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ude
我静默在那里,白色纱帘半掩,晚风悠悠地.梧桐叶大片地飘下.我听见脚踩在厚厚落叶上的"沙沙"声,班驳美丽的声音.光影流转.房间里铺着茶色的地毯,檀木小几上塞冈第尼的《自然.生.死》反射淡淡的光线.稿纸洒落一地.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瓦蓝的天,微微的云.偶尔飞过一两只麻雀. 这里是繁华的巴黎,我的家却在一条幽静的街旁.可以静静看朝阳落日,静静听树叶落下的声音.我的主人是一个写字的女人,有着男子般的性格.你可以叫她乔治?桑或者杜德望夫人或者其他.我们家常常弥漫着雪茄味--她极喜爱的东西.可我很讨厌.我只是一架钢琴,很普通,所以我只能沉默.今天她出去了,我可以悠闲地看看夕阳,呼吸一点清新空气.
Prelude
傍晚了,晚霞染红了天际.
我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走了进来,脱下外衣,随意一扔。她身后跟着三个人.其中,长发的英俊男子我认识,是自负的钢琴才子--弗朗兹?李斯特.旁边是温柔美丽的贵夫人--也许是他新的女友.(这是巴黎的风气)乔治与他们大声地说笑.我了无希望地等待又一次华美绚烂却空洞的演奏.
然后,我看到了他,我命中注定的爱人.他安静地倚着雕花的书架,颀长瘦弱的身子令人不易察觉地站立于三人的喧嚣之外,温和却固执.我感觉到他身上弥漫着太深的忧伤,不同于别人的空虚肤浅.他是英俊的,淡金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瘦削的嘴唇,清冷却不失温柔,如冬日的阳光,看起来暖暖的丝毫不露锋芒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们坐在一起.李斯特即兴而弹，气势磅礴。我在他的指间发出清亮的声音.李斯特的力度技巧感情都无可挑剔,可是,他并不是我理想的知音.钢琴,在他手下只是奴仆,不是朋友.我只喜欢缓缓地吟出那些最沉重的悲喜,牵动人们心底最脆弱的琴弦.
一曲终了,乔治大声地赞扬,贵夫人媚笑着应和,那年轻男子也在微微笑着,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赞辞.
片刻之后,我感觉有一双手温柔地抚摩我，像抚摩前世的情人.可是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手.带着冰冷的忧伤。我一颤。他轻轻地按下一个白键.手指白皙修长.顿时房间里充盈着巨大的悲伤,像海潮般汹涌而来……
当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在虚空中回荡,消散.房间静静的,我听见一颗炽热的心脏在跳动，“扑通扑通”……李斯特怔在那里,乔治眼中隐隐有泪光在闪.
他们叫他肖邦.肖邦肖邦,我轻声念着.
Balled
从此我虔诚地等待他的到来,如千百年来那些美丽的女子躲藏在幽深的阁楼中期盼梦中王子的翩然来临.上帝也许听到我长长的祈祷,肖邦频繁地到来。
他的手依然没有一丝温度,冰凉地滑过纯黑纯白的象牙键,极温和极温和地敲出那些精致的和声华丽的织体和繁复绚美的旋律.那么完美艰深的技巧在他手指轻轻一带中便化做纷飞的蝶影.他随心所欲地驾驭那些复杂的音符.琴声轻轻的，婉转流淌出不属于这个糜烂世界的空中花园般梦幻乐律.可是我感觉得到那些美丽芬芳后面压抑的痛苦和激情.波兰,波兰!他的心在哭泣.我难过地望着他，试图用清澈淳厚的声音去安慰他,却不禁流溢出更深的忧郁.
他痴望着我，眼中是深得化不开的爱恋.我微笑了,沉浸在他内里汹涌的激情里,不可自拔.我知道,我们是爱了.
他成了桑夫人的恋人.桑夫人第一次付出她全部的爱.我从未看过她如此投入.可是我很高兴地明白,如胜利者般.肖邦给她的只是深厚但平凡的爱,而我和波兰却是他永世沉迷的梦魇,他的生命赖以延续的支柱.他给予我的,是超凡脱俗的爱情.
"这是一架高贵的琴,她有灵魂."他总是这样对乔治桑说.乔治带着迷恋的眼神,亲吻他干净的双手."我爱她."他一笑,移开双手，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棕色琴盖。钢琴有着浓厚的质感，仿佛可以沉淀所有的悲欢.
