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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欢全集》之言情小说《温柔藏在傲情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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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一章

  热烘烘的景福大街上,寒冬的萧瑟被急欲赶办年货的如水人潮冲去不少,天桥上、茶馆旁、酒褛里,冻得鼻头红通通的男女老幼仍是一脸欢乐气息。
  穿梭在一座座拱桥下的渔家仍撑着长竿子从这头徐徐划向那头,仿佛不问世事,也不管桥上市井小民的欢欢喜喜,一钓竿、一竹篓,都是水乡渔家的清隐之风。
  比起街心的热络,东城门附近的一座空场子就显得寂寥多了。
  唐璨很不舒服,从大清早她一睁眼,就觉得好似被人扔进了火盆子里,浑身软弱无力。偏偏今早一开场就是她的“扮天女”,这班子里就属她的身段练得最具火候,没有旁人可以替代。
  “小璨!”
  她抬起头,懒懒无力地对来人招了招手。
  “班主要我知会你一声,等会儿听到小金一开锣,你就先出场。”
  “好。”临时想换戏码也没办法了,只好挺直腰杆,清清混浊沙哑的嗓子,她强装着没事般进了后台换装。
  一声吆喝,三匹骏马远远地就扬着蹄花,从景福大街最远的彼端穿过城门奔来,一踏上石板路,为防伤人,马速缓了下来;领头的大汉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冷淡,而旁边众人却不受影响,依然踩着同样的步屐和节奏,纷纷绕过高马而行。
  从一头撞进宫家门,连连几年下来,冯即安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
  “老大,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就留在这儿逛逛吧!”他露出一副迷人的笑容。怂恿着前头一脸冷漠的大胡子男人。
  “这些玩意儿在江南还看得不够多吗?”另一名温文秀气的男子说道。对这玩心一直很重的三弟,武天豪总难以理解。
  “看归看,你有没有想到咱们当差的人就算想玩也没那个心情!怎么样?老大!”冯即安回了武天豪一句,转而问那领头的太汉。
  狄无尘搓搓胡子,忽然一阵响彻云霄的锣鼓声,在冷风阵阵中撞出了热烈的温度;
  他目光朝东城那已经聚集不少人的戏台子望去——
  “老大!”
  无尘闻声蓦地回神,浓胡上的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他摇摇头。
  冯即安嘴一歪,那模样还真有被宣判流放疆场充军十年的绝望。此时真是无声胜有声,连武天豪都不得不对他这位大哥佩服得五体投地。
  “经过那台子时倒是可以顺便望望。”狄无尘又补充道。
  听出有一丝希望,冯即安笑得跟什么似的,倏地一扬鞭,朝东域门驰得飞快。
  台上奏出了热闹的仙乐,随着风声送进每个人耳中。一名扎着垂髻、身着雪衣白裳、肩披五色彩锦的少女出场后,提着盛满鲜花的篮子。边舞边跳。底下的人大多兴奋地纷纷伸手去捡那散落的花瓣,期望能讨个吉祥,来年顺顺利利。
  大约是坐在马上高高观望之故,武天豪一眼就看出那名女孩的笑容很是勉强,虽然脸上覆着一层淡雅的妆,但飞舞的脚步却是虚浮不稳的。
  那女孩一定是病了!他的心中蓦然滑过一阵不忍。天气这么冷,为了讨生活,她只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扮仙女,说飘逸是够飘逸了,但却足以冻死人。
  而后,台上白影一闪,那扮仙子的少女轻灵灵地朝梁上抛过一截彩带,小蛮腰一扭,借着带子的力量,正清逸地要朝台中央的横梁飞去——
  所有的事发生在一瞬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武天豪只看到那女孩左脚一滑,眼看就要摔下,想都没想。他随手自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梗朝女孩脚下落点的柱子急速打去。
  唐璨以为自己就要出糗了,但随即她在右脚下蹬住一枚足似稳住她的东西,事情的发生来不及让她思考是谁帮了她,足下一点,她拼尽全身之力,空中一个翻滚,就像个慵慵懒懒的散花仙子,不沾人间烟尘地稳稳坐上架在台子中央的横木,再盈盈下拜,灿烂偷悦地笑着朝下方不住拍掌、吆喝、叫好的人堆娓娓道个万福。
  抬头她捏着横木,十根手指几乎要捏陷进横木中,那一波再度涌上的呕吐感让她几乎坐不住。
  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唐璨努力睁大眼,扫过柱子上那枚金元宝,再强打着笑容转向围观的群众,却只看到三匹马背着人群徐徐走了,坐骑上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她无从得知是谁帮了她。
  也不知哪生来的一点气力,她跃下粱木,不落痕迹地拔下那锭已嵌人一半的金元宝,又从容不迫地挤着笑容走进后台。连戏腋都没换,她又从后台朝那三匹巨马奔去——
  一定是他们!她直觉认为,台下看戏的都是寻常百姓,没有一个人能出得起这种手笔,这锭金元宝已够杨家班不愁吃喝地过上一年半载了。
  她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似地收下金元宝,但事关尊严,唐璨问来不欠任何人的情,金钱债好还,人情债就难偿了,走江湖的生涯,以及过去的经历,让她有股连男人都及不上的“傲”。
  听到后头脚步擦着尘沙的细碎声响,惟恐天下不乱的冯即安立即就想转身,狄无尘却先他开口。
  “老三,没你的事就闪边站,谁招来的就该谁去解决。”
  当事人武天豪倒是一直没吭声,他睨着排行老三的冯即安,那爱生是非又爱讨骂的毛躁个性总惹得他忍俊不禁。
  冯即实急欲张口辨白,带头的狄无尘早不耐烦,动手拉过他的缰索,只淡淡留下一句。
  “老二,后头见。”
  唐璨喘吁吁赶了上来,另外那两个男人已经走了,就剩这匹马。平常这点路是难不倒她的,但今天她真的不对劲,先是上柱出了意外,再来莫名其妙地受了陌生人的小惠,她心里很恼,只想快快把这件事给了结。
  着到那男人转过来的脸,唐璨忽然连抱怨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的哑口无言是因为这男人生得太好看,那张气质温柔的年轻脸庞应该是属于读书人的。
  暗藏在斗篷下的颀长身躯,也是一径青蓝的儒生打扮;但那棱角分明的下颚却说明了他冷静顽固的脾气,他并不是个好掌握的柔弱书生。
  唐璨目光转向他戴着皮手套捉着缰绳的巨掌,这男人该有一双修长漂亮的手吧!想到自己握着金元宝,既粗糙又布满粗茧和伤痕的小手,她忽然有股自惭形秽的悲哀——跑江湖的人,是永远无法和终日锦衣玉食的子弟相提并论的。
  “谢谢公子的元宝。”把金元宝递给他,她刻意把手指上那些冻疮暴露出来,赤裸裸的。她心里、眼里也看得分明,没有五彩缤纷、温暖舒服的梦;只有真实,这就是她唐璨的人生——台上风光,台下寂寞,一辈子走江湖,卖艺、卖技、卖笑、卖青春的生涯。
  其实她也有梦的,和拉胡琴的干爹一道儿在江湖走唱,虽然过得卑微,但她的梦却支待她走过这些年的风霜雨雪。
  “不客气。”武天豪开口,以和气的语调,并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跃下马,亲自接下那锭金元宝。
  他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顶着鼻孔看人;唐璨原本颤抖不已的纤瘦身子和心灵,竟因为对方这小小动作而不觉驱走了冷意。
  他并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有钱公子,施恩一般的要她把金元宝收下好换取某些代价;仿佛,他早看出了她藏在白衣下的那身傲骨。
  武天豪说不出自己的感觉,面对那双比寒夜清辉还明亮的秋水,既坚定的、又毫不羞怯的;这女孩顶着寒风一路追来的紊乱呼吸,仿佛就在彼此眼眸交错间,传给了他。
  那扮仙女的红绫带里在她肘上,迎着风轻飘飘地吹拂着。
  这个唐璨是特殊的,武天豪就近瞧着她的脸想,五官虽然细眉细眼、小鼻小唇,但衬上她落落大方的举止,让他无法以凡心待之,仿佛她刚才在台上的扮仙女并没有因那些掌声而落幕;她的婷婷袅袅就在眼前,飞舞的绫带护持着她自天上逆着北风走来,自成一型,有自己的媚,也有自己的味。
  “天冷了。”他轻叹,不懂自己是否为她的薄薄衣裳而怜惜?
  还来不及答话,一阵狂风自她背后扑来,逆风把她脑后的那束长发及肩上红绫带打得飞散,在她身上,在她小小的脸颊四周,一黑一红有如火光附着烧尽的木头,对比鲜明地飞扬着。她的白衣裳飘飘然然,被风吹得紧的曲线虽不凸出却仍然诱人;武天豪蓦然想起她在跳上横木那一飞,活脱脱真是不沽人间烟尘的仙女,那时远看她人是这样,没想到近看也是这样。
  一如他想象的,随风飘过一股很清淡、很好闻的茉莉花味,混着脂粉香朝他扑鼻而来。
  武天豪同时也注意到女孩颤抖得更厉害了。
  没有得到她允许,武天豪也不记得自己何时对女人变得这么莽撞,他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就像怕唐突佳人般的战战兢兢,转个方向,让自己的背把她所受的凄冷全挡过去。
  这番作为太诚恳,唐璨无法对他生气。
  男人的体贴对她来说陌生无比,她不曾在全无预警的情况下被男人握住手,但是看着那对充满关怀又澄澈的男性眼眸,她忘了该说声谢谢。
  长年被她积压下来,只有在戏台上才会发挥出的女性娇柔特质,此时竟被这只温暖的大手勾引了出来,在她的心灵中汹涌如潮水般,一波波、一层层地淹没了她。
  这一动以后,方才在台上蔓烧全身的热火一股脑儿袭向她,唐璨忽地觉得世界就在她眼前炸开,连这张好看的男性脸庞也完全扭曲变形——
  还来不及思考,武天豪就抱住了她!看着她那红通通的脸颊,一股难解的怜惜之意在他胸膛中凝聚,怀中佳人是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啊,这样一来。……那淡淡飘飘的茉莉香更嚣张了,几乎包围了他们。
  武天豪眼光瞥至一个街角,他展开斗篷,里住了她,扶着她朝隐僻处走去。
  身后的马安静地跟着主人行去。
  “你还好吗?”轻轻触着她发烫的小手,他离这张洁净无垢的脸更近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落在她粉腮上,教武天豪有股冲动想去拨开。
  偎在这男人的怀中,唐璨多希望这一刻能停止,可惜,她不是个梦想家。一等那股晕眩过去,她可以睁开眼睛站直身子的时候,便静静地推开他。
  武天豪把身子移开了些,握着她的手却没放开。
  “很好。”她困难地吞吞口水,气恼自己的软弱。
  她不能任由这男人一直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很快地,唐璨把手缩回,然后对他微微一笑,方才台上的笑是职业性的,这回却是真心的,虽然笑得挺虚弱的。她很少这样面对个陌生人,反正,萍水相逢,她以后也不会再见着他了。
  那不矫揉、不做作的笑容令得武天豪全身起了一阵非寒冷所导致的颤抖。
  “珍重。”说完,她有些恻然,脚步却不停地绕过他,唐璨扶着墙,努力地、也小心地一步步朝向人潮愈围愈多的戏台走去。
  再一次,武天豪自觉自己真的很糟糕,可是他真的忍不过,于是褪下厚厚的斗篷,也不问过她同意,就罩在女孩肩上。
  唐璨背着他有些痴愣,同时也注意自己反常地还是没生气,回头想问他时,那男人却已经跨上马鞍。
  “在下绝无他意,方才在台下听一位小哥说,唐姑娘是这杨家班里头的台柱,这几日天候不佳,端请唐姑娘千万珍量身子,走江湖是很辛苦的路,姑娘保重。”
  马蹄扬起一阵尘沙,她默默地就看着他走远了。
  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肩上厚厚暖暖的斗篷;她甚至连他的姓名,都全然不晓。下意识地,她拥紧了斗篷,那男人的气息把她对这世间的风寒冷意都驱走了,只留下说不出,却值得玩味的稀世凄柔包围着她,温暖着她,唐璨忽然脸红了。
  直到那匹马消失在城楼一角,她才一步赖着一步,垂头含着笑意朝仍热滚滚的戏台走去。
  “小璨!你跑哪儿去了?你爹在找你呢!”在班子里专门反串小生的一位姑娘粉着一张脸,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
  “哦!”唐璨止住笑,觉得那股挥之不去的晕眩又开始涌得她想呕。
  “你的另一只珠子呢?”那姑娘问。
  “啊——”摸摸两旁的耳垂,唐璨这才发现镶在她左边耳朵底的那颗小珍珠不知何时遗落了。
  ※        ※         ※
  坐落在关外的狄家堡是江湖中最具神秘色彩的。
  狄家最主要的任务,是负责供给朝廷最重要的资源;从御敌时所需的兵器原料到马匹的提供,尤其狄家牧场所培育出的战马,是全国最优良的品种。
  以商业观点而言,这是个相当甜腻多汁的肥缺。江准一带,曾有不少野心勃勃的商人想取代狄家堡的地位;然而多数人虽有那样的雄心,却没有狄家那样雄厚的资本和能力。
  为此缘故,有关那个流传在世间人口中历久不衰的传言,说狄家堡在数十年间,能够这么快速崛起,至今屹立不摇,全是因为拥有了一样举世无双的至宝——七采石。
  几乎知道狄家堡的人,都会先知道七采石。就是因为狄家太红,气势太盛;所以那颗主宰狄家堡命运的七彩石,反而在众人心中失去能疗百毒、治百病的神效。
  因此有人曾经传闻,只要有法子拿到七采石,狄家堡将会不攻自破;而仅属这石子里头那得天独厚的幸运,将传交给得手者;但是说归说,却从来没有人敢放胆潜进门禁森严的狄家堡去偷取这件宝物。忌讳狄家第二代掌门狄无谦只是部分原因;而在城堡以外的另一名人物,才是令那些觊觎者胆寒的主要理由。
  八月的草原,秋意冷得颤人,关外刮来的西风,飞卷得路人皆有刺骨之感。
  那三名男子一踏上狄家的地界,堡内就派了专人来接风冼尘。
  领首的男子有张一大半完全覆没在浓密卷胡下的脸、一双严肃冷淡的眼晴,让人远远望之便生怯意。他对谦卑的奴仆虽无骄意,但也少有笑容;倒是座骑后方的两名男子,频频有礼地对来人微笑称谢。
  狄家的另一号人物,就是这个在江湖上黑白两道都惹不起的一狄无尘。
  也不光狄无尘,还有无尘身边的两名结拜兄弟——武天豪和冯即安,他们就是人称的“边城三侠”,经常在关内、关外,来无影去如风的。
  在过去,他们一直隶属于九边总都护府,职名虽是小小的护卫和捕快,但却没人敢小看他们;因为他们为边防的清明治安所打下的金字招牌,连朝廷都得另眼相看。
  边城三侠,加上一直在堡内统领事务的狄无谦,这四人的名声无形中在狄家堡四周筑上了一道难以攻下的墙。
  “大少爷,堡主等您许久了。”
  “不急,这回有的是时间,你下去忙吧!”狄无尘淡淡说着,挥手遣离了下人。
  “是!”狄家驿馆的总管恭敬地离开。
  饭后,等到服侍的仆人离开,在回程的这一路上,狄无尘第一次陷进了冥思。
  “大哥,有心事?”三人之中,武天豪的感情永远是最细腻的。
  “也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感觉很奇怪。”
  “无谦想把堡主位置相让给大哥的决心还是不变?”武天豪问。
  “那是当然的,看看那些下人的态度,明眼人猜也猜得出来。”
  冯即安插进话。“老大,那本来就是你的位置,暂且不论出身,就谈能力、经历,你都是狄家堡主的第一人选。想想,当年要不是大夫人说动了那些长老们全力阻拦,狄伯父早就把狄家堡交给你了。”
  “那不是重点!”无尘吸了一口酒,“事情都过去了,我爹和大娘早去世多年;无谦这些年来也把狄家堡经营得有声有色,我不想再有什么改变。抛掉身外那些虚名俗事,在都护府,咱们三人不是都过得挺逍遥自在?”
  “说得好!”冯即安大笑,“老大,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烦的了。这回咱们三人好不容易辞掉那呕人差事,倒不如就待在狄家,你顺便把终身大事办一办算了,也快三十啦!再不定下来,可就真没人要了。你娘不是也烦这点吗?咦,如果我没记错,是不是有位玉姑娘在堡里候着呢?”
  “受不了!”狄无尘咕哝一声,慢吞吞地起身。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冯即安那张聒噪的嘴,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装聋作哑的,老大!”冯即安不满地喷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一直想要早点抱……”
  “闭嘴!”狄无尘背着他,朝后一摆手,走进房里休息去了。
  ※        ※         ※
  狄家堡内,一名瓜子脸、长得秀丽清稚的女孩撩着裙摆快步走进大厅来,一见到正在跟狄无谦说话的男人,她先是有些错愕,之后掩嘴柔柔娇笑出声。
  “尘哥哥!”女孩欢喜地喊了一声,奔向狄无尘。
  闻言转过身,狄无尘被浓密胡子遮去的嘴顿时笑咧,一口白牙亮得照眼。
  “如霞,几年不见,你愈来愈漂亮了。”
  “要你夸——”名唤玉如霞的女孩在他身前两步之遥停住,想起自己的规矩,她羞红了脸。
  “怎么啦?”
  “嗯,没什么,只是太久没见了,有些……对了!大娘和阿姨一定很高兴,我这就差颖儿去告诉两位老人家!”
  “别忙,如霞。”狄无尘唤住她,“谦弟已经着人通知了,坐下来,跟尘哥哥好好聊一聊。”
  “嗯!”
  再度重温手足之情的感觉真好,狄无谦望着同父异母的大哥,微微笑着。
  两年前母亲一死,他便把尘哥的亲生老母接回狄家安享晚年;当年母亲因为堡主的继承间题,眼里容不下尘哥母子俩,为了不坏兄弟之情,尘哥搬出了狄家一这件事搁在心头,他一直很歉疚。
  “嗯,对了!如霞,我跟你引见一下,尘哥哥这次带了两位朋友回来,这一位叫冯即安,这人嘴巴顶坏的,看到他你可得闪远些,别给他的油嘴滑舌骗了。”
  “无尘,你这么说太过分了!”背着手正在浏览字画的冯即安回头,不满地皱起眉,一见如霞,他漾开俊朗的笑容,“玉姑娘,幸会了,真是人如其名,美得像彩霞呢!”
  玉如霞慌乱地、害羞地回他一笑,心想。以一个男人来说,他那对浓眉皱得还真好看。
  “看看!说你油嘴滑舌,你还不承认!”很难得地狄无尘加人笑闹的阵容。
  冯即安想要抗议:“我哪有——”
  “大哥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另一个声音淡淡说道。
  玉如霞朝门外望去一一名长相儒雅,身着藏青衫子的高瘦男子走了进来。
  “你要是平日能多修点口德,大哥才不会这么说你。”
  冯即安舒开眉心,仰天丢个白眼,对那男人摆摆手,一副忙不迭要闪开的害怕神情。
  “得了!得了!这儿是狄家,你就休息一下,少训人成不成?”
  武天豪闻言一笑,笑中惧是无可奈何,接着他转身作揖道。
  “见过狄堡主、玉姑娘。”
  玉霞脸更红了,她慌慌地屈身回礼,要知道她还是个闺女,在狄家向来也鲜少见生人的,更何况一下子碰上两位年轻汉子。
  狄无谦大笑,“天豪,干万别这么说,咱们兄弟一见如故,干万不要有什么上下之分。如霞,这位就是武天豪。”
  一眼看去,大厅里最俊雅的就数这位武天豪,看起来最让人放心的也是他。冯即安虽也是英气逼人,俊俏开朗,但性子却过于浮动;而狄无尘,满脸落腮胡,一张脸就此隐去了大半,加上那眼神总是凶漠漠的,一见便让人望而却步,若不是打小就认识他,如霞也会害怕的。
  只有武天豪笑起来和煦如风,虽不多话,但行为举止处处有“礼”字作陪。这两人该互换一下名字的,文静的叫即安,好动的叫天豪,这才称得上是人如其名,玉如霞暗暗想道。
  武天豪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坐上位子,见过玉如霞后,对她身分的印证总算有初步了解。这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六,瓜子型脸蛋、柳叶小眉,脸上还挂着浅浅羞怯的笑容;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伊然已是个标准大家闰秀,看来教养她的人花了相当大的苦心。她是狄家故堡主狄啸天生前最后一位侍妾所认的义女;他听无尘谈过,妾夫人——就是那位小妾,一直有心撮合狄家兄弟和这位如霞小姐结为连理,好保障她在狄家的地位,可惜……
  可惜!他想着,尽管这位姑娘性柔似水,相貌清雅秀美,无谦却娶了永家牧场的千金。虽然那位狄夫人过门不过两年便因病去世,但无谦却没有再娶之心;而无尘更不用说了,就算他没把如霞当妹子看待,也不可能把这么年轻稚嫩的女孩当成妻子。
  看来那位萎夫人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虽末曾谋面,但武天豪也不禁同情起那希望即将落空的可怜女人。
  ※        ※         ※
  在狄家,武天豪的生活是充实的,有别于缉恶追凶的亡命生涯,他得到的是一分宁静。当冯即安和狄无尘驰骋在牧场上,他却独独对堡内的小孩付出了一分心。狄家堡内林林总总算来,约有上百名仆人;而向来堡内有个传统,当年狄老爷子为了让仆役能更专注于自己的分内工作,不为家累所分心,干脆在堡内四周划开一块规模颇大的居住处,让他们能携家眷迁人,而这些人的孩子,理所当然也留在狄家。
  然而狄无谦打破过去不成丈的规定,并不硬性决定这些后代绝对要为狄家效命;甚至,他还把这些为数不少的孩子集合在一起,为他们聘请了老师教授一些简单的课程。
  武天豪随着狄无尘进狄家的时候,那位老师正好以年迈之由离开了狄家,一时间人选难觅;在都护府时,他总是全身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息,加上有耐心,脾气又好,狄无谦还没正式开口,他便义不容辞地接手这工作。
  教书的日子是美好无负担的,关外的小孩末曾涉世,所拥有的心灵和笑颜都是最天真朴实的;只是偶尔,武天豪独处时仍会有一丝怅然,只为他无人理解,也无人能解的寂寞情事——
  一年的时间不算短,他仍然难以忘怀那位曾偎在他怀里的佳人,不解相思怎会轻易在心上扎了深根,再回头,他己百转干回,难以自拔了。
  或者,是日子太无牵挂了。在此之前风尘仆仆、与亡命之徒周旋的日子里,他不敢奢求感情,是因为没想过自己也能过这般平凡、稳当的生活;而过了这几个月以来的安逸日子……武天豪掏出怀里那颗唯一和记忆有所联系的东西——
  银白明润的色泽,很小巧细致。那一年在景福大街上离开那位翩翩佳人,他在夜里投宿打尖时,才无意间发现这颗沾在外衣襟口上的珍珠耳环;此后他一直收藏得很好,每每一掏出这颗珍珠,仿佛也像掏出全心一股,脑海里都是唐璨的温柔笑颜。
  沉沉叹了口气,武天蒙躺进有半个人高的草里,午后的阳光很慵懒,关外的初春有些料峭,闻着淡淡的青草香,他把珍珠搁在胸口,闭上眼微微睡去。
  “课堂和房里都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一个人躲到这里来病相思了。”
  懒懒地睁开眼,武天豪看到冯即安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倒挂在马上对他眨眨眼。
  “没什么,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还说没什么?”瞟了他胸口——眼,冯即安落在马鞍上的下半身动也不动,上半身己稳稳地坐直了,“又拿那颗珍珠出来瞧啦?你要真这么介意人家,就天涯海角去找喽!”
  “老三,别胡扯了!”他皱起眉。
  “你才又来了呢!嗯,活动活动筋骨吧!我带了一匹马来,想不想赛一程?”
  “大哥呢?”
  “在前头等着咱们呢!”
  武天豪无半点迟疑,一骨碌地起身,快速地把珍珠放进怀里,然后跳上马。见冯即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动作望,武天豪不自在地别过脸。
  “说走就走,还等什么?”
  “驾”地一声,他飞快地奔走了。
  ※        ※         ※
  日暮时分,三人回到玉如霞和姜夫人所居的朝霞阁。
  “妾姨娘,我来看看您。”狄无尘客套地笑了笑。
  姜幼玉还在面试一个新调来堡内帮忙的丫头,见到狄无尘难得地进门来,笑得合不拢嘴。
  “凌儿,就带茗烟到牧场去候着。”急于挥开下人,她让自己能全力应付眼前的狄无尘。
  左侧一身浅蓝衫子的妙龄使女凌儿红着险,偷偷瞄过一眼后头跟进来的冯即安和武天豪。这两名男子不知风靡了堡内和牧场里多少丫头的心,就连在姜夫人管教下最严守礼仪的玉姑娘,都不知在夜里为冯即安叹了几回气。难怪凌儿不太情愿地领着那名刚从西侧牧场调来堡内,一直垂头不语的灰衣丫鬓李茗烟,一步赖着一步走出房。
  越过狄无尘等三人之时,武天豪忽然敛住平日恬静的神情——是错觉吗?他竟嗅出一股清新的茉莉幽香!
