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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梅花引》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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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16
引 子


明朝年间,京城郊外有一处古渡头,名曰垂杨渡,离古渡不远处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府第,宅主梅天华本来在朝为官,只因看不惯朝庭魏氏弄权,屡谏皇上不效,动了辞官回乡之念。魏忠贤乐得少些对头,便怂恿皇上准了奏折。念及梅家世代忠良,功不可没,皇上赐了垂杨渡口这座府第,并保得梅天华后半生俸禄。


梅天华举家迁到垂杨渡口之后,日子过得倒也其乐溶溶,只是家里人丁不旺,膝下只余得一女,名唤秀儿。秀儿生得灵秀聪慧,自幼修习琴棋书画,被梅天华和夫人梅张氏视为掌上明珠。秀儿长大后更是出落得如同清水芙蓉,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


这一年,秀儿十六岁。


第一回


秀儿和丫环小翠从市集回来,经过垂杨渡口时,已近向晚时分,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路上几乎没有了别的行人。


主仆二人穿过渡口前的杨树林,正要踏上一座小桥,突然听到一阵隐约的箫声。秀儿自幼通晓音律,想想从未听过这首曲子,但莫名地却隐隐有一种相识之感,只觉得箫声如泣如诉,似乎在讲诉一段哀怨的故事,虽是远远传来,却如同就在耳边。


奇怪,村子里的人秀儿大抵识得,却从未听说过谁能吹得如此好箫,天色已晚,荒郊野外的,又是谁竟有这等兴致?


“小姐,不早了,我们走吧。”小翠见秀儿驻步不前,在小桥上回头说道。


“你不觉得这箫声很奇怪吗?” 秀儿向小翠招招手:“反正离家不远了,我们去看看吧。”


雪下得越发大了,四下早已通白一片。


秀儿拉着小翠循着箫声而去,渐行渐近,最后来到一片梅林边。只见林中立着一位书生模样的少年公子,白衣如雪,要不是朱红的梅花开得正艳,几近看他不到。那公子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之中,仿佛浑不知天寒地冻。


箫声如诉,香气萦怀,满林的梅花似乎也为这箫声所动,随着风雪,悠然而舞。


少年公子立在梅花深处,秀儿和小翠躲在梅树后面,看不真切面孔模样,只隐隐觉得他散发着一股脱俗的气质,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


那曲子从哀怨慢慢变得激昂悲愤,箫声越来越高,猛听得“叭”的一声,箫声嘎然而止,料想是竹箫不胜高音之力,竟自破了。


只听那少年公子一声长叹,持着破箫扬长而去。秀儿愣愣地站在那里,还陶醉在刚才的箫声之中。


“小姐,小姐,我们回去吧。”


秀儿回头一笑,拉了小翠的手,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去。刚到门口,迎面撞见家仆王三,王三一见秀儿,急急地道:“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夫人念叼你好几回了呢。”


秀儿看看天已全黑,回来得的确是晚了些。


梅张氏看女儿回来,凑了耳边道:“死丫头,跑哪疯去了?你爹爹在书房不高兴呢。”虽说是批评,梅张氏的语气却是柔柔的,显得无限关爱。


秀儿来到书房,想想父亲对自己向来疼爱有加,倒也并不觉得害怕。


梅天华正在看书,但从眼神知道,他并未看得认真。秀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径直到父亲身后帮他捶背,每当梅天华不高兴时,秀儿总是用这招逗他开心的。


梅天华正要启口,秀儿却先撒娇道:“爹爹,今儿下雪,渡口等得久了些,回来稍晚了一点点,您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女儿下次早些回来便是。”

 
秀儿向来乖巧,梅天华倒也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做样子吓吓罢了,听女儿这般说话,脸色早已由阴转晴,却又故意沉声道:“姑娘家家的,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疯,哪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不容许有下次了。”停了一下又道:“玩得也累了吧,还不快去吃饭?”


秀儿暗自吐吐舌头,乐颠颠地去了。


次日下午,家中突然来了前村的张婆,要给秀儿提亲,说的是东村杜员外家的公子。梅张氏想想女儿也不小了,待张婆走了后,便叫了秀儿来,想同她聊聊。不料秀儿一笑跑开,说是自己还小,不想这么早离开母亲,径自招呼小翠一声,说去村边看梅花。梅张氏看她快乐得像只蝴蝶,想想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真还不舍得早嫁了人家,看着女儿的背影一路远去,站在门口只是摇头。


“小姐,我们这是上哪儿啊?”小翠被秀儿拉着一阵疯跑,有些气喘。


“走吧,到了你就知道了。”


