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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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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4楼 发表于: 2007-09-28
 “现在升上一半了!”

  “看波光闪动的海面!”

  “现在全升起来了!”




  太阳巨大无比的圆盘,好像一跳而起,自地平线上升入了空中,观看日出的人,脸上都照上了日光。木兰看了看她的手表。才四点半。

  红玉说:“看!那云彩!”

  因为黎明的手指已经点触到依恋着群峰的云,那云,仿佛遵奉太阳的指挥,又悄然接受了山间微风的感应。堆堆片片,开始动起来,刚一移动,就沿着山谷飘去,犹如庞大的玉甲银龙,舞蹈前进,山谷间的风光就越来越广阔。大地觉醒了。

  他们在清晨的空气之中,立了半个钟头。

  丽莲说:“我觉得冷。”

  红玉说:“我现在好了。”说着把毛毯从身上拿下来给丽莲,阿非帮着把毛毯围在丽莲的脖子和肩膀儿上。

  木兰兴高采烈地说:“这次我们可看见大地怎么入睡怎么醒来了。值得看,你们说是不是?”

  荪亚说:“不错,值得。可是现在我想去睡觉。我的腿都站僵了。”

  他们这一批人漫步而归之时,另一批人走来看日出,才知道已经误过,大为失望。黎明之时,似乎特别安静,除去足音,晨风吹动衣裙的声音之外,可说是万籁无声。

  木兰说:“好安静!鸟儿叫的声音都听不见。”

  立夫说:“咱们在高处。鸟儿在下面山谷里睡呢,可惜莫愁没有来。她若来了,也会深得其乐的。”

  他们去看唐代的巨大的摩崖碑,然后回到屋里去。轿夫在南天门待了一夜,现在已经来到。催他们早点儿回去,希望能赶得及当天再抬人上山来。

  一个钟头的吃早饭和休息之后,大家开始下山。只用了一个半钟头就到了山麓。荪亚因为胖,自己坐了一顶轿,红玉和桂姐也各坐一轿,别人大都愿走下去。每个人都拄着一根手杖。诚如立夫所说,他们往下去,才听见山谷中禽鸟的婉转歌唱。

  木兰和立夫自然而然地在一起步行,而且一直一路交谈。并不是因为立夫刚刚回来,而是他俩确是有好多话说,而且俩人身体都轻,迈步也轻快,所以常须要停下来等着别人。到了“快活三里”,荪亚下了轿,和他们走了一段,木兰则从“第二天门”坐轿直到“下马隘”。由那儿又下了轿,和立夫走得很快,转眼把别人撂在大后头。现在只剩他们俩人了。木兰过去从来没有像这次在如此美好的天气和立夫走下山来,心情如此之愉快了。因为她对妹妹莫愁有深爱,又对立夫有信心,所以自觉十分安全,不敢有何意外的发展,何况又喜爱与立夫独自在一起这种无可比拟的感受,所以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减慢脚步,好等待别人。他们到了杉木洞,觉得杉木清凉的树荫,实在诱人,于是走到树荫中休息,等候后面的人下来。

  立夫移动过来一个树桩子,木兰在树根上铺了一块手绢儿坐下。木兰太快乐了,乱找些话来说。最后她说:“这比到圆明园的废址去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立夫说:“是啊,我们说定要一起去游一次呢。”

  木兰微笑说:“你还记得!”

  立夫回答说:“我还记得。”

  木兰手托着脸一边沉思一边说:“人生很怪,是不是?”

  这问题无法回答。立夫问她:“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木兰说:“是吗,就是怪呀……我以前从没想到咱们会有这么一次快乐的游山,你看现在咱们在这儿……这些树。”她向上看,向四周围打量,又说,“我不知道,太阳一出来,使人间才有人性的温暖——把人内在的抑郁黑暗,清洗净尽,使人发善心,对所有我们地球上的人类怀有善念……还有你的回来。一切都那么出乎预料。”

  立夫站在那儿,注视着木兰对他说话,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在杉木之下,声音柔和,态度从容,人又高雅美丽,低的音调,和杉木的微风细语相混和。微风吹过,她的头发便横散在前额上,她就用手指掠开,但微风又再度吹来,送来杉木的香味,在空气中浮动。

  立夫说:“你不会说日出也是出乎预料吧?每天照例如此的。”

  木兰说:“我说也是……日出也是出乎预料的,和你的自国外归来是一样的……你知道,我三度在山上遇到你……第一次那时咱们还都是孩子……现在我们姐妹都做了母亲,你成了父亲,我母亲成了哑巴。”

  立夫开始问她母亲,她妹妹,还有那个婴儿。木兰把她母亲的怪病告诉他。

  不久,红玉的轿子自他们的上面出现,阿非和别人徒步走近,木兰站起来,心中难免有一半恨意,恨这段如此美好的时光竟会如此之短暂,不过虽然嫌其过短,倒觉得美好达于极点。来的人都到杉树林中休息,一小会儿之后,荪亚和桂姐也都来到。再度出发之后,不到半点钟,就回到登山的原处。这次游泰山十分愉快,不知不觉中回到了山麓。

  当夜,坐夜车返回北京。

  这次旅行留给木兰一个永久无法消除的影响。她深深体会到,只要和立夫在一起,她就会永远幸福,永远满足。他们一同看见泰山的日落日出。同是日落日出,不知为什么,在平地上看见就大为不同。立夫缄默无言,站在秦始皇没字碑前的黑影,黎明以前的那段散步,在杉木洞中几分钟的谈话,都富有精神上的深义。木兰不太了解那深义为何,也不能以言词表达出来,但是她知道由于那些得之不易的刹那,又那么天造地设的机会,她把人生看得更透彻,更清楚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5楼 发表于: 2007-09-28
32章 北京城新学旧派人文荟萃
立夫回到北京,看见莫愁在火车站向他打招呼。莫愁穿着一身白衣裳,青春年少,鲜艳美丽,精神健旺,一手拉着两岁大的孩子,另一只手挥动欢迎他。她并没有把感情过分外露,只是默默无言之下,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一下儿,这就足以告诉他现在是欢迎他回到爱情深厚而稳固的家。他妹妹环儿也在,告诉他她已经转到国立北京大学念书。自从新文化运动之后,北京大学已经兼收女生,现在是男女合校了。




