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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欢全集》之言情小说《失落卿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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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八章

  又是一阵难忍的呕吐。
  楚薇枫呕得泪花直冒,她捶着胸口,整个人像虚脱了气力,倒在床边。
  门外,已经叫不到半个可以使唤的仆人,早从确知自己怀孕的那日,她就借故遣去所有的丫头,她不要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就连面对从不须刻意隐瞒情绪的沈和颜,都成了她艰苦的应酬。
  楚薇枫拭去泪,直喘了几口气,胃里的食物已空,正咕噜地涩搅着,那是她极力想忽视,却又不能忍受的强烈空腹感。
  依前几天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再不塞点东西进胃,这样排山倒海的呕吐定会再来一次。
  楚薇枫撑着站起来,出房门想叫人送吃的来,她蹒跚地走出院子,不远处,便看见一群下人,忙里偷闲地聚在一棵老树下乘凉。
  “你那姥姥,伤风可好了些?”不知是谁,先问了这么一句话。
  “好!好多啦!我前几天才与她说过话,老人家精神好得不得了。”答话的丫头喜孜孜,一身新衣,满脸是刁钻伶俐的神气。
  “跟你们说呀,她老人家运气好,遇上个用药神的大夫。咳了半个月的身子,没两天就全好了。”
  “有这么了不得的大夫?”
  “有!当然有!那位大夫,医术好得不得了,就是为人古怪了些。”
  “怎么个古怪法?”倚在树干上,一位穿蓝衣衫子的老仆问道。
  那婢女大眼睛贼溜溜地一转,才又说了:“这位神秘大夫,除了有钱人,他一概都不拒医。听我那姥说,福康街的周太爷头顶生个燎疮,换了十来个大夫都治不好,听闻人说这位哑大夫医术高明,周太爷特别重金礼聘,没想到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周家送去的银子全都扔了出去,逼得周太爷呀,嘻……”婢女说着说着,忍不住掩嘴一笑。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了?”众仆听得兴起,异口同声地问。
  “周太爷换了一身乞丐衣,又怕人认出来,还特别选在夜半无人时,去求那哑大夫,那燎疮才得以治愈的。”
  话才说完,仆人全笑了起来。
  “看来这位哑大夫还真是贫苦人家的菩萨……”老仆笑道。
  “要是他肯治有钱人,不定少爷早把夫人给送了去。”红衣婢子又说。
  “是呀!枉费了少夫人家世相貌都好,就可惜那脾气太难捉摸。”老仆身边的一位中年妇人,似乎有感而发:“咱们少爷对她一直曲意顺从、百般怜爱,她不领情便,还老拿乔,一副冷冰冰不爱理人的模样,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地使脾气,说来去,还不如沈姑娘,她虽然出身不好,但至少比少夫人来得贤淑贴心呢。”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不觉得,夫人那天仙似的美貌,简直不像是这世上的人?她所言所行,不似凡间女子,也是正常的。”原来话的老男仆咳了咳,他这生阅人无数,所持的见地,自是跟一般人不同。
  另一名老妪突然冷哼一声。想是在这府里待久了,自恃力比所有人更有资格说话。
  “你这糊涂老头,说得好听,亏你还是个男人,什么不似凡间女子?我瞧她分明就是淫荡!明明与少爷订了亲,还不安分,意图跟个奴才私奔,这种忘恩负义、不忠不贞的事情,凡间女子,可没几个敢做!”
  “姚嬷嬷说的是,咱们虽然是做人奴婢的,可也知道绝不能与男子私下交往的道理。”
  红衣女婢连连点头。
  “你们这些女人,留些口德,别乱说话,这件事可是咱方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要是让少爷知道了,可有你们苦头吃了。”又有个年轻的声音插进来。
  “我才不担心呢!从少夫人入方家后,任谁都没搭理过,也少见她出房来,这会儿,可能还在床上挨着呢!”那婢女得意洋洋地说。
  突然,所有的谈话声都静止了下来!那婢女看着众人吓的脸上,困惑地朝后看去。这一瞧,差点没把她吓死!还笃定今日的这些话不会传出去,哪晓得,闲话里的楚薇枫,就站在一棵榕树后,那瘦削的身影有如鬼魅,正冷恻恻地盯着她看。
  看到这位脾气古怪的少夫人,在场所有人像有默契似的,一个个赶紧行了礼,便一哄而散。谁也没把握,刚才这些难听的闲话到听进去了多少,还是赶紧走为上策,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红衣婢女也急着想走,被楚薇枫叫住。
  “你刚提的那位大夫,叫什么名字?”
  “少夫人,呃……我……我……”她一脸惶恐,几分钟前的怜牙俐齿全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她踏前一步,眼神冷冷的,声音更是生硬。
  那婢女从没见过这么不怨自威的凛然,刚才张老说她不似凡间人,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想到得罪她的下场,可能就是被赶出府,红衣婢女一下子慌了手脚,她跪在楚薇枫面前,扬手便掌掴了自己好几下。
  “少夫人,以后奴才不敢再乱嚼舌根了,求少夫人宽容,别告诉少爷去!”
  “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
  “回答我!”楚薇枫不耐地说。
  那婢女呜咽出声;“他姓莫,听我姥姥说……他就住在离城北小燕湖约一里外的林地……”
  楚薇枫很快地转身,不理会那婢女仍在身后痛哭着。
  光天化日,但她心里的夭已经黑尽。楚薇枫愈走愈急,忘了饥、忘了难受,迈开脚步只是一阵急跑,直冲房里,她汗水淋漓,咬牙漠视着从小腹传来的阵阵抽搐的痛。
  只是疼痛而已,不会流血,过去十几天,她已经用尽各种激烈的方法,每一次几乎耗尽所有的心力,但掀开衣裙,裤底仍是一片干净。
  她腹中的骨血,就像方仲卿一样顽固,他们似乎决心要牢牢地缠她至死。
  可是现在都没什么关系了,莫韶光在她身边,他一直都不会离去?
  楚薇枫想着想着,突然笑了,但那笑容,比哭还要凄惨。
  趁方仲卿出门时,她找了车,连沈和颜都没有知会一声,就独自赶去了城北。
  无视于老车夫眼中的无言抗议,她下了车,迳自往那搭得简陋的房舍走去。
  从竹篱朝内望去,院子里堆置的全是一捆捆扎好晒干的药材,楚薇枫蹲下来,看着其中一篓正待风干的药草,她的鼻间传来一阵刺痛,一直绷紧的脸失去了镇定。
  其实也算不得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为什么她一想起,总是恍如隔世?
  “这位夫人,看病吗?”
  她眨眨眼.湿润的水气令她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剔透,那问话的少年年约十二三岁的童仆打扮。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才问了一句,便像个傻子般呆呆望着她,无法收回目光。
  “我找莫大夫。”楚薇枫静静地说。
  “哦!”他耳根子红了,垂下头不敢看她。“夫人……请进。”
  屋里仍是一样简单不失整齐的摆设,少年送了碗茶来,眼角仍不时用倾慕的余光打量着这位陌生访客。
  “他在吗?”
  “在,在!”少年脸又红了。“师傅在后头晒药,夫人请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叫他来。”
  原来,他已经在这儿收了徒弟,楚薇枫没多加思索,突然叫住了少年。
  “不麻烦了,我自己去找他。”
  少年呆了呆。“那……请这边走。”
  走了几步路,她穿过后门,走了一段不算长的小径,看到树林中央,一片半开垦的土地。
  她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
  听到脚步声,莫韶光被动地抬起头。当他看见那张脸时,呼吸几乎停窒,手里的一把草药全掉了开来。
  “师傅,这位夫人是来……”少年急着说话,被莫韶光打断。
  “你回屋里去。”
  “可是师傅……”少年想抗议什么,但莫韶光的命令令他不敢不从,恋恋地看了楚薇枫一眼,才不舍地挪动脚步走出林子。
  他别下腰,小心捡着散落一地的草药。楚薇枫走上前去,默默替他拾缀。
  接过她手里的草药,莫韶光将之铺于竹网上。七月的天,托着阳光的云絮,白得特别耀眼,莫韶光原来也忙得一身热汗,但楚薇枫的突来,让他觉得好冷。
  “要不是凑巧,我根本不会知道你还在城里。”她打破沉默,一眼看到他腰上结的手绢,竟是两人初见时,他上梯为她亲手捡起的那一条。原来,在她扔弃之后,是他捡走了。
  手绢勾起了回忆,满满绣的都是枫红;满满的,都是对她的思念。
  一条手绢,足证他至今仍忘不了她。
  所有的情愫,紧锣密鼓地冲击上她的心!明明是爱着她的。但为什么又要一次一次地推开她?
  他难道不知,这是到死她都想追问的答案?
  莫韶光嘴唇颤动着。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甚至客套地寒暄几句,但随着记忆来的罪恶,有如排山倒侮,让他连个微笑都挤不出来。
  他努力过了,就是没办法忘记她,就算十年,二十年过去还是没有办法!早在两人私订终身的那一夜,她就成了他身上的一块骨、一摊血,唇鼻间交替的呼吸,是他心头里的一块肉。
  即使真相如此丑陋,他仍无法克制地深爱着她。
  “这段日子,你……好吗?”她问。
  “很好。”他的回答略显迟疑。“你呢?在方家,过得好吗?”
  楚薇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着缓缓伸出右手。
  “你病了?”
  她摇摇头。
  莫韶光心疼地伸出手,轻按她的手腕。
  搭上脉,他的脸色变了,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我的情形,比生病还严重,是不是?”
  就是这一句话,回答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她在方家,并不快乐。他早该明白,轻易一封书信,怎么改变她倨傲的性子。
  当日他心神俱裂地放弃她,而她选择了和他承受一样的折磨。
  “别这么想,换个方式,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他松开手,咬牙说道。
  她瞅着他,冷冷地笑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敢看我?难道,你亏欠了我什么?”
  他望着她,哽咽的说:“是的,我亏欠你,很多……很多,这一辈子,我永远也还不了。”
  “你现在就可以还清这一切,只要你替我配一副药,打掉我肚子里的胎儿。”她打断他的抱歉,轻声说道。
  莫韶光瞪大眼,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自己。
  自她嫁入相国府之后,他们没再这么接近过,他可以看到她胸口间的起伏、可以看到她颤动的眉睫,更可以看清她眼里势在必行的决心。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他是你的丈夫。”
  “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言语之中,带着太多的怨恨。
  “你当真那么恨他?”
  “我楚薇枫该恨的,又何止他一人?”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如火。“我不愿意生下这孩子,因为我太清楚,就是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我都不可能会爱他。”
  “你总是把话说得太早。”他的声音忧伤又温柔。“再隔几个月,当你第一次感觉到孩子的胎动,你将能体会一个生命在你腹中,倚着你而生的成长与感动,你会发现,自己有多么在乎他。”
  “不准说了!”她怒喊,语气颤抖,不知是因为这番话,还是他语气那种绝望。“我绝不会去想这些,你只管把药开给我,我就能够假装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不能给你,这是谋杀,开这帖药,对你来说也太伤身,你承受不住的。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去找别人吧,我做不到!”
  “莫韶光,你当真能对我的处境无动于衷吗?”她挡住他的去路。“你要真如此仁心仁术,当日为什么要救我?既救了我,如今为何不站在我的立场,替我想一想?”
  “薇枫!”他苦恼地喊了一声。
  “如果不是无法可想,我何必走这一趟?你很清楚,没有方仲卿的允准,整个燕州城,是没有大夫敢替我开这副药的,我能寻求帮助的,只有你了。”
  “薇枫,你清醒点,这个药,可能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
  “是谁在信上,他什么都不求,只求我的幸福快乐?我现在正在拔除让我痛苦的根源,你居然帮不了我?”