主仆穿过村前小桥,来到那片梅林边,果然又听到了昨日的箫声,见到了吹箫的公子。可惜的是,仍是吹到那一段,便“叭”地一声,箫管再次破裂。白衣公子气极,扬手将破箫扔得老远,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儿深为箫声打动,总想着要听完全曲,以致晚上觉也睡得不香,第三天黄昏,秀儿忍不住再次拉了小翠来到梅林边。雪依然在飞,只见梅林中,少年公子白衣如旧,箫声依然,所不同之处,这次少年公子所持的是一根玉箫,那箫管通体碧绿,映着雪光,衬着梅花,竟似件难得的宝物。细听那箫声,却较前两日更加浑厚圆润,待到高音之处,只觉得声音渐行渐上,犹如钢针般穿透梅林,婉游于云霄之外。梅花随着箫声,在公子身旁簌簌飘落,恰似漫天花雨。


秀儿完全陶醉在箫声之中,心下正暗自惊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又听得那箫声复转低沉,一阵悠扬之后,渐渐细若游丝,终至消逝无声,竟似完全溶入了那无边的雪色梅香之中,看情形曲子到此已然完结。


白衣书生此曲吹罢,突然倒转长箫,在地上写起字来。玉箫挥舞游动,恰似宝剑翻滚,显得酣畅淋漓,快意之极,但见积雪纷飞,瞬夕写成。书生写完也不看一下,将玉箫横在肩上,哈哈大笑,风一般地奔出了梅林。


雪地上写的是一首绝句:了却尘心任纵横,漫将冷眼黯鹏程。碧箫唯寄梅花志,笑傲乾坤第一声。


秀儿走过去,久久地凝视着,只觉得字体虬劲飘逸,诗意幽然脱尘,好个“笑傲乾坤第一声”,原本只是羡慕那公子洞箫吹得神乎其技,现在更见得他精通书法诗文,心下忍不住又多了几分佩服。


待得秀儿踏上小桥时,天又将黑了。


王三正匆匆跑过来,一见秀儿,急急地说道:“小姐,你快些回吧,老爷在家大发雷霆呢。”


秀儿想想肯定又是因为自己回得晚了,便拉了小翠,一路小跑,老远便见母亲在门口左右徘徊,显得心烦意乱的样子。


梅张氏一见秀儿回来,把她拉了一边说道:“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前些日才惹了爹爹不高兴,居然接着两日还这么晚归,这梅花天天看,难道就看不够吗?”


秀儿跟母亲来到书房,见父亲脸色阴沉得厉害,照例过去给他捶背。梅张氏看看梅天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梅天华突然起身,转过头来,两眼瞪着秀儿。秀儿从没见父亲用这么严厉的眼光看过自己,心下止不住一阵恐惧。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固成冰,甚至可以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


“孩子就是去看看花,也没出什么大事,你看……”梅张氏沉不住气,两眼望着梅天华,希望能打破僵局。


“没出什么大事?难道你要等到出了大事才来管吗?”梅天华瞪了一眼梅张氏,接着说道:“看梅花?就只是去看梅花?有你这般宠着,早晚得出了大事不行!”


梅张氏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梅天华满腹狐疑,女儿向来温顺乖巧,这些日接连晚归,决计不只是看梅花那么简单。


晚上,梅天华将小翠叫了问话。


小翠心下害怕,不敢欺瞒,便将路上如何闻得箫声,又如何偶遇白衣公子的事如实向老爷说了。

梅天华暗自揣摩那白衣公子是何许人物,但想来想去,这附近实在是未曾听说起过,或许是外乡人路过也未可知,看来女儿竟已对他动了情愫,想想自古以来,儿女婚事全凭父母作主,哪能由得自己在外面胡来?要是生出什么事端,叫自己颜面何存啊?看来,女儿大了,是该考虑终身了。


夜里,梅天华突然记起张婆提亲的事来。这垂杨渡口就三两家大户,经营着数家钱庄的杜员外家便是其中之一,梅天华对这点再清楚不过,想想也算门当户对,并且杜公子他也曾见过,人虽长得普通了些,没读过多少书,但小小年纪便能将钱庄经营得有模有样,说起来也有些本事。想到这里,梅天华与夫人一合计,便打算应了这门婚事。


第二天,梅天华将这想法对秀儿说了,没想秀儿居然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说是自己还小,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梅天华以为女儿是害羞,说这事先就这么定了。不想秀儿竟是倔强得不行,说是宁可不嫁,也不要嫁了杜公子。


梅天华一听火了,婚姻大事,到底是谁说了算啊?想想这知根知底的人不嫁,难道要去嫁给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吗?


梅张氏见父女僵持得不行,一旁劝道:“实在不行,这事就先等等再说?”


