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元。高明
一
大公主可不是帝王之家的金枝玉叶,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因降生在腊梅盛开时节,乳名叫腊梅,大公主是人们送她的雅号。腊梅虽然生在贫寒的农家,但自小容貌端丽:白中透红的脸蛋、一双晶亮的大眼睛,人见人爱。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孩子一副富贵相,久后必大富大贵。父母更是百般溺爱,视为掌上明珠。但好景不长,在腊梅六岁时,突然祸从天降——娘得了个急病,撇下幼小腊梅,一命归西了。不久继母进门,从此天真活泼的小腊梅,变成继母呵斥下的灰姑娘。一年后继母又生了个妹妹,但妹妹比起姐姐却成了丑小鸭,为此腊梅更遭到继母地嫉恨。继母愤愤地说:“自古来‘红颜多薄命’,生个富贵相,不如生个富贵命。”为此给她的女儿起名叫公主。但村里人却都喜欢腊梅,每当她带着妹妹到街上玩,人们总说:腊梅才配叫公主呢,从此她就得了个雅号:大公主。日久天长腊梅的名字竟被人们淡忘了。大公主的童年是辛酸的:好吃的东西只能妹妹吃;好看的衣服只能妹妹穿,她只有干家务的份,不足十岁的孩子就承担起做饭、洗衣服、看孩子等繁重的家务活,还常常遭到继母的打骂。但大公主却真像一支越冬的腊梅,虽经风雪寒霜地袭击,却依然顽强地开放了——到十七、八岁时,已出落成三里五村最出色的大姑娘了。女大当嫁,况且继母总嫌她碍眼,早就想把她打发出去。于是在众多的求婚者中,最后选中了北海边上王家村的王留住。
王留住家只有母子两人,是烈属。政府照顾烈军属子弟,留住被招工去天津当了工人。根据当地的习俗,男人出外,总是愿找个本乡本土的媳妇,好留在家里照顾老人。留住刚满二十岁,娘就四处张罗着给儿子找媳妇。工人在农民的眼里,可是块金字照牌,何况留住仪表堂堂,又是烈属,前途无量,谁家的闺女不想嫁这样一个女婿呢?大公主和王留住一见钟情,真是天配良缘,人人羡慕。人们都说:看人家大公主,就是富贵命嘛,这不,嫁了个出门在外吃大粮食的工人。
腊梅花又开了,大公主要出嫁了,而娘家的陪嫁却只有一盆大公主喜欢的腊梅花,和一身新衣服。婆婆倾尽多年的心血积蓄,为媳妇备齐了嫁妆,选了个良辰吉日,摆了三桌喜宴,把媳妇娶过门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子,更显得端庄、秀丽,赢得社员们一片赞扬:“这新媳妇多福相呀,怪不得叫大公主。”
喜宴过后就是闹洞房了,这么漂亮的新媳妇,村里的青年谁不想凑个热闹,直闹到深夜才尽欢而散。劳累了一天的婆婆这才歇下心来,再仔细地端详、端详儿媳妇,拉着儿媳的手说:“不知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娶了你这么个俊媳妇呀!”她心里觉得比儿子还美呢。
大公主羞红了脸说:“娘,看你说的。”从此,婆媳两结下了不同寻常的终生情缘。
婆婆把儿子拉扯大,是从苦水河淌过来的:从嫁到王家,不足一个月丈夫就被动员参加了八路军,这一去就是十五年。那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王氏呱哒”、“拉驴队”、官兵、土匪,轮番地祸害百姓,接着就是日本鬼的扫荡。她带着个七十多岁的婆婆东躲西藏,受尽了磨难。鬼子投降后,丈夫才回家住了几天。还不到一年,国民党又进攻胶东,她又带着婆婆和不满周岁的儿子四处逃难,哪里过过一天安隐日子?但是盼丈夫回来、盼儿子长大,给了她顽强的意志,她硬是咬紧牙关挺过来了。四八年,长江以北全解放了,丈夫已是解放军的团长了,家信上说:全国就要解放了,到那时他就转业到地方,把一家老小都接到部队来,就可以合家团聚过安稳日子了。可是命运是多么残酷呀!晴天一声霹雳,击碎了她近二十年的美梦——丈夫在渡江战役中不幸牺牲了!她几次哭昏过去。老婆婆经不住这丧子地打击,轰然倒地,再也没有醒来。她哭过之后,擦干眼泪,埋葬了婆婆,重新振作起来。还有儿子呀!为了儿子,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很多人劝她改嫁,她怕儿子受委屈,说什么也不肯。好在有政府的抚恤金和生活上地照顾,她总算把儿子拉扯大了。如今,儿子当了工人,又娶了这么个俊媳妇,从此她不再孤独,一年后就可以抱孙子了,她的心里又燃起新的希望,她能不高兴吗?
