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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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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8楼 发表于: 2007-09-28
 不过木兰的婆家则起了变化。因为曾文璞是个刚强坚定的儒教信徒,在他看来,革命就等于人类文化到了洪水猛兽时代。他倒不在乎清朝被推翻,他怕的是随后而来的变化。他和木兰的父亲之间,始终没有产生真正莫逆的友情,只因为姚思安是维新派,他自己则是旧思想旧社会旧伦常风俗的坚强卫道之士。木兰嫁过去不久,就发现她公公恨洋书,恨洋制度,恨洋东西。虽然他喜爱那个金表,他仍然抱着鄙夷轻视的看法,认为那终究是低级思想的产物,是工匠产生的东西。洋人制造精巧的器物,只能表示洋人是精巧的工匠,低于农夫一等


,低于读书人两等,只是比商人高一级而已。这等民族不能算是有高等文化,不能算有精神文明。他对西洋文明的看法,只能看到这个程度。现在革命成功,民国建立了。但是试想一想,国家怎么能没有皇帝!俗语所说“无父无君”,就表示无法无天,天下大乱。他相信中国整个的文化已受到威胁。他对外国的反对是毫不妥协的。一直到几年之后,他由于自己切身的一段经验,那就是他的糖尿病被爱莲的丈夫,是一个西医,用胰岛素治好,他的态度才有所改变。现在曾文璞是急于要退休,因为他宦囊丰盈,退休之后,全家可以享福度日。他看得出一段大乱方兴未艾,打算明哲保身,不被卷入。革命爆发之后四天,袁世凯又奉诏当权,他去心已决,不再踌躇,不再恋栈。

  在这一段日子里,荪亚和木兰这一对小夫妇,在曾家那么大的家庭里生活,好多地方儿需要适应。这一对年轻夫妻最重的事,是要讨父母的欢心,也就是说要做好儿女。要讨父母欢心,荪亚和木兰就要做好多事情。基本上,是要保持家庭中规矩和睦的气氛,年轻的一代应当学着减除大人的忧劳,担当起大人对内对外的重担。

  木兰虽然是家中最年轻的儿媳妇,她不久就获得了曾太太的信任。曾太太对素云很失望,素云对自己和丈夫的事,照顾得很好。她院子以外的事就推了个干净。曼娘,虽然是长房的儿媳妇,却生性不是管理别人的人,也没有当家主事的才干,连管理男女仆人都不行。她老是怕得罪人,连丫鬟都怕得罪,有几个仆人根本就不听她的话。桂姐开始把责任分给木兰,分给木兰的越来越多,比如分配仆人工作,注意是否年龄较长的仆人容易偷懒,使别人替他做事,防止发生过大的赌博,给仆人调解争吵,核对仆人报的账目是否可靠。一般日常例行的事情倒还容易,而木兰往往把大半个上午都用在和曾太太,有时和桂姐商量给仆人分配工作,决定对外的应酬来往。她在家的时候儿,对这类事情早已做惯,所不同的就是曾家外面的那些新关系是她生疏的,但很快也就明白,也就记住了。治理一个有二三十个仆人的家,就像管理一个学校,或是治理一个国家一样,要点就是一切不要失去常轨,要大公无私,要保持当权人的威信,在仆人之间,要让他们势均力敌,恰到好处。木兰严格限制锦儿,对家里一般的事情,一定使她置身事外,这倒合乎锦儿的心愿,只用雪花和凤凰做自己的助手。

  木兰的家教正好使她适于当家主事,适于管理这样大家庭的艰巨工作,而她在生活上,谈吐之间,又诙谐多风趣,在处理日常的琐务上,自然更轻松容易。她知道好多事情并不对,但是有的事却装做没理会。就拿一件来说吧。她不肯把家事管理得比以前桂姐管理时,显得更好。论地位,她比桂姐更为有利,因为桂姐始终是代理太太行使职权,重要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而木兰则是正式的儿媳妇,是曾家的少奶奶。家里的总管是个旗人,姓卞,四十几岁年纪,已经开始怕木兰,甚于以前怕桂姐。因为账目少有不符,木兰总是微微一笑,那种笑容足以显示她并没被蒙在鼓里,不过她不说什么。卞总管向塾师方老先生说起这件事,一天,在木兰面前,方教师把这话告诉了曾太太。说卞总管最怕的是三少奶奶。木兰说:“他若怕我,那就好。什么事都照规矩办,他用不着怕我。谁不想养家糊口呢?在这个大家庭,有的事情也是装看不见才行。”曾太太看见木兰人年轻,办起事来倒蛮老练,非常高兴,就越发赋予木兰更多的权力。最后,曾家的事,是非全交给木兰负责不可了。

  至于木兰和荪亚本身,在他们那种婚姻里,生儿育女当然至为重要。不但对于家是尽孝之道,对于他俩自己,更是夫妇敦伦之礼。孩子等于是男女结合的焦点,否则两个人之间便有了缺陷。不出几个月,显然是有了喜,俩人非常高兴。木兰现在知道她的婚姻是个幸福的婚姻,不再想入非非,于是对荪亚更温柔多情,荪亚想到自己的孩子,自然有不少的时候儿心情严肃,这种严肃的心情,也就使自己的幼稚孩子气大为减弱。这一对小夫妻很幸福快乐,远非木兰的始料所及。

  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木兰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男的。她自己也是这样盼望。木兰具有勇敢无畏,才气焕发,独来独往的坚强气质,因此似乎一定要生一个男儿汉才对。

  但是时候儿到了,生下来的却是女儿。曾家人聪明解事,当然不会有失望的样子,木兰自己也不肯流露失望之情。不过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大事庆祝,倒是事实,若生下一个男孩子,则大为不同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29楼 发表于: 2007-09-28
 这个孩子叫阿满,革命发生的那一年,她一岁。