  立夫到了家,先进屋去看母亲,母亲没有什么改变,然后又去看卧病中的岳母。姚太太正在坐着呼噜呼噜地抽水烟,仍然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不过上天嘉佑,她的神智已经迟钝,她的爱好已然减低到几种身体的需要,此外无忧无虑,也不再精神不安。除去她生病之外,家事由莫愁珊瑚管理,一切平安无事。姚先生对立夫,和平常一样,非常亲热。岳父和女婿相谈甚久,直到仆人去叫立夫洗澡。莫愁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水。

  立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看见屋里清洁雅静,外面的夏日阳光耀眼,屋里幽暗清凉。他的衣箱已然搬到院里来,衣裳正在太阳里晒。孩子站着,以尖锐的目光,纳闷儿的神气打量他好久,立夫才过去看他。孩子刚洗完澡,立夫看他头上、身上,干干净净。

  他的书还像以前那样摆在桌子上。不过在他的书旁,却看见有几本英文书敞着,还有手指摸出痕迹的几本文学革命的刊物《新青年》,还有几册北京大学学生出版的《新潮》。

  立夫问妻子:“怎么,你念英文哪?”

  她说:“我现在和环儿一块儿念。我没有事情做。我到北京大学听陈独秀和林琴南的课。你知道,他们闹得水火不相容,就是为了新文学运动。现在洗澡水不太热了。”

  立夫去洗澡。

  莫愁在屋子那边儿说:“立夫,你愿意听点儿消息吗?”

  立夫从浴室里问:“什么消息?”

  “有趣的消息。”

  “什么有趣的消息?”

  “你记得曼娘的丫鬟小喜子吗?你说她非常天真无邪。可是啊,去年她给一个男仆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已经嫁给他了。”

  莫愁听见立夫在浴室中大笑。他说:“我还是认为她天真无邪。”

  立夫洗完澡,走了出来。

  他说:“我刚才和你父亲谈论你母亲的病。我想突然使她一震惊,也许能治好她的病,一震惊之下,会使她突然喊叫出声来。不过必须是使人愉快的震惊,不然会更坏。”

  莫愁不相信,她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好。”

  立夫拿起一本《新青年》。

  他说:“我在日本每一期都看。”

  莫愁说:“这个杂志在全国,简直如同狂风暴雨一样。看这杂志上的文字,听教授在自己教室里攻击对方,真有趣!”

  当时北京大学是文学革命风潮的中心,文学革命的主张是在写作上要用白话,废止文言文。过去是用典雅的文言作文章,现在改用白话,最初似乎像乡下新郎闯进了贵妇之家的客厅去抢亲。旁观者看来,这个新郎真是粗俗,无礼,吓人,也许是简捷有趣,适用而实际。这个乡下新郎把带泥的靴子在地毯上践踏了一番之后,把地毯卷了起来,富贵之家的新娘滑倒而惊呼。在这几个村野的新郎之中,有一个叫陈独秀,他是这入侵的一帮人中的魁首,而且他对那些千金小姐的举止,粗鲁而蛮横;另外一个则满嘴脏话,从旁相助,革命的群众围聚起来,看着笑不可支。

  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斯文有礼,前辈君子,菩萨心肠,举步常看蝼蚁,因为在办学政策上主张宽容,主张自由主义,于是北京大学成为两个敌对派的大本营,双方自由攻击。当时北京大学真是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只因为有真正的自由。翻译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与斯哥德《撒克逊劫后英雄传》的林琴南,是旧派的领袖。老哲学家智者辜鸿铭,全心全力拥护东方文化,也是旧派中的健将。林琴南写了一封长信,骂白话文为“引车卖浆者之言”,把文学革命比做洪水猛兽,为害社会,流毒士林。新文学运动中四个领袖是陈独秀,钱玄同,胡适,刘半农。钱玄同戴着大眼镜,既怕女人又怕狗,把一群旧派称为“孽种”,称为“文妓”。胡适青春年少,刚自美国留学归来,说话写文章,完全一副学究教授态度,有高尚的英国绅士风度。他声称那不是革命,而是自然演化的一步而已,他用西方最新的学术思想来加强新文学运动的声势。陈独秀和钱玄同教授,因为在日本留学,态度较差,给新文学运动添上不少火药气味的攻击与辱骂性的言词,使旧派大惊,使少壮派感到有趣,也使新文学运动增加了混乱。

  古老的中国受到了震动。革命自然要使人民受惊的。语言文字上的打击还不足,因为随之还有对诗的韵律,诗的形式上的攻击,对贞操的攻击,对寡妇守节的攻击,对家庭制度的攻击,以及对“两重道德标准”、祖先崇拜,以及对孔教的攻击。这就引起了人心的动摇。一个激进派首领在寡妇的婚礼宴席上讲演,拥护她再嫁,把孔子学说称之为“吃人的礼教”。激进派的青年,听之大喜。混在些颇为有用的进口货之中,也有不少附带而来的东西,西洋归来的留学生极力鼓吹。少年的新中国不但有权利怀抱希望,而且确是大有希望。文化革命分子把阿妹·楼薇(Amy Lowell)的无韵白话诗当做他们的新福音。他们醉心自由诗,那种自由诗真自由到空洞无物,他们提倡无韵诗,那无韵诗真无韵到一无所有。他们还介绍山额夫人的节育理论,介绍“民主”和“平民”文学,以及易卜生、王尔德的戏剧,杜威的哲学,自由恋爱,男女同校,离婚,提倡已经过时的天足运动,攻击纳妾制度,以及扶乩等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6楼 发表于: 2007-09-28
立夫概括起来说:“新派争辩得并不高明,旧派则根本不能开口对抗。”

