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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疾风缠绵》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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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10-04
一这个地方,差不多在云南东偏北,已经靠近四川。危险的盘山路,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歪歪倒倒地从四川过来,一路上大坑小坑,好像满地张开了吃惊的嘴巴。从山腰的莫家丫口到坡底,不只八公里,十公里只有多的。莫家是旧社会的大户,兵强马壮,威震川滇两界,有几座山的财产,现在莫老爷阴魂散尽,莫家的势力只剩一个地名。老旧的货车和糊满泥尘的长途客车碾压着古代莫氏家族破碎的历史,一路小心谨慎地开到坡底,还是会经常抛锚。如果不出事,比如没有碰上刹车失灵,汽车没有坠入几十米深的山谷,已是万幸。所以,在公路边那个叫做八里坡的地方开一家修汽车的小店,是一个好主意,在八里坡再开一家饭馆和旅馆,开一个门面窄小的香烟店,也可以赚钱。


马绿头的弟弟马七枪就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开饭馆,他的拿手菜是滇味辣子鸡和爆炒土豆片,还有菜豆花和水腌菜炒萝卜。马七枪做菜的秘诀是,油多盐重辣子放得够,吃得人满头热汗,嘴边流出汹涌的口水。开饭馆半年,过路车大多要在这里吃饭,马七枪赚到几个钱,又四处说好话求人,借来几万块钱,在公路边草草盖起一幢两层水泥小楼,做旅馆。旅馆很简单,每间房两张床,也有三张床的,一张桌子几个脸盆,就完事,睡一个晚上收十五块钱,不算多也不算少。


有一次,四川那边开来的客车驶过莫家丫口,熄火走不动了,司机把抛锚的汽车丢在山路上,陪着乘客走五公里,找到八里坡,住进了马绿头的小旅馆,众人坐在温暖的房间里,高兴得抱头痛哭。这个地方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冷风像几根大棒,拦腰横扫过来,打得人发晕,四面群山重叠,不见人烟,公路边有小旅馆,还有弥漫着辣子鸡香气的饭馆,可以救命了。那次马七枪就像做好事,赚了人家的钱,还落得满身千恩万谢的好话。


最早在公路边做生意的人不是马七枪,是一家四川人,两口子三十多岁,带了两个娃娃。那时公路边只有一间破房子,用灰褐色的煤渣砖盖的临时房,房子是公路养护段的,养路工来修路,就在乌黑低矮的房子里休息,也在里面埋锅烧饭。烧一堆柴火,支一个粗大的铁三角,浓烟滚滚之中,火光伸出柔软温暖的手臂,把忍饥挨饿的养路工搂住,紧紧拥抱。一般情况下,养路工十天半月来一趟,养路工来到,就要派人去山脚的村子里买鸡和蛋,还要买菜,山脚村子里的农民看到养路工驾驶的那辆破卡车,非常高兴,他们五块钱卖一只鸡,就可以去镇上换回好几斤盐巴。


多年来,没有人想到公路边这间快要倒塌的房子会生钱,还会生好多钱,更没有人想到在公路边开店,只有四川来的两口子想到。


四川人原来开的不是汽车修理店,是补胎加气和加水的小店,那种活不要技术,只要力气。后来,他们跑到三公里远的镇上,买来一只旧柜子,背来一些日用杂货,在小房子里兼卖香烟盐巴白糖和肥皂,还卖铁丝和钉子。山脚两个村子的农民很振奋,欢欣鼓舞。他们几辈子种地,隔三差五走很远的路,到镇上买东西,就是不会在村子里开杂货店。现在,走出村子,穿过从山脚绵延到公路边的干燥的包谷地,找到四川人,就可以买到镇上的盐巴和白糖,很方便。

 
马家兄弟就是山脚村子里的农民,那时他们整天瞎闹,也不会做生意。


马家兄弟各有一个惊天动地的诨名,一个叫马绿头,是哥哥。马绿头的意思是绿头苍蝇,一种八里坡才有的肥硕强壮的苍蝇,爱吃屎,也会叮咬人和牲口。一个叫马七枪,是弟弟,马七枪的意思是会打架,双臂和双腿甩开,好像生出七八杆长枪,两三个人近不了身。马家兄弟经常惹事生非,是山脚几个村子最大的麻烦,从小到大,两人闹出过不少事。偷瓜偷菜偷鸡不用说,欺负小姑娘不用说,四川人开店赚钱后,两兄弟还去找四川人的岔子,敲人家竹杠。


那天是下午三点,太阳落到山脚,照亮大半包谷地,靠山的小半包谷地落入阴影中,冷清灰暗,空空洞洞。一辆卡车停在公路边,四川人的老婆举着一根皮管,吃力地爬在车顶,为卡车的水箱加水;她的两个娃娃,一个八岁一个三岁,都是女孩,正坐在店门口啃包谷秆。女孩头上的稀疏头发东倒西歪,散乱飘动,干裂的小嘴巴不断张开,把包谷秆咬断,用力吸出甜汁,牙齿嚼得咔嚓咔嚓响。两个女孩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像两架榨汁的小机器。


个子瘦小的四川男人,正坐在店里打瞌睡。


马家兄弟又大大咧咧地出现,站到杂货店门口,四川男人似乎没有发现。


马绿头用力拍几下杂货店门口的柜子说,四川人,来一包烟。


四川男人愣愣地抬起头来,很警惕,盯住了马绿头。


马绿头说,赶快拿烟来。


四川男人说,拿钱来。


马七枪笑着说,没有钱啊,可是,我们想只要一包烟。


四川女人为卡车加满水,把皮管拧紧,从高处扔下,连滚带爬地从卡车上溜下,扑通站在公路边,瞪住马绿头和马七枪两兄弟。


马绿头不想啰嗦,抢先动手,毫不客气地跨进小店,伸手到柜子上拿香烟。四川男人用力抵抗,抓住马绿头的手,两人很快扭打起来。马七枪趁机绕过四川男人的背后,发动偷袭,抢一包烟在手里,嘻嘻笑着闪出小店。


四川女人冲上来,拦住马七枪,一句话不说,劈面夺走香烟。四川人的女儿,两个八岁和三岁的女孩,也迅速加入战斗,丢掉手中的包谷秆,尖声叫着,像两只疯狂的小狗,蹿上来抱住马七枪的腿,张开结实的小嘴巴,用力撕咬。


马七枪疼得怪叫,惨叫声被八月的疾风撕碎,飘散到山脚。


马绿头吃一惊,蹲在小店门口大笑。


那年马绿头十八岁,他的弟弟马七枪十六岁,马家兄弟像两堆干燥的包谷秆,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噼噼啪啪燃烧。他们为非作歹,见什么人都敢打,把爹妈气得半死,也把山脚两个村子的人惹得冒火。可是,他们在八里坡公路边的四川人手上吃亏了。四川人夫妇加上两个嘴上挂鼻涕虫的女孩,像几只不怕死的恶狗。他们沉默寡言,目光是刀子,手脚是钢钳,牙齿是螺丝钉,战斗力很强。马家兄弟找四川人闹了几次,都没有占到便宜。


他们在那天下午的战斗中被四川人一家再次打败了,马七枪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朝山脚的村子里走去,他的哥哥马绿头跟在后面,东张西望,手舞足蹈,不断发出粗涩的笑声。八月的疾风在无边无际的包谷地里盘旋,搅出大片刺啦刺啦的声响。山顶忽然沉下乌云,闪电像鞭子,猛烈抽打山梁,大雨哗哗落下。马家兄弟拔腿狂奔,狼狈不堪地逃回村子,还是被淋得全身透湿。


马七枪摇摇晃晃地钻进昏暗的家门,脱去透湿的衣服,光着上身,四仰八叉地躺到破床上,蜷起受伤的大腿,痛苦地呻吟。


马绿头坐在地上,靠着墙角,自言自语地说,老子放一把火,烧了四川人的房子。


马老汉和他的婆娘,也就是马家兄弟的爹妈,坐在火塘边烤身子,两个人刚从包谷地里回来,也被大雨淋成落汤鸡。听到儿子口出狂言,马老汉一跃而起,抓起灶上的菜刀,冲到墙角,用刀口指着马绿头说,你小子滚蛋,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要是再作孽,我就把你杀掉。


马绿头打一个哈欠,笑着说,你来杀我吧,杀掉你的儿子。


马老汉说,人家四川人凭劳动吃饭,动脑筋挣钱,你不向四川人学习,还去捣乱。

 
马绿头说,他们就是该死,他们咬烂了马七枪的脚。


马老汉说,咬得活该!你敢动四川人一根汗毛,我就把你杀死,杀死了老子去填命。


马绿头低下了疲惫的脑袋。


马家的女人,马老汉的婆娘,静静地坐在火塘边,看着丈夫和儿子吵架,满脸凄惶。


马七枪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要去镇上找工作,不在这个地方吃包谷饭了。


马老汉说,赶快去,你们两兄弟,长得牛高马大,还不会为家里挣钱,只会搞破坏,有一天会被警察抓了关起来。


马绿头说,关起来好,关起来就不吃包谷饭,可以吃大米饭。


马老汉说,你不要想得好,你干尽坏事,警察会送你一颗花生米。


马绿头说,花生米更好吃。


马老汉说,花生米要你的命,砰的一枪,脑袋就开花了。


马家兄弟没有开玩笑,他们说到做到,在三天后消失,离开了村子。他们在龙头镇打架,学会用扑克牌骗钱,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马七枪饿得头昏,找一家镇上的餐馆打工,学厨师手艺。马绿头玩得高兴,广交朋友,混入龙头镇南门帮,做了一个小头目,为本地的几个建材老板收账。在一次震惊龙头镇的江湖恶战中,马绿头用钢筋打断一个河南包工头的脊梁,被警察捕获,送进了监狱。


现在,那些事过去了,被山腰上莫家丫口的疾风吹散。十年后,马七枪穿一套廉价的灰色西装,扎一根紫红色的尼龙领带,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很整齐,一声不响地出现在八里坡的公路边。他长成二十六岁的男人,学会厨师手艺,有了安身立命,过规矩日子的理想。早年的四川人一家,还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开店,他们本事很大,会修汽车了。小个子四川男人可以把一辆卡车拆散,再一件件装配起来;他的女人打下手,摇动嘎嘎叽叽的千斤顶,把汽车撑起,动作麻利地换轮胎,还会安装刹车片和烧电焊。两口子早年的工作,为过路汽车补胎加水和加气的活计,交给了已经长大的女儿。两个十年前坐在杂货店门口啃包谷秆的小女孩,现在长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老大十八岁,胸脯饱满,屁股结实,头发浓密黝黑,眼睛闪闪发亮,马七枪知道她的名字叫春凤。春凤提着粗大的皮管,从卡车上灵巧地纵身跃下,看到从长途客车上下来的马七枪,咧嘴露出整齐的牙齿,粲然一笑。





马七枪走过很多地方,那年马绿头被抓,他就离开龙头镇,坐火车到广东,还是学厨师。他做不了广东人的细活,在那边学厨师没有前途,混了三年,辗转进入四川。四川这个地方,距离马七枪的老家很近,饭菜口味好,手艺也不难学,马七枪每年春节都回家,过完年就走。


去年春节,马七枪回家过年,找四川人喝了一次酒,再也没有离开。


四川人在八里坡开店十年,灰色煤渣砖房翻修过几次,又盖起两间红砖房,想把汽车修理店扩大。房子盖好,才恍然大悟,知道花错了钱。他们把盖好的房子赊给浙江人,开竹笋收购站,浙江人赚不了钱,开店三个月,不交房租,就去向不明地逃了。马七枪回来之前,公路边新盖的两间房已经空闲了几个月,每天有老鼠在里面打架。