  “不要逼我!薇枫。”
  “我没有逼你,这是你欠我的!”那眼里的苦涩,不知何时己转为深沉的恨,似乎在这一刻,她才完全爆发出来。“你一直欠我一个完整的解释,但我没有怪你,反而以为,当时你是受到了胁迫,出于无奈。我知道你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所以我对你,始终抱着希望,将近五个月了,我在方家,日日悬念、夜夜期待,我等你,等你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地来带我走;我甚至相信,我可以为你等上一辈子,就算那种滋味,比等待死亡还要难熬。每一个晚上,我不停猜想你不能来的原因,也不停为你找遍各种不得已的理由,但是,还是落空了。直到后来,我接到那封信。我虽然怨你无情,但心里还是傻傻地疼着你,想你是因为失去我,太伤心了,所以离开了燕州……”她仰脸,冷冷地笑出声。“结果,我都想错了!你的人留在这坐,却连一面都不肯来见;如今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你竟还不当一回事地跟我这些!莫韶光,我真认清你了,我也说不出来,有多恨你!”
  他神色惶苦地听着那些话,莫韶光喘了一声,突然紧紧把她拉进怀中。
  “你何苦……何苦要这样惩罚我。伤害你自己?”他低语,声音哑咽。
  她的香气盈鼻,发丝一如他记忆中的柔软,摩挲着他的脸。
  泪水刺痛莫韶光的眼。他知道,就算远走天涯海角,他的心永远都不会自由。
  她是你的呀!莫韶光,为什么你该死的就是放不下手?
  楚薇枫眼前蓦然起了一片水雾,她僵着身子,任自己靠在他怀里。
  几个月未食不知味、行尸走肉的日子,那早以为干涸的爱,突然在这样的拥抱里滋涧苏醒了。
  “伤害我的人,难道是我自己吗?”她猛然推开他。
  莫韶光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更加苍白,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抵御的力量。
  “莫韶光,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惩罚你!比起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这算什么?”她吼道。
  第一次看到他双眉纠结得那么深,那瘦削的脸颊也因用力而颤抖着,楚薇枫有些后悔,知道自己逼他过甚了。
  面对他的瘦弱,纵有再多的恨,楚薇枫也说不出口,只是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来。她恨自己心肠太硬、口舌太毒;也恨他懦弱无能,伤害自己。
  但她更想做的,是不计一切,埋到他怀里痛哭一场。
  莫韶光突然迈开步伐,离开林子,把她抛在身后。
  她紧追上去,跟在他身后,试图说些什么来缓和两人间紧绷的场面。莫韶光抿着唇,不发一语地朝着药柜,并伸手从抽屉里一一拿出了几味药草,配在一起。
  楚薇枫知道自己赢了!可是,她虚弱地想,伤了他,她并不开心呀!
  ★        ★        ★
  在白家门前接到夫人出走的消息,方仲卿连衣服都没换,便骑着马,火速赶去了城北。
  小燕湖畔,替楚薇枫赶车的老车夫一见主人,忙不迭地就迎了上来,把事情约略说了一遍,便指向不远处的矮房舍。
  奔至围篱外,他始终不发一语,眼里只是死死盯着那扇关闭的房门,随伺的下人勒令站在远处,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就怕惹怒了主人。
  “这位大爷,您要求医……”少年匆匆从屋后走了出来。
  才推开门,方仲卿便抽剑抵住他的咽喉。
  “大……大爷!你这是……”那少年吓白了脸,瞪着那白晃晃的剑身,连话都说不全。
  “屋里面有谁?”
  “莫……莫师傅。”
  “还有谁?”
  “一位……一位求医的夫人。”
  “没有其他人了?”
  “没……没有。”
  揣想着莫韶光与楚薇枫别后相拥亲密的画面,仲卿的胸口,突然有如万针戳刺,他反手用剑鞘大力击昏了少年。
  一个男人,究竟能容许几次背叛?
  这些日子,眼看她消沉,他胸中满满的愁苦无人能解,末了。几乎也要跟她一并下去,好几次,想带她出外散心,却换来她顽强的抵抗,他疼在心里,不敢过分强逼。
  而今日,一个莫韶光就让她不顾一切地出了家门,相较之下,他简直难以忍受。
  当想像如火燎原,愈烧愈烈,方仲卿一刻也不能再等,终于狠狠端开了门。
  妻子的身影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方仲卿赤着眼,拔剑直指莫韶光。
  “你要做什么?”一见他杀气腾腾的举动,楚薇枫愕地朝莫诏光靠去。
  前几日让人担忧的颓靡不再,眼前的楚薇枫,眼眸里的精神,回复了往日的神采,是如此地清亮吸引人。
  面对这张曾经让他心动迷恋的脸,方仲卿突然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的痛。
  他怀疑她的身子里进驻了一个恶魔,一个在莫韶光面前永远那么温柔,而面对他时却硬得连笑容都吝于给的恶魔!
  成婚以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还不够让楚薇枫改变她的忠诚,忘记这个莫韶光?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非杀了他不可!”方仲卿怒吼。
  “放下你的剑,我们什么都没做!”
  “说谎!”方仲卿咆哮,提剑就朝药柜后的莫韶光刺去三剑,全给莫韶光闪了开去。
  “只有你这个心软的白痴,还被他骗得团团转!”
  如此恶声恶气,是楚薇枫从未碰上的,知道莫韶光有能力应忖他的攻击,她抿紧唇,捡起剑风扫落的药包,紧紧揣好,傲慢地抬起头。
  “我不想在这儿看你丢人现眼,我要回去!”
  “那日之事,哪有这么轻易了结!”
  “你……何必如此不饶他呢?”丈夫的固执令楚薇枫气得发抖,她突然挡在莫韶光身前,方仲卿的剑,就在离她胸口不到半寸的距离。
  下一秒,莫韶光拉开了她。
  “你这个贱奴!不准碰我的妻子!”方仲卿咆哮。
  “她是个人,别动不动用胁迫的方式对待她!”莫韶光怒道。
  “我怎么待她是我的事,你这个贱奴,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方仲卿挥剑就刺。
  莫韶光从容闪避,手仍紧紧握着楚薇枫的肩,没有放开。
  “是我主动找上门的,与他何干?你要了结,就冲着我来!”楚薇枫挣开莫韶光,忍无可忍地开口。
  仲卿气得连连打颤,若不是太在乎楚薇枫,他手里的剑此刻已经毁去她这张美丽的脸。
  “走开!”
  “你明知道我不会走。”她静静地说。“我也不会求你,但你很明白,杀死他的后果。”
  两人僵硬地对峙着,楚薇枫坚定而无权,脸上有种视死如归的表情。方仲卿真恨她如此践踏自己的尊严。
  他狠狠揪住楚薇枫,怒气冲冲地把她拖出了小屋。莫韶光很想阻止,明白自己无权,他只能紧紧握住拳头,看着她被拉走。
  猛力上前,楚薇枫只来得及看他最后一眼。
  那一眼,没有怨、没有恨,而是泪水满盈的苦。
  她其实爱他一如往昔的深,就是因为这样,怨才相对地那么重。莫韶光闭上眼,是爱是怨又如何?他已经无法回应她的一切。属于他的泪,也早在放她离去时就流干了。
  就算她对他还有爱,但这一次,他知道她一定会死心的。
  莫韶光走出户外,人车已去,房舍回复了平日的寂静,只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淡淡微香,依旧在鼻间窜动。
  他抱起少年,将他带到更远处,然后走回屋子里。
  一会儿,那木造的房子里,突然冒出了火舌,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地熊熊烧了起来……
  ★        ★        ★
  相国府。
  楚薇枫粗鲁地拖进房里,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全无惧意——
  还有什么难堪,强得过在新婚之夜硬把自己给了不爱的人?
  “我们之间还说着话,你便闯了进来,如果你要怀疑,未免可笑。”
  “你背着丈夫;去找另一个男人,我不该怀疑吗?”见她无悔过之意,方仲卿不止一次气得想打她,可是,他就是狠不下心动手。
  她的心已经离他很远了,他怕这一动手,会把她逼到更远的天涯海角。
  “我人不舒服.找大夫看看,是很平常的事,你心里对他有偏见,我就是破了嘴,你还是不会相信,总之,我与他,什么事都没有!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若真的清白,怎么没有以完璧之身嫁我。”
  她脸色因极度的厌恶而显得苍白。这种羞辱话,对她真算不得伤害,是她心甘情愿的,何来悔意之有?她只恼恨方仲卿的无知。
  “你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不爱你,后果也应是你料想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并没有求你什么。你既娶了我,心里放不开,总想着跟我翻那笔旧帐,这么做,不觉得可笑又幼稚吗?”
  方仲卿扬起手,楚薇枫昂起头,不闪不避。
  沈和颜突然在此时冲了进来,看到方仲卿的举动,她恐惧地摇着头。
  “仲卿,不要这样!”
  “出去!这是我和薇枫之间的事,你出去!出去!你听到没有!”方仲卿发疯似的将她赶了出去,任沈和颜在门外怎么哀求,都没有动摇。
  “和颜姐姐没有错,你何必那么凶?你的怒气是针对我,又不是她!”
  “你对她,倒比对我还好!”方仲卿瞪着她,怒极反笑,但眼神是受伤的。
  不能打她,他转而揪住她的肩,开始猛力地摇晃。“该死!你就不怕这样做会逼疯我?”
  她披摇得头好昏,楚薇枫又怒又急,也开始口不择言。
  “逼疯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你妒心这么重,就是把我锁在你身边,你也会一天到晚猜忌我心里在想谁!”
  “我妒心这么重是为了谁?楚薇枫,你没有良心!你辜负我!”他甩开她。楚薇枫碰上门,她朝后移了几步,倚着桌直喘气。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她恼恨地说。
  转身拉开门,想走出这个她厌倦的战场,但前脚还没踏出,就被方仲卿拉回。
  “我的话还没问完!你敢走!”
  “你弄痛我了!”她恼怒地挣开他。“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再问,我还是只有那些话。
  我不舒服,我找他,只为看病!”
  “方家难道连个大夫都请不起?”他强横地揪起她的手腕,面容扭曲地一笑。“换个理由吧,我不会相信的!那个莫韶光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贱奴出身,难不成真会抓药医病?还是你得的是心病,找他治相思之苦?”
  “就是换了一百个理由,只要牵涉到莫韶光,你也会想办法推翻我!”她盯着他扭曲的脸。也罢,她已取得了药,拿胎的事迟早都会爆发,倒不如今日把一切都摊开了。“有件事你说对了,我的的确确得的是心病。当日,要非莫韶光剖开我的胸口,找出我心痛多年的病根,我根本不会站在这里看你发疯!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当初执意要跟他走,不只是因为我全心全意爱着他,而是他为我做的,是我这一生一世都还不清的!”
  方仲卿愣望着她,完全不能领略她的神情,只盯着她的嘴,一句一句不停地说。
  他俊雅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这个打击,比知道她不是以处子之身嫁他时,还要严重百倍!
  当他终于吐出那口气,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然后冲上去撕开她的衣襟。
  楚薇枫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她抡起拳头打他,想逼他放手,却拼不过他的力气。
  他一直以为那是她在出世时就有的胎痕,多少夜里,他在那淡红的疤痕上,热情地烙下他炽烈的吻;他以为那是他独一无二拥有的,没想到,那竟出自莫韶光的手!
  想像着莫韶光是如何解开妻子的衣服,在胸口划下那一刀,她的心头深处、她体内洁净的鲜血,曾经淹没莫韶光的手指,他们在当时是怎么赤诚地信任着对方,血肉与心灵的深深交融……血液冲上方仲卿的脑门,他眼前突然一暗。
  莫怪他永远找不到她的心,原来,她的心早就被人刨走了!
