将是主,贺震天与几名心腹将佐是客,酒席宴上不必拘礼,宾主尽欢。众将深解圣上之意,招呼贺震天十分热情,连番敬酒,互道仰慕,全无隔阂。太行双杰与贺震天同是出身黑道,早年便有过交往。如今在军中重逢,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连四海等人有幸与皇帝陛下共席,与诸多极品大员称兄道弟,难免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不出数日,天赐果依前言将所擒大河帮旧部尽数拨与贺震天,粮饷衣甲器械之需尽力满足,一应无缺。贺震天重整人马,得三四万众,稍复旧日风光。他即感于圣上相待之厚,又慑于官军声威之壮,从此尽心效力,不生异念。

    在兖州休兵半月,官军兴师南下。此时有王致远贺震天所部加入,气势更盛。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所到之处,兵不血刃,贼众望风归降。其中不乏大河帮旧部,天赐皆编于贺震天麾下。旬日之间,大河之北一鼓荡平,失地尽复。

    这一日大军渡河屯驻于萧县。贼众早已远遁,无甚紧急军情。天赐传令各路大军就地扎营,听候调用。如何荡平中原,剿灭龙在天,他尚未打定主意。

    返回后帐之时,夜色已深。只见小蔷小薇姐妹正在帐守候,满面焦灼之色。天赐笑道:“何人胆敢惹二位公主殿下不快?朕打他的屁股。”小薇却没心情说笑,四顾左右无人,低声道:“有两个怪人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口口声声要找李天赐。我们说不认识什么李天赐,这是皇帝的寝帐,不得擅闯。他们却死赖着不肯走,说不认识什么皇帝,一定要见李大哥。我想大哥的真实身份是天大的秘密,他们却是如何得知的?事关重大,泄露不得。我们没有通知段护卫,用言语将他们稳住,专等大哥回来,商议对策。”

    天赐道:“好家伙!寝帐四周戒备森严,居然拦不住他们,可见必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武林高手。也许是大哥旧日的朋友,或者是师父师娘来了,你们应付得很好。那两人相貌如何?可是一位老人家和一位白发童颜的中年女子?”小薇道:“是一个瘦长的黄脸汉子和一个满脸胡须的小个子。”

    天赐心中一奇,他何时有过这样两个古怪朋友。进到帐中,只见那黄脸汉子正大模大样坐在龙床上把玩风雷神剑,小个子在一旁低声笑语。天赐先是一怔,即而是一乐。拉过小蔷小薇,笑道:“枉费我一番苦心传授你们易容术,一点小小的鬼门道也看不破。这两位全是假货,这位的胡须是粘上去的,一扯就掉,下面必然是一张红艳艳的樱桃小口。这位的黄脸是染成的,掩得住如花娇颜却掩不住蝤蛴玉颈。破绽百出,见笑大方。”

    那两位不速之客同声嗔道:“油嘴滑舌,讨厌!”那黄脸汉子道:“这两位小妹妹是你的朋友吗?怎么也不给咱们引荐。”天赐向小蔷小薇道;“听见了没有?人家可是一眼就把你们看穿了,佩服不佩服?这二位大哥时常向你们提起。这位是大嫂陈兰若,这位是另一个大嫂东方映雪。”又向映雪道:“这两个小丫头叫华小蔷华小薇,是华神医的千金。”

    小蔷小薇不等兰若映雪开腔便上前见礼。小蔷道:“恕小妹眼拙,没能认出两位姐姐,还当是大哥的身份泄露了,白白担了许多心事。”小薇拉住兰若的手,笑道:“兰姐姐,小雪姐姐,快快洗去易容,让我们看看庐山真面目。”二女神态纯出自然,无拘无束。兰若本有一肚子醋意,经她们姐姐妹妹这一叫,顿时烟消云散。

    天赐道:“请二位贤妹出去把风,别让段护卫他们闯进来,不论何人求见一概回绝。”小蔷小薇情知把风是假,有体己话要说是真。人家小夫妻见面免不了要亲亲热热,她们老着脸皮留下来岂不惹厌。小薇向天赐扮了个鬼脸,姐妹二人牵着手出帐去了。

    小蔷小薇一走,兰若蜡黄的面孔立刻板了起来,说道:“咱们在汶上苦苦等了你半个月,不闻音讯,找人一打听,才知大军已经南下了。你心里还有没有咱们姐妹?说走就走,也不知打声招呼。”

    天赐道:“大敌当前,战机稍纵即逝,耽搁不得。我本想知会你们一声,可是托人传讯怕泄露秘密,要亲自跑一趟又实在分身乏术。没奈何只得一走了之,拼着受二位贤妻责怪,总要把这一战打胜才是。二位贤妻若不见谅,就请打我一顿出气。”笑嘻嘻地将面孔送了上去。

    映雪掩口笑道:“听你说的合情合理,我们就饶过你这一遭。兰姐姐嘴上说的凶,心里却舍不得。打在脸上,疼在心里。”兰若努力板住面孔,目光却露出了笑意。天赐察言观色,便知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大放宽心。问道:“小慧为何没有一起来?”

    兰若道:“难得你还记得小慧,她要照顾世平,不能跟来。你如今贵为天子,身居九重,想见一面比登天还难。若非乔装改扮,只怕连大营都进不来。两个女人抱着孩子找皇帝,成何体统。你不怕坏了声名,咱们却怕被人笑话。”天赐惊道:“你们把小慧一个人留在外面?大军初至,四方未定,流寇出没无常。小慧又带着孩子,出了意外如何是好?”映雪笑道:“放心吧!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慧的武功已经登堂入室,足以跻身江湖一流,谁敢找她的麻烦?她不找别人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天赐叹道:“转眼已经四年多了,我这个做兄长的任妹妹飘零江湖,没有尽到半点为兄之责,愧对父亲临终所托。小慧能有今天的成就,皆出二位贤妻所赐。”映雪道:“你没有尽到为兄之责,更没有尽到为夫之责。这四年中最苦的应该是兰姐姐,你为什么不说?”天赐道:“我本想说的,让二位这一吓就忘掉了。”

    兰若终于忍俊不禁,笑道:“咱们可没吓你,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生怕咱们追问。华家那两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新册立的嫔妃?”

    虽然兰若脸上笑吟吟的,语气也不甚严厉,天赐却不敢怠慢,将当年如何结识小蔷小薇,如何假扮师徒混进宫中的经过如实相告。最后道:“太后已经封她们为公主,名分攸关,万万错不得的。”

    兰若道;“她们两个小小年纪便离家出走,伴你远去京师,伴你冒险入宫,置生死于度外,难道只是为了区区公主之位?我不相信。”天赐道:“当然不是为了公主之位。咱们是朋友,患难相扶,生死与共,义之所趋,不敢反顾。这正是她们的可敬之处。”兰若笑道:“岂止可敬,还可爱呢!我的傻哥哥,看你事事聪明,怎么偏偏看不透其中关节。她们喜欢上你了。这两个小丫头虽然女扮男装,仍掩不住天香国色,我见犹怜,不信你不动心。”

    天赐慌忙辩解道:“不会,不会,她们年纪还小呢,我只当是小妹妹,何尝动过什么歪心思。”兰若笑道:“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已经不算小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追随着一个大男人,终日形影不离,绝不是出于什么兄妹之情。这一年多她们照料你饮食起居,追随你出生入死,这份感情天高地厚,看你将来如何处置?”

    天赐闻言一惊,心里说不清是喜是愁。平日里与小蔷小薇嬉笑怒骂,亲密无间。小蔷小薇对他十分依恋,他只当是姑娘家天性使然,从不往儿女之情上想。可是当年天真未凿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诚如兰若所言,面对伊人的似水柔情他能够无动于衷吗?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心中的秘密又不好向兰若表露,随口敷衍道:“没有这回事,你们不要胡乱猜测。”

    这时就听帐外有人叫道:“臭小子,口是心非,惺惺作态,令人作呕。你敢欺骗好兰儿,我老人家打你老大耳刮子。”帐幔挑起,孙老头飘然而入,春风满面,笑逐颜开。此老到得及时,解救了天赐的一场大尴尬。

    夫妻三人一齐上前见礼。天赐笑道:“您老慈悲,改了口头禅,徒儿免去了断腿之劫,万幸万幸!”孙老头笑道:“我老人家琢磨着打断腿你这个皇帝就不好做了,还是改打耳刮子算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四肢平躺,双目微合,长长嘘了一口气,叫道:“舒服,舒服!原来做皇帝果然是好的,单单这把椅子便与众不同,我老人家怎么没这福气。”

    天赐笑道:“您老洪福齐天,不是皇帝却是太上皇。徒儿事事都须听您的吩咐,比做皇帝还自在。”孙老头道:“你小子样样都好,就是这口是心非的毛病我老人家不喜欢。做皇帝要有主见,有魄力,岂能事事听人吩咐,那不成了傀儡吗?我老人家有自知之明,打打杀杀尚能应付自如,国家大事可就一窍不通了。你小子要是事事都听我的吩咐,势必闹得天下大乱,万里江山完蛋大吉。”

    天赐笑道:“您老乃当世高人也,胜过徒儿万倍。徒儿能做您老也一样能做,区区皇帝不在话下。”孙老头道:“你小子的马屁功夫近来大有长进,我老人家虽然不相信,听着却也舒坦。从南阳一路过来,听到不少传言,将你小子吹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什么中兴之主,千古明君,什么宽厚仁德,神武盖世,我老人家面子上大有光彩。还有一个什么诏令,让新复州县士民人等各安生业,免除钱粮徭役三年,从贼者概不追究云云,我老人家也十分赞成。”

    好不容易等孙老头教训完毕,天赐小心翼翼问道:“徒儿托您老人家的那件事不知可有眉目?”孙老头道:“有我老人家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事办不成。人已经带来了,不是请来的而是抓来的。那姓陆的小子看过书信,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满口之乎者也,什么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什么此心已死,无复它求,听着大约是要推辞。我老人家一气之下便把这小子连同他的老婆孩子一起点了穴道,雇了一辆大车往里一塞,马不停蹄赶了回来。遇上不开眼的小贼拦路,我老人家一概废之,决不客气。”

    天赐道:“让您老多多费心,徒儿感激不尽。只是您老请人的法子未免太霸道,徒儿免不了要费一番唇舌了。”孙老头道:“你小子口才好得很,我老人家大可放心。这一趟跑断了老腿,应该好好歇他几天。有酒没有?这些日子老婆子看得太紧,嘴里淡出鸟了。”

    一辆大车将陆鸿儒一家三口载入中军。天赐让小蔷小薇引其妻儿入后帐款待,他自己换上便装,禀退侍从,与陆鸿儒相见。

    陆鸿儒神色黯然,垂首无语。天赐一揖到地,笑道:“陆兄别来无恙。家师鲁莽,失礼之处,小弟代为赔罪。”陆鸿儒道:“你我本是生死仇敌,势难两立。如今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何必再称兄道弟。龙老不听我言,杀身之祸早在意料之中,既已被擒,唯死而已。你若还记得昔日情分,请给我一个痛快吧!”

    天赐道:“陆兄何出此言,小弟绝无加害之意。龙老贼败亡在即,陆兄混迹其间,不能自拔,终必难逃一死。陆兄欲全君臣之义,小弟则欲全为友之道,故友身在险中,不能不尽力相救。只恐陆兄见拒,无奈出此下策,望陆兄见谅。”

    陆鸿儒叹道:“我与贤弟萍水相逢而成挚交,蒙贤弟厚爱,披肝沥胆,推心置腹。我深知贤弟心意,只恨今生无缘,来生当有所报。人生百年,终有一死,但求得一明主,平生之愿足矣,虽死何憾。”

    天赐道:“兄言差矣!死有轻重之别,君子言死,必有所值,或舍生取义,或杀身成仁,轰轰烈烈,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今为龙在天而死,终难逃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后世子孙亦将以兄为羞也。”

    陆鸿儒道:“若龙老肯纳我忠言,据关中之固以临天下,修甲兵广积贮以待天时,焉知来日不能成就一番伟业,焉知我陆鸿儒之死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唉!只怪我时乖命蹙,苍天不佑,夫复何言。”

    天赐大笑道:“苍天有眼,只佑善人,不会保佑他龙在天。即便龙老贼从陆兄之言占据关中,又能有何作为?他一不通制乱,二不知恤民,三不敬贤士,四不爱士卒,纵然富有四海终必失之,区区关中之地何足为凭。依小弟之见,龙在天非明主也,陆兄何不弃之。”

    陆鸿儒黯然无语,想是为天赐之言所动。良久方道:“龙老待我不薄,弃之不义。”天赐道:“可笑陆兄识人不明,有目如盲。龙老贼豺狼之性,寡情无义,今日不去,终为所害。他待兄不薄,不薄在何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不薄吗?只因几句忠言便心怀芥蒂,大业初创,便弃功臣如蔽履,这是不薄吗?陆兄该醒醒了,为这无恩无义之徒而死,枉负了一身所学,虚掷了大好头颅,弟为兄惜之。”

    陆鸿儒道;“我与龙老数年朝夕相处,岂能不知其心性为人。大丈夫以信义为先,即以一言相许,便当终生无二。背主另投,有始无终,非君子之为也。”

    天赐道:“君子所守者,大节大义也。上则为国为民,务求惠及当世,泽被后人。下则洁身自好,不合于流俗,不惑于利欲。陆兄所守者,小节小义也。只为昔日一言,助纣为虐,害人害己。常言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又道:见善乃迁,知恶则去。龙在天不过一乱国逆贼,弃之而就正途,方可称君子所为,方可称大节大义。”

    陆鸿儒眉梢向上一挑,神情微动,却又迅即转为淡漠,说道:“想当年,我陆鸿儒初出茅庐,目空四海,壮志凌云,自以为凭胸中所学,扶明主成霸业,取天下如在囊中。只因一念之差,所托非人,蹉跎半生,一事无成。到而今反落得个乱臣贼子之名,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地,芸芸众生,知己者只余贤弟一人。我心早已成灰,无复当年豪情,纵有弃邪归正之心,无奈所作所为实难见容于人。与其背负不义之名,庸碌一生,不如此时便死,全我一生节操。”

    天赐心中暗喜。听陆鸿儒言中之意,便知他已经心动,只因尚有疑虑,方借故推辞。他死守者忠臣不二主的古训,开口节义,闭口操守,这也是读书人可笑又可敬之处,驳倒他十分不易,不如索性做个圈套骗他入彀。天赐笑道:“不是小弟吹嘘,当今圣上可谓英明神武,宽厚仁德。他能容得下贺震天,依为膀臂,不存猜疑之心,一样也能容得下陆兄,善加任用。陆兄才干胜贺震天多矣,何故自轻也?”

