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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边城一个天才木匠的传奇:《雕天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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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8楼 发表于: 2007-10-13
 周明达买来一批松树明子,看上去全是一些木疙瘩。这样的“木材”怎能做棺材呢?高石美明白周家在刁难他,就说:“本来我从不做棺材,但是这一次看在周老板的面上,就为你们做一口人世间最漂亮的棺材吧!”

  周家当然不知道高石美有一种绝技,那就是他可以把木疙瘩一层一层地解开,然后根据需要再重新组合。十天半月之后,一口全用明子木疙瘩拼合而成的棺材摆在了众人面前。那是一口充满了自然之气的“彩棺”,黄橙橙、明晃晃的,让人惊叹不已。从此,大家再也不敢小看高石美了。周明达和周姚氏也常常喜笑颜开,因为那口奇怪的棺材已也成了他们周家的宝贝,别人出多高的价钱他家也不卖。

  周姚氏逐渐把注意力从高石美身上转到了白嫂母子二人那边。本来,高石美已经交代过,由白嫂照料他的生活,为他腌渍鸭蛋,为他洗衣,为他捶背。但周姚氏常常以各种借口,让白嫂去干其它活儿。比如说,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去挑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劈柴,让憨包儿子与她一起拉货车。

  不知何时,个旧街上流行起了一种有趣的玩意儿——“西洋镜”。当地人把它称为“拉洋片”。据说这种东西是从外国引进来的。高石美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的东西,立即被迷住了。他把身上的铜板全部掏出来,交给那个身穿旧西装、头戴旧毡帽、脚穿旧布鞋的中年男人,意思是他现在要把这个像木箱子一样的玩意儿包下了,在他观赏的过程中,再不能让别人插进来看。高石美兴奋地把眼睛挨近木箱上的一个小孔,中年男人便把木箱上的丝线拉动一下,木箱里就随之出现一幅幅梦幻般的画面。有洋婴儿、洋女孩、什么维纳斯、圣母像、自由女神、拾穗者、婚礼、晨雾中的树林、战争场面等等。大约七、八个画面为一场。高石美一直弓着腰,双手把持着木箱,交换着左右眼,接连看了六七场。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放完了。” 高石美说:“再放一场更好看的吧!先生!”于是,中年男人“叭嗒啪嗒”地操纵着画片的牵引线,口中唱念着木箱里的内容:“看吧,她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正等待着她的白马王子……公主丰满的大腿,闪着微光的乳房,仿佛正在黄昏中沉思……公主的脸正向那锋利的武器靠近,她已闻到了武器散发出来的铁腥味,感觉它就要燃烧了,就要去品尝仇人的血。在这个时候,公主闭上了眼睛,知道马上就要打仗了……。”

  高石美很想买一个这样的“木箱”,但个旧的市面上没有,他托人到昆明去买,但苦苦等了几个月,最终也没买到。因此,他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就知道“拉洋片”的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出门外,两手合抱着木箱,贪婪地观看起来。有一次,高石美边看边问那个中年男人:“画中的那个年轻男人,为什么变成了一头狮子?” 中年男人回答:“鬼知道?这些洋人的故事都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从此以后,高石美不再向那个中年男人提问,因为他知道中年男人并不比他聪明多少。

  这一天,高石美看“拉洋片”看得有点儿疲倦了,他看到白嫂的憨包儿子也站在自己身边,就说:“来来来,让你也看了一场。”哪想到憨包儿子一看就吓得坐在地上,张着大嘴不会说话,眼睛也定住了。高石美轻轻刮了他一个耳光,他哇哇哇地哭叫起来。高石美说:“你怎么啦?小憨包,里面的人是假的,他们不会打你骂你,你害怕什么?” 憨包儿子不理他,坐了一会儿,自个儿爬起来,在人们的笑声中跑了。高石美望着憨包儿子的背影,揣摩着他观看“拉洋片”时的恐惧心理,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之后,高石美才开始雕刻格子门。他雕刻的速度比以前慢多了。特别是因为视力的原故,他的眼睛越来越贴近木板。他艰难地度过着每一天,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终于,他支撑不下去,躺倒了。

