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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边城一个天才木匠的传奇:《雕天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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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6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说:“真险!原来蔡锅头有这样的冒险经历。”

  高石美问:“蔡锅头,你经常在山林里来往,你有没有见过像鸟一样的大蚊子?”

  “那种大蚊子在森林里挺多的,”蔡灿华说,“有蝙蝠那么大,在我们赶马途中,我见过一次。不过,那时我们不叫大蚊子,把它称为食人鸟。这种食人鸟曾把我们一个小兄弟的耳朵咬掉了一半,手臂也被咬伤。食人鸟吃人是不犯法的,我们能拿它怎么办?”

  蔡灿华问:“高师傅,你见过‘席子’吗?”

  “没有。”

  “那我告诉你,‘席子’是一种巨型蚂蟥,名副其实,有一领席子那么大。它专门吸食男人或雄性动物的那个东西(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可把人或动物活活吸死。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前几天我们路过文莫黑,亲眼看到一头公象到江里洗澡,无奈被‘席子’的两个大吸盘吸住了睪丸,正站在江水里四肢抽搐,身子却不敢动弹,它也许绝望了,不久就奄奄一息。我命令弟兄们快想办法救援,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弟兄们迟疑不决,既害怕‘席子’,又畏惧公象。我说,野象也有人性,我们现在是去救它,它绝对不会伤害我们的。我的话果然不假,当一位大胆的弟兄走到它身边,它竟然跪倒在水中,用长长的象鼻向着我们这边致意。我们欢呼起来,为那个大胆的弟兄鼓劲、助威。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公象有了一点力量,像个负伤的男汉子,艰难地走到岸边,把右腿稍稍往后一抬,让出一小点空间,使那个大胆的弟兄可以蹲在‘席子’下方,用火烧‘席子’的身体。大约一刻时间,‘席子’被烧得掉在地上。公象得救了。那个大胆的弟兄像个英雄,凯旋而归。这时,只见那头公象后退了几步,看了‘席子’一眼,然后几脚踏上去,把‘席子’踏得像一滩牛屎。之后,它跟着我们的英雄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哈,哈,哈!”

  蔡灿华讲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止了。高石美望着他,感到很佩服。几天以来,蔡灿华从来没有这样可爱,像个孩子。这与他平时的凶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蔡灿华又说:“如果我们现在有一头公象,那多好啊,它可以用它的大鼻子帮我们拖木头。”

  第三天早晨,蔡灿华看看天上的云,说:“天气不妙,东现黑云如牛,西走灰云如车,南升白云如浪,北出紫云如齿,要下大暴雨了,还可能会出现桥毁路断的情况。”赵天爵将信将疑,请蔡灿华再好好看看。蔡灿华看看山气,又说:“晨游气龙,赤气挡路,黑气蔽天,白气铺地,不错,仍是暴雨前兆。”

  当时,森林上空还有几片白云舔着灰蓝色的天幕,缓缓而过。但阴影已在不断加重,远处的树木已变成了暗黑色,近处的针叶林也是黑糊糊的,还笼罩着一股寒气。寂静极了,让人心里发慌。

  中午,不知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隆隆的闷雷声。路两边变得黑魆魆的,前方的阴霾也越来越重,整个马帮队伍逐渐模糊不清了。这时,一匹大骡马突然悲鸣起来。紧接着,头顶上掠过几道闪电。之后,一切又陷入静止状态。突然,又一个闪电让世界在一瞬间通体透亮,而且就像被什么妖魔镇住了。紧接着又是一片黑暗。在这个时刻,人和马既像被什么东西给压在地下去了,又像被什么东西吸到了天空中。风也开始暴乱。山谷和森林立即用怒吼和咆哮去回应狂风。一切都混乱起来,似乎整个世界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东西。人的脸上和身上就像被什么东西给撕破一样,疼痛难忍,茫然而不知所措。风还未过,雨丝就降临了。像一条条直线,密密麻麻地从空中撒放下来。不一会儿,雨丝就转换成了滂沱大雨。