Polonaise
肖邦成了我的主人.我很高兴,终于离开抽雪茄的女人了.他的家幽雅精致,氤氲着淡淡的香气.他给了我一个美丽宽敞的房间.宽大的落地窗帘，棕毛蓬松的兽皮地毯,几张木雕花倚,再无他物.我看到镜中的三角钢琴安静地在空旷的房间里微笑.
肖邦是享受孤独的天使.除了乔治,他很少见人.他不分昼夜地写写画画,漂亮的乐谱整整齐齐地重叠.他温柔地弹琴,怕弄痛了我.我们常常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我极喜欢听那些为我而作的天籁,倾听那些他心底最激烈最圣洁的情感.于是我尽力地歌唱.琴声四溢,他眼睛里有欣喜的爱意.
寂静的夜,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凉风一缕一缕,闪动水晶烛台上昏黄的烛光.肖邦纤细的手指夹着铅笔,谱纸上留下一串一串花纹般的字迹.偶尔敲敲琴键.寂寥无人的黑夜里,"沙沙"的铅笔,簌簌作响的谱纸,断断续续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中.我和他都沉浸在着寂寞惊艳的声音中,享受灵魂的交谈.
家里偶尔会来一些人,衣衫褴褛,憔悴不堪.他们不属于穷奢极欲的上流社会.可是肖邦却沉沦在与他们的聚会中.他们是黑暗和悲伤的儿女,带来巨大的痛苦.他们失声痛哭。历尽沧桑的老人无声地流泪；文弱温柔的女子低低地抽噎,屏息敛眉,在悲伤的浪潮前柔弱无助；高大粗犷的男人狠狠的捶打墙壁，一次又一次，墙上淡蓝花纸上渐渐留下和着血迹的泪痕……那些眼泪炽热灼人,是被亡国的悲愤,流亡的屈辱的重量从心底绞出来的一颗一颗的泪珠.它们无法给人以安慰.重重眼泪叠加出更加绝望的幻影.
而肖邦,我的肖邦呢?我惊疑四顾.他在那里,颓然倒在雕花木椅上,仿佛瘦弱的身躯已无法承受这生命的重量.他的脸色阴郁得发青,又隐隐浮现着病态的红晕.双唇轻轻地颤抖,修长得让我着迷的手死死抠住椅背,一条条青筋若隐若现,苍白的指件渐渐渗出血迹.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面有太多伤痛,神圣而无限沉重的黑暗在他深邃的眼睛中扩散开.在他悲伤的双眸中.有不能描绘的东西的存在,琥珀色晶莹的瞳仁闪耀着幻灭的希望所留下的强烈感情--混合了悲愤绝望又仿佛隐藏着疯狂.没有一滴泪.可是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他心中尖锐的隐痛,已经让眼泪也无能为力了.那是可以让我发疯的目光啊!
他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我面前,掀开琴盖,手指如疾风骤雨般落下.病态激昂的乐律,很急很轻,混着波兰式的沉痛飘散开来.我凝视他战栗地敲击象牙键,殷红的鲜血不断从指件溢出.温热的腥甜打湿我的脸.右手从最高音域滑向低音,左手则相反.抛珠滚玉,幽咽流泉。高音清越尖锐,低音浑厚沉默.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升升降降重重轻轻,最后在音色最为淳厚的中音区合而为一,圆润而饱满,浸透如冰的绝望如火的激情.
激烈的音乐,痛苦的肖邦,忧伤的钢琴,哭泣的男女一瞬间拥有共同的名字--波兰.
Mazurka
肖邦和乔治离开了巴黎,去了我所不能抵达的梦境.
我只能留在白纱窗帘后看看朝阳落日,等待，等待¨¨¨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只记得自己孤独地看了几千次落日,被软软的灰尘遮盖.终于,他回来了,一个人.
他完全变了,变得病弱，变得凄苦，浑身上下散发着绝望的气息.我震惊地望着我的爱人.乔治怎会让他变成这样子?肖邦颓然伏在钢琴上,低声地呜咽,像病中的孩子.他散落的金发弄痛我的心.
李斯特来了，海涅来了,雨果来了,却束手无策.他们说他与乔治分手了.肖邦咯出一口血,触目惊心.
门铃响起,古朗特--肖邦最喜欢的学生走进来.他扶起肖邦,然后坐到我面前,温柔地抚摩琴键,一如肖邦那样.熟悉的琴声飘扬开来。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哀婉却蕴涵着信仰的力量。房间一片寂静,肖邦吃力地喘气.我含着泪静静听着自己跳跃的音韵.
玛祖卡!我一惊:是玛祖卡!是那些深夜响起的旋律,是我和他用爱繁殖的波兰的声音.
