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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江湖----- 作 者:少紫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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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8章

烟雨楼被困于桃花瘴中,已是第十二日。全楼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外围的苍流教众越发嚣张起来,起先是隔着大门肆意喧嚣嘲讽,这几日仿佛是有了上面的授意,时不时的用竹竿挑起几只烧熟的鸡鸭,或者是在门外烹茶饮酒,浓浓的茶香酒香远远飘进院子来,令楼中的一众干渴之人越发痛苦不堪。   
一抹晨光照到脸上的时候,萧初阳自睡梦中倏然醒觉。他缓缓侧过头去,见秋无意埋在枕头里犹自熟睡未醒,不由忍俊不禁。   
多少年了,无意喜欢趴着睡的习惯还没改过来。   
昨夜两人直聊到四更天,现在想来,所讲的其实全都是一些过往的琐碎小事,若是让鸿熙知道了,定然要嘲笑他们两人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想到鸿熙平素的嘲笑口吻,萧初阳忍不住摇头叹气。   
若不是昨夜聊起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记住如此多的细节小事。有些事连无意都忘记了,偏偏他还记着,一件件的细细数出来,提起一些两人都有份的糗事,不禁相对大笑。   
这些年来,每逢惊涛骇浪,艰难苦痛之时,幸好都有他伴在身边。   
萧初阳含笑注视着秋无意沉睡中的秀气容颜。不知不觉间,他的双眸中已满是温情。   
过了一阵,看看天色已经大亮,萧初阳轻轻拍了拍秋无意。一动之下,秋无意立刻惊醒,翻身坐了起来。   
萧初阳微微一笑,“无意,大哥有些话要和你讲。”   
秋无意本来睡的有点昏昏沉沉,听到这句话时,忽然有个念头闪电般的转过脑海,心头一阵狂震,整个人顿时彻底清醒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问道,“大哥,什么事?”       
萧初阳笑了笑,“说起来倒也和你有点关系。自黄老爷子满门遇害之后,你这几个月都在烟雨楼内养伤,只怕不知江湖上已经流传开了无数关于你与黄家失窃的那份藏宝图的传言。”   
“哦?”秋无意淡淡道,“莫非这流言传的是:我赶去接应黄老爷子时见宝起意,于是和抢夺藏宝图的势力勾结,一起灭了黄家满门不成?”   
萧初阳皱眉道,“不仅有此说法,还有更离谱的。只因你的轻功卓绝,于是便有传言道,秋无意的那本家传轻功身法秘籍也是自黄家藏宝中窃得的。我萧家上下谁不知道那本秘籍已经跟随你十年了,这种说法岂不是可笑之极?“   
沉默了一阵,秋无意道,“这个传言虽可笑,可是那次行动中,相关之人确实只有我活了下来,大哥为何不怀疑我?”   
萧初阳闻言不由莞尔,“说什么傻话,我还不知道你么?你练了五年的萧家七绝,十八岁时说一句不想再练了就丢在旁边。这样的性子,莫说去为什么劳什子的武林至宝去杀人了,只怕别人捧着宝藏给你,若不合心意的话你都懒得去拿。”   
秋无意咬着下唇,一时竟无话可说,只得在心里苦笑。这十年的相处,虽然他摸透了萧初阳的性子,萧初阳却又何尝不是将他的脾气了解得彻彻底底?       
萧初阳道,“我今日要和你说的,却正是关于藏宝图之事。你可知道这在江湖上闹得风风雨雨的藏宝,其实并不是黄家所有?”   
秋无意摇摇头,心中诧异万分。他虽然从黄城举那里亲耳听过前因后果,却不知道萧初阳是如何得知的。   
只听萧初阳接着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虽不知黄老爷子是如何得到这批宝物的,但听江湖上的形容,却也大致猜得出宝物的来源。虽然现在江湖上鲜少人提起,但你定然知道鸿熙原本有个二叔,他就是二十余年前大名鼎鼎的‘摧心剑’纪少寒!”   
“当年纪少寒武功高绝,行走江湖仅数载便赢得了赫赫名声,被公认为当代白道的第一高手。唉,只可惜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样一个侠义人物,却栽在苍流教的秋公主手上。”   
秋无意听到秋公主三个字,心头顿时像被一把千斤大锤狠狠锤了一下,他望着萧初阳,一时间竟然有些神思恍惚。   
萧初阳却没有察觉,望着窗外出神半晌,接下去道,“纪少寒迷恋秋公主——卓泽渊的妹妹卓秋——而至不可自拔,纪少冬世伯苦劝他不果,无奈之下最后只得威胁将他逐出家门。不料纪少寒心高气傲,竟然昭告武林,主动脱离纪家,迎娶苍流教教主卓泽渊之妹卓秋。走出家门时随身只带了他多年收集的几十把名剑。”       
听到这里时,秋无意冷冷插口截道,“却不知大哥说的这些陈年旧事,与黄家的藏宝图有多大关系,又何必解释的如此详细?”   
萧初阳愕然的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日却怎的如此不耐心?两者间绝对有大干系,你慢慢听下去便是。”   
“纪少寒此举虽广遭白道非议,但秋公主同时亦昭告武林,声明脱离苍流教。如此一来,各派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人夫唱妇随,倒也过了一段平静日子。”   
说到此处,萧初阳叹息一声,“只可惜卓秋果然是苍流教的奸细!”   
“秋公主婚后不久,便随乃夫四处拜访白道各大门派中好友。只是别人把酒言欢的时候,她却是悄悄将各派密藏的武功秘籍寻了出来,一一抄录在案,送回苍流教去。她的身手颇为了得,强记文字的能力又是极好。如此秘密行事数年之后,才有一次终于失手,被人当场擒获。”   
“卓秋为人倒也坦荡,当场供认不讳。在场诸人看在她刚刚给纪少寒生下骨肉的份上,原想让她自尽。不料纪少寒爱她至深,竟然不惜打伤多年好友,护着卓秋和孩子夺路而走,逃亡江湖。”   
“这个消息暴露之后,却是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人或为了私怨,或为了卓秋身上那些还未送到苍流教的武功秘籍,或为了纪少寒的家传剑谱和收藏的名剑,联手布下了天罗地网,对他们一家三口围追堵截了数月。当时情况实在是惨烈无比,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纪少寒剑下。只是他武功再高也不是铁打的身子,终于在围攻中和妻儿失散,最后落得惨死深渊的下场。”       
秋无意抿紧的双唇微微一抖,开口问道,“大哥是如何知道纪少寒最后是死于深渊之中的?”   
萧初阳叹道,“父亲他老人家当时在场。”   
秋无意垂下眼睑,沉默无语。   
萧初阳道,“当时悬崖边围了十数人,却不幸都是纪少寒的仇家。父亲赶到时,那些人已经挑断了纪少寒的手筋脚筋,逼问秘籍和名剑的下落。纪少寒饱受折磨,只是他性子傲的很,却是死也不肯开口。及至见到了父亲,他忽然挣扎着要以宝藏下落换取妻儿性命。唉,没想到他居然痴情至斯。”   
秋无意淡淡问道,“义父他老人家答应了?”   
萧初阳喟叹着摇了摇头,“没有。父亲他亦是身处两难,便只得两不相助。”   
秋无意的心头一阵冷笑。原来萧劲面对着一群人欺凌一个废人,采取的是壁上观的态度。不愧是一代大侠,有取舍,有担当。       
“纪少寒绝望之下,居然大声将藏宝的地点公布了出来,然后用尽最后力气滚落悬崖。在场的十余人大多是一方宗主的身份,听到藏宝地点之后,立刻各自率领下属匆匆离去。义父悟到纪少寒的意图是让这些仇家自相残杀,所以也是急忙赶去,不料……唉,却终是迟了一步,到达藏宝洞窟的外洞时,只见到满地残肢断兵,血流成河,众多高手互相拼斗而死。再往里走,恐怕是寻宝的人触动了机关,内洞从里面塌陷,巨石落的满地,进入的人都被砸成肉泥,竟是无一生还!”   
虽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了,但萧初阳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来,却依旧听得惊心动魄。   
萧初阳叹息一声,道,“父亲担心这些武林秘籍落入恶人手中,因此将它们尽数收藏起来。今日我想跟你说的,便是这些秘籍的下落。”   
他凑近秋无意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正色道,“我虽然从未亲自去过,但记录地点的羊皮手卷却在我房里。记住,回去萧家之后,按照我刚才告诉你的方式,在手卷内便可找到地点。千万当心,黄家只得了小部分藏在别处的宝藏,便引来了杀身之祸,若是让他人得知萧家藏了众多各门各派的秘籍,后果不堪设想!”   
一口气说了如此多的话语,到最后一句时,萧初阳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   
秋无意怔了良久,轻叹道,“大哥,我们还回的去么?”   
萧初阳淡淡一笑,道,“无意,传令下去,召集众人在中庭集合,我有话要说。”一边说着,起身整了整衣衫,便向中庭而去。   
见他的背影去的远了,秋无意闭了闭眼,将隐在薄毯下的手伸了出来。   
捏成了拳头的修长手指,从刚才起,竟然一直控制不了的微微颤抖着。他此刻的心情,一时竟也分不清是激动,紧张,抑或是茫然?   
这些年来,他追随着萧初阳出生入死,为的就是教主的一个期望。期望失落在萧家的秘籍,有一日可以重归苍流教。   
长久的等待,在这个濒临绝境的时刻,居然得偿所愿。   
无数个念头如长长的绒线般杂乱的交织在一起,秋无意的心绪一片纷乱。   
过了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情绪压制下来。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到平日那个处事淡然的无意公子了。       
一刻之后,中庭之上。   
萧初阳缓缓将视线从面前的众人身上收回,心中不由黯然。   
他还记得当初那个时刻。就在此地,众人振臂高呼,誓死守护武林同盟,那又是何其悲壮的场景?不过是相隔了十余天,同样的百余条精壮的汉子,居然都变的如此憔悴不堪。   
几日不见,护卫总领葛劲松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进去,可是他的身体依然站的笔直,像一株青松般伫立在原地。   
葛劲松清点人数完毕,哑着嗓音道,“盟主,能站的起来的兄弟们共一百五十二人,都在这里了。”   
萧初阳点点头,目光一一扫视过面前众人,沉声道,“各位,如今情势严峻,内无水粮,外有瘴毒,援兵又是久久不至。有道是‘无水三日死’,只怕再过三四日,这里就只剩下一片尸骸了。”   
这番话说得极为实际,众人听了,面色均是一黯。   
萧初阳道,“人皆有一死。但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各位空负各派绝学却无法施展,若是竟被生生困死于此,那岂不是天下最为不值之事!”   
见诸人默默点头,萧初阳接下去道,“因此,我有个打算。”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大步穿过人群,走到紧闭的门扉边,伸手拔掉插销,拉开大门。   
只听“吱嘎“声响,关闭许久的两扇朱漆大门缓缓洞开。门外三十步开外,数十丈高的桃花瘴依旧一片粉色迷朦。       
萧初阳望着桃花瘴沉吟半晌,走回来站定,对众人道,“困在这里不是办法,我决定破釜沉舟,闯一闯这桃花瘴。”   
秋无意一惊,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果然,萧初阳此语激起大片反对之声。纪少冬带着纪家上下数十人也立在旁边,闻言一跺足,怒道,“初阳,你这是做什么?身为武林同盟盟主,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涉险境!”   
萧初阳微笑道,“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既然这里以我的武功为最高,理应由我来试。”   
纪少冬愣了愣,苦笑道,“初阳,难道你忘了我么?”   
他回过头去,缓缓看过周围众人枯槁憔悴的面容,心情沉重万分。   
“初阳,你还年轻,又有重任在肩。我的武功纵然不及你,好歹也是练了几十年,不如让我这把老骨头去闯闯罢。”   
萧初阳怔了半日,垂首道,“纪世伯你……”   
纪少冬呵呵一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道,“初阳,我纪家的内功修炼好歹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看我的罢。”   
他豪气大起,运起内力长笑道,“外面的小贼听着,今日我就要闯闯这鼎鼎大名的消魂桃花瘴,看它能不能钩走我纪少冬的魂!”   
雄浑的内力衬得纪少冬的声音在中庭不断回响,袅袅不绝,门外却始终是一片沉寂。   
与平日的嘈杂相比,今日情形越发显得诡异。   
纪少冬冷哼道,“没胆的小贼。”正欲举步时,忽然觉得背心处一股大力撞来,顿时眼前一黑,软软坐倒下去。   
他虽然被制住,神智却清楚的很。这种凌空点穴的功夫,若非是萧家七绝之一的“随心指”,还有什么?   
萧初阳苦笑着收回手去,道,“纪世伯,冒犯了。”   
纪少冬大怒道,“萧初阳你这个小子在做什么!还不快点解了我的穴道!”   
萧初阳不答,反倒转身走过秋无意身边,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偏僻处站定,却是相对无言。   
沉默了一阵,秋无意开口问道,“你真的要去?桃花瘴剧毒无比,任你武功再高强,只要沾上一点便是无药可救……”   
只说了一半,萧初阳便打断了他。“无意,不必说了。我也知道今日一去,只怕是有死无生。”   
秋无意讶然道,“既然知道无幸免之理,你……又何必自己去送死?”   
萧初阳仰起头来,悠悠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喟然轻叹,“我不能不死。苍流教围攻武林同盟之事天下皆知,若我这个武林同盟盟主不死,他们便不算胜,也便不会放过你们。”   
秋无意垂下眼,隐起嘴角边的一丝嘲讽,轻声道,“即使你死了,你以为苍流教就会放过其它人众么?”   
