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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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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4楼 发表于: 2007-09-25
19章 公子哥话时尚 莫愁妹展辩才
短短的冬至假放过之后,木兰和妹妹莫愁又离家去上学,要到新年才回家。在学校把家里假期中发生的事,对同学谁也没提。不过很显然,对每个女同学而言,重要有趣的事都是发生在校外,而不是在校内的。

  她俩回京过为期较长的年假之时,带着一个新朋友女同学钱素丹回家。因为素丹的家在上海。素丹面色苍白,多愁善感,虽然她母亲是基督徒,她生长在耶稣教的家庭气氛里,她


的中文学科却很好。木兰听说她在家可以说是个叛徒,跟她母亲姐姐完全不一样。虽然母亲反对,她决定不进教会学校,一定要进中国公立学校念书。她写的墨笔字非常之美,中国旧小说也看得蛮多。她聪明又机智,跟木兰一样,也能唱京戏。她坐着的时候儿,像男人一样,也会颤动她的腿。在学校没有胡琴儿,可是每逢在寝室哼哼几段儿京戏,她就用手指头在膝盖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调儿。在她的影响之下,木兰也看了些章回小说,由于好多旧小说字小,印刷不好,她的眼睛很吃亏。所以后来,木兰有轻度的近视,不过她始终不肯戴眼镜。因为近视度数不深,她若不告诉别人,谁也不会想得到,但是,每逢她往远处望,眼睛就显得有一点儿朦胧的怪样子。素丹也把基督教和基督教的教规告诉了她一点儿,当然基督教也有优点,也有缺点,还有素丹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她相信男女结婚是要自己做主张。素丹对中国的文化制度等等都赞成,就是反对传统的有关妇女那套道德教条,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结婚制度。这种赞成中国文化,而反对旧式婚姻制度妇女道德,似乎是互相矛盾;但是并不然,因为素丹,不管是在中国古代,或是在中国现代,她就是会闹风流韵事的那一型。在西洋的思想之中,只要她喜爱的,或是相信有其道理的,她就赞成。

  新年即将来临,木兰一看素丹不能回南方家里去,还得待在学校,就邀她到北京自己家过年假。

  姐妹俩发现体仁已经安定下来,父亲也不再生气,心里很欢喜。体仁每天和舅舅一块儿到铺子里去。因为表面儿上有个正业,又有自由去看银屏,体仁心满意足,也就不再追问那封假信的事。他下午出去“看朋友”,舅舅并不拦阻他。若是回家晚,或是晚上不在家,那就是因为有人请吃饭,或有人约听戏,他就这样告诉母亲,当然,这是成年人的自由,生活上难免的。甚至他舅舅,也从来没想到他还和银屏有来往。他一要钱,就要几十块钱,他舅舅认为没有什么可怪的。

  因为体仁很精明,自然知道何以自处。银屏现在开始跟体仁要钱。她提出的充分理由是,她若不积攒点儿钱留着用,万一体仁的父亲知道了,或是有别的岔儿,她就分文不名,怎么过日子呢?体仁知道过年是结账的时候儿。他不愿意狮子大开口吓他舅舅一跳,也不愿意自己的花费让父亲知道。他想最好等新年过完,有什么麻烦再说。这样至少在年假里,大家过个平平安安的快乐新年。体仁的快乐真够得上完美无缺了。若是没有银屏,他自然会在北京前门外找到别的女人;银屏若还在他家姚府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任性自由。现在不但把一个完全自由的银屏金屋藏娇,而且他发现在他离京在香港的那一段日子里,银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会穿会打扮,还精于取悦男人的艺术呢。不久之后,华太太和银屏全看出来体仁在她们那儿那份儿逍遥自在,于是就尽其所能让他称心如意。他的二十五块钱立刻用在装饰房子的内部。体仁说墙上挂的一张画儿很坏,第二天就摘了下来,换上了一张西洋裸体美女的油画,配着红木的镜框儿。屋里现在有新镜子,新脸盆,新椅子。他一到,就好像一家之主到了一样。没人骂他,他说话,没有人驳回,他常常意外发现,她们俩给他准备好他平素特别爱吃的东西。房东太太说要把正房让给银屏住,自己搬到木屋去。体仁答应把那个小地方儿装饰得精美悦目,不过告诉她们他得把计划延到新年以后。同时他把驾临香巢的日子次数儿,安排得很巧妙,就是每个礼拜不在家的时候儿,不超过一次,这样很容易找借口,自然引不起谁怀疑。

  木兰姐妹俩,各自心里都以冬至假期之中没有看见立夫为憾事。事情只是赶巧,并无特别原因。立夫和他妹妹时常到姚家来。两个女儿不在家,姚大爷总觉得寂寞无聊,所以立夫一来,就和立夫说话,并且要他下次再来。于是在这位老人和这位年轻人之间便产生了友情。立夫听惯了傅先生谈话,觉得和姚大爷谈论此事,谈论文学,很容易,很自然。说来也怪,老年人的思想却比年轻人的思想还进步。姚大爷新近在澡房添制了一个喷水浴的莲蓬头儿,子夜练气功之后,早晨加上一次喷水浴,别的时间的养生修炼之后,也添上喷浴一次。有时候儿,他到北京饭店去吃一次西餐。他有一度,那时很少有人想到,他居然会信中文可用英文字母拼音。他对文学的批评很严格。立夫刚刚爱上六朝的骈体文,但是姚大爷对那种文体则表示轻视,说那是徒供装饰而毫无实用的死文章,不过堆砌辞藻排列音韵而已。他向立夫说:“要读桐派的文章,读方苞、刘大櫆的文章,读诸子的文章。”姚大爷所喜爱的哲学家,是道家庄子。庄子的文章是才华绝世的。立夫的思想在读了庄子之后,才开拓发展,这应当归功于姚大爷的影响。后来立夫在思想上之反传统,破坏偶像的思想,也是读庄子的结果。立夫有时候儿觉得庄子和道家思想,对他那年轻的理解力,未免太深奥;只是感觉到庄子文章的风格华丽,譬喻富有奇趣,其诙谐滑稽,几乎颠倒宇宙乾坤石破天惊的怀疑精神,令人魂魄震动。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5楼 发表于: 2007-09-25
 不过姚大爷的影响也具有建设性的一面。他一谈到西方和西方深厚的学问,他的眼睛神光闪烁。他不会一个英文字,但是他观察了许多西方的东西。对科学的热心是无量的。他谈论声、光、化、电等科学,警告立夫不必太重视人所记载的历史。他说:“要直接格物,而非人对物所说的那一套。”