    陆鸿儒道:“自古帝王多无恩义。天下纷乱之时,则敬四海贤士,收豪杰之心以为己用。天下即定之后,则屠戮功臣以树君威固权位。今上何独不然。贤弟与我一样是寄人篱下,受人辖制。他今日能用你,焉知来日不会害你。”

    天赐笑道:“陆兄之言固然不假,但有情有义的君王也不乏其人。假使小弟便是当今圣上,陆兄能信得过吗?”陆鸿儒叹道:“可惜贤弟不是当今圣上。”天赐笑道:“将相本无种,帝王出布衣。如何小弟便不能为帝为王?假使小弟一朝为帝,陆兄是否愿出将入相,佐我建立功业。请试言之,权作笑谈。”

    陆鸿儒不加思索,说道:“我深知贤弟为人,轻生死重情义,一朝富贵,必不改英雄本色。假使贤弟有争雄天下之心,我陆鸿儒愿以此身相托,尽心竭力以报知己,生死不足为惜,荣辱亦不足为论。”

    天赐抚掌大笑道;“妙哉!小弟没有白费唇舌,陆兄终于答应了。大丈夫一诺千金,陆兄高义,小弟感激不尽。”陆鸿儒诧道:“贤弟何出此言,我何时答应了?几句戏言,当不得真的。”天赐笑道:“在陆兄是戏言,在小弟却是诺言。只因今上便是小弟,小弟便是货真价实的当今圣上。”陆鸿儒愠道:“我以贤弟为知己,剖心示诚,贤弟何故出言相戏?”天赐正色道:“陆兄以诚相待,小弟岂敢相戏。小弟确确实实是当今圣上。”

    陆鸿儒惊得跳了起来,天赐之言他不敢相信却有不能不信。问道:“贤弟乃至诚君子,当不欺我。你难道不是李天赐李公子吗?何时又成了皇帝?”天赐道;“小弟是当年的李天赐,也是如今的皇帝陛下。如何成了皇帝,日后自知,只要陆兄相信就好。陆兄最重信义,适才一言之诺,量必不会反悔。”

    陆鸿儒哑然,思虑良久,忽然跪倒,说道:“陆鸿儒有眼无珠,言语之中多有冒犯,望陛下见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臣蒙陛下知遇之恩,愿效死力以报。”天赐大喜,扶陆鸿儒重新落座,说道;“你我乃患难之交,私下里不妨兄弟相称,不必拘于俗礼。”

    陆鸿儒仍有些拘谨,脸上的阴霾却已尽数消散,说道:“世事变幻,白云苍狗。与贤弟瓜州一别,至今不过三载,而人事尽非,贤弟贵为帝王,愚兄却沦落至斯。在南阳时常听到京里的一些传闻,言天子之英明,朝政之振兴,每每惊叹不已。如今方知贤弟便是当今天子,以贤弟的襟怀才干,成一中兴之主绰绰有余,不足为怪。愚兄不自量力,妄图逆天而行,致有今日之羞,始信贤弟之言不虚,悔之无及。”

    天赐笑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这几日小弟举棋不定,只等陆兄驾临,聆取高论。自大军南下,河北尽平,但大河之南仍为贼寇盘踞,各拥重兵,难以卒定。小弟所领人马不过二十万,算上河北关中之军亦不足四十万,一要围攻龙在天,二要防备江南湖广之敌,捉襟见肘。当此成败攸关之际,如何举措,望陆兄教我。”

    陆鸿儒微笑道:“先致力于中原,中原即定,再并力南向,则天下可定也。贤弟成竹在胸,何必问我。”天赐道:“龙在天亦一时之雄也,虽经大败,实力犹在,依洛阳开封之险固守,不可等闲视之。陆兄可有破敌之策?”陆鸿儒笑容顿敛,说道:“背弃旧主已属不忠,设计相图更为不义。一之为甚,岂可再乎?贤弟胜我多矣,必有良策,何必一定要令我为难。”

    天赐暗中摇头,这陆鸿儒食古不化,不知变通,脱不开读书人的呆气。说他痴也罢,愚也罢,却是一片赤诚,恋故主,重情义,难能可贵。作为朋友唯有敬之重之,不可相强。要让他出谋划策,必须略用些技巧。天赐又问道:“小弟若督大军沿大河西进以取开封,另遣关中河北两军夹攻洛阳。待两城攻下,再合力围剿南阳残寇。假使陆兄为龙在天谋划,将如何应付?”

    陆鸿儒略作沉吟,说道:“此乃纵虎归山之策,不可取也。假如我是龙在天,便弃洛阳开封而不守,全军退据南阳。南阳城坚粮足,若有十万大军,足可固守一年有余。贤弟顿兵于坚城之下,更有江南湖广之敌虎视于侧,日久无功,势必退兵。则洛阳开封得而复失,贤弟将前功尽弃。”

    天赐道:“小弟还有一策。兖州一战,龙在田授首。贼众精锐尽丧,所余者不过十数万人,散布各地,已成惊弓之鸟。小弟若不攻开封洛阳,先遣一军出武关,轻骑急进,直取南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一鼓而下之。贼众根本一失,军心必乱。那时小弟再攻取洛阳开封,陆兄又如何应付?”陆鸿儒笑道:“退路已绝,我也只能束手就擒了。”两人相对大笑。

    天赐道:“若非陆兄指点,小弟几误大事。龙在天新败势弱,不可与他喘息之机。明日便依计而行,小弟亲统大军,剿灭此贼,戡定中原。陆兄以为然否?”陆鸿儒笑道;“贤弟又在考较我。自经兖州一战,中原大势已定,只一二勇将便足以胜任,贤弟不可轻出也。”天赐道:“愿闻其详。”陆鸿儒道:“徐泗之地扼守卫河,为山东门户,得失之重更在洛阳开封之上。贤弟若去,司马长风必乘隙来犯,一旦有失,山东危矣,京师危矣!司马长风非龙在天可比,部众训练有素,号令严明,麾下猛将如云,能人辈出,如钟云翱诸葛桢曹国梁之流皆一时之选。贤弟曾在武林盟滞留非止一日,不须我多言。朝中诸将无人是司马长风对手,只有贤弟方能敌之。”

    天赐道:“英雄所见略同,陆兄所虑者亦小弟所虑也。可惜陆兄新至,难令众将信服。否则以陆兄镇守此处,安如泰山。小弟即可放胆西向,无后顾之忧矣。”陆鸿儒微笑不语,心中十分受用。

    翌日天赐依然按兵不动,传燕山双雄至后帐,交给他们两封密函,吩咐道;“这两道圣旨一是给严将军的,一是给韦郡王的。事关军机,非同小可,交给旁人朕不放心,烦请二位辛苦一趟。先见严梦熊,而后前往潼关,限三日之内赶到,嘱咐他们依计而行,不得有误。”燕山双雄将密函郑重收妥,奉旨退出。

    天赐又传太行双杰入见,吩咐道:“请二位分头前往王致远贺震天军中,传朕旨意,要他们即刻起兵西进,进逼开封,大造声势。却不可攻得太急,每日只许行军三十里。遇上贼众抵抗,不妨稍稍退却,越迟抵达开封越好,切记,切记!”太行双杰莫名其妙,依言前去传旨。

    忙碌了整整一日,天黑之后,天赐返回后帐,支走小蔷小薇,与兰若映雪相见。自从汶上重逢,小夫妻始终未得闲暇一述别情。天赐忙于军务,东奔西走,昨夜又被孙老头所扰,直至今日方如愿以偿。兰若映雪洗去易容,恢复如花娇靥。灯下小酌,笑谈如烟往事,芙蓉帐暖,尽偿数载相思。闺房之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7楼 发表于: 2007-11-05
    夜幕之中,两道快捷如风的黑影时潜时进,沿林畔悄悄接近了营寨。两人青纱蒙面,身形窈窕,皆是女子。一个身形略高,亭亭玉立,一个身材略矮,纤巧轻盈。那矮者低声问道:“姐姐,是这里吗?”高者明亮的大眼睛扫过灯火如昼的连绵营寨,答道:“我和师父从临清州一路跟下来,决不会错。妹妹,咱们进去。”

    矮者身形蓦然纵起,化成一缕轻烟,几个起落便接近了寨栅。纤掌一挥,栅栏上的火把应手而灭,四周漆黑一片。栅栏前的几名军士浑然不觉,一人骂道:“他妈的有鬼,这阵风来得真邪。”磨磨蹭蹭再点燃火把,两名女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营寨。

    数万人马,连营十余里,想从中寻觅一人谈何容易。东躲西藏,在营中转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那矮者按捺不住焦躁,问道:“姐姐,怎么办?狗皇帝究竟藏在何处?”高者道:“不用着急,咱们一营一营找过去,好歹挖他出来砍下狗头,看他还能不能起死回生。”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姐妹二人慌忙隐身到帐幕后的暗影里,揭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只见那来人是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从面前匆匆而过。那高者大喜,低声道:“是程老狗,跟着他。”姐妹二人蹑足潜踪,暗中跟随下去。

    程万里大步流星走到一处大帐前。帐中隐隐透出灯光,帐前肃立一人,正是段云鹏。就听程万里道:“老段,该换班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只怕要有一场大战。”段云鹏伸了个懒腰,交待了几句,而后匆匆退去。

    姐妹二人隐身暗处,那矮者悄声问道:“姐姐,这营帐平平无奇,会是皇帝的行宫吗?”高者道:“程老狗段老狗都是昏君的贴身侍卫,应该不会错。这是昏君防身保命的法门,遁迹于诸军之中,刺客便寻他不着。人算不如天算,天意欲绝昏君狗命,刚好让咱们撞上了。妹妹,你缠住程老狗,我来下手。”

    矮者颔首应是,长身而起,身形合着剑光扑向程万里。娇喝道:“看剑!”她并不想伤人,剑势虽疾,用的却是虚招。程万里惊然回首,拔刀遮挡。斗不数招,森森剑气攻破重重刀幕,透体而入。程万里心中骇然,这滋味一年前他曾领略过,记忆犹新,现在这个令他做过无数恶梦的绝世高手又来了。当年合四人之力尚且一一伤在剑下,孤身一人更非其敌。他心底生寒,想要呼唤同伴,却被狂涛般的剑气压得喘不上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高个蒙面人乘机冲入帐内,程万里又惊又怒,全力抢攻,拼死反噬,却进不得分毫。就在这时,帐内奇峰陡起,传来一声清越的长笑,随后便是一阵金铁交鸣,夹杂着女子的娇呼声,旋即归于静寂。程万里心情由绝望转为兴奋,这一定是皇帝在帐中另外安排了好手,将那女刺客擒住。

    那矮个蒙面人大惊,手底下不再容让。剑招一变,由虚化实,一剑当胸直入,似是出洞的毒蛇,正中程万里前胸鸠尾穴。这一剑使得恰到好处,剑锋着体,鲜血不出,真力循剑而上,攻入体内。程万里经脉封闭,全身僵硬如石,失去知觉,摔倒在地。