  他一起头就输了,那么,他永远也追不上的开始……方仲卿握拳,整个人几乎崩溃。
  他突然揪住她的头发,逼她仰起头,然后俯下头狠狠咬住她的嘴,握住她下巴的手,转而握住她柔软的胸脯,粗暴地抓揉着。
  楚薇枫觉得恐惧,她知道自己触怒了丈夫深藏在温文之下的兽性。虽然他忿怒,但贴着她的身体,却是完全亢奋的,在他的强悍之下,她根本逃不开。
  眼泪不争气地滑下。这一次,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孩子。她觉得心里好苦好苦。
  与其让她动手扼杀腹中胎儿,倒不如就让孩子在自己亲生父亲的蛮力下结束吧。
  “孩子胎动的那一刻,你就会明白,你有多在乎他!”
  莫韶光的话犹言在耳,像飞石击中她的心,不需要等到胎动,她已经开始觉得不忍了。
  韶光,你能预料这些,为什么就不能预料我所受的苦?她在心里哭喊着。
  眼泪沾湿方仲卿的脸,他松开手,死瞪着她赤裸裸的身体。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你哭什么!你这个贱妇!你委屈什么!你这样羞辱、伤害我还嫌不够,还要拿眼泪逼我同情你!贱人!我要杀了你!”
  他咆哮着,取下悬挂墙上的剑,不在乎此举是否会伤到自己,只是发疯似的抽剑乱砍。
  楚薇枫抱着衣服,缩在房间一角,怔怔地看着他。
  在心里的一部分,他仍是深爱她的,即使处于崩溃、剑锋乱挥,他仍旧理智地离她好一段距离,不敢伤她。
  剑锋一转,他气喘吁吁地指向她,清亮的眼神布满血丝。
  “我……我在你面前发誓,我要杀了莫韶光!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他!我得不到你,也不会让你跟他走!”剑刃跌落在她脚边,方仲卿仍在咆哮:“别指望这样我就会放了你!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妻子,就是你不爱我,也休想我会放你走!今生今世,你跟那个贱奴,永远不会在一起!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吼完这些话,他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九章

  药汁早已煎好,从下午放到傍晚,丫环见她没喝,不敢询问,只是将药倒在杯里体贴地为她温了再温。
  楚薇枫的心,就跟这碗浓稠的药汁一样,煎熬着。
  她曾不止一次捧起药,想着只要自己狠下心,就够了,但不知怎地,药到嘴边,喉咙里像有什么在翻滚似的,开不了口,只有黯然放下。
  喝一碗茶不该有那样天人交战的神情,平息了怒火,却不肯进房去的方仲卿站在窗外窥视着妻子,愈看心里愈狐疑。
  见门被推开,楚薇枫瞪大眼,倏然捧起碗,欲把药汁一饮而尽。
  仲卿早有准备,他劈手夺碗,看到一部分的暗色汁液洒于地上,而楚薇枫已经吞咽了一小口。
  “这药哪来的?!”他又惊又怒。
  楚薇枫不发一语,迅速地抓起碗,两步之隔,想把残存的半碗药汁吞下。
  “药是莫韶光给的,是不是?你到底该死的吃了什么?!”
  事情一与莫韶光扯上关系,方仲卿蓦然想起在小竹屋里她那视死如归的坚定神情,他的惊愕在一瞬间转变成更深的恐惧。
  他扑上去,把楚薇枫按在床上,抠着她的喉咙,想逼她吐出东西,一面吼着下人:“找大夫来,快点!”
  ★        ★        ★
  大夫放下床帐,收了药箱,恭恭敬敬地走到方仲卿身边,再抬起头时,脸上充满了笑。
  “恭喜方少爷,少夫人已有身孕,快三个月了。”
  房间里的紧绷窒凝,不但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轻松喜悦,反而每个人都呆住了。
  尤其方仲卿,他全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望着大夫。
  “那么……她喝的这碗药……”
  “不碍事的,她服的是安胎药,对身体不但无害,之于少夫人虚弱的体质,还有调理滋养之效。”大夫笑盈盈地答道。
  “仲卿!”沈和颜想说些什么,在他严厉的眼神下噤声。
  床上的楚薇枫,把医生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缩在被子下,背着所有人瑟瑟发着抖。断断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在她以为,莫韶光还在乎她的时候,他居然又背叛了她……
  那个总让她轻易流泪的男子,为什么硬要把她推给别人?
  她的心,在这一刻不再有痛的感觉,只依稀知道着,有什么东西,是一点点、一点点的死得干净了。
  而她偏偏什么都不能做,连愤怒都不会了,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瘫痪似的,空洞洞地呼吸着。
  帐子被拉开,有人拉开她的被子。是谁的手,这么轻柔、这么暖?
  “薇枫。”沈和颜轻喊。楚薇枫闭上眼,这个世上,难道真只有这个女子,才惹不起她心里的恨?
  “你有身孕,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说一声?”
  “这儿没有别人,仲卿送大夫出去了。”沈和颜扳过她的身子,看到她一脸都是湿的,泪水一大颗、一大颗,无声地横流下来。
  莫韶光的背叛让她对一切的希望都绝了念头,除了心碎,还是心碎!
  “妹妹,别哭。”沈和颜劝着,不知怎么鼻头也酸了。
  偏偏她是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妹妹,你明知道你的情况,为什么不照实跟我说?”
  沈和颜拉起楚薇枫,让她紧靠着自己,然后像对女儿那样,怜惜地拍抚着她。然而肩上迅速淌湿的一大片水渍,只令沈和颜愈来愈心慌。
  “妹妹,别哭了!有什么怨、什么恨,都说出来吧!闷在心里,是很苦的。”
  她苦劝安慰着,但楚薇枫仍像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只顾着流泪。
  当沈和颜以为她不开口了,却听到她哽咽的泪音。
  “当初,方、楚两家订亲时,你的心里,对方仲卿是什么想法?”
  沈和颜一僵!方家从没有人问过她对这件事的感受,摒除心里那部分的黯然,她很快地就接受这个安排。
  “我……我不知道。”
  “你没感觉到……背叛?”
  沈和颜苦恼楚地望着楚薇枫,然后又垂下眼。“有。但我又能如何?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永远不可能赢过你。”
  听到她的答案,楚薇枫突然勾起唇角,从冷冷微笑变成凄厉的大笑,才稍稍收歇的眼泪又纷纷滚落而下。
  “妹妹!”沈和颜心慌地摇着她。“你有孕在身,不能激动呀!”
  “姐姐,世上肯定有比容貌还重要的事,倘若,美貌真能在爱情里占尽了优势,韶光又为何执意不肯要我?”
  沈和颜无言以对。
  “我……原来是去找韶光想办法,替我拿掉这个孩子。”楚薇枫又说。
  沈和颜如遭雷击,她拉开楚薇枫,震惊万分。
  “你……你不是说真的!”
  “我何必骗你呢?”她无神地望着沈和颜,垂下眼眸。那一排浓密睫毛落在脸上的暗影,令人看来觉来特别哀伤。
  “他原来是不愿意的,是我拿话逼他,逼得他无法可想,才抓药给我的。当时我想,他心里还是有我的,只是……连我都料想不到,他竟然会背叛我!”说着说着,楚薇枫溃决了!她张嘴,痛恨地叫着。
  沈和颜心惊地抱紧她,用身体挡去这些破碎的吼叫,只恐惧着方仲卿会听到这些话。
  “我以为,只要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地去爱;只要我坚持,我终会得到我想要的!可是,为什么?人世间居然没有这样的爱?!”她大哭大叫,整个人像发了疯似的。
  “别说了!别说了!”沈和颜拍着她,声音也跟着哽咽。
  “如果选择生下这孩子,我这一生,就再也……再也不能为韶光守洁了,我真的好爱……好爱韶光。可是,为什么他不能像我爱他这样爱我?”
  楚薇枫挣开沈和颜,发疯似的捶着床,哭叫声回荡在房间四周。
  “莫韶光!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救?让我死了,少受这种折磨,不是干净了?”
  “妹妹!妹妹!你要认命呀!”
  她发狂地播头。“不认不认不认!我宁愿死,都不要认这种命!”
  沈和颜呆望着楚薇枫。渐渐的,终于明白她心里的苦处。
  从前,她一直不能谅解,楚薇枫为什么不能放下身段去了解方仲卿,而选择用一次次的漠视来面对方仲卿的爱。看着梦寐以求的这分感情,在他人面前倔强糟蹋掉,她比谁都不能忍受。
  世间事,当真如此不平?
  方仲卿一次次地伤害她,她的无怨无尤,是因为爱,可是,她得不到他更深的尊重。
  而楚薇枫能抗拒方仲卿所给予的感情,也是因为她对莫韶光的执着,但换来的又是什么?
  这一刻,她不再这么想了,但除了陪她掉泪,沈和颜别无它法。
  有谁能告诉她这些事的答案?沈和颜抱住楚薇枫,闭上眼,突然不能自己地哭了起来。
  ★        ★        ★
  走出了楚薇枫的房间,沈和颜只觉得心力交瘁;困在天井里的夜风,一阵接着一阵地紧紧刮着,仿佛要将她丰腴的身子一口气拉走似的。
  方仲卿打开了她房间的门。沈和颜抬起头,月光映着她的影,水融融的,像是被泪浸过般。
  “她还好吧?”
  “很好。”沈和颜走进房间,疲倦地回答。
  “和颜……”
  “我累了。”她说:“如果你不介意她已经睡了,就去看看她吧。”
  “我今晚睡这里。”他始终记恨着楚薇枫所说的那件事,虽然她怀孕了,但这两件事,是无法相抵的。
  没有一个做丈夫的,受到这种打击,还能笑着不当一回事。
  “怎么说你都是孩子的爹,去看看她,能有什么难处?”沈和颜在妆镜前解下金钗,语气十分冷淡。“我已经吩咐了管家,明天一早便把这件事告诉亲家公,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多事。”
  “和颜,你怎么了?”怔于她口气从未有的生疏,方仲卿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没什么。”避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走吧。”
  方仲卿扳过她的身子。“我才听宝妹说,你和薇枫两个人在房里哭成一团,为什么?”
  她斜睇了他一眼,迳自坐上了床。
  “和颜!”
  “宝妹就爱胡说八道,这种话你也相信?”
  “你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我话,你有事瞒我,是不是?”
  “瞒你什么?”她轻浅一笑。“我这一生,还能瞒你什么?可以陪在她身边的,可是你却把她扔给了我,要我陪着她。你以为,我沈和颜当真无心无肝,面对另一个女人怀了我丈夫的种,还能无动于衷?”
  “和颜!”没见她用过这么强烈的口气说过话,方仲卿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如果你像自己的那么在乎她,不论她做了什么,你都该陪在她身边。”看到他充满怨尤的表情,沈和颜不满地又开口:“难道你还怀疑那不是你的孩子?太可笑了!嫁进相国府后,她连自家的院子都没踏出半步,而且大夫都证实了,她喝下去的是安胎药。这足见莫韶光并没有恶意,他要是对薇枫放不了手,早就来带她走了。又何必等到这个时候,对她耍什么心机诡计。”
  方仲卿的怒火被撩起,他已经吃了莫韶光太多的亏,哪能够忍受原来一心向他的沈和颜也开始反对他。
  “谁教你这些的?是薇枫,是不是?”
  “没人教我,我有眼睛,难道不会看吗?你真要赢莫韶光,就应该加倍地对薇枫好。你爱她,不肯相信她,心里总是计较着过去的琐碎事。她如今已有了你的孩子,还能跟莫韶光有什么牵扯?要是你做不到,为什么不干脆放了她?”