  木兰第一次招惹她公公不喜欢,是由于一时孩子气的兴奋而起。满清政府一灭亡,她和丈夫不能掩饰心里的快乐。十月里,清廷发布了自由剪辫子的命令,木兰拿了把剪子,一时冲动,一切不管不顾,就把荪亚的辫子剪下来。曾先生一听,责备她,说她太鲁莽。木兰说:




  “我爸一个礼拜以前就剪了。我们剪辫子也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呀。”曾先生没说什么,自然不高兴。几个礼拜之后,经亚才把辫子剪掉。曾先生的辫子一直留到第二年,袁世凯的辫子也是第二年才剪掉的。袁世凯做了中华民国的总统,因为孙中山先生把总统的职位让给了他。这虽然是高风亮节,但是也未免太书生气。不过这并非孙中山先生的过错。革命之后,一定是须有霸气的人当政。

  现在曾家的问题是经亚和荪亚此后要往哪条路上走。荪亚结婚半年之后,和他哥哥经亚一同在户部当了个小差事。清帝逊位之后,政府垮台,兄弟俩至今赋闲在家。北京城地面儿上平安无事,安堵如恒。仅就北京国都一地而论,可以说是一次不流血的革命,甚至宣统逊位之后,这个皇帝和皇室,在感谢上苍能保住性命之余,居然还得以安然住在黄琉璃瓦宫殿的紫禁城,在北京城的正中央,保有皇帝的尊号,朝廷的仪礼,太监和宫女,深在皇宫的高高的红墙之内,安度迅速消失中的皇家美梦的残晖夕照。在紫禁城以外,满清皇室痛恨的那个人,正开始高高在上,统治着中国。袁世凯,带着他自己训练出来的一批虎狼之将,正执掌着军队的实权。这些北洋军阀的残余分子,命定要统治中国此后的十年。

  姑且不论政治上的改变使其外表徒具形式,革命究竟导致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社会的革命就是人思想态度的改变,而这十年显然表现出来对过去传统的唾弃。比如采用西元纪年,外交上穿西洋礼服,政府采用西方组织形式。这些改变就等于承认西方胜过东方。因此保守派就一直采取守势。这是旧瓶和新酒之间,社会现实和社会理论之间,茫然莫知所以的旧一代和茫然莫知所以的新一代之间,荒唐滑稽对照对比的十年。

  这些情势,无形之中就影响了本书中人物的生活。历法的改变只是象征而已。今后我们故事之中的日期是用西历,新年是阳历一月一日,而不是依照旧历在二月半过阴历年了。

  革命一起,素云家运气衰落到极点,金钱和政治方面完全崩溃,在社会上落得毫无脸面。但是袁世凯东山再起之后,她家不但一无损害,反倒更有收获。

  在前年十月,革命爆发的前一年,社会上对牛家是群情激愤,曾经闹了一次风波。

  事情的起因是牛家的儿子东瑜亵渎了一个尼姑庵,并且企图诱拐一个尼姑。群众怒不可遏,牛财神把可能动用的政治势力都纠集起来,也不足以自保。按理说,家里某一个人的行为不检,应当是一个孤立事件,不应当弄得波及全家,人人遭殃,不过尼姑庵事件只是一个信号,以前许多受过牛家糟害的人借以发动攻击,要报仇雪恨而已。

  牛家兄弟,怀瑜和东瑜,都有一种势力病,她母亲也是有此种毛病,而且也鼓励儿子仗势欺人,为非做歹。别人批评她儿子,她绝不允许。每次儿子公然犯法,公然违警,她都认为那就是她威名赫赫的北京城万能马祖婆的神通应有的表现。她自己深信,也使全家人深信,控制全国财政的是她,而且她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她心里已经盘算着要创建个牛家金钱帝国呢。在整个世界上,她只有一个怕的,那就是西天如来佛,若是再说清楚点儿,其实她对佛的敬爱,还不如对阎王爷的惧怕。因此她是最虔诚的佛教徒,她对寺院既然有捐献,因此她有安全感,有自信心。她相信,倘若有什么不测发生,如来佛的目不可见的手,总会随时搭救她,随时保护她,不但她,还有她丈夫,她的儿女。

  她儿子做的事情,有些她知道,但是也有些她不知道。她儿子和保镖的违犯交通规则,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若不然,自己的脸面威风还怎么显得出来呢?一个人若不是命里注定,怎么会权倾一时高高在上呢?交通规则不是给像她儿子那么福大命大的人制定的。但是事情还有比这种小事厉害的呢。比如说,年轻的妇女不敢在戏院的包厢里叫少爷们看见。至少,有一次,是千真万确,某人的妾惹起牛家少爷的注意。散戏之后,大少爷的保镖就“邀请”那位姨太太到大少爷的私邸去过夜。第二天早晨,姨太太才回家去。于这件丢人的事,那个为丈夫的不敢哼一声儿。

  大少爷娶了一个愚蠢软弱倒是百依百顺的女子,做梦也没有梦到过问丈夫到什么地方儿去。二儿子东瑜也已经成家,但是更任性胡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朋友,专为他物色新女人。有一个富商的女儿,年轻貌美。东瑜百般下功夫,偏偏不肯就范,而东瑜因而越发紧咬牙关,非弄到手,誓不罢休。他到那个小姐家去,小姐的父亲竟不敢赶他出去。他开始带小姐外出,公开追求,自称是出于至情,最后海誓山盟,说一定正式娶为妻室。小姐想到可以正式做牛财神家的儿媳妇,于是回心转意。但是还不到一个月,二公子已经把她玩儿厌了,开始追求一个乡下姑娘。已经把那个富商之女忘在九霄云外,想也不再想,已经不值得牛家的公子一顾,牛家这天之骄子,哪儿在乎这个。穷也罢,富也罢,一个小姐就是一夜的玩物而已。他永远有求必获,成事遂心。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0楼 发表于: 2007-09-28
被弃的富家之女,虽然把这个玩弄女人的畜生恨死,但是空流眼泪。父母劝她不要寻短见,要报仇雪耻。最后,一天早晨,她拿了一把剪子,剪掉了头发,决定出家做尼姑。父亲看见自己女儿的一生毁于浪子之手,勃然大怒。告到官里去打官司吧,不但没有用,甚至有害,因为他没有正式结婚的证据在手,但是他决定等机会,他有的是钱。他恶狠狠地设下了一个陷阱,要捕住这个色狼。