    刺倒程万里,矮个蒙面人扑入帐中,只见迎面便是一个魁梧的背影,身着龙袍,头顶金冠,手中长剑正向高个蒙面人的蒙面巾上挑去。那高个蒙面人却似惊呆了,怔怔盯着对手,一动不动。危急之中,矮个蒙面人无暇思索皇帝为何会有一身武功,揉身而上,举剑便刺。

    皇帝蓦然转身,横剑迎击。两人一朝面,矮个蒙面人看清皇帝的相貌,心神大震,真力陡失,剑势便缓了下来。这软绵绵的一剑如何挡得住对手凶猛的反击,两剑相交,矮个蒙面人的长剑飞上半空。皇帝手中长剑却劈面直入,蒙面巾应剑而落。真面目一露,皇帝也经呆了,长剑锵然坠地。两人痴痴对视着,两颗心由诧异转为惊喜,这个叫道:“小雪!”那个叫道:“大哥!”紧紧拥抱在一起。

    映雪喜极而泣,只疑是在梦中。依偎在天赐怀里,痴痴道:“大哥,原来你没有死,是爷爷在骗人。我一直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你回平安归来。如今天从人愿,美梦成真,我反而不敢相信了。”

    天赐无限感慨,紧紧抱住怀中人儿,说道:“不是令祖骗你,而是大哥欺骗了令祖。那时我太荒唐,为争一口闲气,自作聪明诈死遁走。害苦了贤妹,令祖一定也为此不安。当时我隐身山崖下,亲眼看见他老人家沿溪水焦急地寻找,我却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心情,现在想来,好不惭愧。”映雪甜甜笑道:“这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只要大哥安然无恙,我就心满意足了。”

    久别重逢,一双爱侣沉浸在欢乐之中,互道别后相思,浑不知身外之事。那高个蒙面人怔怔注视着这一幕,秀目泪光盈盈,长叹一声,黯然退走。映雪首先清醒过来,发现同伴不见了,她脱口呼道:“兰姐姐,兰姐姐!”叫了两声,不见有人应声,她急道:“大哥,兰姐姐走了,还不快追。”

    “是兰若!”天赐又惊又急,回想起方才交手之时,那凌厉的剑招与当年后园比武如出一辙,那清澈的眼神多少次在梦中伴他度过一个个孤寂的夜晚,不是兰若又是何人?他这时的心情说不清是兴奋还是焦急,飞身追出帐外,却早已不见了伊人的踪迹。

    映雪悄然走来,无力地斜靠在天赐肩上,幽幽道:“都是我不好,适才一时失态,兰姐姐一定生气了。”天赐长叹道:“兰若不是小心眼,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她是误解我了。唉!这事却让我如何解释。”

    映雪如梦方醒,留意到天赐穿着龙袍金冠,疑心陡起,问道:“大哥,你为什么会是这身装束?在官军营中做什么?”天赐忧形于色,说道:“这事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小雪,你与兰若同来,一定知道她的去向。快带我去找她,见面之后我再向你们解释。”映雪安慰道:“大哥不必担心,我和兰姐姐就落脚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里。师父师娘都在,不会有什么意外。”

    天赐问道:“师父师娘又是何人?”映雪道:“师父就是你师父,师娘就是兰姐姐的师父。咱们一年前结伴入京,刺杀昏君未能如愿,其后便一直在寻找机会下手。今夜我与兰姐姐潜入军营,不想撞上了大哥。”天赐跌足道:“师父太糊涂了,这事如何做得。”听说师父来了,他心情更加纷乱。阔别数年,他极为想念。但师父脾性怪异,刚愎自用,一旦听了兰若的述说,先入为主,他纵然浑身是口也分辩不清了。

    映雪满腹狐疑,问道:“大哥,昏君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杀不得?”天赐苦笑道:“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昏君一年前就被你们杀了,尸骨早已焚化成灰,如今的皇帝却是万万杀不得的。”映雪更为不解,天赐却无暇解释了。为程万里解开穴道,料想不出片刻必能醒转,回到帐内,脱去龙袍金冠,换上一身便装,拉上映雪就走。

    他二人轻功之高,普天下除了孙老头只怕再无人胜得过,当此夜深人静之时,正好尽情施展,身化流光,迅捷如飞。大营内外巡哨的官兵只觉眼前一花,尚未看清是何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想不到这鬼魅般的人影会是万乘之尊的皇帝陛下。

    二十里路转瞬即至。一弯斜月,点点疏星之下,座落着一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孙老头一行便借宿在村头的一出农舍中,低矮的土墙围成一个小院落,两三间茅屋透出昏黄的灯火。在映雪想来,夫妻师徒久别重逢,应该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兴冲冲跑进屋中,欣喜地叫道:“师父,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天赐立在门外不敢入内,只听房中桌子拍得嘭嘭响,传出孙老头尖锐的声音:“是那混小子来了吗?他还有脸见我?快让他滚进来,我老人家要打断他的狗腿。”打断狗腿这句口头禅天赐许久没有听过了,孙老头语气虽然严厉,听来却分外亲切。天赐硬着头皮进到房中,跪倒叩首道:“徒儿拜见师父。”偷偷抬头一观,就见孙老头脸色铁青,小眼睛几欲喷火。此老平日里嬉笑怒骂,没半分正经,虽偶尔发发脾气,却从未如今日这般严重,可见是愤怒之极。

    见到徒儿,孙老头怒火更盛,拍着桌子喝道:“混小子,你把我老人家的脸丢尽了,把你祖宗八代的脸也丢尽了。那无道昏君是什么东西?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数典忘祖,卖身求荣,好生无耻!我没你这个徒弟,李大人也没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映雪不明其中缘故,被孙老头的雷霆怒火吓坏了。丈夫受责,她不能不代为辩解,说道:“师父,大哥说皇帝一年前就被兰姐姐杀死了,现在的皇帝……。大哥,你还不快向师父解释。”孙老天怒道:“解释个屁!兰儿讲的还不够清楚吗?这小子自甘下贱,乔装改扮,代那皇帝挡灾,一年前你们杀的十有八九是一个替身,这小子便是第二个替身。”

    映雪急道:“不是的,不是的。大哥,你怎么不说话。”孙老头叫道:“不说就是默认了。这小子连祖宗都忘了,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他的话你也相信?我老人家传他武功,是要他斩奸除恶,为父报仇,可不是要他胡作非为,求取功名富贵。说不得今天只好连本代利一并收回。”这老头越说越怒,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双掌如刀,切向天赐两肩琵琶骨。天赐不闪不避,映雪惊呼声中,两掌实实击中。

    映雪心中一凉,背过脸去,不忍再看。片刻静寂之后,映雪忐忑地转脸一看,大放宽心。只见天赐依然跪在地上,完好无损。孙老头却盯着双掌发怔,脸上的怒色似乎消失了。方才的变故映雪没有看到,是孙老头手下留情,还是天赐抗住了这一击,她懒得去想,只要丈夫无恙就万事大吉。

    只听孙老头道:“好小子,有两下子。你武功练成了,翅膀长硬了,便向师父动手动脚,好大的胆子!”天赐赔笑道:“师父明鉴,徒儿可是即没动手也没动脚,乖乖承受了您老两掌。”孙老头怒道:“放屁放屁!你没有动手动脚,却比动手动脚更加可恶,成心让我老人家难堪。他奶奶的,你这贼小子究竟练了什么功夫,即不是酒肉和尚的无相神功,也不是老婆子的玄天真气,邪门之极。我老人家再试你一掌,如果抗得住就饶了你。”这老头也是一时下不了台,出手没有分寸,一掌径向天赐头顶打去。

    头顶是全身最薄弱之处,内力难以运使,无法抵御外力,一旦击中,大事休矣!就在这时,一道白影从后堂冲出,喝道:“住手!”孙老头闻声吓得一打哆嗦,立刻住手。来人是个中年妇人,白发童颜,眉心隐现红痕。双手叉腰,怒目相向,喝道:“死老头子,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听到徒弟的死讯,你这老糊涂整天哭丧着脸,好象比谁都难过。现在徒弟安然无恙,应该高兴才是,发什么脾气,逞什么威风?”

    孙老头马上换了脸色,赔笑道:“当然当然,自家的徒弟我不爱护谁来爱护。这小子能平安归来,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只是恼他不成器,教训几句而已。”那妇人道:“有你这样教训徒弟的吗?这一掌打下去,便有一百条性命也完了,我看你是成心下毒手。你的徒弟死了不要紧,我的徒弟怎么办?做寡妇吗?”向孙老头发过脾气,转向天赐,和颜悦色,说道:“孩子,起来说话。有师娘作主,看老糊涂敢把你怎么样。”

    听她的口气,天赐便知是师娘玉罗刹,有她撑腰,就好向师父解释了。天赐吃力地站起,揉着酸麻的双膝,苦笑道:“师娘,难怪师父发火,是徒儿没解释清楚。惹您二老不快,徒儿百死莫赎。”

    玉罗刹乐得眉开眼笑,上下打量,仿佛丈母娘相女婿,越看越爱。说道:“孩子,有什么委屈就向师娘说,别理那老糊涂。”孙老头愤愤不平,壮着胆子道:“我虽然年老,却不糊涂。徒弟不争气便该管教,难道错了吗?你不分是非,一味偏袒,好没道理。”

    玉罗刹与孙老头脾气一样乖戾,闻言便要发作。天赐连忙劝阻,左边一揖,右边一揖,赔笑道:“二老莫吵,且听徒儿解释。如果徒儿有错,任打任罚,师娘也护不了。如果徒儿没错,恳请您老宽宥,饶过徒儿。”孙老头瞪眼道:“废话!如果你没错,还用得着宽宥。师父向你磕头赔罪。”天赐笑道:“磕头赔罪?徒儿可消受不起。”孙老头怒道:“不许嬉皮笑脸。如果讲不出道理,当心我老人家打断你的狗腿,你也一样消受不起。你为何助纣为虐,做了昏君的走狗,快快从实讲来。”

    天赐连声叫苦:“冤枉,冤枉!徒儿何时做了皇帝的走狗,是您老亲眼所见吗?”孙老头叫道:“放屁放屁!不是我亲眼所见,却是兰儿亲眼所见,你赖得过吗?”天赐笑道:“请问师父,兰若看到了什么?”孙老头道:“兰儿看到你头戴金冠,身穿龙袍,假充皇帝。难道是兰儿看错了吗?”天赐道:“头戴金冠,身穿龙袍,便是真命天子,如何会是假充的?”孙老头冷笑道:“凭你这付德性,也配做真命天子?当了几天假货,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狐假虎威,不可一世,可耻,可恨!”

    天赐笑道:“您老看轻了徒儿,也看轻了自己。就凭堂堂醉仙之徒,就凭我李天赐昂昂七尺男儿,怎会自甘卑贱,做他人的替身。要做就做老虎,不会做狐狸。实不相瞒,如今的皇帝便是徒儿,货真价实,绝无虚假。徒儿做了皇帝,您老便是太师了,您说风光不风光。”

    孙老头被天赐捧了几句,心中舒坦不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天赐就是皇帝。冷笑道:“风光个屁!收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我老人家丢脸还丢不完,谈什么风光。皇帝是说做就做的吗?你小子大言不惭,信口雌黄,想骗过我老人家,做你的清秋大梦。”

    天赐双手一摊,苦笑道:“徒儿天胆也不敢欺骗您老,据实而言,您老却不肯相信,徒儿也没有办法,只有听凭您老处置了。”玉罗刹却相信天赐之言绝非无因,说道:“死老头子,你先别打岔,听徒儿讲完。孩子,你也不要赌气,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师娘相信你的人品,不会欺骗师父。”孙老头悻悻道:“我老人家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真是何苦来哉!臭小子,师父许你分辩,若有不实之处,再一并处罚。”

    天赐清了清嗓子,打点精神,将数年来的遭遇娓娓道出:“说来话长。那年在九江辞别师父,乘船东下,在南京结识了小雪,一见投缘……。”回首前尘,历历如在目前,天赐情不自禁向映雪望去。映雪心有灵犀,报以甜甜的一笑,道不尽的柔情蜜意融在这一笑之中。

    孙老头等了许久不见下文,叫道:“混小子,这可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地方。自家的媳妇,想看等会关上门尽情地看,还怕她跑了不成。现在先把事情讲清楚,我老人家等不及了。”

    一言惊醒了这一对沉浸在甜蜜回忆中大小夫妻,双双红晕上脸。天赐尴尬地笑道:“您老莫嫌徒儿罗嗦,若不是结识了小雪,如何会有以后的许多波折。那日辞别小雪,独自东行,途中偶遇闻香教拦截锦衣卫左使杨宗翰。小雪也被卷入,敌不过何绣凤韩玉郎两人的合攻。徒儿没奈何只好出手,用弓箭惊退何绣凤。前帐未结,又添新债,何绣凤便不肯放过徒儿,穷追不舍。徒儿两次被擒,又两次被一位高僧所救。师父,您猜一猜这位高僧是谁?”孙老头撇嘴道:“高僧个屁!不就是酒肉和尚吗。这老混蛋一定将什么狗屁无相神功传给了你。我老人家早就知道了,再往下讲。”