  在姚家,大家的思想也是有点儿分歧不一。因为当时偶像受到破坏者太多,涉及的问题也太广。姚先生赞成改用白话写文章,赞成寡妇再婚,但反对破坏家庭制度。珊瑚已经守寡很久,于是开玩笑说:“只要有人娶我,我可以再嫁了。”




  莫愁赞成道德的“单一标准”,所以她赞成《温少奶奶的扇子》,反对《傀儡家庭》,断然反对白话诗,至少反对当时胡适等人做的那些鬼东西。红玉则对新派提倡的东西一律反对,最反对的是男女同校制。木兰赞成改用白话写文章,但是她所赞成的是已经在《红楼梦》里用过的文雅的白话,而不是“引车卖浆者”口中的白话,因为她崇拜林琴南,也喜爱中国旧文学。她服膺孔子的学说,反对易卜生的理论,赞成男女同校,赞成娶妾制度,赞成祖先崇拜,但反对缠足。

  阿非崇拜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这和当时新中国的青年一样。他反对孔教,赞成自由恋爱,赞成节制生育,也喜爱打网球。

  曾文璞先生把所有那些革命派称之为野蛮人,“无耻忘八”,莫明其妙的假学者,信口谈论自己并不懂的理论,尤其是孔子思想更不懂(这话大概是对的),当时政治上的革命分子说话时,口头上时常带外国字,他也觉得令人厌恶。他对那些鼓吹文化革命的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他甚至恭请林琴南到他家一叙,木兰大为欢喜。

  曾先生不许曼娘看《新青年》。曼娘在花园儿听见他们讨论的各种问题,十分吃惊,尤其是节育问题。

  陈独秀把小册子作者犀利的笔锋,和急进派革命分子的热情,合而为一。他有一套直线的进步理论,在《新青年》杂志上提出来。大意是:时间的前进是无法挽回的。每十年,每一代,都是稳定的向前进展。在光绪二十四年,哪些人才是思想上的先驱呢?不是康有为梁启超吗?康有为在他那时代是维新派,可是现在却是个声名狼藉的保皇党,他的名字和民国六年的张勋复辟,是密结而不可分的。在民国七年,谁是伟大的翻译家和西洋思想文学的输入者呢?不是林琴南和严复吗?可是严复现在是个吸食鸦片的人,而林琴南只是一个引人兴趣的老古董了。下一代,一定在上一代的维新派与那一代的先驱仆倒的身上,踏过前进。康梁林严,虽然对他们的时代确有贡献,可是他们的时代过去了。总结一句,他写出:“同样,我们今天这批时代先驱,也会过时的,同样也会被十年后前进的那一代抛弃于道旁的。但是我们很乐于为后来者让路。”

  若说那么极端急进派的领袖也会变成陈旧过时,那十年期间的青年是无法相信的。当时人无法相信人还能更为激进。可是,不到十年,更新的思想深入了当时青年的心中,易卜生,自由诗,自由改革,听来就犹如他们蔑弃的“知识分子”一样陈旧,一样过时了。只有陈独秀教授成了托洛斯基派,在狱中憔悴孤独,苦度时光。

  立夫生性就是激进的性格,自日本回国后,看到在激进状态之下的中国,和他离国时的情形根本上大有不同了。但是他并没投身于此项战斗之中,一则是,他天生是个人主义者,不愿完全加入哪一派。他的本性是,若逢大家都异口同声附合一个意见时,他偏要表示异议。他头脑清楚,有真知灼见,所以不愿接受钱玄同对中国旧文学的诋毁。并不是他个人不喜欢钱玄同,因为钱玄同天真自然,像孩子一样害羞,这就表明他有接受新的现代思想、事物的无限希望。因为有一个归国的留学生告诉他,说俄国作家杜思退益夫斯基比《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更伟大,钱玄同就立即信而不疑。钱玄同有一点儿精神病——这种精神病往往使病患者升华而成天才。钱玄同住在大学的宿舍,虽然没有和太太分居,却单独居住,说话时常常脸红,老是爱嘻嘻的笑。立夫并不崇拜他,但是喜欢他。

  立夫的激进的精神常受木兰和莫愁的抑制。夫妇二人常常在灯光之下谈论这些紧急的问题。他们讨论这些问题唯一实际的结果就是,他们必须多学一点儿英文,英文可以说是了解这个新世界的一把钥匙。立夫在日本学的英文太糟。他能读英文书,但不能用英文会话,用英文说起话来,他的表达能力还不如他妹妹环儿的一半,环儿可从没到外国去过。

  莫愁的普通见识,一直不断地影响立夫。

  立夫问:“为什么你反对男女合校?”

  莫愁回答说:“因为女孩子不应当受男孩子那样的教育。她们生活的目的不相同。”

  莫愁愿意举出具体的例子,而不愿推论出理由来。立夫问到她令人烦恼的自由恋爱这个问题时(当时的意思是男女自由选择意中人结婚),莫愁只是回答说:“你看看素丹吧!”于是这个问题对莫愁来说,就算有答案了。

  可是立夫,在感情上,是受木兰热恋的影响而喜爱中国旧的一切,就犹如受莫愁的日常的见识的影响而批评一切新的东西一样。木兰还是喜爱林琴南,这是她少女时期就崇拜的老作家。因为忠于林琴南,木兰易于对革命派挑剔严酷。木兰对中国旧东西有感情上的热恋,立夫因为知道文学上美的真义,他也有木兰的想法。林琴南当时已是一个胡须稀疏的老人,他说的北京话是带福州口音的,听来非常要命,声音软而低。在曾家时,他不辩论这些问题。他只是觉得在曾家愉快而舒适。曾家好像是个失败主张者最后的一个城堡据点,在此无须争辩,只有了解体会。在这方面有安静中的尊严,这就可以影响人的判断。木兰和立夫觉得,即使在内心对此稍有相异的想法,也是亵渎不敬。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7楼 发表于: 2007-09-28
只有姚思安先生一个人,依然持有异议,在他的谈话里,立夫觉得他仍然持革新之论。

  立夫问:“他们现在提倡那些幼稚的东西,您认为有道理吗?他们甚至连祖先崇拜都攻击。他们要把所有旧的一扫而空。他们甚至把‘贤妻良母’都骂做是阻碍妇女发展独立的低落观念!”