  道教精义和科学,是姚大爷的两大爱好。在他的头脑里,这两种思想是十分协调融和的


。这也许是自然之理,因为道家思想注重自然,而儒家思想则最注重人事,注重文化,注重历史。道教中伟大的哲学家庄子,感觉到自然对人的魔力,自然中四季无终止的运行,自然中生长衰微的法则,自然中万物之纷杂无穷的类别,以及自然中难心言喻的神秘。自然界这个宇宙,在矛盾冲突的多个力量之中,遵守着一个无关于个人的,无以名之的,默默无言的神祇所定的法则,而变迁,而变化,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这个默默无言的神祇,根本实在无以名之,而道家只好名之曰“道”,却又坚持这个道,本来无名,又不可以以任何名字相称。就是说,所谓“道”,用什么名字相称也是不适当的。姚先生的想法是,西方的科学现在正窥启自然的奥秘,立夫正在青年,应当不要错过此一千载良机,要深入探测这些新的发现。

  他告诉立夫说:“对于我们,声音就是声音而已。一道光线,也就是光而已。但是洋鬼子却把声光发展成一门学问。而制造出留声机,照像机,电话机。我还听说有电影,不过还没看见过,要学这个新世界的新东西,忘了我们的历史吧。”他这种意见,在傅增湘那位老学者看来,实在不敢苟同,认为是过走极端。立夫很敬佩姚先生的青年精神,这些话出诸姚先生之口,比英美留学生说出来,更使他受感动。

  但是立夫感到兴趣的却是文学。在这方面,姚先生对他的影响是引领他去看林琴南汉译的西洋小说。林琴南译英国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案》,首先引起了立夫对西方真正热切的兴趣。林琴南是福州的一位老学者,不通英文,他翻译时,是由一个英国留学生,把原文译给他听,他再写成文章,他最出色的本领,是他用文言文写长篇小说,这是前未曾有的。他的译文风格,前后一致,琅琅可读。原作内容虽各有不同,译文皆能符合原文之旨趣,这是他的汉译小说能风行一时的缘故。

  在林译《撒克逊劫后英雄传》一书里,立夫发现了木兰的铅笔字的圈点评注。评语是写在书的页边儿上,是关于芮白卡和罗文纳,非常有趣。好像木兰是同情芮白卡,而在艾文侯对芮白卡的爱无动于衷处,木兰注上“糊涂”或写“糊涂!湖涂!”在芮白卡叙述城堡战役之时,艾文侯只注意那场战役,对芮白卡的关心他,却毫无感觉。在这一段文字一旁,木兰写的是:“天下之上智亦有糊涂时。”这种评语显然是以前写的。立夫很想知道究竟是何时所写。

  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姚先生邀请立夫,他母亲,他妹妹,到他家吃饭。那一天,也是曾家祖母的生日,每年那天都有一次家庭寿宴,木兰都去拜寿。今年情形不同,因为木兰已与曾家荪亚订婚,就要嫁到曾家去,所以避免前去。那天早晨,木兰叫锦儿拿一筐子枣儿,一筐子福州桔子送去。算是她送给老太太的礼物。告诉锦儿说,曾家要问,就说她不去吃饭了。

  锦儿正在准备东西,木兰听见体仁在他屋里叫赖妈,赖妈是个中年妇人,体仁回来之后,家里派去伺候他,并照管他的东西。体仁已习惯于银屏的照顾周到,而今在家真是觉得缺她,也嫌赖妈蠢笨,用着不称心。有一个熟练的丫鬟伺候,自然是一件乐事,这个中年妇人的伺候,真是毫无味道。他对这个声音粗哑的中年妇人说话,当然和对银屏说话不一样。他挑她好多不是。也许因为她真不知道体仁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不能察颜观色,预先揣度他的意思,这就跟银屏大不相同了,也许只是因为不喜欢她,并无别的缘故。自从木兰姐妹带着素丹由学校回来之后,家里的用人,就感到不够,加之又快到腊月底,每个仆人都忙得不得了。赖妈在厨房帮着蒸包子,她心想大少爷会自己照顾自己。所以那天早晨,体仁就没有人伺候。

  木兰听见她哥哥叫,就让锦儿去看看。锦儿一进屋,看见体仁穿着衬衫、内裤、拖鞋,在屋里站着。她站在门口儿,说赖妈正在忙,问他是不是要找什么东西。

  体仁这位大少爷说:“我不知道她把我的领扣儿放在哪儿了。你能给我找找吗?”