  那如梦似真、似曾相识的味道……武天豪再转头时,那两个女孩却走远了。
  “两位觉得这里怎么样?”姜夫人莲步轻移,出声问道,整个人意态阑珊,面对狄无尘时的热络和眼前的冷淡,态度有如天壤之别。
  “很好,谢谢夫人。”转过身来,武天豪没忘自己的礼貌,从容不迫地回答。
  才跨出门槛的灰衣女孩,名唤李茗烟的,突地止住脚步,有些震动地抬起头,顷刻间陷进了冥思之中——
  在前头娇娇摆着走着的凌儿回过头,好奇地回看停住脚步的她。
  “怎么啦?”李茗烟倏然回神,一张布满麻子的脸颊勉强笑笑。“没事!”她说,垂首僵直地跨出第二步。
  ※        ※         ※
  把纱帐冼干净后,李茗烟挽着袖,提水走到屋外。
  一道颀长的影子横住她的视线,她没有抬头,只是稳稳地把脏水泼掉后,才抬起眼——
  她惊讶莫名地望着来人,同时退了几步,技巧地在两人间拉出一段长距离。
  “武公子!”她不慌不忙地弯腰行礼。
  武天豪没有认错,的确是那股熟悉的茉莉清香。
  但眼前人儿的长相却没有一个地方符合他记忆中的模样,这位堡内新调来的丫头,生得一副阔鼻麻脸的丑样,一点儿都不像那位清逸出尘的天女姑娘。
  要真强牵着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就是她们的举止都没有忸怩不安,都有一种只属自己的尊严;当然不能忽略掉那股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的淡淡幽香。
  简直太不搭调了!他想着,下意识地把眉头皱得更紧。
  所有屋里、屋外的声浪都渐渐低去了,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净是这种怪异又莫名的熟悉感。
  “你叫什么名字?”武天豪温和地问。
  “李茗烟。”她吞吞吐吐,仿佛不太情愿回答,之后本能闪躲他地又退了一步。
  该死!她又发出那迷人的香味了!武天豪微笑着,心里却愈来愈不解自己究竟发了什么疯?这女孩的态度也令人匪夷所思,平常的他从来不会这么惹人讨厌的,尤其是女人。在他和无尘、即安三人当中,除了无尘老冷着一张脸看人,加上一团骇人的胡子常把女人吓得花容失色外,他和即安一直是人缘不错的;尤其是即安,那爱说笑、爱胡闹、爱赞人的轻浮毛病,更是三人之中最受女人欢迎的。
  武天豪早就习惯众人对他所表示的倾慕和好感,恋慕是来自女人,好感则是来自男人;或者是因为他的外表看来总是没有什么威协性。武天豪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他也非刻意如此,但是大部分的女人对他还是轻易生出一分好印象。就拿在京城九王爷府那里的长乐郡主来说,便是一例。
  对那名娇生惯养的皇家干金,他虽然不喜欢,但仍有办法在表面上维持一分和气的反应和态度;而眼前的李茗烟,则是第一个他无法以三言两语打动其心的女人。
  她似乎用一种常人都无法理解的宿命观把自己防守得很紧,由她那坚定却干净无比的眼睛便看得出来,她对任何事都看得很透彻。比起他先前所认识的女人,李茗烟是更深沉难解的一道谜,即使他有心用迷人笑容和温柔态度对待,也没有把握能软化的女人。
  见鬼!他还没真正地与她谈过话,可是他就是知道李茗烟是那样子的人,就像他一样。
  对!武天豪垂眼凝视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
  显然李客烟并没有在这场冗长的注视比赛中受到影响,她收回视线,再度弯身行礼。
  “奴婢告退。”抓起木桶,她从容地走了。
  那婷婷袅茑的背影在院子的一角消失后,武天豪自怀中掏出那一颗小巧的珍珠耳环。
  有谁能告诉他?为何他这思念的程度,在一见到李茗烟时便分外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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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11-01
第二章

  课堂上。
  在朗朗阅读声中,武天豪无法不注意,在窗外,一连好几天了,总有双渴望的眼睛在偷偷窥着、听着他们。
  即使是这样,他也好心地从不曾点破,带头读书的声音不急不缓,着力虽轻,但吐音却一个字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
  “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孩子们摇晃着头,跟着他重温了一遍。
  该走了呢!一会儿要给房总管瞧见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顿骂了。李茗烟想着,心里却不由自主,喃喃地跟着屋子里孩子稚嫩的声音念起来——
  “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
  那是什么样的景致呢?落花水香茅舍晚……恍惚中,她看到武天豪放下书卷,就要步出课堂外了。
  李茗烟本欲离开,看似无心,但武天豪偏偏是挡了她去路,两人就在廊上相遇。
  他以为李茗烟至少会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她微微低头,就跟他授课时说话的声音一般,不急不缓地抱着一叠折好洗净的衣裳与他错身而过,往玉如霞所住的朝霞阁走去。
  “识字吗?”
  她一震,停下脚步,背着武天豪,以旁人几乎察觉不到的角度轻轻点了点。
  “有空。可以讲来看看的。”
  没有回答。
  “茗烟?”
  “奴婢不能。”她低语。
  “不是不能,只要你愿意,茗烟,我知道你可以的。”
  背着他的身子始终没转过来,末了,武天豪只听到她僵硬的声音:“对不住,奴婢告退。”
  “晚膳前我在马房等你,我有话跟你说,记得要来!”
  李茗烟只停了一下子,又迈开脚步很快地走掉了。
  ※        ※         ※
  她不想去赴那个约!
  谁晓得他是不是捉弄她的?茗烟冷漠地想着,手里用力拍搏着袍上的污渍,她不解,自己明明是张鬼见也愁的麻脸,那人凭什么待自己好?她是来办事的,可不是给人寻开心来的。
  “茗烟!”
  “来了——”她扬着声音应了应,丢下手边洗涤了一半的衣物,两手顺便在围巾上擦了擦,才走到唤她的房总管面前。
  “一会儿等手边的事做好,就把这些送到马房去搁着,牧场那儿的小伙子们等着明天一早用。”
  “马……房?”
  她迟疑一下,那头房总管早唤了陈大娘,那名壮硕的中年妇女回过头,神情不耐烦地丢了一叠折得齐齐的汗巾放在她怀里。
  “对!马房,还怀疑啊?回去做你的事,动作俐落些,太阳下山前要送到,懂不懂?”房总管严厉地吩咐一声。
  “是,总管——”没有再问一句,李茗烟心里却暗暗咒骂着这意外的差事。
  该死的!她真的不想见武天豪;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李茗烟心里很明白,只要她在狄家一天,就势必得对上这个人!
  她只是不解,狄家上上下下几十个丫头,那个人为何偏偏对自己……
  ※        ※         ※
  餐前,她有条不紊地把巾子端端正正叠放在竹篮子里,朝马房走去。
  一拐过廊厅,远远地,她便望见马房一如往昔,房外两旁的守卫站得挺直,没有武天豪的踪影,茗烟这才定了定神;然而,心头却有一股气恼。
  她好气自己,竟轻轻易易便把一个男人的玩笑话当了真。
  丑丫头,痴心妄想个什么东西?还当人家真有什么意思么?
  脸上静如石刻,她对守卫扬扬手中的篮子,掌着灯进人房内。
  沿路,几匹闭目休息的牡马警戒地竖起耳朵,睁着漆黑的大眼睛望着她。面对那样沉静的情景,不知怎么,李茗烟竟生出了冲动,看看外头的守卫,她放下了篮子,弯腰把地上的牧草抱起来,散放在马儿前。
  一只马儿低头嚼咬起草,她盯着马儿呆望许久,才拾起篮子,走到最尾端的置物间,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放置在木架上。就在架子就要放满时,忽然,她感到背后一阵汗毛直竖,手颤得几乎捏不紧最后一块汗巾。不必回头,她知道有人站在她身后,而除了武天豪,还有谁会在用膳时间到这儿来?
  他……真的在这儿等着自己?李茗烟一掂脚,把汗巾儿朝上堆好,扶着木梯,她稳住身子,也稳住自己的心跳。
  再回头,身后那熟悉清亮的黑瞳,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他就站在门边,很端正,又很轻松地站着,不像其他男人总是抱胸斜倚,故作无拘和不羁,甚至更装模作样地充潇洒。
  可是他没有,只是那样朴实无华地站着,就像他生来就很习惯这样诚恳,诚恳得让人不知该怎么办!
  “茗烟。”他微笑招呼她。
  置物间只有她带来的一盏灯笼,挂在门边,挨着他,把他的脸照得一清二楚,她在上头倒看得真切了。灯火昏黄地摇动着,是光线的关系吗?她觉得他更好看了,比第一次她看到的模样更俊了些,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或者,自己方才偷懒的一下子也被他瞧见了?
  茗烟看着他,边想着边下梯,他那温暖含笑的唇角很是动人,可不知为什么,却又带着一点儿忧心。
  能看到她安然站着真是件好事,武天豪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嗅到那淡淡的香味,他的人就变得不对劲,她大概不知道刚才下梯时,他为她小小的担了心吧!
  “公子。”鞋接触了地,她站稳后,礼貌地福了一福。“马房在黄昏后便不准闲杂人等进人,这是狄家的规矩,武公子应该知道这点。”
  那语气仍如刚见面时一般谦卑有礼,但在武天豪听来,却有一种几乎是挑衅成分的冷静。
  这女孩实在特别!
  “我是闲杂人吗?”
  她愣了一下,很快地摇头。傻子!他是个教书、识字的师傅呢!不是有人说过,念书人最会搬弄文字、颠倒是非了,要说讲道理,她是辩不过的,也没那种口舌辩!转过身去,李茗烟不再说话,只把篮子拎在手上。
  “那……敢问公子还有什么事?”
  “这个——”他伸手至怀中,暗黄的光线下,李茗烟才看到他怀中鼓鼓的。
  武天豪抽出一叠册子,递到她身前;她扫过那排字,看得出是几本简单的诗抄和词曲赏析。
  “这……”她心意不定,却没太大讶异,约莫是来的路上便做了些心里准备。
  “给你,这些书在我这儿也是干放着没多大用处。我在想,或者你喜欢看看也不一定。”
  “公子……您何必如此?”她呐呐地说,眼光却在册子上流连不去。
  这些诗抄她老早就想看看了,但在过去,她的环境并不允许她这么消磨时间。
  武天豪将书交给她。
  “收下来,我以为人生没有间断的就是学习,不管是什么样的身分,难得你又识字,这些书看看并不打紧。”
  她仲手接过来,手指轻轻抚弄着那着墨深深的字迹,心里五味杂陈。
  是呀,看看并不打紧。在狄家,入夜里不值班的下人闲来无事,多半都聚在一起聊天说笑,她有时间可以看的。何必这么紧张呢?
  这些纸张里,一片片说的是什么样的世界呢?她的心跃跃跳着,眼底也闪闪亮着。
  “打开看看。”
  她照着做了。一页页浏览过去,直至一篇文字,她停下来。在他面前看了一遍,然后合上书,她闭上眼,和着飘忽的笑,轻轻呢喃出声。
  “一溪流水水流云,雨雾山光润。野鸟山花破愁闷。乐闲身,拖条藤杖家家问。谁家有酒?见青帘高挂,高挂在杨柳岸杏花村。”
  吟着念着,她忽然忘了有旁人在,整个人更畅意、开怀地笑起来,那细碎如轻铃的动人乐章奏出,没来由地,武天豪的心竟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怎么啦?”她打开眼,停住笑,无辜地看着他沉下的脸。
  “没有,只是很意外。”
  “意外?”
  “我以为你是不会笑的,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这么开心。念过这首曲儿?”
  “没有。”李茗烟收起笑,低头望着那几行让她失控的字。天哪!她向来知道怎么适可而止,怎么让理智掌控自己的生活,可是这武天豪,他要她怎么办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首曲儿。”
  过目不忘!这女孩的潜力相当惊人,武天豪眼底有赞赏。她真的很特别。
  “茗烟……茗烟……”
  “嗯,武公子,对不住,奴婢方才失态了。”懊然回神,李茗烟庆幸自己仍站在半暗的架子边,武天豪看不到自己的脸色早燥红了一半。天啊!她真是槽透了!
  “在想什么?”
  “嗯——”她捂着嘴,垂首露出个飘忽的笑没让他见着,“我以为……并不是每一个人生来都有求知的权利,尤其是……女人,男人似乎不愿意我们知道太多,那会显得男人很……”她狰扎着“愚蠢”两个字不知该不该据实以告。
  “不想说也没关系。”武天豪体谅地接口,心里为她这番话有些莫名的欣喜。
  “谢谢公子体谅。”
  “没什么好谢的,你说的情形本来就是这样,不过,我从没有这种想法。你瞧,在上课时候,我也从没为了孩子是男是女而订出不同的标准来考量责罚。念书识字是件对自己有利的事;我一直相信,当一个人对很多事明白得愈透彻,他对事情演变的掌控会更有把握。无知常会导致一些其实不该发生的悲剧,我看过那样的事情发生,尤其是女人。你说的很好,这世间,似乎对她们特别不公平。”他轻柔地说着。
  她一时间反倒无话可说了,武天豪原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亲,她为自己初到马房赴约时所抱持的主观意见失笑,也对他生出些淡淡歉意和好感。
  “武公子真是个好人。”半晌她才应景似的开口。
  “别这样子说,如果你愿意,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向来只有下人请求主子的,武天豪在狄家虽谈不上是个主子,但就凭他待人的那分谦和,早让狄家前前后后所有下人皆视他为上位者的一分子了。现在,他居然在口头上请她答应一件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奴婢不敢,武公子吩咐便是,说答应实在担待不起!”
  “嗯,以后晚上你上这儿读书,可别把自己当奴才,我呢,也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武公子,这样对彼此都自在些。说其的,你这么奴婢奴婢地喊,我是真的吃不消。”
  “但……这是规矩呢!”
  “小臻也伺候我,但我从来就没许她这么称自己。”“……”“不说话,那就是答应喽?”她点点头,在一声“谢谢”之后,把篮子和书册紧紧揽在怀里,再也不能控制地露出微笑。
  ※        ※         ※
  武天豪才要拾起书卷,就被后院一阵吵闹声停住了动作。
  他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底下的学生,回答他的不是面面相觐,就是摇头以对。
  “先自个儿温习,师傅一会儿就进来。”
  吩咐完走出了房,他看见几个下人围着两个丫鬓,七嘴八舌地吵成一堆。武天豪走了过去,挥退了围观的人,只留下怒气冲天的颖儿和沉默不言的李茗烟。
  “武公子,您来得正好!这丫头明明就被我逮着想要偷东西,您作个见证,回头请姜夫人发落!”颖儿一瞟见他,迫不及待地就数落李茗烟的罪状。
  颖儿那气焰高张的气势一下子便把他弄得很不悦;武天豪点头没说什么,他转向李茗烟。
  “这可是当真?”
  “不是。”面对那清泓般澄澈的眸子,李客烟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她只是坚强地摇头。
  “你还敢狡辩!?我明明看到你偷进小姐的屋里!武公子,你别给她骗了!”颖儿仍在不满地叫嚣。
  “我进小姐的房里,是替她送干净衣服去的。”她委屈地说。
  “你还瞎扯!”颖儿见她死不承认,又感觉到她所暗慕的武天豪态度也倾向客烟,心里更急、更怒!仗着自己是玉如霞的贴身丫鬓,她跨前一步,竟要动手去推李茗烟。
  “我明明就看到你在柜子边停了许久,进堡里才没几天,就这么无法无天,当没有人管你是不是?”
  带住李茗烟的手腕,武天豪轻轻一跨,不落痕迹地把李茗烟护在身后。
  “颖儿姑娘,有话好说!”
  女人骂架是他最不欣赏的姿态之一,太难看了,不但没有风韵,连一丝娇意都无。这颖儿平日看她说话倒是伶俐可爱的,没想到凶起来也是一个模样,武天豪不免有些失望。
  “发生什么事?”玉如霞匆匆赶来,问了一句。
  “小姐,这个死丫头,老早就瞧她没规没矩的。”一见主子来了,颖儿胆子也大了,一股脑儿把积压的怒气全说了出来。
  一个多月来,早在几个下人有意无意的传言下,她知道了李茗烟跟着武天豪念书,本来她还不相信,李茗烟的口风又紧;但每回只要见到武天豪对这丑丫头不经意在眼底流露出的关怀,不由得她便恨起李茗烟;现在,她好不容易逮到这样的机会,却没想到武天豪居然对这女人护短到这个地步!
  “今早我看到她在小姐房里鬼鬼祟祟的,八成是想偷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去变卖!”
  “玉姑娘,这其中必有误会,我相信茗烟不是这种人。”也许是真看不过同样是下人说话却盛气凌人的颖儿的骄倨态度,武天豪的口气也变得不甚温和,他沉下脸,显示自己是真气了。
  “我明明就亲眼看见的。”
  “你只是看到茗烟在房里,并没有看到她动手拿了什么东西!”武天豪提出事实。
  “这……”玉如霞左右为难,她知道颖儿向来心直口快,也知道颖儿对自己是绝对忠心耿耿;这茗烟丫头可能真是想要在她房里偷拿些什么东西。玉如霞拍拍颖儿,安抚她的忿忿难平。
  但当玉如霞一抬头,面对武天豪那执拗的坚定态度,她也愣了,这叫她实在无法坦言要人。
  看看被隔在武天豪身后给终不发一语的丫鬓,玉如霞有微微的好奇,不过是个下人,而且是个貌不惊人的丑丫头,武天豪当众这么做,似乎也太明显了。
  “武公子,请别再说了。”李茗烟在身后终于出声。语气有一丝落寞,“就请玉姑娘点点房内的东西,要是有少了什么,奴婢赔了就是。”
  “当然不会少东西,你当场被我逮到,还能拿走什么?就算真的有,要说赔,你赔得起吗?”颖儿闻言大怒,“幸好狄家堡内就这么一个朝霞阁是个姑娘绣房,要不然依你的职责,不早就偷遍了这堡内上上下下。”
  那左一句偷,右一句窃,听在武天豪耳中倍感刺耳,要不是他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爱跟人计较的修养,恐怕早便拉着李茗烟拂袖而去了。
  “玉姑娘,看来你们主仆俩都不相信茗烟的为人。好!回头我会请示堡主,请他把负责我生活起居的小琥给换开,茗烟以后就到我房里来;至于小踪,她在狄家的出身背景跟颖儿姑娘一样,我想玉姑娘应该不会对这样的安排有任何疑虑吧?”
  一时间玉如霞张口结舌,显然无法预料情况会演变成这么不可收拾;这是武天豪进狄家半年多来,第一次表现出他的不快。
  “我知道以一个客人身分,说这种话是逾矩了。在狄家堡,我无权干涉任何事,但是玉姑娘,请你相信我,一如我相信茗烟的为人,她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一旁的颖儿咬住了下唇,流不出的泪凝聚在眼眶,望向李茗烟的目光更加地怨毒了。
  她好恨这貌不惊人的丑丫头,就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迷了武天豪。
  而李茗烟,早在武天豪提议要换丫头的时候就呆住了!她愕然、迷乱地看着眼前那宽阔如天的背,心头的不安更重了!
  在片刻的失神后,她眨眨眼,仍末理清的思绪浑浑噩噩;但是,在心里,她却雪亮地知道一从踏进狄家堡以来,她一直坚定安稳的心志,已经完全教这男人打乱了!
  武天豪的房间终究没有换人。就连玉如霞这样对男人了解不多的女孩都知道,那一次颖儿的态度是真把向来温文的武天豪都惹恼了!不愿换人的因素很多,一方面是狄家的下人各有其职,换人的消息一传出,难保不会对李茗烟造成流言的伤害;另一方面则是,她不愿扩大此事让狄无谦知道。颖儿虽聪明贴心,但长期下来难免会恃宠而骄,而狄无谦最不喜这样的事发生。一让他得知,定会追究查办,反正她房里也没有少东西,一切就算了。
  只是从此,玉如霞对李茗烟这个丫头也不免好奇起来。
  在狄家来说,两个下女争吵的事件算是落幕了。
  对于李客烟来说,她仍然是堡内负责清洁的丫头;然而为了避免私下的流言传得更难听,她再也没去马房念书了。
  只是没想到,那开启的祸端早就瞄准了她——
  在狄家,除了主人,主子底下的奴才也有所谓的势力范围。颖儿生于狄家,长于狄家,活泼俏丽,一张嘴又甜得紧。在狄家,只除了没有正式名分,但这一点颖儿早就算计好了。玉如霞迟早都会在姜夫人的安排下嫁给狄无谦或狄无尘兄弟其中一人,不管是谁,她都有可能被纳为偏房,就像当年狄无尘之母,也是跟着狄无谦的母亲陪嫁,才被收为侧室。虽然狄无尘先出生,但母凭子贵的好运并没有降临,因为狄家大夫人背后有长老势力,连狄啸天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颖儿倒从来没有跟玉如霞争的意思,她懂自己的命;不过对李茗烟,她可怎么也忍不下。败给一个进狄家不到三个月的丑丫头,这口气她要是不出,狄家她也不用待了!
  主子劝慰也没有用,颖儿心里早下定了主意。在狄家,只要她一呼应,有的是帮手,给个外人教训,比什么都简单!
  ※        ※         ※
  那名狄家的长工伍大抬起手,再度狠狠掴了她一耳光。“就凭你这模样,连老子都嫌恶心,武先生想上你都没兴趣,还不滚远点去!”
  倒在地上的李茗烟手掌撑着地,围在上方的几个男人仍在言语间不断刺伤、咒骂着,而她只是抓紧被撕破几处但还算完好的衣服,低垂着头,看不出有任何悲伤或忿怒的情绪。
  颖儿盯着她的狼狈样爆出冷笑。“这只是一点小教训,下回要是让我瞧见你这卑贱的身子跟武公子在一块,后果就不只这样!”然后她得意洋洋地跟着伍大和几个工人走了。
  很久以后,被打倒在地的李茗烟才能慢慢起身,几乎是默默地、也认命地承受,扶着额头的手缓缓有血水渗出。她没有哭泣,没有埋怨,平淡如水的表情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武天豪走进马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李茗烟努力扶着柱子慢慢起身。
  “是谁做的!?”武天豪几个大步跨向前去扶起她,一看到李茗烟半覆着脸的手都是血水和瘀青,还有那污渍处处的衣裳,舜时他忘了该怎么思考!
  “奴婢……笨拙,不小心跌了一跤。”
  “别骗我!到底是谁做的?”眼神暗了暗,怒火自他心中升起。
  明眼人一看到那手臂上的伤,就知道这根本不是跌倒所造成的,她一直没放开的小手底下,定也是人为的意外。
  抬起头,李茗烟仍无慌乱地迎向眼前这张好看斯文的男性脸庞,那双看似柔和,实却深沉无比的眼眸注满了关怀和怜惜地望着她。没有同情,反而有种怪异的感觉隐隐伏动着;她想着,没有同情和嘲笑,他总是这样子吗?那漆黑如夜色的瞳仁映照出现她覆着半脸的狼狈样,被拉掉簮子的发髻蓬松地散垂在旁,衣着是脏的,她的另只鞋,甚至被扔进了马粪堆里。
  他为什么不同情她呢?为什么不嘲笑她呢?只要他笑一笑,她就有理由不再歉疚了,就有理由抛开对这男人的几许恼人情素。
  “你的伤要不要紧?我送你到杨大夫那儿看看去!”
  她拒绝,而且小心地避开他的手,也没有多想,只是转身踉跄退开。
  “谢谢武先生关心,奴婢已经没有事了,请别再靠过来了,您会弄脏这身衣服的。”
  她又退了一步,依然没有怒气、没有抱怨,更无所谓的哭泣和咆哮,只像陈述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样,令武天豪不禁着恼,难道她不在乎头上汩汩而下的血吗?
  “你不生气吗?”跟着进来的冯即安出声问道。
  他真是大开眼界了!第一次见到个性这么奇怪的女孩,虽然模样不怎么……出色,他刻意挑了一个比较不伤人的字眼来形容李茗烟;但是,这女孩的修养可比他所见过的男男女女高明多了。
  早有耳闻武天豪对一名下女特别照顾,他还以为是流言,今天看来,倒有几分真实。要是普通人就会笑她儒弱无依,但在冯即安眼底,李茗烟的表情可不是被人打垮的样儿,虽遮去一半的脸都是血污,但剩下的另一半够他生出佩服之心了;不但佩服,简直就有些害怕了。
  她太平静,也太深沉,就像湖水一样,很轻易地就可能把人给淹死,这种难以捉摸的深度。
  冯即安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识过,就是武天豪!
  “生气有用吗?”她反问。
  “晤,当然有用!如果你敢打回去,至少他们不敢这么嚣张地欺负你。”
  “是这样吗?”她看着武天豪,语气谦谦,脸上没有赞同。
  要是不顾念到这是非常时间和非常场合,冯即安肯定会笑出来,这女人的性格和老二还真不是普通的像;他终于又找到个知己啦!只可惜这个叫李茗烟的丫头独独生坏了一张脸,要不这两人站在一起还挺相配的!
  “当然!”想到自己的新发现,冯即实笑得异常开心,一点都不知此举惹恼了另外两人。
  李茗烟终于把视线转向冯即安;那眼神变得漠然,甚至还出现几抹蔑视的冷嘲。
  “世间事就是这样,嫌丑贪美己经变成准则了。今天的事,怪就怪在奴婢生得难看,辱了其他人的眼睛,生气有什么用?武公子和冯公子都生了一副好模样,怎么会明白这种被侮辱的心情?别人误会你偷东西,你可以反驳,可以发怒,因为事情根本不是你做的,你有理由为自己的清白辩解;可是今天你就是生得丑,那就没的好辩,别人说的都是实话,反正我也认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时间生闲气,倒不如早些把事情做好。”
  这番话立刻把冯即安堵得哑口无言。
  勉强行个礼,李茗烟一拐一拐地跳离开马房,到了外头。
  一旁的武天豪终于忍不下,跟着走出去,然后轻轻将她拉回。
  冯即安显然被事情的变化给勾走了魂,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向来对女人严守礼教的义兄怎么会突然“失常”。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卑贱,茗烟,你明明就是故意的,白白受了欺负,却不要我们帮忙,你向来都是一身傲骨,这么倔强不求人吗?既然这么傲,又何必说出如此认命的话!”
