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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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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9-25
 曼娘正是这类古典女人的好例子,所以后来,在民国初年,她似乎成了个难得一见的古董,好像古书上掉下来的一幅美人图。在现代,那类典型是渺不可见,也不可能见到了。曼娘的眼毛美,微笑美,整整齐齐犹如编贝的牙齿美,还有长相儿美。木兰初次看见她时,她十四岁,已经裹脚。木兰自己活泼爽快,却喜爱曼娘的恬静文雅。她俩睡在里院儿一间屋子里,过了不久,曼娘就像木兰的大姐一样了。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交朋友,而且相交愈深,相慕愈切。木兰是有深情厚爱的女孩子,除去她妹妹莫愁与父母之外,她从来没把那腔子热


情爱过别人。

  曾文璞嫌自从义和团之乱发生以来,孩子们就荒废了功课,于是请了一位老学究来家,上午下午教孩子们功课。这位塾师姓方,六十岁年纪,已婚,但是没有孩子。住在曾家东外院儿的一间屋子里,就紧接着书房。他梳着个小辫子,戴眼镜,十分严厉,从来就没有喜欢孩子的样子,不过他向女孩子们说话,腔调儿倒还柔和。

  早饭之后,孩子们开始上课,大概十一点钟,女孩子们下课,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饭。男女学生都要念《诗经》,五种遗规。五种遗规里的文章都是论及生活之道,学校规则,孝顺父母,读书方法。在功课上,女孩子自然胜过男孩子,不过平亚把书都能背得滚瓜烂熟。背书时,总是叫女孩子先背,所以开始时老师的脾气还好,往后,天渐渐晚了,教师的情绪也就越来越坏。

  有人背书时想不起来结结巴巴的时候儿,孩子们就暗中提示,蒙混教师。背书时,学生要走到老师桌子前面,把书交到桌子上,转身背向教师,开始背诵,尽可能背得流畅,这时身子左右摇晃,身子的重量在两条腿上左右交换。这样摇摆移动,后面的教师有时会被挡住,背书的人就有机会得到同学的帮助,因为这时可以低声提示,或是把书翻开,使背书的人偷偷儿看到。

  曼娘有时记错或跳行,她胆子小,记性又不如木兰。并且还是在将来的丈夫面前背书呢。可是平亚要想法帮助她,她就越发慌乱。实际上,她以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仪态高雅大方,比获得教师的赞美更重要。

  木兰念书很少有什么困难,所以晚上两个女孩子同床睡觉时,木兰要问曼娘怎么裹脚的时候儿,曼娘忽然问木兰书上哪一句接哪一句,于是俩人就讨论《诗经》上老师不肯解释的文句,谈论有关男女私奔的章节,讨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还有妇人有子七人还想再嫁的事,于是说得热闹异常。老师讲书时把这些文句故意跳过不讲,只让学生背过就算了。经亚要使几个女孩子脸上难为情,故意问老师为什么有子七人的母亲还“不安于室”。老师仅仅用简短的几句,告诉他那是讽刺不忠之臣,就算了。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觉不安,感到不快,是显而易见的。老师离开他们到他个人屋里去时,这时学生按理是读新课,或是练习写字,可是男孩子就专说引起曼娘脸上发红的话。十一点左右,她跟木兰下学走开时,她心里最快乐。女孩子在私塾中念书的时候儿还短些,这是祖母坚持女孩子不应当多念书的缘故,怕是多念书学问太大了,有伤纯朴自然,并且,她们还有那么多针线活要做。所以木兰和曼娘常到里院儿曾夫人屋里,或是老祖母的屋里去做针线。她俩一边儿做针线,一边儿听说家里近来有什么事情。

  这时曼娘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才是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木兰喜欢绣花,因为她喜欢颜色,对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爱得着迷。她喜欢所有一切的颜色——如彩虹的颜色,红霞的颜色,云彩的颜色,玉和宝石的颜色,鹦鹉的颜色,雨后花朵儿的颜色,即将成熟的玉蜀黍的颜色,琥珀半透明的颜色,她常常往父亲送给她的三棱镜中窥看。三棱镜反射出的光谱,是她百观不厌的神秘。

  有一天,荪亚从私塾里偷偷儿溜走,到母亲屋里和几个女孩子厮混。母亲问他为什么离开私塾,他说他肚子疼。桂姐说:“他那么小,不应当整天念书。十一岁大的孩子,要把天下的书都念完,简直没道理。”

  荪亚说:“好姐姐,你跟父亲说一说好不好?我平常到这时候儿就把书念会了。坐在那儿好无聊。我又不念《幼学琼林》和《孟子》,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

  桂姐微笑说:“你心里想的就是和木兰玩儿,是不是?”

  现在荪亚非常喜欢木兰,不过木兰并不特别喜欢他,他太淘气。他看见木兰正在绣一个小烟荷包,他过去说他也想绣。木兰不给他,他伸手抢,线就由针眼里抻了出来。

  木兰说:“你看!你把线抻出来了,你再给穿进去。”

  荪亚穿了又穿,也穿不进去。惹得几个女孩子和他妈发笑。

  荪亚对曼娘说:“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麻烦您这一次。”

  经亚和荪亚常叫曼娘嫂子这样逗弄她,因为她是平亚的未婚妻。

  曼娘咬着牙说:“我从没见过别的孩子像你们弟兄的。”其实她心里倒蛮喜欢人这样叫她,这样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