    天赐道:“您老果然料事如神。徒儿被疯大师关在洞中,硬逼着练了三个月的功夫。出洞之后又在江南游荡了半载,实在混不出什么名堂,便想进京去干几件惊天动地之事。北上途中在山阳遇到神拳太保连四海,通过他又结识了龙在田贺震天之流。他们劝我刺杀皇帝,为父报仇。”孙老头道:“为父报仇是假,骗你入伙是真。龙在天那老小子不是好东西,三个姓龙的小崽子奸诈似鬼,想拉拢你为他们卖命打江山。你小子没上当吧?”天赐道;“师父洞察奸伪,徒儿万分钦佩。当时徒儿也如师父一般想法,当然不会中其奸计。卧龙山庄欲借皇帝之死祸乱天下,徒儿却不能因一己私仇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杀皇帝就遂了龙老贼的奸谋,成了助纣为虐的千古罪人。徒儿杀父仇人应该是朝中奸佞,杀之无妨,皇帝却是万万杀不得的。”

    孙老头闻言一惊,说道:“如你所言,皇帝果然是杀不得的。难道我老人家错了不成?”天赐道:“您老也没错。这无道昏君在位,必然搞得天下大乱,丢了他自己的江山社稷事小,却害苦了天下苍生。兰若和小雪把他杀了,杀得好,杀得妙!”孙老头道:“昏君果真死了吗?你一会说他万万杀不得,一会又说杀得好,杀得妙,真把我老人家弄糊涂了。”

    天赐笑道:“您老莫急,耐心听下去,总会明白的。那日徒儿与龙在田不欢而散,身受内伤,幸亏被一位老朋友搭救,方得脱险。那位朋友名叫周天豪,是武林盟的蓝衣剑士。他告诉徒儿武林盟有意保护皇帝。只怪徒儿一时糊涂,没能识破司马长风的伪善面目,心血来潮,鬼迷心窍,便加入了武林盟……。”话说至此,天赐偷偷向孙老头望去,心中忐忑,只怕师父会大发雷霆。孙老头却出奇平静,说道:“此事小雪已经告诉我了,错不在你,只怪师父没向你讲清楚。司马老儿一生伪善,专会刁买人心,这是我老人家上过无数次恶当之后得来的教训。尚幸你小子能及时识破,没有铸下大错。后来小雪的祖父到武林盟找你算帐,追逐多日,将你打落深涧,你却是如何脱身的?”

    天赐笑道:“徒儿仗着您老传授的绝世轻功,与东方老前辈周旋,从镇江一直跑到浙南。只因路径不熟,陷入绝地,前有深涧,后有追兵,力敌不成,只有智取。徒儿用一式大鹏展翅飞跃而下,再化灵猿攀枝挂在绝壁上,蹬落一块巨石,骗过了东方老前辈。若非您老传授的这两式绝招,徒儿早就葬身鱼腹了。”

    孙老头虽知天赐所言武功招式未必属实,却也乐得眉开眼笑。赞道:“好徒儿,真有你的。当年老……,老道士的名头一直在我老人家之上,我老人家很不服气。你小子能给师父挣回面子,也不枉师父一番教诲。”这老头本想顺口骂一句老杂毛,碍于映雪在侧,临时改口。

    天赐道:“逃脱之后,徒儿在浙南隐居,读书练功。半年后复出,正值闻香教起兵造反,徒儿便投军杀贼,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战功,得到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之职。只是一人之力,难扶大厦于将倾。匡文尧反叛,黄仕甲投降,湖广局势急转直下,朝廷却束手无策。徒儿一气之下,便挂冠离去,乔装入京,另谋出路。”

    孙老头道:“好小子,有志气,区区游击将军,不做也罢。进京之后又如何?”天赐道:“徒儿有个傻主意,昏君虽然无道,自家的江山社稷却不会不珍惜。只要徒儿有机会见到皇帝,晓之以利害,必能有所作为。恰巧在兖州见到老友王致远,言谈之间得知皇帝沉迷道术,宠幸方士。徒儿便装扮成一个白胡子老道,在京里悬壶行医,寻求机会。”孙老头笑道:“有趣,有趣!你小子扮成白胡子老道会是何等模样,我老人家真想看一看。后来如何,见到皇帝没有?”天赐道:“经寿亲王引荐,徒儿终偿所愿,见到了皇帝。您猜如何?那昏君的相貌居然与徒儿一模一样。”

    孙老头小眼睛瞪得浑圆,诧异道:“希奇,古怪!居然有这等巧事。你小子不是在骗我老人家吧?”天赐尚未回答,一旁却恼了玉罗刹,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这死老头子孤陋寡闻,却怀疑徒儿之言不实,岂有此理!”孙老头吓得一缩脖子,噤若寒蝉。

    天赐道:“此事确实匪夷所思,难怪师父不信。当时徒儿也十分惊异,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稍有异色。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投皇帝之所好,说得天花乱坠,皇帝不觉入我彀中。”孙老头道:“你小子的口才我老人家已经领教过了,不必再自吹自擂,只说以后如何?”天赐道:“以后徒儿便劝说他除奸佞,用贤能,废苛政,重仁德,收士民之心以安天下。皇帝对徒儿言听计从,眼见大事将成,却不料皇帝被兰若小雪所杀,前功尽弃。徒儿无奈只得恢复本貌,以假做真,窃取了皇帝之位。”天赐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回避了他离奇的身世。内心深处他仍把自己认做李氏之后,不愿让人知道他出身帝王之家。

    天赐刚才提到与皇帝生得相象,大家便猜出了几分。但经天赐亲口道出,仍然万分惊诧。孙老头叫道:“臭小子,你果真当了皇帝?你干什么不行,偏偏要做皇帝。你知道那无道昏君名声有多坏?千人切齿,万人唾骂。你一人挨骂不要紧,却让我老人家也陪你倒霉,这可万万不行。快快弃掉皇帝之位,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天赐笑道:“徒儿久有报国济世之心,只恨力有未逮。如今赖上天之助,正当大展鸿图,岂能弃帝位而去。”孙老头怒道:“臭小子,你是贪恋宫里的荣华富贵,真是不可救药。你不肯走,我老人家抓你走。”天赐道:“您老一定要徒儿走,徒儿也不敢反抗,只是您老此举却害苦了天下苍生。徒儿做皇帝并非贪图荣华富贵,而是不甘心任凭龙在天司马长风这些乱世枭雄横行无忌,不忍看万里江山毁于一旦。徒儿为帝一年,已尽除朝中奸臣,三年五载之后必能扫平天下,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徒儿究竟是万人唾骂的无道昏君,还是四海称誉的中兴之主,您老尽可拭目以待。”

    孙老头怔住了,乱搔头皮,踌躇难决。玉罗刹却比他有主见,说道:“孩子,我与你师父都是习武之人,一生行侠江湖,快意恩仇,却不知什么国家大事。你此举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真如你所言,三年五载之后,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这可是一桩普救苍生的大功德。我和你师父不但赞成,而且会倾全力相助。兰儿就在后堂,哭哭啼啼,师娘想劝也劝不成。你去向她解释,过得了她这一关,师娘一定助你。”

    天赐大喜,二话不说便冲进后堂。玉罗刹见他如此急不可耐,老怀大慰。向映雪道:“去叫醒小慧,把小宝抱来,让天赐看看自己的儿子,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映雪又是兴奋,又是甜蜜,盈盈下堂。

    小宝便是映雪所生之子,已经两岁了,正由小慧陪伴,在西厢熟睡未醒。小慧被映雪唤起,得知大哥无恙归来,喜从天降。草草穿衣,飞奔入正堂,兴奋地叫道:“师父,师娘,我大哥呢?”玉罗刹笑着向后堂一指,说道:“就在里面,正在向你嫂子赔小心。”小慧便要闯入,玉罗刹连忙拦住,笑道:“傻丫头,人家小夫妻亲亲热热,你进去干什么?”小慧自知太鲁莽,赧然一笑,驻足不前。

    玉罗刹从映雪怀中接过甜睡的小家伙,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轻轻一亲,笑道:“乖宝宝,等一会你就能见到父亲了,你高兴不高兴?”小家伙虽然没醒,却仿佛听到了玉罗刹之言,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大家围拢过来,欣赏小家伙可爱的睡相,其乐融融。

    这时后堂的门开了,天赐兰若并肩而出。天赐春风满面,紧紧揽住兰若的纤腰。兰若双目红红的,泪痕未干,娇靥却如春花绽放,巧笑嫣然,羞态难抑。目睹小夫妻这亲热劲,孙老头好不羡慕,心想:“这小子对付女人还真有一套。当年我老人家若有这等手段,老婆子也不会同我呕气,一去就是二十年。”

    小慧纵声欢呼,扑入天赐怀中,叽叽喳喳笑一段,悲悲切切哭一段。当年的黄毛丫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脾性依然未改。天赐扶她站好,笑道:“好妹子,见到大哥应该高兴才对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哥哥已经把杀害爹爹的正凶刘进忠,帮凶冷逢春等人全部送上法场,一个也没有逃脱。”小慧念及父亲之死,哭得更凶了。

    孙老头叫道:“有完没完?我老人家最怕听女人哭,一桩天大的喜事,让你们搅得一团糟。”小慧收住悲声,破涕为笑。指着玉罗刹怀中的小家伙,说道:“哥哥,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看这小家伙可爱不可爱?”天赐凑上去仔细端详,赞道:“好俊的小宝宝,是小师弟吗?师父老来得子,可喜可贺。”

    大家均掩口窃笑。孙老头佯怒道:“你这傻小子真是有眼无珠,糊涂透顶。好好看看他象谁,象你还是象我?我老人家倒想有个儿子,老婆子却没这本事。”玉罗刹笑骂道:“死老头子,只会乱嚼舍根。为老不尊,哪象做长辈的样子。”又向天赐道:“傻孩子,你把自己的儿子叫成小师弟,难怪你师父恼火。搞错辈分是他最忌讳的。”

    天赐惊异莫名,从玉罗刹怀中接过小家伙,再仔细端详,眉目之间果然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又见映雪亦羞亦喜的神态,天赐恍然大悟,一时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虑,不自觉望向兰若,心中着实忐忑。兰若笑道:“看我做甚?还不快谢谢小雪妹子,为了这孩子你知她受了多少苦。”天赐大放宽心,夫妻三人相视而笑,千种柔情,万般蜜意,尽在不言之中。

    孙老头叫嚷道:“看把这小子乐的。想当年祸从天降,家破人亡,只身孤剑,飘泊天涯。曾几何时,妻也有了,子也有了,合家团聚,乐也融融。可是答应我老人家的事还没有着落,你小子怎么说?”天赐奇道:“徒儿答应过您老什么事?”孙老头怒道:“你小子好生健忘。当年我老人家收你为徒之时,你小子大言不惭,说什么要把疯僧狂道武圣玉罗刹的徒弟一一斗败,普天下唯我老人家独尊。现在可好,疯僧狂道玉罗刹就不必提了,单单剩下一个司马老儿,你却同他的宝贝女儿扯不清楚,看样子比武之事也要泡汤了。”

    天赐赔笑道:“兰若和小雪都成了您老的徒弟媳妇,自家人何必计较。至于说司马长风的两子一女吗,徒儿有信心胜过他们,勿须比试。”孙老头摇头叹息道:“娶了媳妇就忘了师父。人心不古,夫复何言。”

    玉罗刹笑道:“死老头子,不要再胡扯,先说正经的。小宝这孩子自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老不死的又是个不学无术的大草包,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只管小宝小宝地乱叫。现在天赐回来了,应该给孩子起个大名。”天赐道:“就叫他世平吧。这孩子不幸生于乱世,希望他长大之后世道太平,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孙老头赞道:“好名字!好口彩!胜我老人家多矣。”

    玉罗刹瞪了他一眼,说道:“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天赐,你如今贵为帝王,兰儿和小雪都是你的妻子,理应虽你入宫,皇后也罢,皇妃也罢,总要有个名分才是。”

    天赐暗暗叫苦,没想到师娘比师父还要难缠。这要求虽说合情合理,但皇后废立非同小可,无故另立新后,太后首先不会答应,群臣也会有非议。当此大敌当前之时,更不能为这些杂务分心。如果仅仅是册立妃子也非难事,却又委屈了兰若和小雪,实非所愿。天赐没奈何只得向师父投去求助的目光。孙老头同病相怜,理解徒弟的难处,说道:“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傻小子再不回营,天亮以后,势必露出马脚。启人疑窦不说,只说两军交战,主帅失踪,官军军心大乱,贼军一至,岂不完蛋大吉。什么皇后皇妃,连同傻小子这皇帝之位一同泡汤,还争什么名分。”