一个月的婚假,一晃就结束了,正浸沉在浓情蜜意中的一双新人,却不得不依依分手。大公主把丈夫一直送到三十里外的汽车站。汽车开动了,她转过身哭了。回到家里,她向婆婆装出一副笑脸,但红红的眼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留住走了,家中只剩下婆媳二人。两颗苦水中浸透的心,从此紧紧连在一起了:媳妇敬婆婆、婆婆疼媳妇;婆婆唤媳妇大公主,觉得就像唤自己的闺女;媳妇总是“娘”不离口,她感到自己又有了亲娘;婆婆有口好吃的,总是留给媳妇,说媳妇去队里干活累,该吃点好的;媳妇则认为婆婆年纪大了,吃了大半辈子苦,该享点福了;家务活,婆媳两更是争着干……婆媳情深,虽不是母女,却胜过母女,成为村里街谈巷议的佳话。
大公主成了烈属子弟,大队当然要照顾,可惜文化低,只好安排到副业队的草编组编草篮。大公主心灵手巧,不到一个月就超过了一两年的老手,还当上了草编组长。
大公主从来没有感到这样幸福,放工回来,和娘干完了家务,她就趴在娘的炕沿上,一边和娘拉着家常,一边学写字,在娘家是没有时间学习的。
二
时光匆忙又快一年了,腊梅花又要开了。婆媳二人屈指掐算着留住归来的日子,尤其是大公主,那是怎样一种焦灼地期盼呵!一天上午,结婚不到一年的留住,还不到探亲假,突然回家了。娘高兴地赶快下炕去迎接儿子。没想到儿子一进门“卟嗵”一声给娘跪下了:“娘——”还没说话,眼里就含着泪了。
娘大吃一惊,忙扶起儿子说:“什么事?和娘说,天大的事,有娘顶着!我看谁敢欺负我的儿子?”
“娘——我是个混蛋,对不起你,你打我吧!”说着就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娘像掉进闷葫芦里:“快说,出了什么事?”
“娘,我要离婚!”
“呵!“娘惊得好久说不出话来:“你敢!你才当了几天工人呀?就看不上乡下的媳妇了,大公主这样的好媳妇,十里八村也找不到呀,等娘死了你再离吧!”
“ 娘,我在外面有了。”
“你真是个陈世美呀!娘拼死拼活地把你拉扯大,没想到你竟是个喜新厌旧的畜牲!赶快告诉人家,就说家里有媳妇了。”
“她已经有了,不离,儿就得去劳改呀!厂里已经抓走一个了,娘,你救救儿子吧!”说着眼泪流下来。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娘做梦也没想到,又一场灾祸难降临到她的头顶,一口气堵到心口上,竟昏倒在地上。留住知道娘休克了,忙把娘抱到炕上,给娘掐人中、做人工呼吸,好久娘才慢慢地睁开了眼。他把娘扶起来,又倒了杯水,端到娘面前。娘一巴掌把杯子打到地上,大喝一声:“跪下!”