  这位富商在北京城开始物色一个绝色的妓女,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果然是年轻貌美,年方二九,聪慧异常,和一般青楼名妓一样,对中国过去的佳人才子的风流韵事、英雄传奇、忠肝义胆、感恩图报等故事,无不熟知。他不惜重金,把她从老鸨子手里买出来,使之住在自己家里,优礼有加,简直待如公主贵宾。这样出乎意料的殷勤厚待,过了一些时候儿,这个少女向主人问如此厚待,用心何在。主人并不回答。第二天,少女又问:“深蒙厚待,既非要纳为侧室,究竟为了何事?人人爱惜性命,我不敢说一死相报。但除死之外,一切无不遵办。”

  做父亲的就把女儿可怜的身世,说与她听,并且说如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事成之后,另有重赏。如果计划能顺利实现,她必然会名声大噪,有如此来历,再重张艳帜,一定会名重一时,王孙公子,富商巨贾,争相结纳,北京花谱之中,必如牡丹称王。富商鼓其如簧之舌,终使此青楼艳妓,对牛家无赖,怒火如焚,对富商之女同情万分。在这一场交易上,她不会有什么亏吃,因为她正在青春妙龄。她立誓严守秘密之后,同意依计进行。

  做父亲的于是把女儿送进北京城郊区的一个尼姑庵,这个尼姑庵所在的那个村庄里,有几位年高德劭的地方绅士,都和这位富商熟识。富商又应许向尼姑庵捐献巨款,借以讨好师太。他到尼姑庵之时,一定到村庄去看地方士绅,把女儿的遭遇,以十分谨慎的口吻,透露给他们。牛家劣迹昭彰,名声狼藉,北京城郊早已无人不知,如今听这位富商叙述他家遭害的情形,诸位绅士既觉得此一富商之女如此可怜,又心中愤怒难平。

  随后,富商和牛府几个仆人结交,探听出来牛家二少爷常往何处去,其中包括戏院公园等地。在一家酒馆儿,他和牛家一个仆人畅饮几杯花雕之后,套出来牛家几件隐密。于是他为那个侠义的妓女租了一栋房子,安排上仆人和假扮的父母。把那位妓女打扮起来,让她带着仆人到公园,到戏院。大概一个月左右,那个野猫吞下了这个毒饵。在牛东瑜和这位妓女之间,发生了风流事件。义妓是装做富家之女,在外面虽然和他暗中可以来往,但绝不许他跟随到家去。两人在外面暗中来往,大约有二十来天。这二十来天之中,东瑜始终神魂颠倒,心猿意马,以为自己是生平第一次真正恋爱。一天,那位小姐忽然失约未至,仆人一个人来告诉他一件坏消息。原来小姐有难,是父母不顾一切,正给她安排婚事,并且限制行动,不许离家,她决定几天之内,要私自逃出与他相见,否则,至少也会再传递消息给他。小姐求他不要变心肠,要忍耐。三天以后,仆人出来告诉这位情郎,小姐在失望之下,剪掉了青丝,决定出家为尼。现在一切绝望了。他若还想见有情人,只好到北京城附近的寺院,也要在某一天之后。

  在富商家中,做父亲的正在准备把这位义妓送到他女儿出家的那个尼姑庵,在那儿等待那个要猎捕的畜生。他的计划就是要使牛东瑜和一个尼姑纠缠在一起,这当然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罪行,早晚是会由那个义妓揭发的。那位师太现在又把这个青春貌美的少女,认为是误入歧途,而今已知回头了,就收她做门徒,但是殊不知这新收的两个女门徒,却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

  九月里,有一天,牛二少爷乘着马车来到这个尼姑庵,自称是那个新尼姑的亲戚,要求见她。那位妓女现在法名慧能,就出来会见。自称仍然爱他,深悔不该一时轻孟浪率,落发为尼,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可寻。牛二少爷一听,就说:“这个容易。你就跟我走好了。这儿没人敢碰我。”慧能一看牛二少爷打算青天白日把她从尼姑庵中带走,简直等于绑架,于是告诉他先回去,三天后再来。

  牛二少爷走后,她急急忙忙跑去见师太说:“师傅,救救我吧!那个年轻人要来抢我出去!”

  师太说:“他是你的亲戚!”

  “什么亲戚!他是牛财神的儿子。我不敢不见他。因为怕招麻烦,我妈才把我送来出家的。现在他又追来了。”

  师太大喊一声:“会有这种事?”

  师太想到富商之女慧空的遭遇,只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于是说:“你师姐慧空也是那个年轻人糟踏的。”

  慧能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刚才想把我带走。我不答应,他说三天以后再来找我。咱们怎么办?”