“一定会!”萧初阳斩钉截铁的答道。   
“无意,我不是刚刚告诉你,萧家收藏了众多秘籍么?只要你和苍流教交涉,卓起扬定然会同意以秘籍的下落换你们的性命。”   
秋无意愕然抬起头来,还未说话,萧初阳笑着摆摆手道,“别说了,只怪我过分自信于自己的预先布置,妄想里应外合一举歼灭魔教。若是当初听从你的意见连夜撤出金陵,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处境。秘籍也好,名剑也罢,不过都是些死物,只要你们能活着出去,那些劳什子东西全部给他们又何妨?”       
怔怔看着萧初阳微笑的面容,秋无意忽然觉得这笑容看起来刺眼的很。然而一时间,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正恍惚时,什么物体在眼前闪过。秋无意一惊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发呆了许久,萧初阳不知何时已经欺近到距身前只有半步的地方,夜空般的眼眸含着几分隐约忧伤,正默默的凝视着他。   
下一瞬间,萧初阳便移开视线,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   
然后他伸出手指,温柔的将秋无意耳侧垂落的一缕发丝掠到耳后,含笑道,“无意,以后要自己保重了。”   
秋无意看着他的背影毫不迟疑的向中庭而去,咬着唇暗自想,“蠢人,真是个蠢人!是你自己找死,莫怪我不拦你!”       
回到中庭,萧初阳环顾四周,对着全体盟众道,“我以内力罡气护体,若是能顺利穿过这桃花瘴是最好,若是不能……”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各位就不必再试了。到时再由无意和苍流教交涉,想办法离开此地罢。”   
他对众人一笑,随手整整衣衫,运起护身罡气,向门口的桃花瘴缓步走去。   
走了两步,纪少冬在身后凄厉大叫一声,“初阳!”   
只听扑通一声,葛劲松猛地跪倒在地,捂住脸颊,一滴泪水由指缝中滑落下来。   
谁说男儿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处!   
李建凭站在人群中呆了片刻,猛地拔出剑来,嘶声大呼道,“盟主!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他正待跳起来追上去,身边一个护卫死死的抱住了他。   
李建凭怒吼道,“你他妈的放开我!”回头过来正待再骂再扭打时,却愕在当场。   
他看的很清楚,死死抱住他的那个人的脸上,早已一片泪水纵横。   
李建凭呆呆的站着,手一松,青锋剑沉重的坠落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泪水无声的滑出眼眶。       
五步……四步……三步……   
萧初阳将真气提升到十成,浑身衣袍无风自动,运行至全身的真气激荡不休。   
望着眼前雾气朦胧的桃花瘴,他的心中一片宁静。   
一个个熟悉的形象在脑海中倏然闪过,父亲,娘亲,雪儿,鸿熙,慧苦大师,武林同盟中的手足,各门各派的长辈、朋友……   
最后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印象最鲜明的那个人是………   
萧初阳的嘴角噙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还有一步。   
萧初阳闭上了眼,咬咬牙,一横心就要迈进眼前的粉色雾气中。   
正在此时,有个非常熟悉的嗓音突然从后面传来,急促的道,“等等!”   
他讶然回过头去,秋无意喘息着停在大门处,指着天边道,“你看那里。”   
萧初阳愕然仰起头来。       
头顶上的天空依然是蔚蓝颜色;但远远的天际处,云层似乎加厚了。白茫茫的云层缓缓的从天际向这里飘过来。   
站在中庭的众人忽然觉得一阵阴凉。抬眼望去,在头顶肆虐了十几日的骄阳,此刻被大片的云层遮住了。   
庭院中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卷动地面上的几片落叶四处乱舞。   
众人呆呆看着,眼中的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不敢再期待什么。这些天来,他们已经经受了太多的失望打击。   
然而,真的起风了。   
时不时有一阵大风吹过中庭,墙头血红色的同盟大旗也就不时的飘展开来,一阵阵的猎猎作响。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颜色渐渐浓了。   
仰望着阴沈起来的天空,萧初阳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在凝神企盼的仰望着天空。一些虔诚的人已经跪下,口中不住祷告着信奉的神明。   
又一阵风刮来,带来凉丝丝的冷意,感觉起来无比的舒服。   
有个跪下祈祷的护卫忽然跳起来,颤声道,“一滴……真的有一滴……我刚才感觉到了……”   
语音未落,一道耀眼的闪电毫无征兆的闪过天幕,撕裂了苍穹。   
雷声大作。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下一瞬间,急骤的暴雨轰然倾泻而下,天地万物顿时迷朦在重重雨帘中。   
豆大的雨滴连接成柱,不断的冲击在身上,聚集在中庭的人们却如木雕般,呆呆站在一片豪雨之中。   
没有狂喜欢呼,没有忘形嬉闹。互相看去,对方脸上纵横的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倾盆大雨中,却再也分不清楚。       
萧初阳疲惫的闭上眼睛仰起头,任凭这姗姗来迟的江南梅雨冲刷着他干燥开裂的皮肤。   
只差一点。   
他只要多走一步,此刻就已经是桃花瘴中的一堆枯骨。   
只要多走一步,他就再也啜饮不到这上天赐予的甘露,再也看不到他心头挂念的人。   
许多原来模模糊糊的事情、想法,在刚才的生死瞬间,他似乎突然就领悟了。   
萧初阳缓缓回头望去。秋无意伫立在朱红色的门扉之下,一袭白衣胜雪,及腰乌发如墨,亮如晨星的双眸正默默的注视着他。   
他不再迟疑。   
一步,再一步,瓢泼大雨中,他极其缓慢的走了过去。短短十数丈的距离,他却感觉走了十数年。   
隔着瀑布般的雨帘,萧初阳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如此熟悉的身影面容,虽然在一片烟雨朦胧中,却依旧如此耀眼夺目,让人无法移开眼神。   
萧初阳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   
“得救了……”  他喃喃的道,“上天垂怜,我们得救了……”   
似哭又似笑的面容上,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一滴晶莹的泪水混和在雨水中,悄然滑落眼角。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间。他低下头,深切凝视着怀中的人,“无意,有件事我刚刚想明白,我想跟你说。你听我说完就好,即使之后你打我骂我,甚至不再认我这个大哥,那也是我自找的。”   
秋无意心中有些不安,垂下眼睫,勉强道,“大哥,若是会伤到兄弟感情的事,不说也罢。”   
萧初阳涩然一笑,道,“有些事却是一定要说个清楚的。我……”   
就在此时,他突然缄口。几乎与此同时,秋无意警戒的转过头去。   
在瓢泼大雨落地的声音和轰隆作响的雷鸣声中,他们依然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城外传来了一声爆炸巨响。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似乎极多,众多马匹的奔腾踏地之声汇集在一起,竟然盖过了眼前的狂风骤雨,震的地面都在隐隐颤抖。   
蹄声渐行渐近。   
难道是……   
萧初阳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起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9章

迅猛的蹄声渐渐往烟雨楼这里靠近过来。   
只听一阵呼哨,四周都响起了勒马之声,随即一个众人都极为熟悉的青年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各位同盟兄弟,大家都还无恙否——”   
此人的话还没完,居然就被一个少女的清脆嗓音打断了。   
只听那个少女的声音自远处脆生生叫道,“哥~~秋大哥~~你们都还活着罢?”   
萧初阳的脸色顿时一沉。   
竟然是萧雪儿这丫头!       
听到男子嗓音的那一刻,众人脸上均浮现出惊喜之色。纪少冬激动不已,微颤着嗓音大声问道,“外面的是鸿熙么?”   
只听一阵郎朗大笑声从外面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少冬兄,不仅是鸿熙到了,我们这帮武林同盟的老兄弟们都来啦。”   
纪少冬失声呼道,“说话的竟是神剑门的意行兄弟么?   
龙意行大笑道,“不仅是小弟的神剑门,还有少林、武当、华山、崆峒、点苍等各大派以及各大世家中的高手一同前来除魔卫道,增援同盟盟友。”   
每说出一个门派之名,中庭众人便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至最后时,欢呼的声音直盖过天上的隆隆雷鸣!   
萧初阳欣喜之下,脸上笑意方现,远处萧雪儿的声音便跟着飘进来,“大哥,我不是偷跑回来的,我是代表萧家来增援武林同盟~~”   
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苦笑。       
只听外面隐约传来众人的讨论话语之声,细细听来,竟是在商讨门口的粉红色瘴气。   
葛劲松的脸色乍喜还忧,阴晴不定,显然是又想起当年救援同门而不成功的惨事来。   
萧初阳眼角瞥见了他的脸色,心念一闪,扬声问道,“不知此处可有唐门高手在场?”   
只听纪鸿熙的声音笑道,“大哥可是担心门口的剧毒?尽管放一百个心罢,有唐大先生亲临,天下还有破不了的毒么?”   
纪鸿熙一语之下,满院之人既惊又喜。   
唐大先生亲临!   
武林中人谁不知唐杜唐大先生生性疏懒,虽然贵为唐门宗主,却是鲜少外出行动,以至于江湖上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   
然而他一生中寥寥几次的出手,都已经成为江湖上的传奇,为人所津津乐道,他也被公认为本代唐门用毒第一高手,历十数年而名号愈盛。   
有唐大先生亲至此地,门外桃花瘴虽剧毒一如往昔,却料来再也隔不断阴阳,勾不了魂魄。       
中庭四周忽然传来了几声重物声响。众人四顾望去时,惊见数名盟众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葛劲松心中一紧,立刻一个箭步跨过去查验口鼻气息。验了半日,发现倒地的盟众并无大恙,却只是昏厥过去,想来是十数天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如今突然松懈下来的后果。   
萧初阳苦笑着摇摇头,省起纪少冬的穴道还未解开,急忙过去帮他解了穴道,小心的扶起身来。   
纪少冬满心气恼,想起刚才萧初阳自作主张差点送掉了性命,不由又有些后怕,低声怒道,“你这小子!好好的命不要,寻死倒寻的干脆,难道想让鸿熙、无意他们一起哭死么?”   
他以长辈的身份狠狠骂了几句,见萧初阳始终垂首不言,心下却又有些痛惜,叹道,   
“武林七大世家看起来枝繁叶茂,但里面的姑苏慕容家、沧州燕家是从来不管事的,实算起来也不过是五个家族而已。这五大家族的人丁再旺也比不上广收门徒的大门大派,一旦被敌手灭门便再也没有挽救复生之道。你看江西雷家和金华薛家不就是活生生的惨痛例子么?”   
他顿了一下,又道,“初阳,不是老夫多话,你实在是欠考虑的很。萧家向来枝叶不旺,这代只有你一个独子,如今你又未婚。若如此轻易便死了,难道竟要萧家的血脉就此断绝?你又如何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   
萧初阳展颜笑道,“纪世伯你怎么忘了,萧家除了我不是还有无意么?”   
纪少冬一皱眉,瞥了眼远处的秋无意,低声道,“无意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过他毕竟不是萧家亲生的血脉,还是不同的。”   
萧初阳的心头顿时泛起一阵不悦,眉头微微皱起,勉强答了几句,却是再也没有心思说下去。       
期待中的时日总是过得特别慢。   
厨房的人接了雨水做饭煮菜,众人饱食了一顿之后,全部盘膝坐在地面上,静静等候外面的救援解开封锁。   
一个时辰极其缓慢的熬过去了,随后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门外却始终没有动静。   
雨势开始逐渐变小,众人却也渐渐委顿下来。   
就在这时,只听萧雪儿的声音如银铃般响起,“秋大哥,你呆在里面闷不闷?我们这两日与魔教在城外大战了数场,要不要我将这些精彩战况说给你听?”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顿时精神大振。   
秋无意方才在想的就是此事,闻言心里一喜,立即接口道,“雪儿,你说罢。”   
萧雪儿清了清嗓子,刚开口说了一句“话说前日……”旁边忽然响起一个清越动听的嗓音,硬生生截断了她的话语。   
这个声音虽好听,但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只听声音的主人悠悠道,   
“再精彩的战况,若是听萧雪儿说了,必然也会由明珠变成了鱼目,还不如让它留在心里,这样大家倒能回味的久些。”   
萧雪儿大怒,侧头狠狠瞪过去道,“薛凝你这个臭丫头皮痒了是不是?看我不打的你满地爬!”   
薛凝哼了一声,也不理她,转头问纪鸿熙道,“我说错了么?像萧雪儿这种连高手过招时的招式都看不清楚的人,也能解说战况么?”   
纪鸿熙望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丽质少女,摸摸鼻子干笑一声,脚下悄悄的往后退了几大步。   
再看看旁边其它诸人,一个个却都比他退的还快。   
萧雪儿眼尖,当即脆生生喝道,“纪大哥你别跑!过来替我评评理,我的武功哪里不如她了?我看不清楚的招式,她就能看的清楚么?”   
薛凝嗤笑一声,立刻回敬道,“纪大哥,我又没自告奋勇要做说书的,武功低微的人至少要有这份自知之明嘛。”   
萧雪儿气的一跺脚,怒道,“纪大哥,你倒是说说看——”   
纪鸿熙夹在两人之间,被她们一口一个纪大哥叫的头都痛了,无奈之下喝道,   
“两个丫头都给我闭嘴!”   
他大大叹了一口气道,“各位,还是由我给大家说罢。”   
薛凝瞥了眼赌气跑开的萧雪儿,嗤的一笑,运气将声音传过去道,“无意公子,不好意思打扰你听书,薛凝这里给你赔罪了。”       
秋无意在中庭盘膝坐着,闻言抿唇笑了。   
这次的身份是薛穆言的女儿薛凝么?   