    天赐大喜,随声附合道:“师父所言极是,目下当务之急是击破贼众,立后之事容图后议。”孙老头道:“臭小子,你先别得意,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宫中美女如云,我老人家着实不放心。你小子如果不知检点,做出对不起兰儿的事,可别怪我老人家翻脸不认人。”

    天赐口中称是,心中叫苦。这老头不可理喻,终日跟在身边,这也不许,那也不行,行事缚手缚脚,岂不令人头疼。眼珠一转,天赐想到一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说道:“徒儿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老首肯。”孙老头道:“没问题,自家师徒,用不着客气。”天赐道:“卧龙山庄虽拥兵数十万,自龙氏父子以下均是无能之辈,不足为惧,只有军师陆鸿儒难以对付。徒儿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欲修书一封,招他来降,烦请师父师娘送去南阳府。此人一去,龙老贼指日可擒。”

    孙老头道:“这姓陆的会听你的吗?”天赐道:“此人素怀大志,热中名利,近日倍受龙老贼冷落,必生去意。徒儿再感之以情,喻之以理,十有八九能够成功。”孙老头道:“既然如此,我老人家便辛苦辛苦这双老腿,亲自跑一趟。嘿嘿!让太师做信差,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天赐笑道:“南阳府是卧龙山庄老巢,贼军众多,高手如云,遣寻常之辈送信,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您老这等绝世高手方能确保无虞。龙潭虎穴,您老往来如履平地,卧龙山庄群丑,在您老眼里如同草芥耳。”

    经天赐这一吹捧,孙老头乐不可支,浑身骨头都酥了,忙不迭催天赐写信。映雪入后堂取来纸笔,天赐伏案疾书,草草拟就一封书信。其文曰:

    陆兄台鉴:

    光阴荏苒,与兄瓜州渡口一别,匆匆已历三载。以一面之晤,片言之交,而恋恋不能忘者,慕兄之高材,感兄之至诚也。向日与兄论是非,辩曲直,各执一辞,相争而未能下,复为俗客所扰,言未尽意即各自天涯,难通款曲,深以为憾。

    日前得知吾兄消息,言在龙氏父子处略不如意,弟甚为兄惜之。今不揣冒昧,渎犯君颜,致书台前者,为吾兄谋也。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弟宁失言,不失人也。

    方今天下离乱,匪类猖獗,英雄起于蒿莱,豪杰争相为用。兄怀鸿鹄之志,负治世之才,此诚用武之时也。若得一明主而事之,立不世之功,建百年大业,标名凌烟,流芳青史,方不负大丈夫之志。若所托非人,则比干子胥之祸不远。贤明如兄者,不可不慎之。

    盖闻明主择臣,贤臣亦择主。主之明而足托此身者不外乎三:兴仁义之师,诛残暴之徒,安万民于离乱,扶天下于倾颓,而令百姓归心者;礼贤下士,用人唯能,而致豪杰归者。立心忠厚,可与同患难亦可同安乐者。弟以为,此三者龙氏父子未尝得其一也。

    龙氏父子昧于仁德,罔顾大义,逞一己之私欲,置亿万生灵于涂炭。收河南群盗以成势,铁蹄所至,流毒千里,十室九空,中原之人畏之如豺虎,此能归百姓之心乎?纵观其部属可谓众矣,然皆蝇营狗苟,鼠目寸光,上不能尽忠义以佐其主,下不能明赏罚以收军心,但知今日之安,不思来日之祸。众醉独醒,唯吾兄耳,然纵有良谋,亦不能为用,此何异于无乎?方今群雄并起,大业未成,而龙氏父子不图进取,耽于逸乐,兴宫室,广姬妾,不恤将士之苦,弃功臣如敝履,此所谓可同患难而不可同安乐也。

    当其起事之初,势孤力弱,百业待举,故卑辞重礼,结好于兄。兄感其知遇之隆而效死力,“但为一顾重,不惜百身轻”,此君子之为也。然因区区小惠,知其恶而不能去,知祸之不远而不能避,亦何其愚也。

    伊尹、管仲,古之大贤也。伊尹数仕于桀,以其不仁而终能去之,佐百里之商王于天下。管仲,公子纠之臣而桓公之仇也。桓公起之于槛栏,管仲佐齐霸于诸侯。此二人者,史家未尝以失节责之。临大义者不拘小节,万民为重,一身为轻,籍籍虚名何足道哉。

    今弟效力于兖州军中,甚得倚重。弟屡以兄名达于圣聪,圣上渴慕至诚,思欲一见。醉仙孙前辈伉俪,弟授业之师也,不辞劳苦,千里奔波,持弟书往见吾兄。望吾兄不以弟之直言为忤,弃伯夷叔齐之愚忠,就管仲伊尹之大义,幡然来归,则孙前辈伉俪足保兄之平安。若兄不忍弃故主,弟亦不敢相强。

    纸短意长,难尽愚诚,盼与吾兄面晤。弟李天赐上。

    孙老头接过书信浏览一遍,沉吟道:“若兄不忍弃故主,弟亦不敢相强。这句是什么意思?如果姓陆的不肯来,难道就算了不成?”天赐道:“他若执迷不悟,师父可以见机而行,总不能让他留在贼军中继续为祸。”孙老头道:“不错,欲成大事,便不能存妇人之仁。带不来他的人,师父就把他的首级带来。”

    天赐道:“杀之不如用之,最好还是能带回个活人。”孙老头笑道:“放心吧!师父不是杀人狂,是死是活,就看他姓陆的造化吧。你小子快快返回军营,好好筹划,击败敌军,将皇帝之位坐得稳稳的。师父这个太师也可以做得长久些,哈哈!”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6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十九回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凛冽的北风无情地鞭笞着中州大地。大河两岸十年九灾,土地十分贫瘠。旷野一望无际,不见草木,零落的积雪遮盖不住赤裸的沙土,在肆虐的狂风中漫天飞舞。往昔震慑中州,威严肃穆的雄城开封,在三十万盗贼的围攻中苦苦支撑了数月,如今已是残破不堪。城外的盗众营寨连绵无际,狼烟缕缕,笳鼓之声不绝。开封城却是一片死寂,仿佛是湮没在大海中的孤岛,渺小得可怜。

    盗首龙在天去年秋在洛阳僭号称帝,听军师陆鸿儒之计,设下十面埋伏,大败萧定乾于荥阳。萧定乾的部众多是雁北子弟,长于骑射,骁勇善战,人称萧家军,与盗匪交战从未落于下风,经此一战,元气大伤。龙在天除去了心头大患,气势更为骄狂,留长子龙在潜守洛阳,亲领二子三子,收罗盗众三十余万,进逼开封。陆鸿儒只因在其称帝时曾劝谏过几句,龙在天心中不喜,便将他留在洛阳,派了一个闲职。在龙在天看来,萧定乾新败,无力再战,开封城唾手可得。纵横中原,再无敌手,即可挥师直捣京师,成帝王之业。

    萧定乾岂是易与之辈,败归之后,深知难以力敌盗贼数十万大军,唯有死守待援,徐图良策。收集逃散的部众,征集四乡民夫,得精兵数万,严密布置城防,枕戈待旦。贼军队伍庞大,行动迟缓,又无攻城的准备,仓促上阵,使用简陋的云梯爬城。守军居高临下,滚木擂石雨点般打下来,又用长竿绑上铁叉,将靠上城墙的云梯一一推落。盗众不是被木石箭雨打死,便是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跌落,骨断筋折。连攻十余日,死伤枕藉,一无所获。

    龙在天被迫下令停止攻城,却另选军中身手敏捷者,悬以重赏,募得勇士三千,乘夜偷袭。萧定乾见敌军多日没有举动,猜知必有诡谋,严加戒备,令弓弩手埋伏于瓮城之侧。是夜盗众来袭,先由高手爬上城墙,开启城门,放后军冲入。不料守军伏兵齐出,截断归路,瓮城万箭齐发,三千勇士尽数葬身乱箭之下。

    龙在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挖掘地道,直通城下,准备添放火药,炸开城墙。萧定乾早有提防,城内每隔数十丈便有一个大缸,半截埋入土中,派遣士卒日夜伏地听声,一有动静便掘地灌水,地道中的盗众皆被溺毙。

    盗众顿兵于坚城之下,士气渐馁。龙在天智竭计穷,毫无作为,便又想到了军师陆鸿儒,派人火速请到军中求计。陆鸿儒没有让他失望,献计用抛石机攻城,绘出图样进呈龙在天。龙在天大喜,下令砍伐树木,连夜赶制。不出三日,制成抛石机数百具,从百里外运来巨石,一切准备停当,龙在天便下令攻城。盗众依陆鸿儒之计,在城下虚张声势,擂鼓呐喊,守军登城迎战,正中奸计。无数巨石从天而降,雨点般落在城头,守军被打死者不计其数。连续吃过几次亏,萧定乾想到了应付的办法,令大军于城后躲避石雨,只派少数军士持巨盾在城头了望。抛石机虽有威力,却很难取准,不辨敌我,抛石便不能爬城,爬城便不能抛石。接战多日,盗众只占到些小便宜,仍无法攻破城池,反而让守军得到大量巨石,弄巧成拙。

    陆鸿儒再次献计,赶制冲车撞城。冲车车体是一根合抱的巨木,下装车轮,上有挡板遮挡箭雨,后藏力士百余。合百余人之力撞上城墙,力有万钧。守军支持不住了,城墙接连被撞破,盗众从缺口处蜂拥而入。萧定乾亲自督军反击,与敌反复争夺,双方惨烈搏杀,尸积成山,反将缺口填上,成为一道肉墙,盗众又不得入。

    就这样城池破了堵,堵了破,守军伤亡惨重,消耗殆尽,眼见城池早晚必失。萧定乾忧心如焚,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奇谋。这天夜里,北风凛冽,滴水成冰。萧定乾下令全城百姓尽数出动,担水上城,沿城墙淋下。水迅即冻结成冰,一层又一层浇上,厚达数尺,一夜之间铸成了一座坚城。

    翌日一早,陆鸿儒得报出营观看,惊得目瞪可呆。坚冰光滑如镜,浑不着力,冲车撞不动,士卒更无法攀爬。他陆鸿儒纵然有吕望张良之才,呼风唤雨之能,此时也束手无策。仰天长叹:“天不绝开封,岂是人力所能相抗。”

    战事就此僵持住,盗众攻不进去,守军也无力退敌。双方都盼望着开春,一方是盼望开春会有援军到来,另一方则是盼望冰墙融化。盗众三十几万人,每日粮秣之耗甚巨,军中存粮有限,南阳洛阳等地的仓储也不敷使用。派人四出觅粮,所获却少得可怜,眼见已支持不过这个冬天。龙在天却不甘心退兵,嘴边的肥肉岂能轻易放弃。

    这日深夜,北风怒号,乌云遮去了月光,漆黑一片。一个黑衣蒙面人悄然来到匪寨门前。寨门前松明火把照耀如同白昼,这蒙面人却似从夜幕中冒出的鬼魂,守门的众军士吓得两腿打战,颈根生寒。一个小头目壮着胆子叫道:“什么人?站住!别,别过来!”

    那蒙面人却似乎并未听闻,依然前行如故。小头目更加惊恐,几乎扔掉兵刃,转身逃走。一个机灵鬼看出了门道,拉住小头目,低声道:“老大,别怕,他是人不是鬼,有脚印的。”小头目定睛一看,果见蒙面人身后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小头目颇为识货,地上积雪厚达半尺,足印却浅浅的不足三分,来人必是一位武林高手无疑。当下小头目换上一付笑脸,上前道:“这位大侠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那蒙面人语音冰冷,不带一丝生气:“我要见你们当家的。”这人口气好大,可见来头不小。小头目暗暗心惊,问道:“今夜是三公子……,不,三皇子执掌中军,您是要见他吗?”蒙面人道:“龙在渊?只怕他作不了主。”小头目道:“三皇子最得老皇爷宠信,总揽大小事宜,没有他作不了主的。您有什么事就告诉小人,小人也好通报。”

    蒙面人道:“军机大事,岂能轻易泄漏。你只管通报就是。”小头目为难道:“这就不好办了。不知道什么事,只好一级一级转报上去,先禀告巡营官,巡营官禀告将军大人,将军大人请示贺侯爷,再由贺侯爷上奏三皇子。如果三皇子心情不好,说声不见,您岂不是白跑了一趟。”蒙面人冷笑道:“龙在渊好大的架子。我不能久等,你只说我从开封城里来,欲助他成一大功。他要见便见,不愿见我立刻就走。”

    听说这蒙面人是从开封城里来的,小头目知道事关重大,忙道:“请您稍候,小人马上通禀。”说罢撒腿奔入营中,去找巡营官。那巡营官也知这事非同小可,不敢怠慢,飞速向上禀报。龙在渊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声“有请”,中军大营顿时骚动起来,两名门神般的军官持令箭去营门将蒙面人接入中军。

    中军大帐戒备森严,千余名金甲力士四面围定,帐前刀斧手两厢排开,一个个状如凶神恶煞,刀光耀眼,杀气腾腾。那蒙面人视刀山剑林如无物,昂然直入,目不斜视,到帐前卓立不跪。两厢力士齐声喝道:“大胆!无礼!快快拜见三皇子。”蒙面人游目四顾,冷笑道:“草莽流寇,枉自称尊,终难登大雅之堂。座上是沐猴而冠,座下是狐假虎威,不伦不类,可发一笑。”

    龙在渊脸色顿时沉下来,冷冷道:“尊驾莫非是来教训本皇子的?口出狂言,好大的胆子。”左右侍从闻声而动,刀剑出鞘,只待龙在渊一声令下,便一拥而上,将蒙面人砍为肉泥。

    蒙面人却镇定如恒,平静地说道:“久闻卧龙山庄诚意纳贤,原来是刀剑上的诚意。如此慢待天下英雄,当真耳闻不如目见。”龙在渊的脸色说变就变,忽然转怒为喜,爆发出一阵大笑,说道:“尊驾果然好胆气,佩服,佩服!请教贵姓高名,求见本皇子有何见教?”