  冯即安吹了一声口哨,乖乖!跟武天豪共事、交友三年多来,除了一年前意外在杭州看他打了一枚金元宝拯救台上散花的那位仙女佳人,冯即字是第二次瞧见他出现这种激动的表情。
  接下来的空气是让人窒息的,冯即安立刻便知道自己美妙的口哨吹错了时机。
  唉!自己够笨的,冯即安拍了一下头,这是非常时刻和非常场合嘛!
  “你没有其它事可做吗?”武天豪冷冷地横他一眼。
  “当然有!我去找老大,去找老大,你……呃……要是有时间再过来吧!”冯即安摸摸鼻子,仰脸看着天空。负手轻松无事地跤出马房。
  “没空也没关系,我了解的。”他喃喃地背着武天豪和李茗烟又加上一句。
  李茗烟还是不生气,只是毫不畏惧地打量武天豪许久。
  “容奴婢告退。”
  武天豪不应声,好像已放弃了跟她讲道理,只是从袖中掏出白绫汗巾,塞在她腾出的掌心里。
  “先把伤口擦擦,在这里等我一下。”
  等他一走进马厩,李客烟望着手上的那块帕,那熟悉的片段又涌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武天豪总是待她这样呢?
  拭去了血迹,她才发现头上被撞出的伤口比她想象中的大得多了。
  那几个脓包够狼的,要不是不想惹出没必要的麻烦,依她的性子,根本不会放过他们。
  忍耐吧!她劝自己,除了忍耐也没有办法了,目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视于沾了一大块泥渍的裙摆,还有隐隐作痛的小腿,她提起左右不一的步伐要走,才跨了两步,她发现自己竟腾空般,毫无反抗地被一只强壮的胳臂抱扶起来。
  “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吗?”
  他低低叹着,也不骂她,只是语气充满了无言以告的无奈。
  离地的李茗烟顿时有些晕眩,却不确定是否为头上的创口,还是为身后男人朝她耳边吹来的灼热烧烫气息。
  好像……在某个冷飓飓,没有温情的季节里……
  她懊恼地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该死!不能想的,她张开眼,强装着不解又无辜的眼神看着武天豪。
  然而才一睁开眼,她就知道要糟,因为她离他的脸更近了!近得他那好看的鼻子和嘴巴不小心就会随时压下来,近得她跟他的呼吸都已经融在同一种规律中,一径地吸气、吐气……意识到这点,李茗烟开始挣扎。
  她一动,那缭绕的淡香在彼此间所形成的魔咒仿佛也破解了,武天豪忙不迭把她放下来。
  这时李茗烟才看清楚,他的另一只手捏着一只沾满马粪和草屑的布面鞋。
  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居然为她去捡鞋子!
  她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安抚着自己不能急、不能慌,更不能大叫,她绝对不能在乎这男人抛下身分和尊严为她做的一切,是他愿意的,就像上课的事,就像提议要换丫鬓的事……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她不能忘记来到这里的目的,事情本来可以很单纯的,她绝不能节外生枝,她的时间和感情都不允许她这么做。
  接过他递来的鞋子,李茗烟毫不犹豫地扭头便走,忘了身体的不适,她只想快快地逃开他。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三章

  夜色最深沉的时刻,位在狄家堡西面三十里外的牧场首先传来被狼群攻击的消息。在北方,结伴成群,四处流窜的饿狼一直是牧场最大的生存威胁。
  狄家的警钟一敲响,不过几分钟,几乎所有的奴仆都安静整齐地集合在城堡后方的广场上。有人衣着凌乱,有人睡眼惺松,但却没有一点神色不耐烦的样子,每个人都安静地等着上头的主子下命令。
  在警钟第一声响后,狄无尘、武天豪和冯即安也醒了;不约而同地,三人同一时间朝集合广场奔去。就在集合场上,武天豪一眼便看到头上扎着伤的李茗烟,白漠漠的一张脸,仰着看着正前方以石板砌成的指挥台。
  很快地,人群在狄无谦一个强而有力的握拳动作下迅速散开,男人赶往牧场支援,女人则在身后随时待命。
  “茗烟!”隔着开始移动的人群,她又激出他内心底的浮浮悬悬,一种冲动涌起,武天豪遥遥唤了她一声,因腿伤而落在人群后的李茗烟一震,但没有回头,他却知道她已听闻。
  冯即安这回倒识趣,和狄无尘心有所悟地对望一眼,催促着一干下人先离开了。
  “你……还好吗?”指指她包起来的伤口上一圈已干污的血渍,武天豪语气里有止不住的心疼。
  “很好,谢谢公子关心。”李茗烟似乎不太愿意正视他,在周遭的火把所烧出的光芒中,武天豪这才注意到她末受伤的那一边额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脸色也呈现着异样的苍白,而且,她说话的口气也不似往日平稳,微微带些喘息。
  “真的没事?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累?”
  “有吗?”她愕然地问,那眼神有些强装。“可能……只是……”她朝身后最近的一根柱子退去,受伤的那边腿一软,她用尽全身之力倚向住子。
  “茗烟,你怎么……”他心急得只想去扶,但此时她却抬头,那目光充满了恳恳切切。
  “武公子,请您别再管奴婢的事了,茗烟知道您是个大好人,人又聪明又善良,但这儿是个大地方,人多嘴杂。您和堡主是好朋友,也许不会介意这种流言,可我只是个奴婢,打小没爹没娘好依好靠的,在狄家这么忍着,贪图的不就是这一口饭,和一个安定的日子么。请别再为奴婢付出了,这么点伤不碍事的,您这么做,虽是为奴婢好,但也只是……”声音愈来愈低,她幽幽地似乎难以把下面的话启齿,“只是更为难奴婢罢了。”“……”
  “对不住,奴婢真该死!奴婢实在没资格跟公子说这种……”
  “别说了。”差一点他就伸出手要去掩住她的嘴,掩住她那样理智没心没肝的话,掩住她对他这多日来所回报的无情态度。
  但武天豪不怪她,因为他心里也明白,以她的傲,最伤的其实是自己。
  “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他涩声笑了笑,“但是不管怎么样,就让我帮你最后一次,回房休息去吧!我去跟房先生说一声,你这样子是帮不上忙的,把伤养好,如果你答应我这一次,我也会守承诺,不再管你,这样好吗?”
  是否错觉呢?他在她眼底寻到什么?是对自己能养伤的放松心情,还是未微令人心伤的欣喜?总之,在她勉力屈身,在几个丫头探身而过的猜疑眼神中告退后,武天蒙宁愿相信那错觉是前者。
  可是,在瞒珊的几步路后,他却望见女孩忽然转过身,那水盈盈的眸光欲语还休,而周遭的人这时已经全体离开了,中庭冷清得只有呼啸而过的夜风,空中弯如柳眉的弦月在浮云中躲躲藏藏,犹如庭中几步相望的一男一女间隐约细微却苦不能言的心情。
  他看着她扶着额伤一步步拐过来。
  “嗯……武公子。”到他跟前,她才抬头,怯生生对他笑笑。
  “还有什么事吗?”
  “奴婢……”
  “茗烟,我说过了,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别这么经贱地唤自己。”
  “嗯!”出乎意料,她没有反对,只是点点头附和。“茗烟不会忘记公子在狄家对我百股照顾的恩情,公子教我念书,又处处帮着我、护着我,虽然……虽然茗烟不知道为什么,茗烟也没有资格问……”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很欣赏你的勤学态度,没有什么;不过,有关你的处事态度,让我觉得,似乎有些……矛盾!”
  “生命……本来就有些矛盾的。”她轻声说道,“对茗烟,公子就是这一分所谓的欣赏?”
  “对。”要不然还能有什么?难道坦言相告她所散发出的淡香和眼眸,像极了他私恋的一位陌生女子?
  回过神,武天豪抛开那分没有根源可依赖的崎想。“你怎么啦?除了上课,没见你问题这么多过。”
  “嗯,是因为,奴婢……”她紧急改口,“茗烟现在不问不说,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意思?”他音量加大了些,从正门卷进来的风势更大了,几个挂在树梢上的灯笼被吹得翻飞,烛火瞬熄,他们看到彼此间的表情更黯淡无光。
  “不是讲好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对茗烟这么照顾的吗?所以……所以茗烟才斗胆这么说。”
  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武天豪的语气也轻快不少。
  “去吧!还是早早去休息,就当是最后一次我这么叮咛你,好吗?”
  “茗烟再次谢过公子。”
  她在廊角消失了,武天豪知道,承诺一出,从此他也只能这么目送着她了。
  而这些日子以来,他究竟在做什么呢?他的心明明是恋着那位仅仅一面之缘的唐璨,而且不能否认有李茗烟陪伴的这段时间,每每嗅到那股暗香,他思念唐璨之心就显得更深切了;但是,只为一股熟悉的幽香,他却对李茗烟做了许多超乎他该做的事。
  是移情吗?
  唐璨……李茗烟
  一甩长袍下摆,他气恼地朝早备好的马匹大步跨去,不想了,真的不想了!他心底吼着。想这么多干嘛?唐璨也罢,李茗烟也罢,她们早注定了与他无缘。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        ※         ※
  狄无谦沉默着,脑海中仍回绕着牧场咋夜被狼群肆虐之后的惨状——死伤无数的羊羔和备受惊吓而四处奔逃的幼马……羊群的损失也就算了,他在意的是那些小马,那是他花了一季的时间在牧场里努力研究出的新品种。
  如果这一季的心血耗费注定是天灾,那他说不定会一笑带过,但牵涉到祖传之宝七采石的遗失,狄无谦只有一股想立即见血的冲动。
  所有的事都是安排好的。先是有熟悉牧场地形的人破坏了栅栏;再者又趁大伙儿全力抢救的同时,潜进堡底,偷定了狄家堡的镇堡之物——七采石。
  狄无谦朝放置七采石的檀木盒望去,那原来就不怒自威的脸更严厉了。
  盒子仍空空如也,他不解为何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这条地底下的迷宫密道除了他和尘哥,没有几个人知道。
  就连有地图的玉如霞也不敢擅自闯人,这座迷宫错综复杂,处处布满机关,只要稍一不慎,便有生命之虞。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但有人进了地道,还不动一刀一枪,轻易地取走狄家祖传的宝石。
  “谦哥!”玉如霞怯怯地站在门口,狄无谦很少发火,一大早的咆哮声她早在朝霞阁便听得一清二楚,为此,许久她不敢移步。
  “点过人数了?”
  站在门外,玉如霞点点头,把手中的羊皮卷儿小心捏着。
  “只有一个丫头失踪了。”
  “谁?”狄无谦回复冷漠之色,接过玉如霞递来的资料,怒气压抑在没有笑容的嘴角。
  他最痛恨背叛的感觉,狄家对待下人向来不薄,如果被他逮到那个丫头,他会让她后悔生在这个世界。
  “茗烟。”玉如霞小声地回答,“昨晚她只出现在集合;场一下子,她受了一些伤,不方便做事,武……”她抬眼不好意思地望了武天豪一眼,说,“武公子坚持要房大叔让她在房里休息。”
  武天豪错停地抬起头,一时间无法消化自己所听闻的消息。
  是他心目中那个虽不起眼,但个性独立淡漠的女孩吗?
  茗烟不会这么做的,以他和她这几个月相处下来的认识,她不是那种不告而取的女孩,但……他也心知肚明,依茗烟的个性,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留在狄家堡备受欺凌。
  “那个专事堡内衣物清洁的丫头?”
  狄无谦闭紧眼,极力在脑海中思索着这位胆大妄为的少女的形象。
  如果没记错,李茗烟本是西边牧场的人,调进狄家堡还不到三个月;听姜姨娘说过,这李茗烟是个个头不高,长得也不起眼,但办事却挺稳当的女孩儿。该死的是,出事的正是西边的牧场。
  狄无谦转向武天豪求证,后者点点头,“没错,她受了伤,对援助牧场的事帮助不大,所以我才要她留下。”
  “为什么会受伤?”
  “这……”天豪沉默了。
  倒是冯即安先开了口。
  “前一天,那丫头被几个人欺负,头上撞了个大口子,脚也受了伤。”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狄无谦几乎又要咆哮了,下人打架,这种事竟然连主子都不知晓!
  “茗烟不肯说是谁做的,她知道说了也没用,反正对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机会、找借口欺负她、辱骂她!”武天豪静静地回答。
  玉如霞偏过头,心虚得不敢看武天豪。今早她回到房里,才看到颖儿被人绑着塞进了床底,到现在还吓得连话都说不全,只一径哆嗦着说李茗烟那丫头提着刀,窝在房里骇她。现下听冯即安一提,她对这件事多少有谱了;只希望谦哥别追究这件事,要不然颖儿就死定了。
  “所以她抱恨毁了牧场,还偷走了七采石?”无谦问。
  “主人!”
  房总管大步走进来,在他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嚎哭不已男人的衣领,一直拖到狄无谦跟前,房总管才把手放开,恨声骂道;
  “就是这个该死的混蛋把栅栏破坏的!他还说是被咱们堡里一个丑丫头给收买了!”
  所有曾质疑过的答案统统揭晓了。武天豪知道,李茗烟一直是为了七采石而来!
  狄无谦冷冷地将手上东西朝那频频擦泪的男人一丢,那张羊皮卷伸展而开,李茗烟的画像就在上头。
  “是不是这个人?”
  听来冷得不能再冷的声音,那男人才干掉的泪水又吓得涌出来,只是瞧着羊皮卷猛点头。
  “是的!是的!小的该死!小的认错!”
  狄无谦用手揉着眉心,想着事情总算有个头绪了,不免欣慰。
  “去叫梁叔带人将这贱人追回来!这方圆百里都是狄家的地方,她逃不远的,一等牧场工头把损失情形点清后,我会追问这件事。”
  “我去吧!”一直没有出声的狄无尘终于说话了。
  “尘哥!”狄无谦看着他。
  “别跟我争,咋晚这么折腾,梁叔和大伙儿都累了,为兄的还有一点精神,再说这些年我从没为狄家尽过半点心,就让为兄的去吧!”
  狄无谦点点头,想想夜好,他心得过大哥的能力。
  只有武天豪,似乎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是缓步离开了大厅。
  ※        ※         ※
  幽暗的林子里,李茗烟漠然地望着远方只剩一丁点儿影儿的狄家牧场。
  她还穿着狄家奴仆的衣服,纤瘦的身躯立在晚风中,那一张没有血色的脸颊看来分外娇柔生怯,细眉细眼、小鼻小嘴,美得有自己的型和咪,明亮的眼神坚定如石。
  李茗烟拿起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人皮面具,在地上扭折成一团,她拿出石块擦出了火苗,再捡了几根干柴枝,把这张紧随着自己数月之久的人皮面具燃烧殆尽。
  烧吧!她对狄家没有任何歉疚,因为情势逼得她不得不这样做,反正狄家那些下人也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看。烧吧!把李茗烟这个渺小的人物烧得无踪无迹
  应该是没有人会记得她的,一个丑丫头有什么好惦挂的?只除了……她狠狠挥开盘踞在脑海中那个总对她特别和气又斯文的男人影像,就想着他原来就是好心和善的那种人吧!对谁的态度都一样的好;所以,她根本不该存有什么幻想。
  依旧凝视着狄家牧场,李茗烟无视于小腿传来的阵阵痛楚,在心中开始拟定下一步计划。
  她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此刻愈快离开愈好,关外靠登州一带,全属狄家堡的势力范围,她的处境还未安全。七采石是狄家镇堡之物,对狄家而言,此物的精神价值高过外传的神奇医疗效果;狄家兄弟是何等骄傲之人,他们绝不会容忍这样的耻辱。
  她把视线收回,再次望向在泥堆里已化为灰飞烟灭的面具,她用鞋底把一旁泥块拨散并埋妥灰烬,才转身朝关内方向走去。
  ※        ※         ※
  赶了五天,一路直追到关内,问过不下上百家客栈,狄无尘开始怀疑究竟是不是有李茗烟这个女子。
  不光是他,武天豪,还有冯即安,狄家堡除了处理牧场善后事宜的人,其佘的壮丁几乎也全数派出,但还是找不到李茗烟。
  狄无尘实在不愿相信,以狄家堡的力量,居然能让一个小丫头片子从从容容地逃掉!
  李茗烟这个人就像已经完全隐人空气股,平空消失了!
  在一座简陋的茶棚里,狄无尘三人坐下来休息,并让身下的马儿喘息喝水。
  那茶棚里的伙计一替他们上了茶水之后,桌子的另一方传来一声粗嘎的叫声,
  “伙计,结帐!”
  武天豪心念一动,回过身去,看到后方有位樵夫打扮的老男人驼着背吃力地想起身离开。
  暗暗杂杂间,他静静地打量着那因酒醉而摇晃不已的老人;然后,在浓浓酒臭味中,他嗅到一抹淡雅的暗香!
  再看看四周在茶店歇腿的男人,全是三五成群聚在一堆,独行的,只有这个老头子!
  有一种非常荒谬的念头直直跃进他心里,这种想法一出,惊得武天豪竟无预警地跳了起来。他扳着桌面,两眼仍怪异地直视着那老人抱起地上的柴薪,一步拖着一步,脚步瞒珊的背影。
  “老二,你怎么——”狄无尘抬眼,也随他视线望去。
  一阵腥鼻难闻的羊骚味没有预兆地涌过来,狄无尘皱了皱眉,冯即安更大费周章地掩着鼻子,傻愣愣地看着那嚣张的牧羊人大刺刺地赶着数十只哞哞大叫的羊走过。
  隔着羊蹄踩起的漫天风沙,在茫茫视觉中,武天豪仍不死心地盯着那愈行愈远的老樵夫;但唯一支持他那怪异想法的香气,却因这股浓烈的羊骚味而暂时被驱散了。
  这羊群过阵还真不是普通的长,加上前、中、后三段总有些特别懒钝的羊不时垂下头来啃几口草,叫两声“眸眸”,茶店主人和武天豪周遭几位早耐不住的客人,更是捂着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没什么,那位老先生有点可疑,我去看看去。”
  “老二!咱们找的是个女入!”冯即安叹了口气。他真喜欢停下来喝茶、聊天的闲闲感觉,虽然不幸碰上一堆难闻的畜牲。这点牺牲他还能接受。
  “我知道,问一问并不花太多时间!”
  “那就走吧!”狄无尘二话不说便起身。
  “唉!”摇摇头,冯即安的叹息说明了一切。
  ※        ※         ※
  上马没多久,他们三人便追上了目标,这老樵夫荒腔走板地哼着小调,睁着双醉意朦胧的老眼,吃力地挑着柴,两手断断续续地在空中挥舞着;偶尔唱到兴起时,便抓抓喉咙,拉着一撇山羊胡呵呵地笑起来。
  冯即安最先有了反应。天哪!远远地至少有十步之遥,他就闻到这老家伙身上严重的酒臭味!心里嘀咕着,不免困惑武天豪的想法。
  武天豪只是小心控着马,小步地跟着老人的步伐走,但那老礁夫好似没有注意到后头三匹巨马正公然尾随着他,只是摇摇晃晃地沿着山路摆动着两脚。
  “敢问这位老伯!”狄无尘看看武天豪,显然也知道冯即安的疑惑,遂决定先开口。
  那老人停止了哼唱,粗鲁地搔着脖子,歪着头,踉跄地偏过身斜目睨着他们。
  “嗽么?”老人指指自己,含混粗哑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原意。
  狄无尘看看武天豪,见后者只是盯着老人家并不说话,他吐了口气,有些糊涂,却不忘回头应付老人。
  “是,老伯。”
  “啥苏来着?”
  他们这才注意到,老人的身上不单只有酒臭,那套灰扑扑的衣服不知有多久没换冼了。
  “老二!要问什么就快点问,别浪费时间!”冯即安忍着捏鼻子的冲动,大声催促着。
  是错觉吗?根本没有茉莉香,武天豪沉郁地望着老人想,耳边听到狄无尘正展开那幅李茗烟画像的卷轴询问着老者是否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老人垂颜以待,不住拈着胡子,或抓着喉头,专心地看着李茗烟的卷轴。画这幅画的人造诣相当高,把个不起眼的丑女子绘得真实而生动,尤其是画中女孩那对冷静自得的双眸,竟然能把人点璨得诩诩如生。领头的大胡子男人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清楚;老人在另一对眼睛的注意下,只暗暗觉得浑身起了莫名的鸡皮疙瘩。
  虽然经过易容改装,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面目,而刻意装出的卑微举止也学得唯妙唯肖,马下的老人有理由相信根本没有什么破绽可寻;但武天豪那对沉静好看的双眼此刻却犹如利剑股逼视她。这会儿老人再也不敢确定,原来放下的心再度被提起,她就怕他会认出。
  认出她就是唐璨!认出她也是李茗烟!
  可恼!她暗想着:难道他不在意自己故意制造出的一身臭气熏天?要不,就是自己的易容术真的出了问题?避开这一关后,她得好好想想。
  “老伯?”狄无尘把问话重复了一次。
  她惊了一下,一回过神,把掩盖不了事实的平滑喉头假装搔得更猛了。
  “口笔妈淹?”仍是醉茫茫地瞪着画相,她抬起另只手只是猛搓脸,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曾见过阔鼻麻脸的女子。
  “是的!是的!”冯即安早忍不住叫了起来,“老伯,您到底见过没有?”
  “俺像像,俺像像……”忽然一拍大腿,她垂着头,侧过脸,花白胡下的嘴憨憨地笑起来。“有地!有这么周宁!在浅村,走约莫十里路,妈淹消娘子!有地!有地!唐璨强调地指指后头朝关外方向的路;那乡音极重的腔、说的是——”
  有的,有这么个人,在前村,定约莫十里路,麻脸小娘子,有的!有的!
  狄无尘收起卷轴,微微一笑谢过,再没问过身后武豪的意见,驱马撒蹄朝前狂奔而去。
  冯即安随后,而武天豪,对着偏头垂目、浑身恶臭老人再度凝望一眼,才纵马驰去——
  事情还没有结束,她知道。
  那三个大男人不会轻易放弃,她也知道。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没有心情玩这种追逐的戏了。
  想起自已在狄家忍耐的那将近五个月,唐璨忿忿想,失控地大步冲进小路旁的林子,把背后的柴薪放下,再将隐在木柴中间的深色包袱用力抖开,快速取出自己的衣服。她几乎是生气地撕开面具,额头上在狄家受伤的伤口仍有血丝渗出,褪下了老礁夫的装束,她换上一直准备着的轻便宽松罩袍,然后把七采石小心收放进垂在身后的包袱里。压在包袱底面的,是-件情厚意重的斗篷。这些日子以来,被她收得珍惜,叠得整齐,有谁知道她对这斗篷主人的心?
  把手指快速缩回,那寒风中偶遇的回忆像尘埃漫了整片天,原来再清楚不过的思路却一点也不清楚了。唐璨呆了呆,手指缓缓地在衣襟上频频摩着,一切动作,都有些迟钝了。
  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吗?
  她还记得在马房外,那低低叹息的语气是如何灼晕了她,带点儿无奈,又带点儿让向来冷静的她不知怎么办的宠溺,她还记得那清新如风的男人气息,是如何拂过她的耳畔
  对不起,武天豪!攸关我深爱家人的生死大事,我只好不听话了!唐璨捏紧拳头,用力拉上衣袖,没有时间让她做亏欠的梦了;当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地撕扯着她的时候,她根本也顾不得对那男人的一切感情了。
  把斗篷拿起来,她的眼睛忽然浮现了点儿伤心。盯着、抚着这曾带着武天豪暖暖体温环抱过她的斗篷,唐璨毅然决然,弯着腰狠狠掘了个坑,掩埋了它——
  她本来就不应该作这样的梦想!
  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一个她绝对忘不了的仇恨——曲承思!
  那个该死男人为了逼她就范,不惜一切代价毁了杨家班,还带走她干爹,甚至更……。唐璨闭上眼睛,不想、不能想,她也不敢想!
  赶紧把七采石换了人就离开吧!这一路走来她真的好累好累,跟自己的傲气,跟自己的回忆;甚至最严重的,是跟自己的感情,她对决得好累好累!
  “对不起……”她拨散最后一块泥土,新愁旧仇一并涌上心头,唐璨掩着脸,一滴泪落了下来,浇在被她亲手埋的情梦里。
  “我只能辜负你了……。”她独白着。
  走吧!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唐璨站起身,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现在丢弃它,总比日后被它伤重莫名来得好过!
  ※        ※         ※
  就在西效市集,他们三人的确看到了那名跟李茗烟很像的少女。
  老樵夫说得没有错,是个麻脸,寻常的村姑打扮,挑着一担柴大步大步地走过他们身边,但却不是李茗烟的样儿,也没有李茗烟那种决心与不卑不亢的特质。
  武天豪立刻知道他们上了当,找错人了。
  狄无尘不察,正待下马揪人,武天豪伸手挡住了他。
  “不是她!”
  “老二,你说什么?”狄无尘悟然地问,一旁的冯即安也拧着眉心扭身看他。
  从离开那老礁夫之后就——直没展眉的武天豪终于舒开眉头,一路上他总觉得有隐隐的心结没法子解开,现下他猛然想起,老礁夫侧身绕过他时,那嘴角下稀疏疏的山羊胡落点并没凸起——男人的喉结!
  该死!武天豪倏然捏住缰索,气忿自己的大意,他早该在对方无事猛护着咽喉的动作里看出来的!