一个人的声音再千变万化,平常的语气腔调却是不容易听错的。外面这个‘薛凝’的话语虽然听起来确实是陌生女子声音,但说话的口气感觉,却实在熟悉的紧。仔细分辨起来,除了那个跟他生死相交的影子,却还有谁?   
浅浅一笑间,一颗沉甸甸的心顿时轻松了不少。   
众人凝神屏气,听纪鸿熙缓缓道来,“我们于二日前聚合于金陵近郊,经过探察,得知魔教在近城十里之内设下了七处关卡,隐隐布成一种合围阵势。我们的人数力量虽然占优,但于昨日强行攻打了一日,折损了不少人手,却也只突破了四重关卡。”   
“我们担心城内情况不利,因此今日采用声东击西之术,以少林方丈慧苦大师、武当掌门云鹤道长为首,带领一批各派高手吸引其余魔教教众,我们这些人自城北杀出一条路来,先过来与你们会合。”   
“方才那声爆炸巨响,便是我们用乾坤胆炸开北边城墙的声响。”   
说到此处时,纪少冬咦了一声,惊讶道,“这乾坤胆……难道是南少林寺镇寺之宝的乾坤胆么?”   
纪鸿熙笑道,“不错,正是那个天下只剩两颗的宝贝,这次慧苦大师可是出了老本,把两颗乾坤胆都带出来啦。”   
四周沉寂了片刻,萧雪儿疑惑道,“纪大哥,你这就说完了?”   
纪鸿熙笑了笑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昨日从早上打到晚上,双方都死了那么多人,十里之内血流的到处都是,纪大哥你身上也受了那么重的伤……”   
烟雨楼内之人齐齐吃了一惊。   
纪鸿熙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诸人听了,却都可以想象到这两日战局的惨烈。只是按萧雪儿的说法,只怕这大战的激烈程度还在他们估计之上。       
纪少冬只有纪鸿熙一个独子,平日虽然责骂不断,但此刻听他身负重伤,心里却着实紧张的很,忍不住问道,“鸿熙……你没事罢?”   
纪鸿熙看看身上还在渗着血的伤口,叹道,“爹你老人家别担心,虽然被砍了两刀,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薛凝撇撇嘴道,“被人一刀砍在肋下,就算没死也是半死不活了。也难为你为了救萧雪儿那个臭丫头,居然硬生生用身体去挡人家的刀。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金刚,砍不坏的么?”   
萧雪儿想起当时的危急情形来,任她平日心性再怎么刁蛮,也不免又是感动又是愧疚,眼眶不由一红,低低道,“纪大哥,对不起…………”   
纪鸿熙洒脱一笑,摆摆手道,“雪儿你别放心里去,没听出来她是在损人么?”   
他指着自己肩头上的一处刀伤,转头对薛凝道,“薛丫头,你倒是说说看我这道伤口怎么来的?”   
“薛凝”顿了一下,不由语塞。       
影子的武功虽高,薛凝的武功却不怎么样。如今他是“薛凝”,所以在打斗的时候便免不了捉襟见肘,有些原可以轻轻松松躲过去的招式,如今只好躲的狼狈;有些一剑就能杀掉的敌手,如今只好被他刺上一刀两刀。   
昨日打斗时躲了半日,还是不小心对上个真正的一流高手,随手便是凌厉一刀斩过来,全身上下顿时都被笼罩在刀势中,若是真的薛凝必死无疑。就在这无奈之时,纪鸿熙闪身护住他,杀了敌手的同时,他的肩上却也挨了那一刀,伤口深可见骨。   
如此想来,依自己的身手,竟是和萧雪儿一样受了他的保护?   
对着纪鸿熙戏谑的眼神,他张了张口,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气的重重一哼,将头扭到旁边。   
就在众人无奈摇头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龙意行的声音,欣喜道,“唐大先生,终于可以了么?”   
只听一声轻叹,低沉柔和的男子嗓音传到众人耳中,声音中掩不住淡淡的疲惫之意,   
“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总算不负所托。”   
便在说话的时候,门口那如烟如雾的粉红色瘴气,颜色竟似乎褪去了几分!   
众人一阵狂喜,纷纷睁大双眼,屏息凝神的等待着。       
在诸人的注视中,伫立大门三十丈开外,时间长达半月的朦胧雾气渐渐淡去了。雾气之外,原本模糊的景物一点一点的出现在视线中。   
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之上,身着青衫的中年男子对着楼中众人微微一笑,将手上的鹿皮手套收进怀中。   
此人长相并不算出众,但身形间散发出的儒雅气质,却让人一眼便难忘其风华。   
原来他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杜唐大先生!       
等了顿饭时刻,待桃花瘴完全散去后,唐杜首先含笑跨进门来。在他身后,数十人疾步群涌而入。   
萧雪儿紧跟在唐大先生身后,远远看见了萧初阳和秋无意,立刻欢叫道,“哥!秋大哥!!”声音未落,只见红影一闪便冲了过来,萧雪儿一手揽住一人的脖子,雀跃不已。   
萧初阳见她身上并无大伤,心中方定,随即板起脸教训道,“不是让你回洛阳么?你偷偷溜回来做什么!”   
萧雪儿皱皱鼻子顽皮一笑,正欲说什么,脸上猛地显出大骇的神色,惊道,“你们……你们怎么瘦成这样……”   
秋无意微笑着摸摸她的秀发,正欲说话的时候,忽然若有所察,眼角不动声色的向左手边瞟去。   
不知何时起,那里站着个绯衣少女。陌生的脸,陌生的身形,唯有那闪耀着灵动光芒的眼神却是无比的熟悉。   
那少女对着他眨眨眼睛,狡黠的笑了笑,即刻转身走开,对着纪少冬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叫了声,“纪世伯好。”   
纪少冬一怔,旁边纪鸿熙上前一步解释道,“她是薛世伯的女儿薛凝,薛家满门上下被害的时候,只有她大难不死,幸存下来。”   
纪少冬眼神一闪,顿时掠过狐疑神色。纪鸿熙心下明白,轻叹道,“爹,她用头发里暗藏的小刀割断了身上捆绑巨石的绳索,才能被钱塘江的潮水冲上岸边,又正好我当时在场,这才侥幸救下的。”   
纪少冬微微点头,叹了口气,轻声安抚了几句抽泣不止的薛凝。   
这段时间内,唐杜、龙意行等人亦问清楚了这些天来同盟被困的窘境。唐大先生听闻门下唐征惨死的消息,亦是叹息良久,双目中泪光隐隐。   
龙意行看看天色,一皱眉头,朗声道,“有件事要提醒各位,就在此时此刻,还有众多各派前来的弟子正在城外血战!既然这里已经无恙,我们应当立即出发,去接应他们才是!”   
此话一出,在场众弟子顿时轰然应和。   
众人正在摩拳擦掌之时,忽然又传来一声猛烈爆炸巨响,巨大的硝烟尘柱自城外腾空而起!       
龙意行的神色突然变得一片青白。他猛然回头望去,视线正好和身后的纪鸿熙和唐杜二人相对,发现对方的脸色竟也是难看无比。   
纪鸿熙勉强镇定了心神,开口问道,“唐大先生,除了慧苦大师那里,可有别的人身上还有雷火弹之类的东西?”   
唐杜苦笑道,“城外离此有多远?声音传到这里却还是如此猛烈,即使有别的雷火弹,也断然没有如此效果。这显而易见是另一颗的乾坤胆了。”       
微微思忖片刻,一阵冰冷寒意渐渐浮上心头。   
唐杜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秋无意身上,缓缓问道,“秋世侄,以你的轻功修为,若是抛起一颗鹅蛋的同时往后急退,在鹅蛋落到地面时能不能退到一百丈之后?”   
秋无意摇头道,“不可能。即使全力施为之下,最多不过六十丈。”   
龙意行心中泛起一阵绝望,灰白着唇道,“若无意公子的轻功都只能退六十丈……天下只怕是没有人能退到一百丈之后了。”   
心情激荡之下,他说话的声音竟也变的嘶哑低沉,“你们可知道,乾坤胆的杀伤范围是方圆一百丈。今日我们炸城墙之时,四周并没有干扰,我们预先将乾坤胆放在墙沿之下,退到一百余丈之后以箭射中它的触发机关,这才确保弟子安然无恙。慧苦大师在激斗之中,又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纪少冬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道,“如此说来,慧苦大师岂不是……”   
龙意行的脸部微微抽搐了一下,即刻转身,大步往门外便走。   
萧初阳望了眼秋无意,略微点头,随即跟着走了出去。   
萧雪儿悄悄跟在他们身后,只行了两步,萧初阳蓦然转过身来,一指点了萧雪儿的昏睡穴,将她抱起交给薛凝,摇摇头转身离开。   
紧跟着他们二人身后,一行百余人浩浩荡荡的直奔城外血斗之地而去。       
秋无意故意落在最后。   
周围再无别人的时候,他转身对身后伫立的薛凝——或者说是影子——无声的叹了口气。   
“你回来这里作什么?”   
影子笑道,“许久不见,想你了。我来这里看看你不行么?”   
走近两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几遍,影子心里一痛,“才几个月时间,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秋无意苦笑着摇摇头,道,“如今你也看完了罢,我要过去了。”   
甫一转身,影子抢上几步,拉住他的手,急促道,“无意,不要去!”他的眼眸中闪耀着热切的光芒,“跟着我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远离那些束缚你的人们,以后我们两个人五湖四海,任意遨游!”   
“不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秋无意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在城外等我。”   
影子眼中一黯,盯着他良久,咬牙道,“你还是要跟他!苍流教的拘束日子你还没过够么!”   
秋无意闭了闭眼,轻轻将手抽了回来,道,“即使是束缚……我也心甘情愿。”       
踏出庄院的门槛时,他默然向四周看了一眼。   
熟悉的青瓦白墙,熟悉的朱红大门。头顶匾额之上的“烟雨楼”三个金色大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闪耀着熠熠光辉。   
他咬着唇,一转身,决绝的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不再回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10章

金陵城外,血战之地。   
雨势已停。   
空气中弥漫着一片硝璜的刺鼻气味,却依旧盖不过浓重的血腥之气。数百丈见方的空地上满是刀剑尸体,大量喷洒的温热鲜血混和着雨水在地面上汩汩流淌着,放眼所及,皆是一片暗红之色。       
这里本来是一片平地,现在却多了一个百丈方圆的深坑,将决斗双方分隔在两边。   
秋无意的目光缓缓扫过去。武当掌门云鹤道长重伤,全真七子四死一伤……少林达摩院的十八罗汉十一死三重伤……崆峒的云英三杰全数丧生……神剑门下四大弟子二死二伤………   
目光扫过一具尸体时,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那个叫萧蛰的人是萧家的总管事,平日没事时总喜欢找人对弈,记得自己的一手棋艺就是跟他学的。   
没想到他也死在这里。   
他顿了一下,随即继续看了下去。   
相比于白道这边,苍流教的高手他认识的倒不算多,然而一眼望去,倒伏的尸体中却也不乏许多道上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高手,十个倒有九个被苍流教网罗了去。   
再仔细看去,站在苍流教众首位的那个轻摇折扇之人,却不正是陆浅羽?       
他在看陆浅羽的时候,陆浅羽却也在看他。目光交接的瞬间,陆浅羽轻收折扇,对他遥遥的一挑眉。   
秋无意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转开头去,暗自倒有些诧异。   
为何是陆浅羽在此地主持大局?   
秋无意低声问一个点苍派的弟子道,“刚才发生什么,两边怎么突然休兵不战了?”   
那个弟子眼眶发红,强忍着哽咽道,“是慧苦大师他……他杀身成仁,为了武林大义,牺牲了自己,方才和魔教教主卓起扬同归于尽了…………”   
秋无意顿时觉得耳边响起一个炸雷,震的他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他一把抓住那个点苍弟子,从齿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低喝道,“什么同归于尽,说详细点!”   
点苍弟子被他的反应吓住了,急忙道,“刚才我们与魔教缠斗良久,始终不分上下,两边都是折损了无数人手。慧苦大师不忍见到人间变成杀伐血狱的惨境,于是向卓起扬挑战,约定若是卓起扬胜了,白道各派便同意臣服苍流教;若是他胜了,苍流教自行解散;若是两败俱伤,则双方各自退回,十年之内不得再度交兵。”   
“卓起扬同意了。于是他们二人决斗了数百回合,却是始终难分胜负。便在此时,慧苦大师突然喝令我们退后一百丈。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对,可是还是遵令退后了。卓起扬也觉得不对,可是他始终脱不开身。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点苍弟子看着地上那深深的坑洞,垂泪道,“慧苦大师使用了一种威力极强的雷火弹,方圆一百丈之内都被炸成了这样,可怜他老人家竟然落得尸骨无存……”       
秋无意呆呆看着那个点苍弟子一阵又一阵的口齿翕动,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死了么?卓起扬死了么?   
那个将满身污垢的他从街角垃圾中抱起的卓起扬,那个偷偷出去买糖给他吃的卓起扬,那个带着他放风筝的卓起扬,那个搂着他躺在草丛中数星星的卓起扬…………   
他真的就这么死了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秋无意忽然怔怔滴下泪来。   
“无意公子?无意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惊醒过来,见那个点苍弟子红着眼睛正在劝慰他,“人死不能复生,方丈大师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秋无意垂着头默默无语,晶莹的泪珠一滴滴的滚落脸颊,落到地上,溶进土里。   
我不在的时候,你的血、你的肉都归于这片土地了么?   
你这样卓尔不群的人,我的这点泪水又怎么够祭你?   
耐心等一下,让我奉上这些白道英雄侠士们的鲜血做祭祀罢!       
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唐大先生,不必等了,动手罢!”   