  周姚氏本来就对白嫂母子二人不满,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把她们赶走。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周姚氏对白嫂说:“高师傅叫我买几只鸭来喂养,以后你的任务就是养鸭,腌鸭蛋,供高师傅吃,吃不完的时候,就拿到街上卖。高师傅病了,我一个人照料就行了,不用你管他。” 白嫂听从周姚氏的安排,买来40只鸭子,整天与憨包儿子一起去放鸭。她看不见鸭子,所以总是依靠憨包儿子去赶鸭。有时,憨包儿子很顽皮,故意把鸭群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让娘呼之不得,叫破嗓门。晚上,白嫂好不容易把鸭群赶进家门,喂了食,又要打扫庭院。可怜的白嫂常常累得躺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29楼 发表于: 2007-10-13
 憨包儿子自从那天看了“拉洋片”之后,觉得那个东西其实并不可怕,蛮有趣的。于是,就常常缠着母亲,叫嚷着还要去看。白嫂实在无奈,又无法想象那个东西是啥样子,只好同意憨儿把鸭子赶进小河里,然后让他牵着自己来到个旧街上,找到了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当时,白嫂身无分文,只能拉着儿子的手,呆呆地站在一旁“观看”。憨包儿子不断向母亲揭示着木箱里的秘密。白嫂不停地点头,问箱子里咋能有那么多的东西?憨包儿子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百宝箱,从外国买来的。”

  憨包儿子一直站在那里不走,白嫂怎么也拖不动他。时间一长,她们母子俩的可怜形象就进入了中年男人的眼睛。中年男人的感觉很灵敏,他一眼就看出白嫂是一个聪慧、善良、能干的好女人。他一阵狂喜,立即热情地让白嫂坐到自己的凳子上,把牵引线饶在她的手指上,让她不停地为她的憨包儿子“拉洋片”。憨包儿子越看越高兴,激动得哇哇乱叫:“大屁股出来啦……大奶子出来啦……啊呀,大黑狼也出来了……大花蛇也出来了……”

  白嫂忍不住向“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讲述了自己的悲惨经历。讲着讲着,伤心到了极点,不由痛哭起来。中年男人一边安慰白嫂,一边向她透露出一点点自己的身世,说他当过砂丁、修过铁路、卖过洋货,最终从一个洋人那里买到了这两个木箱,做起了“拉洋片”的生意。这生意还算好做,一个铜板看一场,一天可以赚二三十个铜板,日子也过得不错。

  下午很闷热。憨包儿子牵着母亲回到了小河边。白嫂的心情虽然很愉快,但免不了有几分紧张。她反复叫儿子快些清点鸭子,但儿子仍处于兴奋状态,他对母亲说:“等我有了银子,就叫那个叔叔帮我们买一个大箱子,让娘也到街上‘拉洋片’。” 白嫂说:“小憨包,你在做梦,我们穷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能有钱呢?”“快了,快了,我已长大了,我会像那个叔叔一样去当砂丁、修铁路,找很多很多的钱来买‘拉洋片’。”

  鸭子清点完了,总是差7只。白嫂吓得发抖,叫儿子赶快去寻找。当时,太阳离山尖已经很近很近,山峰、树林以及下游的河水,都变得温柔迷人。天空中,一朵朵玫瑰色的彩霞,拖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向东漂移。在白嫂身旁的一棵大树上,出现了一只猫头鹰,竟然呆呆地望着她。但这一切白嫂是看不见的,她的心里已没有时间和风景,只有鸭子。憨包儿子沿着河边,向下游走去。白嫂则焦急万分地坐在树下,等待儿子的好消息。

  天黑了。附近几个熟识白嫂的村民,见她仍守在一群鸭子身边,失魂落魄地呼喊着:“憨儿,你快回来!憨儿,你在哪里?憨儿,我在这边等你呢,你快回来吧!” 那些鸭子则着魔似的围在她身边,嘎嘎直叫,淹没了她的呼喊声。

  一个村民非常同情白嫂的遭遇,慌忙动员了几个胆大而且身体强壮的小伙子,扛着火枪,提着马灯,沿着白嫂和憨儿经常放鸭的河边寻找。但是,除了沉积的沙石,村民们什么也没看到;除了流动的水声,他们什么也没听到。他们继续沿着小河的下游寻找。在寻找中,每个人都作出了数种推测,而且进行了不懈的努力,甚至祈求上苍帮助,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有人说:“憨儿可能中魔了,迷失在河岸上的林子里走不出来了。”