  山洪暴发时,大队人马已被暴风雨围追堵截到了江底的一个小高地上。四周白茫茫的,洪水与石块的冲击声,惊天动地。前面有座小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仅留下石墩。后面洪水翻腾,已无退路。当时被围困的还有几十个尼苏泼(彝族),有老人,有小孩,叫声哭声与洪水声混杂在一起。那时,最有效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马背上的毛椿树卸下来,临时搭建一座小木桥,人和马就可以过去了。但是,高石美不同意造桥,他舍不得那些毛椿树,那可是与他的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啊!但是,为了救人,蔡灿华和赵天爵一致同意使用毛椿树造桥,而高石美坚决反对,他们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7楼 发表于: 2007-10-13
 “天哪,你们疯了?” 高石美责问,“你们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救人要紧,你不能阻拦我们。” 赵天爵坚定地说。

  开始搭桥了,在一片混乱中,大部分毛椿树快被用完了。高石美的手指深深地埋进自己的头发里,他发疯似地吼叫:“不能用毛椿树!不能用毛椿树!”。这时,他失去了理智,拼命与别人争夺马背上的毛椿树。他硬是从还未搭建好的木桥上强行拉过去了6匹大骡马,终于留下了6根又粗又壮的毛椿树。当全部人马从木桥上走过之后,小木桥就在人们的眼中,被大洪水冲开,然后分崩离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走到安全地带,完全摆脱了惊慌和恐惧。暴风雨也渐渐平息下来。除了高石美脖子上流下了一个伤疤和脊背上出现了一团血印之外,全部人马安然无恙。

  回到新林村,高石美说:“一堂格子门须雕6扇,而毛椿树不多不少,刚好有6根,仅可以分解成6块大木板。因此,命中注定,只许我成功,不许我失败,6块大木板刚好雕6扇格子门,失败一刀就会雕坏一扇,雕坏一扇,就等于雕坏了6扇,前功尽弃,彻底失败。”

  有了木头,高石美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由于毛椿树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离砍倒的时间长了,又经历了洪水的惊吓,树木的灵性可能受到了影响,因此,高石美说,要让它们接接地气,一方面表示对木头的安慰,一方面使它们与大地的气脉相通,收回它们丢失的灵气。