  锦儿本是尽量躲着体仁,这时不知怎么样才对,因为她不愿进屋去,又不能转身就走。她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体仁说:“你在橱子里的抽屉里找一找,看是不是在里头放着。”

  锦儿进屋去,在橱子里找,里头没有。她走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回来,说赖妈她没有动,也不知放在哪儿。体仁穿上了袜子,对锦儿说:“你找一找。一定在这屋里呢!”锦儿开始在各处儿找,正在找,忽然听见体仁嘟嘟嚷嚷说他的一只袜子上有几个窟窿,骂那个“笨用人”没有修补就收了起来。锦儿现在低着头在地下找,看是不是会掉在地下。这时体仁看锦儿穿着一件鲜蓝色的棉袄,镶着有颜色的边儿,她那漆黑的头发,梳成一条很粗的辫子,身材儿比银屏还窈窕,他不住看着她弯腰低头找了半天,脸上色若桃花。体仁说:“没关系。我今天穿长袍儿好了。”他觉得那肉感的姿态好不动人。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6楼 发表于: 2007-09-25
 锦儿说:“就因为您要穿洋服,才有这些扣子的麻烦。”

  体仁说:“银屏若是还在,就没有这些麻烦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派这么个笨头笨脑的老婆子来伺候我?你若来伺候我,你会比银屏还好呢?”

  锦儿抢白说:“别乱说,我可不是银屏。”




  体仁说:“为什么大伙儿都联合起来跟我作对呢?我妹妹她俩不在的时候儿,你们也不来伺候我。你不来,乳香也不来。”

  锦儿回答说:“干什么问我?”根本不愿谈这事。又说:“还让我给你找扣子不找?你妹妹要派我出去,我忙得很呢。”体仁说:“我今天穿中国衣裳。你把那些东西都收在橱子里吧。”

  锦儿给他拿出来一件长袍儿,一件绸子小棉袄儿,一条裤子,有聪明懂事漂亮可爱的丫鬟在自己屋里伺候,那种快乐他又再享受到了。锦儿把他要穿的衣裳放在床上,就要往外走,体仁伸出两只手说:“好妹妹,你若肯来伺候我,我就向妈妈说要你来。”“妹妹”一词在这儿用,当然有男人称女情人的意思。所以锦儿立刻把两只手往后缩,说:“放尊重点儿。谁是你的妹妹?”

  体仁一看锦儿恼了,就微笑说:“我只是跟你开玩笑。有什么关系?”

  锦儿含怒之中又夹带鄙夷轻视的样子,回答说:“我们是奴才丫头,没有资格跟您开玩笑。您少爷当有少爷的身份。不要以为我们一个女孩子家的身子,卖给你们府上来伺候人,就可以由主子们随便作践。我没有银屏的大志气,也没有银屏的大本领。现在银屏落了个什么下场?”说着,走出屋子去。

  体仁受了丫鬟的挖苦,勃然大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穿上长袍,准备赶紧到铺子里去,因为年底结账,他父亲也会在。

  木兰问锦儿为什么耽搁那么久,锦儿回答说:“他找不到领扣儿,叫我替他找。他说了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难道他以前也是这么胡说八道?”

  木兰问:“他说什么?”

  “他叫我去做第二个银屏,我告诉他趁早儿少妄想。”

  木兰答:“你说得好!”

  锦儿去送礼。回来说,曾太太一定要木兰去吃饭。木兰说:“那像什么呀?我可不好意思去。”下午快到五点了,雪花来催木兰,说祖母想她呢。木兰更觉得心烦意乱,因为她半年来没看见过荪亚,跟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太难为情,并且,另一件事,是她也有几个月没有见立夫。她跟母亲商量。她们认为她应当去,应当去给老祖母拜寿请安,但是不要留下吃饭。她于是穿上一件银狐的蓝闪缎子皮袄,就跟雪花去了。她看见荪亚也在祖母的屋子里,彼此相向微笑,问了几句礼貌上的话,荪亚和木兰一样羞惭。曼娘赶进屋子来,笑着说:“这次你该叫我嫂子了吧!你再给荪亚煮腊八粥的时候儿,我们大家都有口福了。”木兰觉得忸怩不安,竟找个借口跑出屋子去。他们都知道木兰在曾家会局促不安的,就没坚持留她吃饭。

  木兰心里明白她之想回家吃饭,因为是想见立夫,同时她不愿在曾家和荪亚同桌。她一到家,就听见立夫说话的声音,她知道荪亚的声音比立夫字正腔圆,更为悦耳,可是,立夫的声音给她一种快乐,这种快乐几乎是心痒难挠,无法抑制。两个人都叫她兰妹,荪亚的声音是标准京腔,立夫的声音里则可以听得出四川口音,都是受他父亲和四川同乡会住的那些人家的影响。她觉得也喜爱那种四川调儿。

  那天下午很晚了,她父亲叫人送话回来,说太忙,不回来吃饭,要和冯舅爷在铺子里吃。体仁听说他父亲不回家吃晚饭,也打发一个拉洋车的回来,说晚上他也要晚点儿回来,就乘机去看银屏。所以那天晚上姚府上的晚饭,就全像一个年轻人的宴会,立夫和素丹是客人。

  体仁回家很晚,大家已吃完晚饭,正准备打麻将。莫愁打得好,木兰太慌张,打得不行。好多人要打,于是分成两桌。这时才知道立夫不会。木兰说她对打麻将也无所谓,于是陪着立夫这位客人坐。最后,姚太太、冯舅妈、孔太太、还有锦儿占一桌,另外那一桌上是珊瑚、莫愁、体仁、素丹。太太们几次要丫鬟去和她们打,好能凑一桌。锦儿,最初是年轻人那一桌上要她去,她没说出什么理由,只说愿意在另外那一桌上打,让珊瑚和她调换了一下位子。体仁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别人打麻将,木兰也坐在屋里,和立夫说话,同时却假装着和弟弟阿非玩儿。她手里没东西闲得慌,叫阿非过来,拆开他的辫子,给他再梳一次。乳香拿进一把梳子来。珊瑚回身看着说:

  “这么大晚上梳什么辫子?”