梅天华气归气,想想夫人说得也是,女儿终身绝非小事,先等等也好,但却不能再任女儿胡来了。


第二回


秀儿静静地坐在房里,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想想自己只不过是远远地看了一下那白衣公子而已,并不曾有过什么过分之举。但透过门缝,她看到那只大锁,知道再溜出去是不可能的了,闺房上锁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记得,父亲丢下一句话:“什么时候应了婚事,再给她开门。”


小翠每每将饭菜端了进来,就在一边陪着。秀儿呆坐着,却没什么味口,只觉得满脑子都是箫声萦绕,几天下来,人竟瘦了一圈。


这样过了将近两月,不觉已是满园春色。


梅张氏日日过来探视,但秀儿始终没有同意这门婚事,看着女儿日渐憔悴,最后竟至到了骨瘦如柴的地步,梅张氏真是心痛万分。


隔日,梅张氏派王三请了大夫替秀儿瞧瞧。大夫细观面色把了脉,最后说是心情郁结所致,要多开导,有时间不妨多出去走走。


梅天华没想到女儿竟如此倔强,看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别到头来逼出个什么好歹,再说那白衣公子既不是本地人,应该早已离开,让女儿出来散散心也好。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小翠扶着秀儿,再次来到那片梅林。积雪和梅花早已殆尽,此刻梅树郁郁葱葱,却并不见那白衣公子的踪迹。


主仆俩在梅林中缓缓走着,轻风拂过,还带着深深的凉意。


“小姐,我们回吧。”小翠见秀儿瘦得弱不禁风,担心会有什么闪失。


秀儿点点头,正欲回转了身,却又好象想起了什么,掏出一条丝巾,轻轻系在了梅枝上。雪白的丝巾上绣着一个倚窗而望的姑娘,下面还有一首诗:心事难将残梦期,罗窗倚断晓云低。碧箫长伴香风去,唯解梅花忆白衣。


小翠心下难过,扶了秀儿缓缓地往回走。她知道,两个月里,秀儿几乎什么事也没干,就单单绣了两条丝巾,眼前所挂的正是其中一条。


“我们是因为箫声才与那白衣公子相逢的,小姐打小便通晓音律,何不自己也学了那首曲子,一来可以解闷,二来也可寄得相思,或许日后还能再相逢呢?”


秀儿突然心下一亮,觉得小翠的话不无道理,可自己并无曲谱,却如何吹奏得出?


回到家,秀儿似乎变得格外精神,她回想着白衣公子吹奏的每一个细节,试着点点滴滴地将这谱子抄录下来。但只完整地听过一次,加之过去了这么久,再要抄录下来谈何容易?断断续续地抄,反反复复地改,秀儿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勉强地将曲子抄录完。这以后,秀儿就天天地对着谱子练习,不想曲子甚难,好些地方秀儿记得也不是太清楚,又花了三个月时间,秀儿才能完整地吹奏。


梅天华见秀儿精神好转,身体也逐渐恢复,心下高兴得不行,想想原本逼女儿应允婚事本就是盼她能忘却那白衣公子之事,现在看情形,秀儿已然慢慢淡忘开了,所以数月来倒也没再提起杜家那门婚事。

 
  这天,秀儿来到村口的荷塘边,虽是秋日,荷叶却还算青翠,荷花也还稀稀落落地开着,岸边柳叶稍黄,树荫却依然浓密,微风吹来,倍觉凉爽。秀儿取出玉箫,继续吹奏那首不知名的曲子。


这支玉箫是秀儿依稀照着白衣公子那支玉箫的样子,请人定制的,碧澄澄的色泽,吹出来的箫声倒也和润悦耳,只是秀儿身体未复原,中气不足,待吹到高音区,总欠些气势,自不如白衣公子吹的那么神乎其技。每每吹到这段,秀儿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白衣公子那酣畅淋漓的快意之态。


“请恕冒昧,不知姑娘从何处学得这首曲子?”


秀儿抬头一看,不知道面前何时站了一个白衣公子,只见他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是你?”秀儿声音打着颤,心底突然间咚咚乱跳,潜意识告诉她,这正是雪天梅林中吹箫的那位公子,尽管当时看不真切面容,但身上那份气质,她却是至死也忘不了的。


“我?姑娘认识?”那公子好象完全没有想到。


“啊……不……不认识。”秀儿感觉脸一下子红至脖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哦,在下只是想知道,姑娘如何会得这首曲子。”停了一下,那公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实不相瞒,这首曲子乃是在下所作。”


秀儿只觉得这公子言谈间显得文绉绉的,但听着却倍感亲切,心下不禁慢慢放松起来:“公子别姑娘长姑娘短地,我叫秀儿。”


“原来是秀儿姑娘,在下朱晓风,多有得罪。”


“原来是朱公子。”秀儿徐徐道:“杨柳岸晓风残月,真好名字。”


朱晓风微微一笑:“惭愧惭愧,就怕会辱了柳老前辈的好句。”


“朱公子太谦虚了,要是柳永前辈在世,怕也未必会有公子般诸多才艺呢。”


“秀儿如何得知我诸多才艺?难道真的认得在下?”