肖邦的喘息渐渐平复,他沉默了……
Nocturne
关于那段黑暗的日子,我似乎冥冥中要把它隐藏,灵魂已不愿再经历那些痛彻心肺的记忆.所以肖邦死前那最后的岁月,在我心底竟只留下残存的片段.我只记得他吐出的血染红精致的象牙键,渗入了我的生命,只记得他无力地喘息,眷恋的眼神,永世不忘.
肖邦已经很久不能弹琴，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被搬到他的床前,无助地看着他的生命一滴一滴地流走.肖邦瘦得可怕,被病痛扭曲的脸颊浮现着惨绿.只有眼睛温柔宁静如昔.他看着我,眸子里看不到痛苦……
那一天到了.坠落凡间的天时要回到上帝的身边.肖邦抽搐着,大口地喘气,精疲力竭般,可是空气却无法进人他的肺.他的朋友都来了.那些曾经笑过的脸却带来更深的悲痛.眼泪流成塞纳河荡漾的忧伤.虚空中充盈着压抑的悲哀.
时间很缓慢地爬行,像蜗牛一样.肖邦与死神的搏斗渐渐变为无力地挣扎.我开始恨这时间.
尘世的一切不要再为难他了,让他回家吧!我祈求.
人们是不会在意一架钢琴的祈祷的.他们继续大声地哭泣.
仿佛万般不愿,肖邦睁开眼睛.“把心送回波兰.”他低低嘱咐.波兰,波兰!即使在生命的尽头,他也割舍不下的爱.在祖国的幻影前,他遗弃了我.可是我并不难过.
多好啊.他终于可以不受音乐的羁绊,了无牵挂地回家了.我想.
“唱点什么吧.”他请求.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女子伴着钢琴唱起来,是莫扎特的《安魂曲》--他最喜欢的.她有天使般的音喉,宛转地忧伤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滴落下,温润.钢琴闪着惨烈的光.
我听见自己美丽的声音.初见的震撼,深夜的温情,祖国的眷爱,流亡的痛苦,以及永诀的撕心裂肺,死别的难舍难分……所有所有,都融如凄凄琴声，流淌，缠绵。李斯特惊异万分："这琴难道有生命？"
这是曾陪他度过无数孤寂白日静谧黑夜的琴声，竟然如此凄婉，似与爱人诀别。肖邦睁开眼。我含泪与他凝望。他了无生气的瞳仁清澈如故，有前世今生的眷恋，阴阳永隔的无奈，远离红尘的宁静，生离死别的不舍……他深深看了我最后一眼，用让我永世沉迷的双眸轻轻道一声永别。
我听见天使飞过的沙沙声，美丽的白羽不不断飘下。
Fantaisie
他终于回家了。
肖邦静静睡去，永不再醒来。
"她是肖邦的爱人，让他们在一起。"他们说。于是我来到肖邦那所美丽的波兰庭院，那是没有乔治的雪茄和肖邦的鲜血的地方。宁静。悠远。
我就这样守着他，在他明朗质朴的家乡。宽大的窗外，夕阳和巴黎的一样感伤。年轻的肖邦曾和我看过同一轮落日。
一两百年过去了吧。
肖邦已经不在，就让我来延续我们的爱情。
玻璃外人来人往，他们来瞻仰生于此埋于此的音乐天才。"那是他曾经用过的钢琴！"人们带着艳羡的表情。人声嘈杂。
木质的地板咯吱咯吱。我含着眼泪微笑着，骄傲地迎接那些目光。
夜，深了。肖邦，你在天堂还好吗？
我一阵晕眩，恍惚间，仿佛看见肖邦拿着铅笔走来走去。他温柔地笑着，琴声淙淙……
注:Zal是一个波兰词语,有非常多的意义,有更加非凡的哲理.李斯特在为肖邦写的传记中这样写到：“肖邦说他虽然也有许多昙花一现的快乐,但是从来没有抛弃过一个构成他的心的基础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名称只有在他自己祖国的语言里才能找到,那就是Zal.这个字赋予肖邦的一切作品时而以银色的色调,时而以热烈燃烧的火一般的色调.他的最温柔的梦幻也不缺少这种感情.”若用于现象和物体,它就意味着柔顺的,任劳任怨;触及到人,表现出更高尚的感情,有仇恨的责难,对敌人复仇的预感,藏在内心深处的对敌人的铁面无情的威胁……
想了很久,我觉得只有它才适合作为此文的题记. 因为，肖邦是属于波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