  木兰开玩笑说:“你先忙你自己的牌吧。”她把阿非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一边儿梳了一个辫子,就像红玉的一样。立夫看见她那样梳,但是木兰向他使眼神儿,让他别说什么。乳香也看见了,但是不言语。红玉正在站着看,想要叫她妈看,但是木兰不让她叫。最初看见他们的是莫愁,她说:“大伙儿看哪!二姐把阿非打扮成姑娘了。”木兰有点儿恼,赶紧盘了个结,让阿非和红玉并肩而立,把他们俩送到姚太太跟前,一手拉一个,说:“看!他们俩像王母娘娘驾前的两个仙女吧!”大家转身来看,都笑起来。

  她母亲向立夫的母亲说:“我这个木兰老是想这些事情。”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7楼 发表于: 2007-09-25
 木兰回答说:“我根本没想什么。你们打牌,我的手闲着没事儿。我就给他梳辫子,怎么知道梳出来成了两个?”

  立夫的母亲说:“这个主意很妙。两个人看着像一对儿,俩人手拉手!”

  现在阿非拉起红玉的手来说:“现在来装洋鬼子,扮做夫妻一对。他们都是手拉手的。


”但是红玉是个敏感的小女孩儿,立刻把手缩回去,跑到母亲身边儿去,转过身子抱怨说:“阿非占人家便宜。”

  冯太太赶紧说:“他只是跟你玩儿,没有占你什么便宜。你不要叫他阿非,叫他二哥。你现在慢慢长大了,该学点儿规矩。现在走开,别在这儿捣乱。”

  素丹说:“等他们长大之后,中国的夫妻也就手拉手走,完全和洋人一样了。那时候儿一定也是自由结婚了。”

  红玉拒绝了阿非之后,阿非就过去找立夫的妹妹,那时他妹妹正立在母亲身旁看打牌。阿非拉她说:“咱们俩假装洋鬼子。伸过胳膊来。”环儿天性就很害羞,但是在别人家做客,总要客气,不好意思转过去不理阿非。此外,她也想和阿非玩儿,这就是第一个好机会,所以她就让阿非拉着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阿非拿着一个鸡毛掸子,甩来甩去,当作洋人的文明棍儿。母亲们一看都笑起来。她们忽然听见抽噎的声音,原来红玉站在母亲一旁呜咽着哭泣。

  红玉的母亲说:“人家叫你玩儿,你不去,现在哭什么呢?”

  红玉才七岁大,不听母亲安慰。阿非的母亲一看,赶紧向阿非说:“你也要跟你表妹玩儿。”阿非还没太明白整个儿事情的原因,环儿已经离开他,溜到母亲身旁去了。阿非到红玉身边,求她也和他一块儿假扮洋人,但是红玉很生气说:“你玩儿你的,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突然离开他,跺着脚,又趴在母亲膝盖上哭起来。

  她母亲道歉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人个儿小,脾气蛮大。”

  阿非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珊瑚说:“阿非,你最好向表妹赔个罪儿吧。”阿非就过去,求红玉千原谅,万原谅,可是红玉仍旧说:“躲开我。”最后阿非说:“妹妹,以后我一辈子只跟你一个人玩儿,再不跟别人玩儿。这可以了吧?”

  红玉这才满意,立在那儿破涕为笑。用食指在自己脸上一扫说:“你才没羞!你是个男孩子,却把头发梳得像个小姑娘儿。”阿非开始把一个结子摘下来,把辫子分开,红玉看着笑了。

  他们这么玩儿的时候儿,木兰问立夫新近看什么书,他说看《撤克逊劫后英雄传》。

  他说:“是老伯借我的,上面注的字是你写的吧?”

  木兰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设法把话题转到论林琴南的翻译。因为她特别喜爱林琴南的翻译,而立夫也极感兴趣,于是谈得很起劲。

  立夫问:“你似乎是同情芮白卡,为什么?我倒更喜爱罗文纳。”

  “那自然,读者总是同情婚姻上应当成功而却失败的那一个。就因为这个道理,很多人同情《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听到婚姻两个字,珊瑚竖起耳朵来说:“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得那么津津有味。大声点儿说,让我们也听听。”莫愁说:“二姐是说《红楼梦》呢,她同情的是林黛玉。”体仁问:“噢,我知道。二妹喜欢林黛玉,三妹喜欢薛宝钗。”

  素丹说:“你喜欢谁?”

  体仁说:“我喜欢贾宝玉。”

  莫愁说:“好没羞,喜欢那个女人气的男人!”她又问素丹:“你喜欢谁?”

  素丹说:“我喜欢史湘云,她好像男孩子,而且洒脱之至。”

  体仁说:“妙哇!”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问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一下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一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地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绔!对不对?”