    蒙面人道:“在下姓王,自开封城中来,有一桩大功要献与三皇子。”龙在渊目光一亮,问道:“尊驾姓王,莫非是银剑潘安王大侠?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王大侠在萧定乾军中效力,你我当为仇敌,所谓大功又从何说起?”蒙面人道:“事关机密,不可轻言。帐中侍卫如云,剑拔弩张,三皇子是有意摆排场,还是畏惧王某行刺?”龙在渊大笑道:“王大侠是个爽快人,直言无讳。本皇子也不能太小气,左右,退下!”

    众力士遵命退出帐外,以三皇子的武功何惧区区刺客,大家也不甚担心。这时大帐内只留下他们两人,龙在渊道:“中军禁地,无人敢来窃听,王大侠现在可以直说了吧?”

    蒙面人道:“三皇子想不想攻取开封,扫平中原?”龙在渊道:“本皇子志在天下,又何止于扫平中原。开封城我早晚必取之。”蒙面人冷笑道:“三皇子倾尽全力,费数月之功,无尺寸之得,顿兵于坚城之下,粮秣耗尽,指日之间便得卷甲退军,犹大言早晚必取之,可笑,可怜!”龙在渊道:“王大侠莫非有意助我?”蒙面人道:“在下正有此意,只要三皇子答应一个条件,三日之内在下将开封城双手奉上。”

    龙在渊心中大喜,却仍有不信之意。说道:“王大侠好大的口气。想你不过是萧定乾军中一小卒,职微言轻,有何能为奢言献城?”蒙面人愠道:“在下不惜身家性命,甘冒天大的风险前来献计,仍不能取信于三皇子,枉费一番苦心。留此无益,告辞了。”说罢拂袖就走。

    龙在渊身法如电,鬼魅般逸出,拦住去路。长揖到地,赔笑道:“恕龙某无状,这厢赔礼了。王大侠也未免太过苛责,这般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何能让龙某相信。”

    蒙面人冷冷一哼,微微昂起头,缓缓扯下蒙面巾。说道:“三皇子看清楚了,我王剑雄可是假的。”只见他长眉入鬓,目似寒星,果然俊逸不群,无愧于银剑潘安之号。龙在渊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妒念,大笑道:“我在阵前见过大侠尊容,货真价实,决不会错。大侠说要将开封双手奉上,不知如何行事?”

    蒙面人王剑雄道:“三日之后,西关轮由在下值夜。那时在下联络几位心腹兄弟,在城头举火为号,大开城门,迎接三皇子入城。连日战事平静,城中十分懈怠,萧定乾毫无防备。三皇子挥军杀他个措手不及,开封城唾手可得。”

    龙在渊道:“王大侠可有万全的把握?”王剑雄道:“没有把握在下不会来。三皇子不要忘了,在下还有条件。”龙在渊大喜,说道:“只要能取下开封,王大侠当居首功,不论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子女玉帛,公侯之位,予取予求,龙某决不会吝啬。”王剑雄毫不动容,说道:“在下不是为功名富贵而来,只想向三皇子讨一个人。”龙在渊奇道:“是哪一位?”王剑雄缓缓吐出三个字:“萧若男。”

    龙在渊心中恍然,大笑道:“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听人说那萧若男貌似天仙,艺胜须眉,也只有王大侠这般英雄人物方能配得上她。王大侠尽管放心,龙某一定传令诸军,务必生擒之,完整无缺地交给大侠。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哈哈!”

    王剑雄目现异光,飘飘然似乎好事已偕,佳人在抱。当即单膝点地,说道:“多谢三皇子成全,在下必效死力以报大德。”龙在渊大笑道:“你我各有所好,各取所需,你成全我去开封,我成全你得美人,彼此彼此,何必言谢。”王剑雄顿生知己之感,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道:“今夜有幸拜识龙兄,足慰平生。可叹小弟此行匆忙,不能久耽,就此告辞。三日之后取下开封城,再与龙兄畅叙,聆取高论。”

    称呼一改,两人便亲热了许多。龙在渊堆起笑容,说道:“三日之后,愚兄定备齐人马,等候贤弟佳音。”挽起王剑雄的手臂,直送出辕门外。殷殷话别,似有不舍之意,目送王剑雄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苍茫雪色之中。

    返回中军帐,龙在渊立刻换了一付脸色,阴沉得可怕。屏风后转出军师陆鸿儒,大冷的天,手上还潇洒地摇着一把羽毛扇,俨然以卧龙先生自居。上前当头一揖,笑道:“恭喜三皇子,贺喜三皇子。三日之后,夺取开封,睥睨中原,霸业成矣!”

    龙在渊道:“军师以为王剑雄是诚心来归,不是萧定乾的诱敌之计?”陆鸿儒笑道:“我敢担保,三日后三皇子必能在开封城中高坐。萧定乾自视甚高,纵然行诈,也不会不爱惜爱女声名,使用如此不堪的手段。那王剑雄投身萧定乾军中,本就志在萧若男。苦苦追求多年,未得美人芳心,暗怀怨恨,另生异念,当在情理之中,断不会有假。”

    龙在渊喜形于色,纵声大笑道:“军师高见,解我心中之疑。那姓王的被美色冲昏了头,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居然想与我龙在渊称兄道弟,凭他也配。”陆鸿儒道:“三皇子所言极是,此人金玉其表,蛇蝎其心,贪图美色,背主忘义。今日他能背叛萧定乾,焉知来日不会背叛三皇子。三皇子尚须加意提防,不可委以重任。”龙在渊双目寒光暴现,冷笑道:“事成之后,我必杀之。听说萧若男国色天香,美艳无俦,岂能便宜这蠢材。”

    龙在渊得意忘形,无意中透露出心中的恶念。陆鸿儒听得暗暗心惊,他对这位三皇子太了解了,心想:“王剑雄和你龙在渊是一路货色,为了美色什么事都做得出。他是背主忘义,你是背信弃义,无故杀戮功臣。今天能杀王剑雄,焉知来日不会杀我。龙氏父子天性凉薄,我陆鸿儒投错了主子。今后须小心从事,以免惹下杀身之祸。”

    三天的时间在平静中过去了,龙在渊与父兄暗中备齐人马,选精兵猛将为前部,密令各营将士人着甲马上鞍,只待入夜后出兵。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迹象,萧定乾被蒙在鼓里,不知大祸将至。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开封城一片宁静,家家户户进入梦乡。守城的兵勇大多缩在城墙下的棚屋里躲避冬夜刺骨的寒风,只有三三两两的警哨在城头巡游。连日激战,萧定乾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今夜终于能够返回帅府,解甲安寝,享受这大战之中的片刻安宁。

    天过三更,西关突然火起,人喊马嘶之声惊动了睡梦中的众军士。登上城头观看,只见火光冲天,杀声大作,城外黑压压的敌营在这一瞬间骚动起来,无数枝火把映红了静寂的夜空。无边无际的盗众鼓噪而出,向城下拥来。

    众兵勇慌忙上城迎战。盗众却只是虚张声势,箭枝雨点般地射上来,却不架云梯攻城。西关方向越来越乱,官兵如潮水般败退下来。城中空虚,再加上敌情不明,只有小队官军仓促迎战,挡不住蜂拥而至的盗众。探马报入帅府,萧定乾大惊失色,匆匆点齐几百名亲军,披甲提刀,飞马杀向西关。沿途逃散的溃卒见到大帅,惊魂稍定,乱糟糟地跟在几百亲军之后,返身向回杀。

    一名魁梧的中年军官裹挟在溃兵中败逃下来,盔歪甲斜,狼狈不堪。迎头撞上萧定乾,他惊得滚鞍下马,气急败坏地大叫道:“大帅,西关失守了。贼人已经杀进城,咱们败了。”萧定乾大怒,喝道:“闭嘴!你这胆小鬼,害怕了吗?”那魁梧军官是个红脸汉子,最受不得讥嘲。闻言又惊又愧,热血上涌,瞪眼叫道;“我律仁达不是孬种,只要大帅在,刀山火海我也决不皱眉。”说到做到,他飞身上马,紧随在萧定乾身后,惧意尽除。

    驱马前驰,只见街口处正有一个剽悍军官挥舞长刀力敌蜂拥而至的盗众,部下士卒所剩无几,他身上也带了几处刀伤,却死战不退,马前躺满了敌军的尸体。律仁达刚才在萧定乾之前大失颜面,现在急于挽回,拍马舞刀而上,大叫道:“江兄,我来助你!”

    这位江兄正是当年拦河行劫,与天赐不打不相识的飞鱼江涛。当年他脱离大河帮,至开封投军,跟随萧定乾转战南北,积功升为游击将军,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他孤军力敌盗众,已经精疲力竭,危在旦夕。幸亏律仁达及时赶到,两人联手,压力稍减。律仁达身手颇为不弱,长刀神出鬼没,转眼间便有十余名贼人倒在他的马前。

    萧定乾所率的几百亲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训练有素,无不以一当十,贼众抵挡不住,稍稍后退。但蜂拥而至的盗众何止千百,驱不尽杀不绝,很快便形成混战。官军以寡敌众,伤亡惨重,陷入重围。律仁达江涛保护萧定乾左冲右突,形势万分殆危。

    忽听身后蹄声隆隆,喊杀之声大作。众官军惊然回首,无不大喜过望。一枝官军铁骑如飞而至,为首一员女将英姿飒爽,正是萧若男。这枝骑兵是官军中的精锐,萧定乾从雁北带来的子弟兵,一向由萧若男统辖。萧若男虽是女子,其才智武功却不弱于男儿,治军严明,用兵有方,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深得将士拥戴。这枝骑兵与盗贼多次交战,向未落于下风。几个月前的一场败绩,萧定乾也是依靠这枝铁骑方力保得脱。萧若男到的正是时候,三千铁骑前赴后继,勇猛冲杀,贼众便支持不住了,纷纷向后败退。众官军精神大振,狂呼呐喊,驱马如飞,紧追不舍,渐渐接近西关。

    敌阵之后,鼓角之声忽起,逃散的盗众两厢分开,闪出一队雄壮的骑兵。为首三员敌将,一人长发披肩,面目狰狞,手横一把鬼头大刀。一人豹头环眼,虬髯如戟,提一条虎尾钢鞭。最后一人身高丈二,体壮如熊。这三员敌将正是狂狮猛虎白熊,狂狮猛虎乘马,白熊却因身体太胖,寻常马匹不堪重负,骑的是一头利角猛牛。

    这三人是贼中悍将,所领贼众都是卧龙山庄的老部属,龙氏父子的死党,个个身手不俗,勇猛无比。双方交手,难分高下,异常惨烈。萧若男敌住狂狮,刀来枪往,全是硬接硬架的招式,丝毫不落下风。律仁达江涛却不是猛虎白熊的对手,战不数合便岌岌可危。

    萧定乾年轻时也是一员军中骁将,有万夫不挡之勇。只因身为中军主帅,麾下精兵勇将如云,不必他亲自出战。如今身陷危境,眼看着一个个跟随多年的老兄弟倒卧在血泊中,他又痛又恨,再也按捺不住汹涌的杀机,拍马前冲,砍翻挡路的贼众,抢到律仁达江涛马前,舞刀左砍右劈,将猛虎白熊一齐接下。