  木兰也说:“嫂子,替他穿上吧。”她这是说错了话,因为木兰跟曾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曼娘向木兰说:“你也叫!有一天我真会做你嫂子的。”桂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呢。那时候儿她不也成了我们曾家的人了吗?”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09-25
 木兰羞红了脸。现在有人开她的玩笑了,曼娘洋洋得意。曼娘从荪亚手里把线拿过来,穿上了针,还给木兰。可是荪亚并不就此甘心罢手,又去抢烟荷包,非要绣一绣不可。木兰噘着嘴把针和线扔给他说:

  “这个烟荷包是老太太的。你可别弄坏了。”过了一会儿,荪亚不要了。




  桂姐说:“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你要真想做什么,还是学打花结子编穗子吧。”

  这是木兰和荪亚第一次的合作。穗子是很可爱的东西,跟绣花儿一样,也是颜色鲜艳,可以用各种颜色配合的。扇子上也坠穗子,烟荷包上也坠穗子,水烟袋上也坠穗子,床上帐勾儿上坠穗子,老太太的眼镜盒儿上也坠穗子,是用根丝绳子挂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有各种深浅不同的彩色线,如绿、桃色、蓝、红、黄、橘黄、白、紫、黑等各色线,可以选择,可以配色,另外还有金银光泽的线。在绣不同的图样时,要用细绣花线,而穗子则用比较结实粗重的线,所以做穗子孩子们做着还容易。木兰与荪亚都学做结子,也只是用绣花线缚在特别的金属丝上。有好多花样儿可做——如蝴蝶结子,梅花结子,圆结子,双喜结子,八宝结子(也就是法轮结子),蚌壳儿结子,伞形结子,华盖结子,莲花结子,花瓶结子,鲤鱼结子,还有无首无尾的神仙结子。木兰和荪亚都特别喜爱古钱穗子,因为又美又简单。那就是把不同颜色的丝线缠在铜钱上,成为一个固定图样,而且有机会配颜色,那个结子连在一捆穗子上。他俩每个人都要做一个给曾太太看,二人比赛,看谁做的整洁,谁配的颜色美。

  曾太太对最年小的儿子荪亚,有点骄纵。她看着荪亚和木兰天真无邪地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做结子做穗子,看出来木兰比自己儿子聪明,毫无疑问。于是她心里想到一件事,对木兰不知不觉越发疼爱,越发关心。

  吃了午饭之后,曼娘又拿起东西来绣,曾夫人说:“曼娘,刚吃完饭怎么又绣花儿呢?老这么坐着不动也会坐病了的。今天是白露,带着妹妹弟弟到花园儿去看看仙鹤,捡几根仙鹤落下来的翎毛。你跟木兰好几天没到花园儿去了。”

  虽然花园儿四周有高墙围绕,曼娘认为若没有别人相伴,决不自己一个人去,这是女儿当遵守的礼法。因为她听见父亲说中国唱戏说书里,女子的堕落和风流事之开端,都是与后花园儿有关系的。花园儿里有男孩玩耍时,她也不喜欢去,尤其平亚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时候儿,更不应当去。

  她问木兰:“你愿不愿去?你若去,我就去。”

  曾太太说:“去吧,木兰。也叫他们兄弟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谁也别再逮蛐蛐儿。就是逮住了,也不许带回屋里来。”

  前几天出了一件事,惹曾先生生了一顿气。

  几个礼拜之前,他刚刚到家来,立刻穿上官衣戴上官帽在土地爷生日去参加祭典。这一天有时在秋分以前,有时在秋分以后,总是在八月。俗语说,秋分在土地爷生日前,那年好收成;秋分来晚了,那年是歉年。今年土地爷生日晚,老百姓是欢天喜地。

  祭神之后,曾文璞回家来,把官衣官帽放起来。在曾家,若是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官衣官帽了。孩子们是严禁去动的。经常都是曾太太亲自经管,不许别人动,因为官衣官帽是权威的表记,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征,并且也是皇帝的赏赐,一向是与官靴、雅扇放在一个特制的橱子里。那里也有祖父的遗物,祖父当年是户部侍郎。孩子对那些东西都敬而远之,从来没想去动过。

  后来,一位钦差大臣过境,曾文璞拿出帽子衣裳来,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什么虫子把官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坏了。帽边儿磨损,帽子皱褶,顶上的高脊低垂下来。曾先生追问是何缘故。曾太太吓得好可怜,也不能说出是什么原因,因为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忽然曾先生听见橱边儿有虫叫声,捉到一个蛐蛐儿。随即在下面架子上发现了一个洞,蛐蛐儿大概从洞里爬进去。

  “怎么会有蛐蛐儿进屋里来呢?”

  荪亚好害怕,赶紧说:“是我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会由蛐蛐罐儿里逃出来的。”荪亚那时没跑开,站在那儿看着父亲把蛐蛐儿扔在地上用官靴踩死了。那个蛐蛐勇敢善斗,曾经咬败过经亚的蛐蛐儿。荪亚虽然痛心之至,但是吓得也不敢哭出来,那个蛐蛐到底是怎么由罐儿里跑出去钻到橱子下去的,他也不知道。

  父亲问他:“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儿养蛐蛐儿,非要拿到屋里来不行吗?”倘若不是这个小儿子,而是两个大的,就不会只挨顿责骂就算了。因为荪亚小,父亲多少偏爱几分。事情过了,但是曾先生第二天还怒气未消。因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皱褶教同僚看见,自然感觉狼狈不安,当然没有人说什么。