  “大哥,请把画像给我。”
  狄无尘掏出怀中的羊皮卷扔给他,武天豪连展都没有展开卷轴,就一把将它揉个稀烂。
  对于此举,狄无尘终于开口询问。
  “老二,这一路上你究竟在想什么?”
  “方才指点我们到这儿的老樵夫才是咱们要找的正主儿!”
  “解释清楚。”狄无尘望着那散在草叶间的碎屑,还是不解。
  “我刚才就一直觉得不对劲。声音可以装,外形可以变;但一个女人却堆不出男人该有的喉结。”
  “对了!老二这么一提,我这才想起来!老大,那老头儿讲话的时候不是垂着头拈着胡须,就是猛抓脖子!”冯即安如梦初醒般地拍了一下脑袋。
  “难怪咱们一路追下来都找不到那丫头,看来这女人的确不简单。”
  武天蒙摊开手,弹开掌心的那团垃圾,心头隐忧更大。
  “大哥,我怕就怕在,根本也没有李茗烟这个人。”
  “你的意思是她易容潜进狄家?”
  武天豪严肃地点点头。
  没等他说完,狄无尘策马便朝来时路奔去。他真的生气了!他不该掉以轻心的,这个女人摆明了是有备而来,在狄家堡不声不响地待了五个月,连地底下的迷宫都没难倒她;最该死的是,他连对方是什么长相、什么动机。还
  有哪一帮人马都没个谱!
  就在官道上,一声尖锐的鹰啼,那只狄无尘半年来训养的小阜鹰朝快马奔驰的三人扑来。
  冯即安率先勒住马,叫唤前头的两人停下。
  狄无尘手一招,那只小牵乖乖地停在他肩上,脚上缚着一张纸条。狄无尘解下纸笺,读笺的表情冷然凝重。
  “牧场那边有消息了?”
  狄无尘对问话的天豪扬起一根指头摇摇,放走了鹰,把马掉头转向东边。
  “是王爷府的李仁,奉他主人的命,亲自到了狄家堡来,谦弟要我直接到三里外的檀家马场与他会面。”
  “咱们不是说好辞官不干了,任凭谁都不许来打扰吗?王爷干里迢迢派人找你,而且还是他的心腹李总管,晤——老大,可得小心啦,搞不好里头有诈!”冯即安茗有所思地猛对着狄无尘手中的纸笺瞧。
  狄无尘瞟了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纸笺上,嘴上却问:
  “老二,依你之见?”
  从狄家堡出发的日子算来,武天豪一直是三人当中最沉默的,平常他已是安静少言,这趟追捕李茗烟的行动中,他更是心事重重,就连冯即安故意说些言不及义的话想招惹他,都没有用。
  狄无尘深知他的性子,倒也不刻意点破追问。
  半晌,武天豪开了口,却对冯即安的猜测之辞摇摇头,“应该是不能公开的大事。我想,这次九千岁不辞千里差人赶来,多少跟两年前大哥许下的承诺有关。”
  狄无尘茗有所思地点头。
  “不管了!老三,你跟我走。老二,你跟那位李茗烟交过手,多少清楚她的脾气,沿着咱们方才讨论的方向追下去,不管她有什么通天本颔,反正找七采石的下落的事就交给你办了。”
  “那么我走了。大哥,一切保重。”武天豪不再间及任何事,大哥做事向来有他的谱,他想知道的时候,大哥自然会让他知道。
  其实这样也好,少了大哥的约束和老三那张嘴皮子,他可以依自己心意追查那位干变万化的李客烟,解开他心中的重重谜团……
  ※        ※         ※
  就在一堆末烧尽的缕缕灰烟、半毁的人皮面具外,武天蒙翻开那团新拨上的泥土。
  当他的斗篷完全出土后,所有的谜全部揭晓了!果真没有“李茗烟”这个女人,也没有“老樵夫”这号人物,只有杨家班那位笑容可掬的卖艺女子“唐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出的假象!
  抖开篷子,那令武天豪几乎为之捉狂的清雅淡香又难以察觉地漫了出来。
  的确不是错觉,在老瞧夫浓浓酒臭之外,的确是有这一股暗香,虽混混杂杂,仍逃不过他的鼻子。
  那位唐璨比他想象中的还不简单,虽然到底还是被他识破了伎俩,但就拿她能从从容容自他们三人面前遁逃而去,这种心机已不容人小看。
  不知不觉,他揪紧了斗篷,这样事物对她来说难道没有任何意义吗?她明明是认出自己的,为什么仍能装作无事股的对他说话和微笑,还有一再地欺骗他的感情!
  她究竟把他当什么?
  一股恼意令武天豪再无迟疑,他纵身上马,朝大路尽头直奔而去。
  有多少把握他不知道,打从适才一见到那件斗篷后,他整个心都被打乱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11-01
第四章

  江南。客船晚钟,荷塘新雨,炊烟残霞,环湖而种的碧柳,在暮色中丝丝垂绿,很柔、很媚……
  一年前的回忆滑过心间,武天豪没有停驻,没有目的似的直直朝江南追去。其实不需耍花太多时间,一过杭州地界,武天豪就找到她了!
  景福大街热络依旧,虽是不同样的季节,但面对同样的景致,两人却不再有同样的心情。
  交错在过往人群中,她换上了属于她女儿身的裙装,亭亭玉立地站在石板桥上,那娇俏模样,依稀就是那年在风里初遇的仙女姿态,很特别,很傲然,虽是一身再平凡不过的装扮。但却掩不去那分光华流转。
  遥遥踞在马上,他不敢转开视线,就怕一个不小心,她又如轻烟殷的消失了。
  有惊艳一瞥的珍惜,其中还夹杂着难以割舍的感动,但是……武天豪一转念,所有的心情全冷淡了下去一—
  他个人的想法已不重要,很难解释这种感受,武天豪只知道,当他一想到此行目的,想到七采石的下落,他的心就有种无从宣泄的恼怒!
  这种被人玩耍于股掌的难堪,在他这样有点自负的另人。是无法接受的。
  而唐璨,她没有再易容改扮,她笃定地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狄家。
  就在桥上,迎着悠荡荡的风,这一路上安静的心湖被风一吹却掀起了涟潞,她想起那场风里的邂逅;更想起了在狄家堡马房下,那细长温柔的眼眸,和那总有淡淡笑意的唇……真是难以自拔,她嘴角同时泛起了不应有的笑。
  一阵清脆响亮的马蹄声踢踏着石板而来,唐璨回神,昂起头把思绪自过往中拾回!
  “唐姑娘想去哪儿?”
  她转过身,看到武天豪静悄悄地望着她,在他怀里还揣着一张江南仲夏季节根本用不上的厚斗篷!
  所有的感觉都空白了,而那令人窒息的情素又回来了!唐璨顿觉呼吸困难,她艰难地看着那斗篷,在心里诅咒自己的大意,眼神却警戒地朝他后方望去。
  “不必看了,他们没有来,对付你一个人,不需要我们三兄弟出马。”
  她没说话,只是安静。
  那种悄然静得可以随时一触即发!武天豪想着。空气中仍流转着某些不属于他目前心境该有的气息,譬如。那股自她身上若有似无,却源源无从断绝的茉莉花香。
  李茗烟……唐璨……
  他先有了行动。
  唐璨只觉背后一凉,肩上负着的包袱便勾进了他手里。
  “你比我想象的还厉害,茗烟。”盯着她,他面无表情地赞美。
  该来的总是要来,再怎么仓皇失措也没有用,收住所有的幻想,唐璨默认了。
  “你的真名字呢?唐璨不会只是你其中一个化名吧?”他冷峭地问。
  她摇头。
  “唐璨,我的名字就叫唐璨。”说完她朝武天豪伸出手,“请把东西还给我!武公子。”
  “包袱吗?还是这顶斗篷?”他仍然没有笑容,受伤的心仍为她在狄家的欺骗而苦闷着。
  “我要包袱。”
  “那斗篷呢?这样一大顶,要想从关外一路带回来,的确挺费事的,不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口。“我很抱歉!”
  这是第一次,她真心道出歉意。
  那天夜里在中庭,她早就想对他说了,但又怕他起疑,到头来还是忍下了。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不过是玩个捉迷藏的游戏,对你而言,是司空见惯了的,有什么好抱歉的?”
  唐璨木然,没有理会他的冷言冷语;武天蒙也明知她不在乎,心头的怒意更炽,他只恨自己竟然这么在意她的欺骗!
  包袱随他的手势一抖,唐璨看他俐落地负上了肩,她的心也随之提升至喉咙,就要呕了出来。
  “七采石是我的,武公子,你没听清楚吗?”她提高了一点音量。
  “你的?你还敢这么说!”他冷冷望着她。
  “我为什么不敢!”唐璨依然面无表情,“七采石也不是你的,我先得手,就是我的!”
  “我还以为你是多么有操守的女人,看来也不过是个贼!”
  “对!我就是个贼!贼又怎么样?脏了你,坏了你吗?”
  这女人从不生气的吗?明着已撕破了脸,她怎么还是这个样?武天豪直视她平静的小脸,那几句明明该含着怒气迸骂出口的句子,在他听来却比石头投进潮水中所激起的水声还悄然。他有无力感生起,她就和自己一样的性格,别人愈生气,愈有法子表现得无动于衷!
  面对那股熟悉的“李茗烟”式的不温不冷态度,武天豪满腔欲呕的怒气忽然没有了,他只能在心里叹息;看起来,追踪她远比控制她要来得容易多了。
  “你脏、你坏都不干我的事。”他摇头,脸上的无奈表情取代了气恼。
  “那么请把东西还我!”
  “那不是你的,是你从狄家偷来的。”
  不再理会她,武天豪扭头就走,这个茗……不,这个唐璨会跟上来的,见鬼的!他为何还要关心她、在意她?她把自己耍得团团转,他应该轻视她的;甚至讨厌她的!
  “武天豪,把东西还给我!”她不动怒地跟着他离开桥边,心里却开始发急!
  “不还!”
  “七采石对你没有用,你拿着它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你再不把它给我,我真的会生气。”在追讨无效之后,唐璨尝试着对前头跟自己有着一样顽固和决心的男人讲道理。
  霍然转头,武天豪的神情顿时变得怨怒,“你生气?唐璨,你会生气?不!你没有资格生气,该生气的是狄家,为了你,他们损失了这一季的收成,为了你,累得我们三兄弟……”
  “你不用忍这么久的,刚刚在侨上,你就应该发脾气的,不必在意你的风度。武天豪,你想骂就骂,想动手就动手,反正我仍都不是在乎闲言碎语的那种人,你又何必如此?你说得好!你们是该生气!武天豪,你还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最应该发脾气的是你才对!你气我骗了你,气你在狄家,甚至一年前在这条街上对我这种骗子做的慈悲善事!你怎么不说出来呢?把你积压的忿怒全冲着我来好了!”
  “你也知道吗?”见她仍有办法无动于衷地把气话说得这么轻声细语,鲜少被激怒的武天豪几乎耍狂得大吼了。
  可是,当他看到唐璨的眼底竟浮现了一丝悲哀,那丝悲哀抵掉了他所有的忿怒,武天豪骂不出口,见鬼!他真的无法对她做出这种破口大骂的粗事!
  “是!我知道,你以为我这么做很好过吗?去欺骗一些我不想欺骗的人,去面对一些我根本就不愿负的责任,甚至去跟一些我从来就不愿意扯上关系的人接触,做一件违背自己原则和良心的事!你以为我很快乐?你以为装着不抵抗,被几个跟自己同等的下人凌辱,这样做很快乐?”
  “你——在狄家最不愿意扯上关系的人,是我吗?”
  她转开脸朝向别处,闭上眼睛很用力地点下那个答案。
  武天豪只是漠然盯着她无语的回答,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有些被刺伤的痛苦。
  “我知道这么说很伤人……”
  “伤什么?你当我以为你是谁?不,不用解释,我了解!要换作是我,在进行卧底和埋伏计划前,也不会愿意一个假仁假义的傻子来坏事。”飞快截断她接下来那些可能更戳人的同情话,武天豪把斗篷抓得好紧。
  “你没有假仁假义,你也不是傻子。”她张开眼,神情黯了下来,“不要这么说你自己;忘思负义的是我,假仁假义的也是我。”
  这种态度不但没有抚平他的情绪,反而更加刺激了武天豪;到现在所有一切都拆穿了,她还想拿那种安慰的态度来欺骗他!
  真是该死!
  但更该死的是他自己,谁要他在乎她的程度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够了!我们离开这儿!”他低吼。
  “去哪儿?”她固执地动也不动。
  “回狄家,去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天大地大了不起的苦衷或理由,你害得狄家为了你弄得人仰马翻,这件事说什么都要讲清楚才行!”
  没有半点转圆的余地,唐揉几乎是绝望地,看他牵着马,把她所仰冀的希望愈握愈远。
  ※        ※         ※
  两人同行的第一天,武天蒙才真正见识了唐璨的顽固;偏偏,她的顽固是那种不跟人争论、吵闹的安静X漠。
  好像那种安静已经刻在她的脸,上了生生世世的彩墨;而他心里明知并不是那样的。在桥上,他还记得她在抱歉时,那曾略带着几抹哀愁的眼神,近她身前的一刻间,她嘴角那抹几乎察觉不出的微笑。
  说实话,如果她跟他吵起来、骂起来,那对他还真的好办多了;可是她偏不来那一套,只是径自盯着他手里的包袱瞧,脸上则稳得看不出任何伤心、恼怒,甚至怨恨的情绪。
  而且……他拧紧眉心,上天!他已经刻意避她避得很远的,但不知怎么地,那股茉莉香……
  武天豪漠然撇过头,突然觉得自胸口升起那波窒息感,让他坐立不安;或者,他质疑自己,这么做并不好。
  还在天人交战的当口,店小二热热络络地跑过来招呼。这一招呼,武天豪忘了唐璨,而把精神全放在这年轻伙计的两片嘴皮子上。
  不能怪他没见过世面,这消息太夸张了,夸张得让他一时间撇开身边的女人,而想大笑出声!
  那是一个传遍京城内外大街小巷,市井小民争相交头接耳的美丽故事,听得他瞠目结舌,差点忘了自己是谁。
  这个真实故事是一桩由当今皇上亲口赐下的婚约,也是京城内最富传奇色彩的奇缘,女方是堂堂九王爷府的清黎郡主;而男方,则是红遍关内、关外的神捕。
  那是在过去,如今他已被封为“武德将军”,以将军之尊配上郡主之贯,才不会显得突冗!
  头衔和权势的结合,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传闻中那王爷府里的清黎郡主美如天仙,在礼佛上香时被贼人掳走,幸赖得将军一路拼死护驾,皇上龙心大悦之际,便促成这番美事良缘。
  乍听之下,这个故事果真令女人神往,男人欣羡,只要是末婚男女,都恨不得自己就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一位美丽多情的郡主,被一位勇敢正直、享誉边城的捕快救下——英雄美人,千古以来便是风流佳话;更难得的是,在上位者还能促成这样的好事。繁华热闹的京减里,有好事之徒一传出,这样的传奇更加添了不少逗弄凡人心弦的浪漫遐思。
  那店小二眼里瞄着武天豪发傻的表情,嘴上说得愈发口沫横飞了。
  很少情况会让武天豪这么失控,唐琥眼底看得一清二楚,她没他来得严重,虽然也惊讶这个故事内容,但至少圆满解释了她的一部分疑问。
  为什么那如影随形的三个人,最后只有武天豪来追她的疑问;原来另外两个人办其它事去了!
  武天蒙会愣住的原因,是因为那位新上任的武德将军,原来大名叫做,狄——无——尘!
  狄家堡的狄无尘!他的结拜生死大哥狄无尘!
  唐璨心里五味杂陈地看着桌面,那狄家堡可说是攀上一门好亲事了,狄无尘更了不得,由个小小捕快一跃拔升为将军。
  有几刻钟,唐璨忽然想要知道对这件事武天豪是怎么样的想法,他现在的心情,是像其他男人一样,充满艳羡妒嫉,还是……
  管这么多干嘛?只要是男人,哪个不爱荣华富贵,她凭什么笃定他不是这种人!
  依武天豪大哥的了解,实难相信这样荒唐之事。茗谈大哥为九王爷的承诺去把郡主找回,这他绝对相信,但是大哥怎么会扯上婚姻这种事呢?武天豪知道他是最讨厌被人拴住;尤其,还是跟皇亲贵族沾亲带故,那是狄无尘最不愿意的事。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让外人知道的原委。
  “吃什么?”半晌他才想起她的存在,问了一句。
  唐璨回过神,耸耸肩,眼中有鄙夷,脸上则是一副饿死了也不干他事的泥塑表情。
  此举的确让他有点沮丧,仲手一挥,武天豪点了几样家常小菜。
  唐璨此时站了起来,像木偶般的游走出去。她好蠢!居然想要把心思放在他身上,她在乎这么多干什么?她只要夺回七采石,其它的都不准想!
  没有出声唤她、问她,武天豪知道,依她不服输的个性,为了七采石,她一定会跟着他的。
  而就在那时,他望着唐璨僵冷的背影。脑海盘踞着狄无尘的奇怪际遇;忽然,对她的去留改变了主意。
  ※        ※         ※
  其实,到了后头,唐璨比他更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况。
  习惯了武天豪待人的和气笑容,如今那绷紧的嘴角不再松开,从三天前他在客栈对她说了那句话后,算来已经三天。整整三天!他们只动作,不言声,两人皆在一种不服输的倔傲中沉默对峙着。
  唐璨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忍受下去,虽则现在快马加鞭赶到鄂州,她的时间仍算充裕,但就算有再多的时间,也禁不起这样的挥霍。
  早一天能把人救出来是一天,一想到干爹在曲家受的折磨,唐璨便心急如焚。
  还有七采石,一想起来不由得她咬牙咒骂,那陷她于如此处境,最最该死的七采石。
  武天豪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有所行动,唐璨的耐性超乎他的想象,七采石仍原封不动放在他鞍上挂的包袱里,每回下马休息时,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放在她抬眼便可及的视线范围里,但唐璨就是没消息。
  他心里诅咒着这场似乎没有终止的心灵苦刑,尤其在她的香味有意无意绕过他时,她浑然不觉,武天蒙却被自己过去所有的愚蠢行为激得更没有耐心。
  轻雾迷离的暮色在山林中罩落的速度加快,他们错过了道上的客栈,武天豪把全副的怒气发泄在赶路上;而唐璨,从不曾面临这么赶法,尽管四肢早痛得随时会散开,她仍是默默无言。有好几次,她难受得几乎要张嘴叫出来,却又硬生生地把那种痛苦吞下,她只是瞪着前方男人背后的包袱,努力想着如何取回东西。
  但是……天!她好累,全身都痛,她从来没在马上待过这么久。
  约莫一柱香时间过去,前方的他终于放缓速度,昏沉沉夜色中,他听到后方一声低叫,马儿狂声嘶呜,猛回过头,正好看到一幕令他心跳差点停止的景象——
  身后的马已经停下来,而鞍上没有人!
  武天豪用力扯住缰索,天!不要是他想的那样,我害了你,唐璨,我害了你!跳下马,他踏着落叶,三步并两步地冲到远方倒地不醒的唐璨,这条小径为何该死的这么长!他踩碎的不是枯草,而是他凄凄惶惶的心哪!
  “唐姑娘!唐姑娘,你怎么样了?”扶起唐璨,他焦灼地唤着她,小心地摸索着她是否有严重外伤。
  而她保留了一点神智虽听见了,却累得无法张眼,也不敢张眼。
  山林里,已是人夜了,有怪鸟长鸣,有飞虫细喃,唐璨全心维持着清醒,仍在一片轻盈中,感觉自己突然浮在天上,她任他抱在怀里,不晓这男人怀中全是小心翼翼,备加珍重。
  她要不是另有主意想利用这个机会,死都不张眼,唐璨一定会看到,在她上方那从来便笑得温存从容的眼睛,正被优虑的水光浸耀得发亮。
  一个男人为了她就要落泪呵!
  而悲哀的是,她却私心以为,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那一夜,正好是到达桐县的前一晚。
  趁着他为她到小溪取水,不顾浑身满布的痛楚和山林里可能隐藏的危险,她跌跌撞撞地抽走了七采石,一步也不敢停留,喘息着,又朝更深更暗的林子里奔去。
  捏着七彩石,唐璨祈求命运,希冀能把这个男人完全抽离自己的生命。
  ※        ※         ※
  野州。
  栖枫山上,顶上终年云气环绕,渺渺茫茫令人有如置身于仙乡。靠西侧的山崖旁,沿着石壁,有一方被巧妙凿出隐蔽的小石室,人口便没于附近几棵参天巨松下。
  石屋里,那垂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女孩跪得直挺挺的,不解之情全投注在她正前方那名满面严冷的中年男子脸上。
  “要我回家,为什么?”曲珞江出声,语气中几乎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就像她同那中年男人一股布着寒霜的清秀脸孔。
  “十六年来他们末曾见过你,为师的想,也该是时候了。这次下山,虽说是探亲,但你爹早对你另有打算。”
  回家?十六岁的曲珞江淡淡地想,所谓的家,根本是个她毫无概念的地方。从她有记忆以来,她熟悉的就是这座山里的一切,她知道自己的出身,知道山下的曲家是野州第一首富,她的父亲曲承恩是曲家的首脑人物;而在他左右,有一堆连自己都不清楚,也叫不出名字的兄弟姐妹。
  她的地位是奇怪的。
  因为所有兄弟姊妹中,独独是她,自襁褓中便被师父抱离了曲家,造成她今日处境的原因。师父从来不愿暗示,只约略陈述她母亲当年在曲家曾犯过大错,在她出生后,曲承恩余怒末消,便将怨气全发泄在当年才出生不久的她身上。
  “他对我有什么打算?”
  “联姻。”
  “我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只有利益的价值吗?”听到答案,她并不伤心,好像她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
  “看来是这样。”甄铭点点头,端详着眼前的徒儿,身为女儿身,珞江却令他骄傲。
  在他离开曲家后,上了栖枫山,此后他只收过巫青宇和曲珞江两名徒弟。论资赋,论才智,珞江也许比不过从小便不良于行的青宇;但提及那分处事的冷静和沉稳,六岁的珞江却比成年的青宇更完全继承了他。
  青宇的感情还有锁匙可以打开,珞江自小被他教养长大,她的感情完全没有丝毫缝晾。
  对一个孩子,甄铭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残忍的;但是为了保护珞江,他只好打从开始就一层层剥掉她温软感情天真快乐的一面。
  现实不会眷顾任何人,一如他亲眼照过珞江母亲的下场;所以甄铭坚信着自己必须以另一种严苛,却更长命的方式去爱护这个徒儿。
  “别忘了,你已经十六了,山下的女孩,有些都已经做了母亲。”
  “这才是他真正目的?”她冷咛-声。
  “曲承恩是个商人,任何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包括家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是绝对不会忘让这些东西替他赚回些许利益的;况且,这回还是个一本万利的生意。”
  “我那些姊妹呢?没有一个可以代我做这种嫁人的愚蠢事?”
  “你的对象是扬州以高利借贷出名的巨贾‘樊记银号’,此次联姻非泛泛之合,为了抓紧樊记,曲承恩不会掉以轻心,你那些庸俗的姊妹,他是怎么也不敢送出去的。”
  “所以找上我?”
  “樊记那糟老头当年见过你娘一面,当他知道有你的存在,根本毫不犹豫,他跟你爹指明要你下山去见一面。”
  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生为一个女人的命运原来不过如此,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在男人的谈笑间便落了刀,连叫都叫不出声;但曲珞江显然并不在乎,也不关心自己将来的命运。
  她想的是母亲,那个一生下自己便死去的女人;然而这非关她的感情,只是一个疑问。
  “珞江!”
  “是,师父!”她颔首,把那从来就没有答案的疑问抛诸脑后。
  “下山去之后,如果你爹问你,你便假意允了这门亲事,但必须坚持要他们两年以后才能抬人。这段时间,你想尽办法留在曲承恩身边,务必要得到他的信任和器重。”
  “我懂,请师父指点。”曲珞江回答,她隐约知道策动自己命运的轮盘己经开始转动了。
  “要得到他注意的最好办法,就是替他拿到一样东西。”
  “七采石。”
  “很聪明;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铲除掉一个人。”
  “谁?”
  “曲展同。”
  “曲家的长子?”那是……她的大哥?不,曲珞江否决了,她是没有大哥的,这世上,她只有师父和师兄,没有旁人。
  “没错,以精明干练,曲展同是曲家第二代唯一在才智上能与你对峙的,你的吃亏之处就在于你是女人,而他是男人;男人天生就注定占有一切,而女人什么都不值!”
  “除掉曲展同后,你得想办法替曲承恩拿到狄家堡的七采石。如果你成功了,不仅可以避开被送到扬州的命运,还能留在曲承恩的身旁,取得他的信任。”
  “是。”
  甄铭看着她许久,十六年了,他相信这女孩将过得很好,也许……少了欢笑,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珞江,记得师父对你说过,要主宰你的命运,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拿下曲家。”她不加思索地回答。
  “对!”他欣慰地抿抿嘴,“你要赢得你在曲家的位置,非要这块石头不可!曲承恩这些年来一直想取代狄家在商场上的势力,传说中这颗七采石就是狄家最崇高的精神象征,你爹他妄想了许多年,但始终不得其门而人。”
  “这么做,他就会对我另眼相待?”