众人蓦然听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不由纷纷诧异的回过头来。   
唐大先生此时正在替受伤的云鹤道长拔毒,闻言抬起头来,对着秋无意温和的笑了笑。   
下一刻,他手中的银针重重刺入云鹤道长的死穴之中。   
周围人脸色大变,惊呼声四起,   
“云鹤前辈!”   
“唐大先生,你疯了么!”   
惊呼声中,唐大先生的笑容越发温和,柔声道,“各位砍砍杀杀的也累了罢,为什么不躺下休息一阵?”   
唐大先生带来的数十名家族子弟,此刻正分散站在人群中。就在这一刹那间,数十人忽然齐齐动了。   
一道道清淡的异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只要接近的人,无不立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萧初阳一见情况不对,立即大喝道,“有毒,屏息!”随即猛然提气,手按住剑柄,往唐大先生的方向急速掠去。   
擒贼先擒王!       
一柄泓光流转的长剑忽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萧初阳的身侧,掀起漫天纷落的剑雨,轻柔如烟,朦胧如雾。   
如水波一般沁柔,完全没有空隙的一剑。   
如烟花一样美丽,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剑。   
萧初阳没有拔剑。一招失去了先机,他已拔不出剑来。   
他只有退。不停的往后退。   
三招过去,他已退了三十丈,退入灌木丛林之中。   
第四招时,那柄剑的力道慢了半分。   
机会!   
趁此时刻,只听一声龙吟长鸣,萧初阳的手握紧风华剑,萧家最负盛名的“惊鸿一剑”已经准备出手!   
只差一点。   
就在出手的瞬间之前,自消散的剑幕中,他已经看清对手的脸。那是一张虽然带着陌生的寒冷表情,却熟悉到能闭着眼睛在心底勾勒出轮廓的面容。   
震铄一剑终究没有发出去。   
……这是在做梦么?   
萧初阳反手垂下剑,笑道,“无意,什么时候了,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一句话还未说完,冰冷的剑尖轻轻滑过他的颈项。   
执剑的手又轻轻向前送了一分,温热的鲜血立刻从脖颈间滴落下来。   
秋无意的神色冷的像冰,“我像是在开玩笑么?”       
萧初阳有些茫然的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鲜血由脖颈蜿蜒落到胸前,素色的衣襟上突然溅开了众多绯色的花,一片片的晕染开来,鲜艳的刺眼。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秋无意,我要听你的解释。”   
秋无意微微一笑,“事实就在眼前,我还需要解释么?你还需要听我的解释么?”   
萧初阳呆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不止,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秋无意问道,“你笑什么?”   
萧初阳蓦然收了笑,冷冷道,“我笑自己活了二十余年,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瞎子,天下第一的胡涂蛋!”   
秋无意神色一黯,叹道,“你不傻,只是你的心太软,也太好。”   
萧初阳的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笑容中也分不清是苦涩还是凄凉,“只可惜人善被人欺,好人不长命,是么?”   
他长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如万针磔骨的酸楚,开口道,“秋无意,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些年来,你自始至终,可曾对我过有一点情谊么?”   
他咬了咬牙,加了一句道,“超越兄弟之情。”   
秋无意神色复杂的望着他。   
超越兄弟的情谊……   
萧初阳竟然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么……   
思绪一闪间,他们在萧家时的年少点滴,携手闯荡江湖的轻狂岁月,同困在烟雨楼中的艰难时刻……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人间许许多多的事情来。   
秋无意心如一盘乱麻。   
与萧初阳无言对视了良久,他轻叹道,“我早就说过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萧初阳暗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恸之色,默默无语的注视着秋无意垂下眼睛,转身离去。       
即将走出灌木丛林的时候,秋无意的脚步忽然一缓,停住了身形。   
“回来……”萧初阳直直盯着他的背影,在心底无声呐喊着,“无意,走回来……只要你回来,我们可以忘记刚才的一切……”   
空气中遥遥传来一句几不可闻的轻语声,“今后相逢,你我便是对手。”       
月白色的衣袂消失在视野的时候,萧初阳绝望的闭上了干涩的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将下唇咬的鲜血淋漓。       
※  ※  ※  ※       
“你不是唐杜。”纪鸿熙冷冷的指出道。   
坐在不远处的唐大先生笑了,笑得温柔无比。“我当然不是唐杜。真正的唐大先生早已安详的躺在地下了。”   
“那你是谁?”   
“我么……”唐大先生抿嘴一笑,他的声音居然变得尖细起来,听起来竟宛如是女子的声音了,“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孩子还记得聂玉心么?”   
纪鸿熙心中一动,幼时的某段记忆倏得流过心底,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只听得旁边有人轻笑道,“当然记得!当年在江湖上声誉如日中天的千面玉玲珑,在下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聂玉心咯咯的笑起来,此刻她虽然是唐杜的面容,但神情动作间竟然宛如妙龄少女,看起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异。   
只听她轻柔一笑,对刚才说话的人招手道,“浅羽好孩子,还不过来行礼?”   
招手之下,陆浅羽面容一整,居然就真的走过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护法右使陆浅羽见过聂长老。”   
聂玉心点点头,左顾右盼了一阵,笑道,“无意好孩子呢?怎么不过来?”   
听到此话,纪鸿熙等人的脸色顿时一阵发白。   
方才秋无意忽然对萧初阳出手,众人虽看出些端倪,但此刻才终于从聂玉心口中得到证实。       
秋无意悄然自树木后走出,远远站定。   
纪少冬目龇欲裂,怒喝道,“秋无意,你这个背祖忘典,忘恩负义的混帐!你就如此报答萧家对你的十年养育之恩吗!”   
“背祖忘典,忘恩负义?”秋无意慢慢重复着,语气中满是讥讽之意,“无意进得萧家之前便是苍流教的人,这些年来不敢忘恩负义,只愿为教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背祖忘典么……”他轻轻一哂,“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只听一阵清脆笑声,聂玉心拍手赞道,“说的好!”   
本来在场群豪的人数力量以白道占优,不过一场剧斗消耗了双方不少人手,方才促不及防之下,白道中人竟有三成中毒倒下,如今情势倒是半斤八两。   
聂玉心瞥了眼场地情形,回头对秋无意与陆浅羽道,“如今教主不在了,我们这仗还要不要打了?”   
陆浅羽目光一闪,正在沉吟间,秋无意已经冷冷接口道,“为何不打?”   
下一瞬间,白道阵营中立刻有几个声音怒喝起来。   
一个执刀的魁梧汉子抢前几步,指着秋无意怒骂道,“江湖人最重的就是‘信义’二字!慧苦方丈和卓起扬明明是两败俱伤,按照约定应当各自退回,十年内互不攻击。如今言犹在耳,你竟要毁约么?”   
众人望去时,原来是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天山双刀”之一的厉湛。   
秋无意问道,“如此说来,刚才他们决斗之时,你在场了?”   
厉湛昂首回答,“从头至尾我都在场。”   
“你说的很好。”秋无意淡淡道,“只不过你有你的信义,我也有我的信义。既然决斗的时候在场,那么你只好去死了。”       
厉湛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前一花。秋无意的身影明明站在远处,那么一瞬间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习武之人特有的危机感如潮水般强烈的袭来,他不及思考,深吸一口气闪身暴退,右手同时拔刀!   
他退的快,有人却比他更快。   
只觉得胸口一凉,厉湛眼睁睁的看到一个剑尖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来,带出了一蓬血雨。   
鲜血喷出身体的时候,浑身的力气也消失的干干净净。他缓缓倒向地面,一双惊骇的眼睛至死也不曾闭合。   
秋无意将剑收回鞘中,轻声道,“第一个。”   
他微笑着扫视四周,“刚才他们决斗时,还有谁在场?”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悲怆的吼声,“老子在场!你有种把老子也宰了!”   
秋无意回头望去,原来是厉湛的结拜兄弟,同为“天山双刀”的古冀海。   
古冀海双目赤红,噌的拔出刀来,怒吼一声便扑了上来,出手就是他最狠辣的招式“苦海无回”,匹练般的刀光如一道长虹直奔秋无意而去。   
秋无意沉静立在那里。直到炫目的刀光逼近眼前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动了。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古翼海忽然看到眼前飘动着一片美丽的剑雨。如烟花一般迷朦,似秋水一般轻柔。   
就是如此朦胧美丽的剑雨,竟然轻轻巧巧的穿过了自己的刀幕,似水波般落在了自己的身躯之上。   
剑雨消失的同时,半空中漫天飞溅起又一片鲜艳的红雨。   
血肉凝成的红雨。   
空气中飘来秋无意平静的声音,“第二个。”   
四周一片死寂。       
“够了!”   
萧初阳自灌木之后慢慢走出来,他的眼睛里此刻闪动着火焰。怒火。“你竟要杀尽所有当时在场的人么?!”   
秋无意淡然对上他满是怒气的眼眸,微笑道,“不错。”   
萧初阳猛地打了寒战。秋无意的人虽然在笑,可是他的眼神中却充斥了一种他不曾见过的陌生情感。   
这样冷漠的眼神,这样疯狂的作法………难道卓起扬对他竟是如此重要之人么?!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浮起,冰冷的感觉一直传到指尖。   
场地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萧初阳反手抽出风华剑来,沉声道,“秋无意,你的武功还不是我的敌手。此刻束手就擒的话,我不会为难你。”   
秋无意盯了他半日,嘴角边渐渐浮上一丝嘲意,“你真的要动手么?”   
他浅浅笑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武林同盟的各位试着提气看看,此刻有没有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只过了片刻,周围蓦然传来了一片骇呼之声。有些武功稍高之人立刻盘坐在地上,开始运功御毒。   
萧初阳握了握自己微微发颤的手,勉强冷静的问道,   
“这是什么毒?你在什么时候下的?”   
秋无意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还记得那窖藏的五十坛酒么?其实我根本没有忘记过那些存酒。之所以迟了一天才提,只不过我需要把解忧草放到酒里去泡一天,让药力充分发散开。”   
萧初阳强自镇定的面容在听到“解忧草”三字时,忽然血色尽褪。   
“想必你也知道,解忧草之毒,不会致命,只会渐渐散功。“秋无意冷静的指出,“如今你已经开始散功,若再过度运行真气的话,只怕会经脉俱废,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了。”   
“没想到……”萧初阳神色冰冷,一字一顿道,“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   
秋无意轻叹道,“随便你说罢。‘一草尽解武林忧’,你若能就此忘记身负武功之事,退隐田野,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这才是应了‘解忧’二字的真髓。”   
萧初阳冷笑一声,“好动听的说辞!”   
秋无意微微拧起了眉,正欲再言,却听得聂玉心在旁边笑道,“无意好孩子,不要和萧家小鬼磨蹭了,本长老对你的杀人提议很感兴趣,我们来商议商议。”   
陆浅羽一拍折扇,扬声道,“聂长老,我们又何必再商议,直接执行就是。”   
聂玉心疑惑的问他,“可是这里这么多人,我怎么分得清哪些是在场的,那些是后到的?”   
陆浅羽笑道,“这个简单,你看哪个长得像在场的就杀了;至于长得不像的,你先轻轻一刀斩倒他,然后再问话。”   
聂玉心一听之下,咯咯笑个不停,过了好半天才喘笑着道,“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本长老的轻轻一刀下去,只怕那人也答不出话来了。”   
这两人只顾自己谈笑,言语间竟将这里的白道群豪视为无物。众多群豪气得脸色涨红一片,除去那些正在运动逼毒的人说不出话来,其余没有中毒的人虽不敢妄动,却也不甘示弱的大声喝骂回来。       
秋无意的对面,此刻正对着十数名七大世家中的子弟。   
他们平日与秋无意虽无深交,却也熟识,对于他今日的背叛白道世家之举,无不义愤填膺,大声斥责不已。   
秋无不置一词的听着,嘴角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浅笑。面容身形虽然不变,然而此刻的他,看起来却与平日有点不一样了。   
他的人静静伫立在那里,仿佛是一把剑,出了鞘的绝世利剑!他的全身上下散发出森寒的气息,杀气磔骨!   
无尽的窒息感弥漫在空地上。   
喝骂声渐渐微弱了下去,竟至鸦雀无声。   
“都说完了么?”   
秋无意微微一笑,幽深无波的眼眸沿着对面之人一个个缓缓注视过去。空旷的场地之上清晰的回荡着他平静的嗓音,   
“谁是第三个?”   
万籁寂静中,众人耳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朗话语。“我!”   
纪鸿熙神色冷然的站出一步,“纪某愿以手上停霜剑,会会无意公子!”   
秋无意神色不动,抬手道,“请。”   
纪鸿熙身为枫叶山庄的传人,虽然声称弃武从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盛名之下挑战不断,于暗中经历了无数激烈的战役。在秋无意与萧初阳的私下评定中,纪鸿熙手中的停霜剑,足可列于于武器榜的前二十位。   
面对这样的对手,秋无意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胜,或者死!       
本就是江南的夏季,在一场豪雨之后,云层散开,一轮斜阳挂在西边,空气又渐渐变得湿热起来。   
两人在空地之上,相隔了十数步距离,静静对视。   
一阵微风吹来,卷起半空中的大小落叶飘来落去,有一片竟飞到秋无意的眼前,于刹那间挡住了他的视线。   
就在此刻,纪鸿熙蓦然动了!   
仿佛是微明天际中的一抹流云,灵动无比,却又犀利无比的一剑!   
剑光闪起时,他的人竟好像也同时消失在剑芒中,如此景象,已隐隐有得身剑合一之势。天下能使出如此一剑的人,绝不会太多。   
简简单单的一剑,却是封无可封,挡无可挡,惟有避其锋芒!   