  曼娘、木兰、荪亚、爱莲四个人,一同到花园里去玩儿。他们一直走过桥,到了花园儿的那一头,那儿养着两只仙鹤。看完了仙鹤,又到草坪上去散步。曼娘是在留心找凤仙花儿,用凤仙花儿的汁泪可以染红指甲。荪亚无心找仙鹤的翎毛,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儿,他是一心一意想再找个蛐蛐儿,所以一个人儿就游荡到桥的那一边儿,细心听墙根儿的石头底下蛐蛐儿的鸣声。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7-09-25
 几个女孩子忽然听见洪亮的鸟声。回头一看,平亚经亚来了,刚才的鸟声是平亚吹的,紧接着经亚吹了一声口哨儿。男孩子们向他们这边猛冲过来,喊着说那天放假,因为老师得了痢疾,回家养病去了。荪亚叫他们不要吵嚷,因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个身体强壮鸣声响亮的蛐蛐儿了。因为单凭蛐蛐儿的叫声,就能知道是个好蛐蛐儿还是个坏蛐蛐儿。蛐蛐儿的头大腿粗,一定是个善斗的,叫做“将军”。




  女孩子还继续找凤仙花儿。曼娘找到一朵,木兰问她怎么样用凤仙花儿染指甲。

  曼娘说:“得要找到好几朵儿才行。要把这些花砸成烂泥,加点儿明矾,把花泥擦在无名指和小手指上,要擦好几天早晨,要用露水,这样擦擦就染红了。”木兰很羡慕曼娘,因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学问知识她都知道。虽然以前看见过青霞也染过手指甲,但是青霞没告诉她用什么东西染的。珊瑚是个寡妇,向来不染红指甲的,而木兰的母亲已经四十几岁,不屑于弄这些小姑娘儿的无聊的事。

  不久,女孩子们听见欢呼的声音,大家跑去看荪亚。原来荪亚已然捉到一个上好的蛐蛐儿,个子大,头生得周正,两腿坚强有力,须特别长而直。全身红棕色。平亚说那种蛐蛐儿叫“红钟”,又能叫又能斗,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个善斗的蛐蛐儿来跟这个斗。但是荪亚不愿意叫他的蛐蛐儿立刻就斗,可是又不能不接受这种挑战,所以让那个蛐蛐儿由一个手心爬到另一个手心,这样爬了好久,好把它激怒。于是这个蛐蛐儿的两根须立起来眼睛发亮了,两只大门牙一张一合,看来果然凶狠,动作的快慢威武而规律。

  他们在干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两个蛐蛐儿面对面摆好。但是不立刻让双方冲过去,等彼此相向抖擞精神发动威风一会儿之后,才把它俩放开。双方分明不成对手。在正式比赛时,这是不许的,因为两个交战的蛐蛐儿一定上戥子称分量,必得分量相当才行。虽然平亚那较小的“将军”漆黑油亮,身体匀称,也满有战斗精神,几个回合之后,断了一根须。

  木兰过敏善感,觉得那种战斗不啻是可怕的屠杀。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之中,那就是真正庞大的野兽,身披战甲,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对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齿,可以割伤敌手。她简直跟看猛狮互斗一样。蛐蛐的身子构造完美,头光滑晶亮,背上的铠甲的颜色深浅变化,精致而完美,两条腿就像福州漆那样黑亮。木兰不忍心看见两个之中谁受伤,可是她深信那个子小的一定会送命的。所以她叫爱莲一同走开了。

  曼娘又不同。她胆子小,连虫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还接着看,因为平亚的蛐蛐儿快要败了。她想叫他们终止战斗,她央求平亚。可是平亚的将军却打了胜仗,那个大蛐蛐儿的头碰伤了,似乎真正发了怒。平亚想看个水落石出,于是战斗继续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软了的草拨弄两个蛐蛐的须。最后平亚的将军伤了一条后腿,滚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立起来,被那个大蛐蛐猛咬。曼娘吓得拉紧平亚的胳膊,心里很难过。

  小蛐蛐儿终于又站起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不久就被敌方的大牙咬死了。胜利者昂然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声,紧拉着平亚,眼睛湿湿的。平亚从地下站起来,垂头丧气,抬眼一望,见曼娘正瞅着他,也正在伤心。

  曼娘说:“我告诉你不要再斗了,你不听。这不公平啊。”

  这时,平亚第一次感觉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蕴藏着青春的热情,现在正笼罩在长而潮湿的眼毛之后。

  平亚对她说:“这种小东西,还为这个哭?”

  “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说呢?”

  平亚说:“下次听你好了。”

  平亚伸出两只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

  因为这两个人的手那种温柔的紧握唤醒了毕生的热情。正在那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俩的青春梦。他俩一转身,听见爱莲喊叫,说木兰摔倒了。他们跑去看,看见经亚正在跑,跑进房子里去不见了。

  木兰跟爱莲走了之后,经亚因为自己没有值得斗的蛐蛐儿跟他们的将军去比赛,就跟木兰她们一起去了。经亚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样坦白,那样自在轻松,那样随和。他天性事事顾虑,犹豫不决,说话时自然也不痛快果断。他沉默的时候儿多,说话也不干脆爽快,有时话说了再说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话说对了没有,由于父亲的严厉,他更觉得受到压抑,越发缺乏自信。这个世界对他已然够难的了,事务如何决断,都大费踌躇。在他头脑里,就是这样想:

  “我没有一个好蛐蛐儿,是不是?像荪亚那样好的蛐蛐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个。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么好的。也许我能,但是十之八九办不到。费事去找也没用。即便找到一个,也不会那么好。并且……”他心里就把自己限制住了,事情都悬而不决,只是想办法再换另外的事。