  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村民们从山头到河边,从河边到山头,拉网式地搜寻憨儿的下落。终于在一个山洞口,发现了憨儿的尸体。村民们对现场的惨状是这样描述的:只见憨儿蜷缩在一个大石头下面,两拳紧握,其中一只手还握着赶鸭的竹竿。他脸上有几个爪印……喉头被咬破……肚脐被撕开一个大洞……肠子被拉出……被拉断……全身没有一点血污,皮肤上没有被撕咬的痕迹。大家肯定,从现场来看,憨儿既没有遇到老虎,也没有遇到豹子,更没有遇到豺狼。那是什么动物吃了他呢?谁也说不清楚。总之,那个像谜一样的野兽,把憨儿的血吸尽舔干,而不吃他的肉。多么可怕的怪兽。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0楼 发表于: 2007-10-13
 周明达把白嫂接回家去,让她坐在那间昏暗的小屋门口,一天又一天,她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饥饿。她安静得像个死人,又像睡着了一样。周姚氏和周明达商量后,把剩下的鸭子赶出去,全卖了。周明达还决定,暂时不让高石美知道这件事情,以免惹出其他麻烦。

  但白嫂失去儿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个旧城。茶余饭后,大家都在谈论那件可怕的事情。一天中午,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找到周家,对周明达说:“我有能力把白嫂养活,让她跟我走吧!”

  此时的周明达正苦于无法安置白嫂,听到中年男人的话后,他的表情简直有点儿喜出望外的意味。此事突然出现如此“美好”的结局,实在超出了周明达的想象。但周明达毕竟是个老练的商人,他马上冷静下来,像谈一桩买卖一样,说:“你把她带走,可以,但是,你得付给我们一笔钱。我家供养她们母子二人已将近一年了。”

  “你要多少钱?”

  “随心功德,给多少都行。”

  “我出一个大洋。”

  “不行,至少五个大洋。”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很干脆,二话没说,交了银子就去搀扶白嫂,白嫂也不拒绝,跟他着就走了。周明达和妻子感到很奇怪,他们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中年男人与白嫂究竟是什么关系。周姚氏对丈夫说:“你糊里糊涂就把白嫂给卖了?” 周明达反问道:“你说,一个瞎子,留着有什么作用?”

  一天,高石美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见白嫂的面了,就问周姚氏:“白嫂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周姚氏立刻泪流满面,说:“别提那个好女人了,她见你病倒了,就什么也不干,整天让憨包儿子牵着她到街上乱逛,还与一个野男人勾搭起来,她快变成个荡妇了。我又要开店,又要照管你,快累死了。” 高石美忧伤地说:“我好心好意把她带到这里,你们也真心诚意地对待她母子二人,没想到她的良心这么坏?” 周姚氏接着说:“是啊,这个女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了。还是让她早走为好。” 高石美说:“她一个瞎子,带着一个憨包儿子,你能叫她上哪去?” 周姚氏说:“黄猫山有个洋教堂,专门收留像白嫂这样无依无靠的人。” 高石美说:“好吧,既然如此,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明天就把她母子二人送走。我也不想见她们了。”

  这天早晨,高石美从熟睡中惊醒。好半天,他都无法确定是什么东西促使他醒来。他赖在床上,什么也不想,眼也不睁开,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头部上方的墙壁上就像开了一扇窗子,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还好好的,难道今天的世界就变了?没有窗的房子也能变出窗子来?风从窗外吹进来,他不禁战栗。这是事实。他问道,哪来的窗子?哪来的风?他试图去确定窗子和风的关系,并试图把窗子关上。他看到一团云雾从窗外飘进来,飘进来。飘进他的大脑,在里面不断翻腾。他使劲地揉眼睛,打脑壳。当他安静下来之后,眼前什么也没有,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就像拉起了几条黑色的飘带。他明白了,他的眼病又加重了,世界在他眼里更加灰暗了。