留住只好乖乖地跪下。娘下了地,拿起个笤帚疙瘩,没头没脑地打起来:“我叫你去劳改,还不如先打死你!”娘边打边哭,自小也没这样打过他呀。
留住跪在地上低着头任娘打,叫娘出出气吧。笤帚疙瘩全打飞了,娘也打累了,跌坐在地上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他爹,你一撒手就走了,把这么个畜牲留给我,我连个好儿媳也担不上呀!这媳妇离了,我还怎么过呀?”边说着,边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留住跪在地上陪着娘掉泪。
快晌午了,媳妇快回来了,还没做午饭呢,娘擦把眼泪,朝跪着的留住喊了一声:“起来!”儿子再不好,也是娘的心头肉呀,他怎么能看着儿子去劳改呢?娘叹了口气说:“要离婚也得媳妇答应呀,你先别见她,去你姥姥家等等吧,娘先探探她的意思。媳妇好回来了,你快走吧。”
“娘,儿的前途全靠你了!”说完留住匆忙去了姥姥家。
娘洗把脸赶紧忙着做饭,饭还没做好,大门就响了,媳妇刚进门就喊:“娘,我回来了。”
往日婆婆总是笑着迎出屋门,可是今天婆婆却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公主进了屋,婆婆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提着衣襟在擦眼。媳妇问:“娘,你的眼怎么了?”
“没什么,迷了。”
“我给你吹吹。”说着扳起娘的脸,看到两眼都红红的:“娘,你哭了?”
“孩子,先吃饭吧,你饿了吧?娘做饭晚了点。”
“娘,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是姥姥有事吗?”
婆婆掀开锅盖把饭拾出来,放到矮桌上说:“你先吃吧,吃完了娘有话对你说。”
大公主真有点饿了,坐下就吃起来:“娘,你也吃呀。”
“我吃,我吃。”娘拿起筷子,迟疑了一会,又放下了,她怎么能吃得下呢?
大公主见娘不吃,也没了胃口,胡乱地吃了几口,就把碗放下了:“娘,你说吧,出什么事了?”
婆婆眼看着媳妇,没开口,嘴就哆嗦起来,泪水早已从眼角上流下来。媳妇急了:“娘,你快说呀!”
“孩子,娘对不起你呀!我生了个畜牲。”
“他怎么了?”
“他要离婚。”
大公主大吃一惊:“他来信了?”
“他回来了。”
“人呢?”
“没脸见你,去你姥姥家了。”
大公主简直不能相信:“上个月来信还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他在外边有了个女人,都怀孕了。”
大公主这才相信离婚是真的了,难道真像继母说的,“自古红颜多薄命”吗? “娘,我不离!”扑在婆婆怀里痛哭起来。婆婆抱着媳妇的头,娘俩哭成一团。
“孩子呀,咱娘俩真是两个苦命人,怎么都苦到一块了?才要过几天舒心日子,这天又塌下来了!”
“娘,我不离!他就是一辈子不回家,我也不离!我和娘过一辈子!”
“孩子,娘怎么舍得叫你离呀!可是你不离,他就得去劳改呀,厂里已经抓走一个了!”
“抓走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好端端一个闺女才十九岁呀,这一生叫他毁了,这不是坑害我吗?我就是不离!”说着哭得更伤心了。
“孩子,娘大半辈子受苦受累,就为了这个畜牲呵!他真要抓走了,娘还能活吗?你要恨就恨娘吧,娘对不起你,孩子,娘——求你了。”说着就要给媳妇跪下。大公主忙把婆婆扶住,这个自小心地善良的女人心软了:“娘,我再想想吧。”擦了擦眼泪,独自回到屋里,关上房门,又哭起来。和留住结婚才半个月就分别了,那是怎样痛苦地思念呀?多少个辗转反侧的长夜,月光如水,照着她孤独的相思泪。然而,想留住、盼留住,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最后只盼来个离婚!怎能不让她痛彻心肺呢?
婆婆没有打挠她,叫她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婆婆知道她是多么爱留住,她心里比自己还苦呵!婆婆做好了晚饭,轻轻地唤她:“孩子,起来吃饭吧。中午就没吃好,你年轻,路还长着呢,得保住身体呀!”
大公主哽咽着说:“娘,我一口也吃不进,你自己吃吧。”
婆婆哪里吃得进去呢?只好把饭再腾到锅里,独自坐在矮桌边,默默地流着泪。想到大公主离开这个家,就像被人抢走了她的亲生女儿;就像从她心头上生生地剜去一块肉……心想老天爷,我大半辈子没做一点亏心事,为什么要这么凶狠地一次次往死里整治我呀?她不敢哭出声来,怕大公主听见更难受。就这么坐着,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她也不点灯。又到大公主门外,轻声说:“孩子,你就吃两个荷包蛋吧,娘求你了。”
“娘,我真地也吃不下。”
婆婆只好又放回锅里,独自坐着。坐累了,躺到炕上,一双泪眼,望着窗外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天空。天色越来越黑了,夜,像一张张开的大口,吞没了一切,吞没了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
婆婆一夜没睡,早晨起来,重新做好了饭,又喊大公主。大公主开了房门,两只眼睛哭得像两只红桃子,对娘说:“娘,我不忍心叫你为难,我同意离婚。不过我离了婚,娘家不能回,我去哪里呀?”