  “住口!我对她,还不够掏心挖肺吗?”
  “她不愿对你好,就是不够。你说那些好,也不是她想要。就算你把天上的星星、月牙儿主动摘下来给她,她也不会对你感激。”
  “住口!”
  “你关住她的身体,难道可以关住她的心吗?”
  “住口!”
  “仲卿,醒醒吧,她不爱你,这件事一开始就错了,我后悔当日没有拦你娶她为妻!”
  他无法再多听任何一句,只好用最野蛮的方式让她安静下来,沈和颜被重掴了一耳光。
  捂着被掌掴的脸颊,沈和颜愣愣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是她倾心相许的方仲卿吗?为什么她觉得好陌生?
  看着她脸上浮起的红印,方仲卿很想道歉,却说不出口。
  “帮帮你自己吧!”她忍无可忍地喊着。“我从前认识的那个爽朗正直、温柔宽厚的方仲卿到哪儿去了?那个从不专断、对人没有心机的方仲卿到哪里去了?为了楚薇枫,你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你变得好妒、猜疑、蛮横、不近人情……”
  方仲卿咬牙切齿地举高房内一副半完成的绣架,重重砸下!床上的方雅,被突来的重击声吓得大哭出声!沈和颜奔向女儿,抑住泪水,任哭声卡在喉头。
  抱起仍在大哭的方雅,沈和颜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        ★        ★
  翌日,接到消息赶来的楚连,掩不住满脸的惊喜,但楚薇枫那一脸的僵硬,让他却了步。
  深知女儿的脾气,一定问不出所以然来,他只好转向沈和颜问个明白。
  “亲家公,请入座。”
  “不忙,沈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偏厅里,楚连问起女儿的事。
  “从大夫看过她之后,她就这个样子。”沈和颜叹了一声,忧心忡忡地说。
  “女婿呢?怎么没见他人?”
  沈和颜愣了愣,脸色有些不自在。
  “沈姑娘,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就烦你直说吧,是不是枫儿闯祸了?”
  “没有的事。亲家公千万别这么说。”沈和颜福了一福。
  “一定有的。”楚连不胜烦恼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女儿还是为自己。
  近日随着何绍远一场重病,底下几位将军,个个蠢蠢欲动,似有策动反变、自占地盘之势。虽然这场军事权斗与他这小老百姓无关,但何绍远一旦失势,日后也不知是谁接掌节度使一职,这对他楚家日后在行事上,难免有些不便。
  “她是我楚家独生爱女,一向让我宠得无法无天,是不是她又做了什么惹方仲卿生气?”
  “没这回事!”沈和颜急急否认,未料一个声音冷冰冰地从门外传来。
  “她昨天背着我,私下去找莫韶光。”
  “仲卿你——”沈和颜转身,眼里隐隐有着怒意。
  昨日费尽唇舌说了这么多,甚至还挨了打,难道,这还不能唤醒他?
  “和颜,去忙你的,没我的允许,别进厅里来。”方仲卿命令道。
  她忍着气闷闷地行了礼,拂袖踏出了偏厅。
  “我早说过,应该在你成亲后立刻杀了他,以绝后患。”
  沈和颜在窗边猛然收住脚步,楚连压低的嗓音,有种切肤的恨意,连她这个外人听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她悄声地往回移动脚步,倚着窗,小心听着两人的对话。
  “那是我的事。”方仲卿道。
  “也是我的事。”楚连忍无可忍出声,莫韶光的存在,无时无刻威胁着他的地位不保。
  “我想杀他,也是这两日才起念头;而你,似乎很早就想杀死他,岳丈大人,看来,你有太多事瞒我了。”
  “我……我没有什么事瞒你!”听出他外弦之音,楚连收起狠劲,神色有些仓惶。
  “没有吗?”方仲卿不怒反笑,脸色愈来愈难看。
  “我……我不明白贤婿的意思。”
  “真的不明白吗?她胸前的伤,是拜莫韶光所赐,岳丈大人,单是这件事,你所欺瞒的人,也未免太多了。”
  万万没想到,薇枫居然会不在乎名节,连这种难以启口的事都说了出来。
  一时间,楚连整个人又气又羞惭,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我……”他喘着气,突然像发狠似的抬起头。
  “我承认这件事是我瞒了你。事到如今,你想怎么做?休了她吗?”
  “不!”方仲卿的回答,出乎楚连的意料之外。
  连他都忍不住怀疑,自己直觉的回答是否显得虚,但,那的的确确是他心里所坚持的。
  再怎么忿怒与不平,他从来设想过要离开楚薇枫。他对她,仍有一份根深的迷恋。
  他甚至相信,直到他死去的那天,他都不可能卸下对她的这分深情。
  更何况,她腹中还孕育着他的孩子!
  而且,对那个莫韶光,方仲卿的心里始终是有疙瘩在的,他始终当莫韶光是个奴才!一个奴才,凭什么跟他这个王孙公子争?要他对一个下人在情场上认输,他不肯,也不愿?
  “仲卿你……”
  “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忍受的,是那个姓莫的贱奴,他对我妻子的影响太大了,我已忍无可忍,这一次,我必须杀了他。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倒是岳丈大人的动机,真的令人好奇!”
  这种情况下,楚连知道自己已无可隐瞒,反正现在他与方仲卿的目标已变得一致,再瞒下去,只会惹来方仲卿更多的不满。
  咬咬牙,他终于把那多年前的往事说了出来。
  “我原姓赵,曾仕事于莫家,莫韶光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让他把这件事传出去。”楚连恨恨地说。
  “什么?”方仲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事算来已有三十年了。当时洛阳一场战事,我带走了莫韶光的生母,还有莫家部分的家产,并利用这些钱在燕州建立我的事业。我改了姓,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一切。”
  方仲卿虽然冲动,不糊涂,很快的,他忆起了当日带人追回楚薇枫的那片刻场景,还有楚连与莫韶光间的对话。
  “他的生母,后来跟了你,是不是?”
  “没错!”
  “这么说来,他们俩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方仲卿的声音粗砺,鼻息吐着浓浓的浊音。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为什么当日莫韶光顽强抵抗的决心会在楚连一句话里失去方寸,他才有机可乘,让莫韶光中箭落马,也是为什么后来莫韶光会推开楚薇枫,不做任何反应地任她嫁进方家!
  这层关系,让方仲卿空洞地大笑出声。此时此刻,他对那个一直让自己处于劣势的莫韶光,终于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不!”楚连喘息着。“他们不是!”
  方仲卿的笑声嘎然断住。
  “凤翘跟了我,是不得已的,当时兵荒马乱,她一个弱质女流,和亲人失散,几乎无法存活;而我自小跟在她身边,对她一直有分说不出的情意,但碍于主仆之分,我从来也不敢逾矩。但洛阳那场战事,给了我最好的机会,让我能趁势带她远走高飞!”
  “这些跟我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你所谓的不是,究竟是什么?”
  “凤翘跟了我将近五年,一直未有所出,枫儿的生母,是另有其人。当日,莫韶光逼问我的身份,也知道他母亲已死,他不肯原谅我带走他母亲,又刻意藏匿多年,累他父亲为妻流浪至死、抱憾一生。那段时间,我一直很怕他报复,更怕薇枫会跟他走,所以才在那顺势编了那个谎言。”
  说到这里,楚连含恨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阴笑。
  “看到他摔下马,我知道我赌赢了,也笃定他这一生,再不会去纠缠枫儿,因为他再怎么了不得,心里仍有很重的道德感,他负不起乱伦这个罪名。”
  方仲卿不发一语地听完。久久,才又开了口:“他的身手我们都知道,杀他之事,必须再细细琢磨。”
  两人接下来研议讨论的,全是如何布局杀莫韶光之事。沈和颜贴着墙,很想离开,但两只脚像被人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被迫听着这一切,下住地瑟瑟发抖。
  “这事暂时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我必须找枫儿好好谈谈。”一个段落后,楚连道。
  “两个丫头陪着她,正在西院里散步。”方仲卿随手一指,思绪仍沉浸在杀人的计划中。
  楚连冲进花园,一见楚薇枫,顾不得有下人在场,对她劈手便是一个凌厉的耳光。
  “你……你怎么敢做这种不守妇道的事?我的脸全给你丢尽了!你就不怕,这件事会传遍整个燕州?”
  楚薇枫被打得踉跄,唇角渗出血来,两旁婢女急忙去扶她。
  再面对父亲时,楚薇枫不道歉、不认错,亦不流泪,只是冷淡说了一句话:“我连爱都错认了,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可怕?”
  ★        ★        ★
  确定怒气冲冲的楚连已经离去,沈和颜跑了进来,像那日为莫韶光传信时,把门匆匆忙忙地掩上。
  “薇枫!”扳过她的肩,沈和颜望着那张脸,焦虑中突然有了不忍。
  她嘴角仍瘀着血,沈和颜抢过婢女手里的湿绢,不耐地把她们都打发出去。
  “还疼吗?”沈和颜轻轻地将帕子按在那伤口上,心疼地问。
  她木然地摇头。
  “告诉我,莫韶光住哪儿?”
  楚薇枫别过脸,那含恨的表情令沈和颜心里一凉!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
  “不能不提!”沈和颜拼命地摇着她。“你恨他,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吗?”
  一个死字,终于逼得她又抬起头来。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那天到底跟仲卿说了什么,但你显然把他逼疯了,我听到你爹……还有仲卿,他们在计划怎么杀死莫韶光!”
  楚薇枫一动也不动,僵硬地瞪着她。
  “薇枫!”她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求求你快告诉我,莫韶光住在哪儿?我必须赶在仲卿做错事之前,阻止这一切!”
  “不干我的事!”
  “你说什么?”沈和颜突然松了手。
  “他一再负我、伤我,是他该死!我已经跟他没有瓜葛了,你走开,别来烦我。”
  “薇枫!你不能因为他不爱你,就抹煞了和他的所有一切,这太残忍,也不公平!请你听我说,若是莫韶光真的顺了你的意,替你打掉这孩子,那么他就是自私自利,一点儿都不为你想!他心里是爱你的,只是基于某种理由,他不敢爱呀!”
  “什么理由?你说,他有什么理由不敢爱我?”楚薇枫站起来,反问得沈和颜退了一大步。
  “我……”沈和颜支吾着,挣扎着。
  “告诉我啊!是什么理由?”楚薇枫揪着她,眼神犀利如刀。
  “我……我……只是猜想。”沈和颜痛恨地摇摇头。
  “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死心塌地忠于方仲卿吗?”
  楚薇枫冷哼一笑。“打从昨日,我便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原来和他的一切,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而已!”
  这的确是沈和颜当初所想,但事情的演变,已经超出她想象的太多了。
  “莫韶光,”她冲口而出:“他是因为……因为……因为一个误会,才会离开你的。”
  楚薇枫漠不关心地转过头去。
  “和颜姐,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为了方仲卿,沈和颜知道自己不能优柔寡断了,理智的那方警告她,这件事,只能瞒得过一时,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她把楚连和方仲的卿的对话,甚至连那天在街头大雨中与莫韶光的对话,全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楚薇枫傻愣愣地听着,沈和颜的话,一字一句,震醒了她麻痹的神智。
  莫韶光一直拒绝她,就是因为这个?
  她是听说莫韶光说过他与他父亲流浪颠沛三十年的故事,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竟就是害他们孤苦一生的人。
  还记得莫韶光意外出现在房里的那一夜,他脸上那种伤心和惶惑,原来那时他就知道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说。他也可以瞒着她杀死她父亲,可是又为她,他始终不忍,也不愿。
  楚薇枫捧着脸,她不能相信,那一夜,他竟能摒弃怨恨,待她更温存体贴……
  什么都不说,是因为他都承受了!所有可能曾伤她心的苦,他都不要她负担任何一点点从他们相识,他就一直在护着她的周全!