  高石美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的作坊,用两盆清水反复净手,然后等待晾干,再穿上白色上衣,系上蓝布围腰,才开始雕刻他的格子门。他依然表现出无限的耐性,对细节的雕刻更加精确。在他的雕刀下,是一个猎人和他的烈马。烈马的勇猛通过它明暗的大腿和滚圆的臀部,凸现出来。猎人的衣褶和烈马的鬃毛,细密有致,清晰可见。马的眼睛在发光,树木、草叶在微风中略略一颤。高石美的手在它们身上,轻轻用上一刀,它们的情态就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但是,高石美每用一刀,都显得十分艰难。他用刀之后,就要努力把眼睛与他所雕刻的对象接近,接近,直到不能再接近为止。然后,他抬起头来,闭上眼睛,两手摸着他刚刚雕刻过的地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后。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又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回到从前的状态,拿起雕刀,往他手摸过的地方,轻轻一凿。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1楼 发表于: 2007-10-13
周姚氏来到高石美身后,看到其中的一扇格子门上的螃蟹雕刻得那么憨态可拘、活灵活现,就像正在爬动。她忍不住用手去摸,还边摸边说:“雕得好,雕得好,就像真的一样,它的大螯会不会夹住我的手?” 高石美回头一看,知道她正在乱摸他的格子门,就站起身来,猛地把她推开。“你的脏手,怎能摸我的格子雕?”

  “你凭什么推我?你叫花子撵庙主?”周姚氏骂道,“你是什么人?谁给你饭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烂木匠,你要翻天啦?”

  “你眼睛瞎了?要用手摸?你没看见我的木头一尘不染,怎容你用手乱摸?”

  “你才是瞎子呢,我什么望不见?什么看不见?”

  “你以为睁着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告诉你,我雕刻的一些东西,就只有我能看见。”

  “呸,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还有什么意思?那我请你回你的老家去干活,去雕刻那些只有你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八人大轿来抬老娘去看,老娘也不去。”

  高石美一听,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周明达闻声赶来,反复劝慰高石美,说一个木匠大师傅,不要与一个见识短浅的女人斤斤计较。再说,当着高石美的面,周明达已打了妻子一个耳光。高石美这才感到挽回了面子,勉强同意留下,并心平气和地对周明达说:“我使用的材料都是上等木头,它们是有生命的,任何污秽的东西,都会阻塞它们的毛孔。如果被不干净的手一摸,它们身上就会留下一个肮脏的印迹,哪怕用世上最清的水来洗,也洗不干净。甚至抛光打蜡、髹漆,也掩盖不住。内行人一看,就会说我手脚不干净,功夫不到家,所以雕刻出来的东西内含杂质。现在,我老了,我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啊!” 高石美说完,站起身来,艰难地靠在墙上,似乎透不过气来。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却好像还在屋里泛着空寂而幽暗的光泽。当然,周明达也从高石美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深沉而悲悯的真诚。

  高石美一年多没上街,甚至很少走出屋外。由于周家不再供给他大烟(鸦片),所以,在雕刻之余,他总是坐在屋里吸水烟。人们从他的作坊外经过,也总是闻见一股劣质烟叶的气味从门里飘出来,搅乱了屋外的新鲜空气。屋里更是烟雾弥漫,乱糟糟,隐隐约约瞥见他抬起头来,呼出一团又黑又浓的烟雾。每天,周姚氏除了例行称量木屑时进来一会,其它时间一概避而远之。她害怕高石美骂人,也害怕那股烟味。

  一天,周明达告诉高石美,街上的洋货越来越多,也不知这个世道将变成什么样子?高石美听后,独自来到街上。他没有看到太多的变化,只看到街上有一些漂亮女人打起了花洋伞,她们故意摇摆着,显得非常欢欣。他走进一家店铺,问近来是不是洋货很多?店主认识高石美,就热情地向他介绍,说:“外国的东西就是好,你看看,刚进来的洋火,英国货,多好用,你要不要买一盒?”