    酣战良久,情况越来越糟,拥入城中的贼众逐渐增多。陆鸿儒调派有方,贼众分两路包抄,沿城墙直取南关北关,内外夹攻。南关北关相继失陷,城门大开,贼众通行无阻,来势如潮。官军溃不成军,四散奔逃。萧定乾一军的侧后也出现大队贼骑,腹背受敌。萧定乾遥望西北南三面冲天而起的大火,回顾浴血奋战,伤亡殆尽的部众,自知大势已去。英雄末路,悲凉之情蓦然涌上心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以中原大事相托,可叹我萧定乾无能,丧城失地,就连开封这尺寸之地也不能保全,尚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萧若男大惊,奋力杀退狂狮,回身叫道:“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赶快突围,重整军马,再夺回开封。”萧定乾须发皆扬,大叫道:“只有战死的萧定乾,没有弃城而逃的萧定乾。为父誓与开封城共存亡,你快率弟兄们杀出去,将来也好为我报仇。”萧若男哭叫道:“爹,要走咱们一起走,要死咱们死在一起。”萧定乾怒道:“胡说!这是本帅军令,谁敢不从。律仁达江涛开路,鸣环凝霜保护小姐,快走!”律仁达江涛等均不知所措,照理说大帅军令不能违抗,但这时丢下大帅逃走岂不成了无耻的懦夫。萧定乾急叫道:“乘现在东关未失,快快逃走,迟则不及。”

    忽听敌阵之后有人狂笑道:“龙某人在此,谁也别想逃走。”旗门开处,闪出一彪人马。为首那将铁盔铁甲,火红的战袍,手持一把金背大环刀,飞马而至,正是龙在田。萧定乾又惊又急,叫道:“丫头,你再不走为父就白死了。”催马直迎上去,奋神威力战群贼。狂狮猛虎白熊等抵挡不住,节节败退。贼众心惊胆裂,一时竟无人敢近。

    萧若男心中大恸,双目噙满泪水。父亲说的不错,他戎马半生,战功赫赫,威震华夏。如今既负守土之责,便当与开封城共存亡,焉有弃城而逃的道理。自己现在不走,父亲就白死了,将来谁为他老人家复仇?萧若男强忍心中剧痛,率军撤向东城。萧定乾回顾女儿已经走远,心中大慰,奋力杀退群贼,向北方遥作三拜,拔剑自刎。热血流尽,染透征袍,身躯却屹立不倒,仿佛仍在当路御敌,保护女儿安然远去。贼众慑于其余威,骇然色变,逡巡不前,忘了去追赶逃走的萧若男。

    萧若男一步三回首,只见父亲孤单的身影渐渐湮没在潮水般拥至的贼众之中。她紧咬下唇,血水渗出,却不觉疼痛。心中大叫:“父亲,女儿会回来的。龙在田狂狮猛虎这些恶贼,女儿一定要把他们刀刀斩绝,以慰您老人家在天之灵。”

    东关守军正在拼死抵挡敌军的进攻,城上城下,死伤枕藉。萧若男率军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城门下。守将下令开城,千余官军跃马冲出,势不可挡。陆鸿儒百密一疏,贼众精锐全部集中于西关,却没有安排人马拦截突围的官军。东关外的贼众多为步卒,如何敌得过这如同困兽般勇猛的官军铁骑。萧若男一鼓作气,踏破敌营,透围而出。那东关守将却不逃走,下令关城,抵抗追兵,死战不退,力尽而亡,麾下士卒全部殉难。

    破晓时分,大雪初晴,血色的朝阳染红了远山旷野。萧若男率军踏过冰封的大河,驻马于北岸。连夜鏖战,奔驰数十里,依仗求生之念支持着,终于杀出了重围。现在稍一松懈,众军疲惫困倦交加,纷纷躺倒在雪地上。

    开封城的方向一缕缕浓烟冲天而起,缭绕不散,远在几十里外也清晰可见。盗贼每攻破一城都要纵兵烧杀劫掠。这一次顿兵于开封城下数月,伤亡惨重,今朝侥幸得逞,必肆意行凶泄愤,开封百姓的一场劫难无法避免。看这滚滚浓烟,可知火势不小,只怕全城已经尽数化为灰烬了。

    萧若男凭河南望,欲哭无泪。任寒风吹起血迹斑斑的战袍,棉衣被汗水湿透,其冷如冰,她却丝毫不觉。律仁达江涛相对无言,扼腕长叹。大帅战死,人马死伤溃散殆尽,今后将何去何从,何时方能报仇雪耻?

    萧若男忽然回身,目光扫过遍地残兵败将,落在律仁达江涛脸上,说道:“二位将军,我打算进京请兵再战,夺回开封。你们如果愿意跟随,便与我一同进京。如果不愿,去留自便,我决不阻拦。”

    江涛昂然道:“末将誓死跟随小姐,赴汤蹈火,绝无二心。”律仁达却垂头丧气,默然无语。江涛冷笑道:“律将军,你害怕了不成?”律仁达环眼一瞪,吼叫道:“你他妈的懂个屁!我律仁达这个律姓源自耶律,与小姐的萧姓当年都是契丹望族。咱们都是大辽国的子孙,你们汉人自家打打杀杀争天下,与咱们契丹人何干?”江涛却不动怒,冷笑道:“汉人也罢,契丹人也罢,一样都是朝廷子民,有何分别。你一定是害怕了。想走就直说,何必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这种胆小鬼去留无足轻重,滚回你的雁北老家去吧!咱不稀罕。”

    律仁达气得脸皮涨成猪肝色,大叫道:“放屁,放屁!你姓江的又是什么东西,出身江湖匪类,来路大有问题。投效大帅,一定别有用心,说不定就是反贼的探子。昨夜西关失守,一定是你里应外合打开的城门。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倒神气起来了。”

    早年的经历江涛讳莫如深,从不向人提起。今日被律仁达揭破旧疮,不禁又羞又恼,大叫道:“不错,我江涛确是出身匪类,当年就在这大河两岸杀人越货,人称飞鱼。后来有幸遇上一位李公子,他以德报怨,救了我的性命。蒙他开导,我江涛从此洗心革面,投效大帅军中。冲锋陷阵,从未落于人后,赤胆忠心,何曾怀有异志。律将军怀疑我暗通反贼,我也无话可说,杀剐任便,你看着办吧!”

    律仁达嘴上叫得凶,真让他动手却有踌躇了,腰刀拔出一半,迟迟不动。萧若男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相信江将军绝非反贼奸细。”转向律仁达,目光却变得异常冷峻,说道:“律将军要走,我不阻拦。但你要记住,你是汉人,不是契丹人。汉人契丹人世代通婚,早已亲如一家。你的祖母母亲都是汉人,契丹祖先传给你的除了半个姓氏还有什么?”

    律仁达又惊又愧,冷汗涔涔而下。伏拜于地,说道:“我律仁达不是贪生忘义之辈,绝不敢弃小姐而去。我只是替大帅不值。咱们坚守开封数月,孤军奋战,多少兄弟血染沙场。朝廷却不发一兵一卒,坐观胜败。大帅又不是神仙,不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区区一座开封城,人马不过三万,能支撑多久?大帅不是死在反贼手里,而是被朝廷害死的。朝廷既然无恩无义,咱们又何必自作多情。不如返回雁北,咱们拥小姐为主,割据一方,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萧若男怒道:“一派胡言!先父为国捐躯,死的轰轰烈烈,有何不值。先父与反贼血战三载,壮志未酬,这付重担现在就落在我萧若男的肩上。不将河南群盗刀刀斩绝,我誓不罢休。龙老贼狼子野心,志在天下,一旦让他坐稳江山,拥四海之众,雁北弹丸之地,岂能与之相抗。朝廷无恩也罢,无义也罢,只要能助我报仇,便是死也心甘。你要回雁北我不阻拦,各位兄弟要走我也不阻拦。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律仁达大叫道:“小姐,你这是什么话!为大帅报仇咱们人人都有份,小姐不回去,咱们回去干什么?弟兄们,你们说对不对?”众军齐声叫道:“我等誓死跟随小姐。”这叫声在旷野间回荡,苍凉悲壮,千余残兵精神振奋,疲劳顿消。

    忽有一卒遥指南方,惊叫道:“不好,有追兵!”大家纵目远眺,只见天地相接处一枝铁骑如飞而至,越驰越近,铁蹄扬起积雪,愈见声势浩大。当中一杆大旗,上绣一个龙字。为首那将银甲白袍,手横一条长枪。众军惊呼道:“是龙在渊,这厮了得!”

    律仁达叫道:“怕个鸟!老子正要斗他一斗,他却自己送上门来,来的好!”飞身上马,拔出腰刀,团团舞起,胆气大壮。江涛道:“龙在渊无人可敌,徒逞血气之勇,白白送了性命。律将军保护小姐快走,我来断后。”律仁达不是傻瓜,闻言头脑一清。此时同仇敌忾,方才的嫌隙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大叫道:“你保护小姐,我来断后。”

    萧若男道:“不必争了。我萧若男宁可战死,也不会丢下弟兄们独自逃生。咱们奔逃了大半夜,马匹不堪驰骋。千里平川,一览无遗,想逃也逃不掉。乘现在尚有余力,拼死一战,或可求生。”主将镇定,众军就不会慌乱,迅速上马列阵迎敌,虽是新败之军,阵势依然严整,不可轻侮。

    贼众驰过冰封的大河,在河堤下停住,双方相距不足一箭之遥。龙在渊策马出列,大叫道:“请萧小姐出来答话。”萧若男喝道:“本将军在此,反贼快来马前受死。”龙在渊大笑道:“龙某有一物相赠,萧小姐看过之后,再交战不迟。”他从马鞍后摘下一个包裹,抖出一物,远远落在雪地上。那是一颗人头,龇牙咧嘴,面目扭曲。鲜血尚未流尽,飞溅在血地上,似桃花朵朵,分外醒目。

    萧若男只当是父亲首级,双目紧闭,不敢去看。她身后的鸣环却惨呼道:“王少侠!”飞身扑上,捧起那颗人头,放声大哭。龙在渊道:“这王剑雄卑鄙无耻,卖主求荣,昨夜背叛萧大帅,献关投降。龙某最痛恨这等无耻小人,特取其首级献与小姐,以祭萧大帅在天之灵。龙某与萧大帅虽是仇敌,却素来仰慕他的威名,敬佩他的为人,恨不能结为挚交,共谋大业。萧大帅之死,龙某痛心疾首,已命部下厚加安葬。两军交战,生死常事,希望小姐不要记恨。若能明达时势,率军归附,龙某必待如上宾。若小姐嫌龙某鄙俗,不屑为伍,龙某也不敢相强。希望小姐千金一诺,返回雁北,再也不要管朝廷之事。龙某恭送小姐离去。”

    萧若男冷笑道:“好一张利嘴!我与你父子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攀什么交情,谈什么诺言。快快放马过来,一决生死。”龙在渊道:“小姐可要想清楚,龙某是出于对萧大帅的敬重,不想为难他的后人,并非惧怕你。真要拼杀起来,你这千余疲弱之卒,敌得过龙某三千精锐之师吗?”萧若男道:“鹿死谁手,战过方知。就算敌不过,我萧若男一死而已,决不向反贼屈膝。弟兄们,随我杀贼!”长枪高举,飞马冲下河堤。千余官军齐声呐喊,掩向敌阵。

    龙在渊纵声狂笑,挺抢迎战。二马相交,战在一处。萧若男生于塞北,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随父亲东征西讨,练就了一身精湛的骑术。龙在渊虽然是武林高手,却不善于骑战。这一长一消,正好旗鼓相当,酣斗数十合,不分胜负。官军人数虽少于敌军,但身陷危境,无不舍生忘死,以一当十,堪堪抵挡得住。这一场恶战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官军终是疲惫之师,一鼓作气尚能支撑,斗得久了,气力不济,渐渐落于下风。

    龙在渊马战胜不得萧若男,索性扔掉长枪,丢弃马匹,施展轻身之术,离鞍飞起,凌空扑向萧若男。他虽赤手空拳,一双手臂运上内功却坚逾钢铁,萧若男的枪尖刺上,立被弹开。龙在渊借反震之力,身体飞行不坠,拳招变幻,令人眼花缭乱。萧若男一招疏神,肩头中掌,翻落马下。

    这几招太漂亮了,龙在渊得意忘形,仰天狂笑。鸣环凝霜四侍女舍身上前保护小姐,四剑齐出,寒光闪闪。龙在渊却视如无物,昂然直进。护身罡气震飞长剑,四侍女纷纷倒地。萧若男身披重甲,落马之后无力爬起,眼看着龙在渊步步逼近。她伸手拔剑,剑鞘却被压在身下,拔不出来。

    危急关头,四侍女眼睛都红了,再也顾不得是不是龙在渊的对手,一起扑上去。鸣环抱住龙在渊的双腿,凝霜等扯臂抱腰,却似蚍蜉撼树,扯不动分毫。龙在渊双臂一振,凝霜等皆被摔出,只有鸣环死死抱住双腿不放。龙在渊一怒之下,举掌击去,正中后心。鸣环当即吐血而亡,双手却仍死死抓住不放。

    萧若男与四侍女情同姐妹,见鸣环惨死,不禁又惊又痛,神力陡生,甩脱铠甲,拔出长剑,飞身纵起,扑向龙在渊。剑光如匹练,当头直劈。龙在渊脚下不能移动,拖着鸣环的尸体,着地翻滚而出,狼狈万状。首领势危,立即便有十几名悍贼拥上来保护。这些位仁兄霉运当头,撞上萧若男这头状如疯狂的雌老虎,就算有一百条性命也都送掉了。只见剑光飞腾之中,头颅纷纷飞起,眨眼之间地上躺满了无头尸体。