马七枪说,叫春凤打扫房间,明天我找人来砌灶台。


一个星期后,马七枪的饭馆开张营业。第二年,公路边放起鞭炮,小旅馆开张,春凤和她的妹妹春兰,一个在饭馆干杂活,一个做旅馆的服务员。


马七枪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做老板,春凤心花怒放,每天嘻嘻哈哈,眉飞色舞,像一条发情的小母蛇,把他紧紧缠住。这个姑娘热情似火,当着饭馆里客人的面,也敢撒娇,挺着饱满的胸脯,在马七枪的身上放肆磨擦。有时候吃饭的人多,马七枪在厨房里忙得贼死,春凤不管不顾,挤到马七枪身边,伸手到热锅里抓肉吃,有意惹马七枪生气。马七枪推她一把,她就高兴得尖叫,夸张地扬起拳头,在马七枪的背上一阵猛敲。饭馆里没有生意,春凤不着急,东奔西跑,四处搜寻马七枪,发现马七枪在旅馆楼上的房间里睡觉,就来劲了,推门进去,坐到床边,埋头捣乱,朝马七枪的怀里拱,用结实的乳房压住马七枪。马七枪不是省油的灯,春凤表明态度,他就不客气,两人搂搂抱抱,在床上滚作一团。

 
可是,好戏刚上演,就迅速落幕,春凤与马七枪躲在旅馆的房间里亲热,那个小个子四川男人,春凤的爹,每一次都能够及时赶到现场。四川男人不讲客气,站在门外大声喊叫,把门拍得地动山摇,马七枪和春凤只好匆匆分开。


一天晚上,马七枪累坏了,早早上床睡觉。那天饭馆的生意好,上午来了两辆客车,几十个人站在公路边,吵吵嚷嚷地要饭吃,马七枪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春凤马不停蹄地张罗,才把几十张嘴应付过去。下午,镇上来人,建筑包工队老板请客,镇领导一帮人都在。来人大摇大摆,趾高气扬,不能怠慢,饭馆里的鸡全部杀光,还不够,春凤只好跑到山脚的村子里去买。马七枪和春凤苦死累活,安顿了包工队老板和镇领导,又有派出所警察来吃饭,三辆车子停下,下来一队人马,好像要战斗。警察带着朋友喝酒划拳,闹到半夜,东倒西歪地离开,马七枪已经精疲力竭。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上楼,走进旅馆房间,倒头就睡。两分钟后,春凤摸来了。她轻轻推开门,伸一下红润的舌头,扑向马七枪的床,迫不及待地趴到马七枪身上。马七枪无力推开她,任她纠缠。她兴致高涨,这边抓住马七枪的手,往自己的衣服里塞,那边伸出几根指头,探到马七枪的胯里,把马七枪全身的骨头迅速点燃。马七枪翻身起来,压住春凤,正要剥她的衣服,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马七枪在床边坐直,呼哧呼哧地生闷气。


春凤滑下床,理顺头发,慢慢拉开房门,门外的黑夜里站着她的父亲。


四川男人说,春凤你就不懂事,马老板今天累惨了,要早些休息。


春凤低下头,从父亲身边溜走,慌忙下楼去。


八里坡夜晚的疾风呼呼叫嚣,横扫着公路边漆黑的地面。


春凤不是老实人,在父亲面前却丢魂失魄,变得循规蹈矩。她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要与马七枪成全好事,好几次把马七枪拦在房间里,上床的事却始终没有得逞。


马七枪很振奋,又很失望。


春凤的父亲是一块石头,把马七枪与春凤拦在床边,可望不可即,令人头疼。她的妹妹,那个一声不响的姑娘,低眉顺目,看上去像一只老鼠,心惊胆战地在小旅馆的楼道里走动,任劳任怨地忙碌,其实,她才是真正的麻烦。每次春凤与马七枪企图苟合,春凤的父亲都能及时赶到,把他们在床边成功拆散,这是一个秘密,秘密的制造者,就是春凤的妹妹春兰。春兰察言观色,通风报信,为父亲不断提供准确情报。没有春兰这个眼明心亮的忠实耳目,一条无声无息的影子,春凤的父亲就是长了八条腿四个耳朵和三双眼睛,也会有失误。


可是,春凤对妹妹很畏惧,同样不敢抱怨,马七枪有些不高兴。


马七枪说,春兰这个人无聊,就是会告状。


春凤说,她也是为家里好。


马七枪说,为家里好?我不为你家好?我想干坏事,把你吃掉,还是拐卖到外国?


春凤说,你也是为我家好,你做老板,我和妹妹就有工作,当然好。


马七枪说,我要讨你做婆娘,你想做我的婆娘吗?


春凤很开心,脸上光芒万丈,她伸出两根弯弯的指头,在马七枪的腿上掐一把,把马七枪掐得龇牙咧嘴地惨叫。


春凤快活地大笑。


马七枪搓揉着被春凤掐疼的大腿说,我不想要春兰在旅馆上班了,要去村子里招两个姑娘来。


春凤脸色惨白,搂住马七枪的肩,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一下说,马七枪你不能这样做,你要是这样做了,春兰会把我吃掉,你看她不出气,好像很听话,她这个人厉害得很,咬人的狗不叫。


马七枪说,我不要咬人的狗,只要干活的小工。


春凤说,你开除春兰,我就不喜欢你,我爹也不喜欢你。


他们坐在饭馆的门口说话。


那天上午饭馆里生意清淡,四川人两口子在店里修卡车,吭哧吭哧地干活;春兰在小旅馆的楼上打扫房间,公路边偶尔有汽车来去,干噪的轰响由远而近,又迅速消失在公路上升起的浓重灰土中。


马七枪和春凤看着公路对面模糊的山线,无所事事。


春兰低着头,端一只红色的大塑料盆,像一只猫,无声无息地从饭馆门前走过。

 
春凤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胸口,急促喘气,她把娇柔的嘴凑近马七枪的耳朵说,妈妈呀,刚才的话怕是被春兰听见了。


马七枪点起一支烟,慢慢吸一口说,听见了好,我就是在警告她,要她小心点。


春凤说,你也要小心点,说难听的话,不要让春兰听见。


马七枪鼻孔里哼了一声,喷出两股细细的烟雾。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马七枪痛下决心,直接出马,准备亲口教训春兰。那天晚上小旅馆住了几个客人,春兰楼上楼下跑,安排客人住下,刚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看电视,马七枪就下楼来了。他推开春兰的房间,站在门外的走道上说,春兰你到楼上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马七枪摆出一副老板的架子,说完话,转身上楼,坐在楼上的房间里抽完三支烟,春兰却没有出现。他心里冒火,开门出去,站在楼道上,冲楼下高声喊春兰。


春兰的身子忽然晃一下,黑乎乎地站在他的身边。


马七枪说,你就是这样神神鬼鬼的,搞得很吓人。


春兰不说话,站在黑暗中不动。


马七枪说,进我的房间去吧。


春兰端着一只盆,站着不动。


马七枪说,你怕什么?我不会吃掉你。


春兰说,我要洗毛巾去了,好些毛巾没有洗,明天再有客人,人家会提意见。


马七枪说,管他什么提意见,现在是我有意见。


春兰不理他,低头走开,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马七枪怒火万丈地追到楼下,把正在洗毛巾的春兰拉到一边,严肃警告说,春兰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会开除你,我不想要你在旅馆干活了。


春兰说,你放开我,我现在有事,毛巾还没有洗好。


马七枪说,我的话你听见了吗?你不要装傻,我告诉你,你不准管我和春凤的事,我的事不是你的事,也不是你爹的事,我想做什么,你是挡不住的。


春兰站在黑暗中冷笑。


马七枪问,你笑什么?


春兰抬起头,看着马七枪发呆,好半天才说,你不要骂我,我会杀掉你的。


马七枪有些发愣,身上渗出一片冷汗。





几天后,马七枪按照春凤的指示,找她的父亲摊牌。当时春凤的父亲正在杂货店里卖香烟,买烟的人是一个司机,司机拿了香烟走开,爬到车上。马七枪拖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杂货店的柜台边。


马七枪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四川男人说,我知道的,你就不用说了。


马七枪说,春凤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四川男人说,这个也不用说。


马七枪说,知道就好,反正是我们自己的事。


马七枪递给春凤的父亲一支烟,两人面对面坐着,各自抽烟,一时找不到话。坑坑洼洼的老公路对面,一群工人正热火朝天地干活,大片包谷地被铲平,水沟边的两排杨树被砍光,几辆黑黄两色的挖掘机高高举起粗壮的长臂,用宽大的铁铲把地上的泥土铲起,轰隆倒进破旧的卡车里,满载泥土的卡车摇摇晃晃驶走,另一辆车又停到挖掘机旁边。


八里坡这个地方要修高速路,工人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天热闹,饭馆里的生意繁忙起来,马七枪开始真正赚钱了。


马七枪说,高速路起码修两年,饭馆的生意会更好,钱会赚得多。


四川男人说,赚得多也是你的。


马七枪说,旅馆生意也会好。


四川男人说,反正你在发财。


马七枪说,我要是发财,春凤的日子就会好过。


四川男人说,不一定。


马七枪吐出一口烟,斜着眼,暗暗观察春凤的父亲。这个小个子四川男人,现在更矮了,背有些驼,动作也显得呆笨。脸上的皮肤像包谷皮,松松垮垮地开裂,脖子扭几下,就会刷拉刷拉地干响,好像会散落下碎裂的皮肤。他的眼角已经下垂,沉重的眼皮耷拉着,有些睁不开。


春凤提出建议,马七枪才找她的父亲。他在外面混的时候,见过的事情太多,两个人好上了,任何人管不了,搂搂抱抱不算什么,睡在一起也很容易,何必自找苦吃,找老岳父磨舌头?


换到山脚老家的村子里,或者八里坡一带,男人有五千块钱,就可以娶最好的姑娘。马七枪有厨师手艺,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现在自己做老板,开饭馆和旅馆,看上哪家的姑娘,人家会高兴得要死。

 
可是,这家四川人不同,愣头愣脑,很固执。


马七枪想解释,又理不清头绪。公路边停下一辆小车,司机钻出车门,嚷着要换机油,小个子四川男人急忙走出杂货店,他的老婆,春凤的妈,也跌跌撞撞地赶过去,招呼司机把车子开到店门口,两口子围着汽车忙起来。


马七枪坐着不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小车开走,四川男人回到杂货店,重新坐到椅子上,端起柜台上的玻璃瓶,咕噜咕噜喝光了里面的茶水,抹一把嘴巴说,现在的人不可靠,男人更不可靠。


马七枪说,你是男人,我看也不可靠。


他说,我是春凤的爹,不会亏待她,我要考虑她一辈子的事。


马七枪说,我也不会亏待她。


他说,现在的老板,赚了钱都是花花肠子,哪晓得会不会再讨小老婆。


马七枪说,我还没有女人,讨鬼的小老婆。


他说,以后的事不好说。


马七枪说,春凤做我的老婆,你们的日子也就会好过了。


四川男人说,我老了,已经干不动,想回四川老家。


马七枪说,我会带春凤回四川,春节的时候都会回来。


四川男人说,你还不是我家的人,不要说这种话。


马七枪问,盖房子要多少钱?