秀儿暗叫失言,改口道:“其实算不得认识的,我只是前几天做一怪梦,梦中向公子学箫,今日遇上公子,才知道原来世上竟真有此曲,真有此人。”


“梦中学箫?竟有这等怪事?” 朱晓风暗自吃惊:“区区一梦,姑娘就学得如此,实在是让人佩服不已,要知当时,我自己作完这首曲子后,还没你吹奏得神速呢。”


秀儿咯咯一笑:“天下之大,何事没有啊?”心下后悔这牛吹得大了,但转念间又对自己的谎言得意起来,看着朱晓风的惊讶表情,脸上显得乐不可支。


朱晓风突然幽幽地道:“想不到世间竟还有如此知音,怕是我在梦中并没有认真教你,以至于你好些处吹得不对,真是罪过啊。”


“哦?说来听听。”


朱晓风当下就秀儿吹得不对之处一一指正,秀儿暗记于心,待他指点完毕,持箫再吹,果然顺畅了许多,只是高音区因为精力不济,吹得还是不甚如意,又止不住些许失落。


朱晓风安慰她不要着急,说现在就纵然换了自己,对这一段也定是吹得大不如前。


秀儿感觉很是不解,这器乐之事,只会越来越精,哪还有越吹越不济之理?


朱晓风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曲子名唤‘梅花引’,曲子精髓取自梅花风骨,要吹奏须得溶身于境,心境合一才行。想当时,大雪纷飞,梅花怒放,我深居梅花间去感悟那份心境,几把自己等同一株梅花无异,方才吹得最高境界,可而今秋风习习,浑无半点梅花之意,便是让我再吹,却也是吹不好了。”


秀儿自小修习乐器,当然识得情由心生,以情驭琴的道理,可此刻听了朱晓风这番吹奏之道,未免还是感觉太过玄乎,似懂非懂间,只觉得浑身汗涔涔的,便掏了丝巾出来擦汗。


朱晓风突然愣愣地看着秀儿手中的丝巾,只见上面绣着一树朱红的梅花,梅下一公子正在抚箫,旁边却是一首诗:了却尘心任纵横,漫将冷眼黯鹏程。碧箫唯寄梅花志,笑傲乾坤第一声。绣的正是朱晓风那日在雪地上所留之诗。


“这是姑娘所绣?”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朱晓风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巾,往秀儿眼前一展:“这条丝巾与姑娘所用如出一手,不知姑娘是否识得?”


秀儿一看,这不正是那日拴在梅林中的那一条吗?一时间也自愣住了,正要问他从何而来,猛然间听到小翠遥遥的叫声,秀儿看看天色不早,怕又惹得父亲生气,便起身告辞。

“真像啊……莫不成是……?”夕阳满天,朱晓风望着秀儿的背影,好像陷入了无限的沉思,但随即又摇摇头:“只可惜……”他喃喃自语,却浑不成句,也不知道究竟想要说什么。


第二天午后,秀儿和小翠早早来到塘边,却没见朱晓风的踪影。秀儿一遍遍吹奏着那首“梅花引”,小翠直在一边鼓掌,说是小姐吹得日渐长进,已与那白衣公子吹得一般了。


秀儿停了吹箫,白了小翠一眼:“就你贫嘴!”


“难道不是吗?”停得片刻,小翠幽幽叹道:“可惜小姐数月牵挂,却不知道何日才能重相见……”正说话间,突然用手指着前方惊叫:“小姐你看。”


秀儿一抬头,就见朱晓风正朝这边走来,一袭白衣,好像永远也不会改变。


“好箫声,真是箫如其人。”朱晓风走到秀儿跟前,竖着手指称道,言语却比昨日随意了许多。


“当然了,我家秀儿小姐是谁啊?不仅人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呢。”


秀儿暗拉了一把小翠的衣袖:“小翠,就你嘴快,也不怕公子笑话。”说话时心里却是乐呵呵的。


朱晓风接过话头:“秀儿姑娘天姿灵秀,才艺惊人,小翠姑娘实话实说,怎敢笑话?”


“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姐和我之名?”小翠奇怪不已,却不知朱晓风和秀儿昨日已经见过面了。


“这不是你们方才自己说的么?”朱晓风暗笑这小翠糊涂,却转而想,就算你不说,我也早知道了啊。


“小翠……”秀儿示意她少说些话。


小翠却浑不理会,想想小姐几月苦想实在不易,好不容易遇上了,就得好好问问。


“不知道公子家住何处?这几月都到哪里去了?”