  高石美看到店主手拿着一个小铁盒,上面有一幅洋画,与他在“拉洋片”中看到的差不多。推开小铁盒,露出一排枝头上是红、黄、绿、黑四色相间的小圆珠,枝枝匀均饱满,漂亮极了。小铁盒底部凸现出一层细细的砂粒,呈蓝色。店主拿出一枝,用珠头在盒底上一拭,伴随着嚓的一声,珠头立即燃起一个红红的小火苗。店主说:“这叫火柴,是一种响火。有了它,就不需要火镰和火草了。” 高石美惊讶地望着那个小火苗烧尽了枝杆,自然弯曲,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立即买下一盒,揣进衣袋里,笑呵呵地说:“这个小家伙,挺有意思的。” 店主又说:“除了洋火,我们还有英国的漂白布、美国的斜纹布、日本的直贡布、印度的甘地布,要不要买几尺?” 高石美用手摩挲着那些洋布,沉思着,似乎并不满意。他说:“不要,不要,太薄了,没有土布好穿。你说,是不是?老板!” 店主不说话。高石美转身便走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锣鼓声。高石美一惊,朝前走了十几步路,一眼瞅见在一个墙角里,有个男人正在吆喝着什么?声音里有一种悦耳、亲热、诱人的意味。高石美走近一看,果然是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他的变化不大,衣着服饰与先前相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脚上穿了一双翻毛皮鞋。高石美心想,那一定是一双洋货,只不过自己说不清是德国货还是法国货。更让高石美吃惊的一幕出现了。他看到那个“拉洋片”的中年男人身边多了个操纵牵引线的小妇人。仔细一看,那不是白嫂吗?千真万确,是她,就是她。高石美差点叫出声来。白嫂坐在木箱左边,无动于衷。她的脸色比以前白皙、光润多了。梧桐树斑驳的影子给她的身体染上了一层淡绿色的光,除了眼帘有点呆滞之外,她手臂的姿态和身段所展示出来的线条,以及轻匀的呼吸所表现出来的优雅韵律,都说明她的境况发生了巨大变化,正生活在一个如意的世界里。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2楼 发表于: 2007-10-13
 从白嫂身上散发出来的快乐、健康的气息,像海水一样吞没了高石美,并渗进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痛惜?他一连叫了几声“白嫂,白嫂,我是高石美,高石美。”但白嫂岿然不动,就像没听到叫声一样。高石美进一步走到她面前,叫了一声“白嫂,是我呀,高石美,你忘记了吗?高石美,我是高石美呀!” 白嫂仍不答应。高石美正想拉住白嫂的手,继续呼叫她的时候,中年男人开口说话了,“你就是那位专门雕刻格子门的高师傅吗?我媳妇可能不认识你,你千万别吓着她。”停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又问:“高师傅,好长时间不见你出来了,你今天还看我‘拉洋片’吗?如果不看,我就要收摊了。”

  “走吧!” 白嫂终于说话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

  “拉洋片”的中年男人随即收起木箱和脚架,背在身上,牵着白嫂的手走了。高石美原地站了半天,竟然回不过神来。“活见鬼,” 高石美骂道,“谁见过这样无情无意的女人?”

  高石美似乎走了半天才回到周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作坊里,他本能地拿起一把三角刀,坐在格子门前雕刻起来。整整一天,他都感觉到有一块石头压在心坎上。他今天雕刻出来的东西也缺乏精神,一副病态。他想改变它们,但手里的雕刀就像失去了本该有的元气、神气和精气,总是与木头沟通不了。他放下雕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我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不管对什么,我都无能为力了。”他把格子门放倒在地,干脆爬在上面雕刻,但手抖得厉害,鼻涕总是像水一样的流出来,小腿也不时抽搐一下。

  4年过去了。高石美就像在地狱中服苦役,除了身体虚弱之外,最折磨他的是,眼前总有个黑黢黢的圆点不上不下,频频闪动。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一闭眼,它就出现。一睁眼去感触它,它倏地消失了。本来一堂格子门应该由六扇组成,但是,当高石美雕刻到第五扇的时候,满眼是灰黑的东西,万事万物在他眼前急速隐退,他再也不能继续雕刻下去了。