他说,十万块。


四川男人抬起手,在疲惫的脸上搓几下,搓出一阵干燥的响声。


马七枪说,你在这里也可以过得好,回老家没有必要。


四川男人说,你舍不得出钱,我早就知道。


马七枪苦笑。


四川男人说,有十万块,可以盖房子,还可以放心,以后春凤出什么事,也就不怕了。


马七枪哑口无言,他要做春凤的老公,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没有其他歪主意。可是他拿不出十万块钱,盖旅馆小楼借的债,现在还没有还清。


马七枪把烟头弹到杂货店前面的泥地上,站起来,哼着歌走开。


那天晚上八点多,有人来住旅馆,雪亮的车灯悄然熄灭,车上黑乎乎地下来四个人。几个人站在旅馆前面喊叫,却无人接待,旅馆好像死去,静静地卧在公路边的黑夜里。


马七枪在厨房里收拾锅灶,听到旅馆门前的喊叫穿破黑夜,像一堆干硬的石头满地滚动,心生疑惑,急忙赶去,认出来客中一人是修路的老板,赶紧递上烟,陪着说客气话。


马七枪把客人领进春兰的房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旅馆房间的钥匙交给春兰,只有她才能开门。马七枪摸黑搜寻,找遍旅馆前后的空地,也不见人。这种事没有发生过,春兰很忠实,勤劳肯干,这个姑娘可以做小旅馆的经理了,所有接待客人的工作、打扫卫生和洗洗涮涮的杂务,马七枪根本不用操心,只管每天收钱。


可是春兰不见了。


春凤闻讯赶来,对马七枪说,我知道她躲在哪里,你跟我来就是。


春凤把马七枪带上旅馆小楼,找到一个黑灯瞎火的房间,轻轻拍门,门就无声地滑开。


马七枪走进去,看到窗子边黑乎乎地坐了一个人。


春凤拉了一把开关,房间的灯亮了。


春兰被明亮的灯光刺得紧紧闭起眼睛,低下头不说话。


马七枪说,你干什么?楼下来客人了。


春兰脸色阴沉。


春凤说,好了好了,赶快去开房间,人家在楼下生气了。


春兰坐在床边不动。


春凤对马七枪说,走吧,她自己会去做事,你不要管那么多。


马七枪半信半疑地退出来,站在走道上抽烟,看着八里坡无边的黑夜发呆。几分钟后,春兰从马七枪的身后走过,匆匆下楼。


显然,春兰在闹情绪,为什么这样?马七枪懒得知道。他也下楼,回到饭馆,陪春凤收拾锅灶,两人把杂事做完,躲在厨房里亲热,搂抱着摸几把,然后分手。


马七枪回到旅馆楼上的房间,脱衣睡觉。半睡半醒时,房门锁孔窸窸窣窣响,马七枪睁开眼睛,盯住黑暗中的房门。只见有人推开一条门缝,无声地溜进来。他认出是一个姑娘,心中狂喜,春凤每天跟他纠缠,从来不敢半夜摸进房间。


来人进房间,站在门边,稍作迟疑,朝床边走来,站在马七枪身边脱衣服,三下五除二脱光身子。窗外袭来冷风,她弯下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吓得马七枪幡然猛醒。


马七枪坐起来说,你出去,春兰你出去。

 
春兰光着身子,站在床边不动。


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疾风呼啸,拍打得窗户啪嗒啪嗒响。


马七枪说,春兰你想干什么?你这个人不懂事。


春兰坐到了床边上。


马七枪说,你姐姐知道会生气的,你爹也会生气。


春兰在黑暗中问,你不喜欢我?


马七枪说,我喜欢你们全家。


春兰说,你就是不喜欢我,只喜欢春凤,你找我爹说过了,我知道的。


马七枪说,你还小,以后要嫁一个大老板。


春兰说,我今年已经十八岁,过两年就老了。


马七枪笑起来。


春兰伸出手,掀开床上的被子,像一条野猫,卧到马七枪身边。


马七枪推开她,跳下了床。


春兰躺在床上,好半天才说,你不喜欢我,我会杀死你的。


马七枪不理她,拉开门逃了出去。

四马七枪不小气,只要有钱,他会拿出十万块钱送给春凤的父亲,不是买他的女儿,是愿意帮助他盖房子。八里坡枯燥乏味,无事可干的时候,说话的人也找不到,只能坐在公路边的店门口吹风。四川人两口子一天天老了,回四川老家,心里会踏实,他们不可能活到七老八十,还在八里坡修汽车。


马七枪现在每天算账,想赶快挣钱。


想到挣钱,马七枪就有些头大。饭馆生意好,旅馆有人住,钱赚得并不多,镇政府和派出所警察来八里坡吃饭,经常赊账,好几千块钱没有收回来。这些人本事大,马七枪惹不起,无可奈何。


龙头镇离八里坡三公里远,有几条街,地盘不大,却像一座花花绿绿的小城,吃喝玩乐都能找到地方,还有两个黑社会帮派,马七枪的哥哥马绿头,早年在龙头镇吃大亏,关进监狱,现在还没有放出来。


镇长赵大头在自己的地界吃遍,开始转移目标,欣赏起马七枪的手艺来了。他经常开着桑塔纳,带一帮三朋四友,来到荒无人烟的八里坡公路边喝酒。酒足饭饱,赵大头打着响亮的饱嗝,签几个字走人。有时候喝醉酒,回不了家,就在马七枪的小旅馆睡觉,住旅馆也不付钱,同样签字了事。


有一天,春兰忽然说,我找镇长要钱。


马七枪说,不用找,反正他赖不掉的。


春兰嘀咕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开,一辆拉土的卡车从公路边驶过,春兰抬起手,把卡车拦下,坐上车就走了,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感觉。马七枪站在旅馆前的空地上,看着春兰乘车远去,心里觉得好笑。


下午,春兰坐另一辆车回来,交给马七枪五百块钱。


马七枪瞪大了眼睛。


春兰说,才拿到五百块,气死我,赵大头这个杂种不是人。


马七枪说,收回五百块不错了,我要给你发奖金。


春兰不解释,扭头走开。


第二天上午,春兰又去龙头镇。马七枪后来知道,春兰找人要钱,没有绝招,只是老一套,不说更多话,讲清楚来由,坐下不动,守在赵大头的办公室里,如此而已。赵大头借故溜走,春兰不着急,紧跟着他出门。赵大头上车,想甩掉她,她紧赶几步,赶到镇政府小院门口,坐在地上不动。门卫想把她拉开,她狠狠地瞪一眼说,滚开,我找镇长,不是来找你,你多管闲事,我就杀人。


镇长赔上笑脸,把春兰带进办公室。


第二天,春兰又带回五百块钱。


马七枪抽出一百块钱,递给春兰说,这是你的奖金。


春兰靠在旅馆房间的窗户边,眼睛看着地说,你拿这个钱买衣服给我。


马七枪说,我不会买女人的衣服,你自己去买。


春兰说,我就不要你的钱。


春兰有些生气,马七枪无所谓,可是,赵大头生气,麻烦就大了。赵大头的那颗大脑袋在龙头镇赫赫有名,好多人巴结他,还摸不到门路,春兰不知天高地厚,找他讨债,让人看笑话,他就咽不下这口气。


过了几天,龙头镇税务所的李麻子开一辆快要散架的紫红色面包车,来到八里坡公路边登门拜访了。马七枪坐在饭馆门边,看到面包车停下,车上走出了李麻子,就知道来者不善。


李麻子来马七枪的饭馆吃过几次饭,都是跟着镇长赵大头来。


他慢吞吞走近,跨进饭馆,小眼睛翻到天上,对马七枪视而不见,脸上密集而细碎的麻坑格外冷峻深沉。

 
马七枪递上一支烟,被李麻子推开。


李麻子自己掏烟点上,拖过一把椅子坐下。


马七枪问,李所长吃什么?来一盘辣子鸡吧?


李麻子说,你的饭我吃不起,也不敢吃。


马七枪问,我得罪李所长啦?你不给面子?


李麻子说,你面子太大,不会得罪我,你是能人,为龙头镇做了大贡献,我们应该发奖金,还要开会表扬你。


马七枪说,不敢当,不敢当啊。


李麻子说,你的饭馆生意好,旅馆生意也好,就是为龙头镇做贡献,你是本地个体经济的带头人,大家要向你学习。


马七枪说,什么贡献啊?饭馆要垮了,旅馆没有人住,赚不了几个钱,我现在差人家多少债的。


李麻子站起来,绕着桌子走几圈,重新坐下说,生意不好?差债?不可能。我就知道镇政府也差你的债,政府也不敢得罪你,你会赚不到钱?你是大老板,谁也不放在眼里。


马七枪哭笑不得。


春凤急中生智,跑到父亲的杂货店里,拿来两条烟,嘻嘻笑着走进饭馆,来到李麻子身边说,李所长辛苦了,带两条烟回去抽吧,不要看不起我们的小礼物。


李麻子不接烟,抓住春凤的手说,春凤现在懂事了,几年就长成大姑娘,时间不饶人啊,我们老了,见了姑娘,也只能摸一摸。


春凤笑起来。


李麻子也仰起头来笑,细碎而密集的麻坑剧烈颤抖,好像脸上爬满一群小虫。


李麻子被春凤逗得开心,脑袋却保持清醒。他用力瞪圆小眼睛,向马七枪说明来意。生意做大了,税收要调整。李麻子伸出五个指头,坚定地晃几晃说,加五百块钱,你的饭馆和旅馆,每个月增收五百块的税,你为龙头镇做贡献,要拿出实际行动,莫小气。


麻烦当然是可以解决的。


春凤围着李麻子转,嘻嘻哈哈,不知羞耻,这边摸李麻子的头,那边擂他的背,又冷不防掐一把他的大腿。李麻子一跃而起,哇啦哇啦叫着,绕着饭馆里东倒西歪的桌椅,四处追捕春凤。春凤高高举起两臂,在空中舞动,穿梭在桌椅间,东躲西藏地闪来闪去。李麻子年纪偏大,笨手笨脚,不是春凤的对手,很快被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暗淡,脸上密集的麻坑里注满汗水。


春凤毫不手软,趁李麻子不备,扒开桌子奔过去,在他的脑袋上拍一下,闪身溜出饭馆,蹲在门外傻笑。


李麻子玩得高兴,中午留在马七枪的饭馆里吃饭,几杯酒下肚,人又变得亲切。他把马七枪叫到桌子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说,你做厨师手艺不错,做人还要学习,要学习啊,你闹出麻烦,我就不好办事,不好办事啊,不要怪我下手太狠。


马七枪说,我要向李所长学习。


李麻子说,税的事,回去再商量,现在我还不能说不收,也不能说少收,只说可以商量,研究了再说。


马七枪很感动,叫春凤送来酒杯,倒满酒,高高举过头顶说,我喝下这杯酒,先向李所长表示感谢。


李麻子说,春凤也要喝一杯,刚才差点闹出了我的心脏病。


春凤连喝两杯酒,脸涨得通红,目光有些飘摇,只会笑。


李麻子拍拍春凤的脸说,好姑娘啊,好姑娘啊。


春凤还在笑。


过了两天,龙头镇卫生防疫站来检查了。


来的是一个女人,马脸,高个子,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目光尖锐锋利,满地划出刺目的火星。这个女人穿白大褂,戴口罩,好像不是来饭馆检查卫生,是来到传染病院。


马脸走进饭馆,小心地取下口罩,响亮地吸几下鼻子说,卫生不合格,不合格。


马七枪心凉了半截。他知道饭馆卫生差,柜子里有蟑螂,苍蝇太多,厨房的灶台边有老鼠洞。有一天他在炒菜,老鼠冒险出来凑热闹,围在他的脚边抢鸡骨头,差点把他绊倒。


马七枪说,对不起了,我们会改正,昨天打扫过卫生,买了粘鼠胶,可以粘老鼠和苍蝇。


马脸在饭馆里坐下来,严肃地问马七枪,你检查过身体吗?


马七枪说,我身体好得很。


马脸指着春凤问,这个人也没有检查身体,是不是?


马七枪说,她比我身体好,整天活蹦乱跳。


马脸摇摇头说,你们这些人啊,素质太差,缺乏起码的卫生常识,什么手续也不办,就开饭馆了?你那边的小旅馆,我不用看,就知道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就处理吧,你说怎么办?

 
马七枪说,我改正,一定改正。


马脸问,关门还是罚款?


马七枪弯下腰,压低声音说,我炒一盘鸡,你带回去吃吧,要是嫌卫生不好,你就带活鸡走好了,再带几斤鸡蛋回家。


马脸沉重地叹一口气说,你啊,不接受教训,还想收买人。卫生是大问题,很大的问题,关系到每个人的健康,也包括你自己的健康,这些基本知识,你要好好学习啊。


马七枪狼狈不堪。


马脸说,罚款一千块,如果拿不出钱,明天关门。


马七枪愿意接受罚款。

 



春兰两次讨债成功,好像有些上瘾,还在默默努力。这个坚定、蛮撞、暗怀激情的姑娘,自作主张地四处行动,找马七枪的债主要钱,过了几天,又带回三百块。


马七枪需要钱,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心生畏惧。


马七枪问,哪里找来的钱?


春兰说,不是找来的钱,是要来的钱,人家欠你的钱,我又追回三百块了。


马七枪问,还是赵大头的钱?