  在一个黑夜满天的晚上,人们认为众神出现的时候,高石美请几个未婚的小伙子将那六根木头带到附近的深沟和水渠里,为木头接通了大地的气脉。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搬回高石美的作坊里。从此以后,高石美每天都与那六根木头生活在一起。天热了,他就把房门打开,让木头通风透气;天凉了,他把自己的衣裳脱下,轻轻盖在木头上。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常常在夜间起来看望那些木头,全神贯注地抚摸它们,亲吻它们,与它们说话。在昏黄的油灯下,他像入魔一样,坐在那些木头旁,一坐就是大半夜。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近来越来越坏,鼻腔奇痒,经常流血,人一天比一天消瘦。仅仅几天时间,他就把鼻子揉烂了,样子十分可怕。这天晚上,他又端着油灯,去察看他的宝贝——那六根木头。夜深了,赵金花不见丈夫回去,就来寻找高石美。她从门缝里看见他端着油灯正在那六根木头之间来回漫游。赵金花突然把门推开,一头风猛然吹进去。当时高石美的脸离油灯很近,他来不及偏头,一股烟火不偏不倚地冲进了他的鼻孔。他尖叫一声之后,对妻子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要紧的。”油灯当时就熄灭了,屋内一片漆黑。他再次把油灯点亮,叫赵金花举着,帮他继续察看木头。赵金花说:“有啥好看的?你怎么看它,它都是木头,不是人。” 高石美说:“你摸它一下,再说。” 赵金花把双手放在一根木头上。高石美说:“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们不是一堆死木。在我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手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很安静,很柔软,很陶醉。” 赵金花说:“哟!真的,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木头的血脉好像正在跳动。” 高石美说:“你们傻不傻?还以为砍倒的木头就死了。其实,灵木是永远不死的,那些一砍就死的木头,让我一见就发冷,发抖。我怎么能与它们呆在一起呢?” 赵金花似懂非懂地点头。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赵金花隐隐约约觉得丈夫的鼻洞里,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伸出来,又缩进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好几次,赵金花问他:“你鼻孔里有什么东西?” 高石美说:“什么也没有。小傻瓜,你想想,鼻孔里能有什么东西?” 赵金花说:“我刚才看见了,是个活着的东西。”高石美说:“那你帮我把它拿出来吧!” 赵金花说:“等它再出来,我拿给你看。”之后,高石美继续察看他的木头。赵金花则百倍关注他的鼻孔,一见那个东西出来,就用手指去掐,但统统失败了,无法掐住那个怪物。后来,赵金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丝线,打了个扣子,放在高石美的鼻洞口,等那个怪物一探出头来,就用力往外一拉。啊,拉出来了,那个怪物竟然是一条大蚂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8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的鼻子拉出大蚂蟥的消息像风一样传进了小伙计们的耳朵里。以后几天,那几个曾与高石美一起去砍伐毛椿树的小伙计,依此方法,从自己的鼻子里、肛门里拉出了大蚂蟥。经历这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他们在白莫山夜宿时,大蚂蟥已像一个魔鬼,附在了他们的身上。因为白莫山一带的河里、树林中、草地上……大蚂蟥最多。特别是树枝上,那些长约二三公分、粗与麦杆一样的干蚂蟥,用屁股粘在树叶上,而整个身子却时时在空中四面探索。遇到过路的人,特别是砍伐树木的人,一旦不小心碰上它,它就立刻粘到人体上,钻进衣服里、鼻孔里、肛门里,疯狂地吸血。

  从此,高石美的鼻子不再发痒,鼻血也不流了,身体渐渐恢复正常。一天早晨,高石美吹着口哨,兴奋地将一把锯子、一把斧子、一把雕刀、一把凿子、一把刨子分别举过头顶,再放在木头上试用一下,算是正式开工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59楼 发表于: 2007-10-13
雕天下 七


 一雕金鸡来吃水,

  二刻鲤鱼跳龙门。

  三雕灵云层层起,

  四刻童子拜观音。

  五雕孔雀来开屏,

  六刻山伯访英台。

  七雕天上七仙女,

  八刻神仙吕洞宾。

  九雕九龙归大海,

  十刻皇帝坐北京。

  雕得虎来虎占山,

  刻得蛤蟆嘴朝天。

  雕的龙来龙现爪,

  刻的凤来凤翻身。

  ——云南民歌

  在以后的三个多月,高石美开始整理和制作木雕工具。他的工具,有上百种,摆满了八张八仙桌,大的像锄头,小的如针头。有许多是别人从未见过的工具。他对待每一件工具都像敬奉神灵一样。他本来是住在东屋里,锯子、墨斗、刨子、斧头……都放在他住的屋子里。而对于那些自制的工具——仅刀类就有单面刀、双面刀、单面直刀、双面弧刀、弧形刀、斜平刀、宽弧刀、圆刀、梯形刀、扁圆刀等47种。每制好一把,他就要把它送到西屋的高桌上供奉起来,因为西屋是他们赵家过去拜神的地方。

  高石美开始雕刻那天,许多人前来观看,赵天爵也来了。他们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高石美对他们说:“还早着呢,十年以后再来看。”

  高石美一天只雕刻两三个小时,其它时间就是吃吃睡睡,或者与妻子赵金花一同静静地坐在村口的柏树下乘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坐累了,他就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吸几口大烟。晚上,他带着赵金花天天去看父亲演唱的滇剧。村里人都说,高石美是个懒木匠。还有人说,高石美爱看滇剧,都快发疯了。但村里的人一直未见高石美有什么疯癫的行为,他只是越来越怕与人来往。