“孩子,娘想过了,你要是离了,你就住在这里,直到你再找个好人家。娘是个苦命人,连个好媳妇也担不起,如果你不嫌弃娘,就认我个干娘吧。”
“娘,我真舍不得你,我从小没娘,你就做我的亲娘吧。”娘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孩子,娘下辈子当牛、当马再报答你吧。”
“娘,别说了,叫他回来吧,要离就早些离吧,那边也好早结婚。这是他一辈子的前途呀!”善良的苦命的大公主呀!就这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幸福拱手让给了别人。
第二天吃了早饭,婆婆打发对门侄女秋菊去姥姥家把留住叫回来了。一进门,也不敢抬头对大公主说:“我——对不起你。”
大公主猛冲到他跟前,想狠狠抽他两个耳光,可是举起手来,心就软了。只把两个拳头狠命的在他胸膛上捶起来,捶够了又抱住他,伏在他胸前哭起来。就像是在梦中,好端端的恩爱夫妻,还不到一年,说离就要离了。留住和娘也哭了。哭了一阵,大公主擦了擦泪,对留住说:“咱走吧。”
各自洗了洗脸,一同走出门去。双方同意,离婚手绪很快就办理完了。当天晚上留住睡在娘的炕上,娘和大公主又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大公主没有起床,留住独自一人走了。
腊梅花又开了,散发着一阵阵清香。但刚步入幸福婚姻的大公主,却又一次遭到意外的寒霜。一个少妇的美梦,只化作两行淙淙的泪水。苦命的大公主呀,六岁死了亲娘,在继母地虐待下苦苦熬到出嫁,嫁得个好丈夫,还不到一年,又被遗弃了,难道这就是她的“富贵”命吗?
儿子走后,婆婆两天没吃进一口饭,这个经历过大苦大难的,像钢铁一样坚强得的女人,终于被儿子的婚变击倒了,她一阵阵发着高烧。大公主吓坏了,擦干了眼泪,找来赤脚医生,打了针、吃了药,过后病情反而更重了,高烧不退,还说着糊话,昏迷中一直喊着大公主。大公主忙到大队找了拖拉机,拉着婆婆去了县医院。一直抢救了两天才清醒过来,娘睁开眼睛,唤道:“大公主——”
大公主见婆婆醒了,高兴地应了一声:“娘,你可醒了。”
“ 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你?”说着两手揉了揉眼睛。
“娘——我不是就在你眼前吗?”
婆婆举起手来,摸了摸大公主的脸:“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大公主把手在婆婆眼前晃了晃,见她睁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大公主大惊,冲出病房喊道:“大夫,我娘看不见了!”
大夫过来给婆婆检查了一下说:“老太太失明了。”
接着又找来眼科大夫,开始治疗娘的眼睛。但几天过去了,用尽一切医疗手段,却没有任何好转。最后大夫叹了口气说:“转院吧。”
大公主只好叫秋菊去给留住拍了电报,第二天留住就到家了,留住要带着娘返回天津,大公主说:“我也得去。”
留住说:“怎么好再连累你呢?”
“她永远是我的娘,这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大公主斩钉截铁地说。
留住只好带着大公主和娘一起去了天津,进了第一人民医院眼科门诊。留住和大公主都安慰娘:要安心治病,大夫一定会把娘的眼睛治好。第二天早上,大公主买早饭去了,留住说:“娘,她要来看看你。”
娘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坏女人,气愤地说:“不见!”