  直到父亲撒了那个可恨的谎,才终于逼得他不能不对她狠心放手。
  楚薇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怎么会傻到以为他不爱自己?那个男人对她的用心,如青天朗朗、明月皓皓,她怎么从没细细思考过这层,只是自以为是地依着自己的想法,去恨他怨他?她怎么会……
  “薇枫!”
  “你为什么不早说……”眼泪流了下来,楚薇枫没有拭泪,说了莫韶光的住处。
  就在沈和颜起身要走,楚薇枫突然揪住她。
  “眼前的情况,我是出不了这个门了,但请你见到他时,一定要告诉他这件事!”
  “我……”
  “和颜姐,我拜托你,我不要他再苦下去了,他这一生,好像就是为了我而来,对他所做的一切,我已经偿还不起了!求你答应我,我从没求过人,但我求你!求求你……”
  像豁了出去,沈和颜为她的眼泪所打动,不假思索便点了头。
  沈和颜走后,楚薇枫把很多事的前因后果翻来覆去地想了个明白。怨恨无法改变什么,走到这步田地,她已无任何说话的余地。
  楚薇枫闭上眼,只觉得好疲累,一直撑着她走下的恨和不平都在此时颓软了,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争什么。
  命运如风,已经把她和莫韶光的距离拉得太远了。她只能祈求,求他这辈子,都不要再为自己伤任何的心。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十章

  城北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火灾,断绝了一切线索。
  楚连找不到人,心中惴惴。而沈和颜,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消息跟楚薇枫说去。
  倒是怨气难消的方仲卿,借故又发了一顿脾气。楚薇枫安静地听着,整个人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实。
  像心有感应,她知道莫韶光并没有死。他只是像从前那样。不忍她为难,所以失去了踪影,也许,他仍藏匿在某个角落,静静地守候着她。
  对莫韶光所有的误解都已冰释,楚薇枫只怨他走得太急,急得她没能把父亲的谎话揭穿,想到他还要担负那谎言所带来的折磨,她眼是一场泪雨。
  几日后,她坚持独居一室,不肯再与方仲卿同房,虽然他极不愿如此安排,却无法反对,因为连看诊的大夫也这样建议,另一方面,方仲卿也怕自己压抑不住的感觉和情欲,会误伤了楚薇枫与她腹中胎儿。
  也许是受到怀孕的影响,渐渐地,她对人,也不像从前那样平淡冷漠了,一言一行间,虽还有一种生分在,但总是合宜的端静和柔顺。
  莫韶光这次消失,时日更长,好像他是真的铁了心要跟楚薇枫断个彻底。几次沈和颜出门,都盼能像过去一样,会在大街上偶遇他,想的也只是想确定他没事,好跟楚薇枫报平安,但是,每每换来满满的失望。
  方仲卿冷眼观察,依旧不肯撤去对她的严加看守,他怀疑这又是个企图让他安心的骗局。
  直到几个月后,她的小腹渐渐隆起,行动开始不便,他才终于定了心。
  ★        ★        ★
  九个月后,燕州边关。
  何绍远那条老贱命,还真是耐磨!
  老家伙麾下那些和他同级的将军,想必也都蠢蠢欲动吧?
  床上的梁律不耐烦地想到,右脚狠狠一伸,毫不怜惜地把身边酣睡的女人踢下床。
  “哎唷!”滚下床的女人大叫一声,晕茫茫地睁开眼,红红的胭脂狼藉地糊满整张脸,白嫩肥厚的身上散布着淡青的掐迹和咬痕。
  “你干什么呀!”她叉着腰,大发娇嗅,胸前两颗丰硕的乳房随着动作放浪地颤动着。
  “滚出去!”梁律吼道,才不管她身无寸缕。
  看得出来他心情不佳。他包养了一个多月,女人深知梁律的脾气,不敢再造次,夹着屁股,半遮半掩地跑出去了。
  他妈的!梁律咒骂了一声,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边防地,全都是同样的烂货色!留守这里一年半载的,要不是没别的选择,他实在对肥女人倒足了胃口。
  想着想着,他不禁想起一张冰霜美丽的清瘦脸庞。
  那个楚薇枫……他吞了一口酒,粗鲁地拭去了嘴边残留的酒液。
  隔了这么久,不知那妞儿是不是还像他记忆里想的那么娇艳动人?
  听往返城里送递公文的信差说,这女人不但嫁得风光,在最近还很争气地替夫家生了个白胖儿子。想着想着,他涎笑着,忍不住抓了抓胯下。
  他从没玩过良家少妇,要真有再进城的那一天……嘿嘿!他一定会去探探她!这么想着,他更是欲火难忍,有点后悔把刚才的肥女人赶了出去。
  但话又绕回来,要不是那老不死的何绍远,有一日、没一日地拖着,他又怎么会被军令绑在这里,动弹不得?
  愈想就愈生气,梁律把酒瓶狠狠一砸,嘴里咒的全是何绍远的祖宗八代。
  等着吧!时间不会太久的,等他梁律进城,必是有仇报仇!他看上眼的女人,也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哈……
  ★        ★        ★
  莫韶光靠在花木扶疏的矮墙边,翘首看着远方。
  这一片占地数顷的土地,坐落在燕州城郊外,是燕州目前最大、也是较具规模的墓园。
  从小燕湖畔那场祝融之灾消失后,他仍然没有离开燕州,因为心里还牵挂着楚薇枫,于是选择隐居在这处平日少有人烟踏及的墓园,与一位守坟的独居妇人相依为伴。
  与平日园里的冷清相较,今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都是携家带眷前来扫墓的人群。面对这种景象,想起自己仍是形单影孤,而楚薇枫已为家开枝散叶,莫韶光心里自是不胜唏嘘。
  “年轻人。”一位老妪缓缓朝他行来,语气亲切地招呼着。
  莫韶光对她微笑,喊了一声廖嬷嬷。
  廖嬷嬷在他身旁拣了个位置坐下。“很少瞧见这儿这么热闹吧?”
  “今天是清明吧。”他说。
  “是呀!”老妇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你留在这儿,也好一段时日了。”
  莫韶光交握着手,目光无意识地飘远,落在更远处几辆看来豪华的马车上。他站了起来,脸色愈来愈凝重。
  “年轻人,在看什么?”廖嬷嬷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有。”莫韶光摇头,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几步。
  “那是楚家的马车,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派人来修坟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廖嬷嬷开口解释道。
  “坟前的那位,可是燕州首富楚老爷?”
  “原来,你也识得他。”
  等了半日,墓园里的人潮逐渐散去,楚家的马车也走了,莫韶光才走向楚家方才大肆整理过的两座坟。
  站在第一座墓碑前,他眼神闪了闪,忍不住心惊。
  再走到第二座墓前,他更疑惑了。因为,两块墓地上的石碑,竟都刻着同样的名字。
  莫韶光暗咒自己粗心,他住在墓园的时间,一直深居简出,虽然偶尔会帮着廖嬷嬷处理一些丧葬之仪,都仅止于一些葬在墓地边缘的乞丐流民,大部分的时候,他的重心都在花木栽植之上。也从来没有想过,这里竟会埋着他至亲之人。
  “嬷嬷,这两座坟,都是楚家所有?”他盯着两座坟前仍徐烟袅袅的沉香,突然问道。
  廖嬷嬷走上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是呀!这坟,分别葬着楚老爷子先后两位夫人。”
  “两位夫人?那为什么两座墓碑都刻着一样的名字?”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廖嬷嬷语重心长他说,突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年轻人,这话你要是去问别人,恐怕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嬷嬷,您知道其中的缘由?”
  “当然知道。在二十八年前,我曾经是楚家的老佣人。”
  莫韶光瞪大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但廖嬷嬷似乎沉浸在年代久远的往事里,并没意会到他错愕的表情。
  “要不是大夫人对人特别好,我是不会特别记得的。”廖嬷嬷点点头,拈着袖子轻柔地拂去墓碑上吹来的些许风沙。“她很宽容,对咱们这些老下人特别好,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所流露的笑容总是特别忧郁,尤其是每每看到一两岁大的孩子,就会背着人默默哭泣。”
  莫韶光屏息听着,一直以来对他很陌生的母爱,仿佛在廖嬷嬷的三言两语中,轻柔地苏醒过来。
  娘一直是记挂自己的……莫韶光想,鼻间有些酸,眼底浮起朝阳似的微光,久久压在心里那种温柔,又牵引而起。
  “我跟你说这事,你可别跟人说去。”廖嬷嬷抬起头,突然提醒他一句。“大夫人虽然去了好多年,但楚老爷子从不准许旁人提及这件事。”
  莫韶光眨眼,凄楚地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这里还会有一座跟凤翘同名的墓?”
  “你说这个。”廖嬷嬷看着那一座规模较小的坟地,灰白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她原名叫秀姑,楚老爷平生一直以大夫人的命薄为憾,大夫人死后那几年,他一直郁郁寡欢,有一天无意间在路上碰到一个跟大夫人面容肖似的女子,也就是秀姑。
  不晓得是不是移情作用,明知这秀姑身体羸弱,也有些年纪了,实在不是续弦的好人选,但楚老爷还是坚持纳她进门,还改去她原来的名字,要所有人全尊称秀姑一声凤翘夫人。
  不过,她身子实在太单薄了,在生楚小姐的时候,便难产去了。”
  他瞪着另一块墓碑,如果薇枫的生母是这个原名叫秀姑的女人,那么……他忍不住细看另块墓碑的立碑日,突然呆住了。
  莫韶光脑子飞快地转着,墓中这位大夫人是二十六年前死的。而薇枫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她是独生女,并没有其他姊妹……
  他脑子一声轰然大响,脸色苍白!
  “廖嬷嬷!”他急急揪住老妇人:“您可记得,这位原配夫人,在楚家是否有所出?”
  他那焦急的模样,令廖嬷嬷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她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有啊。”
  “那……楚家姑娘……”
  “是这位二夫人秀姑所生。”
  莫韶光捏紧拳头,沉寂在心里多时的忿怒,突然像火山一样爆发开来!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个该死的楚连,竟骗了他这么久!
  ★        ★        ★
  知道真相,莫韶光几乎一刻也不能等,他怒气腾腾,一心只想找楚连讨回公道。
  但眼前还几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他强逼着自己忍下报仇的念头。
  当夜,趁着廖嬷嬷熟睡时,莫韶光在母亲碑前焚香祝祷,然后将坟挖开,他知道廖嬷嬷会不定时地出来巡视墓园,所以进行得很谨慎。即使心中仇恨如火,他仍是极有耐性,一天一点地做着,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他才取走了母亲深埋于地底多年的骨灰坛。
  翌日,他在墓园附近寻了一处道观,为母亲重做了一场法事,井委托道观暂时借放。
  大半年的时间,一切事都已经完备就绪,他买了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奔离了墓园。
  从郊外到大街,莫韶光愈走愈觉不对劲。印象中,大白天应是热闹熙攘的大街,此刻竟无半点人迹,只有一地的脏污凌乱,还有火烧的烟迹处处。
  愈瞧,就愈像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历经了一场严重的意外。
  朝楚家的方向行去,情形不但没有转好,反而更糟糕,莫韶光愈走愈急,完全没见到半个人,甚至还在地上看到了一摊又一摊的暗色血迹,楚家朱红大门的台阶上,亦有未干的血。
  莫韶光跳下马,大力推开门。大门里,全是触目心的乱,墙上地上、梁柱台阶,处处都有刀剑痕,马蹄印……
  昔日楚家美丽的庄园里,像千军万马狠狠蹂躏过一般。
  他冲进大厅,只看到楚家几名下人围在一具覆了草席的尸体边,默默拭泪。当所有人见到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全都声尖叫!