  高石美的木板上渐渐显现了一些人的样子,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说而不笑,有的笑而不说;有的沉默不语,有的骑马弄枪……赵天爵看不明白,就问他究竟雕些什么?高石美说:“岳父大人,我雕自己喜欢雕的东西。”赵天爵说:“不行,你不要尽给我雕一些有关三教的东西。”高石美说:“我师傅说过了这里应该建一座三圣宫或三教寺,而不是什么赵氏宗祠。”赵天爵发怒了,说:“你高石美还是赵家的姑爷呢,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我辛辛苦苦,奔波一辈子,就是为了你们,为了赵家的脸面,没想到你们要用我的钱去建什么三圣宫?你不想想,你是怎样进我们赵家的?你还有良心吗?皇帝老爷有天坛祭天,有地坛祭地。各路诸侯可以祭拜五岳。州府县官可以敬献孔圣。你想想,我们平民百姓还有什么?不祭祀自己的祖宗,那去祭祀什么?难道这点权力你也要剥夺我吗?”高石美无话可说,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建三圣宫的话了。

  赵天爵闲来无事,高石美就讲故事给他听,什么钟馗嫁妹、目连救母、九老拜童子、八仙庆寿、麒麟送孔子学道、王官歹游天宫、法海镇妖、三顾茅庐等等,赵天爵听得入迷。

  过了一些时日,赵天爵对高石美说:“你雕得太慢了,是不是偷懒?”赵金花说:“爹,你不是爱听故事吗?我讲一个给你听听。这个故事与石美的格子雕有关,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天,石美天刚亮就去干活,他到了桌前,正要下刀,突然听到木头里有人说话,石美一看,那正是他要雕刻的十八罗汉正在忏悔罪孽,虔心修炼。石美来得太早,打乱了他们的修行。他们都埋怨石美,叫石美在他们修炼的时候不要来雕刻,只能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才能来干活,而神仙们每天只休息两三个小时,所以玉美就只能干两三个小时。”赵天爵说:“爹明白了,以后再也不说石美雕得慢了。”

  在高石美的引导下,赵天爵开始读一些书,如《诗》、《书》、《礼》、《易》、《春秋》等等,口里也经常讲“仁爱”、“礼义”、“廉耻”、“孝悌”、“贞节”等词语。他室内的摆设也越来越讲究,案桌上,东放花瓶,寓“平安”,西摆镜子,寓“平静”。他说,这种摆设叫作“东瓶西镜”。有一天,赵天爵读完《唐诗三百首》,竟然偷偷学写了几首小诗,被高石美发现了。高石美从赵天爵手里抢过,从中挑选一首,念道:“水饶楼船起圣宫,双龙发脉势丰隆。春山拥翠千年秀,不赖丹青点染工。” 高石美说:“此诗描写了新林村独特的地势和秀丽的山水。起句气势不凡,动静相成,浑然一体。后两句境意高远,由境及意,关合巧妙,不事雕琢。实在是一首难得的好诗啊!我要把它雕刻在格子门上,用‘竹叶’组合成字词,让岳父大人的大作隐藏和飘动在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里。”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0楼 发表于: 2007-10-13
 赵金花也有事可做,忙得像个小佣人,做饭、扫地、洗衣服、帮丈夫收拾东西、为丈夫捶背、陪丈夫闲坐……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当高石美去干活的时候,她还要念经,在家里面对着“天地君亲师”神位,念念有词,求求家神,求求财神,求求送子观音。更多的时候,她还要去照看自身的母亲——麻氏,或送点银子和东西过去。赵天爵知道了,坚决不让赵金花与她母亲来往。为此,父女倆发生过多次冲突,赵天爵甚至要动手打赵金花,但赵金花决不妥协。

  赵天爵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很奢侈,而且对村里的人,他也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因此受到众人的夸赞。银子不够用了,赵天爵就带个口信到个旧,李梆就亲自用马驮几箱回来。赵天爵见到李梆,当着高石美的面,夸奖李梆经营有方,不仅能开采矿石,把原来的“厂尖”管理得井井有条,还扩大经营项目,开办了“永发昌”炉房(土法炼锡场所),冶炼大锡,销往香港。村里的人看见李梆不断地送银子回来,连声赞叹。