秀儿想想这也正是自己要问却问不出口的,便也由得小翠乱问。


“我……偏僻之所,小户人家,实在不值一提。”朱晓风似乎不太愿意提及这个话题,话锋一转:“也没什么好去处,数月间便四处看看罢了。”


秀儿心下猜疑:“看他衣着不凡,不像是下等人家出身,满腹才华,更不似寻常人等,只不知为何却从未听人说起。”心里这么想着,却也不便问及,便转而向他讨教些器乐诗作之事。朱晓风倒是有问必答,娓娓道来,不觉又是黄昏。


自此,秀儿每日午后同小翠一道去塘边吹箫,总是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家里。小翠每每到塘边后就避了开去,让秀儿能同朱晓风多相处一会。也就是在这个塘边,秀儿和朱晓风互诉衷肠,感情日渐深厚。


梅天华见女儿箫艺精进,自是胜过关在家中百倍,便也没再说什么。


第三回


又过得月余,塘间荷花已然全谢,荷叶也日渐枯败,天气慢慢凉了。


这天,秀儿又到塘边吹箫,却直到回家之时也未见朱晓风到来。秀儿只道他临时有事,可不想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几天也没有前来,心下忍不住着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又过了一天,秀儿实在忍不住,便再次来到那片梅林中,她想朱晓风既能从梅林中得到那条丝巾,必然还继续在那梅林出入。


梅树叶已飘落将尽,四下一片萧条。


秀儿踩着厚厚的落叶,心中七上八下的,突然,她看见不远处的梅树下,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可不是朱晓风是谁?秀儿飞跑过去,只见朱晓风靠着梅树,斜斜地坐着,脸色异常地苍白。


“发生什么事了?你病了吗?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里?……”几日不见,秀儿积累了太多的问题要问。


“你不该上这里来的。”朱晓风的话让秀儿多少有些意外。


朱晓风拉过秀儿坐在身旁,说:“我们本不应该认识的,但你的诗打动了我,你的容颜才艺更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所以忍不住还是和你相见了。认识你的这段时间,我感觉从未有过这般快乐,谢谢你。”


“和你在一起,我也感觉很快乐的。”秀儿话毕,想想这不对啊,便又问道:“既然你感觉快乐,为什么连日来却不来见我?为什么此时却如此感伤?”


朱晓风幽幽地道:“因为以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我本想就这么默默地离开,没想到你居然找到这里来。”


“不能再见了?为什么?是你病了吗?我去帮你请大夫。”秀儿感觉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我要不说清楚,你是绝计不会信了。”朱晓风握住秀儿的手,秀儿只感觉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朱晓风沉思良久,道:“其实,我本不是人,我是鬼。”


秀儿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朱晓风的头, 感觉他的额头也是冰凉冰凉的,并未发烧。


“我很正常,我真的是鬼,但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不怕,你就真的是鬼,我也不怕,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傻秀儿,人鬼是不能在一起的,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在一起不是挺好吗?”


朱晓风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别急,听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


二十年前,朱晓风家也是这里的大户。


朱晓风是家中的独子,那年他十七岁。年少英俊的朱晓风,不仅洞箫吹得神奇,更是写得一手好诗文,十二岁乡试便中了秀才,因此远近都很有名气。


这年进京赶考,考题做得极其顺利,尤其是最后文章,更是评点古今,气势不凡,考官过往看了也止不住点头暗许。满以为能顺利考取功名,得朝庭器重,光宗耀祖,却不料竟名落孙山。朱晓风回家后,想想天外有天,倒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后来气愤的是,邻村张得贵竟然中了第十名。要说起这张得贵,朱晓风可是识得的,别说作文章,就是大字也不识得几个,他中功名,真是天理不容。但事实就是事实,偏偏就让他给中了第十名,这不明摆着是朝庭黑暗吗?


那次殿试后,朱晓风看透仕途,从此放下心中志向,不再思功名之事,为了有别于世道浑浊黑暗,朱晓风从此白衣,不染铅尘,只潜心钻研器乐,偶尔也作些诗词文章,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却说村西有个冰儿姑娘,生得清丽脱尘,深得朱晓风好感,冰儿仰慕朱晓风才华出众,也是暗生情丝。这天,朱晓风写了一首长词向冰儿表白爱慕之意,揣了怀中往村西而去,远远地见冰儿家门口围了一大圈人,走近一看,竟是冰儿姑娘躺在地上,浑身透湿,竟是早已气绝。原来,考中功名后的张得贵,近日回县里作了官,偶见冰儿美色,竟派人来抢了作媳妇,冰儿宁死不从,途中跳入池塘淹死了。


朱晓风痛不成声,独自到县里说理,却哪里有人理会得,气得他大骂狗官欺人太甚,结果被一阵乱棍打将出来。他拖着满身伤痕,来到冰儿坟前,仰天长叹,从怀中将长词掏将出来,默默撕成碎片,只见阴风怒号,飞屑漫天,似乎也在痛斥这世道的不平。