秋无意一提气,轻飘飘的闪身让过。   
剑势一转,竟如流水一般跟随而来,绵绵不绝。   
敌退一步,我进一分!   
秋无意闪动身形,勉强避过三剑,心下微惊。这绝不是纪家的枫叶剑法!   
几招过去,秋无意虽不知此剑势来历,却看出纪鸿熙应该是刚刚习得不久,剑招转接间还不臻熟练,否则第二剑时,他断断就避不过去。   
只片刻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   
再一转动身法间,纪鸿熙已斜斜递过一剑来。这招却是他家传的枫叶剑法。   
秋无意心念电转,九回剑法中的一招“梅影重重”忽然闪过心头。此招专克斜刺过来的剑势,只要一使出来,必定能将对手连剑带手削下来。   
刚一转念间,剑尖不觉已经摆出“梅影重重”的起手姿势。       
萧初阳此时刚刚运功控制住体内解忧草的毒性,不料甫一睁眼,便看到如此景象。   
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他的脸色登时大变!   
正心急如火焚的时候,秋无意居然将剑势一转,换了不知名的一招挡住纪鸿熙的剑。   
萧初阳不由愕然。   
再往下看时,又有几处能够使用萧家剑法克敌的时刻,秋无意都舍了不用。   
每看到一处,他都忍不住对秋无意的心思猜度半晌,心里随着自己的猜测时而疑惑,时而暗喜,时而惊怒,到最后,他对着眼前的剑招,满心却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起来。   
任他他百般猜测,却不知秋无意的想法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条:既然叛出了萧家,便自此不再用萧家的武功!   
又斗了数十招,纪鸿熙身上的伤口绽开,剧痛之下,手中不由的缓下来。   
秋无意看的真切,手中的长剑倏的幻成一片光影,漫天洒落的飘摇剑雨立时将纪鸿熙笼罩其间。   
剑芒逼近的时候,纪鸿熙忽然对秋无意古怪的笑了笑。   
这狡诈如狐的算计笑容……秋无意若有所悟,倏的硬生生收了剑势,一闪身急速后飘。   
然而,已经晚了。   
就如第一招时的情形重演般,纪鸿熙的三尺停霜剑,忽然又幻化成了一抹天际流云,只是这次的速度更快,光芒更亮,出手更狠!   
流云倏忽而至,近在咫尺的秋无意避无可避。   
在场观战的众人不乏高手,见到纪鸿熙这最后倾力一击,纷纷摇头叹息,交会的眼神中只传达了一个讯息:秋无意必死!   
几声惊呼传出时,萧初阳已经脸色煞白的侧过头去。       
此时此刻,却只有秋无意自己知道,避不开这一招,不代表必死。   
以攻代守,历来是最好的防御招数。   
纪鸿熙这一剑虽疾若流云,但萧家的“惊鸿一剑”却更快。江湖中人只道当世只有萧初阳领悟了“惊鸿一剑”,却无人得知他秋无意也会。   
只要他此刻使出“惊鸿一剑”,后发而先至,死的一定是纪鸿熙。   
只是他忽然有点倦了。   
杀了纪鸿熙又如何?纵使杀死了所有在场的人,难道就能让黄泉下的人回到人世么?   
没有卓起扬的人间,他还有什么可留恋!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就这样死在纪鸿熙的手上也不错。   
无论他是不是纪家的人,无论有没有人知道他们间的恩恩怨怨,其实都无所谓。   
就这样罢。   
转念间,森寒的无形剑气已经逼到胸口。秋无意静静闭上了眼睛。       
一声剑入骨肉的刺耳声音传入耳中,身上却一点不痛。他暗自思忖道,原来传言不假,人死时真的是没有痛觉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四周蓦然传来一片惊呼。   
一声沉闷声响传过来,似乎是人体倒地的声音。他却懒得去看。   
又过了片刻,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嗓音,轻喟道,“你要闭着眼睛到几时?”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一部 云起篇 终章

眼前一袭玄衣的人是他么?   
夕阳的金光斜斜照在那个人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身影来。   
孤傲依然的眼眸,隐约寂寞的眉宇,薄薄上挑的唇角…………   
秋无意怔在那里,痴痴的凝望着。   
真的……是你么?   
不知不觉得,眼前的身影渐渐朦胧起来,越来越模糊了。   
他不敢眨眼。   
如果这是个梦,那么一眨眼间,梦就会碎了。   
朦胧的视野中,依稀看到对面的人伸出手来,温热的手指擦过自己潮湿的面颊,低声道,“别哭了。”   
这触感如此的真实,原来他……真的在眼前。   
秋无意垂下了颤抖的眼睫,蕴满了眼眶的泪水再无顾忌,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溶进了一片血水与雨水中。   
再抬头时,秋无意的脸上已恢复了一片平静之色。他深深望了眼面前的人,单膝跪下,扬声道,“苍流教护法左使秋无意参见教主!”   
紧随他之后,聂玉心、陆浅羽、苍流教各大堂主、香主率领数百属下单膝跪下,齐齐行礼。数百武林高手蕴着内力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声若惊雷。   
卓起扬伫立人群之中,目光傲然越过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教众,对白道众人道,   
“还记得刚才的约定么?”       
天色黯淡下来了。   
几声鸦叫自附近林中时不时的响起,衬着满地尸体血水,更显出几分惊怖来。   
隔着遥远的距离,萧初阳默默的看着他们。   
刚才纪鸿熙最后的倾力一击实在太过惊人,虽然卓起扬出手将他制住,但那一剑却是如何也停不下来。身为一教之主的卓起扬,居然硬生生用自己的手臂替秋无意挡了一剑。   
不必再问什么,他们两人对视的眼神里,已经泄漏了太多萧初阳以前从来不知的秘密。   
秋无意晶莹温热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却好像变成了滚烫的热油,一滴滴的狠狠烙在他的心里,将他的一颗心烫得千疮百孔。   
原来……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么?   
就是为了他,你才会毫不犹豫的背叛么……   
心很痛,痛的他说不出话来。但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说话。   
少林、武当两大门派是白道正义的支柱,然而今日,两派的掌门已经先后辞世。   
前来支持的各派武林名耆,已有大部分在这两日的激战中失去了生命,剩下来的,却也都身负重伤。   
神剑门门主龙意行中毒身亡,纪家家主纪少冬在盘坐运功。   
此刻,能主持大局的,竟只剩下他这个年轻的武林同盟盟主。   
他缓缓四顾,看到的俱是一双双期盼的眼睛。   
即使再不愿意,有些事,是不可以逃避的。       
卓起扬伫立于诸教众之前,视线大略一扫之下,便向萧初阳这里瞥过来。   
“虽说慧苦死了,但约定应该还在罢。却不知你们是不是认赌服输?”   
萧初阳沉声问道,“慧苦大师已然仙去,却不知卓教主你是如何逃脱生天的?”   
卓起扬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笑意,还未作答,身后的一个少林俗家弟子仔细看了他半日,猛然抢上前来,指着卓起扬嘶声大叫道,   
“你……你不是刚才和慧苦师祖决斗的那个!那个人没有你高!”   
萧初阳一惊,目光倏然直视卓起扬的眼底,逼问道,“卓教主,你做何解释!”   
卓起扬冷冷一笑,“何必解释?慧苦在决战中使用乾坤胆就是光明正大的作为么?我用替身出战,不过尔虞我诈而已。”   
他淡淡道,“慧苦用他的命做赌注,我又何尝不是用我苍流教的大好基业来赌?若慧苦当真堂堂正正的胜了我的替身,那我自然会按照承诺解散苍流教。只可惜……”他瞥了一眼面前的深坑,“他居然连替身都胜不了,那我也徒唤奈何了。”       
萧初阳眉峰皱紧,正待答话,只听旁边一个老者的声音冷笑道,   
“歪魔邪道居然也知道‘承诺’二字么?只怕慧苦大师战胜了替身,你也会另外拿出一套说辞搪塞罢!”众人望去,说话的却是刚刚疗毒完毕的纪少冬。   
卓起扬一挑眉,道,“纪大当家你竟还活着么?”   
纪少冬又是冷笑几声,道,“老夫命硬的很,不劳卓教主担心!”   
卓起扬不答,反而侧过头去问道,“无意,你为什么还不杀他?”   
秋无意一怔,还未答言,那边纪少冬已经冷声道,“他与我无怨无仇,为何单单要杀我?”   
“无怨无仇?”卓起扬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秋无意,“你竟还没有告诉他么?也罢,随你。”   
他转头对着对面的白道人众,平平淡淡的道,“是降,还是死,各位自己定夺罢!”   
他这句话语气虽无甚起伏,内容却是狂傲无比,白道各人顿时大哗。   
纪少冬冷冷道,“你不必枉费唇舌了!我等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要这条性命的尽管过来拿,要我们归降魔教,却是万万不能!”   
卓起扬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纪大当家的心意我明白的很,因此我方才的话是对其他人说的。至于纪大当家的一条性命么……”眼角处瞥了眼秋无意,淡然道,“今日我是要定了。”   
纪少冬脸色一变,蓦然仰天长笑道,“好!尽管划下道来罢,纪某奉陪便是!”   
卓起扬哂道,“划道就不必了。既然已经被纪大当家认做是歪魔邪道,那我就做些歪魔邪道该做的事罢!”   
嘴角边的一丝冷酷笑意乍现即隐,他转身面对静穆肃立的苍流教众,缓缓道,   
“各位,此刻我们站在这里。而下一刻,我们是存,是亡,是荣,是辱,即将与对手做个了断。”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众人激动嘈杂的声响,“决战之前,我只想说一句。各位尽管放手一搏,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说到此处,他霍然转身,犀利的目光盯着面前的白道众人,一字一顿道,   
“今日一战,不论胜负,只言生死!”       
只听“仓啷”之声不绝于耳,双方同时拔出武器。   
兵器交接的激斗声中,浓重的血腥之气,再一次弥漫在这一片空地之上。       
※  ※  ※  ※       
半个时辰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若是携家眷郊游踏青,亦或随三五好友吟诗作赋,其乐融融之下,半个时辰转瞬即逝。   
若是与人生死相搏呢?   
秋无意跟随在卓起扬身后,静静观战。   
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身负绝技,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但武林人物自相争斗起来时,他们的生命却往往比常人还要脆弱。   
半个时辰之内,已经有上百具新的尸体,带着温热的体温,倒在这片血水横流的空地上。       
“可笑他们自以为人数占优,却不知昨日我安排了‘夙雨’‘离霜’两堂的人手轮流上阵,与他们慢慢耗体力。”   
卓起扬冷笑道,“今日便让他们见识见识,我苍流教是如何的卧虎藏龙。”   
秋无意仔细向四处望去,只见此刻犹自在空地上鏖战的人虽多,但白道中人连续两日的疲乏应战之下,大多身上带伤,已经渐渐显出颓势来。   
只听一声惨叫,血光飞溅,又一个人影倒了下去。秋无意听那声音有些熟悉,定睛看去,竟然是同盟中的护卫总领葛劲松。   
方才葛劲松举剑刺到一半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踉跄,显然是体内的解忧草之毒开始散功的征兆。只可惜剧斗之中,他如此散功,立刻便送了性命。   
秋无意不易察觉的蹙起眉头。       
空地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武林同盟盟众有不少人强行压制着毒性与敌手拼斗,然而时间愈久,散功的现象便愈厉害。   
只片刻间,又有数人血溅五步。   
白道每少一人,苍流教众便有人缓出手来,围攻其它敌手。如此情形便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来越控制不住。   
凝神看着场内局势的卓起扬微笑了。   
他转过头来,“无意,你还不去报仇?”   
秋无意浑身一震,向激斗之地看过去。那里,纪少冬浑身浴血,花白的头发在空中散乱的飞舞。   
若不是母亲当年遗留下来的一本手札,他根本料想不到,就是这个他应该称为伯父的人,亲口将父亲的行踪透露给追踪他的人,将他逼入死地。   
若不是躲在巨石后的乳母亲眼所见,他也料想不到,也是这个人,亲手在垂危的弟媳和襁褓中的侄儿身上刺入了第一剑。   
这样的做法,换来了“大义灭亲”四个褒扬大字,维持了枫叶山庄在白道的赫赫威名。   
秋无意直直走了过去,站在纪少冬的面前,神色冷然的看着他。   
纪少冬扶剑粗重的喘息着,锐利如电的目光笔直过来,“你是下一个?”   
秋无意点点头,道,“也是最后一个。”手腕一翻,拔出身上的随身匕首来,精光四射。   
纪少冬冷笑着正想说话,目光一瞥间,脸上却顿时血色尽褪。   
他指着匕首,嘴唇翕动了半日,勉强说出一句话来,声音却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这……这难道是寒玉匕?!”   
秋无意平静道,“不错,正是先父最为喜爱的随身匕首。”   
纪少冬听到“先父”二字,浑身一阵剧震,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被乱刃分尸的婴孩不可能长大?”   
秋无意讽刺的笑了,“纪大当家就没有听过偷龙转风这个成语么?幸好家母当年在危急之时忽然想起这句话来,用五十两银子买来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做了替死鬼。”   
纪少冬怔怔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日,喟然叹道,“不错,难怪我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你的相貌与他年少时有些相似……”   
秋无意截断道,“旧事不必再提。话既然已经说清楚,我们也可以开始清算了。”   
“好……好……”纪少冬惨笑数声,道,“二十多年了……这笔陈年旧帐,今日我就与你清算个干净罢。”   
一边说着,他伸手入怀,竟掏出一把与寒玉匕一模一样的匕首来。   
碎月般的冷光一闪而过,纪少冬蓦然反手,将匕首完全刺进自己的心口!   