儿子没敢再回言。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日夜都是大公主守在身边。留住只能下班后才过来陪一回儿。但几天过去了,婆婆依旧看不到任何光亮。留住向大夫提出要去北京,大夫点头同意。三人又去了北京。在北京协和医院,经过中西医专家多次会诊,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不肖的儿子呀!一次失足,让娘终生失去了光明,从此娘成了瞎子。娘仨又痛哭了一场。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留住决定让娘留在天津,娘却摇了摇头,心想:一个男人伺候着个瞎娘,还怎么工作呀?叫城里那个坏女人伺候吗?她连想也不没有想;大公主呢?是离婚的媳妇了,不久就是人家的人了。娘心里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可是她不能说出口,只有两行眼泪不停地流。大公主看着娘哭,心像刀绞,拉住娘的手说:“娘,别怕,有我哪,我是你闺女呀!”说着把脸贴到娘的脸上,泪水和娘的流在一起……
留住只好把她们又送回老家,对大公主说:“娘就暂时托付给你了,等你要离开这个家时,我就把娘接走。我今生亏你,等来世偿还你吧。”
大公主正忙着给娘烧水做饭,没好气地说:“别说这些废话了,谁要你偿还?走你的吧。”
“娘我回去了。”
“你滚吧!你这个畜牲!”娘又来了气,狠狠地骂了一句。
留住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连饭也没吃就走了。
大公主给娘做了一碗蛋面,亲手喂给娘吃:“娘,你别怕,我就是再嫁,我也得带着你,没人要,我就守你一辈子,我就是你的亲闺女,就是死,我也不能扔下你!”
娘只有默默地流泪。
老太太在村里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为人耿直,又肯助人,村里谁家有了什么家务纠纷,总愿找她调解。听说老太太眼瞎了,天天有乡亲们来看望她、安慰她;公社书记和刘秘书也来看望过她;连县委书记都亲自来了。各级的领导临走时,都留下一句话:“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一切由政府为你作主。”她是个从来不向政府额外伸手的人,还能要求什么呢?她要的是双眼复明;要的是给大公主找个称心的男人,政府能帮她吗?不能。
在她最痛苦的日子里,秋菊一家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大伯子和大嫂,一天不知向这边跑几次,帮着干家务,陪着她说话;秋菊更是像亲闺女一样,跑里跑外,白天黑夜地安慰着婶婶。人只有在患难时,才更显出是自家人呀!
几天过去了,娘的身体渐渐复原了,心情也隐定了。从此母女两相依为命了:大公主深藏起内心的痛苦,忙完了队里的活、忙家里的活。在家里还总想逗着娘开心,日子长了,娘的心情也开朗多了,脸上竟有了笑影。大公主渐渐地放心了。只要大公主一上班,娘就下地摸索着干家务。大公主怎么阻止也不听。娘总说:“我能干点你就少干点,家里外头你太累了。”
娘的家务活干得越来越熟练了,竟能摸索着做简单的饭了。快收工了,她就到大门口等着大公主回来,听见喊“娘”,她脸上就堆起了微笑。大公主晚上记完了工,哪里也不去,早早回来坐在炕上陪着娘说话。晚上听到娘咳嗽,就马上起来为娘倒热水,捶捶背。她要搬过来和娘睡在一个炕上,娘不同意,说她觉少,晚上有动静怕大公主睡不好。
娘在冥冥中,总盼着招进个能容得下她的女婿;大公主又何尝不想再嫁?年青、漂亮又能干的大公主,哪个单身男人不眼红呢?可是一听说带着个瞎婆婆,一个个知难而退了。想娶她的人,当然也大有人在:什么二麻子、三秃子、四赖汉等等,全都是村里多年剩下的歪瓜劣枣,让女人们见了就想呕吐的老光棍。尤其是年近四十的二麻子,已经几次托人登门说亲了,但都被大公主母女婉言回绝了。大公主想,就是一生不嫁,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总之,大公主的再婚,难呵!人们无不惋惜地说:大公主的婚事,只能等到瞎婆婆寿终之后了。
不管人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大自然总是若无其事的,依着它自己的规律不停地运转着,秋去冬来又是一年。腊梅花开过后,迎春花又开了,但那是别人的春天,大公主和娘的心永远在寒冬里。大公主的婚事,就像娘的眼睛,总也看不到一点光亮。娘只恨自己连累了她,不知背着大公主偷偷哭过多少回?娘心里的痛苦,大公主怎么会知道呢?