  他去果园的树林中找到了木兰,他想他们俩可以去找蝉蜕。蝉是在那个月份蜕皮,然后从外皮里慢慢脱身而出,正如女人从她那紧身的外衣里慢慢把身子褪出来一样。蝉身子褪出来时,是从背上一个小缝里脱出,之后,把干的外壳儿,连同头,身子,腿,脚,一齐完完整整地留在树枝上。与女人脱紧身衣裳所不同的是,蝉脱下来的外壳是透明的。经亚看见枣树上有一个蝉脱下来的壳儿,他就爬上树去,这一爬树,他想起一个鬼主意来捉弄木兰。最低的树枝子离地有七八尺高,但是木兰叫他说动了,也要往树上爬。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7-09-25
 木兰从没有上过树,经亚的主意她倒觉得很新鲜。经亚扶着她爬上了一个树枝子之后,自己忽然爬下树,树上只剩下木兰一个人儿。

  她吓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脚一滑,她赶紧抓到上面一个树枝子,想用脚蹬住下面一个树枝子,但是脚蹬不到。她正在身子悬在半空中的时候儿,经亚拍手笑,因为他在地上能看见木兰短褂子下的身子,觉得好有趣儿。木兰吓得厉害,手又抓不住,就从十来尺


高处摔到地上。她的头碰到横伸出来的一块石头,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爱莲赶紧喊人来救。经亚一看木兰鬓角儿上流出血来,立刻拔腿跑了。

  平亚、荪亚、曼娘看见木兰摔得人事不知,吓坏了。木兰脸上血迹模糊,地也染红了。爱莲吓哭了,男孩子跑到房子里去尖声喊叫说:“木兰摔死了。”

  男仆人急跑到花园去,后面跟着曾太太和丫鬟。曾文璞本来正在睡觉,也叫醒了,随后跟了来。桂姐赶巧正在前院儿,是最后听见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喂鹦鹉,一听说,心想木兰死了,一盆水从手里落了地,溅得上衣和裤子满是水,迈动娇嫩的小脚儿,三步挪做两步往前走,手扶着墙,扶着走廊的柱子。

  把木兰抬到曾夫人的屋里,老太太正焦急地等着呢,把木兰放在炕上。男孩子们都吓傻了,在后面跟着。曼娘不住地哭。桂姐开始给她洗脸上的伤。屋里的人挤得满满的。

  曾夫人说:“这孩子若有什么不幸,咱们有什么脸见姚家?”

  曾文璞问那几个男孩子:“这是怎么发生的?”

  平亚说:“我们没看见她摔下来。经亚跟爱莲跟她在一块。”

  “经亚呢?”

  “我们看见他跑了。”

  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经亚找来。

  曾文璞问爱莲:“你看见了,是不是?”

  “二哥叫木兰姐爬上树去拿那个蝉壳儿。他自己爬下树来,树上就剩下木兰姐。木兰姐害怕,二哥拍手笑。她就越发害怕乱喊,就摔下来了。”

  曾文璞怒吼道:“小坏货!”

  桂姐听了她小女儿说的话,心里非常不安。于是说:

  “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话。说得也许对,也许不对。”

  曾文璞说:“拿家法!”指的是那根藤子棍儿。

  屋里立刻鸦雀无声。

  曾夫人求情道:“经亚来了之后,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呀。”

  “他犯了错儿。不然,为什么藏起来不敢露面儿呢。”

  经亚被拉进屋里来的时候儿已经哭了,仆人告诉他老爷发了脾气。

  一见面儿,父亲在他左右脸上先打了两个嘴巴。然后揪着他一个耳朵拉到院子里,叫他跪在地上。管家代为求情,老爷不听。

  家法拿来了,母亲听到三声藤棍子,然后是孩子在地上的哭声。她赶紧跑到院子里,用身子挡住孩子。

  “打死孩子以前,你先打死我!这么个小孩子,你打得那么重!”

  老太太也来了,叫儿子住手。

  “你疯了?孩子若犯了错儿,有我还活着呢,你应当先告诉我。你不要为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我孙子来。”

  父亲扔下藤子棍儿,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说:“妈,这孩子现在若不教训他,将来大了还得了?”

  正在这个过节儿,桂姐喊道:“老爷别生气了,孩子醒过来了,别担心了。”

  丫鬟簇拥过去,把太太从地上扶起来,男仆人把经亚抱到屋里去,经亚还没停止哭声。桂姐撩起经亚的衣裳,看见他背上打了几条印子,又红又紫。曾夫人一见,心立刻软下来,不由得哭道:“我的儿!遭罪呀!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儿?”

  桂姐转过脸儿看她的小女儿爱莲,用力在她头上打了几下子,这是给曾夫人看的,因为经亚的挨打都是爱莲的话引起的。

  桂姐说:“都是你嚼舌根子!”

  爱莲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哭喊道:“我都是说的实话呀。别人那时候儿正在捉蛐蛐儿呢。”

  桂姐给吓着了。赶紧拦住爱莲不要再多说。“你若再说一句话,我撕你的嘴。”

  曾夫人道:“对孩子不要太厉害。”

  木兰模模糊糊中听见这些吵闹。她记得当时怎么摔了下来,于是睁开眼睛说:“为什么您打爱莲?”她想坐起来,但是被人按住。曼娘把头靠近她,看见木兰苏醒过来,不觉喜极而泣。

  曾文璞这时躲到前院去了,心想自己对儿子也有点儿严厉得过分。把家法请出来的时候儿,那几个男孩子都躲到厨房去了。后来听见父亲已然离开,什么事都完了,他们才回到母亲的屋里,发现木兰和经亚都躺在炕上。经亚侧着身子躺,爱莲正在哭,更添了几分杂乱。平亚跟荪亚都进去看经亚,问他怎么样,但是曾太太向他们喊说:“还晃来晃去的?去念书去!”两人偷偷儿地溜走,但是不知道该去念什么书,可是心里也朦朦胧胧知道,这一天下半天儿念念书总可以落得个平安无事。