  姚先生说:“让他们去做。他们主张的若是对,自然会有好处;若是错,对正道也没有什么害处。实际上,他们错的偏多,就犹如在个人主义上一样。不用焦虑,让他们干到底吧。事情若是错,他们过一阵子也就腻了。你忘记《庄子》了吗?没有谁对,也没有谁错。只有一件事是对的,那就是真理,那就是至道,但是却没有人了解至道为何物。至道之为物也,无时不变,但又终归于原物而未曾有所改变。”

  这位老人的眼睛在眉毛下闪亮,他犹如一个精灵,深知长生不朽之秘一样。甚至在大学的课堂上,立夫也未曾听到这套理论。他觉得其中大有真理。

  姚老先生继续说:“就拿这次的文学革命来说,很多人以为有道理。为什么?因为其中总有点儿对的地方。不管什么运动,时机不成熟,就不会发展,而那项运动的主张,很多人一定能切实感觉得到才行。很多人觉得中国的旧的非扫荡消除不可,不然我们永远没法子进步。人心思变。你不能去助长,也不能去阻止。是有过分的地方,但是人不会老是看不出来,不会一直保持下去。荒唐无理的主张,是不辩自明的。就像坏油漆,自己总会剥落的。现在你们希望这个老中国要改变!看看这些个政府,军阀,政客!”

  提到当时的军阀政客,又燃起立夫激进的怒火。他那时不再想他的近亲骨肉,也不再想使他如今生活如此舒服的人生关系。他头脑想像出一幅奇形怪状的军阀政客的嘴脸图——又想像出集新旧文化中之至恶所构成之最丑最怪的人物图形。大地上的怪物再没有比穿梭平津途中钻门路求差事而自命为中国统治阶级的官僚,更为古怪的了。若是说年轻一代急躁的青年之中,有些古怪的家伙,老一代的则更为古怪。民国一代的暴发户,不管是文是武,正在利用清朝帝国的瓦解,忙于混水摸鱼,做自私自利的勾当。看看他们的嘴脸吧!一大块一大块的畜生肉上,浮出贪婪肉欲的浊气,昏昏欲睡的眼睛,阴沉的面容,小日本胡子,妄图装出一副摩登庄严的样子。可以这么说吧,他们那种形象,在正直忠正的清朝遗老如曾文璞先生看来,固然痛心,在现代青年如孔立夫者看来,也是难过。看看他们的脚,那西洋皮鞋多么夹他们的脚,使他们不能自然迈步,而是跛足而行,可是不舒服固然不舒服,但是摩登啊!他们不知道怎么样拿手杖,却小心翼翼的捏在手指头上,好像是带着一串鱼回家,保持一段距离,莫让那一串鱼弄脏了丝绸长袍儿一样。在公开的场合,做官的人要凑在一处照个团体相之时,看那副样子!看那副德性吧!总是戴着礼帽,戴着单硬领儿!一个军阀出现时,总是穿着光辉灿烂的军服,其实他穿不惯,因为不能手伸到胳膊上部去挠痒,就发脾气骂人,所以刚一照完相,就解开领扣儿,摘下帽子,露出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光头。也有几个衣冠楚楚漂亮潇洒的年轻人,是亲日的安福系,都是日本留学生,看来非常有希望,看来他们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万分坚决,头发整齐平滑,从中间分开。日本回国的留学生,百分之九十是学政治的。老军阀则什么都未曾学过。其中有些还不能亲笔下手令!他们都尊孔,感情上都孝顺母亲,都爱吃鱼翅席。他们大部分抽鸦片烟,也可以说应当是曾经抽过的。他们的精神思想都残缺败坏,手提西洋手杖,往地狱的路上走去,旧文化一无所知,现代的社会意识,也一无所有,在民国的幼稚年代,兴高采烈的混水摸鱼。

  有一个狗肉将军张宗昌,嘴里叼着黑雪茄,怀里坐着白俄情妇,这个样子之下,接待外国驻华领事。他身高六尺六寸,裤袋里放着成卷的钞票。在不同的两天,曾派了两个不同的人到山东某一县去做县长,结果,见到这两个县长时,告诉他们自己去“解决这件小事”。不过他做事情很讲公道,若是要了人家的太太,一定赏给人家官做。

  还有一位姓杨的将军,夜里进省城,在城门口儿不向站岗的士兵说口令,却骂了一声:“他妈的!”军官开始模仿遵循,所以在那个城市里,这句骂人的话,竟然成了口令。

  不错,新文化运动的领导人物是对的。旧中国的那一套必须铲除。在尊孔的军阀和反孔的新领袖之间,立夫同情于后一派。孔子何幸而有这一批拥护他的人,他老人家也很为难了。

  立夫回到中国时,中国已经扰攘不安,内战频仍。袁世凯的突然败亡,反倒清理出广大的地盘儿,使低小的军人从事更多的内战。巨大的民国不胜自己的重荷而倾跌,把大好的河山送入割据各省的军阀手中,于是战争连年,人民涂炭,而人民却茫然不解战争的原因。大军阀在稍长的一段时期之后,大战一场;在偏远的四川,小军阀在稍短的一段时期之后,小战一场。捐税繁重,名目繁多,用以维持日益增多的军队,好像苍天震怒,旱涝为灾。在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都有战争,军阀政客,朝为密友,夕为仇敌,分散联合,联合分散,老百姓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北京政府的措施,若不合自己的口味,各省军阀便宣布独立。在北方,北洋军阀分裂成为两派:一派是以段祺瑞为首的安福系,当时段正做国务总理;一派是以曹锟为首的直隶系,两派系争夺政权,段的皖系似乎占上风。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8楼 发表于: 2007-09-28
自从民国六年辫子将军张勋的复辟之举,才首次使北京城内发生了战事。张勋的失败,段的皖系军队开入了北京,北京南城的天桥平民娱乐场,各派各系的大兵蜂拥而至。这种动荡不安的余波,便影响到立夫的家。

  在立夫到家的那一天,他们都已忘记了陈妈。




  第二天早晨,立夫问:“为什么那个怪人陈妈不伺候咱们了?”