回到家中,朱晓风心情郁结,不想再出家门半步。这日见窗外梅花,正顶风冒雪地盛开,想想连日来的不平,一股幽怨悲愤之情油然而生,他下笔如风,毅然写下了这首“梅花引”。


曲子写罢,朱晓风取出箫来,即兴吹奏,刚没吹得一半,却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鲜血狂喷而出,白衣上沾满点点朱红,恰如窗外怒放的梅花。


带着对世事的义愤,朱晓风早早离开了这个人世,终年仅十八岁。


朱晓风死后,父母把他葬在了垂杨渡西侧的山坡上,并在他坟前种了一大片梅花。


十天后,有人发现朱家大院突然起火,一夜之间化为灰烬,朱家父母也从此不知所踪。日子久了,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他们。


秀儿听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却问为何从此不能与自己再在一起。朱晓风让她别急,继续讲述起来。


朱晓风的灵魂来到地府,因为看不惯人世间的黑暗,再说不甘被化身为平凡庸俗之辈,屡次拒绝了投胎转世的机会,一直就这么四处游荡着。去年冬天,牛头马面来通知他,说是再过一年,便到二十年之期,如果还不能投胎转世,便要从此魂消魄散,永世不得超身。


朱晓风自忖生有何欢?宁可魂飞魄散了去。但念及“梅花引”作成之后,还未曾好好吹过,便在去年梅花盛开之即,在梅林中吹奏,那是他第一次吹到人琴合一的最高境界,恰巧被秀儿撞见。


此曲吹罢,朱晓风再无留恋之事,便继续四处游走,想过完残存的日子就安心消失,不想竟在荷塘处遇见吹奏“梅花引”的秀儿。秀儿的出现,直让朱晓风眼前一亮,他觉得像极了死去的冰儿,怀疑她竟是冰儿转世,但转念想,如今人鬼殊途,就纵是冰儿转世,万事已再无可能,虽是知音难得,却也只有独自叹息的份。本想见过则罢,不料连日相处,他竟对秀儿动了真情。看看二十年之期日近,他不想伤害秀儿,便想独自离开了事,万万没想到,秀儿居然又找到这梅林之中。

 
说到这里,朱晓风拉着秀儿站起身来,径直来到梅林边上,只见好大的一座坟墓,碑上刻着“朱晓风孩儿之墓”。秀儿这下才明白,朱晓风为何每每如风般去无踪迹,原来秘密在此。


“那你还是投胎转世吧,等你转世后,也许我们还能重相见的。”秀儿觉得实在无法面对朱晓风烟消云散的结局,哪怕让她再等二十年,待到朱晓风转世长大,她也愿意一直等下去。


“已经不可能了,投胎转世不是随便之事,也得有机会才行的,我已到了末数之期,梅花开放之日,也就是我终去之时,那时我连阴世间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难道就再无他法?”秀儿始终无法相信。


“除非我能够复活。”朱晓风淡淡地说:“原本我厌恶这人世间,从没想过复活之事,自从见了你之后,倒重新起了复活之心,可残酷的是,并没有复活的机会。”


“复活?”秀儿两眼闪烁着少见的光亮,“如何复活?”


朱晓风道:“我原本未到末数,只因心情郁结而死,只要能找到水晶兰花,喝下花蕊中的露水,便可复活。”


“水晶兰花,水晶兰花?”秀儿喃喃念道:“水晶兰花在哪里?”


“你不用问,水晶兰花在一个女鬼那里,她恨我入骨,是绝计不会用来救我的。”


“为什么?你是好人,她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一定帮你求回来,相信我。”秀儿就像落水蚂蚁好不容易寻到一根稻草,虽然只一丝丝希望,她也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失去的。

 
  第四回


“说起来我命该如此,该有此劫,真是冤孽啊!”朱晓风慢慢再讲起来,神情间显得异常沉重。


朱晓风当年殿试未中,回家后心情郁闷之致,一日来垂杨渡口的杨树林中散心,偶遇杜员外家的小妾杜王氏,朱晓风曾听说起她的美艳,却是从未见过。


当时,杜王氏衣着华丽,浓妆艳抹,光彩照人。她久闻朱晓风的才名,却不曾想见竟是如此英俊的少年公子,想想便上去请朱晓风帮她写首诗。


朱晓风自幼遍读史书礼仪,想想杜家妻妾平日里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心里暗道这杜王氏难归良家妇人之属,便不想搭理她。可杜王氏自负美貌,认为可迷倒天下男人,见朱晓风不搭理她,越发不肯放手,“难道我生得不美吗?竟不值得你做诗一赞?”