  老太太叫人煎了碗汤药,叫木兰和经亚吃下去压压惊。曾太太说经亚那天晚上跟她自己睡,担心怕她儿子吓坏了,谁都知道,受惊吓是会引起别的病的。木兰流了不少血,但是她的情形倒还算轻,那天晚上还是叫她照常跟曼娘一起睡。那一天家里闹得没得个安静,桂姐整个傍晚都忙个不停,不时给经亚背上换膏药。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7-09-25
 事后三四天都没上学。老师也还没好。经亚躺在炕上,木兰不上学,曼娘也就不肯去。到木兰跟经亚都能上学了。花园儿里已经下了霜,秋风已起,树叶子已然变得金黄。老太太说,遵照古风俗,是女孩子应当做针线活儿,妇人应当夜里纺织的季节了。这个季节蛐蛐儿出现,就是提醒女人要织布了,蛐蛐也叫促织,叫的声音也像织布机的声音。

  木兰在山东短促的私塾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每天在饭桌儿上和下学之后,还看得见那


些男孩子,但是经亚老是绷着个脸儿。他正是在男孩子厌恶女孩子的年龄,并且他由经验得到教训,知道女孩子是会招惹麻烦的。木兰想跟他和好,可是他毫无反应。后来他这种态度一生没变,所以此后永远对木兰没有好感。

  木兰再没到花园儿去,因为曼娘不去,天又渐渐冷起来。

  除去九月九重阳节到泰山去了一趟,女孩子们一直没再出去。那一天,全家一齐上泰山去了,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们留在家里。曾夫人要桂姐去,她自己愿在家里照顾婴儿,因为今年一入秋,她的腿又犯了毛病。甚至老祖母也去了,一则因为她老人家喜欢家人团聚,又因为她信神,愿到山上去烧香。孩子们又恢复了精神,木兰认为上南天门的那一段旅途是毕生难忘的。当时最后一段山坡路她跟荪亚坐一顶轿子,那段山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她觉得她像悬在半天空一样,一直把荪亚抱得紧紧的。后来她再与荪亚游泰山时,情形就大为不同了。

  过了接近南天门那段摇摇欲坠的陡直路,木兰不得不向荪亚承认荪亚家乡的泰山是比西山高;而荪亚,勉强装做成年人的样子,向木兰说了句表示道歉的话,说他希望敝处的卑微的小山不负贵宾光临之盛意。

  桂姐曾经听见两个孩子一部分的谈话,她们到了玉皇宝殿,她学给老祖母听。老太太说:“那么俩小孩子,已经学会说做官的应酬话了!”

  祖母大笑,向荪亚道:“小三儿,你还没做官就说官场应酬话了。你若做了官儿,我会想办法教木兰当个有封号的夫人呢。”年长位尊的女人说这样打趣的话是不碍事的。曼娘说:“那我就要来向官太太请安了。”这话也是开木兰的玩笑。

  这话引起了曾老爷一点感想。原来在泰山顶上玉皇宝殿的院子里时,他想到曾家的祖先,心里盘算并且也盼望能亲眼看见三个儿子长大后做官。他觉得仿佛已经能看到他们三个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个样子。他觉得平亚是三个孩子之中最高尚正派的孩子,做官不如做学者有成就。荪亚,最小的,随和宽大,容易与人相处的;经亚老二,不多说话,沉默寡言的后面儿,还满肚子诡诈机巧,做起官儿来会成功的。不过对他得严加训导,得把聪明用于正途才行。又想到,曼娘可以帮助平亚,若使曼娘嫁到曾家,嫁给平亚,这个儿媳妇倒蛮好。给木兰和荪亚撮合成婚,大概不会太难,并且木兰天生聪慧。他对木兰这一番搭救之后,姚思安若不答应曾家的求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由过去发生的事情看来,姚曾这两家的亲事似乎已是天意。他用这种想法看木兰,觉得自己就和木兰的父亲一样,仿佛有一副千斤重担子要由木兰去担,自己儿子将来的幸福也就在木兰身上。等他六十岁辞官归隐的时候儿,他们曾家应当是个兴旺的家庭。他又想到经亚,觉得想像中这幅全家福上还不够齐全,他很想知道谁是他将来的二儿媳妇,这个儿媳妇会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他对经亚显得温和亲切,在庙里吃午饭的时候儿,他做了一件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用他的筷子夹起一块肉递给经亚。经亚觉得受此宠爱颇为感动,老太太和桂姐在一旁看着,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她俩知道经亚已经得到父亲的宽恕了。

  在孩子面前,曾文璞一向是不夸奖孩子的,这是他的习惯。男孩子不犯过错时,一律是“坏蛋”;犯了过错,一律都是“孽种”。即便他太太有什么请求,他也不说一声“好”。只要他不反对,或是沉默无言,他太太知道,那他就是同意。他宁可跟曼娘说话,因为曼娘不是他儿子,他用不着用为父者威严的腔调儿。所以饭后,他向曼娘说:

  “你和几个男孩子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舍身崖。”舍身崖是个悬崖,有人曾在那儿跳下去自杀。

  对孩子们来说,这可以说是一张最后的赦罪券,他们觉得一向严厉的父亲,那天对他们额外地温和疼爱。那次出外游历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下山时似乎用不到一个钟头。他们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原上,成一个正方圈。他们到家时,已经是暮色昏黄万家灯火了。