春兰说,是派出所的钱。


马七枪暗暗叫苦。


八里坡公路边这个地方,前不巴村后不挨店,单门独户,除了一条蜿蜒而去的老旧公路,就是四周的大片农田和从山脚吹来的冷劲疾风。半年多前,公路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驻进了高速公路施工队,搭起简易的红砖房和两个宽大的帐篷,停了几辆高大笨重的挖掘机,才渐渐增加一些人烟。白天坐在饭馆门口,可以看到人来车往的场面,夜晚躲进旅馆的小楼上,也能听到遥远的,断断续续的马达声,那是施工队在加班,雪亮的灯光照耀着八里坡苍茫黑夜的一角,透出似有若无的温暖。在施工队进驻之前,四处空空荡荡,一旦出事,很难对付,所以马七枪愿意结交警察朋友,春兰得罪派出所警察,是很愚蠢的。


马七枪在八里坡公路边做生意,确实经历过危险,有人喝酒闹事,也有人来偷窃。他见过大小场面,小麻烦可以对付,处理不了的纠纷,就请警察出面解决。马七枪与八里坡乡派出所的吴所长关系不错,每次打电话过去,吴所长都会派人来,或者亲自出马,春兰找吴所长要钱,让马七枪感到羞愧和心虚。


其实,马七枪不必担心,吴所长不是小心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相比镇长赵大头,吴所长宽宏大量,为人可靠。春兰从派出所追回三百块钱来的第二天晚上,一个流浪少年蹿进公路施工队驻地作案,偷一根撬杆,摸黑穿过老公路,找到四川人的汽车修理店,撬开店门,搬走两个卡车轮胎。四川人两口子闻风而动,追进门外的夜色中,躲过撬杆的无情打击,把流浪少年在公路边制服。春凤跑上旅馆小楼,惊慌失措地拍门,把马七枪从床上叫起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公路边,当场抽了窃贼几个耳光,把流浪少年关进旅馆的房间。抽完两支烟,想到在旅馆里关押窃贼不妥,也不吉利,马七枪就给吴所长打电话。他心事重重抱着电话听筒,先就春兰追债的事作道歉,才焦急地报告窃贼作案的事实。吴所长不计较春兰的错误,爽快地哈哈一笑,安慰了马七枪,很快派人过来,把窃贼连夜带走了。


为了表达对吴所长的敬意,偷窃事件平息后,马七枪趁饭馆生意清淡的时机,赶到八里坡乡派出所登门拜访,想请吴所长和他的弟兄吃饭,可是派出所人去楼空,连守门的人也没有。马七枪倍感失落,在荒凉而短促的乡街子上走一圈,知道山上的村子里发生血案,警察全部出动,追捕要犯去了,才遗憾地返回。


马七枪万万没有想到,吴所长和他的弟兄追捕的要犯,竟然从山里的重重包围中脱身逃出,借夜色的掩护,潜入八里坡公路边的小旅馆,提着两把刀子,把春兰劫持在房间里,要马七枪拿两万块钱换人。


那件事发生得太突然,无法防备。那天晚上施工队没有加班,八里坡公路边一片空洞,马七枪已经睡熟。无边无际的寂静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汽车修理店门口的一堆废旧轮胎,沉重地压在马七枪的胸口,使他呼吸困难。他蓦然听到楼下的吵闹,恍惚醒来,躺在床上几分钟,才疑惑地开门出来,探头朝楼下看,只见四川人两口子手足无措,蹲在旅馆外面的空地上,身边还有哇哇大哭的春凤。

 
大事不妙。


危险降临,春凤几乎吓傻,只会嚎哭,不会上楼找马七枪;她的父母,四川人两口子也脑袋卡壳,瘫软地坐在地上。


马七枪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


四川男人抹一把昏花的老眼,悲哀地指着春兰的房间说,抢人啦,抢人啦,拿着刀子呢,春兰这下惨死啦。


看到马七枪,四川女人清醒了,推一把身边的丈夫,破口大骂,死什么死?你一个大男人,就不会有办法?


马七枪认为四川女人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马七枪掏出电话,联系吴所长,可是吴所长那边关机,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真的关机,或者是不想接电话。


夜色深沉,马七枪很绝望。


春兰的房间敞开着一半窗户,马七枪在旅馆前面的空地徘徊,看到了房间里的凶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蓬乱,穷凶极恶,杀气腾腾地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揪住春兰的头发,把刀口搁到春兰的脖子上,另一个站窗户边,伸出刀子嚷叫,拿钱来!两万块,不然老子就放血,杀了人还要烧房子!


马七枪说,有话好好说,放了小姑娘吧。我进来谈可以吗?


站在窗口的凶犯说,滚开!不要耍滑头,小心老子发火!


马七枪哀求道,我是老板,用我来换服务员可以的吧?


凶犯用刀子在窗户边当当敲几下,大声说,你是老板,就赶快拿钱,交钱就放人,不要讲废话!


四川人两口子一左一右地扯住马七枪的臂说,马老板谢谢了,你赶快想办法,我看他们是饿昏了,什么事都敢干啊。


马七枪努力挤出笑脸,对凶犯说,你们先休息,我去找钱,再叫人给你们做饭,你们没有吃东西吧?我叫人炒一盘辣子鸡给你们下酒。


窗户边的凶犯破口大骂,吃你妈,老子杀了人,可以喝她的血!


马七枪反复听到钱字,心里就有底了。他知道凶犯不想杀人,只想诈钱,就算拿不出两万块,凑几个钱也可以对付。可是他不甘心,也不想轻易松口。辛苦挣来的钱,这样被人诈去,怎么收场?黑道的人听说,隔三差五跑来,麻烦更多。


春凤哭喊着说,怎么办啊,怎么办才好啊,他们拿刀子比划,不小心会把春兰的脖子割出血来啊。


马七枪说,他们敢杀人,我就跳进窗子拼命,我见过的场面也够多的。


春凤哭得更加响亮。


马七枪说,我哥哥在就好了,今天晚上就会有好戏看。



马七枪忽然对哥哥马绿头无比想念。


现实很严峻,没有马绿头,马七枪也要把眼前的凶犯治住。他站在窗户外,东拉西扯地说话,装出哀求的样子,总算使场面得到缓和。


窗户边的凶犯慢慢后退,坐下了。马七枪上前两步,朝窗户投进一包烟,这一招效果不错,凶犯把烟捡起来,各人点一支,吞云吐雾地猛抽。


马七枪开始演戏,大声安排春凤去拿钱,又叫四川人两口子去饭馆里炒莱。他朝春凤挤挤眼睛,叮嘱她泡一杯茶,在里面放老鼠药,端来给凶犯喝,如果能把他们毒死,就可以一了百了。


马七枪的计划使春凤大受鼓舞,她急忙跑开,消失在黑夜里,四川人两口子也假装离开,旅馆外面只剩马七枪一人。马七枪担心凶犯不耐烦,站在窗子外面说,我叫人去找钱了,可能没有两万块,请多多包涵。


房间里的凶犯只顾抽烟,不理睬马七枪的解释。


马七枪说,我现在先把两百块钱送进来可以吗?


凶犯也不出声。


马七枪慢慢前进,朝窗户边移去。凶犯丢掉烟头,一跃而起,咣啷踢翻椅子,把春兰拖到窗户边,朝窗户玻璃上撞她的头,撞得春兰呜呜呜地呻吟。


马七枪连连后退,大声告饶。


凶犯把春兰推开说,赶快拿钱,老子不耐烦了!


春兰就在这个时候动手的,她动作敏捷,下手极狠,毫不犹豫,好像受过训练的警察。两个凶犯抛开春兰,一齐站到窗户边,朝马七枪乱骂和吼叫,春兰抓住机会,抓起椅子,砸向凶犯。马七枪清楚看到了春兰的进攻,悚然张大嘴巴。椅子落到一个凶犯的头上,这个人晃几下,当场倒地,另一个躲过打击,举刀扑向春兰,春兰左右挥动椅子,连退几步。


马七枪毫不犹豫地扑向房间,翻身跃进了窗子。春凤端着茶水走来,看到战斗发生,手中的碗咣啷落地,泡了老鼠药的毒水全部撒落。

 
马七枪跃进房间,凶犯丢开春兰,朝他刺出一刀。马七枪闪开,恢复了少年时代的邪气,飞腿踢掉凶犯的刀子。春兰紧密配合,从后面夹击,用椅子再次砸中凶犯的头,这个凶犯连晃也不晃,就垂下脑袋,坐到地上了。


春凤和父母一齐冲进房间,把砸昏的凶犯按住。


春兰临危不惧的非凡才华镇住了所有人,包括派出所的吴所长。天亮后,吴所长获知围捕要犯落网,被马七枪和四川人一家拿下,很高兴。几辆警车穿破清晨的薄雾,呼啸而至,停到了八里坡的公路边,车上下来了吴所长和附近几个乡协同作战的警察,人人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按战术要求一字散开,铁桶般围住马七枪的小旅馆。


两个身穿轻薄的廉价防弹服,头戴钢盔的警察小心谨慎,弓腰前进,踢开旅馆房间,把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凶犯拖出。


春兰扑哧一声笑了,淡淡地说,这些警察胆子小,还不如我。


吴所长好奇地问,你怎么啦?比我们的干警厉害?


马七枪递上一支烟,向吴所长汇报了春兰的壮举。


吴所长大为感慨,拍拍春兰的肩膀说,小姑娘不错啊,巾帼英雄啊,前几天到派出所要钱,只觉得你好玩,老实说你可以做警察了,你想做派出所的警察吗?


春兰被夸得害羞了,红着脸低下头。


吴所长说,为了表彰你不畏强暴的精神,我们会送来一个奖状。


春兰小声表示感谢,脸上飞满幸福的红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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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10-04



太阳渐渐升起,警察把凶犯押上车,鸣着凄厉的警笛,碾压着早晨的阳光,浩浩荡荡地绝尘而去。马七枪看着远去的警车,无限感慨,又对哥哥马绿头产生深切怀念。那个不怕死的青年,曾经在龙头镇杀出一片天地,他的名字像坚硬的石头,又像无情的短刀。算起来,他被判刑,关进监狱几年了,可能已经出狱。出狱以后他会跑到哪里去?


马七枪愿意帮助哥哥马绿头,只要回来,马七枪会留住他,一起打天下,做生意赚钱。有马绿头,什么人还敢来找死?


这就是亲兄弟间的心灵感应,马七枪思绪绵绵地想念哥哥马绿头,那个获释出狱几年的青年,正好结束了在外地四处漂泊的动荡历史,搭乘颠簸的长途客车,风尘仆仆地行走在重返故乡的路上。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太阳沉沉欲坠,一辆客车驶到八里坡公路边,车上疲惫不堪地走下了马绿头。他唇上叼一支烟,微微眯着眼睛,不断摇晃脑袋,躲避着烟头上冒出的烟子。


马绿头提一只松松散散的红白条纹塑料口袋,袋里有几件破衣裤、两把短刀和几包香烟,他连身份证也没有,更没有钱。出狱几年,他在外省各地游走,也挣过钱,可是,挣来的钱像捧在手心的水,眨眼就漏光了。


他把提包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吐掉唇上的烟头,又点起一支烟。


阳光从山腰莫家丫口无力飘落,停在马绿头的屁股下。那个部位,塑料袋的下方,在马绿头沉重身子的压迫下,一把短刀的刀尖刺破袋子,阴沉地向外张望,好像在喘气,一小片夕阳的余晖懒洋洋地舔着闪亮的刀尖。


八里坡公路边盖起了饭馆和旅馆,马绿头感到迷茫和惊讶。


马七枪在厨房里炒菜,公路施工队的老板在饭馆里请客,一帮人吵闹着逗春凤开心,春兰端着一只盆从饭馆门前走过,看到坐在公路边的马绿头,诧异地站住。


马绿头朝春兰招招手说,过来,小姐。


春兰瞪他一眼,扭头走开。


马绿头站起来,提起地上的塑料包,朝春兰追去。


春兰听到马绿头的脚步声,并不着急,走得不紧不慢,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想知道。马绿头却兴致高昂,他对春兰的沉默和矜持产生了兴趣,不知道这个姑娘就是当年坐在汽车修理店门口啃包谷秆的小女孩。


马绿头追上春兰,拦住她的去路说,玩玩嘛,小姐,你不喜欢我?


春兰说,滚开!


马绿头厚颜无耻地笑起来。


春兰把塑料盆抱在胸前,继续朝前走。


马绿头伸手拉她的衣服,春兰用塑料盆把他的手砸开。


马绿头说,好哇,火气大得很。


马绿头再次拦住春兰,春兰不说话,站住不动。


马绿头说,不要惹我生气,我要是生气了,你就不会好受的,你知道我是谁?