  “会的!他虽然势利,但却很聪明,一旦他明白你在他身边有所助益,他会倚重你;不过,那只是个过程,我要他因为相信你而倚重你,而不是因为你能干而倚重你。”
  “徒儿知道。”
  “非常好!珞江,你要是能做到,也不枉师父的苦心了。至于,你上头其他的兄弟,他们全是扶不起的脓包,也没有继承到曲承恩在商场上特有的冷酷和精干,财大气粗的举止不知给曲家惹来多少麻烦,茗不是曲承思人脉熟、地缘广,怕不早被那几个成天只知花天酒地的大少拖垮了。别在乎你只是女孩子,只要能让曲承恩器重你、依赖你,那么别人的话都不用去理会,我会要你师兄陪你一道下山。记得,你是没有感情的,就连对曲承恩,也不必存有仁慈之心,时机一戚熟,你连他都可以推下去!”
  “是!”说了这么多,起身后,曲珞江的脸仍是平平板板。
  “还有——”甄铭视而不见地看着山外自石壁外源源奔腾下的泉水,他想起曲家另一个负心人,“那位曲家大夫人杜秋娘,她虽是你亲娘的姊姊,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信任她,记得,在这个世间,没有你值得托付的人,曲承恩不值得,杜秋娘,更让人鄙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11-01
第五章

  庐陵。
  要不是跑江湖多年所训练出的直觉,唐璨根本察觉不出有个人正静静地闪进房里。
  是个男人,还是个高手身段!唐璨闭上眼,假意翻个身,棉被下的手却把匕首牢牢握在胸前,茗非必要,她绝不轻易开杀戒,这辈子她没杀过人,她一直谨遵着阿爹的教海,只要可以忍过的,事后便忘。
  只除了曲承恩,那个表面大善人,实则却是不折不扣的下三滥、烂货,居然敢挟持她爹要胁她!她会忍,只要一等七采石换回阿爹,唐璨誓言会砍下曲承恩的一只手,好回报她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折腾。
  但事实上,这个潜进房里的男人每朝床上闭眼假寐的她踏近一步,唐璨就愈来愈感受到这个贼不简单,他不是这么好打发的。紧握着刀柄,她居然没有胜算!
  万一她打不过他怎么办?万一这个混帐意不在偷窈劫财,她该怎么办?
  小偷没有再移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对方只是默默地把视线都投注在她假意沉睡的脸上,移都没有移开一下。这冗长的凝视令唐璨几乎忍不住要睁开眼晴看看这胆大妄为的盗贼是谁,要不然尖叫也成,她快不行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努力再努力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再一次,武天豪陷人进退两难的局面。
  事实上,早在她逃跑的第二天,他便跟着她进了桐县境内,原来他可以早早出现的,可是总是在最后一刻迟疑了,仿佛隔在他们彼此间的那扇门有干斤万担重,他无力推开。
  他真的不想逼她的,看到她落马,不管有意或无心,都够他愧疚许久的。
  而今晚他终于推开那扇门了,一路鼓着勇气疾行而来,但所有决心全都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化为尘泥。望着那无邪清纯的睡颜,他应该摇醒她的,至少该板着一张凶凶的脸逼问她这其中的原因为何,对这一路的默默跟随,他己倦了。
  唐璨终于出手了,睁开眼的同时,她胸前的匕首也化成一道寒光锐不可挡地直直刺向来人。烛光全被这高大的男人挡去,她辨不清来人长相,只能隐约就着黑影的方向朝他肩上打去。
  武天豪闪开那柄刺向他肩膀的小刀,忽然有种无法说出口的放松。
  她变招很快,一刀不中,再刺向另一边。武天豪无他法可想,只好捏住她的手腕,逼她把刀脱手。
  “是我,武天豪。”他接过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放开她的手,轻轻移开身子。
  唐璨是真的被吓到了!她捏着被单盖住胸前,本能反应地朝床里缩进了一寸。
  她以为他早就放弃了,没想到……
  不!是她太天真,他不是那种说放就放的人。
  “你——”她呐呐不成言,只能傻愣愣地瞪着他。
  “我吓到你了吗?对不起!”他仍维持说话时一径的柔和调调。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
  她又是一颤,捏着棉被的手指更显僵硬。
  “你从桐县一路跟着我是不是?”心念一动,她咄咄逼人人地问。
  武天豪只是认真地看着她,才轻轻点了头。
  唐滦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真的气自己学艺不精,明明被人跟踪了一个月,她居然还当是因肉体疲累才有的幻觉,甚至好笑地以为是鬼魅相缠。
  忽地,她俯身去夺他手上的刀。认清她的心思后,武天豪比她还快,手一扬,那柄小刀早直直被钉在门板上,唐璨呆了,忘了要把手从他的臂上缩回,因为不敢置信,她连这男人的衣袖都还没碰到,那柄刀就在他掌心上消失了。
  她早知道不能小觎他的,可是她还是轻敌了。
  也许……也莫怪她心里一点儿胜算都没有,武天豪这男人的身手简直比鬼魅还吓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恼怒地缩回手。
  这人真的把唐璨逼疯了!她失去了平日该有的冷静,快马加鞭赶路这一个月来,她累得比往常更没有耐心,而最让她不解的是,以武天豪的身手,要抓她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但他似乎改变了押她回狄家的初衷,只是不动声色地跟着她,弄得她六神无主。
  “说呀!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默默盯着她,而后缓缓地、意外地竟微笑了。
  “你明知道的。”看见她生气,他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该了。
  这是第一回,她那总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性格里,流露出常人遇事不顺所展出的焦躁和不安,她不是神也不是仙,不过就是个凡人。
  也许是初见的那一眼,她飘飘然似仙,而他是台下一缕心灵需被释放的凡夫俗子,而后的偶遇,寒风中她受了他的暖意,那也是他甘心相赠的。
  而今……他终于逼出她那属于人性的一面了。
  所以相对地,他又变回了黑白两道都忌讳三分的“边城三侠”之一,那永远冷静又优雅的武天豪。
  “不可能!我不可能交给你!”她朝床里缩得更厉害了,暗暗在被子底下紧捏着怀里的七采石。不能就此认输,她不能在最后关头放弃,眼看再过几天就可以拿七采石换回爹了,她办不到!
  “把七采石给我!”
  “休想!我费尽干辛万苦才拿到的东西,怎么能说给你就给你?”
  “那不是你的东西!”
  “是不是都无所谓,反正东西己经脱手了,你逼我也没有用。”
  武天豪生气了!要知道他从来不跟女人计较的,但这个女人当吃定他似的,一句话赖得干净俐落!从关外就拿他当傻子要到现在,她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前一句答应和后一句回答自相矛盾,白痴听也听得出来!
  要不是对她另有计划,他真的会离开。
  “唐姑娘,别太过分!”
  唐璨用被子里着自己,摇摇头,一脸的坚决。
  “东西真的没有了,你逼我也没有用。”
  他仍亮着眼注目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话里的真实性。
  “七采石你放到哪儿去了?”
  “在桐县,我在桐县的时候就卖掉了。”
  听到她的回答,武天豪居然笑了,“那么带我去找!”
  “要找你自己去找,不干我的事——你干什么?放手!”她惊喘一声,先是讶异,不信自己竟无招架之力地被他扣住手腕,随即她忿怒地直起身,胸前的被子无声滑落,单薄中衣胸前的襟口微敞,那金线绘绣成的香袋牵着红线正躺在她猛喘息的娇巧乳沟上。
  天豪猛然放手,闭上眼,快速背过身子。
  唐璨才正待要骂出口,见他如此,也惊察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抓紧胸前衣裳,苍白脸上染起一片异样的霞红……这男人竟看到自己赤裸的、一直坚守如玉的身子!
  “出去!你出去!”她低吼出声。
  武天豪什么也没说,他快速地走出去,像逃开什么似的,连掩上门的时候都没敢转身。
  那一晚她不敢睡,也不敢轻举妄动地连夜逃开,她跟武天豪交过手,她没有逃得走的把握。
  普通男人不会忍受被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但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跟着她。
  在桐县能摆脱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好运,这一次扯破了脸,她更不可能从他眼前溜开的。
  会输!一定会输,连向来倔傲不服输的她都不免要这样想了,要不是发生这令人尴尬的意外,她肯定是轰不走他的。
  唐璨翻个身,捏着薄被的手随着思绪更加僵冷。不!她不能输,也输不起,那种刺心的痛楚她不敢再来一次。还能活下来,全是为了她自小就和阿爹编织的梦想而挣扎,她不能失去阿爹。
  爹!帮我,求求您保佑女儿能顺利救您出来,别让武天豪来碍事!我从来就不想与他为敌,在这世上,我最不愿树立的敌人就是他啊!
  翻来覆去的思潮让她无法安眠,原本绷紧的神经更加脆弱,那一夜唐璨失眠了,她不知道的是,有个人也在门外徘徊了一整夜。
  ※        ※         ※
  客栈大厅的客人愈聚愈多,有的睁着惺松的睡眼懒懒地跨到柜台前结帐,有的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坐定位才高声叫伙计送早点,有的则缓缓踱步跨进店门口……
  折腾了一夜没睡,武天豪丝毫没有疲态,他背坐着在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也最靠门口,他很悠闲地、安适地端起一杯茶静静品香而后轻轻暇饮,眼神沉默地扫瞄着周遭的人。
  唐璨应该还没下来,他的鼻子告知他这个事实。
  等桌上那壶茶的最后一口饮进喉咙,他才站起身来,朝后院的房间走去。
  唐璨住的厢房,两扇门依旧如他昨夜离去时,仍闭得牢牢的。
  等了又等,门里仍没有动静,武天豪终于推门进去。
  床上的人蒙住脸,把棉被里得紧紧的,他听到那睡沉的呼吸全是紊乱无章。
  武天豪心下一惊,唐璨也是习武之人,不可能睡成这样,他就怕又被那个鬼灵精的女孩拉个垫背的给骗上了!再无迟疑,猛然他抓起被子,看到的情形又令他骇了一跳!
  是唐滦没有错,她紧闭着眼,咬着雪白的嘴唇,双臂交叠紧紧环抱在胸前,仿佛不胜寒冷,但那清白的额头上全是闷出的汗珠,她颤抖着、忍耐着。
  坐上床沿,武天豪不避嫌地将她纤瘦的身子抱扶起来。
  “唐姑娘,唐姑娘,你醒醒!”
  很勉强地,她打开眼险,见到是他,好像也没什么惊讶,只是不胜疲累地又合上了眼睛。
  “七……采石不……不能……不能给你。”喃喃说罢,她便又昏睡了过去。
  对唐璨来说,接下来的这个梦是冗长又甜蜜的,她看见父亲,看见武天豪难得露出的微笑,两个男人极宠极溺地望着她,唐璨觉得自己仿佛飞上了云端,她知道她的梦想不远了。
  但才不过一会儿,她却被投进了火炉里,好高的温度,热得她一直想剥开身上衣服透些清凉,然而她的手被抓得牢牢的,有人不准她这么做,是阿爹吗?还是另有其人?
  然后好像回应她的恳求,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盖上她的脸颠,她放松地、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爹,相信我……您相信我……小璨一定……-定把您……”
  她浑身剧烈颤抖,武天豪忙捉着她。
  “您要……您要撑……撑着……点,璨璨……爹——”又是一阵凄凄的呼叫。
  “唐姑娘!没事的,唐姑娘!”再度捉住她乱挥乱打的手,武天豪心下好难受。
  “别……别理……理我……我不……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
  久久一阵子,她仍旧无意识地闭着眼,嘴唇却轻轻吐出自己一直严守在心底的真心话。
  “武天豪,你是……是个好人,我……不……想……骗你……的,我叫……你别来……别来招……惹我的。”
  正在木盆里把布条拧干的武天豪浑身一震,停然地回过身,望着她那苍白的睡颜。
  唐璨又开始乱动,他握住她的手,把冰凉的布块重新在她脸上擦拭了一次,然后他看到额角那条淡淡的伤痕,是在狄家留下的吗?他追忆起她捂着伤不顾任何人靠近的坚决态度,这么重的伤口,想来那时竟是连她的人皮面具都划破了!
  那莫名其妙涌上的怜惜和心疼令他擦拭的手指更轻了。
  “我不想……我从来不想……不想骗你的……你……你人很好……很好……我不想……不想……”
  昏睡中的唐璨呢哝地又重复一段话。
  “我知道。”
  傻傻地,武天豪回答她的话,之后怀着温柔的心情她不再挣扎的双手放好。
  ※        ※         ※
  伏在床边不眠不休照顾了她两天,等唐璨高烧退尽武天豪终于放心地睡去。
  唐璨万分小心地下床,悄然跪在他身旁。她不敢吵醒他,眼前这男人的下颚都是胡渣点点,格外有种让她不舍的脆弱和心疼。七采石仍揣在她怀里,理智告诉她立刻醒武天蒙,质问他为何不趁她昏睡时拿走七采石;但随着那场大病去后,她似乎同时也失去了冷静处事的本能。
  的确是这样,她可以收拾行李,或者在他脑后补上一棒,然后从容离去;但回头转向的她,只是傻傻地、动也不动地跪在他身边凝望他许久,她的脸,不自觉地朝他一点点地挪去。
  天可怜见!为何她满脑子的疯狂念头只是——好想吻他!
  屋内凉风习习,有湿湿的风雨水气透着窗孔微微渗进来,窗外的雨水沿着树的枝干叶面滴落,“刷啦刷啦”地一声接一声,渐次地敲醒了她的梦。
  唐璨快速地背过身,我一定是疯了!她病恹恹地想。
  趴在窗旁,那股源自雨水的冰凉让她清醒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觉得有稍许倦意,此时,武天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以为你走了。”
  走?走到哪儿?天涯海角,他总是会找到她的,她或得已经够累了,何必呢?
  “反正你总有法子找到我的,那么,我又何必走呢?”
  他仲展一下手臂,径自过去替她加了件袍子。
  “谢谢!”她轻声言谢。这个男人,看来,是永远不会停止照顾她。
  辍了口热茶,武天豪醒醒神,才间。“告诉我,你是怎么通过那座迷宫的?”
  “我进过朝霞阁,看过玉如霞房间里那张地图。”
  “就是颖儿姑娘诬赖你偷东西的那一次?”
  “我真的没有偷东西,我在那儿待着,是因为我需要时间把地图记下来!”
  “记下来?”他揉揉眉心,脸上仍有着藏不住的倦意。“有关这一点,我倒是忘了你的潜力,我所认识那个狄家堡的‘李茗烟’,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那并不是件好事。”提到狄家堡,她整个人变得很不自然,神色也略为僵硬。撇开这个恼人的话题,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武天豪。”
  带着几丝幸福的微笑。
  走到天涯海角都避不开,不如,就让她去面对吧!
  ※        ※         ※
  客房里,武天豪一人独自辍饮着。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喉,武天豪带着微微醉意,感觉身后有人推门而入,他没有回头,也无心无情回头,房中的女子早把他的心搅乱了。
  那脚步声盈盈然走近身前,而后在他身边悄悄落足。
  不是幻觉,他也还没醉到目眩眼花的地步,唐璨里着斗篷就立在桌旁,小心地、安静地握住他的手。
  微弱烛光中,只映得唐璨雪白的脸颊更显晶莹娇艳,这一抬头,武天豪就再也收不回视线了。
  尝试地,唐璨露出微微笑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这是第一次,她这样主动对一个男人。
  “别喝太多,夜深了,你该歇息了。”
  他眨眨眼,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身边,温柔的、低哑的句子都是嘱咐她小心的体贴。
  “你高烧才退,快快上楼去躺着!”
  她不理,径自把他喝过的酒杯倒满了酒,放在唇边沾了沾。
  “唐姑娘,别喝!”
  “叫我小璨,或者璨璨都可以。”她避开他的手,把酒一饮而尽。
  她才把喝光的酒杯放在桌上,武天豪忽然捧着头,低低地,苦恼地喊起来:“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怎么可以任你这样来来去去,你的感觉摆布了我,我没有办法!”
  什么也没说,唐璨抱着他的头揽进怀中,很快地,她含在眼眶里的泪落了下来,又在飞快的一瞬间,她擦了去。她很倔、很傲,她不在心爱的另人面前哭泣。
  他说对了!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武天豪不该对她有情,但为何在她心里却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欢喜?因为这男人毕竟是在乎她的!
  不是在狄家单单纯纯的欣赏,而是他心底一直有她。
  还记得景福大街吗?怎么会不记得?便从那个冬日起,她的心底就没安静过。
  感觉到她柔软芳香的嘴唇落在耳边,武天豪僵住了。
  “你……你在做什么?”他酒醉委时醒转,却呐然不成言。她只是微笑地瞧着他绯红着脸凑过去又吻了他一下,这次大胆无误地落在他唇上。
  “你知道的,我常常……就是不听话……”话到后来,她几乎是红着脸泣不成声。
  他还是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继续。
  “回房去,好不好?”武天豪轻声低喃。
  最后仿佛是这一生最大的决定,武天豪突然地紧抱住她,雾时她亦觉得,亘在他们眼前那没有希望的末来,至少会因为这错误的一夜而生出几许甜蜜又凄凉的回忆。
  天豪呵天豪!但愿你心知我心,唐璨默默喊着,唇角却笑得泪珠滚滚而下。
  ※        ※         ※
  听到雨水断续落在屋檐的声音,他感觉怀中的温热身躯转而变成了一颗大枕头。
  不愿睁眼的他,隐隐听到有女怀春的轻盈歌声,那声音攀缘而上,唱的是——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茗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于何之,症候朱时,灯半昏时,夜半明时。
  然后他睁眼了,看见那婉转娇吟的女子就坐在妆台前,菱花镜里有女清灵如梦。她的上衣末穿好,慵懒地、无心地褪在肘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垂在后,偶有细细尖尖白月牙儿梳齿穿梭而去,像春时在碧柳丝丝中跃动的雀鸟儿;武天豪再一细看,哪里有什么梳子,根本是佳人的玉纤香动,拂向黑夜星空。
  忽然他快速闭上眼,又小心睁开一道缝,半裸的女子随着暗香悄然而临,抓着紫色单衣,走到床边,坐上床沿,而后不经允许地拉开他胸口的枕头,俯身投在他身上。
  她伸长的手臂,一口气挽他挽得好紧,“我知道你醒了,别偷懒!”
  他就被这样的温柔给真正拥醒了,褪下冷静衣衫的唐璨既甜蜜又可人,对他频频眨眼,眼底有着干净分明的天真诱惑。
  “我一直很想帮你拨开这几根头发。”他开口笑了,伸出去的手指在她脸上摩挲许久。
  而她仍是抿着嘴直笑,昨夜云雨后的潮红桃腮映着难用笔墨描绘的温情。
  “拨开作什么?”一会儿她问。
  “着看你是不是会变得比较不一样?”
  “傻话!”她腻着他,后退的单薄身子随着欢愉的笑声轻轻贴着她蠕动着,再度撩起他对她的强烈渴望。
  唐璨笑着笑着还嫌不够,索性整条手臂紧紧勾住他,又把身子凑上去压向他,“我就是我,哪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
  “别笑了,是你要问的,我说的是实话。”
  她笑得更放荡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青丝轻摇,笑得武天豪不得不抓紧她那头厚实又亮丽的长发尾端,以防散开,她的发带着荣莉花香,这么浓郁放肆,却又这么清淡纤雅;而他对她的感觉,也是这么两极分明。
  唐璨仍掩袖咯咯娇笑,罩上一半的淡紫长衫在她无意拉扯中又滑下臂膀,裸出一截绎红缎面精绣碎白小花的抹胸,红艳艳地,衬得她胸口肌肤更加白腻照眼,虽然昨夜他们那样亲密,但武天豪却是第一次揭开唐璨万种风情的那层纱,他看得有些恍惚,也有些酣醉。
  “别笑了,这么有趣吗?”他无法自拔,也跟着她咧开嘴。
  她摇头,还是笑个不停。
  武天豪只好俯下头,用吻封住她的笑。
  “晤……不要,这样会愈弄愈乱的。”她真的乖乖收住笑,红着脸喃喃地抱怨。
  “嫁给我,璨璨!”
  怀中的女孩僵了一下,之后抬头,浅笑中递给他一枚梳子。
  “帮我梳头。”
  “璨璨,你听到我的话了?”
  “你要娶我,是因为你是我第一个男人?”
  “……”他不语,也没被她的轻佻话语伤了尊严,武天豪听得出来,唐璨的口气很认真,她不是随便的女人。
  “为什么不说话?”她的手朝后推了他一下。
  他起身跪吻了她头顶-下,充满柔情地替她撒下及腰的长发全数拨开脑后,才开口。
  “我爱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她愣了一下,那老是晃个不停的肩膀又变得僵硬。
  “不好吗?”他揣揣不安地问。
  “很好,但是不够。”她轻轻地说。
  “如果你不满意,我还有成千上百个原因。”
  回过身,唐璨接过他手里的木梳,那对眼睛漾着水光盈盈。
  “告诉我第二个理由。”
  “我爱你。”
  “这个理由你已经说过了。”她嘴角含春带笑,默默瞅着他。
  “没错,但这是第二个。”他很从容不迫。
  “那……第三个呢?”
  “也是我爱你。”他笑容更大了。
  提起一手,唐璨娇憨可爱地覆着脸,另只手则对他摇晃四个手指头。
  “第四个。”说完她隔着指缝间,净拿亮闪闪的眸子瞧着向来斯文的他愈笑愈恣意。
  “还是我爱你。”
  “不行,你要赖!”那束浓密光滑的长发忽然自武天豪手中柔顺顺地滑开,唐璨一收回螃首,再度摇散才梳平的一头黑发,纯然一笑,笑得跟孩子似的,声音娇柔无邪。
  但掺落在发丝缕缕间,有如断线珍珠的眼泪,却让她自身其实最不禁碰的脆弱感情全然曝光。
  她不要天豪这么待自己,因为他和她之间,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哪!唐璨呜咽地想。
  他眼前有大好的前程,那条路光明、烂灿;而她什么都不是,只凭着一股决心活在这世上,一个卖艺女子是万万配不得的,这个虚荣的世界怎容得下他们的感情?
  而且,在某个尚末结束的事件里,他们根本还是敌对的立场!
  不好!真的不好!唐璨紧紧合上眼,心里喃喃。天豪,我求你,什么理由都好,说你贪恋我的身子,说你对我只想要露水姻缘;甚至你可以默认我的答案,任何一个荒诞充满伤害的理由都比这个强。我宁愿你轻蔑我,也不要你爱我,我不要你出口那个字,你会绑住我的,绑着我没有法子对你再装下去。
  “我只想得出这个理由,它最没道理,也最理直气壮。”
  “别说了。”
  “璨璨……”她的手快逮覆上他的张口欲言。
  “拜托你别说了,我知道就够了,天豪!”
  “那你……”
  “我不能!至少在现下,我没法承诺你什么。”
  “因为……七采石?”
  她困难地点点头,并不打算把真相告诉他,她已经失败了一次,曲承恩不会给她机会再错第二次。
  “璨璨——”
  她知道他要问的话,飞快地,带着某种明明挣扎无望的忧伤,唐璨珞住他欲出口的话。
  “你真的确定你要的人是我?”良久,她才稳住混乱的心跳,张口说话。
  武天豪皱起眉,一脸的不快。
  “你侮辱我,璨璨。”
  “不是侮辱,我只怕你后悔。”她偏着头轻轻靠向他,微笑却又不甚确定地开出保证,“就等这件事一结束,好不好?”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六章

  相知相许的日子,对唐璨来说,并不是真正的开心。
  只为她的心里仍有着结,在没有完全打开前,唐璨以为任何欢偷都是短暂空茫的。
  武天豪的求亲令她失去反应的能力,但转念一想,她其实知道,他就是这样认真的人。
  那天傍晚,来福客栈走进一位客人,长驱直人地朝武天豪落脚的房里推门而人。
  那时唐璨正倚在窗台上看雨帘纤纤,听雨声浙然,偶尔,她会提手去承接红瓦间翻落的雨水。
  身后的武天豪轻轻环住她的腰,陪她赏着雨景,聆听着雨声,然后拉着她的手去抓那些握也握不住的雨珠子。
  还是不言声,有的只是相视一笑,笑中千般柔情,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知晓。
  即使短暂空茫,武天豪仍相信唐璨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绝对的快乐。
  既然快乐,相守是两人必然的路,对末来他可以不焦不急,他相信自己,更相信她的心。
  只是对于她心上的结,他仍在苦思如何破解。
  一整个下午,直到黄昏,雨,仍末止歇,唐璨偎着心爱男人的体温渐渐想睡了。
  冯即安推门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情深意浓、春色融融的景象。
  唐璨被武天豪的身子碰到后一怔,也眨着眼清醒了。
  他们一齐转头看向冯即安,门口这个男人,表情傻得可笑,满眼的疑惑全朝武天豪泼了去。
  唐璨先有动作,她起身,拉好略为皱乱的外衣,对冯即安礼貌客气一笑,从容步出房,一点儿都无难堪窘困状。
  “你比我预估的还要早。”武天豪转向他,有着跟唐璨一股的自然,都是笑得坦然;而且,在那笑容之中,还有一抹难掩的幸福感。
  “那位是……”冯即安仍有些呆滞,搞不清情况地问。
  “珍珠耳环的主人。”
  冯即安惊喘一声,奔至门口,唐璨的背影己失了踪迹。
  “难怪看来挺眼熟的;我没想到你还真的找着她了。”
  “坐下来吧!赶了几天的路,辛苦你了!”
  “无妨,正巧到这儿来避避难,也是好的。”
  “什么意思?”
  冯即安嘴一撇,走到他身旁把湿淋淋的斗笠搁下,同武天豪望着外头烟雨暗干家;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整个人轻松地笑开了。
  这倒好,老二从此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过去常常看他这么睹物思人,他心里也乱。
  “她也认识我吗?要不怎么会冲着我笑?”冯即安问。“……”“怎么不吭声?”“三弟!”“晤——”
  “大哥最近好不好?”