  莫愁问:“你没看见她在妈屋里吗?”

  立夫问:“我看见了。她为什么到那屋里去呢?”

  木兰说:“现在她伺候妈呢。这几天,她老是焦躁不安,我们正尽量设法把她稳住。她说她儿子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说她相信没有错儿。自从有新兵进城,她只要有空儿,不管下午或是晚上,她就请假出去。你知道妈随时要人伺候,我们不能老让她出去。但是她九点以后,已经把妈伺候在床上睡了,她就出去,过了十二点钟才回来。她穿好衣裳出去,满脸微笑,自言自语,好像那夜晚她一定找得到她儿子一样。胳膊下头一定夹着一个蓝布包袱,里头有一件新衣裳。她求我给她写了十几张纸条儿,寻找儿子的纸条儿,她就在街角儿上贴。我当然给她写了。但是,你知道希望多么渺茫。她心里根本不知道中国有多么大呀。”

  立夫说:“你不能叫她这样儿,若是找不到儿子,她会疯的。”

  莫愁说:“你想办法拦着她吧。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前天,她来跟我说她不要做了。我说:‘你不能走。少爷今天就回来。’你知道吗?她脸上好高兴,立刻跟你妈说:‘孔太太,我儿子若回来,跟你儿子一样高哇。’”

  立夫说:“昨天,我觉得她对我有点儿怪。她拉我的手,看了我半天,脸上一直微笑。我不知道她当时心里想什么,只是看着我,样子怪怪的。”

  “她一定在街上像那个样子拉住好多年轻人。可是,你要知道,在好多事情上,她对别人都很周到呢。”

  “咱们应当帮助她,比方在报上登个广告。”

  “不知道她儿子到底现在是死是活呀。”

  “他叫什么名字?”

  “陈三。你想有多少叫陈三的人哪!”

  “你怎么给他写的海报儿?”

  “我写了他的名字,年岁,他住的村子,他被抓去的年月,说他母亲正在寻找他,还有我们现在的住址。我但愿那些兵从来没有走进北京,她好能继续抱着这个希望,有这个希望她才能活下去。”

  立夫显得很烦躁,几乎是气恼。正在这个当儿,陈妈进来了,衣裳干净,头发整齐,拿着一个大包袱,她的面容上表现耐心和力量。

  她说:“少爷,少奶奶,我现在跟您请长假。这是我的机会。我等他等了七年了。现在他也许正在等着我。我非得去看看是不是。我若找得着他,您若给他在花园儿里找点儿事情做,我们母子就一块儿回来。若找不着他,我就不回来了,那就跟您以后再见了。我不把给他做的这些衣裳老是带着,打算存放在您这儿。”

  她话说得很慢,很清楚,好像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事。立夫说:“可是你不能就这么走哇!你要等一等。我们帮着你找他。”

  陈妈摇摇头说:“我要去找。我知道他就在北京。所有的兵都回来了。”

  “你身上有多少钱?”

  陈妈拍了拍里面衣裳的口袋,说她有五块一张的票子两张,另外有两块大洋。

  立夫莫愁彼此看了看,莫愁进去拿了五块给她。但是陈妈不要,说她没做事,不能拿钱。

  立夫说:“我们并不是勉强你在这儿做事。你知道我们很愿意你在这儿帮忙。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睡觉。你若能找着他,一块儿回来,他也在这儿做事。”

  陈妈说了声再见,迈着两只小脚儿走了出去。莫愁送她到门口儿,告诉她自己一切小心,随时能回来,就回来。

  陈妈当天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晚上也没回来,第三天晚上又没回来。立夫说他必须去找她。那天下午,立夫到南城去,南城是他从小儿就熟悉的地方。到了南城,他才觉得北京城之大,才又感觉到他原先属于而近来已然远离的大众生活。他一直走,直走到两腿发酸。他穿过了大街小巷,在空旷的地方停下来看孩子们玩耍,又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到天桥儿的娱乐场,到野台子戏院,到茶馆儿,看见成群的人在开心的玩耍——有的祖父领着孙子,有的母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吃奶,一边走路,也有些穿得讲究的年轻男女,但是大部分是低级社会的男男女女,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处处儿都是穿着灰制服的兵。寻找陈妈恐怕是要白费心力,他于是在一个大茶馆儿里坐下,和一个茶房说话,若不经心地问那个茶房,是否曾经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找儿子的。茶房说:“您说的是那个疯女人吗?她常常打这儿经过。她拦住年轻男人就问。”

  “她并不疯。她是找她儿子呢。”

  “还不疯?在清朝丢了儿子,现在还找,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她儿子就是活着也许在天津,在上海,在广东,在四川。这么乱找,不是疯了吗?”茶房说完,把毛巾往肩膀儿上一搭,那姿势就表示他话已说完,心情愉快,颇觉满意。

  立夫付了茶钱,跳上洋车回家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89楼 发表于: 2007-09-28
他对莫愁简短的说了句:“当然我没法儿找到她。”

  陈妈失去了踪影,立夫心里非常不安,虽然陈妈只伺候他才一个夏天。陈妈的影子一直停留在他心里,也使他不断想战争使多少母子分散,使多少夫妻们生离死别。

  几个礼拜之后,莫愁正在北窗下阴凉的地方针线笸箩儿旁做活,立夫躺在床上休息,婴


儿躺在父亲身旁。这时莫愁说:

  “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儿呢?”