  赵氏宗祠的前殿、后殿已经建好,正准备建盖中殿时,沐应天突然来找高石美和他的师傅杨义山,要求他们师徒俩停下手中的活计,去建西宗县的文庙。沐应天说:“早在明朝就有一个制度,一个县城建城池时,除了建官衙之外,必须建盖三所庙宇,一是文庙,二是武庙,三是城隍庙。但西宗县一直缺少文庙,原因是朝廷对建文庙的条件一直有严格限制,即州县如果要建文庙,就必须有本州县的人至少一个晋京考中进士。而西宗县一直没有进士,所以无权建文庙。现在,朝廷放宽了限制,只要有人在省考时中举一人,也可建文庙。这个条件,西宗县已经具备了,所以本官决定建盖文庙,上符圣旨,下顺官道。还望二位兄弟鼎力相助,把文庙建好。你们来看,本官已派人到临安府,依照他们的文庙,按比例做成了模型,你们就根据模型去设计和建造吧。二位兄弟放心,我一定会把全县的能工巧匠调集起来,供你们使用。”

  对此,赵天爵坚决反对,沐应天据理力争,甚至以势压人。

  高石美和杨义山在极其无奈之中,只好告别赵天爵,到县城建文庙去了。赵天爵绝望了,在乡亲们面前丢尽了面子,仿佛一下子衰老了,成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在工地上,高石美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总想逃走,他无心完成沐应天交给他的任务。他就像一个身带重病的人,对每天的工作,只能表明他还在做,而看不出有任何进展。沐应天终于发现高石美是一个危险的人,就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派两个人站在他身边,让他变成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奴隶或囚徒。于是,高石美又改变了对策。他不再消极怠工,转而积极主动地干活。早晨,他第一个到工地,拿起工具就往木头上凿;晚上,他在油灯下忙忙碌碌,直到深夜才收工。他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文庙的所有木雕活计。

  半个月过去了。高石美完成了对传说中的“奎星”的雕刻任务。无可否认,他雕刻得异常粗糙,没有任何美感。不过,没有人敢指责他。因为“奎星”的本来面目就很难看,张牙舞爪,呲牙咧嘴。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无人敢蔑视“奎星”,因为,据说凡是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只要“奎星”在其姓名上轻轻一点,此人就可以高中黄旁,夺取状元。所以,无论高石美把它雕刻得多么丑陋不堪,每天都有人前来对它顶礼膜拜。他们跪在它的面前,血液就沸腾起来,种种幻想随之而来。末了,他们不会忘记夸赞高石美的手艺如何精巧,如何高超,把他们的梦想用木雕神像的形式表现出来。接着,高石美又开始雕刻72贤的牌位。让他痛心疾首的是,72个牌位都是一个模式,他必须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就像上天对他的惩罚,让他雕刻得糊里糊涂,又精疲力竭。他的感觉糟透了,他的雕刀已虚弱无比,一坐到木头前,他就长吁短叹,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再这样下去,他要神经错乱了。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接替他去雕刻72贤的牌位,因为他又有了新的任务,为大成殿雕刻8扇镂空屏门。这本来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因为他的木雕格子门还躺在新林村里睡大觉,每天让他牵肠挂肚。所以,他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他,让他努力保持清醒,不能再为那8扇镂空屏门而走火入魔。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1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把屏门雕刻成28组圆圈。沐应天奇怪地问:“为什么不雕刻‘三羊开泰’、‘麒麟送子’、‘五子登科’、‘必(笔)定(墨)如意’呢?尽雕些圆圈,是何用意?”高石美说:“沐大人,这你就不懂了。你看,28个圆圈就是28颗星宿。东方苍龙七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是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是井、鬼、柳、星、张、翼、轸;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等等。28颗星宿组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托月烘云,气象万千,变幻无穷。人世间的一切奥妙都包孕其中。”