  珊瑚说:“在那本小说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别说了。这么说下去,我们就不能打牌了。”

  他们打完一圈儿,素丹赢了。体仁说他忙了一天,有点儿头疼。莫愁说不要再打,大家说话吧。年轻的这一桌就散了。但是珊瑚还想打,就到太太那一桌去,锦儿的座位让给了她。

  体仁嫌屋里太热,要一条热毛巾,脱下了皮袄。里头穿的是棕色绸子小棉袄儿和棕色裤子。他母亲看见他穿着小棉袄儿,就说:“你当然觉得热,你回来还没换衣裳。不过这样儿会着凉。乳香,去给少爷拿一件棉袍儿来。”

  体仁在椅子上大叉开两条腿坐着。乳香拿来之后,他立起来穿上,但是领子上两个扣子没扣上,下头的扣子也没扣。他向来不扣领扣儿,所以若穿三四件里头的小袄儿,外头再穿上长袍儿,就可以看见好几层领子,在脖子下敞着。这也许就是他的不愿受约束的缘故。莫愁看见杂乱无章就烦,这时对体仁说:“哥哥,你穿长袍儿,就应当穿得像个上等人。领子也不扣,下摆也不扣。你看立夫哥。扣上扣儿,看起来不显得利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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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8楼 发表于: 2007-09-25
体仁说;“你说穿起来像个上等人。是什么意思呢?爸爸的领子也不扣,扣上扣子,头就不自由了。”

  莫愁说:“那么下摆的扣子呢?你还有什么大道理吗?”

  体仁说:“下头敞开,走道儿方便。银屏在的时候儿,我的扣子不是都扣得整整齐齐的


吗?”母亲一听到提银屏的名字,立刻抬起头来,目光很锐利地看了他一眼。

  莫愁说:“你说这话,脸皮之厚,我真佩服,你的扣子也要一个丫鬟来扣!我想你若带着银屏到英国去给你扣扣子,大概就不会回来了。”

  体仁说:“那也不见得。”

  莫愁对体仁的傲慢颇为恼怒,又接下去说:“你穿西服,背心儿上最下一个扣子,也是一向不扣的,是不是那样儿起来也方便?”

  体仁故意大笑起来,很惹人生气的样子。

  他大模大样的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一个扣子敞开,是应当如此。那叫做剑桥式。你若把那个扣子扣上,会招人笑的。”

  体仁很得意,莫愁一时无话可说,算暂时失败。可是转眼之间又开始反攻。她说:“噢,是了,您尊驾没到剑桥,却把剑桥的学问学会了!您若不说,我还不知道剑桥的学问就在不扣背心的最下一个扣子上啊。”

  体仁深深感受到妹妹的话的刻薄。木兰打算给他解解围,于是说:“我不知道每个英国绅士是不是背心儿的最下一个扣子都不扣上。这也许和个人的肚子大小有关系吧。”

  木兰是存心开玩笑说的,可是体仁却认真起来,他郑重其事地说:“妹妹,你说的也许对。也许吃完饭之后要敞开,但是饭前不敞开。我倒要查考查考。”

  莫愁毫不留情面,又接着说:“你既然没到英国,你哪儿来的这套学问呢?”

  体仁说:“噢,听东交民巷租界的西服裁缝说的。”

  立夫正端着茶杯喝茶,无法自制,就大笑出来,把茶喝呛了,竟把茶喷到地毯上,木兰和莫愁也笑起来。体仁大怒,但是他知道自卫之道,于是开着玩笑说:“你们不记得我临走的前天晚上,爸爸跟我说的话吗?他说: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你们得把眼光放大一点儿,并不是只有书本儿上的学问才是学问。”

  莫愁说:“哎呀!不得了!这比你解释《孟子》还精彩得多呀。”

  立夫对莫愁辩才的锋利,至感惊奇,这使他想起三国时代的陈琳,他的一篇讨伐曹操的檄文,雄辩滔滔,竟使曹操阅读之后,当时头疼立即痊愈。因此他这时插嘴说:“体仁的头疼现在应当好了吧。”

  木兰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立夫说:“你妹妹有点像写讨曹操檄文的陈琳。”莫愁觉得很受恭维,又说:“不会,他的头疼会更厉害。”可是这些话的含义体仁完全不懂。

  莫愁看见立夫的棉袄被茶喷湿,站起来拿一条干毛巾递给他。立夫接过去,向她道了声谢。莫愁很想替立夫去擦干,但是不敢。

  这时候儿,父亲和舅爷回来了。看见大家都很高兴,立夫正擦他的棉袄,父亲问他们刚才干什么了。

  木兰说:“我们刚才谈论学问,立夫哥笑得喝茶喝呛了。”

  父亲说:“学问会那么有兴趣?”心情颇为愉快。

  接着素丹模仿一个基督教牧师的讲道,招得大家都发笑,笑了一阵子,大家就散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9楼 发表于: 2007-09-25
20章 莫愁订婚 亲子被夺银屏自缢
 在新年,不论年长年少,都要拜年。这种习惯,今年对木兰当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和家里人在曾家都没停留多久,但是曾太太、曼娘,和桂姐到姚家来,却和木兰以及她家里人说了很久的话。曾家的儿子们应当来姚家向姚先生夫妇拜年。木兰则藏起来,不和他们相见,招得姐妹向她取笑。

  年假过完,木兰又去上学,心情沉重。她姐妹不在家,姚太太抱怨家里太寂寞,阿非除


去和红玉玩耍之外,也不能找别人玩儿。姚先生不主张她们姐妹转学,坚持她俩一定要继续念下去,尤其是傅太太对她俩太好,一直亲自照顾。结果是,木兰和她妹妹继续在那个学校念,一直到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天,莫愁生病,不得不住在家里,木兰也就在家陪着她。那时候儿,曾家提到荪亚的婚事,木兰就因此辍学,准备婚礼。