  他揪起一名仆人,喝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来,派赴边防巡守的梁律,早布置了一部分的人马守在城外,就等驻在节度府里的眼线,一回报何绍远咽气的消息,他马上杀进城里,发动了叛变。
  梁律浩浩荡荡领着一票手下,俨然作战一般,杀进楚家,等不及要报求亲未成反贬守边防之仇。
  莫韶光愈听愈怒,他冷静地掀开草席,眼前的景象几乎断了他的呼吸。
  楚连的头颅和身体是分开的,他颈间的伤口,沾满了黄泥土,惨白的脸,表情瞠目结舌,显然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一刀断了头。
  莫韶光盖上草席,一股酸水直涌喉头。楚连虽非死在他手下,但终究是死了。人一死,万事皆休,他怎么能再用言语去侮蔑一个死人?
  ★        ★        ★
  方家的情况比楚家好不上哪儿去,一样灰烟四起,一样血印刀痕满布,甚至有几个下人满脸恐惧地倒在血泊中死去,大门上的铜环,甚至还被刀削去了一半。
  梁律这一次显见是为报复而来,想着楚薇枫的安危,莫韶光的心揪得更紧。
  雅致的园里,处处都是被马蹄践踩过的狼藉。他扭住一名背着包袱,鬼鬼祟祟正准备要开溜的下人,逼问方家其他人的去处。这才知道方仲卿在听闻楚家的事后,已赶在梁律带兵来到之前,便收拾细软,逃到方家在郊外的一间小别庄暂避风头。
  莫韶光一秒钟都没浪费,跳上马背,发疯似的赶去了小别庄。
  方家别庄一片宁静,莫韶光策着马,警戒地在别庄四周察看,却不见半个人。当他看到紧邻屋后一片浓密的林子,不假思索地使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方家的人全躲在林子里。沈和颜抱着两个孩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一臂一腿皆负伤的方仲卿。
  一旁,还有二十来个方家的侍卫和奴仆,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负了伤,个个看来都是狼狈不堪。
  独独就漏了他最记挂的楚薇枫,莫韶光的心重重一沉。
  再遇莫韶光,方仲卿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尤其又是在自己这么凄惨落魄的时候,新怨加旧仇,方仲卿咆哮出声:“你来做什么?来人!”他吼道:“把这贱奴赶走!”
  “仲卿,”沈和颜走上来,拉拉他,劝道:“别这样。”
  “薇枫呢?”莫韶光跨前一步,沉声问道。
  “她被……”沈和颜喊道,却被方仲卿狠狠喝住。
  “和颜,你跟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陌生人!”莫韶光上前一步,扫过林子里的家丁面孔。始终不是楚薇枫,他心里的不安愈来愈加深。
  “薇枫呢?我要知道,她是不是无恙!”
  “我妻子的事,不请旁人过问!”
  “方仲卿,像个真正的男人行径吗?”莫韶光瞪着他,揪起他的领子,劈头就是一阵大吼:“何绍远已失权,梁律所领的叛军突如其来地攻城,这股势力比什么都还甚!那个人渣,他一直没放弃过薇枫,在你还有时间跟我斗气前,告诉我,薇枫在哪里?”
  “来不及了,她在跟我们离开的路上,被梁律掳走了。”沈和颜说道。
  莫韶光倏然放开方仲卿,愣愣地望着沈和颜。
  突然,他又揪起方仲卿。“我把她让给你,你居然没有能力保护她!”
  方仲卿未负伤的那一臂,突然举拳,狠狠朝莫韶光挥去。
  “让给我!?你说得真好听!莫韶光,你这个贱奴,你糟蹋她,再把她像只破草鞋一样塞给我,你又算什么男人?”
  “不准你这样说薇枫!”莫韶光眼里充满怒火,也很想挥拳相向,他要方仲卿为这句话付出代价,可是,拳头停在空中,迟迟不能下手。
  他有何资格打他?薇枫的命在旦夕之间,他在这里跟一个男人争辩,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你打我呀!你打我,就能改变这件事实?”方仲卿阴阴地笑起来。
  “够了!你们不要再吵了!”沈和颜忍无可忍地插进话来,“你们在这打得你死我活,分出胜负又如何?薇枫回得来吗?”
  一句话惊醒了两人,莫韶光扭头就走。
  “莫先生,你去哪?”沈和颜抱着孩子追上来。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怀中那清秀白皙的婴孩。
  “薇枫的孩子?”
  “是的。”沈和颜将孩子抱上前。“他叫方尧,名字是薇枫所取的。”
  尧?那是他父亲的名!他只跟她说过一次父亲的名,她竟然一直记着。莫韶光伸出手,轻轻柔柔地抚着婴孩细嫩的脸颊,那婴孩嘴角动了动,睁着大眼睛,无邪地瞅着他。
  想到为这孩子付出的代价,是换来薇枫对他一辈子的怨恨,莫韶光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淌血。没有人能与他分担这种苦,如果不是楚连从中作梗,这应该是他莫家的骨肉……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他说,声音特别低哑哀伤。
  “我也去!”方仲卿冲上前,却被沈和颜拉下。
  “仲卿!”沈和颜语气严厉。“你是方家的主人!这里有多少人仰仗你,你想在这个时候弃他们而去?”
  “我……”一句话挑起他沉重的责任。但想着不走这一趟,又可能会在楚薇枫心里分出轻重,方仲卿心里躁怒更炽。
  尊严对他一向很重要。一个人必须仰赖某种程度的尊严,才能活下去,但这一刻,他在莫韶光面前,是真的连这一丝丝自尊都没了!一个须依赖他人解救爱妻性命的丈夫,他觉得彻头彻尾地灰心了。
  “还是我去吧。”莫韶光走向坐骑。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件事必须由他来做,不是方仲卿或其他人能解决的,梁律那鞭是他挥的,今日,也必须由他来做个了断。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薇枫!”
  “仲卿!”沈和颜颤抖地瞪视他。“那么,你的一对儿女呢?失去父亲,他们要靠谁?”
  “你们不要吵了,我去救她,一旦我找到她,如果她还愿意跟你,我绝不勉强她。”
  方仲卿错愕地抬起头。“你是什么意思?”
  “有多久了,她都没有再提过我这个人,不是吗?”莫韶光坐在马鞍上,苦涩他说。
  “那又怎么样?”
  “实话实说吧!那一日,她是来找我打胎的,只是,我没按她的意思,还替她把孩子留下来,你该知道她的脾气,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会原谅我的。”
  方仲卿踉跄地退了一步,原来苍白的脸色更显伤惨。“你说谎!这不是真的!”
  “他说的是真的。”
  他呆呆地看着沈和颜,后者哀怜地看着他。
  “仲卿,是薇枫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如果生下这孩子,就不能为莫韶光守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同情我是不是?”方仲卿吼道,他完全被事情的真相击溃了。
  “因为只要是为她好的,宁愿她恨我,我也会替她办到。”
  “你说这话,不显虚伪?”
  “难道你对自己没有信心?”
  方仲卿咬牙背过身去。
  “我说过,我会以她的意念为依归,什么对她好,我不惜一切替她做到。”
  说完,莫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就怕被人看到,他眼底被沈和颜那话惹出的泪。
  原来当日,薇枫并不是存心来惩罚他的,她只是用她所知道的方式在爱他,纵然那不是他能接受的。莫韶光在马臀上重重击了下,坐骑扬蹄奔去。
  出了林子后,风变得强劲起来,却吹不掉他心里塞满的幸福感。
  对方仲卿所说的,男人对男人间的承诺,他突然变得毫不在意。这一次,他改了心意,说什么,他都要带薇枫走。
  ★        ★        ★
  半个小时前,楚薇枫吐了一口唾沫在梁律脸上,她以为能激怒梁律,没想到他只是甩了她一耳光,将她拽进这间房里,然后锁上了门。
  门槛上悬着半月破碎的枫叶,似乎也跟她一样来不及逃出这房间,同她一块被关了起来。
  楚薇枫拾起了落叶。
  秋天了,又是秋天了,她从不曾对一个季节这样的敏感过,她仍记得,初时和韶光缠绵的热烈。楚薇枫浮起泪,她还记得,那时候的她,快乐得一如翩翩彩蝶,如盛开的花朵……
  两年的时间,已把她琢磨成了另一个人,她是个被逼嫁的妻子也是个不情愿的母亲,而今,要成为另一个人的禁脔……楚薇枫抱着自己,觉得心里一阵冷清,不能自己地哭了。
  哭泣之中,她搬来椅子,解开腰带,将之抛过梁。
  椅子被踢开的那一瞬间,流通的空气被活活剪断,她的脑中一阵轰然,胸口痛得难受,一秒钟好像变成有千百年这么久,眼前出现了一阵白雾,渐渐地,转成一片漆黑,然后纽紧她的腰带突然松了开来,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嘶喊,耳际嗡嗡作响。
  有人利落地解开她脖子的腰带,并试图灌口气进她嘴里,窒息的痛苦已经令她无力再挣扎,只任不甘心的泪水溢出眼眶。
  挤出一点力量推开抱着她的人,楚薇枫护着发疼的喉咙,匍匐着爬到门口。
  “我死都不会让你得逞!”
  下一秒,她被轻柔地拥进那个男人的怀里,她恨恨地用手指抓着他,感觉指甲陷进那个人肉里。楚薇枫以为梁律会松手,可是他还是不顾疼痛,把她抱得紧紧的。
  一滴温热的水气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听那个熟悉温柔的轻唤。
  “薇枫……”
  声音低哑而心碎,楚薇枫一僵,瞪大眼,仰起头,不能置信自己所见到的。
  那种震惊,是一种令人无法承受的甜蜜就像失去了极珍贵的东西,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又回到你身边。
  是韶光!他来了,在她已经彻底死心的候,他竟然来了……
  楚薇枫以为自己就要昏厥,她瞪视他的脸,掩住嘴边就要逸出的喊叫。
  “韶光,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压抑的哭泣,刺痛了他的五脏六腑。
  “我来带你走。”
  好熟悉的字句!一幕幕被记忆封锁的住事因为这句话被勾回了,只是时不我予,楚薇枫没有甜蜜,只有沧桑。
  “别哭!”他温柔地说。“我带你离开这里,不要哭了。”
  “你快走吧,这儿这么多人,你带着我,走不了的。”
  “我绝不放你一个人。”
  一句话又惹出她的泪,楚薇枫笑得好凄然。
  “你这话,听来好讽刺……”
  他懂她的意思,莫韶光闭上眼。过去的一年里,他已经学会把她想成是很遥远的事,虽然这事含有隐痛,就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影像。他的胸腔遽烈起伏,面对她的怨,他不能什么,只有一种以死相酬的亏欠。
  “对不起,我知道你怨我,但眼前不是斗气的时候,跟我离开。好不好?”
  “不,你带着我,会拖累你的。”
  “我这时离开你,就无法挽回了。”莫韶光以异样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我已经伤了你太多次了,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一番话令她动容,但想起自己已回不了头,楚薇枫不禁黯然。
  “不可能的,我有夫有子,你怎么可能不当一回事地再接受我?”
  “为什么不可能?是我不够睿智,看不清楚事情真相才放弃你。如果你愿意回来,我只会感谢上天对我仁厚,我能有什么资格嫌弃你?”
  “你已经知道我爹那番话是骗人的?”
