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先生若是怀疑华太太的用意,转眼也就丢开了。他觉得最好让宝芬伺候姚太太。几乎不可相信的是,宝芬立刻换上做事的衣裳,非常谦和卑顺地去做事,尽力讨好,唯恐得罪人,别人吩咐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穿着柔软的平底儿鞋,在太太房间和厨房来回轻快地跑。她真正是像仆人一样做事。
雇用了这个新丫鬟,大家觉得好兴奋,珊瑚打电话告诉木兰,木兰那天下午带着暗香过
来。她到母亲屋里去看。珊瑚向她介绍说:“这是我们家二小姐。”
木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宝芬。”
木兰说:“你们旗人非常喜欢这个‘宝’字儿。”宝芬回答说:“也不一定。宝玉、宝钗,是汉人。现在是民国了。五族共和,也没有什么满汉之分了。小姐,你说是不是?”
木兰大惊。宝芬不但说文言,如“五族共和”,而且还提到《红楼梦》里的人名儿。
“你看过《红楼梦》?”
宝芬微微一笑说:“《红楼梦》谁没看过?您现在这个花园子,不就和在《红楼梦》大观园里一样吗?不是跟演《红楼梦》一样吗?”但是,她忽然停住,然后又说,“小姐,您原谅我失礼。”宝芬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见木兰,就敢像对地位平等的人一样说话。
“那么你能读书写字了?”
“略识之无而已。别的不敢说。”木兰觉得宝芬是存心谦虚,她既会用“略识之无”,她读的书就不少了。宝芬继续说:“您知道,在过去,我们旗人不必忙着做事,年轻的男人都是骑马射箭放鹰。女人就磕瓜子,玩牌儿,闲说话儿。在旗的小姐即使不学读书写字,也从听戏和说不完的闲谈里学到不少。闲谈既久,博闻多识,就像学者宿儒一样了。”
木兰简直受了迷惑,心想,除去曼娘之外,她再没有碰到一个像宝芬那么令人心醉的小姐,而且她比曼娘更富有才艺。不过她觉得自己如堕入五里雾中,莫明究竟,她想事情确是蹊跷,无法相信。
后来,她又多次和宝芬说话,发现宝芬也通经典,也会诗词。她想到弟弟阿非。忽然她想起红玉在西湖月下老人祠抽的那句签文:
芬芳香过总成空
她名字叫“宝芬”!
木兰来了好几次,和宝芬说话。宝芬显然以前是生活在旗人的上等社会。木兰很喜欢听她谈论旗人的家庭生活。宝芬常常在畅谈之时,忽然住口不言,这更使人觉得神秘难测。
木兰那么喜爱和宝芬在一起,一天她去对父亲说暗香生病,暂时需要人过去帮着做事,问是否可以把宝芬借去几天。虽然宝芬喜欢木兰,可是她似乎不愿意去。但是既然要她去,她只好过去。
这时候儿有蹊跷的事情出现了。前几天阿非已经常去看母亲,比以前去得勤。现在宝芬在木兰那边儿帮忙,阿非又常去看木兰。木兰感觉到了危险,就明白告诉阿非不要和新来的丫鬟太要好。
她对弟弟说:“你要知道,你现在等于和四妹订婚了。”
阿非自己辩护说:“我喜爱宝芬正和你喜爱她一样。”
木兰劝他说:“可是你是男的呀。”
暗香病好一点儿之后,木兰还要留宝芬,但是宝芬说:“谢谢您对我这么厚待。但是我不能再在您这儿做事了。其实我心里但愿伺候您一辈子呢。”
“为什么不能呢?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啊。”
“不行。”
宝芬的这种态度,木兰百思莫解。难道她和阿非有了感情?
木兰说:“你知道,我弟弟和他表妹已经订了婚。”
宝芬一听,立即明白了木兰的意思,脸上立刻很郑重地说:“少奶奶,您弄错了。我在这儿是做用人。我并不存心巴结什么贵人。”
“那么为什么你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宝芬只是简单地回答说:“我不能。”木兰实在不能懂。
所以,过了几天,宝芬就又回到姚太太院子里去,木兰送她回去的。木兰把她留在母亲屋里之后,就到莫愁院子里,莫愁的院子正在母亲院子的右边儿。木兰把宝芬坚持要回来这种不可解的情形,告诉了莫愁,并且又把她看出来阿非对这新丫鬟的用心,也告诉了她。
木兰又说:“这边儿你看有什么异乎寻常的情形没有?”
莫愁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许是阿非比往常更多去看母亲。这也是自然的。哪个男孩子不喜欢看漂亮小姐?不过宝芬人很正派,对阿非不肯接近。她不是下贱女人。”
“红玉怎么样?”
“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阿非也去看她。你知道,在他们这种年龄最麻烦。若是红玉屋里没有别的人,他还不能进去。”
木兰说:“你觉得他们俩也该订婚了吧?一订婚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红玉也比较安心。咱们得跟爸爸去说。”
于是姐妹俩到红玉院里去。近来红玉比以前更消瘦。过去圆圆的小脸蛋儿,现在看着细长了。手腕子上的骨头和手指头节儿,都在白白的肉皮儿之下看得很清楚。木兰很担心,但是没说什么,生怕惹起红玉的自怜之心。
红玉的丫鬟甜妹,扶着她坐起来,把枕头安放好。红玉说:“二姐,你来看我,真好。你要多来几次,不然,你没有多少次好看我了。”她说着眼里含满了泪,拿块手绢儿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