  那天到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有一封木兰的父亲来的电报。是一个礼拜以前由杭州发的,由省城再邮寄来的。电报在当年是极其新奇的东西,全家都不信七天的工夫儿由杭州就能来个信息,大家都要看看电报是个什么样子。电报上的话是说,曾先生的大恩大德,姚思安来生变做犬马也难报还,真是千恩万谢;并且说木兰一定像在家一样舒服,他十分安心,又说在小雪到后,大概十月中旬他要到曾府向曾文璞和全家人道谢。又告诉木兰说他家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木兰应当把曾先生曾太太看做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要服从,要听话。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09-25
 那天晚上,木兰兴奋得无法入睡。她说跟父亲回杭州,又说将来回北京。她说北京城的掌故,使曼娘听得无法入睡。于是曼娘,也跟乡下姑娘一样,一心想到北京去。

  木兰说:“你总会到北京去的。会有人来用红花轿接你到北京去的。”

  曼娘喊说:“兰妹妹,咱们俩拜成干姐妹吧。”




  那只是孩子们随便约定的。也没有烧香,也没到院子里去向天跪拜,也没有交换生辰八字儿。她俩彼此拉着手,在菜油灯前发誓,说终身为姊妹,患难相扶。曼娘给了木兰一个小玉桃儿,木兰没有什么东西回送曼娘。

  两人这样盟约密誓之后,曼娘就把她心里的隐秘向木兰吐露了。盟誓之后,曼娘向木兰说的第一件事是:“长大之后,你若嫁了荪亚,我们就是妯娌,一同在一个家里过一辈子。”

  木兰说:“我想做你的妯娌,可是不愿嫁给荪亚。”

  “那么嫁给经亚。”

  木兰说:“不,当然不。”

  “你若不嫁曾家的儿子,那么你怎么做我的妯娌呢?”

  “我只愿一直跟你生活在一块儿,曾家的儿子谁我也不愿嫁。”

  “你难道不喜欢荪亚吗?”

  木兰年岁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结婚好玩儿而已。她只是微笑。

  “我只是喜欢平亚。他好斯文。”

  曼娘说:“那我让你嫁平亚,我就给他做妾好了。”

  木兰说:“我怎么能呢?你比我大。”木兰停了一下儿又说:“总而言之,我不喜欢男孩子。最好我自己是男孩子。”

  “兰妹妹,你说的是什么呀?”曼娘女人气那么重,她自然不了解女孩子想做男孩子这种想法。她说:“是男是女全是前生注定的,人是不能更改的呀。”

  木兰又说,把心里的想法说得更痛快了:“我愿当个男孩子。一切便宜他们都占了。他们可以出门会客。他们可以去赶考做官。可以骑马,坐蓝绒的轿。他们能遍游天下名山大川,能看天下各式各样的书。就像我哥哥体仁,我妈什么都许他做,他还能管我和我妹妹。他常常说‘你们女孩子’,我一听这话就生气。”

  这是曼娘第一次听见木兰提到他哥哥。她问木兰:“你哥哥好不好?”

  “他很坏。我妈惯着他,因为他在两年前我弟弟生下来之前,我们家就是他一个男孩子。他常常闹脾气,一闹脾气就要摔东西,有一次他真踢了锦儿一脚,锦儿是我们的丫鬟,又把锦儿端的盘子扔出去,盘子里的东西溅了锦儿一身。”

  “你爸爸也不管管他?就由他闹?”

  “我爸爸不知道。我妈也怕我爸爸,可是我妈老是护着他。妈对我们女孩子非常之严。我也怕我妈,可是我不怕我爸爸。”

  “你说你爸爸不让你裹脚?”

  “是啊。我妈要给我裹,我爸爸因为看了些新派的书,他说他要教养我成一个新式儿的女孩子。”

  曼娘说:“这都是命啊。就像我遇见你一样。你若不出岔子迷失了,我怎么会遇得见你呢?咱们的命都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不过我不明白,什么是新式的女孩子呢?你若不裹脚,将来怎么嫁人呢?”

  木兰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姐姐,我倒想试试。你给我裹裹脚看看。”

  这个主意,曼娘也不能拒绝。她俩关上门,好叫别人看不见。木兰吃吃地笑,伸出了脚。曼娘给木兰脱下鞋,袜子,用两条长白裹脚布给木兰裹脚,除去那大脚趾头之外,把其余的脚趾头用尽力气裹了起来。木兰觉得两只脚都僵硬了,再没法子动。

  第二天,木兰决定不裹了,更希望长成男孩子的脚才好。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7-09-25
5章 母溺长子成顽劣 父贤淑女富才情
姚思安十月半来到泰安。再回杭州路途太远,他决定带木兰回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还是逃亡未返,但是庆亲王和李鸿章已经受命与洋人议和。由于清朝若干地方大吏与列强驻上海的使馆早有默契,战事遂得局限于北方。这时袁世凯继续使山东避免与洋人冲突,所以姚思安得以平安往返。

  北京城总算得救,免除了大规模的杀戮抢劫,秩序逐渐在恢复中,这都有赖名妓赛金花


的福荫。在光绪十三年,当时赛金花十四岁,已经是清廷驻俄、德、奥、荷兰各国大使洪钧的妾,跟丈夫一同去过柏林。她丈夫比她大三十六岁,光绪十九年去世,她回到中国来,以歌妓之身名声大噪。拳乱之始她到北京。德国公使克林德在北京遇害后,几个德国士兵在北京前门外八大胡同游荡,发现一个歌妓会德国话。他们报告联军统帅瓦德西,赛金花就成了瓦德西的意中人。赛金花劝北京的商人把食物卖给外国兵,她救了好多中国老百姓,使他们免于外国兵的杀害抢劫,奸淫。老百姓对她感激万分,虽然她是女人,但是老百姓以“赛二爷”称男人的专号相称。