  立夫问:“谁?”不知莫愁指的是男人的“他”,还是女人的“她”。

  “我说的是陈妈。她难道就这么一去不返了吗?”

  “我想在报上登启事寻人。”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呢?”

  立夫喊道:“对!对!”从床上一跳而起,孩子都吓哭了。

  莫愁责怪他说:“对!对!你把孩子都弄醒了。”说着把孩子抱起来,又拍着他睡。

  立夫说:“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莫愁伸一个手指头横放在嘴唇上,立夫才低声说:“我从来没写过一篇小说,但是我却要写这一篇。我就写出她的真名字,还有她儿子的,还有他们村子的名字。谁知道?如果她儿子还活着,也许能看见这篇小说,当然,他若是认得字的话。”

  莫愁说:“这真可以算个故事——再加上你的文笔。”但是她说“笔”字的时候儿,她女人的天性上,觉得不应当说出这个字。文人的笔和文人的舌头一样,是危险的武器。文人会以口贾祸,会以笔招灾。

  立夫说:“我会善用我的一支笔,向做母亲的尽颂扬之意。题目就叫《母亲》。”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用白话写吗?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白话。”

  莫愁说:“当然。故事一向是用白话写的。不过不要用现在的怪里怪气的白话,那么一来,真正的作家会以为是普通老百姓写的呢。”

  立夫以前只是写文言文,现在用新的白话写,对他也是一种古怪的考验。在那么炎热的夏天,他写那篇故事,一直写了两天,中间未曾停过。在他写作时,莫愁的心里十分纳闷儿,看立夫毛笔上上下下,由笔又看到另一张桌子上的一座显微镜,那个显微镜自从立夫带回来之后,她有时也偷偷儿往里看。她心里想玩弄虫子比玩弄文字要安全得多。她看得出立夫的表情上有一种改变,有一种增强的激动和紧张。往常立夫在默默地看了一个钟头的显微镜之后,他神情很宁静,只是有点儿感伤,有点儿疲劳。

  莫愁走到他的书桌旁,看他已经写好的部分,出主意教他修正。她说:“陈妈不是这么说的。”立夫就改正,然后又接着往下写。

  立夫写完之后,立刻寄到北京的一家报馆。在文艺副刊上登出来,竟轰动一时。新文学批评家称之为“民主文学”第一篇成功作品,老一代的称之为是母爱的颂赞,更是有功于孝道的阐扬。一个教授写了一篇评论,把这篇小说列为“反战文学”,说与唐朝的叙事诗,同为一类,并且经作者自己改写为诗体,颇有白居易杜甫的盛唐诗风。

  但是立夫却大喊出来:“为什么他们把这篇小说非看做我的创作不可呢?为什么非看做‘文学’不行呢?每个人谈论这篇小说,好像只是小说,而不是真实的事情。好像陈妈不是一个还活在世上的人。就没有人真正想个办法纠正这种误解吗?”

  事实上,立夫已经凭想像力创造了一个农村少年,这种农村少年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而同时把他自己的母子关系写了进去。他把抓兵的那群贼寇,也写得生动逼真,令人难忘。描写失去爱子的母亲,坐在茅屋之中,一年四季一直等着儿子的归来,他只用了寥寥数句,简明扼要。那位评论的教授就把这四季的景色,改写成生动的诗句:

  春花依旧到山村

  母亲缝衣近柴门

  春花长夏结成子

  母望青山无子音

  秋叶飘零入室飞

  深冬残日有余悲

  新年夜饭杯成对

  黎明又至子不归

  立夫说:“这诗无聊!”

  在故事的结尾处,立夫描写自己在天桥人群中徘徊时的感想。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兵,而是成千万的兵,都是和家人分散的子弟,拥挤到天桥这平民娱乐场所暂求一时的欢乐。他们不都是同病相怜的吗?在那一群人里,都谈不到个人自己。但愿陈妈,陈三的母亲,能把她儿子看做是几百万儿子中的一个,都是战争使他们和家庭生离死别的呀!“可是陈三的母亲不能那么看,她执意去寻找她儿子,而自己也消失不见了。”

  木兰告诉立夫最后苛酷的议论,应当表现得缓和一点儿就好了。但是立夫这位作家的名字已经尽人皆知。杂志的编辑来跟他要文章,以为他可以再创造一篇同样好的文字。

  立夫的科学研究泄露了出来。他到北京师范大学去教生物学,但是终于无法避免被拉入了作家的团体,他于是开始偶然写几篇文字。这使莫愁常为他担心,彻夜不能入睡。

  但是这些日子是姚家快乐的日子。在他家的花园儿里凑集了一群欢乐的亲友,有些年轻而喜爱文学的人,也是以摩登人物知名于时的。他们闲谈时事,谈论名噪一时的新文学作家。

  姚氏姐妹现在在北京蛮有名气了,外人给她们起了个别号儿,叫“四婵娟”。这个名称指的是珊瑚,木兰,莫愁,红玉。也有人说应当把曼娘加入,用以代替了珊瑚。这个名称是谁创出来的,已然不可知,大概是巴固,他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年轻诗人,他以彗星的光芒,突然射入了北京的文坛,不论他在何地出现,都能以他的为人和蔼可亲和文才的异国情调而超群出众。他不管到什么地方,似乎都发出青春和煦的气息,每个女郎都会把他想像做自己的意中人。他很滑稽地把这四个人——立夫,荪亚,阿非,和他自己,称为“四声猿”。“四声猿”原为清朝徐文长的杂剧四种的名称,其一为“雌木兰”。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90楼 发表于: 2007-09-28
在这个社交集团里,人虽不少,木兰则是中心人物。在民国七年春天,他们常在王府花园中聚会,有时一同到西山,或到郊外其他地方,如长城,明陵。参加者每人捐出银元一元,供此雅集之用,虽无固定计划,亦无固定组织,但每两三周举行一次。珊瑚通常担任财务与经理之职,环儿做秘书。在姚家四姐妹(其中包括红玉)之外,有曼娘,环儿,爱莲,丽莲,素丹,后来还有怀瑜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桂姐有时带着她的女儿到这个她颇为喜爱的花园来,参加这种集会。比较年长的几位太太,如曾太太,孙太太,桂姐,傅太太,华太太