 
春兰朝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马绿头涎笑着。


春兰说,你再拦住我,我也就不客气了。


马绿头抢过春兰手中的塑料盆,春兰气坏了,朝他的脸上吐一泡口水,马绿头在脸上抹一把,把手中的塑料盆甩到公路边。春兰脸色发白,朝马绿头的腿踢一脚,马绿头没有防备,扑通跌到地上。春兰趁机跑开,马绿头坐在地上放声大笑。


这就是马绿头送给故乡的见面礼,也是他送给春兰的见面礼。他三十岁,比春兰大十二岁,饱经沧桑,皮肤干裂,老气横秋。可是,他对外表漂亮,内心狠毒的春兰产生了好奇,对春兰的坚定和单纯有些着迷,好像苍蝇叮上豆腐,又像恶狗咬住了肥肉。春兰把他踢倒,跑过去捡起塑料盆,气呼呼地回到旅馆房间,马绿头还坐在旅馆门前的空地上狂笑。


春兰跑回旅馆,坐进房间,用力关上门。这个苍老丑陋的陌生男人,让她感到厌恶。几天前被杀人犯劫持的场面,又在眼前重现。她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一口水,看着墙上的一面小小的大红色方形锦旗,急促喘气。那是派出所吴所长派人送来的锦旗,上面有“人小志大,巾帼英雄”几个字。这面锦旗让她体会到骄傲,也萌生不满。她不认为自己年纪还小,马七枪回来两年,她又长了两岁,已经十八岁,小小的胸脯一天天胀大,快要赶上姐姐春凤了。夜深人静,躺在旅馆房间空空的小床上,面对八里坡无边的黑夜,她把手伸进衣服,摸到暗中突起的挺拔乳头,就会产生触电般的酥软和刺痛,乳头下方的胸口一阵骚乱,好像有一群鸟在身体里聒噪盘旋,又像有饥饿的松鼠在里面乱蹿。她认为,年纪还小这几个字,把她与马七枪无情隔开,就像公路把长满包谷的农田割开,又像大河把山劈开。他们站得很近,目光相遇,听得到声音,闻得到身体的气味,却隔河相望,不得交往。


她探了一下头,朝窗外看一眼。


马绿头坐在旅馆前面的空地上抽烟。


马绿头抽完一支烟,把裤腿边拉起来,查看小腿的伤,找到一小片轻微的淤血,用指头按去,就感到疼痛。他微微一笑,忽然用力按住淤血的部位,龇开被烟熏黄的牙齿,吸一口冷气,全身畅快地抖动。


对马绿头来说,踢伤腿骨不算什么,被一个姑娘踢倒,坐到地上,却是好玩的事。他全身是伤,脑袋被人用西瓜刀砍开过,头上有一条细长的仿佛森林中的河流的伤疤,那道头顶的伤疤,使他名气大振,赢得龙头镇南门帮的小头目宝座,以后,打打杀杀,出生入死,受伤是家常便饭。他的肋骨断过两根,指骨断过三次,鼻梁骨断过一次,背上被捅过一刀。进监狱以后,打架就像撒尿和拉屎,每天发生几次。他曾经被人打得吐血,也让那个人尝到了人生的仓促和无情。监狱里那个五大三粗自以为是的恶霸,某日忽然从楼上的厕所里摔下,在院子里砸成一团烂泥。警察查了几天,没有结果,也就不了了之。众牢友很惊奇,厕所窗户安装了铁栏,那个人怎么钻出去?又摔到楼下?他想逃跑?还是被人打昏塞出去?答案是找不到的,死亡是永远的秘密。


出狱几年,马绿头要经历更多危险。


光线渐渐暗淡,风声骤紧,饭馆里传来吵闹的划拳声,还有春凤的清脆笑声,旅馆里非常安静。马绿头偏头看,发现旅馆房间敞开的窗户里闪出春兰的眼睛,就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朝春兰招手。


春兰关上了窗子。


马家兄弟就在这个时候隆重相逢。


春凤笑着跑出饭馆,找春兰吃饭,看到旅馆前面的空地上坐了一个正在抽烟的男人,放慢脚步,迟疑地走过去。距离马绿头两步远,马绿头回头看,干裂的嘴唇张开,吐出一口烟,春凤全身发毛,夺路就逃。


马绿头一声不响地目送着春凤跑远。


很快,春凤带着马七枪赶来了。


马七枪朝前走几步,若有所思地站住。


马绿头丢下烟头。


春兰走出来,站在旅馆的走道上。


马七枪有些发愣。


马绿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走向马七枪。春凤看到马七枪张开嘴巴,不说话,变成白痴。马绿头也有疑惑,稍稍发呆,慢慢走过来,站到马七枪面前,他朝马七枪的肩膀推一掌,推得马七枪晃几下,后退两步。

 
夜色像一只大鸟,张开宽大的翅膀,翻越莫家丫口后面连绵不尽的山峰,在八里坡的公路边无声落下。旅馆房间里投射出一片昏黄灯光,在马家兄弟的身后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两兄弟面对面,各自愣了几分钟,动了动嘴唇,嘿嘿嘿地笑起来。





当天晚上,马家兄弟兴奋过度,坐在饭馆里,围着桌子喝酒,两人酩酊大醉,扯开粗涩的牛嗓子,在无边的黑夜里高歌。最后,他们砸烂了一堆酒瓶和碗碟,双双倒在饭馆门口的泥地上。春兰春凤急得团团转,又无可奈何。春兰知道真相,仍然无法减少对马绿头的厌恶,看到马绿头像一个体形过大的畸形婴孩,甜蜜地睡在饭馆门口一摊酸臭的呕吐物中,春兰毫不客气地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


春凤跑到汽车修理店,找来自己的父母,一家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拖到旅馆走道,塞进房间,四脚四手地搬到床上。


马绿头正在迷迷糊糊地沉睡,竟然朝春兰伸出一只手。


春兰惊讶地凑近脑袋,认清马绿头已经睡着,就恶作剧地吐一泡口水在他脸上。


春凤说,你不要这样,这个人很凶,他要是醒着,就不会饶了你。


春兰说,他是一只狗,不是一个人。


春凤说,你不能这样骂他。


第二天早晨,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到房间里,落到床边,抚摸着马绿头的脚趾,马绿头醒来了。马七枪已经离开,下楼干活去了,房间里空空荡荡。他忘记了昨夜兄弟重逢的幸福,有些不适应,也有些困惑,不知道身居何处。他眯着眼睛,无所用心地躺在床上,连抽几支烟,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才摇摇晃晃地下床,趴在窗前,眺望旅馆后面宽阔的农田。在窗前发一阵呆,马绿头推门出来,站在走道上响亮地打哈欠。


那天上午,马绿头回山脚的村子,去看望年迈的父母。


家里的老房子,马绿头已经认不出来。


在马绿头四处游荡去向不明的日子里,马七枪回到八里坡公路边做正经生意,有空就回村子照顾父母。他没有更多钱为父母盖新房,却可以凑钱把歪斜的老房子修好。老房子墙上的两个大洞已经砌严,房顶换了新椽子,铺上整齐的新瓦,门窗也焕然一新,结实的木料,光滑的油漆,窗子上还安装了玻璃。有玻璃的窗子在这里很少见,村里的大多数人家,窗子还是沿用古老样式,只有两片木板,推开木板窗,可以迎来早晨的阳光,也可以让苍蝇蜜蜂和飞蛾自由出入。有时候,褐色的小谷雀会落上窗台,愚蠢地飞进房子,引起无知少年的杀性,招来灭顶之灾。


木板窗很古老,也很简陋,关上窗子,就像太阳落山,又像合上眼皮睡觉。只有马绿头家很明亮,关严墙上的玻璃窗,还有清澈的光线投射进来,照亮房主人心底的黑暗。


家门口睡着一只黑狗。


黑狗不认识马绿头,耸肩站起来,朝马绿头狂吠。土墙上的玻璃窗后面,一张恍惚的人脸在缓缓出现。


马绿头朝黑狗踢出一块石头,黑狗立即夹着尾巴逃远。


马绿头跨进了家门。


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子边,像一块石头,又像一只笨重开裂的老木柜。母亲隔得老远,坐在窗子对面的火塘边。母亲老了,或者说衰老得太早,玻璃窗透进的光线,落到母亲身边,好像一摊水在地上洇开。马绿头皱一下眉头,发现母亲的身子缩得更小,看上去像营养不良的女孩。这个不到六十岁的女人,软弱地靠在土墙边,已经无力站起来。她一生操劳,在田里干活,以土豆和包谷为食,生了两个儿子,很骄傲。可是,丈夫脾气暴躁,儿子残忍顽皮,终日惹事,给她带来无尽的烦恼和羞辱,把她的生命过早耗光。现在,小儿子马七枪回到故乡,可以向她表示孝顺,她的美丽和温柔,却完全烟消云散。


母亲看着马绿头,空洞的双眼一眨不眨。


马绿头的父亲,村里著名的牛脾气男人马老汉,头发稀疏,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


马老汉一眼就认出了儿子。


马老汉问,你回来干什么?


马绿头讨好地点点头。


马老汉说,你还没有死,真是怪事。


 
马绿头笑了笑。


马老汉说,你不要回来捣乱,也不要破坏你弟弟的生意,最好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


刚才站在门口狂吠的那只黑狗,已经悄悄返回,摸进家门,在门坎边的地上卧下,怯怯地注视着马绿头。


马绿头点起一支烟,朝黑狗挥一下手,黑狗立即跃起,丧魂失魄地蹿出门外。


马绿头慢慢凑到火塘边,陪父母坐了半小时,就站起来走了。


马绿头一路吹着口哨,东张西望。十多年前,两个乡村顽劣少年,马七枪和马绿头兄弟,就这样每天溜出村子,寻衅滋事,现在,物是人非,人老了,心还不老。马绿头掏出一支烟点上,朝莫测高深的天空吐出一口浓烟,穿过村子外面的农田,回到八里坡公路边。


马绿头没有任何正当的谋生本事,不会做饭,不会算账,大字不识几个,而且丢三落四,满口脏话,唯一的才华就是敢拼敢打。马七枪不在乎,对马绿头说,你就做保安,人家大城市的公司都要养几个保安,你做我们公司的保安。


马绿头笑得差点岔气,他拉过一把椅子,在饭馆门口坐下,不冷不热地问马七枪,兄弟,不要吹牛了,你有什么公司?


马七枪说,集团公司啊,一家汽车修理店,一家饭馆加一家旅馆,就是集团公司。


马绿头说,还在吹牛,汽车修理店是春兰家的,你根本有不起。


马七枪说,反正,你就一起管起来,有小偷小摸的人,打架闹事的人,就交给你处理,只是不要把人家打死,你抓住坏人,要交给派出所的警察。


马绿头掏出烟,自己点上一支,盯住马七枪问,春兰为什么不理我?


马七枪说,你才回来几天,就看上她了?


马绿头说,她对我很凶,为什么要这样?


马七枪说,春兰不错,只是脾气怪,你没有看到她房间里挂的锦旗?她敢跟两个杀人犯打架,不好惹,你要小心。


马绿头说,她最好把我吃掉。


一辆卡车从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过,马绿头吹一声口哨,看着汽车驶远。


马绿头在小旅馆里住下了。


八里坡公路边的所有人都在工作,马七枪、春凤和春兰、四川人两口子,人人埋头干活,只有马绿头百无聊赖,整天抽烟,东游西逛。闲得发慌,马绿头会跑到一公里外的高速公路施工队玩,找包工头打牌。他是赌博的好手,玩老千花样百出,动作麻利,脸不变色心不跳。包工头不知深浅,仓促上阵,立即尝到苦头,一个上午输掉八百块钱。


包工头连输几次,害怕了,看见马绿头来访,就借故躲开,不敢招架。马绿头笑一笑,摇摇头,并不生气。他坐在施工队工棚里抽几支烟,就返回小旅馆来了。他换了一个人,想改邪归正。从前,有人故意躲他,麻烦很大,挨揍是小事,扳断一根手指,才能消除怨气。


马绿头包里有钱,搭车跑到龙头镇,买来一根金项链,打算送给春兰。可是春兰每天走来走去,始终抬头挺胸,表情严肃,从来不正眼看他。


春兰讨厌马绿头,对马七枪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懒汉很不理解。


春兰说,这个人很恶心。


马七枪说,他是我的哥哥。


春兰说,呸!