  姚思安抵达泰安的当天,又命他女儿拜曾先生与曾太太,就如同拜再生的父母一样。他亲自搬两把椅子,放在大厅中间,请曾先生曾太太坐下,接受木兰的磕头。给木兰在地下放一块红毡子做跪拜之用。曾先生曾太太鉴于这项仪式如此郑重,特别穿上正式的衣裳。姚思安自己也向曾氏伉俪作揖,承认彼此是“通家之好”。只有这样关系的两家的女人,才可以见对方一家的男人。然后姚思安设宴请客。前天晚上曾家已经设宴为姚思安洗尘,所以不必再回请。过了三天,姚思安要走了,曾家才回请,算做饯行。

  曾家老太太也接受木兰的跪拜,此后木兰以祖母称老太太,以“爸爸”“妈妈”称曾先生曾太太。木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今天这么重要过。

  曼娘和木兰快要分手了,非常伤心。木兰曾经请求要到曼娘的家里去看她。曼娘最初谦辞,说家中简陋,实在不敢当。但是曾文璞到济南参加秋操大典谒见总督之时,他顺便带着木兰又拜见曼娘的父母。虽然曼娘与木兰的结拜是两人之间的秘密而简单的事情,他半开玩笑地说引荐木兰为曼娘的“小义妹”。木兰看出来曼娘的家是个简陋清寒之家,留下吃了一顿粗茶淡饭,曼娘的母亲再三再四说,简慢不成礼数儿。

  现在真要分手了,男孩子们看着木兰上了轿,曼娘不肯到门口儿来,因为她已经哭成泪人儿一般了。男孩子们向木兰喊春天在北京再见。

  曼娘知道曾家明年春天回北京时,她不会跟去,因为她不是“童养媳”,她只是个表亲,并且自己又快到回避青春男子的年纪了。她与曾家虽是表亲,虽然走得很勤,也要尽可能疏远点儿才好。白露那一天,在花园儿里一件事情引起了曼娘一种变化。她是情窦已开,越来越爱平亚就越要矜持,越要疏远。平亚虽然很少见到她,但是一见到她一个人,旁边儿没有别人,就向她埋怨。有一次,在走廊下单独见到曼娘,拦住她说话,并且拉她的手,但是曼娘却把手缩回去,说:“别人看见,人会乱说的。”说着匆匆走去,平亚呆呆站着,动也不能动,平亚对曼娘眼睛的每一顾盼,声音的每一个色调,对曼娘每一次的接近,都看得极其珍贵。曼娘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中国古典型的小姐,中国这种古典型的小姐,生而丽质动人,但却退而隐避:虽偶以情爱相假,但狡猾诡谲,吝于施赠;美则美矣,但远不可即,规避而不可捉摸;其深藏不露,出之以狡猾;其惊鸿一瞥,也出之以狡猾;其春情之魔力,因规避而愈强;深藏于香闺,自帘内而外窥,得见追求者而不为追求者所见;居内室而听得家人商谈,立在隔扇后而恣情窥看;与人在一处时,则屡次用眼偷瞟,对男人从不正面而视。

  木兰的父亲一向特别喜爱木兰,而今觉得真个仿佛掌上明珠一般,她这次失而复得正犹如死而复生,在姚家的人自杭州返京之前,姚氏父女相处的那几个月时光,加上父女之间的多次长谈,更增深了父女的感情。他们的住宅免于抢劫,一切完整如初,大概是由于地点正好在东城中间,遭受蹂躏破坏最厉害的是城南和东南地区。下面埋藏商周铜器的枣树已经死了。只有西山的别墅受到彻底的抢劫。北京受罪和恐怖的传闻听之不尽。木兰看见烧焦的房子和坍塌的墙壁,以及前门城楼子火燎的跟枪击的窟窿,真是怵目惊心。

  木兰的母亲和家人在三月自杭州返抵北京时,木兰在她们眼里成了女英雄。她母亲对她的看法全变了。现在不再叫锦儿给她穿衣裳、梳洗,陪着她玩儿,而是自己亲自照顾她穿衣裳梳头洗脸,让她跟莫愁一同睡在自己的屋里。珊瑚再三说在要命的那一天,悔不该把木兰留在那辆轿车儿上弄出了那么个大乱子。因此比以前对木兰更为体贴,更特别事事对她欢喜。大家央求她把她过去那一段生活经验,说了再说。她说了那个“红灯照”和义和团老八,还有她学会的那个英文歌。体仁只喜欢那个歌儿,很快就学会了。她又说从枣树上摔下来,他们的私塾,还有到泰山游历的情形。最重要的事是关于曼娘的事,所以全家自姚大爷夫妇下至青霞、罗大还有几个老妈子,都知道山东有个曼娘。莫愁听姐姐说的事情,听得又惊讶又兴奋,露出她新长出的门牙,觉得木兰这个姐姐真了不起。这样一来,大家开始把木兰看做家里一个能独立负责的成年女儿了,而体仁在家中的长子身份却渐渐削弱。木兰也开始照顾莫愁和小阿非。她到了十四岁,思想完全成熟,哥哥欺负她,她已经能够忍受,这是女孩子基本教育的一部分。女孩子的态度应当是忍让,是稳重,在生活上不要太贪求,要听从男人享有较多的自由,由他荒唐胡闹。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7-09-25
 曾家在四月初返抵北京,此后两家越来越熟,孩子们时常来往。过年过节都互相送礼,木兰坚持曾家到他家药铺拿药,绝不许给钱,曾家也就接受了。每年冬至,姚太太就给曾太太送上最好的人参,因为中国的药铺不只是卖药,还卖各种补品,各种山珍海味,如南洋的燕窝鱼翅,云南的火腿,广东的虎骨酒,苏州的醉蟹,这些都是和药材一路运来的,所以一年四季姚家经常向曾家送礼。不过送去礼品的盒子向来没有空着回来过,因为曾家都按季节有回礼。两家都是富有之家,这样保持友谊自然也很舒服,也很容易。