  沐应天无话可说。但可以看出,他对8扇镂空屏门并不满意。他低着头,来回踱步,不断给高石美施加压力。

  “我知道你对本官不满,” 沐应天说,“但你要想一想,现在西宗县礼丧俗讹、法弛盗炽,皆由于缺乏教化所致。本官以治县为己任,建学宫,兴儒学,含辛茹苦,步履维艰。你作为本县的一位能工巧匠,又是本官的老朋友,理应鼎力相助。总之,无论从那方面来说,你都不应等闲视之,更不能消极怠工。”

  坐在沐应天的身子投下的阴影里,高石美指指站在他面前的两个衙役说:“我是个囚犯吗?他们一刻也不离开我,让我吃不好,睡不好,又怎能把活儿干好呢?”说着,高石美站起身来,举起手臂,让沐应天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沐应天连连后退,他闻到了一股如同某些野兽身上的怪味。他的脑袋一阵晕眩,腿脚微微打软。当沐应天感觉到自己已立稳脚跟之后,惊讶地问道:“你没洗澡?”

  高石美说:“从开始建文庙,我一年多没洗澡了。是你的衙役不让我去洗,他们怕我逃跑。”

  “快去洗澡,快去洗澡!” 沐应天说,“不过,如果借机逃跑,被我抓获,就免不了皮肉之苦了?”

  高石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在两个衙役的监督下,他来到了城外的一条小河边,脱下衣服,纵入水中。两个衙役坚守在他的衣服旁边。他们看到高石美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大石头下方坐下,太阳照在他的头发和胡须上,发出奇怪的光芒。两个衙役的眼睛渐渐疲劳了,他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其它方面。比如说,河里的温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狼来了该怎么办?沐大人的二少爷是否还活在世上?

  两个衙役有时也抬头望一望,看不见高石美的身影,但能听到他在水中自个儿嬉戏的声音。两个衙役都认为高石美赤裸着身子能跑到哪儿去?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高石美已像一个欢快的孩子,迅速游向河的对岸,爬在一个巨石上,偷望着那两个衙役就像中了他的魔法一样,正在相互逗乐。让他们乐吧!高石美一转身,就遁入密林之中。

  高石美并未走远,他明白逃至森林深处的危险性。他攀上一棵大树,看着那两个衙役像两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抱着他的衣服,在他洗澡的地方反复搜寻。天黑了,那两个傻瓜绝望地坐在地上,呼喊着:高师傅你在哪里?高师傅快回来吧!

  当两个衙役的呼喊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已是下半夜。云遮住了星星,天气越来越冷。高石美从大树上下来,两手紧抱在一起。他抬头看天,似乎要下雨了,怎么办呢?他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寒意和恐惧正在向他袭来。他是一个坚定的人。当即决定潜逃回家。当然不是回新林村,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现在要去的是尼郎镇上的老家,他父亲高应楷所住的地方。

  高石美走到老家大门,已是午夜过后。一声响雷,就像炸裂了天空。接着是一阵瓢泼大雨,街道成了一条哗啦啦的急流。高石美庆幸自己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流。但他无法敲开父亲的大门,因为当时的天上地下都是一片喧嚣,敲门声已被完全掩没了。好在暴雨一会儿就过去了,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街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还泛着幽暗的蓝光。高石美快支撑不住了,脊背上一股透骨的凉意,使他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鼓足勇气,把大门敲得咚咚咚、叽叽叽、嘎嘎嘎直响,声音在夜空中不断回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2楼 发表于: 2007-10-13
 大门里终于有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高石美知道父亲已被敲门声给弄醒了,但此时的父亲一定是恶梦般的感觉,他无法感知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定醒来很久了,只是一直在用他不太聪敏的耳朵分辨着门外的声音,直到他弄明白了门外的声音是冲他而来的时候,他才快速地点燃油灯,穿上衣服,来到门内察看门外的动静。高石美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孤单的身影,一飘一飘地落到了门口。突然,父亲把油灯吹熄,站在门内一动不动。高石美明白,谨慎的父亲是想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打探一下门外的虚实。于是,高石美小声呼叫,“阿爸,是我,石麦回来了?”