鲜血喷洒间,秋无意默默看着他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了片刻,终于不动了。   
耳边犹自回响着他最后的微弱话语,   
“我对不起你和……你父亲……鸿熙……你兄长……放过……”       
鲜血依旧不断的自他的身体里汩汩流出来,在尸体旁聚成一滩刺眼的红色。   
秋无意盯着纪少冬的尸体发怔。   
就这样死了么?   
对于这一天,他不是早有准备了么?他不是应该欣喜么?为什么他此刻的心底,却是一片空空落落的茫然?   
耳边似乎传来了一些欢呼声,似乎又有一些惊呼声。   
秋无意的神色有点恍惚,慢慢蹲下身去,将插在纪少冬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   
果然是与寒玉匕一模一样的构造,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匕柄处篆书的“冬月”二字。   
寒玉……冬月……   
一模一样,分属于兄弟的两把匕首……   
上代的恩怨就到此为止罢。   
他将冬月匕收入怀中,站起身来,平静的走回卓起扬身前。   
卓起扬微微笑了。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轻轻握住了秋无意洁白素长的手掌。   
手指交缠,体温相融。   
耳畔传来了他的低语声,“高兴么?”   
秋无意靠在他肩头,低声回道,“好累。”   
卓起扬一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空地上的拼斗之人,“把他们全数杀了如何?”   
秋无意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纪少冬,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放过纪鸿熙罢。”   
“可以。”   
卓起扬淡淡应承下来,微笑道,“是不是还要再放过你大哥?”   
秋无意听他语气有异,心中不由一惊,但矢口否认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   
他盯着激斗中的萧初阳,咬着唇半日不语。   
卓起扬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秋无意,视线又重新聚在拼斗中的萧初阳身上,“他中了解忧草之毒,便已经是个废人。既然你不想他死,我就是放过他又何妨?”   
主意已定,卓起扬一挑眉,沉声喝道,“蛰雪堂何在?”   
四周忽然传来了一阵衣袂飘飞的声音。下一刻,原本空无一人的灌木丛中忽然掠出数十人来。   
人未至,杀气已至!       
洄风,夙雨,离霜,蛰雪。   
苍流教的四大分堂中,以蛰雪堂的人数为最少,却也是最为精锐。蛰雪堂的人,个个都是隶属苍流的一流杀手。   
血斗两日之后,一直伏兵不动的蛰雪堂,正是卓起扬的最后一个棋子。   
看到如此情势,正在苦苦支撑的白道众人的脸上忽然闪过了绝望之色。       
卓起扬笑了,笑的风和日清。他低沉和缓的嗓音却如同勾魂的前奏,在半冥的夜色中缓缓飘散开,   
“这里的敌手,除了萧初阳和纪鸿熙,其余不降的,全数灭杀!”       
※  ※  ※  ※       
拂过的一阵轻风,吹不走周围浓烈的血腥之气。   
空中的几点星光,遮不去修罗地狱的遍野暗红。   
萧初阳悲愤欲狂。   
风华剑迅疾的刺进旁边一人的小腹中,敌人倒下的同时,另外一个人又不畏死的补充上来。   
散功的状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先是握剑的手,现在连身体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一声长长惨呼响起,又一个神剑门的弟子倒在了地上。放眼望去,仍然在苦苦支撑的,竟然只剩下寥寥十数人。   
萧初阳咬着牙,又一剑挥出。   
染着血色的风华剑无情的撕裂了对手的皮肤,从肋骨的缝隙里狠狠刺了进去。   
将剑拔出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体又是一阵发软。   
强行提起内力之下,解忧草之毒又发作了。比起前几次毒性发作来,这次的无力感却更严重。       
手中的风华剑已经跟了他很久,久到一摸着它,他便有一种熟悉的安心感。   
然而此时,他忽然觉得这柄剑的份量变的很重,一直不断的加重,到最后,他的手居然有些提不动这柄剑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风华剑悲鸣着跌落在地上。   
萧初阳的心,也跟着沉入了无底深渊。   
西面丛林里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抽气声。声音很小,却偏偏还是让人听到了。   
陆浅羽如飞鸟般倏然扑向声响传来的那片丛林,姿势优美无比,却隐含着致命杀机!   
属于少女的惊呼声传来,一个红色的娇小身影自丛林中惊惶掠起。竟是萧雪儿!   
一瞬间,萧初阳面若死灰。   
不是将她交给薛凝了么?为什么她还是出现在这个生死之地!       
萧雪儿在前急速奔逃,陆浅羽紧随在后,逐渐逼近。以这两人的武功高下,萧雪儿只要被追上,便再无幸理。   
她也清楚这一点,惊惶之下,她竟然向秋无意的方向直奔过来,含着泪惊叫道,   
“秋大哥,救我~”   
陆浅羽冷冷笑着,停下了脚步,反手掏出一把封喉透骨钉,一招“漫天花雨”撒了出去。   
尖利的破空之声由身后传来,萧雪儿自知避无可避,煞白着脸颊,对不远处的秋无意颤声央求道,“秋大哥……”   
秋无意迟疑着没有动。   
今天已经放过了两个人,若再加一个萧雪儿,不知教主会如何想。       
暗器破空之声由远及近,倏忽而至。远处的萧初阳看得心胆皆寒,蓦然大吼道,   
“无意!”   
熟悉的嗓音传入耳际的那一刻,秋无意平静无澜的心忽然乱了。   
是那个夜晚么?   
在那个寂静的时刻,萧初阳捂着滴血的手腕,对他柔声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让你活下去。”   
是在九宵阁中么?   
萧初阳温柔的怀抱仿佛是昨日旧梦,他有些沙哑的低声喃语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一阵阵的回荡不休。   
秋无意咬住了下唇。   
承你当日用血救我,今日,我就用萧雪儿的命来还你罢!   
右手微微一动间,数枚梨花针已经扣在手里。       
扬手欲发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无声无息的伸过来,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   
卓起扬按住他的力量真的很轻,很柔。被他如此轻柔按住的时候,秋无意的心却猛的一缩,直直沉入了万丈深渊。   
只差了一瞬间。   
就在这一瞬间,几道细细的血柱从萧雪儿娇小的躯体中喷射而出,她飞速奔逃的轻盈身影立刻踉踉跄跄的停顿下来。   
耳边传来了萧初阳摧心裂肺的大吼声,“雪儿!”   
秋无意浑身一颤,没有发出的梨花针在手中生生捏碎!       
一丝血迹自嘴角流出来。   
萧雪儿美丽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飞扬神采,无神的紧盯着近在咫尺的人,怔怔问道,   
“为什么……不救我?”   
艳红的鲜血从她的身上喷洒出来,不停的落在四周的地面上。   
“秋大哥……你为什么……不救我?”   
拖着残破的身躯,她勉强的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朦胧的视线里,那张魂牵梦萦的清冷容颜似乎已经近到伸手可及。她颤抖着举起白玉般的手掌,遮住心上人的眼睛,吃力道,   
“别看……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秋无意轻轻将萧雪儿慢慢滑下的身躯揽在怀里,对着她开始肿胀发黑的面容低声道,“不丑……一点都不丑……”   
紧闭的美丽眼睛中缓缓滑出一颗泪珠。   
萧雪儿带着对人世的无限眷念,垂泪逝于心上人的怀中。       
只听一声沉重钝响,萧初阳颤抖着跪倒在泥水中。   
为什么要杀无辜的雪儿!   
为什么自己不能再支撑片刻!   
为什么最后还冀望冷心冷血的秋无意!   
好恨!   
好恨!!!   
好恨!!!!!!       
密集的兵刃交接声渐渐稀落,终于完全停止下来。   
卓起扬瞥了倒在泥泞中的萧初阳一眼,微微一哂,转头对秋无意道,“秋左使,武林同盟的事已经了结,你随我回苍流教罢。”   
秋无意点点头,放下萧雪儿的尸体,默然站起身来。   
环眼四顾间,卓起扬不由暗自点头。   
今日一役,苍流教虽元气大伤,但却将各大门派的有生力量尽数摧毁。今后苍流教纵横江湖,俾睨天下,再无对手。   
天下之大,堪问鼎江湖者,舍我其谁!       
卓起扬停渊而立,对着满地对手尸骸,眉宇间一片清冷傲然,   
“自今日起,这个江湖,便是我苍流教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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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役也,历二日,死伤逾千。战况之惨烈,天地亦为之变色。苍流教之‘夙雨’‘离霜’二堂麾下四百余人为先驱之军,经此一役,十损八九。‘洄风’自堂主以下,各香主、舵主竟全数战亡,惟‘蛰雪’伏兵不动,所存尚好。”   
“白道各派经此浩劫,高手尽折,元气大伤。经十数年修养生息,方显中兴之势,此乃后话。”   
“决战之地本无名。此一役之后,土中血色三年不退,人称‘聚霞坡’”。   
————《武林通史》,唐沐。         
烟雨江湖 烟雨江湖 第一部 云起篇 尾声
章节字数:617 更新时间:07-07-31 22:19
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兵刃交接的刺耳响声,耳际也似乎还萦绕着呼喝惨叫声。   
空地上却已经没有其它人了。   
嘴唇早已被咬烂,一滴滴的鲜血混着泪水,滴在浑浊的泥水中,漾起一波波的水纹。   
渐渐的,颤抖的肩膀平静了下来;无尽的绝望痛苦,缓缓的凝结在血液中,沉淀在心底。   
他还没有死,所以他不可以绝望。   
他还没有死,所以他要牢记痛苦!   
卓起扬!   
秋无意!   
今日这失去亲人、颠覆一切的锥心剧痛,在此有生之年,一定会十倍、百倍的双手奉还!   
荡漾着的浑浊泥水渐渐恢复了平静,模糊的倒影中映出一双悲怆的眼眸来。   
萧初阳摇晃着站起身,抱着萧雪儿的尸体,一步步的缓慢离开。   
空地上恢复了静寂。       
又安静了半晌,一声悠悠的叹息声从树丛中传出来。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只顾着妹子的尸体,居然连这里还有个大活人都忘了么?无意啊无意,你抛下我回苍流教不说,还丢下来好大一个累赘啊……”   
一个人影分开灌木,缓缓走到被制住穴道而昏迷的纪鸿熙身旁。淡淡的星光下,依稀可以看出此人清丽脱俗的秀美容颜来。   
影子踢了踢一动不动的纪鸿熙,叹道,“看在你昨日替我挡了一剑的分上,我就辛苦一下罢。”   
朦胧的夜色中,淡淡的身影夹起另一个人消失在来处的丛林中。       
天上一弯冷月幽幽,照尽世间风云。       
《烟雨江湖》第一部:《云起篇》完       
烟雨江湖 烟雨江湖 第二部 纵横篇 契子
章节字数:2181 更新时间:07-07-31 22:19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卷起漫天砂石。   
天色昏黄。   
地处边陲的小镇里,没有城墙,没有市集,只有一条长街。长街的尽头,就是望之无垠的大漠。   
阴沉的天色笼罩下,小镇四周一片死气沉沉,只有两盏褪了色的宫灯高高的挂在长街尽头的石牌坊上,随着大风摇来荡去。       
又一阵狂风呼啸着刮过长街,无数的细碎沙砾伴着黄土,从八方客栈敞开的大门迎面扑进来,刚刚擦拭干净的桌面上顿时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浮灰。   
“他奶奶的!这么大的风沙,到底是喝酒还是喝灰啊!”   
坐在靠门处的一个大汉骂骂咧咧的把酒杯里的酒倒在地上,对着同伴抱怨道,“李大哥,我   
们还要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待多久?”   
同坐的中年人沉稳的夹了筷肉放进口中,慢慢咀嚼了一阵,这才不急不徐的回道,“很久。”   
“大哥,十天前你也是这样说的……”大汉苦着脸道,“都快入冬了,咱们再不回中原去,可就赶不及参加教主的天下大会了……”   
“噤声!”中年人突然低低喝止了大汉,随即快速而谨慎的向四处瞥了几眼。   
大堂之内冷冷清清,除了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店掌柜,就只有远远边角处的桌子上伏着个醉鬼。   
中年人又多看了几眼,见那醉鬼睡的姿势毫无防备,不似会武功之人,这才放下心来,转头低声呵斥道,“当心祸从口出!你这毛毛躁躁的脾性什么时候才能改!”   
大汉垂下头,闷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悄声问,“李大哥,咱们也奉令在这里蹲了二十来天了,可上头到底要咱做些什么啊?”   
中年人沉吟半晌,缓缓伸出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下四个字,   
“萧家秘笈。”   
大汉呆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急忙蘸了酒接下去写了几个字,用目光询问道,   
“就藏在此处?”   
中年人点点头,擦去桌上的酒渍,附在大汉耳边低声道,“从戚堂主那里套来的确实消息,绝不会有假。”   
大汉喜形于色,“这么重要的活儿,竟然交给咱哥倆办……”   
“少得意忘形了,我们又算老几?”中年人低低哼了一声,道,“不说别人,就说戚堂主戚老大,他在这一片可以称得上呼风唤雨罢?这次的任务就连他都只是个副手,听说上头还有秋左使管着哪!”   
“秋左使??”大汉的音调蓦然抬高了几分,被中年人狠狠瞪了一眼之后,这才又低了下去,小声抱怨道,“大哥,不是我说,我在教里出力了那么多年,才不过混个小小的副香主;秋左使倒好,风风光光的被教主亲自接回来,才半年功夫,连戚堂主带老子都要归他这个二十多岁的管了……”   
“你懂个屁!”中年人冷笑道,“别看他年纪轻,人家可是一手灭了武林同盟的狠角色!你倒是去萧初阳的身边卧底试试,别说十年,只怕半天不到就被人一刀宰了!”   