    得此闲暇,龙在渊脱身而出,返身再上。他武功远在萧若男之上,赤手空拳穿行于剑光之中,游刃有余。萧若男本来身披重甲,看上去十分臃肿。重甲一去,只余下里面的紧身衣裤,现出了婀娜体态,腰纤臀丰,玉腿修长。龙在渊色心大动,活擒之意更坚,并不急于下杀手。

    远处土路上缓缓驶来一驾马车,车轮碾着积雪,吱吱作响,车蓬垂着厚重的车帘,密不透风。赶车的是个彪形大汉,紫红色的脸膛,大胡子蓬蓬松松,上满了白霜。头上扣着一顶狗皮帽子,遮去了大半个面孔,扬鞭催马,嗓门大得吓人。马车后跟随着两位骑者,一矮壮一高瘦,正是奉旨南下返回的段云鹏程万里。

    喊杀声隐隐传来,段程二人驻马望去,可见交战的双方旗号。一方是官军,另一方是反贼,官军已落在下风。他们身在朝中,见官军落败,不能见死不救,催动马车,急急赶去。行到近处,战场上恶斗的双方面目依稀可辨,段云鹏惊呼道:“那不是萧公爷的女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开封出事了?”程万里也惊呼道:“还有他妈的龙在渊,这混蛋厉害,萧姑娘不是对手。老段,咱们快去救人。”两人各拉兵刃,催马杀入战场,刀剑过处,贼众纷纷落马。

    官军见来了救星,齐声欢呼,精神复振。程万里段云鹏直取龙在渊。既然知道对手厉害,也不必理会什么武林规矩,刀剑齐出,合力夹攻,将萧若男救下。

    龙在渊赤手空拳,敌不过程段二人,斗不数招便节节败退,手忙脚乱。危急之中,他怒吼一声,真力陡发,势如狂风,扬起积雪,裹住身形。程万里段云鹏眼前一片白茫茫,招式顿时缓下来。龙在渊乘此时机拔出腰间佩刀,一道眩目的强光冲天而起,真似划空而过的闪电。

    闪电刀一出,形势立变。官军贼众都睁不开眼睛,只能停手罢斗。段云鹏程万里有目如盲,全凭耳力听风辨音,疯狂地舞动刀剑,护住身体。龙在渊武功本就在程段二人之上,一刀在手,如虎添翼,侧身抢入,挥刀攻向程万里。程万里手中刀虽是百练精钢,但与闪电刀相比,无异于朽木腐土,叮当声中寸寸折断。闪电刀擦肩而过,留下一道尺来长的刀口。程万里翻滚而出,摔在数丈开外。龙在渊转身再斗段云鹏,如法炮制,数招之间段云鹏也中刀受伤。

    眼看段云鹏程万里就要丧生闪电刀下,忽听有人大叫道:“都他妈的给我住手!”声音奇大,似是半空响过的霹雳。龙在渊心神大震,收刀后退,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辕上站立着一个大汉,狗皮帽子遮去了面孔,看样子好象是车夫。但手中持的却不是马鞭,而是一张弓一把剑,皆漆黑如墨。这一弓一剑龙在渊太熟悉了,他惊呼道:“你是何人?”

    那大汉狂笑道:“龙老三,认不出你家李爷爷,难道还认不出爷爷手中这神弓神剑。仗宝刀取胜,算不得英雄好汉,有本领咱们斗一斗。”

    龙在渊大惊失色。风雷剑是闪电刀的克星,这持剑之人更是他龙在渊的克星,神弓之威,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他万万不敢上前拼斗,冷笑道:“原来你没有死,隐藏行迹,自甘下贱,为求功名富贵,不惜为这两个鹰爪子执鞭,真是无耻之尤。”那大汉瞪眼道:“废话,爷爷当然没有死,你看我象死人吗?爷爷就愿意当车夫,你这灰孙子管得着吗?”

    大汉满口爷爷孙子地乱叫,龙在渊却不敢发作,强压怒火,冷笑道:“姓李的,你自愿为奴为仆,自然不关龙某的事。今天这梁子龙某记下了,新仇旧恨将来一起算。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交待完场面话,他上马如飞遁去,三千贼众转瞬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众官军死里逃生,无不额手称庆,将那车夫视如天人。三言两语便将偌大一个龙在渊吓得狼狈逃窜,绝非等闲人物。段云鹏程万里暗暗奇怪,车夫手中的弓剑似乎是传说中的落日弓风雷剑,难道是他们走眼了,这车夫深藏不露,竟是大名鼎鼎的神箭天王李天赐不成?

    萧若男认出那一弓一剑正是当年旧物,又听这车夫自称姓李,便认定他是当年的李壮士。上前盈盈下拜,说道:“三年阔别,李壮士还记得萧若男吗?当年蒙壮士一箭解厄,今日再受活命之恩,让萧若男如何报答。”

    那车夫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咧开大嘴傻笑道:“小姐,我不认得你呀!我姓赵,因为嗓门特大,人家都叫我旱天雷,不是什么李壮士。”萧若男笑道:“壮士不必再隐瞒了,你若不是李壮士,怎能吓得走龙在渊?这落日弓又如何会在你手里?”那车夫惊叫道:“什么?你说那龙老三就是玉面神龙龙在渊?我的老天,真他妈的好险!不,真他妈的痛快,我旱天雷一声大喝吓退龙在渊,好不风光。”

    萧若男如堕五里雾中。这车夫神态逼真,不象有假。那么真的李壮士在何处,难道隐身在车中不成?正在这时,车帘挑了起来,一个清丽的少年女子探出头,向萧若男甜甜一笑,说道:“这位便是萧姐姐吗?小妹林秀雅,姐姐要知道弓剑的来历,只管问我。他确实是个车夫,刚才我见段大叔程大叔遇险,就让他持大哥的弓箭,装出大哥的语气,吓一吓龙在渊,不想果然把他吓走了。”

    车夫兀自心有余悸,苦笑道:“如果知道龙老三就是龙在渊,我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头。小姐这计策好是好,但如果让龙在渊看出破绽,岂不枉送了性命。”秀雅笑道:“凭大哥的赫赫威名,龙在渊早就吓破了狗胆。你怕枉送性命,他比你更怕。”她收回弓剑,仔细包裹起来。抱在怀中,仿佛大哥就在身边,内心无比的充实。

    萧若男更加糊涂,问道:“林姑娘,令兄是何人?”秀雅道:“大哥名叫李天赐,是姐姐的旧识。赠剑之情,大哥时常向小妹提及。”萧若男大喜,问道:“令兄如今在何处?”秀雅道:“我想大哥是在京里。他差程大叔段大叔来接我,却不肯明说,段大叔程大叔也支吾其辞。我猜大哥一定是隐瞒了身份,段大叔程大叔也不知真情。”段云鹏道:“不错,我们接林姑娘进京是奉圣上的密旨。由此推断,李大侠一定隐迹在圣上身边。”

    萧若男感慨万千,回顾开封城的方向,幽幽叹道:“当年我请李壮士到家父军中效力,奈何缘浅福薄,终未能如愿。若得李壮士相助,如何会有今日之败。”

    江涛也识得落日弓的来历,说道:“这位李公子就是当年兖州知府李大人之子。李大人被奸臣害死,李公子蒙不白之冤,亡命江湖,自然无法从小姐之请。几年前末将有幸得遇李公子,蒙他开导,弃邪归正,从军报国,可见李公子忠义之心未泯。如今李大人沉冤得雪,李公子终有出头之日,投效朝廷,匡扶社稷,真我辈之大幸也。”

    萧若男精神大振,进京之意更坚。她对天赐的勇力才智素来钦佩,有他在朝中,国事大有可为,反贼必能平定,又何虑父仇不报。军令传下,千余官军迅速上马结阵,衣甲残破,浑身浴血,更显威武雄壮。

    大军簇拥着马车隆隆启程。萧若男与秀雅同车,娓娓而谈,话题总离不开天赐。说者兴高采烈,听者悠然神往。秀雅抚摸着怀中的弓剑,脸上挂着痴痴的甜笑,神驰万里。一年多音信断绝,她在武林盟度日如年。虽然曾传来大哥的死讯,她却始终不信,耐心地等待大哥归来。直到程万里段云鹏捎来一纸短笺,她终于得知了大哥的消息,毫不迟疑地随同程段二人入京。她心中默诵着短笺上那首小词,回想起定情之夕的柔情蜜意,脸上不禁有些发烧,恨不能插翅飞往京师,向大哥诉说别来相思之苦。

    开封失守,萧定乾阵亡的消息传入京师,举朝震惊。群臣纷纷上表,奏请皇帝发兵复夺开封。皇帝却力排众议,谕示群臣不可急于求战。数日之后,萧若男逃归京师。皇帝下诏抚慰,追赠萧定乾为忠武王。因萧定乾只有一女,便以女做男,由萧若男承袭镇国公爵禄。此举虽出乎常理,但群臣感于萧定乾忠义,无人提出异议。萧定乾余部编为一营,取名忠勇,仍由萧若男统帅。选调京军精锐加以充实,元气稍稍恢复。

    河南群盗大胜之后,士气高涨。陆鸿儒便向龙在天提议,乘机挥师北上,直取京师。龙在天却贪恋洛阳城中的安逸,不愿兴师远征,借口天气寒冷,士卒疲惫,粮秣将尽,按兵不动。令二子三子守开封,自己则返回洛阳。诸将也多不思进取,陆鸿儒孤掌难鸣。屡次进谏,龙在天均置若罔闻,反嫌他聒噪,远远打发回南阳去了。

    冬去春来,河水解冻,水位陡涨,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官军乘机加固河防,增调援军,实力大增。春汛过后,龙在天再议兴师之事,却错过了大好时机。是年初夏,贼众大举渡河北犯,正值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壅塞难行,日进不过十余里。更兼人马数十万,粮秣不济,士气十分低落。

    严梦熊驻军河北半载有余,招募士卒,日夜操练,兵强马壮,求战之心正切。贼众过河,严梦熊率麾下三万铁骑出击。其众虽寡,但行动迅速,避强击弱,一战即走,决不与贼众大队纠缠。历经大小十余战,均大获全胜。贼众倾巢而出,河南空虚,王致远乘机从兖州南下,连战连捷,直抵开封城下。消息传出,贼众军心大乱,龙在天顿萌退志,草草收拾人马,无功而返。攻取京师之举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捷报传入京师,群臣无不振奋。自反贼起兵以来,官军屡战屡败,丧城失地。此次大胜,颇具鼓舞人心之效。皇帝颁下诏书,嘉奖两将功绩,提升严梦熊为平贼将军总督河防,王致远为荡寇将军总督鲁南军事。以大河之险,有这两员虎将把守,河北山东稳如泰山。

    入秋之后,河南大熟。贼众养息日久,粮足马肥,再次兴师北犯。其时秋汛已过,大河天堑已失。贼众由龙在田率领从开封东进,一鼓而下徐州曹州等地,直抵兖州城下。王致远寡不敌众,虽获几次小胜,于事无补,只得退回城中固守,飞马入京告急。

    天赐入居皇位一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朝政日新,民心振奋。京军三十六卫经过一年整饬,大有起色。天赐又将京军精锐重编为五军营,共左右中前后五军,前军是萧若男的忠勇营,左右后三军分别由董良佐赵弘弼韦应麟统领,中军则由天赐亲率。天赐时常轻骑出宫,戎装佩剑,督率诸军操练,日夜不辍。兵贵精而不贵多,五军营人马不过十余万,但武备整齐,士马雄壮,南下平乱的时机已经成熟。

    兖州府为山东屏障,向北三百里的临清州是漕运重地,军粮之贮不下千万石,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兖州告急,不能等闲视之。天赐召集群臣,传檄天下,声讨反贼。命寿亲王监国,率五军营御驾亲征,大军十余万浩荡南下。皇帝出巡,非同小可,按常理卤簿车仗,随驾军卫非数万人不可。天赐却一体免之,设营帐于野外,风餐露宿,与士卒同行同止。左右扈从段云鹏程万里施明轩常荫亭以下不过数十人。小蔷小薇也女扮男装,随驾南征。皇帝身体力行,众军众志成城,虽日行百里而不觉其苦,很快大军便进入山东地界。

    这日大军进至汶上,依山傍水,扎下营寨。汶上距兖州不足百里,前军已与贼众接战,捷报迭次传来,军心更为振奋。天过三更,欢腾的大营终于沉寂下来,劳累了一天的军士大多进入梦乡。因军临前敌,主帅有令,人不卸甲,马不去鞍,众军士抱戈枕剑而眠。营外游骑往来巡游,戒备森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社区是一个大家庭,请注意文明回复。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