  在上学的时候儿,姐妹俩都是平常放假和寒暑假回家。因为离家去上学,木兰就尝到别离的滋味儿。立夫从来没有公开向她们姐妹表示爱慕之意,她们也没有像现代少女那样享受和情人携手外出游玩之乐。她们从来没和立夫通信,木兰自然也没有给荪亚写过信,也没有接到过荪亚的信。旧社会的礼教尚未打破,木兰对于嫁给荪亚一事,一向也没有怀疑过,她是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但是春季来到,她思念立夫之情,忧伤之感,强烈到无法按捺,多么想和他说话,多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晨间花前,在夜晚月下,或窗前读书,或傍晚漫步,立夫在伊芳心中的影子,则挥之不去。莫愁和素丹常常看见她在花枝下的岩石上,悄然独坐,虽然一卷在手,两眼则茫然出神。这种心事,不能告诉妹妹,又因为妹妹的缘故,也不敢告诉素丹。素丹因为离家在外,比较自由,有时会唱唱相思的诗词,有时也会唱唱妓女的情歌小曲儿。那些情歌小曲儿中的情意,往往是真情流露,含义至深。虽然明显有力,感人肺腑,措词则浅而易解,有时也难免有几分风流浪漫。莫愁不赞成在卧室里唱这种情歌,甚至木兰也不赞成,因为会引人心猿意马,神不守舍。不过木兰开始喜爱宋词。因为年岁轻,还不能欣赏苏东坡的词,像对辛稼轩、姜白石的词那样迷恋。她常常精读李清照那小小的词集《漱玉词》。李清照那有名的“声声慢”,开头儿用七对相同的字,用入声,最后以“了得”结尾,就如梧桐滴雨,点点滴在她的芳心上:

  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

  乍暖还寒时候,

  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

  憔悴损,

  而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

  点点滴滴,

  这次第,

  怎一个愁字了得。

  在夏天,她们姐妹看见家里至少有表面的平静。有些晚上体仁回家很晚,母亲一直等,要等到儿子回来。体仁总是说朋友请他吃饭,不然就是请他看戏。他确是似乎有好多朋友,愿意帮他造成外面应酬多的印象。有时他深夜两点钟才回来,发现母亲坐在他屋里点着灯等着他,他很烦恼。母亲等他,因为叫丫鬟等他,为母亲的不放心。所以她由自己屋里走出来,提着一个灯笼,在别人都已经熟睡后阴郁的清夜,独自穿过黑暗的走廊,黑暗的庭院,要等儿子平安到家才放心。她指望拿这种真诚能感动儿子的心,使他好走正路。体仁既受感动,心里又烦恼,求母亲不要再等着他。

  他说:“您不要等着我。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您若摔倒了怎么办?”

  可是母亲不听。银屏听说他母亲天那么晚还等着他,心里暗自喜悦,觉得把他留得越晚越好。心里想这就是她用来报复以前老主母的办法。

  他回家不太晚的时候儿,看见妹妹们也在等着他。莫愁后来成为她母亲守夜的固定的同伴。必要时,她可以熬夜不睡,木兰的眼睛容易累,就先去睡觉。第二天早晨,母亲睡到很晚才起来,莫愁还是照常起床。

  母亲私心以为体仁是在外面打牌,但是没说出口来,父亲的态度就很难说。父亲显然是认为无足重视,也许是想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或者把一切都归诸命运。他以为儿子是沉溺于年轻人一般的鬼混玩乐。既然他不再上学而在学做生意,这种应酬生活也是生意人难免的。但是他不知道,而母亲知道,体仁在铺子里已经拿了几千块钱。清明节后不久,体仁向他舅舅要两千块钱还赌债。舅舅看他要钱的次数儿越来越多,就不敢负担这个重压。体仁告诉他不要让父亲知道,舅舅说只要我能告诉你母亲就可以。体仁拿了钱,舅舅和母亲设法替他遮掩,不使他父亲知道。自己不担什么重压,这位舅爷就不在乎,而且还想讨好这位将来姚府上下一代的继承人;至于他不常在铺子里,这更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条财路一开,体仁需求越来越多,每次总得要数百元。

  他拿去的几千块钱,银屏都用去买珠宝做衣裳,所以她穿着打扮之讲究,和任何富人的太太一样。现在她住的是正房,女房东已经搬到东屋去住。体仁对女房东也很慷慨,她现在是银屏的结拜姐姐了。房东太太的丈夫看见家里境况好转,不愿再到糖果水果店去做生意。但是太太劝他还是照常做事好。说有一个店铺还可靠,有个职业总是好的。房东太太也不再接待男客人,只是把美貌魔力专献给年轻的姚体仁。体仁发现她天资聪明,多才多艺,唱得好,说的故事也动听。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10楼 发表于: 2007-09-25
银屏告诉华太太,体仁若发现有许多男客人来,他会反对,因此叫华太太放弃了吧。华太太开着玩笑问,若是那么样儿,她应当得到什么好处?并且问银屏,在这件事上她帮了银屏那么大忙,应当给她什么报酬。