正说到兴起,他晃晃倒空的酒坛,用力一拍桌子,   
“掌柜的,再来两坛竹叶青!”       
户外的寒风从大敞的门窗直穿进堂来,掌柜的虽穿着夹袄,却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缩了缩脖子,殷勤的替客人们在大碗里盛满美酒,对着抱怨道,“唉,又要下雪啦。”   
望望外面浓云密布的阴霾天色,大汉咋舌,“才十月就要下雪了么?”   
掌柜的叹气,“客官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儿天冷的早,早在月前就下过一场雪,街上冻死了十几个哪。唉,今年收成不好,连老天也不帮着点穷人,这场雪之后也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了。”   
一边喃喃抱怨着,掌柜摇着头走过去开始上门闩。   
“掌柜的。”   
一碗酒喝了大半时,中年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酒碗道,“别急着关门,今晚还有人来投宿呢。”   
掌柜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手里却是不停,喀喇一声把大门锁上了。   
中年人皱起了眉头,“我说掌柜的,你怎么还是关门了?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我兄弟今晚上要来投宿……”正待再说下去时,对面的大汉忽然跳了起来,以一脸见了鬼的神色指着他,颤声道,“李大哥,你、你……”   
中年人疑惑的看看自己身上,没发现什么异样,不悦道,“你这小子闹腾什么……啊!”   
他忽然注意到,此时大汉的脸上竟然隐隐泛起一层黑气。更为诡异的是,大汉本人居然还是一副犹自不觉的神情。   
呆了一下,中年人也跳了起来,指着大汉惊道,“你的脸!”   
两个人互相指着对方片刻,忽然又同声惊道,“难道我也是……”话犹未完,二人已双双倒了下去。   
一片模糊中,最后传入他们耳际的,是掌柜眯缝着眼说出的话语声,   
“不关门,怎么送你们上路呢?”       
又一阵穿堂风从窗外刮进来,带来刺骨寒意。   
“可惜了两坛美酒……”大堂边角暗处的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低低的自语声。   
掌柜的已经出门去了。   
正站在大堂里烤火的店老板闻声瞄了眼那个方向,“你醒了?”   
伏在桌上的人醉眼朦胧的盯着手中的酒杯,喃喃道,“好冷的风。”   
店老板却不理他了,只是望望外面的黯淡天色发呆。“又冬天了……唉,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很快么?我倒不觉得。”阴影中那人苦涩的笑了笑,仰头对着酒坛灌了一大口。   
最近这几个月,可真是物是人非哪……   
不过半个时辰,地上新添三四个空酒坛。   
人又醉倒在桌上。       
酒虽不能解愁,却能让人忘忧。   
这边关塞外,本就是断肠人的去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二部 纵横篇 第1章

寒冬。静夜。   
鹅毛般的大雪从半空中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放眼望去,十里大漠之内,天连雪,雪连天,入眼尽是一片茫茫。   
孤零零的边陲小镇,也被覆盖在同样的清冷银白中。   
远处隐隐传来了打更的声响。天已三更。   
最后一声梆子响声回荡在寂寥的夜晚时,远处的荒漠中忽然出现了几十个隐约的黑点。黑点向这个小镇的方向越行越近,却原来是一队人马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这队人马个个身着青色紧身劲装,身手利落,显然都是武林中的练家子。再仔细看去,这批人的衣领,袖口,赫然都绣着青色的腾龙图案。   
苍流教的青龙腾!       
快马飞驰,不过片刻功夫,一行人就来到这无名小镇的长街边。为首的骑手一摆手,身后的几十人纷纷勒马停了下来。
为首之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年纪,身材颇高,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精干之色。他打量了几眼除了积雪空无一物的长街,不由皱了皱眉,向旁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骑手问道,“章乾,堂里兄弟今夜要来这里住宿,难道你没有通知到李香主和吴副香主他们两人准备么?”   
章乾四处打量了一番,见空荡荡的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不由噫了一声,奇道,“属下早在前几日就通知过这事,难道他们居然忘记了?当真该打!”   
为首那人沉吟了片刻,道,“或许他们不在此地也未可知。”   
“那不可能。”   
章乾将斗篷上的积雪抖了抖,又将斗笠拉低些挡住迎面的风雪,这才笑道,   
“老大你不知道,他们这半个月都在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蹲着哪。李香主还好,吴副香主嫌这镇上无聊,隔三差五的就跑几十里地到我那分舵里去找人喝酒,喝完了酒还拉着人赌钱,每次非要等身上那点钱都输光了才灰溜溜的回去。就在昨天这小子才又去咱那里一趟,把这个月的饷银给送光了……”   
为首的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阿乾,吴副香主叫什么名字?”   
章乾怔了一下,旋即答道,“他叫吴大魁。老大,你该不会是要扣他的饷钱罢?”   
为首之人沉默了半晌,深吸口气,低声道,“李波李兄弟,吴大魁吴兄弟,你们都是洄风堂的好弟兄。如今我们来了,你们……你们就安心的去罢。”   
听到最后那句的时候,章乾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蓦然抬头,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就在长街尽头的石牌坊上,一年四季挂的那两盏破宫灯已经不见了。   
原先挂宫灯的大铁钩子上,两具僵硬的尸体暴露在寒冽的风雪中,不停的摇来晃去。       
章乾的眼睛红了,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他蓦然拔出腰间的殷血刀,大声喝道,“哪里来的兔崽子,竟然敢对苍流教下手?!都给老子滚出来!!”   
喝问声在呼啸的寒风中渐渐飘散,消失。没有回答。   
许久的沉寂,沉寂到足以令人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梦境的时候,一片磔磔怪笑声蓦然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声音此起彼伏,高低各异,笑到一半的时候,声音中又似乎混杂进了哭声,竟如无数厉鬼在同时嘶号,听来足以摧心裂胆!   
“刷”的一声齐齐响起,数十件武器同时出鞘!       
“不要轻举妄动!”   
为首之人蓦然大喝一声,伸手拦住身后几人的行动,转身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拱手,沉声喝道,“在下苍流教洄风堂堂主戚莫聪,今日带了堂下数十弟兄刚刚踏足此地。前面的莫非是漠北七沙门的座下七沙之一,‘夜断魂’君夜飞?”   
刺耳的哭笑嘶嚎之声蓦然消失了。满是肃杀之气的长街在瞬间又变得静谧异常,只余北风在耳边不断呼啸。   
不过片刻时候,声音再度自前方黑暗处响起,这次说话的居然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   
只听那女子远远娇笑道,“戚堂主侬好厉害哟,一下子就猜对咯。”却是江南吴楚一带的口音。   
女子的声音温柔而娇媚,戚莫聪听在耳里,眉头却拧得更深。   
说起七沙门来,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大也不算小,其门下的弟子不算多也不算少,每代必定只有七个。因此,若论起声势、派头,七沙门自然远远比不上中原武林中的五大门派,七大世家。但凡是去过关外的人却都知道,在漠北的绿林黑道上,七沙门是怎样一股可怕的势力。   
而关于这一切,常年身处塞外边关的戚莫聪又怎会不知道?   
“原来‘飞天彩凤’姜凤琴也在这里。”他沉声道,“今日能遇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沙中的二沙,戚某当真是荣幸之至。”   
姜凤琴娇笑了几声,却不答言。又过了片刻,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远处呵呵笑道,   
“戚小子,今日算你运气好,老夫也在这里,索性让你荣幸个够罢。”   
听到这苍老的口音时,戚莫聪的眼皮猛地一跳,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三分。   
“原来是七沙之首,七沙门的沙门主亲临。”   
戚莫聪向前方拱了拱手,随即直起了腰板,冷冷道,“沙门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七沙门和苍流教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小镇是八方不管的地方,也算不上是谁的地盘。今日我们有两个兄弟无缘无故的把命丢在这里,而你们七沙门在此时挡在大路前面,却是什么道理?还请沙门主现身解释一下罢!”       
“好说好说……”随着呵呵长笑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石牌坊背后的阴影里慢悠悠的踱了出来。   
初次看到沙自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将他和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七沙门门主联想起来。一眼望去,那不过是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老头,身上穿着厚厚的羊皮夹袄,手里吊着个旱烟袋,就象在塞北随处可见的老头子一样,还不时慢悠悠的吸几口旱烟。   
然而,就当那个点燃冒着烟的旱烟袋落入视线时,戚莫聪的心却猛然一跳!       
沙自流常年住在塞外,鲜少在江湖上露面,所以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言也很少。   
但沙自流有个规矩很出名,出名到无论黑道白道,凡是在塞外行走江湖的人都听到过。而这个规矩,就在他从不离身的旱烟袋上―――   
旱烟袋被点燃,那就是沙自流准备动手的征兆。   
当一锅旱烟抽完之时,就是他动手的时刻!   
而那个精铁铸就的旱烟袋,就是他的武器!!       
风更大了。   
半空中的纷飞大雪被寒风猛烈的刮起改变了方向,夹着沙子碎砾呼啸着扑进临街的窗户缝隙里,扎在长街上对峙的人们的脖子里,再被热气融成一滴滴冰冷的水珠,缓慢的滑落下去。   
扑面的风雪中,沙自流就负手站在石牌坊下面,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的抽着旱烟,偶尔留心一下那道细细袅袅的烟柱是不是还在烟斗中燃着。   
谁也不知道烟柱什么时候会熄灭。也许连沙自流自己也不知道。   
没有人眨眼。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柄不起眼的旱烟袋上。   
不过盏茶时间,一袋烟还没有抽完,而长街上的人已经几乎个个成了雪人。   
戚莫聪的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   
他今天穿的不够暖,身体已经忍不住在发抖,手心里满是冷汗,但他的手没有抖。   
他的声音很冷静,就像一把锋利尖锐的刀,足以割破重重的风雪,   
“沙门主,动手之前,给苍流教一个理由。”       
沙自流叼着旱烟袋,眯起眼睛笑了。   
“理由么,简单的很!”   
几片雪花钻进了后颈,他缩了缩脖子,眼角顺便瞄了眼烟斗,“咦,这么快就抽完了?”   
随手把旱烟袋在石牌坊上敲了敲,沙自流慢吞吞的道,“我说戚堂主啊,你就安心的随着你那两个兄弟一起去罢……”   
戚莫聪的瞳孔猛然收缩。只听“仓啷”一声,腰间的刀已出鞘半寸!   
沙自流却依然背着手,若无其事的继续说着,“戚堂主,去了阎王爷那儿也别找我这个老头子算帐,要怪就怪你们卓教主的心也太大了点儿,吞了白道还想并黑道,咱们都是在江湖上混饭吃的,这小庙里可容不下他那尊大菩萨,呵呵……”       
又一片雪花轻轻柔柔的落在颈项间,带来冰冷彻骨的寒意。沙自流嘴里骂了两句,伸出左手向脖子那里摸过去。   
手伸到一半的时候,他隐约觉得脖颈间那片雪冷的有些异样,至于到底是哪里异样,一时间又说不出来。   
只过了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的眼皮一跳,突然就明白了。   
能够带来这种异样感觉的,不是冰渣,也不是雪水——是剑气!   
大惊之下,沙自流蓦然缩手!与此同时,他猛然伏腰疾退,挥动旱烟袋向后无比迅捷的猛击!   
然而,太晚了。   
如雪花般冰冷的剑尖,就像飘落的雪花般准确而温柔的削过了他没有来得及缩回的左手,然后又轻轻划过了他的咽喉。   
鲜血如瀑,飞溅在皑皑雪地上。   
他倒下的时候,因惊怒而瞪大的眼睛里映出了一张如雪般平静淡漠的秀气面容。       
“一个人最可悲的时候,就是已经身入重重陷阱中而不自知。”   
戚莫聪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过来,对着执剑悄然而立的年轻人微笑道,“恭喜秋左使,此次截杀任务圆满完成。”       
※  ※  ※  ※  ※       
地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七具尸体。   
除了刚才死在剑下的沙自流,还有其他六个陌生的男女。他们死的时候,两个伏在长街两旁的房顶上,两个藏在暗巷中,还有两个正隐身在石牌坊的上面。   
他们本来都在屏息凝神的等待,等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沙自流身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就会从阴影中扑出来,从上空、从背后联手狙杀!   
然而,仅仅弹指的一瞬间,六人的头上、颈上、身上,就钉满了五寸长的千里追魂镖。   
沙自流猝然倒下的同时,他们也倒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谁都懂,偏偏总有人在忘记。   
所以现在他们六人一字排开,和沙自流一起安静的躺在雪地上。   
戚莫聪从左到右看了一圈,不由有些感慨,“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纵横关外数十年的‘漠北七沙’居然在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   
“连你也想不到,那么沙自流更想不到。”秋无意笑了笑,反手归剑入鞘,“若不是因为他们对‘漠北七沙’的狙杀术过于自信,也不会死的那么快。”   
戚莫聪点头叹道,“沙自流这老儿在江湖上的名头忒响,谁能想到他那口旱烟袋其实只是个幌子?这老匹夫在前面装模作样,把所有对手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一个人的身上,而其他六沙从背后促起狙击,试问天下又有几个人挡的住?多少成名人物都着过他们的道儿,也难怪他们如此自信。”   
他盯着沙自流的尸体又看了几眼,不由有些心悸,“若不是陆右使提前传来消息,只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兄弟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住了嘴,蓦然回头!       
自从铁钩上两具风干的尸体被解下来,章乾就一直默默的蹲在旁边。   
现在,章乾慢慢的直起身体,紧盯着戚莫聪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刚才你说,今天的事,陆右使提前传来了消息?”   