  一天,木兰和她妹妹被邀请到曾家吃中饭,是由一个女仆陪着去的,女仆是赵妈。饭后被留住喝茶。赵妈的丈夫找她有事。她说五点钟回去接。木兰告诉她不必去接,她自己很熟悉回家的那条道路。从一条宽阔的大街上走,十五分钟就可以到家,不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在回家的路上,木兰跟她妹妹看见一个亮把式卖药的,在肮脏的哈德门大街人行道上练功夫。那个人光着膀子,他正要把一块有四五寸厚的沙石板用手掌切断。

  他切断了石板,开始卖刀伤药,也治跌打损伤。之后,他拿了一块绿布,翻过来又转过去,给人群看,铺在地上,然后从下面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仁儿面。

  那时候儿,上等人家的小姐没有人陪伴,是不应当在街上抛头露面的。但是木兰才十四,她妹妹才十二,对于自由自在独自游荡街头这种偷偷儿的快乐,实在是无法抗拒。看完亮把式卖药兼戏法儿的表演,心花怒放,又往前走去。看见一个卖糖葫芦儿的,正是冬天刚上市,俩人不觉口中流涎,一人买了一支,每支只有五个蘸冰糖的山里红,买了就吃了,其快乐就如同小孩子一样。再往前走有一个拉洋片的,也叫放西洋景的,里面放大照片的有义和团,洋炮船,姐妹俩掏钱给了就坐下看,嘴里还嚼着冰糖葫芦儿呢。

  正在看得全神贯注,木兰觉得一只手用力攥住她的胳膊。她手里拿的糖葫芦掉在地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哥哥体仁。

  她没来得及说话,她哥哥一巴掌打到她的脸上。

  体仁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

  木兰怒道:“我们正回家去,你干什么打人?”体仁答道:“当然我应当打你。你们女孩子家简直要成跑街的浪荡娘们儿了。你一跑出了家门儿,就一点身份也不要了。”

  “为什么你能出来?我们就不能出来?”

  “你们是女孩子,这就够了。你不高兴,我就去说给妈听听。”

  木兰真恼了。她说:“去告诉妈妈。你也没权利打我嘴巴。你没有这份权利!我们父母现在还都活着呢!”为了自卫,木兰又加上一句:“你做的什么事,我也会告诉爸爸。”

  体仁走开了,姊妹二人又没人管了。受了委屈,一肚子的气,俩人找道儿走回家去。俩人越想,越觉得不应该遭此无故的羞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受体仁教训,挨体仁的嘴巴,因为体仁就不规矩,他怎么有资格教训别人!

  体仁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呢?她俩做的当然也不很对,不过也不能算什么大错儿。她们并没有太越出规矩。孩子们总是爱看“西洋景”。在家不是也吃糖吗?

  她俩决定等体仁先发动。吃晚饭时,体仁一言不发。木兰威胁他说要把他做的事告诉父亲,也许意思是把打她嘴巴的事告诉父亲,也许并不止此,因为体仁还有别的事情也是不宜于让父亲知道的。体仁长那么大,谁也不怕,只是怕他父亲。所以他认为明智之举就是一切不提为妙。

  哥哥欺负她们这件小事,使她姊妹俩越发团结亲密,而且让她们俩不由得思索男人和女人的分别这件事。木兰此后更喜欢听父亲谈论“新时代的女子”这个题目,以及天足不裹脚,男女平等,现代教育等问题。此等异想天开的西洋观念,已经把中国弄得动荡不安了。

  体仁不但骄纵得坏起来,实际上在家里也渐渐失去他应有的地位。

  体仁,事实上,也可以说是个“私生子”,因为是他母亲结婚后五个月生下来的。他母亲是杭州一家开扇子店家的女儿,这一家也算是正正当当的中产阶级的商人。小姐与姚思安相遇时,姚思安已经三十岁,小姐是二十岁。两人发生了关系之后,姚家老太爷知道了,坚持儿子必须娶对方小姐为妻,因为小姐是正派人家的女儿。双方商谈了一下儿,女方的条件是男的将来不许纳妾,因为男女双方家庭都怕把这件丢脸的事声张出去,女方所提的条件也就不能太认真了。我们已经说过,姚思安早年荒唐放荡,为所欲为,后来才痛改前非,不但如此,并且对生意事业一切看穿,潜心钻老庄之学。有一段时期,有个江湖术士答应传授他点金术,他在那个骗子身上耗费了一笔巨额财产。姚太太虽然不识字,不得不开始查看账目,收取租金,后来不久,就由她哥哥来经手管理那些业务了。

  她嫁到一个富有之家,住在城里宽大的房子,有男仆,有丫鬟,过去在家从没用过这么多人。一时真不惯于这么奢侈。以前自己没享受到的,现在她都教儿子恣情享受。但是她缺乏一个有教养的妇女的学问和气质,她不知道富有之家的儿子应当怎样教育。从孩子时期她就让体仁在丫鬟围绕拥簇之中长大,甚至于纵容儿子在她面前用巴掌打丫鬟。体仁也像好多私生子一样,长得倒满俊,细白的肉皮儿像父亲,乖的时候儿也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父母居然允许他骑一匹烈马在城里满街跑。平常这个孩子总以为自己了不起,不屑于遵守一般男孩子遵守的规矩,在朋友家吃饭,吃了一半儿竟会离开桌子,出去跟丫鬟瞎扯。他母亲竟纵容得他心里有他是姚家唯一的财产继承人的想法,而且满心以为他的一条命总值得普通人的十条命。他快到十五岁的时候儿,姚太太明白她的儿子是已经惯坏了,但是已经无法可想。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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