朱晓风想到冰儿的清丽高雅,与杜王氏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冷冷地道:“牡丹雍容,终属媚骨;梅花高洁,自带仙风。美与不美,并不在世人眼中,更在世人心中。”


杜王氏见朱晓风以牡丹作比讥讽她,心中大是不快。


朱晓风看也不看杜王氏,继续道:“似你这等媚俗,只合生于市井俗人之间,我既无赞你之词,更无赞你之心,你请便吧。”


杜王氏脸色越来越难看,突然掩面痛哭,转身跑了开去。回家后便觉面部奇痒疼痛难当,次日起床一看,脸上竟浮肿淤黑,变得丑陋之极。杜员外本盼着她恢复美貌,曾遍请江湖名医来治,却是丝毫不见好转,日久便就慢慢冷落于她了。


杜王氏向来倚仗年轻貌美,深得宠爱,常常欺侮其他妻妾,这下可不得了,其他妻妾见她毁了容貌,趁机报复,杜王氏这日子过得如何便可想而知了,一月不到,便不堪忍受,因而上吊自杀了。


“她是上吊自杀,却为何算在你的帐上呢?”秀儿有些不解。


“她虽是自杀身亡,此事却因我讥讽而起,真是冤冤相报啊。阎王责我讥讽过分,毁了这女子一生,便将我复活的水晶兰花,给了她种植,而且不许我靠近半步,除非她肯自愿献出兰花救我,想来她如今仍恨我入骨,哪里肯用这水晶兰花来救我性命?”


不觉又是日头西斜,朱晓风突然道:“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省得伯父责怪。”不待秀儿回答,随后又说:“人鬼殊途,本无缘分,你我能相聚这些时日,已是天大的恩赐,我知足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从明日起,我已无力再步出坟墓半步,你就从此将我忘了吧。”


秀儿默默走出梅林,她擦干眼泪,心头有个主意一直在跳跃,那就是在梅花盛开之前求得水晶兰花,救得朱晓风复活。


回到家,秀儿心头激动,一夜未曾睡好,次日她打听好杜王氏的坟墓所在,便一个人偷偷地跑将过去。


杜王氏的坟墓在村东头的山坡上,那里怪石林立、杂草丛生,时不时传来些许不知发自何物的怪叫声。秀儿颤悠着爬上山坡,只见一溜子全是坟墓,虽是大白天,却也阴森森的吓人。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杜王氏之墓,秀儿便跪在坟前,直一个劲地祈求,希望能打动杜王氏的心,可是任秀儿磨破嘴皮,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她起身在坟周四处查看,哪里有什么水晶兰花的影子?


“你真的要找水晶兰花?而不计任何代价?”秀儿失望之至,正要离开,猛觉得阴风阵阵,随之一个恐怖的声音响起,便似从地狱里传来一般。秀儿只觉得头发根根倒竖,恨不得骨头都软了。但她强行忍住,坚决地点了点头。

“好,你只须替我做一件事,我就将水晶兰花给你。不过你先想好了,答应后可别后悔。”恐怖之声再度响起。


“只要前辈肯将水晶兰花给我,让我做……”秀儿本想说“让我做什么事都行”,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许叫我前辈,想当年,我也正青春年少,要不是朱晓风那小子害我,我哪会如今天般地守在这乱坟岗。”说到此处,她好象突然间激动起来:“朱晓风啊朱晓风,想当日我青春美貌,便只几分虚荣,求你赞许之诗,以堵那几个俗婆子之口,试问我何错之有?你小子欺人太甚,不赞也就罢了,何苦竟损我如此,不仅毁我一生前途,还害我这等容颜,近二十年了,连投胎转世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活该你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秀儿大气也不敢出,停得片刻,杜王氏长叹一声,继续道:“小姑娘,当年我也如你今天一般年轻貌美,却不幸嫁与俗人,整日与些恶妇争风吃醋,本已十分不幸,朱晓风竟然雪上加霜,害我如此结局,似他这等无情之人,你又何必为他动情?”


秀儿听得毛骨悚然,突然间觉得杜王氏其实很是可怜,不禁心生同情起来,低声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


“除非你将如花的青春容颜给我,否则,我宁可毁了这水晶兰花。”杜王氏瞬间又恢复了适才那种阴恻恻的语气。


“什么?”秀儿不自觉地连退几步,伸手护了脸孔。


“哈哈哈哈,后悔了吗?我就知道朱晓风那小子不会有此好命,世间没有一个女人会对这种无情之人动真心的,哈哈哈哈。”地下之声笑得简直要背过气去,过了好半晌才复又响起:“怕了?怕了就赶快给我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踏进这坟地半步。”


“不,”秀儿突然毅然地说:“只要你同意将水晶兰花给我,我愿意将容颜给你,但请你说话算数。”


“你真的愿意给我容颜,而且不后悔?”


“是的,请你告诉我如何得到水晶兰花,又如何给你容颜?”