  师太很发愁。要抵抗牛家是自招其祸。可是,倘若他真的带人来绑架慧能,她若任凭他把徒弟抢走,这个尼姑庵的名声就玷污了清白,别的尼姑也就再没有一点儿安全了。

  全尼姑庵里这件事传遍了,都知道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由尼姑嘴里传到仆人耳朵里,又由仆人嘴里传到村庄上。绑架尼姑这件事激起了村人的怒火。已然知道慧空那件事的村中绅士,就去找尼姑庵的师太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全村人支持尼姑庵的师太。因为北京附近尼姑庵的尼姑若有人敢去绑架,简直是眼里没有皇上了。大家决定用实力对抗。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1楼 发表于: 2007-09-28
 第三天,太阳快要西沉的时候儿,牛二少爷坐着马车来到尼姑庵,有两个彪形大汉保驾。心想绝不会有人敢抵抗。他带着人进去,要见师太。向师太道了字号,命令交出慧能。师太不肯,对他说:“这简直是千古奇闻。这是一片圣地。不能任凭你糟踏,不管你是牛少爷,驴少爷。”

  牛少爷命人去搜,尼姑们就大喊大叫。冷不防由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村中的几个小伙子


,人人拿着扁担,把牛家的恶奴打跑了。这事情完全出乎牛二少爷和随从的意料,赶紧狼狈而逃,临走还威胁说必来报仇。

  第二天,牛二少爷派人来说,若不立刻把慧能交出,就派人来把尼姑庵查封,把村人治罪。师太如今觉得乱子更大了,先请求宽限时间,答应两天之后回话。她只有硬拼到底,不然就只好屈服,于是找村中士绅商量。

  村里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可以说是全村的大家长,仗义执言道:“我已经活了八十岁,还没听见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师太,我们既然帮着您给这场硬仗起了头儿,就得帮到底。上头还有皇上呢。我一定挑起这个担子。我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怕什么死?倒要看看牛财神怎么翻天覆地!”

  在老人激励之下,村人都愿跟这些尼姑共患难。三天的期限一满,师太告诉牛二少爷派来的人说:她不能让这个尼姑庵受到糟踏,牛二少爷随他便好了。同时她把别的尼姑们藏在村里,她带着慧空和慧能躲到另一个尼姑庵里去,就准备她的庙遭受封闭。

  北京城的地方官派人来查封这个尼姑庵,理由是该尼姑庵对善良的香客施以暴力。公差发现尼姑庵已然空空如也,就拿着拘捕票到村庄里去拘捕村中的士绅,说他们参与此次的扰乱公共治安。八十多岁的那位老先生挺身而出,但是村民把他劝回去,改由一个书生、一个农人跟公差去了。

  几天之后,北京城出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游行,有和尚、尼姑、农民,在大街上结队行进,城门上,街上十字路口儿,街道拐角儿上,都贴上了标语,上面写出绑架尼姑的罪行,由寺院和村庄名义,请主持公道。在大队的正前面走的,是白发苍苍八十多岁的一位老先生。单凭如此高龄,就自然赢得人的尊敬,每逢他站住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说话,就有一大群人倾耳静听。这件事情之中的坏蛋是牛财神家的儿子,只这一件,就足以引起群众对这游行队伍的同情。随着游行队伍往前走,人也越来越多。等到了天安门广场,已达到千人之众。不久,群众激动起来,大喊:“打倒牛财神!打倒牛头马面为非做歹的东西!”人多势众,感觉到成功了,于是尼姑和村民竟在皇宫门前放声大哭起来。这事情闪电般传遍了全北京城。

  在皇宫前这样民众游行请愿,在宋朝时很普通,在清朝则极为少见。摄政王在宫里听到外面的喧哗叫嚣,最初以为是革命爆发。后来听到是关于别的事,就派一个太监出去见那些和尚和尼姑,要弄清楚他们有什么委屈要控诉。陈情书早已写好,太监拿进宫去,随后出来,代替摄政王宣布,尼姑庵立即启封,拘捕去的村民立即释放,牛东瑜的案子要由刑部正式审判。

  尼姑庵这个事件和僧尼村民大游行请愿,只是民众对牛财神公愤的高潮。至于在北京的茶馆儿酒肆之中对这件事的闲谈,则连续了几个月,各处对度支部牛大臣的公开告发则不可胜数。现在牛家算是知道害怕了,天天躲在家里。

  当时御史之中,有一个叫魏武的,他早就打算弹劾牛财神,但被别的御史劝阻,因为不但无用,而且有害,如今老百姓是群情激愤,魏御史就改穿便装,到城内各茶馆儿去了解一下舆论,并搜集些资料。一天,他正坐在东城一个大茶馆儿里,听见一个人说:“一百个尼姑也敌不过一个大官儿。官官相护呀。你要相信我的话。鸡蛋怎么能碰石头呢?”另一个人说:“要照你这么说,那不就没有王法了吗?还有一个好人家的小姐也出家当了尼姑,也因为是被牛家少爷遗弃的缘故。牛家两个公子干的好事,谁不知道?”第三个人说:“最好少说话吧。牛家不是容易垮台的。”第二个又说:“我真不知道皇上家的御史天天儿干什么。他们的眼睛一定让泥封住了。我等着看这件事怎么个了局。听说牛大人请病假了,正用他的势力疏通呢。这件事情若是认真办,封闭尼姑庵的京兆尹,也得治罪才是。”

  魏武向靠近坐的第二个说:“咱们老百姓在这儿说没有用。当御史的似乎都用蜡把耳朵封起来了。谁敢去太岁爷头上动土呢?我听说牛家大少爷专门诱拐人家的姨太太呢。”那个人说:“这是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他在西城专有一栋房子做金屋藏娇之用。他有朋友,专管给他找女人。他家里还有好多惨事呢。”

  魏武问:“什么惨事?”

  “我听说他们家有一个丫鬟,生给折磨死了。他们不敢让丫鬟的父母去埋葬,唯恐被看见人身上的伤,所以在他们家花园儿里自己把尸体埋了。”

  “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知道牛大官人家发生的事情呢?”