  银屏说:“我叫他每月给你点儿什么,那很容易。”华太太说:“我无功不受禄。我做那种事,一则是为了钱,一则也是为了乐趣。白天在屋子里坐一整天,晚上才看见我的男人


,这种日子不是人日子。我告诉你咱们俩怎么办。”她在银屏耳朵边儿低声说了几句话。她又说:“我知道这会让他更高兴。我懂得男人。他若玩厌了你,再去找别的女人怎么办?你我二人是结拜姐妹,总比他被外人分一半儿去好哇。”银屏的野心,就是控制住体仁,使他不被他母亲抓回去。那么一来,她手里似乎又多了一个武器。整个儿看起来,她认为让女房东不再接待客人,这也算个合理的代价。并且银屏也知道自己正青春年少,有恃无恐。所以有一天,体仁半玩笑半认真在银屏耳边儿低语,他又惊又喜,发现银屏居然愿意,他夸赞银屏大方,并且深信银屏是真愿事事讨他欢心。

  这样,这两个女人就共同合作看紧他,总使他乐意来此香巢。他若有超过一周不来,俩人就说他移情别恋,他就起誓说此情此心,唯天可表,决不负心,决不薄幸。

  一天,出乎全家的意外,体仁的狗出现在姚家门口儿。狗来到大门口儿,这时体仁还在铺子没回来,罗大认得,他慌忙地跑进去告诉太太。

  两夜之前,体仁离开银屏家的时候,一跳上洋车,狗就在后面跟着,体仁不知道。半路儿上,体仁看见了,下车把它送回。他再一上洋车,看见那狗又在后面跟着,脖子上的带子在街上拖着地。那时天已很晚,体仁不能再把它送回去。最后,无可奈何,他下了车,跑进一个茶馆儿去,由后门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到银屏家问是不是狗已经自己找道儿跑回来,显然狗是迷失路途,跑丢了。现在回到姚家门口,好像很饥饿的样子。

  狗,离开家差不多一整年,又重新回来,引起全家的猜疑。银屏的问题又旧事重提起来。银屏在什么地方儿呢?还在北京吗?她的遭遇如何?狗又回到原来的屋子,用鼻子四处闻。那屋里的味道气氛显然不对。它卧下,静静地躺在地上,只由眼角里向人望望,好像怀念往昔,纳闷儿发生了什么变化。全家都来看它,它立起来闻闻太太,闻闻木兰姐妹,闻闻阿非,又回去卧下,似乎很失望。赖妈奉命把厨房的剩菜剩饭拿来喂它,它闻了好久才肯吃,仿佛很疑忌,很不放心。

  瑚珊说:“也许银屏出了什么事,这狗才各处乱跑。”姚太太默默的望着那条狗,好像那条狗是祸事的根苗。最后,她说:“那个小婊子一定还在附近呢。”

  木兰要减少母亲的恐惧,虽然自己也起了疑心,仍然对母亲说:“这可难说。这条狗一定没有银屏照顾它了。也许银屏已经离开北京,没法子带它走,才把它扔了。”

  等体仁回来,大家想看看他对这件事怎么个反应。可是他在大门口儿就听见罗大告诉他。所以他进来一看见这条狗,装做显得吃惊的样子。狗跑过来,摇尾巴,在他左右前后乱跳,表示喜欢。

  体仁说:“这可见银屏还在北京。你们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她?她大概快饿死了。”

  他母亲很严厉地说:“若是落到这个地步,那是她咎由自取。春天狗都是乱追乱跑。母狗毕竟是母狗。狗不通人话,这是你的幸运。若不然,我倒要问这狗几句话呢。”

  但是这是这条狗堕落的开端。最初是由糊里糊涂的赖妈照管这条狗,后来谁也不管,它偷偷儿跑进厨房,偷到什么东西吃什么。体仁白天不在家,也无心照顾它,也没工夫儿照顾它,有时它到街上去跑半天,谁也没注意到它,它又自己回到家里。因为是一条猎狗,它会去追菜园子里养的鸡鸭,弄得菜园子乱七八糟,女仆会踢它,或是用根棍子打它。夏天到来,它怀了孕,生下来四个杂种小狗,长得倒像这条母狗,不太像那不知何许狗也的父亲。体仁拿走了一条小狗,说是要送给朋友,而是拿到银屏家去。

  银屏问:“你怎么把这个‘孽种’拿回来?”

  体仁回答:“你不知道外国女人喜欢玩小狗儿吗?都花很多钱买呢。你给我照顾它吧。”

  一看体仁要,她就照顾它。没有那条母狗了,心里也愿意。

  一夜,大概半夜的光景,体仁喝得醺醺大醉,这种糟糕的情形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乒乓乱敲门,大声喊叫,罗东来给他开门。罗东要扶着他,他把罗东推开,他顺着东边儿的走廊摇摇摆摆走进去,嘴里还不住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罗东给他打着灯笼,那条母狗就跟三条小崽子睡在走廊下。

  罗东说:“小心,狗在这儿呢。”

  体仁大笑:“哈哈!我父亲叫我孽种,这才是真孽种。”他弯下身子拿一条小狗儿玩,但是身子没站稳,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小狗崽子叫,大狗也尖声叫。但是体仁在地上躺得很舒服,不肯起来,抓起来一条小狗儿在手里玩儿,这时母狗又叫。体仁打那条小狗儿,嘴里说:“孽种啊!孽种!”母狗用嘴叼体仁的袖子,让他放开那条小狗,体仁用力把那条小狗扔在墙上,转过身来打退那只愤怒的母狗。体仁用力打那母狗好让它松嘴时,母狗咬了他的手,然后跑到那条受伤的小狗身边儿去。这件事发生得太快,罗东来不及帮助。体仁手很疼,转过身去责骂仆人,问他吃的是谁家的饭。那另外两只小狗也东跳西跳,乱叫乱吠,弄得天下大乱,体仁的父母都自不同的方向跑到走廊上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11楼 发表于: 2007-09-25
 他母亲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不知在黑暗里脚绊到了什么,在走廊拐角儿的地上摔倒了。罗大赶紧披上棉袄,跑到这个黑院子里来,这时院子里只有罗东,匆匆忙忙点着那个摇晃不定的灯,正忙着照顾躺在地上的大少爷。那个灯笼,却不早不晚,这个时候儿翻倒了。在黑暗之中,父亲听到呻吟的声音,才知道太太受了伤。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听到后,以极迅速的目光动作,发现了姚太太四仰八岔躺在地上,嘴里不住说:“苦命啊!若命!”