,也偶尔有她们自己的聚会。

  在男人里,有荪亚,经亚,立夫,巴固,阿非,年龄较长的有姚先生,傅先生,画家齐白石先生,作家林琴南先生(他俩是由木兰拉到一起的)。因为这些人都是无忧无虑乐天派的人物,自然也愿与青年人相处,大家常一齐在春天集会赏花。

  林琴南和巴固在这个社交圈子中出现,需要几句话说明一下。林琴南反对整个儿的现代化运动,而巴固是新文学运动派的好友。木兰和立夫极其佩服这位宿儒林琴南和他诗情画意的生活。林琴南发现有那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崇拜者如姚木兰,自然也心中窃喜。但是巴固是独树一帜的。立夫是个人主义者,一向避免与革命分子交往,因为他不能参加一群人去喊易卜生,杜思退益夫斯基和显克微支。他虽然也知道这些西洋名家,但是敬而远之。另外还有许多小团体,如法国回来的,日本回来的,英美回来的,每一个团体都有其周刊,彼此都动手交战,也都元气淋漓。一旦一个问题提出来,各周刊都有热烈的讨论,都主张自由进步,随时批评政府和古老中国的文化。也有一个团体是巴固加入的,其中主要是英美的毕业生,广征博引地写论文,把英国的妥协传统也躬行实践,和段祺瑞的政府妥协和好。这就是他们的敌对派讽刺的英国“绅士”派。他们的教授风度,他们的保守缓进态度,他们对政府的和好联络的趋势,都使立夫对他们避之唯恐不远。立夫预测说:“他们都会入朝为官的。”结果都不出立夫的预料。教授的卖弄学问,都是求取总长或顾问职位的敲门砖。由于他们对统治者所作所为每每予以粉饰或解释,尤其是站在统治阶级的观点,就以向日本借款一事,他们说那是政府唯一能存在的理由。立夫宁愿与一群作家来往,其中大部分并未出洋留学,而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讽刺这群“绅士”先生。

  但是巴固却不同。虽然是作家那样富有才华,却天真无邪一如儿童,他不了解这些派系的性质,也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恶感的原因。他甚至于非常敬慕林琴南先生,而他那一派则视林先生为古董而予以揶揄讥笑。他和作家,政客交朋友,和年轻妇女也一样交朋友,尤其是和年轻貌美妩媚迷人的女人交朋友。

  他和素丹的结婚便是独具此等特性的。素丹已然离婚,尽量设法用前夫的赡养费维持生活,又身染肺病。巴固听说有如此一个幻想破灭情场失意的离婚女人,就打定主意使她生活上得到安慰。未经人介绍,他就前去拜访,立刻和她一见钟情。他的诗人的想像使他把素丹看做古代薄命的红颜,被别的嫔妃所嫉妒,失去帝王的宠幸而打入冷宫的。虽然他还能另去爱很多很多喜爱他而皮肉细白面相高贵的美丽少女,可是他决定跟素丹亲近。素丹由于不善经营,将资金误投,大部分金钱,尽付东流,现在决定开设煤铺,因为有人告诉她煤铺是好生意。巴固以为她是戏言,但是他到外地旅行归来,发现素丹当真开了一家煤铺,出卖煤球儿,他立刻觉得情不自禁,像戏剧般向素丹求婚,使这个富有异国情调儿的美女,不要做这像沥青般乌黑的生意而糟踏自己。其实,他是在饱受感动之下,想写一首《美女与煤球》的赞美诗。由于向素丹求爱,巴固才认识了木兰,认识了姚家。

  经亚常常不偕同太太素云,而是独自出去和这一群人欢度时光。他一年前由山西返回北京,因为探油失败,石油矿务局已然解散。他那一段生活经验使他增加了自信,心理上获取了平衡,他现在是公然对素云不理不睬。他和素云这对夫妇,心中有了默契,各自走各自的路。每有花园雅集,暗香经常参加。由于木兰的鼓励,经亚渐渐和暗香亲切地闲谈。暗香把和经亚的交谈,半视为玩笑,半视为正经,也由于两人对素云皆有憎恨之心,暗香从来没对经亚的接近表示淡漠。

  在那些未婚的少女之中,红玉最美。老诗人林琴南,新诗人巴固,都对她念念在心,在林琴南的指导之下,她开始认真学写旧诗。由于住在花园里,又受众人的激励,她开始写明朝的南曲传奇,她这样写作也影响了巴固。她母亲却不赞成女儿这么劳神,因为觉得她患有肺痨,兴奋欢乐一天,就要在床上休养七八天。但是美丽的花园,那一群友伴,尤其是阿非,总括在一起,使她那么快乐幸福,而这种幸福,却使人担心,恐怕好景不长。

  在餐饮之际,少男少女,错杂共座,对于爱情,对于政治,大家畅所欲言,杂以打趣诙谐。姚思安先生对在他的花园之中这种谈情说爱的场面,完全以特别的宽容处之。他一生最后的本分,就是看着阿非娶得佳偶。他对红玉的健康颇为焦虑,恐怕他瞑目之后,红玉不能和阿非白头偕老。所以他对于他俩的订婚,始终没有采取什么明确的步骤,但是他也并不去阻拦。这位道家姚先生完全是静观情势的自然演变,顺从自然之道。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91楼 发表于: 2007-09-28
33章 辜老发奇论 玉女溺荷池
暮春的一天,华太太带来了一个美丽惊人的少女,到姚府来求做用人。她名字是宝芬。问她父母住在何处,她犹豫了一下儿,说是住在西城,并没说详细地址。还是由于羞愧难为情,还是另有原因,总之,她脸上有点儿神秘的表情。华太太说有一个在旗的朋友,把宝芬介绍到她的古玩铺。她说宝芬家庭很好,但是现在迫不得已,不得不出来做事。