  “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想在那样人家还能有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事情总会泄漏的。”

  魏御史继续进行他的侦察。他到尼姑庵去和尼姑打听,又和村里人打听,得到了慧空她父亲的住址。从那位富商那儿获得了重要的资料。他找到了一个牛家的仆人,那仆人立誓说谋害丫鬟的事是千真万确,他还知道埋尸体的地方儿呢。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2楼 发表于: 2007-09-28
 这件事打听确实之后,魏御史开始衡量情势。

  由于皇宫前面的游行请愿,牛家的官场朋友,已经和他们疏远了。牛财神虽然有那么大势力,朝中却没有真正的好朋友。因为他不是科举出身,他既没有那一班的同年,也没有主考的老师,得以在朝互通声气。袁世凯尚未东山再起,仍然投闲置散。王大学士有势力,本来可以对他略予荫庇,但是为人性本软弱,兼又年事已高,所以魏御史很觉时机适宜,决定


上本弹劾。

  经亚到岳家来探亲,正好赶上岳家的大祸临门。因为外面群众的愤怒难平,牛财神已经十分害怕,但是他那个婆娘马祖婆还以为自己有财有势,得意洋洋,恶狠狠说,那些和尚、尼姑、村民必遭惨祸。正在这个当儿,门房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老爷!太太!有坏消息!宫里的侍卫老爷带着人来了。”

  牛财神连忙出去接待宫廷的官员。另外一个仆人去回禀牛太太,说房子四周已遭侍卫们包围,门口有侍卫们站岗,不许人通过。在外院儿,宫廷的官人进了大客厅,立刻转身面向南,吩咐牛尚书准备接旨。牛财神立刻向北跪下,听来人宣读圣旨。文曰:

  牛思道罔顾圣恩,违法弄权。已由御史参奏,收纳赂贿,盘剥重利,视法条如无物。又经弹劾,治家不严,纵子横行,欺压良善,诱拐良家少女,图谋绑架尼姑。再经弹劾,虐杀婢女,埋尸灭迹。立即褫夺牛思道一切官爵,与其子怀瑜、东瑜,一齐扣押,听候查办。其私宅派军看管,以待谋杀婢女一案,彻查了结,再行撤离。

  圣旨读毕,宫廷官员命令逮捕牛思道。牛大人吓得张口结舌。他好像失去脊梁骨,浑身只剩瘫软一堆肉。御林军卷起袖子,伸手把他从地上揪起来,除去了官衣官帽。

  侍卫喝问道:“你儿子在哪儿?”

  牛大人结结巴巴地说:“老爷,他们在里头,静听老爷吩咐。”以前谁也没想到他是那么个怯懦之辈,那么个可怜虫。侍卫下令把牛家两个儿子带来,他俩不久出现在侍卫之前,听命就缚。父子三人被押解出去,由侍卫拘留看管。

  长话短说,由于王大学士的从中缓冲,皇上念其年老,尚知悔罪,从宽处理,革去官爵,放归田里,北京他的财产及钱庄,充公归官,北京以外的财产,免予没收。长子纵容仆人虐杀婢女,拒绝其父母收葬,非法掩埋在家,判刑监禁三个月。至于虐杀婢女之罪,解释做牛家同意仆人虐杀,而将杀害之罪归之于男仆身上,将男仆判为充军远方,终身苦役。牛家的女人,真是叨天之福,因为国法对牛思道特别宽大,她们才蒙赦免。牛思道若判了死刑,他全家的妇人与未嫁之女,也要随同财产没官为奴了。

  次子东瑜,一因诱拐良家女子,始乱终弃,二因企图绑架尼姑,玷污尼庵,两罪并论,斩首示众。他是这次复仇计划中之真正的牺牲者,不过他是罪有应得,并不冤枉。

  牛家二少爷出斩的那天,半个北京城,高等社会,低等社会,男人,女人,可以说是万人空巷,争看人人痛恨的牛财神的儿子活遭现世报应,千千万万人拥挤在天桥一带,甚至有十几个小孩子被踩伤,有的伤重致死。

  尼姑慧能又回到她的假父母那儿。慧空和慧能可以自由还俗,与父母团聚。冤屈已伸,大仇已报,再不必怕牛少爷了。群众对掘出来被虐杀的丫鬟尸体,震惊和愤怒,犹如烈焰腾空之际,自然没有人去认真探听慧能的底细,直到几年之后,才真相大白。

  所以革命兴起时,牛家已然失势,他家只靠着天津及其他地方的财产维持生活,在社会上丢尽了脸面。袁世凯在民国初年虽然再度得势,牛思道虽然想卷土重来,袁世凯却觉得爱莫能助。

  过了几年,由于素云的丈夫经亚的关系,牛家的大少爷才在政府一个小机构里,弄到一个低级员司的差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3楼 发表于: 2007-09-28
23章 牛家失势 曾府燕居适性娱情
 在社会上身份降低下来,再没有别人像素云感觉得那么深切,那么可怜的了。她在曾家是那么愁眉苦脸,那么抑郁寡欢,一半由于她总觉得背后有人议论纷纷,一半由于她对经亚感觉到失望。虽然经亚在北京的国民政府里得到了一个差事,她却大部分时间跟娘家人住在天津。因为她在婆家不办理什么重要家事,她每一次请求回天津去,曾太太都答应。在天津,她家的人正开始新的生活,她也在开始她自己的新生活。在这个北方的大商埠,麇集着无数的生活上丧失了基础的一类人,素云感觉到一种新的金钱崇拜的诱惑,现代奢侈的快乐,


以及舞厅、戏院、汽车,种种新奇的时尚,而旧思想、旧标准很轻易地遭受抹杀,社会上的成功的标准也很轻易地建立起来——总而言之,有钱的人受到尊敬,受尊敬的人一定有钱,素云的本性就和这种情形不谋而合。她每次到天津就觉得受到刺激,也就在天津尽量多住,一回到北京,两个大城市比较之下,就觉得北京单调沉闷。她越来越习惯于天津这个庞大的通商港埠的生活,就越觉得北京的家像个监狱。