  “老大?你不也听到了?”转过头,冯即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而后下意识的捏住下颚揉了揉,才喃喃自语道。“老大现在可是风光得要死!皇上亲自颁下婚约,那朱清黎又生了张美得连和尚都要动凡心的脸,笨蛋也猜得出来这结局到底好还是不好。”虽这样说着,他却用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撇着嘴,然后又揉揉下颚。
  “挨揍了?”武天豪这才注意到冯即安下颚那块淡淡的瘀青,他怀疑是否为狄无尘下的手。
  大哥不是随便对兄弟拳头相向的人,而且以即安的身手,就算碰到一流的高手,也不会白白处于挨打的局面不还手。
  还在疑问当口,当他听见冯即安的喃喃自语,武天豪终于了解了一大半,这家伙八成又拣错了场合说话。他望着即安,这毛病要再不改改,以后会更惨!
  “大哥做的?”
  “是啊!这一拳。曙,你瞧,够狠的!”一听老二难得对他有同情的口气出现,冯即安放下手,得了便宜又卖乖地换上满脸委屈之色。
  “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我问谁呀?唉!算了,算了,别提了!”他两手在空中乱挥舞一阵,满脸不耐。
  “清黎郡主……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啊——”冯即安收回手,顿了顿,原来的懊恼忽然转为失笑,“唉!那女人是个异类。”
  “怎么说?”
  “我很难跟你形容她,只能说,她很美,真的很美,比玉如霞,比长乐郡主都好看得多;但这并不是她最特殊的地方,跟她相处过,你才会发觉,她的个性才是最吸引人的。”
  止住笑容,冯即安朝正在沉思的武天豪俏然挪去,一搭肩,对他挑眉投去邪恶的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现在有了眼前这位唐姑娘,就是有一百个清黎郡主在你面前晃荡晃荡,只怕你瞧都不会瞧上一眼。嗯!透露一下,你们……到达了什么程度了?”他的语气里净是暖味。
  果真是死性不改,武天豪脸一红,背过脸去咳了两声,显然拿这位结拜兄弟无法可想。
  “说话客气一点,人家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清清白白,是这样吗?”冯即安见他那模样,这位义兄向来坦坦然然,现在居然不敢面对他回答,根本就是默认了;而且,就以他刚进来时,两人之间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笑容,说什么他都不相信这两人之间没发生过什么,为此他笑得更加放肆。
  武天豪眼角白过他的下巴,这次的目光全是譬告意味。
  “唉!别火大!我可不想我美丽的下巴上再受一次伤。”立刻,冯即安举两手投降,一副知错必改的样子,“不闹你了,我是来确定一下;你真把七采石追到手了,那……李茗烟呢?”
  提到七采石,武天豪的心整个荡了一下。
  他始终没忘大哥在关外交托给他的重任,也没忘此行一路追来的目的,更不会忘记他向来公事公办的原则。
  他的人虽不在宫门内,但在心中,仍有他的律法。
  律法告诉他,唐璨虽是心之所爱,却也是他必须要交出去的;但……他知道,这己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原本一开始单纯的想法,是要把唐璨和七采石带回狄家堡,但是当他面对她的时候,却冲动得改变了主意。那时候,他己经在两者间做了选择,接着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虽让他思绪更紊乱,却让他更坚定了自己想要做的。
  武天豪将手仲出窗外,摘下垂在窗沿的一片碧绿叶子;仿佛,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命运,原来的一片完完整整,握在手心里,他缓慢地、紧密地把叶脉枝条揉碎。
  就像在他心中所择,他不会交出唐璨的,早在那一夜,他就把他的命运同她的揉在一块,如果命运注定要让他们一起碎,他绝不会逃开。
  “老二。”冯即安不再有玩笑语气,看出武天豪神态的不对劲,他抱胸等待着答案。
  “李客烟就是唐璨!”武天豪手掌一展,那支离破裂的叶子纷纷落下。
  虽然讶异莫名,但一切事情的疑问都因这句话而变得再明白不过,还需要什么解释呢?冯即安知道武天豪犹豫不决的原因了。
  看过他对待那颗廉价珍珠的珍爱心情,目睹过他对李客烟超乎常理的态度,冯即安一直清楚知道,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女人,是怎么影响了不易动情的武天豪。
  唐璨,仅仅为她的个人行为,毁了狄无谦一季以来为堡里所花下的偌大苦心,更取走了七采石,还一路把他们兄弟三人要得团团转。这件事还没这么快了结呢!因为光是老大那一关,就够令人伤透脑筋,更别提狄无谦那一报还一报的硬汉个性,这一切恐怕是难了结了。
  “三弟!七采石我一会儿交给你,回头让大哥先送回关外去给无谦;至于唐璨的事,你暂时什么都别对大哥说,只要告诉大哥,如果他信得过我,日后我一定会亲自给他、给无谦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这样?”冯即安眼晴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武天豪的短短几句话,就把这最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
  “对,就这样!”
  “嗯!老二,你想收我的尸吗?老大根本不听那一套,尤其事关七采石的遗失,你简直要我去送死!”
  “三弟!别再开玩笑了,我现在没心情。”武天豪不胜厌烦地说。
  “别开玩笑的是你,老二,咱们交情一场,你这么做才是真的说不过去,普天之下,谁能镇得住老大那颗暴雷,你再这样的话,我可要生气了!”他握紧掌头低吼着,“不是我冯即安有偏见,咱们三兄弟没回狄家前都还是正正经经、没病没疯的,结果呢?你去逮李茗烟,我跟大哥去救朱清黎,之后就什么都不对劲了,这全都是女人害的!好吧!你们择你们所爱,做兄弟的干涉不到这一层!老二二,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子已经走偏了,天哪!”他一手叉腰,一手捧着头,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眼前这个真的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武天豪吗?他会为一个女人牺牲至此?”
  “不要说了。”武天豪捏住拳头,瞪着那一地碎落的叶子。
  “什么不要说了?你不能逃避这些事,你知不知道”看到武天豪愈来愈忧伤的脸,冯即安数落的声音便愈来愈低,末了他想起什么似的,一团火气又冒上来。
  “你别摆那可伶兮兮的模样,长乐郡主的事你怎么说?难道还要再牺牲我!”
  长乐郡主?武天豪错愕地抬头,不解地看着冯即安。
  走近房门的唐璨在门口猛然收住步伐,她稳住托着茶盘的手,小心地靠上门边,倾听两个男人的对话。
  “你知不知道,皇上听了九王爷的话,把清黎郡主做主许给了老大,现在王爷那老头已经在策划要把你和长乐郡主凑成对儿呢!”
  “我?”武天豪指着自己,仍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门口的唐璨,一味捏紧了托盘。
  “你也知道朱乐姿那丫头的脾气,无法无天,又刁钻任性,闹得王府都快掀了,连王爷都受不了,清黎郡主也为此事已经搬进了‘黎轩小筑’待嫁;也就是因为这样,王爷才想到要找个人当垫背,偏偏朱乐姿谁都不要,她心坎里只中意你一个。王爷这一想到你,说你人品和脾气都是官场上数一数二好的,虽说出身不高,现下又辞了宫,但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娶了郡主,加宫晋爵、荣华富贵是理所当然的事,在乐见其成的情况下,他当然会想法子如那朱乐姿的愿!”
  “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听完冯即安的话,武天豪偏着头,难以置信地问。
  “谁教你那一阵子在京里,老是对人温温和和的,说着笑着就避开了去,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那朱乐姿当与然以为你对她有意思。老二,你到底要怎么样?总给我一句话吧!”
  “什么怎么样?”武天豪听懂了,恼怒地-挥袖,这下子他是真的生气了,唐璨的事还不够他烦吗?怎么连毫不相干的王爷府都要扯上他?
  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动不动就拿权势压人的朱乐姿,温文微笑,是他对女人一种习惯性的礼貌态度,再说他从没说过什么明示、暗喻之类的甜蜜话,朱乐姿喜欢他,只能说她会错意,搭错线,干他什么事?
  撇开这点不说,武天豪最气的是冯即安,打小便一块儿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他的个性?
  他和狄无尘,还有冯即安,芋人都有个相同的共通点,就是他们都不喜欢跟那些拉杂琐碎的名利权势画上等号关系。
  “我还能怎么样?这么无聊的事也要告诉我,你茗是真想加宫晋爵,这种机会让给你好了,我不要。”
  “让?”冯即安大叫,“有没有搞错,朱乐姿喜欢的是你,她希望的驸马人选也是你,这干我什么事?我只是个传信人,要不要还得由你去跟王爷说!”
  “别闹了,我才不做那种无聊事!”
  “老二,这不是无聊,只要你去说一声不喜欢,九王爷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其实啊,这女人是会变的,别看眼前的朱乐姿,尖牙利嘴地不讨人喜欢,说不定婚后她奉你为天,性子也大大转变,人呢,是温柔如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后头这些对武天豪毫无意义的话,庸璨全接收了进去,拖着沉重的步伐,她脚尖用力磨擦地板,失神地走开了。
  朱乐姿……这位长乐郡主……王爷府里最受宠的贵族千金……她唐璨有何资格去比过人家?
  面对她这打一开始便笃定知道的结果,唐璨撇开自己最不服输的尊严,因为这明是她早看清的事实,但谁教她这样爱他!谁教她偏偏却又配不得他的爱!
  ※        ※         ※
  唐璨在楼下呆坐了好久,直到夜色深了,直到武天豪从身后柔柔地揽住她的腰。
  “怎么不在房里待着?”贴近她柔软的身子,武天豪像一只蜂,贪婪吸着她身上的香。
  “不想待。”她说,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生气了?”
  “怎么……”她看着他,才惊觉那位“长乐郡主”让自己表现得反常了,“我没有生气。”唐璨站起来,很快扫举步跨梯上楼。
  武天豪跟着进房,点亮蜡烛,他看着唐璨坐在床沿,手肘斜倚,眼底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外头绵绵不断的小雨。
  久久之后,唐璨在寂静之中传来一句。“怎么不去陪你三弟?”
  武天蒙说完,轻轻坐在她身旁,“他走了。”
  “走了?”唐璨心头隐隐有些不对劲,这个冯即安来去之间似乎太诡异了。
  “嗯,京城里待得慌,他来看看我,顺便喘口气。”
  “那……怎么又要急着走?”
  “不好打扰我们。”他盯着她望,饱满的唇角笑柔柔的。
  “你……”不知怎么,她为那话里的隐隐含意羞红了脸,这人哪,她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真坏!”她轻捶了他一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气什么吗?”握住她的粉拳,武天豪轻声问道。
  “我真的没有生气,天豪,我真的没有。”她耐着性子,软言地想解释,稍后却以幽幽叹息做结尾。
  “那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因为……”
  “嗯?”
  “我只是很讨厌自己。”她别过身子,垂下头低喊着。
  听出话里的不对劲,武天豪把身子朝她移去,揽着她,把她的手握得好牢。
  “别这样。璨璨,你没理由讨厌自己,我也不许你说这种话。告诉我为什么?”
  “天豪……”她唤了一声,仍是意态阑珊。
  “我想多知道你的事,难道……这样也不可以?”他坚定地望着她。
  她又叹息了,回过身,充满忧悒的眼神有如小舟,一下荡得好远好远。
  “九岁那年,我随着干爹投进了杨家班,八年多的岁月翻来滚去,戏台下看馆们爱看什么,咱们就演什么;台上唱的那些曲儿,念的那些词儿,说的那些世俗男女的喜怒哀乐、悲欢岁月,对我而言只是一样谋生工具。”她嘴角泛出冷嘲的笑,回眸望他,两眼却全是沧桑无奈,“十岁那年,跟着班子里师傅开始学唱戏,我记得,那一首《清平乐》我怎么也背不上口,掌心、腿上连连挨了师傅好几下打,恼我是块木头,说我没吃这行饭的才情。我当时,只是看着拉胡琴的干爹,但他避开了脸,不吭一声,我死命忍着不敢哭出声;直到夜里,干爹偷偷带着药摸进房来,他倚在床边,只是沉默着替我上药。后来,我才看清楚,他整晚都没睡,红着眼替我揉着伤。接着,不知怎么地,第二天就开窍了,什么。离肠婉转,瘦觉妆痕浅。飞去飞来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纵然一点儿都不懂那种心情,我却能照着师傅的话,全背得滚瓜烂熟,把意思唱得细腻,把眼神做得幽怨。起初心头仍然有些别扭,到了后头,就完全麻木了。试想,一个连感情随时都能作假的女人,能不厌恶自己,痛恨自己吗?”
  “璨璨!”闻言有些心疼,武天豪揽腰环住了她。
  唐璨侧然一笑,身子倒后朝他怀中靠去。
  她不再拒绝他的温情相慰了,然而,在他清新又干净的气息中,某些东西却在这种体热下被催化开,开始挣扎,那一夜不曾细想过的冲动行为渐渐被沉淀得清楚了、明白了,伴随这种干净到近乎透明的感觉而来的,竟是一阵又一阵的……心痛!
  因为……这个男人不属于她!
  他清澈如天,洁净似水!而世俗浊浊纷纷,那泥沼般的风风雨雨不会让她攀上去的。
  就算溅起泥花近身,他不在乎,她也不要害他!
  长乐郡主……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王族出身的女子想必都有分高贵的气质吧!茗说骄纵,也是王孙贵族所能拥有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不能给天豪。她是个贼,将来更可能是个杀人犯,天豪跟她一起,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而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样执拗倔强,要强的独立和冷淡,任何男人都不会钟情这样的女人!
  忽地,唐璨握住胸口。不,她不能想,就任由这些含糊带过罢了,她的人主只是-场戏,戏中的真情只有她彻底明白。
  只有干爹为她筑的梦想才是真实的!
  “在狄家,是我第一次扮演自己。虽然名字不是自己,妆上的脸也不是自己,但却是完完整整,没有做作,也没有虚假的唐璨。”
  她慢慢地说着,像要表白什么,带点慎重,又有些警戒;她长于演戏,但并不擅解剖自己。
  上方有半晌的不吭声,武天豪贴着她的脸不再微笑,凝重的神色及至指尖触及她发际额边的那道疤痕才缓缓淡开。
  “我知道。”武天豪仍在感觉那凹下的一条小痕,想起当时在马房外,她将手覆在额上时,那坚定而且完全没得商量的眼神。
  “天豪?”
  “嗯。”他搂着她,“那时候你不该忍的,不该这么勇敢,不该跟我说那种自暴自弃的话。你就是把自己扮演得太好了,不哭不闹,不怒不叫;你的深沉……连即安都感觉到不对劲!”
  “他?”
  “不要看他总是聒聒噪噪地没半点分寸,事到紧要关头,他看事情比淮都还雪亮。”
  “他也看出我的不对劲?”庸璨拨弄着帘钩,有些心惊胆跳。
  那么,自己能得手是幸运了?如果天豪没有为她捡鞋,让她意识危机而紧急撤离,她会有多少机会?
  但如果不是你,我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离开狄家,是你逼我逼得太紧,不能怪我——她心里想为自己辩驳,无奈却开不了口。
  感觉在伤痕上移动的手指变得僵硬,唐璨捂住嘴,依旧是沉默。
  在她的戏台子里,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梦的。
  风……还没有把落叶给吹散尽吗?风……还没有把她的心给吹冷透吗?
  有没有那种发展的可能,让他们对彼此都彻彻底底地绝望?
  “记得咱们相遇的那一天吗?”忍着那股难受,她软言问道。
  “嗯……”武天豪避开她浓厚的发香,含糊应着。
  “云聚散,月亏盈……”她仰头背着他咬牙一笑,含泪把她的心情明示。“海枯石烂古今情。鸳鸯双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碰见你的那一天,我忽然……才明白了那种心情。”
  武天豪再也无法言语;那短短几句词,已把她的心意婉转道尽,她——直有的骄傲、她一直不说的深情都坦白了。
  “是不是很傻?”见他仍沉默,唐璨吞下喉头的硬块。
  “不!”
  你傻!难道……我就不傻吗?璨璨!璨璨!他心里在狂喊,下意识地把怀中的唐璨搂得更紧。
  “你以为我是始乱终弃的那种人?”
  “不!”她摇头失笑,笑容带点悲凉,“只是……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和我做主的。”
  “我只有一句话——嫁我!任何事,我们一起担!”
  “我不能,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她心里大叫着,在他面前,却只垂首拨弄着裙摆,“不怎么样。”她说。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璨璨!”
  “不行!天豪,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答应过我不问的!”
  “那要什么才算是我们的事?”他低低地喊叫出声,带着受伤的尊严,“璨璨,我己经放开一切了,就是为了等你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天豪,我真的不能,我没有机会再错第二次!”她愁苦万分地叫道。
  “既然这么没有把握,为什么不能让我帮你?”他再度逼问她。
  猛地,唐璨用力推开他,跳下床,她直视着窗外潇浙浙的雨滴,咬着唇倔强地不说话。
  “璨璨!”他终于吼出声,总是轻环着她的手不再温柔,而是开始摇晃她,“说话!你说话,不要净拿沉默对着我,我没这么好打发!我要帮你,我要帮你!你听到没有?”
  “因为我再也输不起了。”自他的摇晃中惊醒,她悲哀地盯着他,很是惨淡。
  一颗晶莹剔透的泪水落在他黝黑的手臂上,几乎烫伤了武天豪。
  来不及去盛接,接着另一颗泪珠又跌碎了下来,摊流在他手背,开成一朵凄艳绝美的花。
  武天豪从来没看她哭过,璨璨藏在深沉性格下那不服输的骄傲和倔强是不允许她这么做的;如今她却哭了!哭得这么无声和压抑,哭得这么无助和痛苦……
  “我没有勇气再去赌了,我输过一次,很惨,几乎让我羞愧得要自杀;可是事情没成功以前,我绝不能死,也绝不能放弃……原谅我,天豪!请你原谅我!”
  “至少……-……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吓到了,拥着她的手虽微微颤抖,但他仍不放弃逼她坦白。
  “你能答应我不插手吗?”
  武天豪点点头。
  打开包袱,唐璨颤抖地抽出一块小小的帕子。
  打开那块手绢,令武天豪惊心动魄地看见,洁白绢子中央那凝成暗色的血迹,以及中央那截枯骨,枯骨上是枚镶着翠玉的戒指。
  “这是——”
  “我干爹的,他们毁了杨家班,把他带走,给关在牢里,逼我去偷狄家的七采石赎人。头一回,我不信邪,仗着自己有点功夫底子,心里又牢记着地牢的出人口,我成功地闯了进去,然而却扑了个空。他们早把爹换了地方,我此举无疑是蔑视他们的威胁;于是他们砍下了干爹的小指头,差人送来,就是警告我别轻举妄动。”
  她喘口气,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他们太狡猾了,我不得不照着做,你不知道当我看见这条染血的绢子,心整个都碎了!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干爹……他根本不需……不需要受这种罪!”话到最后,她掩着脸泣不成声。
  “他们是谁?”武天豪咬着牙,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要帮她,就绝对不能受她心情影响。
  “曲家,野州第一首富。对狄家堡跟朝廷交易时所获得的优厚利益,他们早就想联合江南一带的富贾,取而代之。”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跟他们有什么瓜葛吗?曲家大费周章地抓走你干爹,逼你取石,这说不过去。”
  “他们以为我办得到。”对这答案,唐璨拭去泪,忽然连连冷笑,笑中甚是轻侮。
  “你的确是办到了!”
  “想知道什么原因?天豪,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一个普通戏子怎么会易容术,又怎么会有武功底子?这些怀疑藏在你心里有多久了?你从来不问,这又是为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你该知道的,我不问,是要你亲口告诉我。”
  她垂下眼,又出现那种充满侮蔑的笑。
  “因为我是唐阿喜的女儿。天豪,听过这个人吗?十年前偷遍大江南北,来无影去无踪的。妙手神偷,唐阿喜——”
  “唐阿喜!”他惊讶地重复。
  她点点头,表情木然,“我是他女儿,跟了他八年,那时年纪虽小,但易容术这把戏根本难不倒我。我的武功也是他教的,学不好,他就叫我记在心里,要我日后背着人拿出来常常练;这些东西,他在断气前,尽数都教给了我。”
  武天豪不敢出声,他清楚要她挖掘出往事,是件相当残忍的事。
  眨眨眼,唐璨忽然捏着他的手,深吸了口气,强作开朗地笑了笑。
  “自作自受,他死前是这么对我说的,说这是他活该应得的报应,他只是抱歉,让我这么小就失去了照顾;也就是从那天起,我便跟了干爹,从此隐姓埋名,不曾再跨足江湖。你听完了,这就是我的故事,看起来隐姓埋名并没有什么帮助,只要有心……”她再度哽咽,“哪儿……哪儿也躲不了!”
  把她紧紧地揽在怀中,武天豪闭上眼,深切感受到当年一个小女孩失去亲人的折磨与心伤。
  “我抱歉,曾经那样逼你。”
  “职责所在,又怎能怪你?”她擦掉眼泪,摇摇头。
  他心疼地吻了吻她,希望她能为此好过些。
  “答应我不插手吗?”
  “但是,你一个人能应付他们?”他搂着她体恤地摇着,语气沉重。
  “我不知道。”
  “那就让我帮你,璨璨!”
  “不!我做不到!”她脱离他的怀抱,激烈地拒绝。“我不能允许干爹再受到伤害,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捧着头,她痛苦难持地叫起来。
  “璨璨,看着我!”他一次一次轻抚她的脸颊,抹去她斑斑泪痕。
  “别说了,我做不到!”她想推开他,武天豪却末动分毫。
  “可是你相信我,是不是?”
  她沉默了——这一刻她多气他呀!好气他说对了,好气自己的确是相信他的!
  “你保证……他不会再受伤?”她疑惧地问。
  “绝对不会。”他充满信心地对她微笑。
  “曲承恩是很小心的人,此事从头到尾,他始终没有出面见过我,代他出面的是曲展同,曲家的大少爷。”
  “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单纯是曲展同策划的?”
  她摇头,表情忿恨,“那不干我的事,碰了我爹,他们就该死!”
  那就是唐璨原来真实面目吗?武天豪凝视着她忿怒怨毒的眼神,这一刻她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没有冷静的思考。他想到那截干枯的指骨,又思及唐璨方才在他面前恸哭的模样,募然,他明白唐璨对于爱的那分内敛和专情,从来就不输给他对她的。
  陈阿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是唐璨这世间最最在乎的,能让唐璨如此死心塌地,想到这里,武天豪的心竟有些许的发酸。
  这种感觉简直是无理取闹嘛!他竟然妒嫉一个老人?如果有一天,他能让唐璨这样深意相待,定会死而无怨。
  就在那时,倏然,他完全解开了自己一直挣扎不已的结,原来全是随着心里那分盼望突然涌来的心悸感。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敬爱你干爹。”他轻柔地说。
  把视线从空茫的仇怨中拉回,唐璨看着他,那容颜瞬时柔化成了水般。她倚着栏杆,两眼俱沉醉于往事中——
  “没有人能衡量出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八岁那年,我亲爹把我托给他,从此干爹全心全意照顾我,他是个老实木纳的庄稼汉,不懂江湖恩怨,连被人冤枉了都不知如何辩驳。他只知道我亲爹救了他,他拼死都要让我周全,其实……”她笑了笑,脸上有心疼,也有无奈,“他比当时八岁的我还不会照顾自己,不知冷不知热的,成天还把我挂在心上,他哪里把我当女儿看,他其实疼我、供我就像个祖宗似的。有时连我都看不过去,还会管他说他几句,他也只是笑着顺了我的意,说我像他当年老家的媳妇儿春玉。”叹了口气,她喃喃道。“可惜他受冤流放的那些年,老家淹了一扬大水,春玉干娘不知到哪儿去了。后来咱们爷俩进了戏班子,一边藉着走江湖方便找人,一边躲掉我亲爹过去招惹的仇家。我一直盼着能快点找着干娘,这么一来就可能脱离班子,去做咱们一直想做的梦。”
  “梦?”
  “嗯,我也有梦想的。”她微微一笑,两只小手交握着叠在颚下,眼里闪着欢喜自得的光芒,才一下子,她的烦恼全抛却了,那模样伊然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其实也没什么,对多数人而言,这个梦很卑微的,我希望和干爹、干娘住在山里,盖间小茅屋,有块自己小小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样的表情他只见过一次,就在狄家的马房,他对“李茗烟”开始有更深一层的感觉,也是从她骤然无防备的笑颜而起的。
  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幅画面,武天豪回忆起她只看过一遍便默下的曲儿。
  一溪流水水流云,两雾山光润。野鸟山花破愁闷。乐闲身,拖条藤杖家家问。谁家有酒?见青帘高挂,高桂在杨柳岸杏花村。
  武天豪爱怜地望着她,他托着下巴微笑地想。他永远也看不够她的变化!
  “我爹带着我跟着杨家班走遍大江南北,不管台上再怎么风光,仍抵不过咱们爷俩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的心愿。老爹说,只等他一找到娘,咱们就找个清静无人的山里,快活、淡泊地过日子,筑个简简单单的茅草屋子,只要能遮蔽风雨就够了;屋子边上呢,要有几株老树,长得很高很大的那种,因为高高的树梢才能把太阳啦,月亮啦挂起来,然后浓绿的枝叶撑开一地的清凉树荫。我告诉阿爹,要在对门的山坡上养些小羊、小牛啦!我可以当个牧童,每天……”
  突然警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唐璨紧急收口,她不该说这么多的,山村野叟的梦想,哪能比得上那些富贵荣华?
  “天豪,你有什么梦想?”话锋一转,她的笑像水墨,泼得他从恍恍惚惚回转到真实。
  “我?”他指指自己,有些错愕。
  “对呀!你有什么梦想?”