“水晶兰花一年只开一次,本月恰巧正是花期,月圆之时便会开放,天亮之前自行谢去,你要赶在月圆之时,到我坟前,用七七四十九颗毒针,自刺面孔,到时你我容颜就会交换,我得你容颜后,还可赶上最后的机会去投胎转世,而你得到水晶兰花,只要赶在天亮之前,便可救得情郎复活。”


秀儿待她说完,蓦地发现面前一个纸包,她知道里面装的定是四十九颗毒针。秀儿低头捡将起来,在怀中放好,脚步沉沉地往回走去。她本也曾想到,要求得水晶兰花,绝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却没想代价竟会如此之大。


月圆之夜终于到来,秀儿一反常态地说要亲手做顿饭给父亲母亲吃,梅天华夫妇心里说是女儿大了,懂得孝敬父母了,脸上直乐得开了花。秀儿侍候父母吃完,说是要回房绣花,梅张氏也未在意,只是嘱咐她不要太过劳累。


秀儿透过镜子,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容颜,铜镜如旧,镜中人恰似带雨梨花,清丽可人,可她知道,从今往后,这张面孔已不再属于自己。秀儿猛地擦干了眼泪,带上毒针,溜出家门,径直来到村东山坡的乱坟之间。


明月当空,冰冷惨淡的月光如霜般撒落,秀儿只觉得树影浮动,阴风四起。要平日,这种地方她白天也是断然不敢来的,可如今,她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早些拿到水晶兰花。


那个恐怖的地狱之声再度响起:“看看坟头,这便是水晶兰花,你开始吧。”


秀儿往坟头一看,只见一朵兰花含苞待放,直有碗口大小,月光映照之下,犹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秀儿取出毒针,一根一根地扎向自己面孔,她觉得脸上并不疼痛,反倒是感觉心在滴血。当她扎完最后一根毒针之时,坟头突然跳出一个黑衣女鬼,只见她脸上淤黑似腐土,皱裂如枯叶,虽然秀儿早有思想准备,还是被那狰狞的面孔吓得不住后退。那女鬼哈哈大笑道:“这一天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盼了很久了,哈哈哈哈。”那笑声直比哭还刺耳,还难听,只听得笑声越来越凄凉,最后竟变成了失声痛哭。

 
  女鬼将脸迎向月光,秀儿只见她面孔逐渐地在变化,慢慢地,慢慢地,最后完全变成了自己最为熟悉的那张面容。秀儿无须多想,她知道,自己脸上现在已是那张吓人面孔,但这,已不重要了。她缓缓起身,走向坟头。


水晶兰花已然完全开放,花蕊托着一滴水晶般的露珠,此刻正闪烁着醉人的光华。


秀儿采下水晶兰花,一路往村西而去。梅树叶已然落尽,如豆的花蕾挂满枝头,似乎已经可以闻得些许香气了。


秀儿穿过梅林,来到坟边,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朵水晶兰花,然后用手一把一把地挖土,他知道,这土下面会是那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白衣。她就这样用手挖着,不敢使用任何工具,她怕伤到下面那张面孔。


手指流血了,秀儿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越挖到下层,她动作越轻柔细致,最后,朱晓风的尸身终于完全呈现在了月光之下。


二十年了,棺材早已烂掉,唯有尸身还栩栩如生。秀儿扯了衣袖,小心地替他擦去脸上浮土,然后起身拾起水晶兰花,轻轻掰开朱晓风的嘴唇,将那颗露珠倒入口中。


朱晓风静静地躺在月光下,犹如一尊白玉雕塑,秀儿呆呆地看着,泪珠不断滚落在朱晓风的脸上。她感到朱晓风的脸渐渐温润起来,忍不住府下身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额头。秀儿知道,朱晓风马上就要醒了,她不想自己这副模样被晓风看到,那样会吓坏他的。


秀儿站起身来,慢慢从梅林中穿过,说来奇怪,满林子的梅花就在此刻,已然尽数开放,月光下,那朱红的花瓣仿佛涂了凝脂一般,香气扑面而来,就像对秀儿怀着无比留恋。


秀儿终于走出了梅林,穿过小桥,最后来到家门前,她想最后一次看看父母,伸了手,却又不敢推门进去,她知道,就算父母现在就在跟前,也是无法再认识自己了,相反只会吓着他们。


天色渐明,秀儿折向村头,默默地向垂杨渡口走去。


朱晓风醒来时,天已大亮,看到满树的梅花,他简直以为自己离开地府来到了天国,可回头看看坟上新土,他一切都明白了。


朱晓风叫着秀儿的名字,疯一般地冲过梅林,梅花在他身后犹如血雨般纷纷飘落,天上突然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清晨,人们在垂杨渡口发现一具女尸,据说容貌丑陋得吓人。


雪地上立着一位白衣公子,唇边玉箫闪着碧光,只听得箫声凄婉,依稀在讲诉一段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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