  他点点头,想到楚连的死,莫韶光心里一恸。这恸,为的是她。
  “韶光……”她泪盈盈地看着他。“在我面前,你为什么要这样卑微?你为什么不记恨我爹?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苦往自己心里搁?”
  “不重要了,都过去了。”他柔声说道。“今日你若不跟我走,我也不会逼你,但我绝不让那畜生碰你一下。”
  听出他口气里的坚持,楚薇枫心一揪。
  “你想做什么?”
  “杀死梁律,今日,我绝不让他碰你一下。”
  她扑上前拦住他。“你还说你不逼我!你只身一人,拿什么对付他?我就算恨,也从不希望你死呀!”
  他哀伤地看着她,声音哽咽的:“面对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已经错过你一次了,这一次,我绝不容自己眼睁睁地看你落入虎口。”
  “你别说了,我跟你走!”她扑进他怀里。“我跟你走!”
  他点点头,将她背了起来,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回从前,楚薇枫闻着他身上那熟悉的体味,不知为何,眼里的泪就是断不了。
  一出将军府,莫韶光抱她上房,拼了命地往郊外奔去。
  不出一炷香时间,梁律就发现了楚薇枫已经逃走,他鬼吼鬼叫,几乎派出所有的人手,分头朝将军府的四面八方追去。
  负着两人重量,马儿催得再急,也不比那些训练精良的军马,很快的,便有人发现了他俩的踪迹。
  知道怎么逃也逃不过,莫韶光将马骑至一块小山坡处,突然停了下来。他把楚薇枫抱了下来,将那马儿放走。
  “你留在这儿,千万别出声,也别乱走,我一会儿就来找你。”他沉声吩咐道。
  “你要做什么?”
  “他的追兵太快,必须有人去引开他们。”
  “韶光!”见他要往回走,楚薇枫心里猛的一揪,拉住他的衣摆,不肯放手。
  “答应我,你会平安无事。”
  他点点头,俯下身迅速在她额上一吻。
  他奔下山坡,沿着狭窄的山路拼命地往回跑,直到看见梁律的追兵,莫韶光拿出匕首,砍下一截树枝,在路中央,不躲不闪迎向杀气腾腾的兵马,再用树枝绊住第一匹军马。他踢翻马上的士兵,夺下那匹马和刀子,便朝其他人冲去。
  有人下令发箭,箭朝他疾飞而来,却让他手中的长刀一一格开。
  自小追随父亲的武仆,传给他的精良武术,此时发挥得淋漓尽致,眼见一炷香过去,他仍在围困之中安然无恙。
  这一幕看得随后而来的梁律怒下可遏,夺了旁人的一副弓箭,朝他瞄准。
  就在莫韶光别身闪刀时,那枝箭,刺中他的背。
  莫韶光闷哼一声,一下子重心不稳,摔下马来。他及时抬刀。格档了几次攻击。但是破绽已出,不一会儿,两钢刀又砍在他双侧肩胛上。
  又是一次致命的狙杀!
  像映证他曾有过的那场幻觉,莫韶光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在倒下的那一刻,想起楚薇枫殷殷期盼的脸,一种使命感令他咬紧牙关,苦苦撑着。
  他跳起来一阵大吼,那两名冲上来的士兵原拟要再补上一刀,见他突然站起来,两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竟吓得弃刀逃去。
  莫韶光跪了下来,抬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弓,忍痛伸手至背上,拔下那枝箭,瞄准了梁律。
  身后一把刀,又砍进他的肋骨,莫韶光动也不动,凝神弯弓搭箭,抬起上身,将还滴着血的箭,紧紧地射了出去。
  前一秒,梁津置正在得意于他的箭术时,下一秒,那枝箭破空而来,当胸穿过他的身体。
  梁律只觉得一股无比尖锐的刺痛,看到一旁侍官惊恐的脸,他的视线僵硬地往下移,看到刺穿他心口上的那枝箭。
  他一点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梁律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然后,仰面朝后摔下。
  看着活生生的主人在须臾间变成了一具尸首,侍官连连退了几步,然后,崩溃地喊出声:
  “杀了他!杀了他!发箭!快发箭!”
  但已经来不及了,大部分的士兵都看到了这一幕,梁律的死,好像同时也将他们的凝聚力给瓦解了,每个人不约而同掉转马头作鸟兽散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11-01
尾声

  天色已经暗得快瞧不见远处了,楚薇枫仍在屏气凝神地等待,像那一次在房间里等候情郎来会,无视山风吹得她脸颊生痛。
  蹒跚的脚步声,缓缓地朝她移进。
  “韶光!”她站起来,突然摔下,两个时辰的僵滞跪坐,令她的腿发麻。
  莫韶光扶住她,身躯跟着一软,他的身躯紧紧贴着树,缓缓跌坐在地。
  “韶光!你怎么样?”天色渐暗,她只知他受伤了,却瞧不清他到底伤得如何。
  “他再也不会来烦你了。”莫韶光放松一笑,摸摸她的头。
  两人紧挨坐着,弦月星子在天空升起,大地一片清新洁净,仿佛方才那场杀戮,只是一场虚幻。
  “韶光,我想清楚了,我要跟你走!”她握住他的手,突然说道。
  莫韶光早知道她会做出这番选择,唇角漾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虚此生了。
  “薇枫,你可以吻我吗?”
  这个要求,突然教楚薇枫红了脸,好像回到那初恋的少女时代。
  她没有扭捏,凑上唇,温柔珍爱地在他冷冷的唇上一吻。
  莫韶光无法回应,因为一阵加剧的疼痛正袭胸而来,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开口吩咐:“薇枫……我找到……我娘了。我……把她……把她放在燕州近郊墓园外的一处小观里,请你务必带着她,和……和我爹会合,他被供在长安城郊西的白云寺里,请你……请你一定要替我合葬他们……”
  “你不跟我一起吗?”她紧张地问。
  “当然。”他微笑,怜惜地摸摸她的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薇枫。”
  莫韶光的话令她心头一阵暖,只是,他的手怎么这么冷呀?她想着,不住摩挲着他的手,却想起了方仲卿的脸。
  她用力地闭上眼睛。不,不是这样的!这个时候,她不该去想那个男人,她应该坚定点,莫韶光才是她最爱的人。
  是因为她曾经和方仲卿那么亲密吗?她不是自愿的,那种情愫只是两人相处太密切,所引起的一种混乱而已,没有意义的,她爱的是莫韶光!
  “韶光。”她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胡思乱想。“如果,他肯让我们离去,我们要上哪儿?”
  “你想去哪,就……咳……咳……就去哪儿。”强说完,他突然不断地喘着气。
  从不曾见他如此虚弱,楚薇枫慌了手脚,她的手探至他的背后,想替他顺顺气,按到一大片人的血渍。
  “韶光!你流这么多血?”
  “不……不碍事。”他摇摇头,又笑了。
  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笑过这么多,他不愿她再掉一滴泪,只愿她能记得他的笑。
  “可是……”
  他点住她的唇,温柔地问道:“还记得我们当日被梁律追赶的情形吗?”
  “记得。”她盯着他苍白的唇,哭着点头。
  “后来,我背你走回楚家,你也是这么问我的,还记得……记得我怎么说的吗?”
  忆起当时的情景,楚薇枫破涕为笑。
  “你说,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伤死,你说,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点点头,笑着点点头。
  “对,我还有很……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我要跟你过一辈子。”
  拭掉泪,楚薇枫点点头。她放心了,每一次,她都是这么相信他。
  “睡一下吧,你……你也累了,等我们休息够了,我……再……你回去。”
  她依言闭上眼睛,偎进莫韶光的怀里,沉沉地睡了。
  莫韶光抿着唇,痴痴看着她,心口突然狠狠一抽,直到此时,才任鲜血自嘴角汩汩流下。
  “薇……薇枫。”他轻喘着,声音近乎低喃。
  “嗯……”她闭着眼,轻喃了一声。
  “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嗯……”
  “你要记得,不管……不管你身在何处,我的心都会在你身边。”
  “嗯……”
  “睡吧,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他说着,唇角轻轻一勾。
  跟前,仿佛有什么在飘动着,像极了一直盘旋在脑海的那场薄雪……
  真奇怪,他为什么好像看到自己变了个样?他从来没留过这么浓密的胡子呀,而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他眨眨眼,一叶枫落在他的胸前,极鲜艳的红,像薇枫点在额上的胭脂……
  不远处,那个坐在观星台上的美丽少女,怎么也点了一颗如此鲜红的朱砂?她那抹不食人间烟火般轻浅的笑,怎么也像极了薇枫?
  自他体内淌流在地上的鲜血愈来愈多,染红了半边黄土,莫韶光痴痴一笑,又是幻觉。他突然懂了,但怎么也不明白的是,走在他前面的男子,怎么会成了方仲卿。
  疲累感充满他的身体,令他无法再多想。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流浪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
  俯下脸,他近乎无力的唇,带着血,颤抖地吻在楚薇枫额头那枚枫上。
  莫韶光看着她,怜爱地笑了。她一定睡得好熟,因为她没睁眼,只是微动,挨得他更紧。
  “我……我好爱你。”他轻喃。
  前世已矣,今生又亏欠了她如此深厚的殷殷情意,那么,也许,只能等待来世了。
  他好想、好想把她叫醒,与她约定来生,可是他不敢,亦不舍。这一世,他已经给予她太多的伤害,不能想象,下一世,她还要再承受这种折磨。
  不能相守的这份遗憾,就任自己咽吧!莫韶光垂下眼,他已经得到了她最深刻的爱,至于来生;只要她好,是不是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莫韶光噙着笑,想着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对她说:想叮咛她,既已为人母,就别事事太过任性。也想告诉她,他注定只能陪她走这么一小段路,要她心里不要有太多的怨……
  但想起她日后不再受到梁律的威胁,他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莫韶光欣慰地合上眼,与楚薇枫紧紧交握的手指,悄悄地,松了开来。
  一如生前行事,来时孤独一人,当他离去,依旧是寂寞的形单影只。
  天空依旧是萧瑟微凉的秋,林间一片枫红如血,黑夜里瞧不见了,只有那落叶,一叶一叶,嫁风娶尘地各自飘落下来。一叶一叶,覆盖住相拥的两人,温柔而寂寂。
  ★        ★        ★
  那一夜的反侧难安中,方仲卿睡着了。
  突然觉得脸上一亮,方仲卿眯着眼.只知道是个男人,隐隐看得见轮廓,仔细一推敲,这人竟是莫韶光。
  虽是入夜时分,但莫韶光的周身明亮异常,有道如火炬的红光,一直围绕着他打转。
  方仲卿有些害怕,他挣扎起身,但莫韶光俯着身子,只是静静盯着他,眼中隐隐有恳求之意。
  思及白日所说的一切,方仲卿觉得怒火中烧,他想拔剑相向,看见他的另一只手,还牵着长发披肩、白衣胜雪的楚薇枫。
  只见莫韶光沉默地松开手,把楚薇枫推向他,然后便离开了。
  楚薇枫似乎不明白,她看着莫韶光离去的背影,突然也追着他的方向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要走,方仲卿一阵昏眩,站起来想扑上去,可是他们像对影子,渺渺忽忽地飘着,以他追不上的速度,轻逸地、不沾衣袂渐渐走远了。方仲卿追得气喘吁吁,只能看见两人消失在远处的一棵枫树下……
  “薇枫——”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薇枫的名字,听到耳边重重的一声响,方仲卿醒过来,看见随身的宝剑跌落在地。
  他撑着腿伤,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别庄外的天色已经大白,秋日的初晨,阳光刺眼得令人恍惚。
  沈和颜在此时匆忙走来,脸上有一夜未眠的疲惫。
  “仲卿!”