  等牛家因恶遭报的大风波闹起来,曾太太严禁仆人们提起这件事,好使素云不致于太难为情。木兰在素云家遭此祸事的那段日子,对素云特别体贴照顾,并且叫丈夫到监狱去探看怀瑜。她自己和曾太太也到素云娘家去探望。但是这种探望徒然引起了误会,招来了素云的恼怒。她心里觉得木兰是外面故作亲密,而内中正称心愿,正自鸣得意。曾家每去探望一次,总是更发现几件不愉快的事,结果倒仿佛是去刺探牛家的秘密。牛太太也许是不甘心这次崩溃,也许是承受不起这次致命的打击,总是天天闹脾气。她硬是不相信拿牛家的福气会一直蒙受耻辱,会一直跌倒爬不起来。她对她自己,对儿子怀瑜,还有她的命运,依然抱有万分的信心。她咬紧牙关要向那位御史,向所有跟她作对的人报仇雪恨。在人间她把握最大万无一失的,是官场,是政治。

  她丈夫说:“算了吧!咱们没整个儿卷进去,就算天大的好运气。这该感谢摄政王,他还念着咱们过去的功劳。”牛太太说:“哼!我以前真没想到你这么没有用。若不是我,你现在还不是一个山东钱庄的掌柜的!”

  这位牛大官人现在算承认自己一败涂地,也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丧失了以前的自命不凡,现在又依然故我,成为以前那个地位平平的老实大好人了。也许是累够了,也许是失去了以前那份儿精神,也许是没脸见人,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六七天,哼啊唉地叹息没完。牛太太就偏偏不愿看那么一个软精懦材没出息的男人,那样的女婿,那样的儿媳妇,她天天不停地哭。只有女儿素云还有点儿骨气,怀瑜的太太,软弱而愚蠢,丈夫在狱里,她更是无能为力。她对牛家也算有功劳,一个孙子连着一个孙子地生,名字叫国昌、国栋、国梁、国佑,都表示牛太太对他们的愿望,最后两个是双胞胎,还在襁褓之中,祖母已经对他们如此期许之甚。

  木兰有一次去探望的时候儿,正赶上牛太太大骂儿媳妇,儿媳妇低声啜泣,小孩子们在一旁。这位儿媳妇的父亲是湖北省的督学,以前在牛家钱庄存了五万块钱。牛家垮台后三天去提款,这时牛家在天津及其他各地的钱庄仍然照常营业。牛太太拒不付款,很不愉快。现在牛太太正向俯首贴耳不敢反抗的儿媳妇发泄一腔的愤怒,儿媳妇简直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牛太太对儿媳妇暴怒如雷,吼道:“亲戚,亲戚还不如路人。简直是堕井落石!他良心何在?你忘记了他用我钱的时候儿我们怎么帮助他。现在他的女婿还在狱里,他就来逼钱。真没想到我儿子会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老丈人。”

  儿媳妇只好说:“这是我父亲的事,我和这件事也没有关系。”

  正在这时,一个仆人通报有个建筑商,姓张,要见牛太太。牛太太已经忘记他,想不起他的来意。不过知道,在那些日子到她家来的没有好事。

  门房儿把那个人领进来。若在以前,进来见到太太是不容易的。但是时候儿变了,门房儿就自做主张把他带进来,因为建筑商答应若把钱要到手,会分给他一份儿。姓张的建筑商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商人,穿的也是普通商人的衣裳,因为现在来见以前的牛财神,他犯不上再穿上最好的衣裳了。

  牛太太对门房儿说:“老蔡呀,你真是昏头昏脑的。你也没问我是不是要见他,就把他带进来了。”

  老蔡回答说:“太太,他说他一定要见您。”

  牛太太喊说:“你老糊涂了!那么说,随便一个人说要进来见我,你就带他进来吗?老爷现在生病躺在床上,我这儿又有女客。你们下人都是一样,主子一有麻烦,没有一个忠心耿耿的。”

  这时候儿曾太太和木兰正来探亲,一看牛太太和商人有事情要办,就和素云、怀瑜的太太到隔壁另一间屋子去了。

  牛太太向商人转过脸去问:“你要干什么?”

  商人回答说:“我要我的钱。”

  商人态度客气,但是话说得很硬。拿出一张纸来,是一张字据。他说:“太太,三年前,我在方家胡同给您盖一栋三万五千块钱的房子。给牛大人盖房子,我敢赚一块钱吗?您当时给了我两万七千块钱,说就算是清了。像您这样官大势大的太太们这么说,我们敢怎么样?盖那栋房子,连工带料,我就赔了七八千块钱。您当时答应我找官活给我做,那点儿钱,我就算孝敬大老爷了。后来,我不但一点儿官活没包上,而且每次我来,都不许我见您,可是王大耳朵把活都包去了。现在我也不再想做官活。我要我的钱。八千块钱加这三年的利钱,应当是一万两千多。我是生意人,不能像你们做官的在纸上写点儿什么,就能上千上万的进洋钱。”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4楼 发表于: 2007-09-28
 牛太太不肯付钱,并不是说什么道理,只是说她没有钱,意思是不打算给。商人失去了客气礼貌,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于要打官司告状。素云在里间屋愁眉苦脸。曾太太觉得当时太难为情,就和木兰从另一个走廊连忙溜走了。后来,木兰听素云说,由于门房儿答应代垫四千块钱给那个商人,事情才算了结。其实说是四千块钱,商人只拿到三千。