  “总不能白养着他,”周姚氏对丈夫说,“你没看到我家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土货被洋货冲到了一边,都快关店门了,家里还养着个不干活的大木匠,还不快把他赶出大门?你愣着干吗?”周明达说:“那就把工钱算给他吧!”周姚氏说:“是不是少给他一些?最近他很少干活,再说他的眼睛也好像看不见了。”周明达一听,几乎震怒了,说:“你的心肠怎么这样坏?高师傅是个好木匠,干起活来有板有眼,没有丝毫含糊,这样的木匠,你到哪里去找?不过,你现在要赶他走,也可以,但要按原来定好的标准,付给他工钱,一分也不能少。那些木渣和木屑,每天都是你亲自上称的,该付多少银子,该给多少金子,你心里清清楚楚。” 周姚氏从未听见丈夫说过这么硬梆梆的话,顿时心虚了三分,不敢与丈夫硬碰,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工钱算出来,送到高石美面前。

  高石美背着一袋金子银子,拄着拐棍,走出了周家大门。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3楼 发表于: 2007-10-13
雕天下 十九

世上没有铁毁不掉的东西,

  打仗杀人全靠铁作的兵器。

  哪怕是坚硬的金刚岩。

  用铁攻击就要让它化为灰烬。

  ——云南民歌

  高石美在个旧城流浪。他头发斑白而耸立,眼睛好像闭着,脸庞显得很和蔼。他毫无目的、无所牵挂地走着。他并不焦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轻松。一股臭味从他前面的街道上散发出来,他很熟悉这种气味,那些从矿山上下来的砂丁,不知为什么,一到这里就要对着街头狠狠撒尿。人们已习惯了这种气味,有的人甚至对此有了依赖,闻到臭味就证明自己快进入个旧城了。他回忆过去,25岁时到这里“走厂”,一进城门就见到那些可怕的乞丐,没想到自己现在已成了一个流浪汉,命运如同乞丐,又无家可归了。他在过去停留过的地方,一一顿足。他对前面街道的每一个细节,都很向往,那曾经是他躺过、走过、爱过、恨过的地方,一直与他年轻的心灵连接在一起。现在,这条大街似乎空荡荡的,除了阳光就好像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脚步声也是空空的,如同穿着一双木鞋,空得让他有一点害怕。他干脆坐在路边,打算等待阳光隐退之后,再去找一家客栈住下。

  突然,有个人拉住他的手,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把他搀扶起来。他无法形容那双大手的急切和热烈,让他全身为之一振。那个人大声对他说:“我是白莫,白莫土司,你不会忘记我吧?”

  高石美激动万分,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又遇见了老朋友。冥冥中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让他坐在这里等待老朋友?他感到大街突然变得充实了,周围的一切也显得那么晶莹透明,乃至轻盈和缥缈起来。白莫土司迫不及待地把他请到一家小酒楼,让他平稳地坐下。他们都感慨万千,都焦急地询问对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们拥有的回忆太多了,当这些回忆像江水一样向他们滚滚而来时,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讲述?他们只是不断发出感叹,不断地喝酒。他们都明白,这是一个极其珍贵的时刻,两个人的心几乎融化在一起了。

  即将告别时,白莫土司关切地问:“兄弟,你今天要到哪里去?”高石美说:“我又无家可归了。”

  白莫土司感伤地说:“兄弟,我这次来个旧,本来是要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现在看来办不成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回白莫寨,请兄弟与我一同回家吧。”

  高石美说:“白莫大哥,你以前不是不准我们这样的木匠到你们山寨去吗?我知道你怕我们汉人一进去,就建瓦房、开饭馆、卖百货、开烟堂、设赌场,把你们尼苏泼、卡多人、傣雅人引坏了。”

  白莫土司说:“唉,可是,现在白莫寨、答耳寨、司城寨、田房寨、小法那寨,都建了许多教堂,那些法国传教士、意大利传教士、英国传教士用洒圣水、划十字、念耶稣的名子来代替我们的“咪嘎哈”(祭祀寨神)、“特扒扒”(驱鬼)、“啊濮鲁”(图腾崇拜),上百个人加入了他们的教会,搞得我们白莫山寨年成不好,盗贼四起,兵荒马乱,本衙门去做“西洗补”(祈求太平),也不灵。那些洋教士还把我们的娃娃哄进他们的学校,念“汉人来了我们怕”,挑拨我们与汉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洋人来了才可怕呢,占我们的山,杀我们的人。所以,你今天应该跟我一同回去,让那些洋教士看看,汉人可不可怕?而且等天下太平了,本衙门还要请你带着你的弟兄们来,为我们建宗祠,写家谱。大兄弟,说句实话,本衙门需要你们汉人的帮助,跟我一同回去吧。”

  最后,高石美同意与白莫土司一起回山寨。高石美说:“我一个瞎子能为你们做什么事呢?”