马七枪说,以后我教他做菜,他学起本事来,是很聪明的。


春兰说,呸,他学会做菜,我就不吃你们的饭了。


金项链寂寞地躺在细长条的红色盒子里,马绿头把盒子带在身上,盒子在衣袋里沉重地晃来晃去,已经好几天了。


马绿头原来图好玩,现在动真情了,想找到正式的场面,郑重其事地向春兰送金项链。他煞费苦心,每天早晨起床,站在小楼上抽烟,朝下面看,搜寻春兰的身影,看到春兰走过,就赶下去,拦住她的去路。


马绿头噘着嘴,把沾在唇上的半截烟小心取下来,丢到地上说,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做,洗毛巾我也会的。


春兰说,滚开!


马绿头笑一笑,看着春兰走远。


晚上,马绿头再次出动,敲春兰的门,春兰坐在房间里看电视,不理他。马绿头很顽强,不断敲门,春兰骂几声,不见马绿头离开,就端一杯水,开门泼到马绿头脸上。


马绿头抹一把脸,上楼睡觉去了。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打打杀杀,经风雨见世面,消磨了十多年,却在八里坡公路边的春兰面前乱了方寸,似乎变得软弱可欺。

 
马绿头的变化很可笑,又令人鼓舞,马七枪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换到别的场合,像春兰这样不识好歹,早就死好几回了,可是马绿头俯首帖耳,甘愿受苦,自得其乐。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进步。


现在,马绿头的心里,生出一份爱情的愿望,这份愿望像天上盘旋的鸟,还没有落到树上,那一刻遥遥无期,也可能随时降临。马七枪看出道理,更加高兴,他愿意出面,撮合马绿头与春兰的关系。毫无疑问,马绿头获得了春兰的爱情,就会真正走正道,做规矩的公民,春兰也会心安理得,更加温柔和善解人意。


还有,春兰有了马绿头,就会网开一面,不再抱幻想,让马七枪成功逃脱。


一天晚上,马七枪走进春兰的房间,递给她那只装了金项链的红色盒子。春兰打开盒子,身子发软,坐到床边,眼里泪花闪烁。马七枪说,我哥哥买的,他想送给你,又不好意思。


春兰猛然站起来,扬手把盒子扔出窗外。


那天晚上有两个人彻夜不眠,一个是春兰,她万分伤心,为马七枪的无情而深感绝望,哭了整整一夜,轻弱而冰凉的哭声,始终回响在楼下狭窄的房间里。另外一个无法入睡的人是马绿头,他被春兰的哭声刺痛了,走出房间,趴在楼上的走道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默默忍受蚊虫的叮咬,晨光初照时,竟然毫无觉察。





马绿头不是等闲之辈,面对春兰束手无策,做保安却很厉害,他在八里坡公路边没有多少事,好像可有可无,其实很重要。


有一天,一辆拉木料的卡车停在八里坡公路边,驾驶室里爬出三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三个人坐进饭馆里,点了一桌菜,胡吃海喝,高声谈笑。一盘辣子鸡吃光,其中一个光头忽然动怒,砸烂酒瓶,破口大骂,把春凤叫到面前,指着盘子问,什么鸡?他妈的这是什么鸡?老子要你们赔钱。


春凤赔上笑脸说,辣子鸡啊,师傅吃不惯是不是?要是吃不惯,你可以点一份清淡的菜。


光头吼道,老子还敢吃?再吃要死人了,你做的不是辣子鸡,是苍蝇鸡,你没有看见盘子里的苍蝇?


春凤低下头,果然看到一只苍蝇在盘子底上的油汁里无望地挣扎。


春凤说,好像是刚掉进去的,不是我们的错。


光头说,是不是苍蝇?你告诉我是不是苍蝇?有本事你把它吃掉,吃掉我送你一百块钱。


春凤强忍着委屈说,师傅喝多了酒吧,不要说这种难听话。


光头说,你不敢吃?你不敢吃苍蝇,我就敢吃?我吃下去生了病,就不能开车,你们要负责任,我现在已经肚子疼了。


春凤说,师傅不要开玩笑。


光头说,好吧,两清,你不想赔钱,我也就可以不付钱,老子现在走人。


三个人站起来要走。


春凤拦不住人,急得高声喊叫,马七枪从厨房后面赶来,竟然被三个人围住,推推搡搡地逼到墙角。


马绿头进来了。


马绿头把嘴上的烟丢下,走过来说,什么人闹事?


光头说,滚开,你这个杂种。


马绿头平静地说,吃饭不付钱,就不要开车子走了,把车钥匙交出来。


光头大笑说,你这个杂种口气大,还想扣我的车,吃错药了是不是?


马绿头不动声色,伸手朝光头的脖子卡去,光头闪开身,亮出一把短刀。


马绿头看见刀,好像看见女人,眼睛顿时发亮,笑得满脸温柔。他低下头,把长长的一条刀疤凑给光头看,直起身子说,看见了吗,朋友?我头上挨过一刀,可是没有死,现在你拿刀来砍就是了,我这个人是杀不死的,只有你会倒霉。


光头稍稍愣住。


马绿头趁其不备,抢身上前,膝盖顶向光头的胯,光头马上倒地,刀子落进马绿头的手中。马绿头握着刀后退一步,露出凶残的本性,咧嘴一笑问,要命还是要钱?赶快说。


当然是老老实实地付钱,付钱不说,饭馆门外的卡车,还被马绿头飞刀砸烂了一扇车窗玻璃。


马绿头的非凡表现,让春凤大开眼界。


春兰满不在乎地说,一个流氓,有什么了不起?


春凤说,跟了这个人,谁敢惹你?我觉得你是可以考虑的。


春兰用力一掌,把春凤推得差点摔倒。


春兰不改初衷,看不起马绿头,马绿头的名声却像路边的野草,每日见长,渐渐传开。早年龙头镇南门帮的那些弟兄,已经四分五裂,作鸟兽散,剩下不多的几个喽啰,也完全丧失斗志,结婚生子,变成了平常百姓。不过,在挨老婆痛骂或受了别人窝囊气的时刻,他们会依稀怀念起年轻时代的那段男子汉风光,暗暗攥紧拳头,嘀嘀咕咕地哀叹时光的无情。他们听说马绿头归来,在八里坡公路边重振雄风,无人能敌,深感振奋,奔走相告,浑身热血沸腾。有一个在龙头镇酱菜厂打工的弟兄,年纪跟马绿头差不多,已被辛苦生活摧残得未老先衰,大半个脑袋掉光了头发。为了重温往事,他向酱菜厂请半天假,悄悄带了三岁的儿子,跑到八里坡公路边拜访马绿头。遗憾的是那天马绿头不在,他和自己的崇拜者恰好走了相反的路线。那个人满怀深情,抱着三岁的儿子,沿路啰哩啰嗦地追忆往事,从龙头镇摸到八里坡,马绿头却搭乘拉土的卡车去了龙头镇。

 
马绿头是去讨债,他要找事做,不想吃闲饭。听说镇政府欠了马七枪的钱,马绿头很高兴,重复了春兰的动作,也去找镇长赵大头要钱。


赵大头对马绿头早有耳闻。当年马绿头在龙头镇为非作歹,赵大头不名一文,只是一个小学体育教师。他爱好运动,会几下拳脚功夫,与龙头镇的小帮派少有交往,也就多少听说过马绿头的大名。那年马绿头被捕,赵大头是最为振奋的龙头镇居民之一,他亲眼看到过马绿头把一个人踢得面目全非,又掰断了那个人的手指,那个血腥的场面,使他心惊肉跳,好几个月被噩梦纠缠。


现在,马绿头找上了门。


当时赵大头刚开完会,正坐在办公室里与女打字员开玩笑,马绿头推门进来,送上客气的微笑,报出姓名,赵大头脸上的表情就冻住了,手从女打字员的肩上无力地滑下。


赵大头深深吸一口气,在宽大的黑色皮椅上坐正身子,抬手在鼻子上不安地揉一把,努力保持着平静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有什么问题,找办公室主任反映可以吗?


马绿头说,不着急,我是来收账的,镇长点个头,就可以办了。


赵大头说,明天我派人送钱来可以吗?今天出纳不在家。


马绿头很高兴,掏出了香烟。


赵大头急忙摇摇手,把桌上的香烟丢了一支给马绿头。


马绿头连说几声谢谢。


马绿头点起烟,好奇地四处环视,赵大头手忙脚乱地打一个电话,叫来办公室主任,把马绿头交给他,站起来溜之大吉。


第二天清晨,龙头镇政府财务科的出纳马惠英乘坐赵大头的桑塔纳,来到八里坡公路边,把五千块钱吃住的欠债全部结清了。


马绿头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镇长赵大头手上讨回五千块欠债,相比春兰的死缠赖磨,马绿头可谓威力无穷,春凤找到更有说服力的例子,再次拐弯抹角地劝说春兰。这一次,春兰连生气也不会,漠然地扫一眼春凤,把头扭开,目光投向远处笼罩着大片低沉乌云的山峰。


最近,春兰有明显的变化。以前马七枪拒绝她,心无旁骛地热爱春凤,她不伤心,也不绝望,只会对马七枪产生更大兴趣。她从小话少,不善表达,胸中翻卷着八里坡的疾风,脸上却很平静。那天晚上,马七枪干蠢事,为马绿头做媒,送来装了金项链的盒子,对她是惨重打击。马七枪的做法是出卖,就像开一辆拉土的沉重卡车,压过她的胸口,把摇曳生姿的希望彻底摧毁,气得她一夜痛哭。


第二天,春兰没有出门,还在房间里昏睡,无声无息,好像已经死去。马七枪很后悔,守在她的床边,反复道歉,她的呼吸忽紧忽慢,却没有睁开眼睛。


那件事已经过去,春兰却忘不掉。最近一段时间,她经常把椅子搬出来,坐在旅馆门前的空地里发呆。有时候,她会躲进房间,不出声,客人来到,大呼小叫地找人,也无动于衷。春凤跑来,她才恍然大悟,找出抽屉里的钥匙,拍拍脑袋跑出去。有一次,她洗一盆床单和毛巾,辛苦搓洗好半天,晾晒到麻绳上,却发现床单和毛巾更脏,沾满了泥土和沙子。


还有更大的错误。一日半夜,几个客人来到,在旅馆里住下,第二天凌晨,天不亮就欲离开。他们在春兰的房间外敲门,找她结账。春兰躺在床上,看着轻轻摇晃的帐顶,听着门外的响动,却不闻不问。几个人不耐烦,尝试着逃走,爬上公路边的汽车,发动马达,认清无人理睬的局面,就扬长而去。


天亮了,公路上马达轰鸣,拉土的卡车蹦蹦跳跳地来去。春兰迷迷糊糊,走出房间,打了几个哈欠,蓦然惊觉,发现住旅馆的客人已经逃走,气得脸色煞白。


春兰来不及洗漱,穿一身皱巴巴的衣服,站到公路边,准备搭乘过路的汽车去龙头镇,找那几个人算账。


马七枪说,算了算了,便宜了那几个人,我不认为是你的错。


春凤说,那些人早就跑远了,怎么找得到?


春兰说,我昏头了,昨天晚上没有收押金,早上又睡得醒不过来。


马绿头凑过来,拍拍春兰的肩膀说,那几个人开着车,恐怕已经跑到美国,算我的错吧,四个人六十块钱,我来付就是。

 
春兰怒火万丈,踢了马绿头一脚。


马七枪忍俊不禁,被春兰的鲁莽逗笑了。


下午四点多,春兰回来了,头发蓬乱,一只眼睛微微青肿,衣袋里装了六十块钱住宿费。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赶到龙头镇,沿街边仔细搜寻,转了一个多小时,在一家饭馆里找到了那几个逃走的客人。人家当然是不认账的,也就免不了争斗。争斗的结果是,春兰的眼睛受了轻伤,对方的一个人手臂被咬开,流了一些血。后来,警察出面解决,根据双方的伤势,各打五十大板。那几个人怕麻烦,不愿返回八里坡公路边的旅馆对质,只好认输,交给了春兰六十块钱。


马绿头看到春兰受伤,眼里闪出残忍的光芒,迅速上楼,回房间取出刀子,打电话找高速公路施工队的包工头要车。


马七枪说,你不要去闹事了,那几个人不可能还留在龙头镇。


春凤说,你不是说过,那些人早就跑到美国?