一天,刚吃过早饭,娘说:“大公主,你去把秋叫过来。”
“娘,有什么事?”
“叫她给留住写封信,叫她带着信纸。”
大公主想,要是自己能写信就好了,可是继母只让她上了两年学,连看信还得找秋菊呢。出工前,她顺便去叫了秋菊。自从留住走后,婶婶这边跑跑腿、写封信的事,都是秋菊代劳。她进门问:“婶婶,要给我哥写信?”
“秋呀,婶婶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得个急病就走了,我想叫你写个东西。”
秋菊吃了一惊:“婶婶你可别想不开呀。”
婶婶笑了:“你这闺女,傻想些什么?婶婶什么苦没受过,眼瞎了就不活了?我还得活个样给他们看看呢。”
“你想写什么?”
“ 你嫂子伺候我多不容易呀,我想写个字据,认你嫂子做养女,待我百年之后,房子、家产全归你嫂子,你就是证人。”
“你这是要写遗嘱呀!你不和我哥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我说了算,他在外住洋楼,也不稀罕咱这破草屋。”
秋菊只好照办,又回家拿来复写纸和印盒,按婶婶的意思一式写了两份,,然后两人都在上面按了手印。婶子又说:“你把一份送给公社民政局的刘秘书,叫他保存好;另一份,你保存着,等我百年之后,你就交给你嫂子。我死之前,千万别叫她知道,免得她疑神疑鬼的。”
秋菊一一照办了。
三
有天吃过早饭,大公主要上班了,娘说:“孩子,娘摸摸你的脸瘦了没有?”大公主把脸凑过去,娘仔细地摸了摸:“孩子呀,你瘦多了,刚来时你多水灵呀,都是娘连累得你。”泪水又在眼眶里转,娘赶紧转过脸去说:“你上班去吧。”“娘,你又难过了,瘦点怕什么?我还嫌胖呢,听说人家城里人还减肥呢。娘,快上炕歇着吧,我走了。”包上头巾走出门去。
忧愁锁不住年青的心,大公主和草编组的姑娘媳妇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忧愁暂时就忘了。今天和往常一样,她和妇女们嘁嘁喳喳地像群麻雀一样边说笑着,边编着草篮,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想起出门时娘摸她脸的情景,心砰砰地跳起来,说了声:“你们先编着吧,我回家有点事。”出了门就往家跑,跑到家一推大门,大门关着。大公主大吃一惊,忙到 秋菊家搬了个梯子,从墙上跳进去。推了一下屋门,也关着。她又去推东间上面的活窗,活窗推开了,一股涕涕畏味,从窗里冒了出来,娘服毒了!一看,娘仰躺在炕上,口里吐着白沫。她急忙从窗户上爬进屋里,背着娘去了大队医务室。赤脚医生忙给她洗胃、打针,忙了半天总算把农药倒出来了,娘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大公主扑在娘身上大哭起来:“娘,这是为什么呀?是闺女照顾你不周到吗?”
娘有气没力地说:“孩子,你为娘受苦了,娘对不起你,不想再拖累你了,你这么年青,不能为了我耽误一辈子呀!娘一辈子什么罪都遭过?什么苦都不怕,可就怕看着你为我受累,这比叫我死还难受。”
大公主说:“娘,回家再说吧。”她背起娘回家了。
大公主把娘放在炕上,打开门窗,让农药味散出去。把个空农药瓶在南墙上摔得粉碎。回来对娘说:“娘,我从六岁没了亲娘,你就是我的亲娘呀!你真不想活了,待会我去买瓶农药,跟着你去,到那世闺女好给娘引路、伺候娘呀。”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
娘把大公主抱在怀里,老泪纵横:“孩子,娘不死了,娘一定活下去,为我的闺女活着!”
“娘,咱两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命是连在一起的,这是缘分,是命中注定的。”娘用抖抖的手摸索着,为闺女擦着眼泪:“孩子别哭了,娘错了。”
一场风波过去了,她们没有写信告诉留住。事情会是那么巧,这一天,正是千里之外留住结婚的日子。一边是新人的洞房花烛夜;一边是母女深夜相拥而泣。好人为什么不得好报呢?这是苍天在恶作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