  高石美刚到白莫寨。这时,有人报告,三个法国人拿着一块绣着金龙的缎子来说,皇帝的“圣旨”来了,有三个寨子要划归法国,因此他们三人前来“接管”。白莫土司一看,傻了。白莫寨没有一个人认识汉字,他们无法辨别“圣旨”的真伪。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4楼 发表于: 2007-10-13
 白莫土司只好把“圣旨”拿来给高石美看。高石美小声对他说:“我眼睛快瞎了,看不清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依葫芦画瓢,照着上面的笔划,把它们一笔一划地写在我的手心上。”白莫土司假装一边与高石美说话,一边认真地写着“圣旨”上的字。不等白莫土司写完,高石美恍然大悟,大呼一声:“这那是什么圣旨?分明是骗人的东西。现在我们中国已是民国时代,哪有什么皇帝?分明是拿此假圣旨来欺诈我们。”

  白莫土司对团丁们说:“还不快给我把这三个骗子拿下。”

  那三个法国人一听,吓得下跪求饶。

  白莫土司说:“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还不快滚蛋?”

  紧接着又听到有人向白莫土司报告,他们的保路团和保山团与法国兵打起来了。他们的人被法国兵打死了二十多个。现在,这二十多个死者的尸体,已经用白布裹着驮回来了,毕摩正在为他们招灵。

  白莫土司和高石美来到道场,参加了招灵仪式。

  招灵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土司衙门。白莫土司为高石美讲述了这场战争的前因后果。白莫土司对高石美说:“腊古、牛扎、乌碗三寨,本是本衙门的辖区 ,那年,我女儿木努与乐嘎土司的儿子贝六结婚,我一时高兴就把那三个寨子作为陪嫁品,送给了乐嘎土司。后来,我的女儿死了,我就想收回三寨。哪知道乐嘎土司悄悄把我的三寨送给了法国人,我去找法国人论理,遭到了他们的蛮横拒绝。唉,我们现在只有火枪,没有洋枪,当然打不过那些法国兵。”

  高石美说:“那我们买几支洋枪吧。”

  白莫土司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到个旧城,就是想悄悄买几支洋枪,可是那些法国佬不卖给我们,也许是我出价太低了,如果出价再高点,让他们有利可图,我想他们一定会卖给我们的。可眼下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

  高石美一听,非常着急,对白莫土司说:“大哥,你为什么不早说?其他东西我没有,可金子银子我多的是,我把它们全部捐献出来,让你去买枪。”

  白莫土司一听,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高石美把他的全部金子、银票拿出来交给白莫土司,说这些银票在昆明、在西宗、在石屏、在个旧的钱庄里,都可以兑换银子。白莫土司说:“石美兄弟,等我们打败了法国佬,全寨的人再来谢你。”

  高石美不说话。

  白莫土司说:“我们到哪里买枪呢?”

  高石美说:“不用担心,我有一个法国朋友,名叫安邺。他是个好人,现在在西盘火车站警察分局,我们明天去找他,请他帮忙。”

  第二天,高石美和白莫土司坐上了开往西盘方向的小火车。

  车上很热闹,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但他们什么也没买。

  小火车在西盘站停下,白莫土司正准备搀扶着高石美下车,突然见到几个法国稽查员正在殴打一个中国孕妇。高石美听到那个中国孕妇苦苦哀求的声音:“我没有钱买车票……我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看在我丈夫在你们铁路上当扳道夫的面上,求你们免了我的票吧……我是来看我丈夫的……我要生娃了……”

  那几个法国稽查员仍不放过她,一边说不行,乘车就得买票。一边继续殴打她。特别是其中一个年轻的稽查员,飞起一腿,把她踢翻在地。白莫土司立即上去把她扶起来,可是她已经昏迷了。高石美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打人?她的车票我来补,这还不行吗?”

  一个法国稽查员蛮横无理,说不行,只能由她买。高石美据理力争:“她没钱,难道你们非要她的命不可?”