马绿头说,敢打我的女人?他们活腻了,就没有办法。


春兰听到这句话,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唾沫。


春凤推一把春兰说,你去劝他,不要让他走,搞不好真要死人。


春兰说,死光了好,死光了我才高兴。


十多分钟后,包工头的车子把马绿头带走了。


天色黑定,冷风渐起,马绿头醉醺醺地回来了,那把带去杀人的刀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丢失。那几个人果然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他感到失望。在龙头镇街头瞎逛时,马绿头被一个人拦住。这个人早年十二岁,是他在南门帮做事的手下,小偷小摸很在行,现在长成大人,个子还是很小,面黄肌瘦,目光畏缩,像一个胆怯的少年,只是额头上多了几颗粉红色的硕大粉刺。


这个人巧遇马绿头,十分振奋,笑得小鼻子小眼睛全部歪斜了。


马绿头把这个人带进饭馆,喝够酒,又把他带到了八里坡公路边。


这个人名叫陈学习,名字好听,很上进,其实活得下作

 



马七枪在八里坡公路边开饭馆和旅馆,靠手艺赢得食客赞赏,还召来了三公里外的龙头镇客人,已经不容易。可是,这片荒漠冷清之地,风沙灰土太多,人气不足,马七枪带着春凤和春兰,努力几年,还是很辛苦,改不了小工的命。这种艰难局面,马绿头已经看清了。所以,他从龙头镇带来了陈学习。


陈学习从小不学习,几进宫,命不如草,甚至不如猪屎。他手脚不干净,个子瘦小,在龙头镇名声远扬,龙头镇的居民看见他,避之不及,警察也对他太熟悉。长大以后,他也想靠劳动挣钱,可是没有人雇他做工。他借钱买来西瓜,在镇上倒卖,差点把裤子赔光。为浙江人打工,进山收购黄壳竹笋子,又体力不支,吃不了风餐露宿的苦,更赚不了钱,也就挣得一碗饭吃。只好在街头玩,帮人看守台球室。没料到,在台球室里,陈学习找到感觉,学习劲头大增,几个月就练成高手,成为弹不虚发的龙头镇头枪。


从此陈学习有了活命的出路。


那天晚上,马绿头带着陈学习去见马七枪。


马绿头说,台球在龙头镇生意好,玩的人很多,我们这里也可以搞几张桌子。


马七枪摇头说,这个地方人少,谁会来玩台球?


马绿头笑了,在陈学习的小脑袋上摸一把说,他在这里干,玩台球的人就会找来了,他帮人家打球,一天可以挣五百块。


陈学习急忙送上讨好的笑容说,最多的时候我挣过七百块,真的是七百块,不骗你。


马绿头说,怎么样?干就是了,陈学习挣了七百块,我们赚得也不会少。


陈学习说,来的人要是赌博,你们可以抽头,比租桌子挣得多。


马绿头说,他们还要吃饭,喝醉了还要睡觉,又可以再赚钱。


陈学习看到马七枪略显犹豫,翻起小眼睛,一只手抠着额上的粉刺,继续解释说,也不一定玩赌博,我看见那边有施工队了,工人下班后,闲着干什么?他们会来玩台球,赚钱不是问题,玩的人多了,村子里也有人来,反正玩台球不花几个钱。


马七枪说,不花几个钱,赚什么赚?


马绿头说,赚人头啊,赚名气啊,有了人,钱就会多起来,这个道理也不懂?


马七枪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马七枪动心了,带着陈学习去龙头镇,买来三张台球桌,搁在小旅馆前面的空地上,台球生意就开张了。


公路边不时有汽车驶过,卷起的灰土四处飞扬,陈学习不受灰土和噪声的干扰,握住一支球杆,围着台球桌,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向马绿头展示自己的精湛球技。他个子小,本事不算小,绕着台球桌走几圈,小脑袋坚定地低下去,握杆瞄准,击打出清脆的声音,很快就把球桌上的弹子收拾得干净,赢得马绿头的掌声。马绿头看累了,也持杆登场,当然输得惨,陈学习让他在先,他只打出一杆,不见球落袋,就再也没有机会。


陈学习玩得高兴,马绿头也高兴,可是没有人来玩球。村子里的年轻人不见出现,施工队接连几天加班,工人没有空闲,旅馆一到星期天没有人来住了,小楼里空空荡荡,吃饭的客人来去匆匆,无心停留,通往龙头镇的公路寂寞而绵长,不见台球爱好者结队涌来的迹象。


半个月过去,台球生意没有赚到一分钱。


春兰鄙夷地骂道,马绿头这只狗,只会花鬼花样。

 
马七枪坐在饭馆门口对春凤说,我花了几千块,怕是要赔本了。


春凤摇摇头,也有些担忧。


陈学习见人就笑,好像真是一个爱学习的单纯青年,他一手抠着额上的粉刺,一手握着球杆,不慌不忙地绕着台球桌走动,煞有介事地继续卖弄才华。


半个月过去,局面略有转变,吃饭的人多起来,马七枪和春凤那天很忙,一时无法应付,几个客人在饭馆里等得慌,出来玩台球,制造出了稀稀落落的欢乐。下午,山脚的村子里来了几个少年,看到旅馆门前崭新的台球桌,好奇地走过去,脸上堆满笑容。陈学习向他们热情地打招呼,当场献艺,挑起了乡村少年们的玩兴。他们各人抓过一只球杆,趴在台球桌边胡闹,击不中球,就举着球杆打架。陈学习生气地吼几句,才把他们镇住。可是,这几个乡村少年身无分文,掏不出钱,陈学习骂几句,每人屁股上踢一脚,放他们回家了。


晚饭后,施工队来了两个工人,他们到四川人的杂货店里买烟,发现台球桌,来了兴趣,在昏黄的灯光下玩一阵,又默默摸黑回去。


从早到晚有人玩球,是一个好兆头。


次日天明,有人乘坐龙头镇的一辆小面包车,兴冲冲赶来,车上下来的几个人,都是陈学习的球友。他们围住陈学习,抚摸他的小脑袋,吵吵嚷嚷地投入战斗。从那天起,八里坡公路边的台球生意日益见好,大批龙头镇球友慕名前来,纵情欢乐,玩得留连忘返。


饭馆和旅馆的生意马上看涨。


所有的人,马七枪和绿头兄弟,包括四川人两口子,都被巨大的惊喜淹没,只有春兰例外。她还是一副生气的表情,目光低垂,嘴角绷得很紧,对人带理不睬。旅馆门前一天比一天吵闹,她始终保持冷静,每天做完事,就躲进房间,关严门窗,长时间不出来。


台球生意做开,陈学习不满足了。


两个月过去,陈学习眯着眼睛,脸上挂着猥亵的笑容,对马绿头说,现在赚的钱,只是一个开始,大票子还在后面,等着我们去捞。


马绿头说,你小子有什么馊主意?


陈学习稍作犹豫,小鼻子小眼睛动几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马绿头骂道,你他妈又想走黑道?马七枪可能不干。


陈学习说,老老实实赚钱,苦死累活也不会有完的,你要去开导他。


马绿头说,没有必要了。


陈学习的想法很简单,他希望马七枪出资,拿出旅馆的两间空房,搞卡拉OK演唱,说做演唱,其实是皮肉生意。去龙头镇招几个小姐,本地土鸡加上东北妹四川妹和湖南妹,养在旅馆小楼上,就有好戏。八里坡的荒凉和偏僻可以变成大本钱,哗啦哗啦生出更多票子。他哑着嗓子笑,小巴掌比划着,低声下气地解释。他告诉马绿头,这种事在龙头镇街子上难做,警察会经常检查,在八里坡公路边就方便了,人不知鬼不觉,人家不爱管,起码会睁只眼闭只眼。


马绿头说,马七枪肯定不干,我现在也不想干。


事情就搁下了。


几个月后,陈学习贼心不死,重提旧话。他对马绿头说,你要讨媳妇,没有钱不行,钱来得慢也不行,要挣钱快,还要多,只有玩偏门,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懂的。


马绿头沉默了。


陈学习说,这件事有你才行,你镇得住场面,马七枪出钱,你坐在楼上抽烟看电视,就可以了,我出力,我管所有的事,赚到钱大家分。


马绿头点起一支烟,盯住闪亮的烟头,咧嘴一笑。


晚上,饭馆里人去室空,马绿头与陈学习合谋,拖住马七枪,赶走春凤,打开两瓶酒,边喝边聊,熬了大半夜,说了几卡车话,才把事情敲定。


陈学习的计划变成了现实。旅馆前面的公路边立起一块不大不小的招牌,上面用红绿两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八里坡情人屋、卡拉OK、酒水什么的。夜色徐徐降临,小旅馆一角的两个房间里亮起暧昧粉红色灯光,好像睁开几只迷惘的眼睛,又像探出饥饿贪婪的嘴唇,莺声浪笑从门窗里传出,随风飘摇,长久地萦回在旅馆后面宽阔的农田里。


马绿头挣到不少钱了,也去找四川人两口子求情。


马绿头比马七枪鲁莽,说到正经事,却吞吞吐吐,绕半天圈子,还是不得要领。

 
他只好用钱说话。


他掏出一包钱,又递出一支烟说,就是这样了,春兰嫁给我,我会对她一辈子好的。


四川男人把马绿头递来的钱推开说,你的钱我不敢要。


四川女人说,春兰会把我们吃掉,她的鬼脾气你也知道了。


马绿头说,我不玩别的女人,卡拉OK的生意不是我做,那些小姐,老实说我一个也不认识,连名字也叫不上来,我每天晚上在楼上看电视。四川人两口子还是不松口。


马绿头很灰心。


陈学习说,马绿头你在这方面是外行,找春兰说清楚,说不清就动手,生米煮成熟饭,就可以了,何必拐弯抹角?


马绿头不说话。


陈学习说,春兰是不错,很纯洁,像刚刚长大的母狗。


马绿头挥手一拳,打得陈学习满地乱滚,掉了两颗门牙。





马绿头一拳把陈学习打伤,却不能打消他小脑袋里的邪念。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细胳膊瘦腿,除了额上几颗硕大的丑陋粉刺,再无引人注目之处。他的人生经历中坎坷重重,罪孽的荆棘像田埂边的杂草,蓬勃生长,遍布在他的骨缝血肉和脑袋里。


没有人关心他的心情,也无人知道他的念头。春兰对他不理睬,马七枪和春凤很少找他说话,马绿头高兴了,偶尔找他开玩笑,一起打台球、骂人、抽烟喝酒,喝高了酒,马绿头挥出一掌,常常打得他原地转圈子。


他见识广,早就百炼成钢,刀枪不入了,挨打受骂,永远送上谦卑的笑脸。


谦卑和低贱是一团乱草,遮蔽了陈学习敏锐的眼睛。初到八里坡,他就发现春兰的敌意,这种被人敌视的遭遇,他已经太熟悉,并不在乎。相反,他对春兰也有好感。如果春兰骂他,像马绿头那样揍他,揪他的头发,掐他的脸和踢他的屁股,他会万分欣喜,享受到无尽的快乐。可惜,春兰的心里只有马七枪,好像这个龙头镇的台球高手根本不存在。


一日,有人来住旅馆,又找不到春兰,马绿头很着急,却不愿碰钉子,就叫陈学习去找。陈学习四处跑,在旅馆后面的柴堆边发现春兰,看到她懵懵懂懂,迷茫的目光投向农田前方起伏的远山,就拉住她的手,拖她出来,陪她上楼,为客人安排房间。春兰在楼上迟钝地来回走几趟,忽然清醒,朝地上啐一口,恶狠狠地对陈学习说,你下去,不要跟我走。