  “怎么回事?”
  “方忠出去打水,他听到有人传言,梁律的尸体昨夜在山头野狼啃了。”
  ★        ★        ★
  没等梁律死亡的消息证实,方仲卿便带着一群人,赶往梁律陈尸之处。
  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昨夜的梦,他心焦如焚,只怕楚薇枫真的不顾一切地跟着莫韶光走了。就在路上,他的人在小山坡的一棵枫树边,找到了两人。
  满山红枫之下,跟前的一幕凄美如幻影,方仲卿怔怔在马鞍上瞪着那对血泊中相拥的男女,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楚薇枫在莫韶光的怀里动了动,方仲卿才如梦初醒,急急奔上前去。
  下了马,再走近些,他才看清楚,靠在树干上的莫韶光早已气绝多时。
  听到马蹄声,楚薇枫醒了。她睁开眼睛,惊愕地看着方仲卿和众人,但他们的目光焦点不在她身上。
  楚薇枫转头,摸到嘴角冰冷的莫韶光,他的脸庞一片白,那唇角仍是含笑的。
  “韶光?”她叫,轻轻地拍拍他。“该起来了。”
  他没回应她,楚薇枫不死心,离开了莫韶光的怀里,见他的身体,像失去支点的枫叶,往一旁摔去,楚薇枫急忙稳住他。
  “韶光!你怎么不回答我?”
  “他死了,薇枫。”
  是仲卿的声音。楚薇枫跪在莫韶光面前,呆滞地偏过头看方仲卿,这时候,她才注意到,淌流在两人四周,全是鲜血。
  “喔,韶光。”她摇摇头,轻声叹息,很怜惜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流这么多血,你一定很累,想多睡一会儿,是不是?”
  “他死了。”方仲卿蹲在她身边,小心、谨慎地不扰到她。楚薇枫的表情有着太吓人的平静,令他心里一颤。
  “薇枫,莫韶光死了,你听到了吗?”
  楚薇枫的目光有些忿然。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咒他?他受的只是小伤,他答应过我,不会轻易死的。”
  方仲卿憋着怒气,突然握住楚薇枫的手,将之搁在莫韶光的胸前。
  “摸摸他的心,你感觉到什么吗?薇枫,他死了,你清醒点!就算他跟你说过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死了!”
  指腹下的肌肤一片冰凉,楚薇枫愣愣地看着,整个人也冰凉了起来,身子像有千斤重,一张脸惨白如雪,魂魄都抽走似的,再不能言、不能看、不能听……
  这不是真的,昨夜韶光跟她说过的事,一桩一桩,那些记忆都还是清新无垢的,怎么会在她睁开眼后,变成一片狰狞?不!这不是真的……
  她覆住脸,不停地摇头。
  韶光向她保证过,他再也不会欺骗她了,从今以后,他会好好待她的!
  “薇枫!”
  “你骗我!”她说,突然挣开他的手,转而埋进莫韶光僵硬的胸膛,不肯离开。
  不忍见她如此,方仲卿想拖走她,她的反应更激烈,将他的手背抓出好几道血痕。
  “你!”他忿怒,但是当他看清楚她的表情,方仲卿僵了,再说不出话来。
  一直妆点在楚薇枫额上那潋滟的枫钿,不知何时已拭去,那里只余一片干净,曾经因撞伤留下的那疤痕,消失无踪。
  方仲卿头皮一阵发麻,全身都是鸡皮疙瘩,只觉得恐惧异常。这是莫韶光的阴谋,他人虽死了,还不放弃要把薇枫带走!
  他突然丢下剑,死命地摇着楚薇枫。
  “他死了?薇枫,你看清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楚薇枫固执地溺在莫韶光那丝带血的微笑里,她偏着头,唇角突兀回应他一笑,然后,身子慢慢地摊了下去。
  ★        ★        ★
  从带她回来之后,方仲卿守在房门口,一直没敢合眼。
  他好怕她会寻死,好怕那场梦,会真的在他跟前实现。
  从辗转不安的噩梦中醒来,楚薇枫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只觉得与这世界再无牵连。
  当她想起莫韶光,那阵痛彻神魂的悲哀直冲心坎,才让她痛号出声。
  她不停回想莫韶光曾对她说过的话。那些话,此时想来竟没有半点安慰,只有锐利的痛楚。
  莫韶光又骗了她了,只是这一次,不是还有机会的生离,是死别!
  每一次,都是他负了她,而她是死心塌地为他守着什么,总想着有这么一天,她会等到能和他好好地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真的只是一时半刻!楚薇枫凄厉地笑出声。曾经她以为于愿足矣,但今才发现,随着他的死去,她有太多无力挽回的痛心。
  又哭又笑间,她抽下腰带,痴痴愣愣地看着横梁许久。
  “记得,无论我是不是在你身边,这一生,你都要为我好好地活。”
  手一松,雪白的腰带落了下来。
  他早就料定她会这么做!楚薇枫痛恨地闭上眼。他太聪明了,总是抢在她面前,把每件事都料想到了。
  “这在太荒唐、太荒唐了……”
  沈和颜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地上的腰带,她慌乱地蹲下来收起腰带,见楚薇枫失神的模样,也不禁黯然。
  “这一生,他总是一个人,好孤单,我真想陪他去。”楚薇枫轻柔地说。
  “妹妹千万别这么想。”沈和颜哽咽了。“将来的日子还这么长,他要地下有知,绝不想见到你这么做的。”
  “可是我不行,我答应了韶光,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刘将军已赶来,把那些乱党都给清了。”
  “我爹呢?”
  “他……他……”
  “他老人家也遭遇不幸了?”她问得木然。
  “梁律当日也在求亲之列,可是亲家公没答应,他应是挟怨报复。”
  人说红颜祸水,也许,真有那么点道理吧?楚薇枫想起自己曾经事事不肯屈服的性格,忽然心里没了恨,有的,只有一种宿命的苍凉。
  “薇枫,你好些了吧?”
  不知何时,方仲卿已经进房,眼里尽是小心戒慎。
  如果韶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只是陪她走一段路、看着她成长,后来的离她远去,也是为了成全她,让她独自承担自己的生命。
  那,方仲卿的存在呢?韶光在世时,她无法爱这个人,如今韶光死了,对于他,除了一份亲人间的联系,她对他依然没有爱。
  “很好。”
  “和颜,你先出去,我有话跟薇枫说。”
  沈和颜点点头,看了手中的腰带一眼,决定还是把它拿出去。
  仲卿坐了下来,两人间沉默了好久,仲卿终于把那个梦了出来。
  她一动也不动地听着。
  “他是来托我照顾你的,你还不懂吗?”见她没有动静,方仲卿心急的握住她的手,想着这样她就不会轻易离去,想着这样他便会生出强留她的勇气。“薇枫,他是因你而死,但他绝不希望你为他这么憔悴。让我们都忘了这一切吧,我再也不介意你和他之间的事,我依然深爱你,这一生一世,都不会更改!薇枫,你是我方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为我孕育了一个孩子,我怎么能让你离开我?”方仲卿的话的语气愈显弱,完全失去平日的霸道从容。
  她偏着头,呆滞地把视线移向他处。
  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板冷漠。
  “你要一个对你从来就无心无情的妻子何用?”
  看到方仲卿面如死灰的表情,楚薇枫才明白,自己的话有多重创他。
  然而这样,但楚薇枫并没有后悔,这段陈腐的感情,早该结束了。
  方仲卿看了她许久,似乎不见她回心转意,他僵硬地站起来,脚步颠簸地走了出去。
  ★        ★        ★
  一直到现在,方仲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他还以为莫韶光死了薇枫就会永远属于他,可是,她今日的一番话,让他彻悟了。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为了她,他承受了多少她带来的羞辱和伤害,她看不到?为什么在两年后,她还能面对他残忍地,她对他煞心无情?
  面对空无一人的院子,方仲卿再也不能忍受地拔剑,在天井里疯狂地挥舞着,失望令他像只负伤的野兽,不断地怒吼、咆哮!
  他这副发狂的模样把送茶来的沈和颜吓坏了。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他狂叫着,喉咙因嘶哑而疼痛。
  当精疲力竭了,他喘着气,倚着墙颓然坐下。
  不能相信,他真的败给了莫韶光!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一旦面对死亡,很多话永远都说不清,输赢也失去了意义。
  不甘心呵!他真的真的不甘心呵!方仲卿仰头,任自己的后脑重重敲击着墙。心已麻木,也感觉不到痛了。
  找回她的人,永远失去了她的心,与其承受这种痛苦,他宁愿那日去找梁律搏命的是自己。
  为她搏命而死,或许,她会永远记得自己,而不是像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去缅怀另一个男人。
  “仲卿!仲卿!别这样,你会伤了自己!”沈和颜跪在他身边,手护着他,一声声哽咽地唤他。
  他呆滞地回望她,一颗豆大的泪水滑下他俊逸的脸庞。
  这场战争里,他总是轻易沦为落败的那一方。可是在爱情的面前,他始终不愿轻言放弃。
  为了换得楚薇枫一个微笑,他挖空心思地讨好她,可是,只换来她满满的眼泪。
  “让她选择吧!你若是真的爱薇枫,就请在你这份爱里面,多加一分宽容和慈悲吧。”
  “和颜,我……我真的输了,是不是?”
  她摇摇头,揽住他的头,替他拭去泪。“你没输,我知道你努力过了,只是有些事,冥冥中早已注定了,并非努力不懈就可得到。”
  “放她走吧!至少她心里,还会感激你的。仲卿,你看不到吗?现在的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还苦,让她离开,对你只是生离,可是对莫韶光,已是死别!你如果仍固执地要留下她,只怕连一点情分都没有了。”
  “我不放!我不放!”他用力推开沈和颜,捧着头,突然崩溃了。“莫韶光凭什么赢我?
  他只是个贱奴!在我心里,他永远被我踩在脚下,他凭什么赢我?我也可以为了薇枫死!
  我也可以的!为什么我要放弃薇枫?我爱她,我真的很爱她,为什么她就不能把对莫韶光的爱,分一点点给我?就……就算是施舍,我也无憾了,为什么她连这一点点的爱都不肯给我?”
  沈和颜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方仲卿,听着那刺痛耳膜的狂吼咆哮。那也是她不断要自己去寻找的答案,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只能默默流着泪,看着这个她用全部生命去爱,却毫不犹豫把她推开的男人,像个孩子般大哭出声。
  他的言行已经伤不了她,她只是不舍,不舍他所受的苦。
  ★        ★        ★
  午后的北风,吹动了种在别庄四周的千竿竹子,相互撞击着、晃动着,搅得满地都是细碎的幽影。
  在庄内最僻静的一间院落,楚薇枫素衣胜雪,坐在满是青苔的阶上,不在乎湿滑苔鲜是否会脏湿了衣裙,她看着那些幽幽的竹影,久久,都未曾动一下。
  一直到两天前,在将楚连和莫韶光分别火化后,她才走出了房间,所有人都为她担忧不已,尤其方仲卿,他投注在她身上的关怀,几乎到了无法令她忽视的地步,但除了保持缄默,她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
  有些风景,永远不会变,有些人事,变得不同了。
  历经离丧,再如何繁华的景象,也只能唤起她在心里深处的哀音罢了。
  细数着两年前迄今的日子,只觉得有种恍如隔世的矛盾。
  春光逝、花儿谢,年年如此,无地之间,这样的场景,永远不涉感情地重复再重复着。
  人生苦短,磨难却如此地长。明媚鲜艳的日子能有多长?到头来,竟连丝淡影都握不住。
  一阵冷风吹过,将满地的枯叶旋起,寒意蓦然加深,寒意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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