  我渴望你山里的小屋有我,我渴望你能让我陪在你身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要陪你生生世世。他不假思索地在心里大喊着。
  自小以来,他一直是一个人,七岁被师父带上山,认识了活泼开朗的即安,从此一道走的路上虽不再寂寞;但他知道,在心底深处,一直有一部分是完全空白的。他曾奢求着,想拥有一分能让他觉得心满意足的温柔,在关内、关外跨足黑白两道的生涯里,他不是没碰过;然而,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点能让他心悸的。
  “天豪……”唐璨疑问地望着他沉凝而思的脸。
  抬眼,他脸上笑得极为细腻温存。
  “过来。”他招招她,轻轻将她带进怀里,贴着那茉莉香味,武天豪痴痴地笑了。
  他要的那一点点就在这儿,在他怀里,让他的心是三月的春雷,悸动又欣喜。
  但是,在他未帮她把陈阿文救出曲家前,他不愿对她承诺什么;即使心中早下了决定,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他答应过她,不再给她增加心上负担,暂时,什么都先别提吧!
  “天豪!”
  “嗯哼?”
  “你怎么啦!”
  “我喜欢这样抱你,感觉自己就像一座山似的。”
  “嗯!”她依着他,难得有的快乐整个沉淀,为什么他不说话,他难道不知道,她好想好想分享他的梦!
  男人的梦……她想着,整个人忽然落寞了,说完了梦,她就该回到现实了。男人的梦有什么好怀疑的,不就像冯即安说的那样——加官晋爵,飞黄腾达!
  可惜,她给不了他……
  “怎么啦?”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武天豪小心翼翼地问。
  “晤……”她抿抿嘴,很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还能再说什么呢?“我的梦想很幼稚,没什么好提的。”
  “璨璨,也是因为有梦,才有希望,不是吗?”
  “也许吧!不说这些了,我干爹的事怎么办?”
  “让我去跟曲家谈交人的事。”
  她抬起头,“你……愿意将七采石交给他们?”
  “为了救人,也不得不这么做了。”他没有犹豫为难之色,要不是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唐璨几乎要以为他在说笑。
  但武天豪不是冯即安,他说一是一,他不会说笑,更不会拿她爹的事当儿戏。
  “狄家——”
  他掩住她的嘴,“没关系的,救人要紧;可是你要答应我,让我出面谈这伴事。”
  “天豪?但……他是我爹!”
  “璨璨,上回你轻举妄动,已经害得你爹失去一只小指,由这里可以看出曲家根本不在乎你爹的生死。让我先到曲家,去确定他好不好,再拿七采石去换人。”
  “但……这没道理……”
  他严肃地摇头,“以你现在的情绪,完全不适合和曲家接触,你对他们恨之人骨,巴不得杀之为快,你确定见了曲展同还能像在狄家卧底时那么冷静?你做得到吗?璨璨。”
  “我……我……”她别过头,紧咬着下唇不语。
  “璨璨,相信我。”他肯定地说,坚定的下颚轻昂着,充满了信心。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七章

  鄂州,首富曲院。
  “我不会谈条件!”坐在厅堂中央那名玉树临风的男子闲闲地拨弄着指上的金戒指,抬起一只眼懒懒望着武天豪。
  “她干爹在我手上,唐璨没有谈判的权利!武天豪,我尊敬你,让你进曲家,是因为你过去还有这么点儿分量,不要当曲家是怕你们‘边城三侠’。我不管你们三兄弟在关外是如何叱咤风云,都别到咱们江南来撒野,咱们就把话敞开来说好了!事实上,这件事我计划了许久,如今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如果要,就赶紧让她拿七采石来换人;她不要,我便叫人把陈阿文给抬出去!”
  那男子仍在把玩着戒指,武天豪想到那截枯骨,想到璨璨压抑的哭声,幸好没让她来,他想。那种不悦的程度持续在他心里头升高,连向来脾气温和的他都要受不了这种人,更何况是有直接仇恨的璨璨?
  跟他谈判的曲展同有着不可一世的骄傲,作呕的虚假笑容,轻践人命的态度,要不是他心里的律法,他会如法炮制,削下曲展同那根挂着金戒的小指。
  “你惹得起狄家堡?”他问。
  “哈!偷七采石的是唐璨,可不是我曲展同,狄家追的是她,干我什么事?”曲展同一摊手,高傲尖锐地笑起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看那丫头也不怎么样嘛!听咱家一个下人说,模样虽好,身段却干扁得很,平平板板没半点女人味,而且性子还泼辣得很。女人嘛,我认为总
  是柔顺点好,怎么,武大侠喜欢那个调调?”轻桃地附在武天豪耳边,曲展同极尽轻蔑地悔辱着唐璨。
  下一秒,曲展同再也说不出话,在他还没笑出声前,便被武天豪一把捏住了喉头。
  “信不信,我可以马上让你变成死人?”
  看到周遭的家丁纷纷拔出刀来,武天豪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只是一径地笑,温文、优雅一如他进来时那般不卑不亢,但那对眼睛却是不在乎地看着曲展同脸色愈来愈紫。
  “说实话,我也等得不耐烦了!让我见陈阿文一面。如果他活得好好的,我会让你拿到七采石,要是他身上再有少了什么东西,你不但拿不到石子,我还会连本带利地从你身上讨回来,懂吗?”最后那两个字着力很轻,但在空气中却宛如落下一枚寒冰。
  曲展同用力去扳他的手,却毫无用处,武天豪的手像铁钳股,怎么也动不了,曲展同猛力喘息,呜呜咽咽地只是猛点头。
  “照……照他的话……去做!”喉头一松,曲展同又咳又呕,两手乱挥乱摆。
  ※        ※         ※
  “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难得跨出暖香阁,才出门,便给丫头撞了一下,杜秋娘颇为不快。
  “大夫人,奴婢该死!”名唤绢儿的丫头神色慌乱惨白。
  “算了!算了!什么事情,看你吓成这样?”
  顾了顺气,绢儿才把事情说明白,“方才……奴婢经过大厅,看到大少爷给人捏着脖子没吭声,护院拿着刀剑又摇又晃又骂的,奴婢吓得……吓得……”
  听到曲展同被胁迫的消息,杜秋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嫁进曲家多年,她早学会冷眼旁观周遭一切动静,曲展同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这个名义上的娘,顶多在丧礼上挥洒几滴眼泪。不过,凭良心讲,她倒是希望那个阻大包天的男人把那混帐给掐死算了!
  与其祸害干年,倒不如早死早好。她漠然地想,嘴上却没忘问一声。“是谁这么大胆,敢胁迫少爷?老爷花下银子请来的那些护院呢?是死啦,还是怎么着?”
  “奴婢不知,我只听到那个抓住少爷的男人说要找个叫什么……什么陈阿文的,我……大夫人!大夫人!您怎么啦?”绢儿望着脸色忽然变得跟她一样惨淡苍白的主子,一下慌了手脚。
  “没事……你说,叫陈——阿——文?”杜秋娘艰难地问。
  “是啊!”
  随着下人的肯定回答,杜秋娘的纱扇掉落在地上。
  陈阿丈?不会的,只是同名同姓罢了!这世间不会这么巧,她很早便耳闻曲展同在西院关着一名犯人,但在曲家,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圈,加以曲承恩向来功利至上的身教言训,即使心里清楚谁要干什么泯灭良心、伤天害理的事,为少惹事端,彼此还是不会去搭理。唉!曲家的大宅是野州最华丽的房子,却也是最富贵的牢笼!
  她一直念着不会不会,但心里却不停地冒出那种可能性。世间事哪有说得准的呢?这万一要是真的呢?万一那名人犯就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陈阿文呢?
  不管是真是假,她都要去证实,珞江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她必须赶在这时候确定这件事。
  “我到西院去。记住,任谁都不准提这件事!”
  “可……老爷要是问起来,奴婢……”
  杜秋娘霍然转身,满眼的轻蔑,“他还会想到我?哼!他的心怕不早飞到彩云阁那贱人身上去了。绢儿,你放一百个心,这暖香阁,到死都只有咱们主仆两人。”
  ※        ※         ※
  “夫人,你这两天气色不好,有事烦心?”
  “没什么。”回过神,杜秋娘仍沉浸在与陈阿文见面的情形里。
  再见故人,十多年的记忆全部一点一滴地被拨开。当年在老家,陈阿文和她亲妹子春玉以及她和甄铭,两对挺好的。阿文是庄稼汉,是个没心眼的好人,而甄铭,是镇上有名的缥师,不但武功底子扎实,对自己也是死心眼儿,如果她那年有春玉一半的心,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就是因为她不认分,那时她年轻,仗着自己花容月貌,想着可以藉此换得比跟着甄铭更美好的生活,看过太多贫困的她,实在恨透穷人永远摆脱不了和疾病、饥饿为伍的日子,那年……杜秋娘接过绢儿送来烫热的手巾儿拭了拭脸,恍惚地回忆着——
  那年她不顾一切跟了曲承恩,不在乎有没有名分,甚至把久病的娘都气死了!然后呢……甄铭似乎就为此断了音讯,但她并不在乎,曲承恩送她的金银首饰挂在身上是那样沉甸甸的,她只顾自己永远能笑得那样雍容华贵,哪儿还管旧人去向?
  河道溃堤了的那一年,大水淹没了小村,春玉和她姊妹一场,哭哭啼啼地跑来求她收留;而阿文呢?杜秋娘记得那时她在镜前拈着一头长发,神色不耐烦地问春玉,谁知这一问,春玉倒哭得更凶了,说阿文人老实,给坏人栽脏人了狱,不知流放到哪儿夫了。大水淹了田里毁了生计,她肚子里还怀着没满三个月的孩子,一个妇道人家不知怎么活
  “绢儿,我要你问的事,问了没有?”杜秋娘警觉地回神,转头问丫鬓。
  “奴婢问过管家,珞江小姐这会儿已经越过地界了,绢儿猜想,现正在路上了。”
  “樊记的人呢?到了没?”
  “也在路上,大概这一两天就到了。”
  “嗯。”杜秋娘神智有些涣散,十六年了,她一直不晓得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是跟她爹一般平实敦厚,还是像她娘一样娇憨可人?女孩家嘛,该长得像娘的!
  但杜秋娘心知,她是宁可珞江生得像她亲生父亲陈阿文,也不要像春玉,美丽的女人在这个世间,是没有个什么好下场的。
  但愿珞江不会有那种结局,虽然她的出生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大夫人!大夫人!”绢儿小小声地,推了她一下。
  “什么事?”她不悦地瞪着丫头。
  “老爷真的要跟。樊记商号,结下这门亲事吗?”绢儿怯怯地问。
  “我怎么会知道?”她恼怒地说。
  想到樊记那对色迷迷的父子,她一股火气就直直上冒,曲承恩合着该干刀万斩,他把谁视作联姻工具都没关系,就是别想动珞江的主意!
  春玉都给他逼死了,现在竟连她唯一的女儿都不放过,杜秋娘咬牙切齿地想。
  “下去,别来烦我!”
  “是。”绢儿委屈地点点头。
  “慢!你记得一会儿到后院地牢给那陈阿文送碗鸡汤去,要是旁人问起什么,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虽然疑惑不解,但绢儿这次没敢再乱开口。
  下人走后,杜秋娘再度陷进沉思——
  陈阿文……她喃喃念着,对了,珞江那孩子究竟生得怎么样呢?杜秋娘绕着缕发丝,很渴望地想象着;只要别像春玉,“樊记商号”也许会放弃这门亲事!
  春玉就是生得模样太好,对了曲承恩的眼,下场才会这么凄凉,然而……杜秋娘恨恨朝手背张口咬去,泪水迸流,这种疼痛算什么呢?那个悲剧,难道她不是始作俑者?
  那时曲承恩正妻才病故,尸骨末寒,曲家大大小小众侍妾吵成一团;只有她,冷静得一如花豹,看准了目标伺机而动,等待一口咬死猎物地致命出击。
  她用最现实的残酷逼得春玉妥协,让曲承恩拿到他要的;而她,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扶了正,安安稳稳坐上曲家大夫人的宝座。
  至于春玉,她根本就忘了这个妹妹……
  她就这么呆坐着,直到约莫午后时分,暖香阁的门,传来了轻叩响声。
  “大夫人,珞江小姐来了!”绢儿欢喜地在天井旁朝里头一阵轻喊。
  房里的杜秋娘站了起来,细碎步走出。
  “珞江!姨娘盼这天好久了!”杜秋娘望着蒙脸的女孩,脸上全是期待的神情,又掺点讨好的笑容。
  掩上门后,杜秋娘看着女孩慢慢拉下面罩,一张淡漠无笑稚气清纯的脸蛋顿时显现。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龄,姿色有说不出的白皙照眼,但配上那毫无感情的表情;尤其是那略带些褐色的眼眸,让人一接触就自脚底冷上心头。
  笑容僵在当场,杜秋娘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个寒颤!
  那张脸好像——春玉,她闭上眼,整个人摇摇欲坠。
  如果她没记错,珞江今年才不过一十六,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一个在无情无义,只有权力至上的教条下教育长戚的女孩;而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全是她杜秋娘!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着珞江,含着歉疚的心,她想着珞江的模样,想着珞江的性子,用妹妹春玉的框子去想象;好不容易盼到这孩子回来了,却是一个失去欢颜的女孩。
  甄铭。甄铭,她心里哀哀地唤着一个人,不停地问:这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可以报复在她身上?
  “师父要我来看看您。”曲珞江冷淡依旧,态度只像执行一个命令,完全没有个人情绪。
  甄铭!他还……记得自己?杜秋娘心情分外激动。
  提及故人,这个她曾论及婚嫁的男子,却因自己嫌贫爱富而放弃的幸福……杜秋娘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在她扶正后没有多久,甄铭便以他高强的武艺被曲承恩延聘进了曲家护院。再见面的两个人,隔着重重奴仆,男的不再温情以侍,他称她的口气是恭敬的一声“大夫人”,但他看她的眼神,却鄙视地像看待妓女,不但鄙视,而且嫌恶!
  她记得她那时居然能够视茗无睹,只是一径贪婪瞧着在丈夫那肥短手指上的那枚闪闪发亮的金环,那么纯色的金亮光泽
  “他……他近来好吗?”面对曲珞江的没有表情,杜秋娘整个人更加畏缩。
  “老样子。”曲珞江冷冷淡淡,似乎在师父的调教下,也不太瞧得起这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中年美妇。
  是啊!我看到了,杜秋娘痛苦地笑笑。她是自食恶果,她认命,如今活着,也不过是个锦衣玉食的活死人罢了!悲矣!悲矣!“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八个字,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悔啊——
  曲承思很快地就玩腻了总是愁颜不展的春玉,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在无依又失宠的情况下,是应该安分些,但春玉却一再企图逃离曲家,曲承恩为此大怒,把春玉关进了柴房。她这个做姊姊的才登上“大夫人”的位置,为了保住地位,把丈夫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战战兢兢没敢半句违背;只有甄铭,念着故人情谊,总在夜深人静后,按时偷进了柴房悄悄替春玉加衣送饭。
  直到珞江一落地,春玉就自杀了,临死前把珞江托给了甄铭,待她听到消息,赶进柴房时,只来得及面对那双空洞的含恨双眼。
  那时她就后悔了!哭着想要把孩子抱回,甄铭推开她,只是一脸阴恻,望得她毛骨谏然!
  曲承恩对春玉的余怨末消,连带迁怒到孩子身上,他完全知道珞江的血缘,要不然以他好面子的个性,绝不会任曲家骨血流落在外。不顾杜秋娘的哀求,他要甄铭带走孩子,假以时日,将珞江训练成一名只供曲家躯使的奴才。
  她不敢相信,看着甄铭木然地点点头,之后,他便走出了曲家,再也不归!
  甄铭这一走十六年;这一走,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姨娘,东院地牢新转进的那名犯人——”
  曲珞江猛然收口,看见倒茶的杜秋娘一时间没有提稳茶壶手把,失手泼出的茶水把桌上淹得一片湿透。
  曲珞江眼光锐利地盯着心慌意乱的杜秋娘。
  “没……没事,这茶烫手!烫手!”杜秋娘语无伦次。
  “……”曲咯江没有续问,但已了然于心。
  你爹的为人不值得你敬重;但是杜秋娘,更让人鄙视!
  师父的话仍言犹在耳,她看着杜秋娘,想着这妇人藏不住的苟且之事;为此她更加作呕。
  “我只是来告诉姨娘一声,这段期间,爹把东院交给我管辖,西院的那名犯人已经转交东院,我来找大娘是因为守牢的焦伯说,姨娘对那陈阿文特别照顾。”
  “我……”
  “人言可畏,加上姨娘的身分,不可不检点!”
  杜秋娘刷白了脸,这些话……她眼前一花,重重地坐倒在凳子上。
  她不怪曲珞江说出这种话,当年是她种下的因,理当由她来尝这恶果;只是她怎么也想不透,眼前跟她讲话的人真的只是个小女孩?
  而这其中,竟闻不出一丝恶毒的冷讽,就好像她生来就是这么讲话似的。
  “陈阿文是你亲娘的一位旧识,姨娘……姨娘这么做并没有错!”她嗫懦地解释。
  “是吗?”提到从没印象的亲娘,女孩的态度依旧冷得吓人。
  见女孩转身要走,杜秋娘叫住了她,“珞江,你要去哪?”
  “大牢。”
  话才说完,杜秋娘己经冲到她面前!
  “珞江……你见陈阿文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女孩横过她一眼,漠然地回答。
  “也是我的事。”杜秋娘叫起来,“珞江,你不可以伤害他,千万干万不可以!”
  略过这女人的恳求,曲咯江合上门,转过身的面孔略略出现了愠意。
  从小师父就教她讨厌、鄙视这个女人,这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在自小养成的是非观念里,杜秋娘就像是她黑白人生中黑色的一面,没有为什么,也没有理由可循,在师父严厉的教导下,她从也不会去问自己不该明白的事,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仿佛她只为着一个使命而生,师父命令,她要拿下曲家,她要坐上曲家的龙头位置,不管她是否为女儿身,不管她只有十六岁,师父说过,甚至在必要时,她连她亲爹曲承恩都可以推下来——
  抽掉人性最基本的亲情,人世间只有自己最可靠。
  记住教训的,才能成功,记住感情的,就一定会失败!
  从她五岁那年被迫哭着宰杀了一只活生生的白兔,她就知道没有感情是一件很梗利的事,只为师父说过,在“利”字当头的权贵之家,只有这么做才能确保她的生命安全。
  “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你的事,你的位置已经是有名无实了,乖乖地过日子,不落他人口实才是你应该做的。至于那陈阿丈,爹既然已经下令了,你就没资格过问这些事。”曲咯江冷言出声。
  “啪”!一个耳光打在曲珞江生嫩的脸上,杜秋娘望着自己颤抖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真打了她!
  “我……对不起……珞江,姨娘不是……对不起!”杜秋娘掩着脸哭了起来。
  捂着脸颊的曲珞江仍旧无表情,只是目光里充满了更多的嫌恶。
  “这一次就算了!珞江敬姨娘是个长者,但是下次……你不会再有机会碰我。还有,我在的这段时间,不准你再去见陈阿文。”
  “珞江!”杜秋娘惨叫一声,然而回应她哭泣的,是女孩越过水谢花台不曾停驻的脚步声。
  珞江,你不准伤害陈阿文,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杜秋娘想奔出去大喊那个深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但是她不能,这会杀了珞江,那女孩承接了甄铭十六年来所灌输的曲家骄傲,秘密一旦出口,不但会砸碎洛江,也会害死她自己!当年珞江被甄铭抱走时,曲承恩就逼着她当着春玉的尸身发过毒誓,关于此事,她终生不得泄露半字!
  然而,她早就不在乎自己区区一条贱命了,从春玉死的那刻起,杜秋娘日日夜夜,便活在被良心鞭苔的痛苦里,她留在曲家,为的就是她能从保护珞江的行为中获得一点救赎。
  只是一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她再怎么狠,都狠不过曲承恩。珞江被甄铬带走了,被训练成没有感情的工具,杜秋娘知道甄铭是在报复她,报复她当年贪慕曲家荣华而毁婚的薄情。
  “珞江……不要,听姨娘一次……不要伤害陈阿文,他是……他是……”呜咽中,杜秋娘始终没把“亲爹”那两个要命的字说出口,仆倒在台阶上,杜秋娘自春玉死后,第一次为往事哭得肝肠寸断。
  ※        ※         ※
  从被移进这个更窄小的监狱之后,除了吃饭、安歇,还有杜秋娘偶来的探视,陈阿文总是在一种闭目瞟思的状态,好像他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的确是这样,就在西院,他和杜秋娘两人和泪相谈后,他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曲家的打算了。
  最可怜的是小璨那孩子,阿文叹息,他深知义女的个性,她不把自己带出这牢狱,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只希望小璨能听听武先生的劝,那男人是个正直的好青年,过去他点化不了小璨,武先生那温文又且坚毅的性格,应该可以软化她。
  “喂!喂!陈阿文!”狱卒在铁门上大力地敲打着。
  陈阿丈缓缓睁开眼睛,暗淡的光线中,他看到那穷凶恶极的守牢人身后有一名个儿娇小的女孩,然后……他的眠睛睁得更大了。
  直到那毫无表情的女孩在他身前蹲下,这时间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连呼吸都缓了,就怕不小心一动,女孩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退下!”那女孩语调平板地交代一声。
  当沉寂的大牢只剩他们两人,陈阿文终于惊喘一声,整个身子朝旁一歪,脱力靠倒在栏杆旁。
  曲珞江打量着被囚的男人,接受着对方从一见到她就出现的眼神,那是一种……一种她完全不熟知的感觉,似乎……太柔软了,软得连她十六年来所培养成的冷漠都会自然地化开,就算面对自小把她照顾长大的师父,她也没有这种感觉。
  在她看来,这个陈阿文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姨娘不可能会跟他有什么瓜葛,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所谓“同乡”的说法了。
  那……他也认识娘吗?
  对曲珞江来说,亲娘的存在与否,只是暗藏在心里的一个疑问,不是亲情。
  她从来就没有感情的,只是不知为何,在这男人的面前,她却轻易地就卸了甲。
  “你……你一定是珞江,对不对?”陈阿文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微笑着说,脸上的表情不算激动,只有一分定定的欢喜。
  对于这孩子的事,杜秋娘没有瞒他,可是她却不曾提及,这孩子长得这么像春玉。
  “是的,我是曲珞江。”出乎意外,曲珞江发现自己竟然反常地没用点个头就带过这问题,她向来不爱说太多废言废语。
  “长得……长得真好!跟你娘一个样,都好看!好看!”他大胆地仲出手去,颤抖着轻抚了她的脸颊。
  从来没有男人能在对她这样之后还能活着!曲珞江并不稀罕他称赞,但是这位初次见面的壮年男子,他的碰触和赞美却没让她有作呕、虚假的感觉,仿佛就像是父亲对一个女儿的疼爱,父亲……对女儿?
  她在想什么?她从来不需要感情作点璨,就算要,她姓的是曲,她的父亲是曲承恩,这种疼爱不该从个陌生人身上讨。她忽然快速地站起身,掉头避开狱中老人殷切的视线,下意识地,她捏紧拳头。
  “好不好看是我的事,跟你毫不相干!”说完她像要逃离什么似的,发急地奔出了地牢。
  在她身后,陈阿文只是默默地凝望着曲珞江的背影,两行热泪静静地垂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八章

  那颗晶莹璀璨的七采石在空中划个漂亮的弧度后,才要落进曲承恩大张的手里,一直在旁边垂头丧气的陈阿文突然大力地挣开了曲良,用身子狠狠去撞曲承恩,那颗石子就直直落在地上。
  发出很清脆的一声,石子碎成七八块!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曲承恿愣愣瞪着那盈盈闪亮的碎片,不解到底是发生什么事,唐璨直觉朝武天豪望去,那男人似乎早预见这种情形,脸上没有一丝讶异。
  而就在七采石一迸裂开的同时,曲展同第一个便心知肚明中了圈套了!他忿恨地看着待剑森森而立的唐璨,又想到武天豪曾不费吹灰之力把他逼得有如丧家之犬,他立刻大呼着园中早埋伏好的打手。
  “东西是假的,杀了他们!”
  唐璨二话不说,飞身刺向曲承思,眼看这一剑就要将贼人毙命于剑下,她却难以相信接下来事情的变化,一直护着陈阿文的武天豪竟然赶过来,硬生生地把她刺向曲承恩胸口的剑锋挑开。
  “别这么做!小璨,他不值得让你变成凶手!”
  就在同时,曲家的护院统统赶了进来,唐璨再度持剑朝曲承恩杀去,但同样好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我重重有赏!”曲承恩吓得面无人色,尖声大叫,而他的宝贝儿子曲展同早拉着一个护院,匆匆忙忙躲进房里避难去了。
  围过来的人愈来愈多,一片混乱中,陈阿文忽然发疯似的逃开两人的保护,笨重地抓着镣铐朝曲承恩狠狠勒去。
  “你逼死春玉!我杀了你这个恶贼!”陈阿文声嘶力竭地吼着,完全忘了自己背后门户大开;援救不及的情况下,唐璨眼睁睁地看着陈阿文被恃刀赶来的曲家保镖硬生生砍了两刀!