  另外一次前去探亲,木兰又知道了一件事,也是素云引以为恨的。木兰发觉牛太太,也


就是素云她妈,在家有一个私生女儿,叫黛云,八岁大。黛云像一般的私生子一样,非常聪明,不过没有她母亲美。脸上多肉,嘴很敏感的样子,倒像她父亲。非常活泼,爱说话,可以说是家里的一个精灵鬼儿。牛太太虽然把丈夫看得很紧,禁止他纳妾,可是也不能完全阻止他在外头有那种事情。她发现之后,大怒,立刻逼着丈夫丢开那个情妇。她丈夫一向俯首贴耳惯了,至此颇觉丢脸,像个逃学的顽童一样,只好老老实实地就范。黛云的母亲接受了三千块大洋,被送回南方去,禁止再踏进北京城,否则后果严重。那时牛家气焰正盛,黛云的母亲知道马祖婆的虎威,不可与之抗衡,悄悄儿南下,被迫把女儿扔下。那时黛云正好六岁。现在她不得不叫牛太太“妈”,但是由于环境关系,不久就变成了个小叛徒。

  等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的总统,牛太太觉得时机已至,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算给丈夫弄个官职,竟然失败。袁世凯很有用人的眼力,他用人的时候儿,他知道这个人求官的动机为何——求钱,求名,求势力,求女色,他总让人人称心如愿。可是他决不愿用像牛思道过去那么名声狼藉恶迹昭彰的人,让自己的新政权受到污染。所以他对为牛思道说情的人,说先让他休养些日子,这样说来还算中听。牛家遭受了这种挫折,也渐渐接受了这种新形势,于是在民国二年,决定搬到天津去住。住在租界里,交新的朋友,形成新关系,也摆脱了旧日闲话中伤的气氛环境。

  在曾家,素云感觉到那种气氛——因为这些事情只有感觉到,并不是谁分明用嘴说出的。由于素云对仆人的态度,这种紧张的情形越发加甚。她的丫鬟金香,向来跟别的丫鬟很冷淡,从不接近,因为素云不鼓励她去和别的丫鬟厮混,或是和她们亲密结交。一天,金香向曾太太的丫鬟凤凰找碴儿吵架。凤凰很高傲,话里有一两句显示讽刺的味道。金香向主人告状。素云把这件事告到婆婆那儿去的时候儿,婆婆早已听见自己的丫鬟说过那次口角发生的情形,因此不肯在素云面前责骂凤凰,素云就把这件事作为自己在家里站不住脚的证明。

  因此之故,素云常常请求回天津娘家去。在曾家,有老祖母高高在上,下有干练的曾太太,使那么个大家庭人人各守其份,各尽职责,素云的跋扈飞扬的本性,压制得无法施展,她颇为不乐。素云虽然是离开北京到天津娘家去住,可是她并不和曾家的生活一刀两断。不管古往今来,每个人的生活,一定会影响他周围的别人,尤其是家族的关系。素云离开北京,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和不满足的野心,就影响了经亚,就犹如木兰的生活之影响荪亚,此种情形,容后再说。

  在目前,荪亚是闲在家里,享福度日,经亚在政府机关里有个差事。荪亚向父亲说,政府目前太不安定,并且因为到了民国时代,也许不应当像以往那样做官,他自己也可以走另外一个行道儿,他若再多念点儿书,也未尝不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他也正遭遇到选择职业的问题。他没有向父亲说出口的,是他厌恶政治。

  他父亲对民国这一代并不热心。似乎是由于政权的转移,满清官场那种味道都已破坏无余。他觉得民国的官服太可笑。他在不得已之下才剪去了辫子,认为这是老年人的老不正经,颇失老人的尊严。倘若他在新政府为官,他要不要穿那种丑陋的怪裤子?穿那种怪领子的衬衫?也系上那样的领带?要不要像自己几个老同僚看来那么滑稽可笑?穿着中国的长袍而带上外国的呢帽,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曾文璞是一个高雅之士,为了身份体面,也戴瓜皮帽盔儿一直戴到老,这种帽子和他的中国长袍儿是正相配合的。因为他习惯于中国长袍儿轻松洒脱、飘飘然的线条,走起来显得步态大方而悠闲从容,他想自己穿着裤子让人看到,真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外国绅士穿裤子,才走得那么快,像贩夫走卒那么没有尊严,所以中国才叫他们直腿鬼子。他看见些年轻的返国留学生,还有南方来的革命党人,走路拿着文明棍儿,戴着烟囱帽子,说南腔北调儿的官话。在他心里,很看不起这种人。若是这类年轻的后辈新贵或是暴发户儿跟他握手,他觉得握手太不雅观,太尴尬,手摸手,太亲近了。官衔也改变了,旧的联想含义都一扫而空了。状元、榜眼、探花、翰林、进士,早已废弃。大臣不再叫郎中,六部中副级的大臣不再叫侍郎,一省的最高长官不再叫总督,知府也不再叫道台或府尹。一切都改用含有民主味道没有神秘气息的粗俗名字。叫什么“部长”、“次长”、“省长”、“县长”。旧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旧日的文武百官之高贵威武也再无从得见了。过去士大夫的揖让进退,文质彬彬,自然的庄严肃穆也无影无踪了。所有红缨帽子,水晶顶子的帽子,宽大系带子海蓝色的官袍子,方头黑缎白底的靴子,水烟袋,高雅和谐的笑声,用手指头捋胡子那种斯文的姿态,引经据典风雅优美的谈话,意在官外合礼中节的措词达意,巧妙的纡曲遁词,柔和流畅节奏美妙的京腔,一切一切都不可再见了。斯文儒雅的士大夫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没开化不斯文的一代年轻人。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5楼 发表于: 2007-09-28
有一个回国来的留学生,自称是政府某机关的官员,来拜访他,和他说话的时候儿,不断野蛮地用食指指他,这等官员连官话也不会说,广东籍的革命党说起话来更是罪不可恕。甚至,孙中山先生把“人”字都说成“银”。据说一个回国的留学生,在江苏省政府的会议上,在中国话里夹杂上英文字,如but,democracy,so long as。不懂英文的人听来难受得要死。曾文璞相信确有此种情形,因为一次饭局上,有一个年轻人说话,在他听来,那个人说的似乎是:“瓦拉,瓦拉,你说的并不是真喀哧夫耳克沙包;昂尼拉拉拉,他的胖头有,