  宝芬站在姚先生、阿非、姚家姐妹面前,长眼毛遮着眼睛。她穿的衣裳显然是一个很讲


究的旗人家庭的衣裳;像一般旗人家庭的小姐一样,她梳着辫子,头发又厚又黑,垂在微有点儿前曲的背上,她的旗袍不是旧式的那样直桶子一样,而是按新式剪裁的。脚上穿着软底黑缎儿鞋,轻松自然地站着,因为按照旗人的规矩,旗人的女儿是不裹脚的。她那种出色的美丽,在场的人都觉得她求当一个女用人,实在奇怪。她确是似乎有点儿不对,因为美这种权利总是赋予富贵之身的。这么美而求用人之职,再加上对她自己身世的讳莫如深,使她加倍的神秘难测。她似乎淑静而知礼,风度可喜。她开口说话时,北京话自然优美,文雅高尚,正像有高度文化教养的旗人一样。莫愁低声对珊瑚说:“我不敢带这样儿的丫鬟出去,人家会把她看做女主人。不管做太太的什么样子,也会教她比下去的。”珊瑚情不自禁地伸了伸舌头。阿非瞪着眼看,好像上下牙粘上了漆,一动也不能动了。

  姚先生一看见她,不由得有几分畏缩,觉得有点儿忧虑不安,仿佛宝芬是天降魔女,在他的老年,前来诱惑。在珊瑚,莫愁,华太太,和这个旗人的女儿说话时,姚先生头脑里有千百个念头出现又消逝。他第一个想法是,除非雇用宝芬在客厅充当高级的女侍,否则,做别的事,实不相宜。但是怎么安排她呢?放在哪个院子里?伺候自己吗?还是伺候和自己同住的阿非?还是自己卧病的太太?还是莫愁?宝芬的父母为什么不把她嫁出去?她当然可以找个很好的丈夫。华太太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华太太的阴谋诡计?即使宝芬是因家庭情势所迫,非出外找事不可,这种女人似乎会给男人招风险,她自己也势不可免会陷入纠纷的。她是作家在书上描写的“天生尤物”,这种美人会使人倾家荡产,会改变一个男人的命运的。他又想到体仁。体仁若还活着,一定会沉迷于她的美色。自己活了六十多岁,从来还没见过像这个满洲姑娘这么出色的美人。他的头脑又回想到自己跑野马般的青年时期所遇见的那些漂亮女子。只有一个能跟她比——是自己最为醉心迷恋想得到手,而没能成功的。在他这样的年龄,居然又对年轻的女人感到兴趣,自己也感到意外。

  宝芬站着和珊瑚低声说话,但是话不多,偶尔皱一下眉头,好像处一个新地位,觉得有点儿不安。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双肩向前微微低垂。但是在她身上,即使这是一点儿小毛病,也似乎极其调和而美丽。

  华太太说:“在您这样深宅大院,这么大的花园里,再多用几个人,总是可以的。再说她到哪儿做事,都会使哪儿生色,增几分美丽。”

  姚先生心绪纷乱,新旧交集,沉思不已,竟没怎么听到华太太说话。

  华太太又说:“我说,姚叔叔,哪儿有她都会生色不少的。”

  姚先生问:“为什么她父母不把她嫁出去?”

  “在如今旗人里,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人家儿。家里情况又不怎么好。不然也不会让女儿出来挣钱了。”

  姚先生说:“她当女用人太——太娇贵了。我们不敢——不敢用。”姚先生竟把话说得结结巴巴的。

  华太太微微一笑说:“您说笑话儿。她若不特别出色,我能不嫌麻烦带她跑到您贵府上来吗?您知道,我可不是开雇工介绍所的。我给您介绍了这座王府花园儿。我没有什么过错吧。现在又给您找到这位在旗的漂亮丫鬟。您真应当好好儿谢谢我才对。姚叔叔,谁像您有这么好运气?至于您说她在您家当用人太娇贵,这尤其毫无道理。她若在普通人家做事,那才是有点儿不相配,她的父母也许还不肯答应。可是她父母听说,我带她到这座王府花园儿来,他们好高兴。说实在话,在清朝时,她当然会选进宫去的。”华太太又转向宝芬说:“你看,这儿像住在宫殿里一样。老爷和小姐人又这么好。”

  姚先生现在要决定雇用这个旗人姑娘,比当初决定购买这座王府花园儿还费踌躇。一个花园儿只是一个花园儿而已,一个美丽的小姐是会引起无限后果的女人哪。多少人间佳丽曾经倾国倾城啊!

  但是姚家的女人都很喜爱宝芬,很愿意雇用她,姚先生只好答应了。

  红玉正躺在床上,听见母亲和莫愁说新来的旗人丫鬟那么惊人的美丽,她要看看她。宝芬进屋去,屈膝请安,这是旗人的礼貌。红玉问她的父母,又问她会不会读书写字,甚至还跟她开了个小玩笑。

  “像你这么美的姑娘为什么不结婚呢?为什么出来做事?”

  宝芬用高雅悦耳的京话回答说:“谢谢您夸奖,太不敢当。出来做事,也是没法子。谁有小姐这样好命啊?”

  宝芬出去之后,红玉虽然觉得她比自己漂亮,但把心里刹那间出现的一点嫉妒之感抛开了。心想:“毕竟我是千金小姐,她只是个丫鬟。”她自己也不很清楚为什么觉得阿非对她自己的爱那么可靠。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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