  另一个法国稽查员说:“我们要她的钱还是要她的命,与你无关,走开吧,别多管闲事。”

  高石美骂道:“你们还是站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怎么如此霸道?如此无理?简直是一群强盗。”

  那个年轻的稽查员走了过来,话也不说,把高石美拉下车,用枪上的刺刀割他耳朵。因为刀口迟钝,只割破了耳皮。白莫土司在一旁苦苦求情,他们才放了高石美。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5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和白莫土司找到安邺,把刚才的遭遇讲了出来。安邺气愤地说:“我为法国人感到羞耻,他们真是一伙强盗!法兰西怎么会有这样凶残和无耻的人呢?”

  安邺似乎还要骂下去,高石美擦干净耳朵上的血迹说:“安邺先生,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安邺说:“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能为中国伟大的艺术家效劳是我的光荣。”高石美悄悄与他说了买枪的事,他感到很为难,说:“最近法国政府和中国政府对枪弹控制得很严,他们怕老百姓有枪以后,起来与官兵造反。”

  高石美说:“白莫老爷买枪是为了守山护寨,不会闹事。”

  安邺说:“好,那我们找保罗和莫洛去,他俩以前曾与你们中国官府里的人,偷偷摸摸地做过军火生意,现在仍有许多枪支弹药,叫他俩悄悄卖一些给你们。”

  但是,他们找遍了西盘站,也没找到保罗和莫洛。

  有人说:“保罗和莫洛到个旧城去玩了,听说要玩几天才回来。”

  安邺问:“怎么办呢?”

  高石美说:“那我们就到个旧城找他俩吧!”

  安邺问:“今天就去?”

  高石美说:“对,现在就走。”

  他们离开西盘站时,看到一群中国铁路工人用石子把法国洋房窗子上的玻璃砸得粉碎。口里呼喊着:

  “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

  “严惩凶手,为中国妇女报仇。”

  原来,那个中国孕妇被法国稽查员打死了,她的丈夫和几个工友闻讯赶来,要向法国人讨个公道。

  高石美说:“走,我们也去听听。”白莫土司悄悄对他说:“等本衙门有了枪再说。”高石美点点头。

  白莫土司、高石美和安邺到了个旧城。他们在大街上闲逛,希望能与保罗和莫洛不期而遇。

  他们寻找了一天,毫无结果。晚上,在客栈里,安邺对高石美说:“石美先生,你还记得吗?我们现在要找的这两个人,其实就是当年偷窃你的木雕格子门的那两个家伙,他们做梦都想得到你的作品。”

  高石美笑着说:“可惜,你打碎了他们的梦想,让我的格子雕完璧归赵。说起那件事来,我一直心存感激,但不知用什么方法来感谢你,事情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什么表示,这真是应验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大恩不可报啊。”

  安邺一听,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他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说:“不对,保罗和莫洛的梦想,并没有被我打碎,这两个家伙的性格我知道,他们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成,用你们中国的话来说,就是一意孤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哦,你们听着,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当然,这仅仅是猜想。”

  高石美说:“你有什么伟大的猜想就赶快说出来吧。”

  安邺笑着说:“不不,不是什么伟大的猜想,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石美说:“安邺先生,你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安邺说:“好,我就直说了。石美先生,不,高师傅,你不是在个旧城又为一个姓周的老板雕刻了一堂木雕格子门吗?保罗和莫洛会不会又到个旧城来打它们的主意呢?”

  高石美说:“你是不是认为那两个家伙又到个旧城来偷窃周家的格子雕?”

  安邺说:“是。”

  高石美说:“看来,你的那两个助手真是喜爱我的格子雕。”

  安邺说:“不,他们爱的是钱,是金子和银子,是大叠大叠的钞票。”

  高石美说:“那我们怎么对付他们?”

  安邺说:“不是如何对付他们,而是如何找到他们。”

  高石美说:“那好办,我们到周家去看看。”

  安邺的猜想是非常正确的。保罗和莫洛果然来到了周明达家里,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保罗和莫洛不敢再打偷窃的主意,而是要购买。但周明达拼命抬高价钱,而保罗和莫洛又没有那么多的钱。正在为难之际,高石美、安邺和白莫土司来到了周家。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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