  “爹!”唐璨见状凄厉大叫,发疯似的乱剑挥开前头的两人,及时扶住陈阿文倒下的身子。
  武天豪见状大惊,他忿恨地转向砍杀陈阿文的护院。
  “璨璨!带老伯走,快!”武天豪咆哮着,两眼几乎要爆出血丝。只见银光一闪,就在同时,只听到那名护院惨嚎一声,握刀的那条手臂连着刀,被砍落在地。曲承恩再精明冷酷,也被这种骇人的身手给吓住了,掩着脸,他疯狂地叫喊起来。
  “救命!阿江——”
  语音才落下,那道纤细的身影自屋内掠出,一道剑光弹开武天豪出手的那一剑,黑影子直直横在曲承恩和武天豪之间。
  “阿江!阿江!”曲承恩冒着冷汗,颤巍巍地吐了口气,拼命朝那黑衣蒙面的瘦小女子身后钻去。
  此时所有的家丁也都放弃追击伤重的陈阿文和唐璨,他们全部围在曲承恩四周,无视于地上那名昏死的保镖,只是把主人围得牢牢的、紧紧的,就像一道珞死的人墙,冷睨着武天豪。
  ※        ※         ※
  “爹!我是璨璨,你醒醒啊!爹——”唐璨拍打着陈阿文的脸颊,惊慌狂乱的眼神充满害怕。
  陈阿文仍茫茫然地张着眼神无意识地瞪着,然后一阵伤口的剧痛让他惊醒过来。
  “小璨!”他努力张口,眼睛涣散地看着四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爹!”唐璨松了一口气,但是看到父亲背上涌流而出的鲜红液体,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一间废置的屋子。阿爹,小璨把你救出来了,对不起,让您老人家受这么多苦!”
  陈阿文剧烈地摇头,“不是……不是你的……错……爹……爹从没怪过……怪过你……孩子……听我说……阿……阿爹找到……阿爹找到你娘了。”随着一缕血丝滑下嘴角,陈阿文露出真切的笑容。
  “是……爹找到娘了……”她点头猛附和。
  “对……找到……找到了……咳……咳……”
  她轻轻拍抚着陈阿文的背后,双手所触及的全是粘糊糊的一摊血。
  泪水刺痛她的眼眶,咬着牙,唐璨发誓等爹的伤一好,不管怎么艰难,她都非要杀了曲承恩不可!
  “干爹,您别说话,小璨带您找大夫去,您不要说话了。”
  “没有……用的,小璨,没……没有用的,这个……这个……”陈阿文呕出一摊血,仍努力想自怀中抽出什么东西。
  唐璨激动地握住他乱动的手,开始死命摇头。
  “不!干爹,小璨不许您说这种话,我马上去找大夫!您等我!”
  “不要……小璨,你……东西……一定要给……珞……珞江,珞江……”陈阿文语无伦次,最后只能迸出几个教唐璨心痛的字眼,“小璨,记……记得……记得阿爹爱你……阿爹……找……找你娘去了……”
  他孱弱的身子在她怀中忽然弹动了一下,之后就完全静止了。
  唐璨睁大眼,悄然的,她呼吸也停顿了,只有一颗豆大的泪直直从她眶里落下,落在陈阿丈再也不会疼她、爱她,同她一起背负这人间悲喜的肩上——
  不要!爹!不要这样对小璨,她瞪着屋梁一角,眼泪晰哩哗啦往下掉,就是没勇气去看父亲的脸,去摇晃父亲的身子。
  在她生命里,那一直支撑着她熬过来所仅存的一丁点儿梦想全都碎掉了!
  坐落在山水间、白云深处的小木屋,守着一亩小田,她和爹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大江南北,像没根浮萍似的四处飘零。台上的绝代风华,台下的人情冷暖,她知道那都不是真的。
  那梦想能托着白云,能挂着明月,能垂在大树下……她仰面看着流星,而后吸进一口冰凉甜净的夜风。
  而今什么都跟着爹去了,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父亲的身子揽得更紧,心脏被一轮轮的痛绞碎着,她心底凄苦地喊着。爹!您别走,您不可以把小璨一个人丢下!
  爹!这样不对!
  咱们爷俩说好要一辈子在一块儿的,找到娘……然后一家子就可以在一起了……当然还有武天豪……虽然从不出口,虽然自知不会实现,但她仍把武天豪放进那小小微不足道的梦里!
  武天豪!她喃喃念着,愕然之间竟忘了悲泣,之后像是得了失心疯般,她傻傻笑了起来,腾出手拭去的泪珠沿着指尖自掌心流下,混着陈阿文的血,腥浓血痕淡了,感情希望也淡了。
  如果凶手是曲承恩,那武天豪就是间接的帮凶!
  是他多事!是他格开了她杀掉曲承恩最直接命中的那一剑。
  是他多事!他根本不是真心要帮自己,他换走真的七采石,用个假的七采石把自己骗得好惨!一路从桐县到庐陵,他假意逼她交石的动作做得多么真切,那男人其实只想报仇,她被骗得好惨!
  都是他多事!才让曲承恩底下那些狗奴才有了砍杀她爹的机会!
  傻瓜!哭什么呢?掉什么眼泪呢?她看着那混杂的血和泪漠漠然地想着,她连末来都没有了,还要眼泪这种懦弱的东西干什么?她不哭了,也不相信人了!她付出过一次,自以为是地掏空了自己,所得到的结果,够她咀嚼一辈子了!
  为什么?她从来……从来不曾恨一个人到这样的程度?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天豪?
  到现在……你的心还是护着他!唐璨,你真是天生贱命!她喃喃念着。
  过了良久,也就只是这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废墟外的暮色渐渐加深了,怀中陈阿文的身子也愈来愈僵冷。
  武天豪冲进来时,只看见唐璨纤弱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抱着陈阿文己失温又伤痕处处的身子,没有放声大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背着他,把头认命地埋进陈阿文的颈窝。
  “璨璨……”武天豪闭上双眼,在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般的忿怒和无助。
  他想劝她什么,可是唤了她几声,唐璨始终没抬头,他几乎是有些害怕地蹲在她身边,轻轻摇晃着她。
  唐璨终于抬起头来望他,脸上泪痕已干,但不知是否为泪光回映,那双瞳子朝他望来时,特别炯亮冷静;其中还有……冷淡如生人的回避,甚至怨怒!
  “璨……”面对那样的目光,武天豪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璨璨从来没有这样过,像是让针猛戳了一下,他在她面前第一次瑟缩了。
  “你要我相信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她静静地说,腾出一只手快速地拭掉眼角那颗不听话的泪珠。
  “璨璨!我没有!”
  “去问我爹吧!”她一声不响把怀中的尸身朝他推去,然后不顾两腿如万针戳刺的麻痛,快速地站起来。
  “去问他!去间他!看看你的仁义道德,对曲承恩那下三滥来说,究竟值得几斤几两?”
  “璨璨!”
  “去问他啊!去问他!也许你还能嘲笑他的死仅仅为了一颗不值钱的假石头!”
  “璨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不要叫我!你没有资格叫我,如果你还有一点自觉,从此就别再来烦我!”
  “你要去哪?”他看到她踉跄跌走了一步,两腿抖得很凶,但纤细的肩膀始终挺得笔直。
  她没理他,也不回头,倚在门上,再出声时,她的语气冷怨如仇人。
  “替我把阿爹埋了,这是你欠他的。”
  武天豪放下陈阿文,快速地移步至她身边。
  “你要去找曲承恩?”
  “不干你的事。”
  “不!你的事就是我的责任,我在牢中答应过你爹的!”
  她霍然转头,很想提手一个巴掌便朝眼前这张好看的脸打去;但是她不,对,如果她打了他,这男人心里至少会舒服些,她不要他好过,她要他难受,要他痛苦,要他为自己犯下的错负责!武天豪不值得她动手,就让他去被所谓的良知可悲地鞭答而死吧!
  走江湖的日子让她把人性看得比生命还透彻,武天豪、狄家堡主人狄无谦,还有那个冷漠的大胡子狄无尘,甚至那个老带着一张笑脸面具的冯即安,都暗藏着这种能自我毁灭的因子;只要她不开口,这些男人一直奉为神旨遵行的可悲侠气和愚蠢道义就够他们痛苦一辈子了!唐璨深深明了这点,她捏住拳头,抱定主意绝不轻示原谅,她要武天豪永远活在害死她爹的自责里!
  “答应什么?答应你一定会救他出来,是死的救,还是活的救?”
  她转身要走,一手却被武天豪捉得牢牢的。
  “放开我。”她怒吼。
  “我不!除非你不去找曲承恩,要不我绝不放手。”
  “你以为你是谁?”她掀掀嘴角,冷淡一笑。
  “璨璨!”他几乎要出声求她了。
  “我再说一次,武天豪,放手!”
  “不放。”
  两人的气息逼得这么近,要不是丧父之悲早痛麻了她的神经,唐璨也许会被他那股浓郁、全然男性的气息给迷惑。
  茫茫中,她的思绪飞回在庐陵缠绵温柔的那一夜,这男人的手是怎么环抱着自己,还有他那句浓得化不开的一—
  我爱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瞪着他,一时之间仿佛吸进了某种能致人于死的毒气。爱,这个理由就是太足够了,才使得她的爹为此付出了代价!爱,那有什么用?这男人嘴里说爱,事实却是害死爹的帮凶!
  唐璨惊骇地体认到这点,她的感情全部彻底冻结,冰冷得有如锐利刀锋,再一回眸,过去的温情恩爱都烟消云散,她心已经冷透,容不下爱了,再也容不下了——
  “这是最后一次,武天豪,放手!”她用力拉扯自己的手臂,却发现末动分毫。
  “不放。”仍是简单的两个字。
  “当真?”她正视着他,眼中浮现的浓浓杀意几乎可以令常人胆怯。
  为此他更不能松手了,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唐璨毁灭自己。
  如果让她这么做,那他也完了!点了点头,武天豪几乎是痛心地默认了自己的答案。
  他不可能放开她的,因为他把感情都投注下去了;虽救不回陈阿文,但说什么他都要保住唐璨。
  不光是在曲家对陈阿文许下的承诺,还有对自己,唐璨是他今生最美好的梦想,他不可能任由这个梦被打碎。
  武天豪不打算让她知道,在此之前他们说好的,什么都不谈;或者,他悲哀地想,如果陈阿文不死,他有时间,有把握软化她对感情的强硬态度,但是现在……她定会拿这件事当笑话看。
  见对方仍执拗地不肯放手,唐璨丢出一把薄刃匕首,“铿”地-声跌在地上。
  武天豪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把锋利小刀,又回头盯住她含恨的脸。
  “你要是不放手,就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我变成个死人,像爹一样,死人不会给你找麻烦,也不会出言骂你满口假仁假义的可笑道德——”
  “不!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这么做!”他嘶哑着嗓子,满眼痛楚之色。
  “那就剩另一个选择了。马上放开我,让我去杀了那个下三滥!”
  “璨璨!不要把事情逼到这步田地,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的,我会替你讨回你爹的血债,再试着相信我一次!璨璨,别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径瞪着陈阿文的尸身,好像在嘲笑他的保证是多么可笑。
  武天豪的胸口一阵刺痛,颓丧地放下手。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她依然安静,小心揉着被他抓痛的手腕,飘然地拾起匕首,骄傲地走出去。
  那句轻、静、如霜的宣言像永不翻转的誓言般,粉碎了武天豪的自制力;他扑向前,再度挟制了唐璨。
  “我不让你走!我跟曲家对峙过,他们找了帮手!璨璨!要打,你是打不过他们的!”
  “放手!”她开始拳打脚踢,甚至失去理智地抓着匕首朝他又砍又挥,武天豪一次又一次地闪开。
  最后,他真的怕她伤了自己,索性寻个空隙,忍痛一招将她打昏。
  唐璨软绵绵的身子瘫跌在他怀中时,武天豪才发现她的脸上都是湿答答的泪痕。
  ※        ※         ※
  陈阿文的尸身被移开前,武天豪发现了陈阿丈身上那封要给唐璨的信。
  原来陈阿丈早就没有活着的打算了,难怪那天在牢里,他会觉得不自在,毕竟那种态度很不寻常。武天豪还记得那慈祥男人和他讨论着璨璨的神情,陈阿文豁达地对他说笑着,告诉他许多璨璨的事,看起来仿佛是佛门中将悟道的和尚,只待把唐璨这最后的牵挂交绘他,从此对这世界不再有任何依恋。那时他还私心以为,是自己错看了。
  看着在屋子一角昏睡的庸璨,武天豪把信收妥;然后就像那一次在狄家马房,他抽了汗巾,只是这回不再是因为受伤的李茗烟,他尽可能小心、轻柔地捆绑住唐璨的手脚。
  为了你好,我只能这么做了!璨璨,他苦涩地轻抚着闭目中略带哀愁的睡颜。
  外头,新渐有雨滴落在屋檐的轻微声响,一滴一落,一落一响,先是零零落落,而后潺潺晰浙,当一阵一阵渐渐加大的风势飞卷而过时,水气便完全浸住了废墟。
  那晚的暴雨下得特别大,像极了某个春意融融的清冷午夜,没有缠绵,没有佳人倩笑,像要惩罚自己一般——武天豪走出屋子,在雨中开始奋力掘着坑,他没有拭去阻挡视线的雨水,只是用力地、发狠地朝下掘着挖着。
  雨水把他淋得够湿了,灌得更彻底了,而在心底,武天豪流下的泪也够多了;但这些全都洗刷不去他对唐璨的愧疚!
  废墟里,唐璨依旧沉沦在自己无止尽的恶梦里——
  ※        ※         ※
  朱红的火光跳跃着,干爽的柴枝被烧得噼叭响,吵醒了缩在屋角睡得不安稳的唐璨。她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眼眶因落泪过多而烧痛;最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被人绑得牢牢的!
  奋力咬着牙,她立刻吞咽下那股恼怒之至的恨意,冷静地用力坐起身。
  他的人整个都是湿的,雨水在他身子的四周淹成一圈水渍;他似乎不觉,只是专注地盯着那飘摇不定的火势凝望。
  有一股雨水的湿霉味正弥散开来,映着火,唐璨直视着他垂目对着火光思索的身子。
  在他们之间,还放着那染着血,映着火光,晶亮璀璨的透明碎石片——假的七采石。
  这一刻她心里完全雪亮了,到桐县的前一晚,她落马后拼着命带走的不是真的七采石,武天豪全都算计好了。
  而她呢,就像个傻子!她的人,她的心,统统落到什么都没有的下场!
  “这是什么意思?”她哑着嗓子,口气很冷静。
  “你醒了。”他震动了一下,抬头对她温和笑着。
  “什么意思?”可恨!他怎么敢用那种无动于衷的口气跟她打招呼、跟她说话!伸出被牢牢捆住的两只手,唐璨一脸兴师问罪状,眼里的恨意更甚!
  “嗯……”他以手支着头,向来冷静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深刻的疲倦和忧伤。
  看到他的表情,唐璨一瞬间忘了该怎么做,收回手,她放弃对他的质问,开始努力地想要解开这捆死她手脚的布条。
  而良久之后,唐揉发觉到,她根本无能为力。
  “武天豪!你最好别被我逮到,我会加倍还给你的!”她冷茗冰霜,不再有前一夜挥刀相向的怒气,只有手脚不停地又挣又拉又扯。
  他用的布条很轻软,也刻意放宽捆绑的紧密度,但仍抵不过她狠力地乱拉乱动,她两道雪白的手腕上己出现层次分明的红色勒痕。
  武天豪看着那些痕迹,忽然走过去,双掌合住她的手。
  “别再动了,你会破皮流血的。”他口气中有一丝怒意,命令地说。
  她漠然地撇过脸,在他厚大冰冷掌心间的手仍没有停止挣扎。
  他朝掌心施压,把她温热的手安然无恙地合住。
  她紧咬着唇,缄口不语。那神情比当日所扮演让他无计可施的李茗烟还要陌生可怕!
  “除非你答应我不轻举妄动!”
  唐璨霍然转头,拿眼死死瞪着他。
  “休想!”她坚定地轻吐出两个音。
  “那么我就这么绑着你、抓着你,我不会让你去杀人,也不让你伤害自己。”
  “绑我多久?你能绑我一辈子?”唐璨连连冷笑,语气充满了轻蔑。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你不听话,是的,我会如你所说,绑你一辈子。”
  唐璨被惹得再次发怒。
  “你不成婚吗?你没别的事可做吗?你的荣华富贵呢?你的长乐郡主呢?你发什么疯!我跟你非亲非故,我唐璨爱死爱活干你武天豪什么事!你凭什么束缚我?”
  “就凭我对你的感情!”
  不要听!唐璨闭上眼,她不要听这些话!
  我爱你,这个理由够不够一我爱你,这个理由够不够……这个理由够不够……
  她摇头,心里咆哮着,不要听!她绝对绝对不要听!
  “不用拿你的感情浪费在我身上!你的对象是朱乐姿,不是我这种人,武天豪,你听清楚没有!”她失控地怒吼。
  朱乐姿?他悟然,不晓她如何得知长乐郡主的名字。
  “被我说中了是不?”她冷笑。
  武天豪双眸在她脸上流连许久,才慎重轻缓地摇头,“我早就成婚了,十天前,在庐陵,我和一名叫唐璨的女孩订下终身,她是我此生认定永不渝的妻子。”
  心里的挣扎还没法控制,这句话再度令她如遭雷击般的僵在当场。
  那刻意被掩埋的一缕柔情蜜意被赤裸裸地挑起,让她有一阵子地失神;但很快,庸璨又丢开了,坚决而彻底地丢开。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沉静清朗,满腔欲报父仇的恨意,把她曾经柔软过的心磨得尖毒又锐利,在森冷的夜中发着寒光;她做到了!武天豪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听不见!
  从陈阿丈在她怀中咽气的那一刻起,她只想手刃仇人,眼底只浮现着曲承恩血溅五步、横尸当场的惨状,她只要报仇!
  是的,她只要报仇,只要能让她杀死曲承恩,她什么都可以不要!谁敢以身挡她,她就杀谁,包括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反正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个错误,无冀、无望,她己经不在乎了!
  好久好久,她就这么陌生、冷然地坐着,武天豪注视着她,许久许久之后,他渐渐地松开手掌,在她的雪白皓臂上,他看到那一圈淡青色的抓痕。
  这是昨夜,他试图拦住她所造成的吧?天!他用了多大的力量,瞪着那抓痕,他心里回荡着自己曾说过的话。
  相信我,璨璨,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他眼角扫过唐璨,见她合掌迅速把那些透明石子碎片扫起来,墨色瞳子映着光采,变得诡漓、明亮。
  “再也……不需要了,我再也不需要了,不需要你,不需要这些烂东西。……”她喃喃地在嘴里念着。
  武天豪的视线呆滞地从那圈抓痕徐徐移到她两手中摊着的透明碎石上。
  那句话仍在他心版上敲打着。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他有何资格约束她?他早就伤害她了!他一路追踪她、逼迫她,要她相信他开出的保证;但陈阿文却因他的保证而致死!昨天那两刀砍在陈阿文身上的时候,便把她的心砍成了两半!而他,居然傻得以为,仍可以力挽狂澜!
  终于,他在那双黑黝不可测的瞳仁里证实了一切;终于,他看到他们之间没有结合的希望;终于,他也看到了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她的无动于衷——
  他们之间,就像这个假的七采石,如今,全都碎得干干净净了!
  她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原来我们之间,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是不是?”他哑声说着,“原来我们之间,根本比不过你的大仇大怨是不是?你认为你干爹的死,我要负起大半的责任是不是?是!我承认是我错估了曲承恩,错估了曲展同;但是唐璨,你却不知道,就算我们顺利地救出陈老伯,他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
  要不是她的手还被绑得牢牢的,唐璨相信自己会举剑杀了他!他怎么敢……怎么敢这么说!
  “住口!住口!你竟然敢推诱这个过失!我轻视你,我鄙视你!武天豪,我还以为你真的比我了不起,看来,你的良心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当然啦,死的是我爹,又不是你爹,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可是你该死的给我听好,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
  她握紧石子,无视于石子碎片刺伤了她的手心,狠狠地,她用力朝他扔去。
  “滚吧!走得远远的,我根本不需要你!以前不需要,现在更不需要!哼,武天豪,在我们之间,你赢了!我承认你比我厉害、比我行,甚至比我还狠,因为你比我还会演戏!为了什么?李茗烟吗?她要了你是吗?很好,你为我欺骗你所报复的手段已经成功了,现在谁都不欠谁了,去娶你的朱乐姿吧!去当九王爷的好女婿吧!去加宫晋爵,去飞黄腾达!你把我玩够了,我认栽,现在你可以放手了吗?武大爷!”
  听到这些话,武天豪还真以为,唐璨亲手把匕首送进他的胸膛;不过,她的确是成功了。
  没有开口再辩解任何一个字,缓慢地、专心地解开她手腕上及脚踝上的布条之后,他慢慢地站起身;唐璨则按揉着手腕内侧的红肿,朝屋里头缩了一下。
  武天豪走出去,踏出门槛时,他停了一下,很平静地开口:
  “如你所愿,我不会再缠着你,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废墟外,走进那寒冽无比的凄风冷雨中。
  唐滦仍白漠着一张脸,冷冷瞥着他在熊熊火光中更显壮阔高大的背影,忽然胸口有种无形的悲苦压得她想唤住武天豪。她几乎受不了,她想伏在他怀里大哭出声,想说她不是故意的;然而……一如心中誓约,她再也挤不出半点眼泪。
  很多事情,包括曾经有这么一场开始于风中的感情,注定也要在带着雨丝飘落的风中,就这么样结束了——
  ※        ※         ※
  缚上白布,唐璨杀气腾腾地踏进曲家,她的心意绝冷,但动手的每一招却足以致人死地。
  刀光剑影中,有一名黑衣蒙面的女子在场,她根本连曲承恩所住的内院都进不去,更何况是杀掉他!
  更让人生气的是,所有的下人和护院都移开了,唐璨单打独斗地面对她,却处处被逼得手拙;但说也奇怪,这名比她瘦小的女子并无杀她之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格开她的攻击。
  “我不想动手,唐璨,你没有胜算,还是快走吧!”
  “你到底是谁?”唐璨咬牙切齿。
  “你不必知道,还是听我一句劝,走吧!有我在这儿,你非但杀不了曲承恩,可能连命都会赔上!”
  “我就是要杀他,替我爹报仇!”唐璨怒吼一声,拼着残佘的力量,又冲了上去。
  听到陈阿文己死的消息,那黑衣女子忽然呆愣了一下;当唐璨又冲过来时,她亦因此被唐璨削去一截长发。
  “别太过分!”那女子恼怒地喊,声音极为纤嫩,“就算你要报仇,凶手也是曲展同,不干我爹的事。”
  “你们曲家的恶贼都一样。”唐璨挥剑又砍了过去。
  闪开那一剑,曲珞江纵身一翻,被陈阿文死讯所刺疆的神智一时忽然清醒过来。
  没错,杀陈阿文的凶手是曲展同,那个虽然精明刁练,见了刀剑却只会畏首畏尾的男人。哼!精明有什么用,师父说过的,他才是她要对付的重点。
  在曲家,曲展同是你唯一的劲敌。
  没错,师父早说了,为了拿下曲家,只要有必要,她连曲承恩都可以推下,何况乎只是有一半血缘的兄长?
  杜秋娘她都没放在眼里了,曲家那些兄弟姊妹又算什么?
  离了唐璨几步之遥,即使是动了杀机,曲珞江的眼神仍控制得很好。
  “曲展同前几天就动身到京城去了,你在这儿大叫大闹也没有用,有本事,就拿他泄恨去!这些下人只是听命行事的奴才,你杀了这些傀儡有什么用?不过多具尸体,你也多负条罪名罢了!正主儿不去找,净为这些奴才费事,岂不浪费时间?”
  唐璨收住搏命的招式,整个人喘吁吁,茗非亲耳听见,她难以置信这些话是出自眼前的女孩口中。
  面罩下的女孩,究竟有张什么样的脸孔?曲家刚退下的那些护院唤她一声“小姐”,这唐璨也听清楚了,但既是曲家人,态度为何又暖昧不清?
  仿佛,这位曲小姐也希望能藉由她之手,除掉曲展同!
  “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要记得,曲展同人在京里,你要动手就快些,他这会儿还以为自己安全了,你如果要取他性命,这个时机是最好不过了。”
  拍拍肩上方才翻滚间沾上的尘埃,她轻松自如地扬声呼唤下人:
  “来人,送唐姑娘出去!”
  “慢着!”唐璨恼偎地叫住她,“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但你最好想清楚,我不买你的帐!”
  “我向来也不喜欢和别人有瓜葛,不过……”曲珞江的声音比她还冷、还可怖,“至少有件事是确定的——”曲珞江转过身,两眼像鬼火似幽幽地朝唐璨看去,注视她好半晌,“我不会让你死。唐璨,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你死!”
  来不及思考这句话,唐璨便望着她轻飘飘地一转身,迅速地消失在院角。
  拾起剑,不等曲家佣人畏畏缩缩地开大门,唐璨快快翻墙去了。
  “咱们该动身了!”立在暗处,曲珞江目送着唐璨离去,眼神复杂难懂。
  “你这招借刀杀人要是让曲承恩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巫青宇在她身后静静出声。
  “你以为我在乎?”曲珞江横过他一眼,神色不快。
  背过身,在师兄面前,她再也不需要强装什么,动作也不似在唐璨面前那般轻盈快速,反而是多了分僵硬。
  陈阿文死了!他死了!
  她走得很快。不,要她如何相信这样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她还记得每回到牢里探他,那男人总是绽着的笑容。
  他那无欲无求的笑完全……融化了她;甚至,让她学会怎么抽出些微的感情淡淡而笑。
  如今他却死了,她想为此做些什么,却连最基本的泪水都流不出来。
  暖香阁的夜,花香正炽,曲珞江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跨了进去。
  暗淡月下,杜秋娘靠在假山石上,神色哀愁。
  “珞江!”她一见到来人,错愣地唤了一声,急忙站起身来。
  曲珞江没有说话,神色如冰如霜。
  “怎么了?”
  “陈阿文死了。”她静静地对杜秋娘报出这个消息。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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