  “夜半三更,你回来做啥?”

  父亲苍老而略带几分惊慌的声音,让高石美感到异常不安。自从自己到新林村之后,就再也没来看望过父亲。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没人伺候他,没人与他说一句话,这几年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此时,良心和职责深深刺痛了高石美无比虚弱的内心世界。

  “阿爸,快开门,我回来看你了,”高石美的声音哽咽了,“我冷了,开门让我进来吧,阿爸!”

  父亲颤抖着双手把门打开。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竟然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他知道情况很不妙,立即把儿子迎进门去,反手把大门关上,紧紧地闩起来。

  高石美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冲进父亲的房间,钻进父亲的被褥里,喘着粗气,似乎要把体内的冷气在一瞬间就吐出来。

  “石麦,究竟出什么事啦?”父亲迫不及待地问。

  高石美不忍心欺骗自己的父亲,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说了一遍。父亲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反复要求儿子把每一个细节说得清清楚楚。但他始终弄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从工地上逃出来。高石美不得不几次重复,说:“沐应天已经变坏了,他的两个儿子,一死一逃,那种悲惨的结果,让他不辨是非,气急败坏。本来那一切都与我们无关,而且我们也同情他的遭遇。但他总想从我们身上找岔子,总想报复我们。他趁建文庙之机来折磨我。阿爸,你想想,孔夫子的坐像、盘柱云龙、神龛神位、镂空门屏等等,那么多的东西需要我去雕刻,我一个人怎能完成得了?再说,我们的赵氏宗祠怎么办?我的格子雕怎么办?沐大人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我们的死活,他哪里还是以前的沐大人。总之,我不服气,我要与他斗争。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说:“你疯了?石麦,沐老爷是你的恩人,你怎么能如此胡作非为、恩将仇报呢?”

  父亲一个劲地摇头。他不知该拿儿子怎么办?他知道事情已经弄得很糟糕了,而且正在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他对儿子的命运充满了猜测,这种猜测让他心惊肉跳。他要儿子放弃那些可怕的想法,改邪归正,

  高石美困倦到了极点。父亲却不让他入睡,一看到他出现迷迷糊糊的状态,就使劲把他推醒。父亲害怕一个人呆着,他还想向儿子说话,他需要儿子在清醒状态下听他念叨。他坚信这种念叨能帮助儿子改变自身的处境,能把儿子从危险之中拯救出来。但儿子还是不可阻止地睡着了,彻底把父亲抛在一边。孤苦伶仃的父亲望着儿子近乎变形的脸,感到越来越陌生,儿子身上一直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还在继续增长。怎么办呢?无论如何,总得为儿子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父亲一直烦躁不安,一直找不到良策妙计。他低下头,继续为儿子思考着明天的出路。

  第二天早晨来得太快了,似乎高石美才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天就朦朦亮了。他感到一阵少有的轻松,但紧接着又如死一般地疲倦。他感到情况越来越不妙,某种危险正在向他逼近。“阿爸,”他叫道,“你在哪里?我身上发烧了,给我喝口凉水吧!”

  屋里静悄悄的。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高石美想翻身,可怎么也翻不动,身子很沉重,动弹不得,如若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东西压制着,手脚也失去了自由,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地缠住了。他呼吸也感到很困难。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努力使自己摆脱那种梦魇般的感觉,尽快回到清醒状态里来。但当他最后确定自己已完全清醒明白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天哪,见鬼了?他满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恶梦之中。因为他看到自己的身上已被魔术般地严严实实地缚上了一条条棕绳,手脚也被拴上了铁链。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63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拼命挣扎。他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使他屈服,使他改弦易辙。但不知为什么,他越挣扎,身上的棕绳越紧,几乎要使他窒息。他不得不停止挣扎,重新寻找解脱的办法。

  “阿爸,阿爸,你放了我吧!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能如此对我呢?”