陈学习急忙送上讨好的笑容。


春兰后退两步,扭开头,不再说话。


陈学习快速跑开,像一颗被木杆击中的弹子球,射向楼道口,从楼梯上滚落。


卡拉OK开业,陈学习很忙碌,与小姐打成一片,顾不上其他事。那些女孩也对他不在意,把他看做一个无知少年,这种待遇不会让他伤心,只会让他更加如鱼得水。他与女孩们打闹,荤素齐上,从无忌讳,逗得众女孩放声大笑。有时候,玩笑开得过分,女孩们很气愤,一起动手,把他抓住,按倒在沙发上,用涂满颜色的长指甲抠他额头的粉刺。他假装痛苦,怪声嚷叫,趁机伸手乱摸,占尽便宜,女孩们只是笑,不以为然。


女孩们当着陈学习的面换衣服,不会感到羞耻,却无人愿意跟他上床。她们对陈学习的精明和恶毒有几分崇拜,喜欢跟他打闹,却不愿意跟他同枕共眠,她们可以把年轻的身体轻易出卖给过路的男人,却对陈学习的细胳膊瘦腿不感兴趣,或者说没有表现出兴趣。


陈学习满无所谓,不着急。


生意繁荣,八里坡的公路边变得阴暗和肮脏,夜晚很轻柔,虚幻、腥气、无依无靠。缓缓沉降的灰尘中夹杂着空洞的浪笑,春凤看不惯,偶尔唉声叹气,春兰很厌恶,直截了当地说,马绿头是一只恶狗,陈学习是一只死狗。


这是春兰第一次正式评价陈学习,也是唯一的一次。


冬天渐渐来临,西伯利亚的寒流横穿辽阔的中国大地,突然袭击到八里坡一带。这里群山环绕,冷空气降临,短时间无法散去,气温骤然下降十多度。山上的莫家丫口寒风凛冽,公路边和农田边,躲藏在乱草和灌木丛里的很多小鸟被冻死,虫子销声匿迹,也许死光了,或者藏入地下,万籁俱寂,活气全无。


夜深人静,远处的施工队驻地燃起柴火,几团小小的红色火光在黑夜里跳跃,很容易勾起人的心事。锋利的疾风猛烈摇撼着旅馆小楼,夜色中传来嘎嘎叽叽的危险声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台球生意不好,卡拉OK生意萧条,女孩们穿着短短的黑裙子和露出大半脚背的高跟鞋,牙齿瑟瑟打颤,在房间里挤作一团,围着一个小小的电取暖器,用左声左气的歌声打发难熬的时光。


山脚村子外面的一条小河已经干涸,八里坡公路边的财路也被冬天的寒风斩断。马绿头找不到钱,经常跑龙头镇,会见当年的朋友,喝酒吃肉,然后醉醺醺地回来,醉得走不动,就在镇上留宿。有一次,他三天未归,不见踪影,也没有任何消息。马七枪着急了,赶到龙头镇,发现马绿头住进了医院,正在打点滴,原来他喝酒过度,差点丧命。


生意萧条是致命的打击。两个卡拉OK的女孩借故生病,搭乘顺路的客车离开,翻越莫家丫口,踏上漫漫前程,朝四川方向远去,杳无消息。另外三个女孩也叫苦连天,整日愁眉不展,其中一个哭哭啼啼地缠住陈学习,向他借钱,也要回家。


陈学习赔上虚假的笑脸,词不达意地唠叨着,向剩下的三个女孩描绘灿烂前景。


其实,他也失去耐性,准备溜走。


十二月底的一个宁静夜晚。天色稍微放晴,夜空无比高远,星星很多,闪闪烁烁,透出淡淡的温馨,气温略有上升,旅馆的房子里不再冰寒,卡拉OK室来了两个广东客人,这两个人很大方,进门就摸钞票,先给每个女孩发一百块钱,女孩们高兴起来,冻僵的脸蛋开始融化,暂时忘记了冬天的寂寞。


马绿头又去龙头镇了。


半夜过去,广东客人心满意足地驾车离开,消失在冬天的寒风中,女孩们草草洗漱,回房间睡觉。所有的人都已经入眠,八里坡公路边一片黑暗和沉寂。只有陈学习没有睡,他坐在房间里,不开灯,噘着薄如纸片的嘴唇,用劲抽烟。


他把手中的烟头在地上踩灭,揉一把疲倦的小眼睛,推门出来,不慌不忙地慢慢下楼。他做事谨慎,却艺高胆大,不会害怕,也不会后悔,想做就做,无所谓。挨打被骂或者什么,都可以接受,好像冬天降临,寒风呼啸而至,谁也无法阻挡,只能认命。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嘴里的两颗假门牙微微摇晃。上次挨马绿头的揍,失去两颗门牙,他跑到龙头镇,找街头摆摊的医生,掏五十块钱,把麻烦解决了。两颗假牙太便宜,用起来当然不爽,很容易松动,吃饭不小心,就会从嘴里脱落,那种事发生过好几次。有一次在饭馆吃饭,假牙被鸡骨头梗脱,当啷落到桌上,马绿头看见,放声大笑,扬手把他的假牙扔到门外,他丢下碗追出去,才没有让假牙被门外跨进来的客人踩碎。


他不生气,表情畏缩,假牙从嘴里滚出,就张开空洞的嘴巴,发出短促的苦笑,在心里恶毒地咒骂马绿头全家。


那天半夜,他准备撤离,不辞而别,永远离开八里坡公路边,也离开龙头镇。沿公路朝龙头镇方向摸黑走一段,还能遇上两趟四川驶来的夜班卧铺车,乘车可以到达更远的城市。


他下了楼,在漆黑的楼道口站住,稍做思索,走向春兰的房门。


他用两张扑克牌捅开了春兰的门锁,这是小技巧。门无声地推开,迎面扑来温暖的气息,杂有春兰轻弱的呼吸。他把门关上,在墙边蹲下,看清一把椅子,迅速蹿过去坐下。


他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才开始动手,走到春兰的床边,掀开蚊帐,像一条真正的狗,两臂伸开,扑下去,坚定地压住春兰的身子,同时用手牢牢卡住春兰的喉咙。春兰不能喊叫,丧失抵抗,挣扎几下,很快晕过去,身子像水一样松散和平静,波澜不惊,又像冬天的农田,宽阔无边,一片寂静,向锋利的寒风敞开胸怀。


他对这一套有些熟悉,以前做过两次类似的恶事,都顺利得手,并在得手后如愿逃脱。


他把双手从春兰柔软的脖子上抽开,继续下面的动作。


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动作太多,有些杂乱,相比把春兰掐昏,这一步很麻烦。夜风啪嗒啪嗒,摇动着窗子,好像马家兄弟已经闻讯赶来。一辆沉重的载货卡车从公路上疾速驶过,大概车轮碾压进什么土坑,车身哐啷发出的巨大震响,敲打得安静的八里坡猛烈摇撼。


案子就在这时出现意外转机。

 
春兰艰难地睁开眼睛,手里握了一把短刀,陈学习在她的身上忙乱,不知道死期忽然逼近。公路上传来那声巨大的震响时,陈学习一怔,迟疑地偏过头去,春兰趁势刺出了手里的刀子,好像草丛中的毒蛇迅速抬头,向敌手发动致命的攻击。在八里坡一带的山路和农田边,有一种小蛇叫青竹镖,绿色的身子半米长,尖形脑袋,仰起来像刀尖,剧毒。春兰手里的短刀,就像青竹镖的头。黑夜中的摇撼余音未绝,春兰的刀子就不见了,锋利的短刀灵巧地滑入陈学习的胸口,穿透了他单薄而瘦弱的身子。


那一刀太用力,正中要害。


春兰把陈学习踢到床下,在黑暗中坐起来。


马绿头在第二天中午返回。


八里坡公路边乱套了,三个身世复杂的女孩趁乱跑光,房间里丢了两条揉作一团的黑裙子和一些透明的薄纱内衣,人全都不见踪影。旅馆门前停了两辆警车,吴所长在饭馆里正襟危坐,身后站了两个警察,四川人两口子、马七枪和春凤,面对三个警察,老老实实地站在墙角。


春兰低着头,坐在警车上。


十一


事情过去很久,还有令人费解的疑问。春兰的床上为什么有一把短刀?是吃了上次被人打劫的亏,藏刀子防身?还是要用刀子来对付马家兄弟?或者想用刀子收拾姐姐春凤?这些解释都有道理,又可以推翻。


可以肯定的是,春兰的这把短刀,没有准备用来对付陈学习。


时光裹挟在飞扬的灰土中,被八里坡公路边的疾风卷走,若干年后,马七枪和春凤还被上面这个疑问困扰着。


马七枪说,春兰恨我,她说过要杀我。


春凤说,不可能,春兰不会杀自家人。


现在,八里坡的公路边只剩下马七枪和春凤一对小夫妻。


那次,春兰杀人被捕的事件让四川人两口子受到沉重打击,她的父亲一蹶不振,变得很苍老,头发花白,四肢无力,连一只轮胎也搬不动。有一次修车,他爬上卡车车厢,忽然失足摔下,幸好没有受重伤,只把额头磕破,睡两天就好了。


春兰的母亲,那个能干勤劳的四川女人,整天坐在汽车修理店门前抹眼泪,嚷着要去看守所探视春兰,可是看守所在哪里,他们摸不到门,春兰的案子什么时候判下来,也不清楚。他们担心春兰被枪毙,杀人偿命,古来如此,春兰可能会掉脑袋。想到女儿像一只鸟,会在子弹准确的射击中应声坠落,香消玉陨,被过路的汽车碾压进公路下面冰冷的泥土中,想到生死两界的隔离和遥远,他们就老泪纵横。


春兰不会死,也没有死,只是要等很多年才可以出狱。


第二年春天,八里坡恢复生气,草木复苏,鸟语花香,一种叫做报春花的细碎的黄色花朵,在田埂边陆续开放,送来轻弱而长久的春天气息。高速公路的施工队驻地迎来更多工人,驶进更多卡车和稀奇古怪的高大工程车,场面热闹了,轰轰烈烈,嘈声喧天。


各种鸟零零散散地出现,信心十足地飞来飞去,东一只西一只,活跃在田头地角和公路边的草丛中。褐色的谷雀、黑白两色的点水雀和头上长凤的屎咕咕,不时从田间划过,或从公路边蹿出,像一枝箭,嗖地射向远方。


饭馆生意又好起来,小旅馆也经常有人住,汽车修理店也有钱赚,只是卡拉OK生意停业了。关于卡拉OK生意,有过一番争论,马七枪和马绿头认为可以做,天气暖和起来就可以做。四川人一家,春凤和她的父母坚决不同意做,马七枪举手投降,只好把机器卖掉。四川人两口子亲眼看到那些唱歌的脏东西被汽车拉走,才说出坚决要回家的意思。


他们想家了,想马上就走,不愿在这个远离故乡的地方继续辛苦。


汽车修理店留给了马七枪和春凤。


四川人两口子收拾了一堆杂物,马七枪送给他们一包钱,不是十万块,盖房子也够了。钱分成两份,分别捆在两口子的身上,他们要在四川老家度过余生。


马绿头提出请求,要送他们回四川。四川人两口子年纪大了,路途遥远,身上带很多钱,坐长途汽车翻山越岭,是不安全的。


马绿头说,你们回家盖房子,我也可以帮忙。


 
四川人两口子不说话,有些为难。


马绿头说,你们不赶我走,我就想在四川多住几天。


他们支支吾吾地答应了马绿头的要求。


马绿头陪四川人两口子离开八里坡,再没有消息,没有电话,也没有来信。春凤打电话回去,知道父母早就安全到家,还知道马绿头没有兑现承诺,他在四川人的家里住了三天就离开了,不知去向。


马七枪把汽车修理店租给一个河南人,八里坡公路边又多了一个陌生朋友,这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过分健谈,有事无事,爱找马七枪和春凤聊天,高谈阔论地炫耀自己的经历,把马七枪和春凤当作土包子,搞得他们很烦。


马七枪和春凤刚结婚,为饭馆和小旅馆的生意操劳,很累,无心扯闲话,有空只想睡觉。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春天逝尽,春凤去山脚的村子里,左挑右挑,雇来几个头脑简单的姑娘,饭馆和旅馆门前每天有花花绿绿的衣服来回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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