申树阿拉和你的一样。”若只按英文部分听来,上面说的话似乎是:“但是你,看,瓦拉——瓦拉——瓦拉——瓦拉,但是可能。在另一方面他的观点,基本上瓦拉——瓦拉——拉——拉——拉。”

  因为这种缘故,曾姚两位先生见面时,必须把政治避开不谈。时代的改变,使姚思安的思想得以免除约束,得到自由,曾文璞则不与时代有接触,也不为时代所沾染。他仍然是一位满清官僚那一套,丝毫不曾改变,与时代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仍旧昂然不屈,傲视一切。木兰深信有朝一日他躺在棺材里之前,还一定要吩咐给他穿上大清的靴帽袍套那身官服才埋葬呢。

  自从他自己离开了政治生涯,誓不肯妥协,他再不勉强荪亚去从政。他心想荪亚之不愿入官场,一定与木兰有关系。其实,荪亚自己也不热衷官场生涯。他从小就看见他父亲部下年轻的低级员司的生活。在他的眼里,那种生活全然没有老百姓的人情味,不能只凭官衔儿想像做官的气派。倘若他父亲仍然做官,他一定顺着抵抗力最少的方向发展,也就去做官。但是他实在是对做官没有什么幻想。在做官以前,先要挣扎奋斗,才能求得那个饭碗儿,那段争夺就够可怕的,以后还要挣扎奋斗保持住那个饭碗儿,那种气氛是那么恶劣,那么阴险,完全的冷酷淡漠,再加上几分恬不知耻。

  一天晚上,荪亚对木兰说(这时他对木兰是又敬又爱):“妹妹,你知道,我不会做官。好多事情我都不会,做官也当然不会。我不会巴结奉承。你应当看看科长在父亲办公桌儿前面,气儿都不敢出,过了五分钟,父亲才抬起头来看他。他的举止动作和说话的样子,简直跟个耗子一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做个科长好神气,是一个大都会的官员。在外面,他尊严神气,下级都怕他。不过,我告诉你,做官的越是对下级摆出威风严厉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在上级之前就越发畏缩,越发像个耗子一样。这就是谄媚逢迎之辈的求进之道。”木兰拦住他说:“我懂得。不做官,男人就像年方二九的小姐;做上官,就像抚养婴儿的儿媳妇了。”

  荪亚听了木兰的譬喻,微微一笑说:“妹妹,不过这话也不完全对。虽然你有孩子,二嫂没有,你还是像她一样干净整齐呀。”

  木兰回答说:“当然那也看人。不过女人若是照顾婴儿,她总是不应当穿绸裹缎的。锦儿帮忙很大。不过单凭女人出去应酬时穿的衣裳就说她是不是整洁,当然不可靠。锦儿听素云的丫鬟说,她们少奶奶的内衣十天也不换一次呢。这种事只有她丈夫和丫鬟才知道。”

  荪亚说:“这就和我跟你说的科长一样。一个人摆官架子,往往和女人穿应酬的衣裳一样——你别看底细,单看表面儿,倒还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谄媚奉承。”

  木兰沉思道:“我想你是不会奉承人的。可是你以后干什么呢?”

  荪亚回答说:“我能干什么呢?谁都有这个问题。在北京等差事的人真是成千成万的。都是一无所长,所以只好找官做。你知道我怕官场生活。我以前每天坐在办公室,闲谈,看报,喝茶,在几件公事上签名。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大家都是这种态度。父亲若是在官场,大概我还会有升迁。若是只凭我自己,我最后顶多做到一个科长,一辈子向人磕头作揖,来保持一个位置而已。我是决没有那种耐性的。野心、权力、成功——这些个都和我无缘。妹妹,我恐怕你是嫁了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男人哪。”

  木兰说:“我想咱们也不会挨饿的。你若真这样儿想,我也不会怪你。我早就看出你厌恶官场。那么就不要跟官场接近,不要受官场的污染。我父亲常说:‘正道而行,邪恶不能侵。’最好,内衣清白,外穿布衣,也胜似内衣污秽,外罩绸袍。”

  在中国“布衣”是表示远离功名利禄的隐士生活。木兰停了停,突然又说:“三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不加思索,立刻回答。”木兰有时候儿还叫她丈夫“三哥”,是一种半开玩笑式的称呼,因为这么叫可以唤起幼年甜蜜的回忆。

  “什么问题?”

  “比方一天,咱们穷了,就像牛家一样,你在乎不在乎?”

  “那怎么会呢?”

  “谁也不敢说。我并不是说我愿意过穷日子。可是有的事情是由不得人的。你怎么样?在乎不在乎?”

  “只要你我这样相亲相爱,穷,我也不在乎。你真怪,老有这种怪想法!”

  木兰说:“我想我这是受我父亲的影响。每逢他说出家当道士,我就害怕,后来也听惯了。但是,也可能。我到西直门外头看见那些船夫,心想我应当像他们一样。咱们也应当有那么一条船。你想像一下儿,有朝一日,堂堂的曾少爷成了那么个船夫,我,这位姚家的千金小姐,成了一个船娘!我的大脚片子正好站在船上撑船!我给你洗衣裳做饭,我很会做菜呀!”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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