  姚先生喊:“罗大,点灯来!”这时他在黑暗之中保护着太太,恐怕那条怒气未息的狗过来咬她。罗大跑回屋去,提了个灯笼来。这时木兰、莫愁,都仅仅穿着薄薄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来了。她们看见体仁坐在地上,脸上显得傻里傻气的,父亲正扶着她母亲站起来。

  她们俩向母亲身边儿跑过去。

  父亲喊一声:“留神那只狗。”

  姚先生把姚太太交给女儿照顾之后,向大狗走过去,大狗还怒冲冲地咆哮不已,看样子谁若过去动它的小崽子,它就跟谁拼命。这时候儿,丫鬟和仆人都一个一个跑出来,这样,全家都醒了。罗东找了一根棍子,大狗一看,吓跑了,两只小狗儿在后头跟着,那只受伤的在最后,也一瘸一瘸地跟着,还不住的叫。

  母亲又说:“儿子!儿子!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儿,狗咬着哪儿了?”

  体仁现在立了起来,知道父亲在那儿,虽然已经清醒,心想最好还是装醉。舌头嘀哩嘟噜地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身子靠着罗东,趔趔趄趄地走了。父亲搀着母亲进屋里去,向女儿说:“你们赶紧进去吧。三更半夜在外头,会着凉。”

  在黯淡不明的灯光之下,一大排人走进了屋子,一阵子纷乱之后,又一阵紧张的沉默。父亲脸上狰狞可怕,一言不发。体仁躺在自己的床上,还继续装醉。体仁的手还流血,母亲的胳膊受了伤。脸上苍白。人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父亲摸了摸她的手腕子,发现手腕子的骨头脱了臼。拳术家都会整骨,他用力气强大的手,把骨头压回了原位。这样当然疼痛难忍,一碰她就叫;这个手术完了之后,她精疲力尽,低声无力地躺着哼哼。

  丫鬟和女儿忙着找布来缠,端水盆来洗,准备热药酒补气。冯舅爷夫妇听说太太受了伤,赶紧起身过来看。全家,除去小孩子之外,都坐着陪着姚太太,后来她似乎开始打盹儿。这时把灯光捻低,她们仍然坐在母亲屋里,低声细语,看看天已灰白。等她真正睡着之后,在夏日的黎明时光中,大家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直到中午,体仁才起来,没到铺子里去。他醒来还感觉头疼,这时候珊瑚坐在他屋里呢。

  体仁问珊瑚:“昨天夜里怎么回事?”

  “看看你的手吧。妈妈的手腕子也脱了臼。”

  “厉害不厉害?”

  “我不知道。医生来的时候儿,她还睡呢。我们也不愿叫醒她。我想现在医生还在她屋里吧。”

  体仁没说话。心里真正觉得悔恨不安,又怕见他父亲。最后问:“爸爸怎么样?他说我什么没有?”

  “没有,不过你知道你应得之罪。妈的手若落个残疾,你的良心怎么安呢?”

  体仁问:“那么我该怎么办?”

  “最好去赔罪,求老人家饶恕。”

  珊瑚帮着他穿上衣裳。他有点儿迟疑,不敢进去见他父亲。珊瑚告诉他,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必须如此,别无办法。几乎把他硬拉进他父亲的屋里。

  姚先生正在思索怎样来对付这个步入歧途的儿子——这个棘手的问题。拿棍子打,他认为没有用。他好几年没打儿子,儿子已经长大,也不宜再用暴力去惩治他,他生活又太自由,劝勉也没有用,同时年岁还太小,还不肯相信自己愚蠢无知。所以看见珊瑚在后面推着他进来,一脸丢人害臊的样子,自己就按捺下心中的怒气。

  体仁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这都是我的不是。”

  老人怒冲冲地说:“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吗?”体仁站得纹丝不动,静静的一言不发。

  “在你妈面前跪下赔罪去。你差一点儿要了你妈的老命,你这个逆子!”

  体仁跪在他母亲的床前,央求母亲原谅。他母亲流泪说:“你若还认你这个妈,你就应当改过。站起来吧,儿子!”

  体仁要站起来,但是父亲不许。

  “你这个孽障!你这个败家之子!丢祖宗的脸!人和禽兽的分别就在知耻不知耻,就在要脸不要脸。你也是个人,可是死不要脸,我就没办法对付你。姚家现在是完蛋了。你妹妹她们嫁出去之后,我就把整个家当儿生意都卖光,捐给学校,捐给寺院,我到山上去出家当道士。等你出去拉洋车,你就知道如今在家是享福了。”

  医生在一旁,想平平他的怒气,于是说:“您是气头儿上说说。像您这么个大家当儿,可别说出家。年轻人总难免做错事。”这位医生的声音由于长胡子挡着,声音很温和,听来会叫人心情平和下来。

  姚先生说:“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我宁愿把这份儿财产捐出去,不愿看见叫这个孽种给糟蹋了。叫他在这儿跪上两个钟头,谁也别管。”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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