  高石美的注意力非常集中,他希望出现父亲的身影或声音。但最后还是以失望而告终。除了他的呼叫声之外,什么反响也没有。他不再呼喊,也不再思考,像一个被掏空的木头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命运的摆布。这时,他开始觉得全身疼痛、肿胀和颤抖,喉咙冒火。

  父亲终于出现了。他的身后跟着两个衙役。对于高石美来说,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可怜而又可恶的年轻人。他们一个拿着皮鞭,一个拎着脚镣。高石美一看就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恨自己的父亲,他看到父亲两眼红红地打量着自己,他把头扭向一边,不让父亲看到他愤怒的眼脸。现在,高石美就像一个面团,落在他们手里,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果然,一个衙役很快解开了高石美身上的绳子和铁链,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交还了它们的主人——高应楷。另一个衙役又几乎同时给高石美戴上了脚镣。他们把高石美推到院子里,狠狠地踢了几脚。父亲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说:“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不能打我的儿子!你们要把他好好地交给沐老爷。沐老爷是咱们家的恩人。”

  两个衙役并不理会高应楷。他们继续在高石美身上发泄他们的怨恨之情。高应楷发火了,他说:“我到沐老爷那里告你们的状。”

  两个衙役哈哈大笑。

  高石美被抓回县城,关进一间像地牢一样的小房子里。没有油灯,没有床铺,没有食物,没有水。一连关了两天,他又冷又饿,一会儿大骂沐应天为什么不来见我?一会儿又埋怨父亲为什么那样无情,竟然出卖自己的儿子?

  一直到第三天,高石美才吃上了一桌异常丰盛的饭菜。他忍不住吃了个大饱。情绪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他对衙役说:“我想见沐大人。”话音刚落,沐应天就走了进来。“哈,哈,哈,孩子,你也想见我啦?说实话,是真想见还是假想见?是要骂我还是有求于我?”

  高石美惭愧地低下了头。沐应天说:“年轻人,你有的是时间,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现在,本官宣布,你以前雕刻的那些东西,统统报废。你必须从头开始,把每一件东西都雕刻成力压全滇的艺术精品。孩子,你能答应本官吗?”高石美的嘴唇张开了,但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漫长的6年过去了,西宗文庙竣工的那一天,刚好是8月27日。那天三更一过,“轰隆”一声,土炮响了。杨义山把高石美叫醒,“快起床,快洗脸,今天要参加祭孔盛会。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四更时土炮又响,杨义山把高石美赶出工棚,向文庙走去。五更时,土炮再响,司仪指挥众人排班站位。天朦朦亮,祭祀开始,高石美看到全体参祭人员像皇帝早朝时的文武百官,一律穿戴整齐,衫子、马褂、青袜、粉底朝鞋,大家排班站立于殿堂之内。一切按古礼行事。官绅在前,老师和学生紧跟其后,杨义山、高石美等工匠和老百姓站在最后。

  殿上供奉着孔子、孟子、颜子、曾子、子思等七十二贤的木制雕龙牌位。殿前月台上摆放着宰杀好的黄牛一头、羊二只、猪两头、公鸡一只。正面三张八仙桌上供有香灯、烛台,俎、豆内装满鸡、鸭、鱼、兔、鹿、谷物、帛、白酒、青菜、芹菜、竹笋、桃、李、梨、梅、粑粑、糕点等物。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那些祭品上,都被高石美雕刻的72贤的牌位深深吸引住了。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说那真是力压群芳的木雕精品,云衮龙盘,精奇万状,华美绝伦啊!

  事实上,高石美对72贤的牌位并不满意。那是他在疲乏得听其自然、麻木迟钝的状态下雕刻的,看上去虽然有几分泰然自若的神韵,但在高石美的眼里,它呆板、沉重、粗俗,毫无生气。高石美低着头,不看它们一眼。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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