戚莫聪沉默的低下头。   
章乾一直是他的下属,他的好兄弟。在这塞外苦寒之地,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相伴度过了无数个艰苦的日子。   
而现在,他竟然有点不敢看章乾的眼睛。   
章乾咬紧了牙,“今天这里的任务,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戚堂主!”   
戚莫聪的嘴里突然有些发苦,“阿乾,我……”   
“他知道,可是他不能说,因为他不想连累你们。”   
章乾吃惊的扭过头去。即使隔着重重风雪,他依然能清楚的听到那柔和但无比清晰的声音,   
“我曾对戚堂主说过,除他以外,洄风堂若有其他知晓此次秘密行动者,杀无赦。”       
月白色的衣摆在风雪中乱舞,秋无意的神色亦淡漠似雪。   
“今日的截杀任务,若是多泄漏给一个人,就多了一份失败的危险。若是冒险通知了这两个人而让七沙门有所察觉,我们那么多天的准备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他们二人是咱们洄风堂里的兄弟!”章乾红着眼眶大声道,“教里的任务重要,可是他们的命就不重要了?!”   
秋无意冷冷道,“一个人若是自己都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他还加入什么苍流教,行走什么江湖?”   
章乾呆了呆,只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头升起,周身的温度竟似乎比这严寒天气还要冰冷了几分。他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要大声驳斥才能说得出话来。   
“秋左使,你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是我的兄弟!换了是你,你忍心看着你的兄弟死在面前么?!”   
秋无意抿紧了双唇,任随章乾的声音夹杂在风雪中毫无遮拦的扑进耳朵,“……还是说,秋左使你果然就和传言一样冷血无情,能够眼睁睁看着义兄义妹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啪!”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响起。   
戚莫聪铁青着脸暴喝道,“章乾,你太放肆了!还不闭嘴!!”       
秋无意静静的面对着章乾,看着他紧咬住的嘴唇,倔强的眼神,还有眼角隐隐的泪光。   
时辰点滴的流逝,戚莫聪的神色间渐渐有些不安。他抢前一步,急道,“秋左使,章乾他年轻还轻,说话做事太过冲动,若有得罪处还请千万海涵……”   
秋无意摆了摆手,止住了戚莫聪的话。   
他盯着章乾的眼睛,慢慢道,“章乾,身为苍流教的分舵主,你最好记住: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这就是江湖!为了成就大事,就免不了牺牲!”   
章乾蓦然抬起头来,“为了成就本教一统江湖的大业,就注定要牺牲教中兄弟么?!”   
秋无意垂头看着地上僵硬的尸首,沉默了一阵,道,   
“是。”   
章乾冷冷道,“即使牺牲的是你也一样?!”   
“……即使是我。”   
章乾愕然抬起头来。他狠狠咬着牙,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头去。   
安静了很久之后,他低声道,“我去将他们二人的尸身收殓收殓,找个好地方埋了罢。毕竟大家兄弟一场……入土为安……”说到最后,他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连礼也忘了行,逃也似的急匆匆走远了。   
戚莫聪暗自呼了口气,转身对秋无意抱拳道,“谢了。”   
秋无意盯着章乾远去的背影发呆,过了好久才心不在焉的哦了一声,道,“谢我什么?”   
“谢谢你不杀他。”   
秋无意来微微一笑,“他还很年轻,有朝气,有活力,有梦想,是个不错的孩子。”   
戚莫聪展颜笑道,“你就别笑话他了。说起来阿乾今年二十二,也只比你小一岁而已。”   
“只差一岁么?”秋无意将身上的斗篷又裹紧了些,苦笑道,“可是面对着章兄弟的时候,我怎么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他盯着远处模糊的背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若有所思,“对了,戚堂主。”   
侧头望着戚莫聪,眼睛里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若刚才我真的动手杀章乾,你会不会立刻和我拼命?”   
戚莫聪呆了呆,突然猛烈的干咳起来。平素沉着惯了的人此刻居然涨的满脸通红,“我……我……属下……”   
“好了好了,我也不为难你。”   
秋无意叹了口气,悠悠道,“他现在伤心难过的很,你还不快点跟去?”       
北风呼啸。卷起积雪千重。   
该做的已经做完,该走的也都走了,刚才还挤满了人马的长街忽然又变得空旷无边。   
秋无意孤身站在寂寥的长街尽头。眼睛里的几分笑意,在戚莫聪消失的时候,也随着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个人的时候,他的神色似乎有些淡漠,又似乎有些疲倦。   
对着面前的七具尸体,他端详了很久很久,这才弯身下去,在其中一具的腿弯处摸索了片刻,伸出两根指头捏住根部,轻轻的拔出了半截竹筷。   
一声慨然长叹遥遥传来。   
声音很模糊,似乎有人在低声长吟。却不知道是谁有如此雅兴,居然这关外苦寒之地半夜吟诗弄词。   
秋无意扬起秀气的眉头,侧耳仔细听去。那人吟的却是苏轼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声音低徊顿错,和着漫天飞雪,遍野砂石,满是沧桑悲凉之意。   
秋无意的眼睛却亮了。   
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打量了几眼,随即闪身跃上八方客栈的台阶,将身上斗篷的积雪尽数抖去,然后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宽敞的大堂内稀稀落落的点了几盏碗口大小的油灯,晕黄的光线自半掩的大门之内泄漏出来。   
秋无意走进去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店老板。   
酒坛半空,人已半醉。店老板趴在炉火旁的桌子上,手里却还紧紧抓着本破烂的书卷,口里犹自吟个不停。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好词,好词,当浮一大白!”说罢仰头,将面前整整一大碗的烈酒尽数灌了下去,擦擦嘴赞道,“好酒!”   
见秋无意悄然走的近了,那人醉眼朦胧的斜乜了他一眼,翻手提起酒坛倒了三大碗酒,往桌子上重重一顿,“你也来喝!”   
秋无意什么也没说,坐下来一口气将三碗酒全部喝了下去。   
几碗烈酒入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血色,秋无意开口道,“果然是好酒。”   
那人闻言,却趴在桌上声大哭起来。   
秋无意也不管他,自顾自的夹了几筷小菜,又倒了两碗酒。   
端起一碗来刚刚喝了几口,那人冷不防的劈手抢过去另一碗酒,仰头咕噜噜灌了下去,随即鼓起眼瞪着秋无意,“想趁机把我的酒喝光?别做梦了,我燕楚狂没这么容易上别人的当。”   
秋无意微微一笑,“楚狂兄,你哭完了?”   
燕楚狂哼道,“人都死了,酒也没了,我再哭还有个屁用啊!”   
“哦?谁死了?”   
“我新雇的沙掌柜。”  燕楚狂叹气,“今天白天他还好端端的在客栈里卖酒,到了夜里就突然死了。”他瞪着秋无意,“我好不容易才雇到一个会酿酒的掌柜,还没做几天生意就被你弄死了,这么好的酒也再也没的喝了,你倒是说说看怎么赔我?”   
秋无意淡淡道,“沙掌柜的酒酿得再好,只怕也不能喝多。喝多了他的酒,人就会吊在钩子上挂起来。”   
燕楚狂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有道理……”随即锁起眉头,“只是你害的我又要雇新掌柜了。这个冷清的小地方,让我到哪里找人去?”   
他忽然抬头对秋无意道,“无意,不如你留下来替我做掌柜罢。”   
秋无意笑了笑,道,“我不会酿酒。”   
燕楚狂嗤了一声,“跟着我燕某人,你不会学么!”   
秋无意摇头,“不了。此间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就回中原。”   
“……多待一个月都不行?”   
“一日也不能多待。”   
燕楚狂呆了呆,忽然一拍桌子,怒道,“要走现在就走!走的远远的,落得眼前干净!”   
秋无意笑了一下,居然真的站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走到大门口处,他回过头来,只说了二个字,“多谢。”   
燕楚狂哼了声,神色间犹自怒气冲冲,“老子高兴请你喝酒就请你喝酒,不高兴就让你滚蛋,谢什么谢!”   
秋无意微笑不言,视线却落在燕楚狂手里的竹筷上。   
竹筷细长,质地普通,是任何百姓家里都能随处看到的那种器具。然而看着它的时候,秋无意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温暖笑意。   
“不是谢你的酒……”他微笑道,“谢谢你风雪中送来的竹筷半支。”   
燕楚狂倏然住口。   
静默良久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   
※  ※  ※  ※  ※   
灯未灭,酒已残,人已远。   
秋无意带上斗笠走入茫茫大雪中,早已看不见了。   
阴影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他走了?”   
“他既然不愿做这八方客栈的掌柜,自然是走了。”  燕楚狂坐在正中的桌子旁边,对着空寂的大堂道,“他走了,你呢?你愿不愿意做这里的掌柜?”   
静寂中,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自木质楼梯的阴影中缓缓转出来。   
黯淡的烛光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他的脚步踉跄而凌乱,他的面容消瘦而苍白。   
若不是容貌相同,谁又能想到这个醉醺醺的酒鬼,居然就是那个江湖公认的年轻俊彦,曾经声名赫赫的武林同盟盟主萧初阳!   
萧初阳摇晃着走到桌前,满是血丝的眼睛直瞪着燕楚狂,“你认不认识他是谁?”   
燕楚狂道,“不认识他,我能请他喝酒么?”   
萧初阳又紧跟着问道,“那你认不认识我是谁?”   
燕楚狂从鼻子里嗤了一声,骂道,“你小子糊涂了?自打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小子了……”   
“咚”的一声闷响,萧初阳的拳头重重捶住桌面上!   
“半年之前,就是他,背弃了洛阳萧家,背弃了整个武林同盟!燕大哥,你明知道一切,为什么还出手帮他灭七沙门,助他苍流教打天下!”   
“你问我为什么?”燕楚狂斜着眼睛睨着萧初阳,冷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我做事只看顺不顺心,从来不管为什么!我向来不理武林同盟和苍流教的闲事,你小子又凭什么管我燕楚狂——”   
“就凭你是七、大、世、家、的后人。”盯着燕楚狂的眼睛,萧初阳一个字一个字的道。   
烛光黯淡,燕楚狂满脸的狂傲之色亦突然变得黯淡。“不要说了。”   
“你姓燕,但你不叫燕楚狂。你原本叫做燕孤鸿,是七大世家之一、沧州燕家的门主。只是后来为了一件伤心事你才弃家而走,浪荡天涯十几年……”   
“我叫你不要说了!”   
哗啦巨响猛烈的响起,燕孤鸿面前的那张八仙桌被大力一拍之下,顿时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   
木屑四处飞溅,大堂内一阵烟尘弥漫。   
燕楚狂大口大口的喘息几声,倏然抬头瞪着萧初阳,“你想怎样!”   
萧初阳的头发依然蓬乱,身上的酒气依然浓重,但他的眼睛似乎骤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燕大哥,帮我。”   
“帮你什么?帮你对付秋无意?苍流教?”燕楚狂冷笑道,“萧初阳,这趟混水我不趟。”   
“帮我。”   
萧初阳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自半年前一役以来,正道高手凋零殆尽,武林中道消魔长,苍流教的势力日益坐大。燕大哥,如今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关外之地,若我们再不设法阻止,等卓起扬真的吞并武林黑白两道,一统江湖之后,只怕这武林中就会腥风血雨不断,再也永无宁日了!”   
“所以你就跑到漠北来联合七沙门这类黑道势力对付苍流教?”   
“我不能任由着卓起扬一步步的蚕食武林,顺昌逆亡,为所欲为!”  萧初阳的脸上闪过激动的色彩,“燕大哥,七大世家向来同气连枝。面对如今的劫难,连向来不管事的慕容世家也承诺出手相助,难道你竟无动于衷么?”   
燕楚狂抱胸往椅子上一靠,嗤道,“管他什么江湖,什么称霸,什么世家。现在我只是这个八方客栈的老板,只想守着这家小店混口饭吃,在镇子里过完下半辈子,其他的事情我不管。”   
“……你真的什么都不管?”萧初阳的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慢慢道,   
“连她的行踪下落,你也不管?”   
燕楚狂霍然抬头!   
蜡烛垂泪夤夜,烛泪已干。   
风收雪止,正是日出时分,辉光映雪,照得天地间颜色大亮。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萧初阳的头因为宿醉痛的几乎裂开,但他竟不觉得累。   
“自从当日一战之后,鸿熙就在江湖上失去了踪迹,还请你帮忙,务必尽快寻找到他。”   
燕楚狂斜乜了他几眼,“能不能找到鸿熙,又关你屁事了?”   
萧初阳垂头望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能不能找到他,对我很重要。”   
“好,我只帮你找人,其他的事我不管。”   
“如此多谢。”萧初阳拱了拱手,道,“我走了。”   
行不了几步,只听燕楚狂在背后道,“他走了,所以你也要走?”   
萧初阳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冷然道,“他和我没关系。”   
“笑话!”燕楚狂哼道,“你跟他也能叫没关系?称兄道弟那么些年……”   
萧初阳沉默着拉开门。   
沉重的脚步踩着咯吱的碎雪走了很远之后,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隐约的飘进八方客栈,音调平平,听来没有任何的高低起伏,   
“是他先不认我这个兄长!”   
燕楚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喃喃道,“走罢,都走了罢。痴人!痴人!!”  声音不知有几许苦涩,几许伤痛。   
望着门外大街来来往往的行人呆坐了好一阵,他慢慢的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支竹筷,敲着空酒碗低声长吟道,“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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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2章

云南大理有一座苍山。江湖之上也有一座苍山。   
山高数百丈,山势连绵,多的是断崖歧路,终年草木横生,云雾蒙蒙。此山本无名,只因苍流教总坛坐落于此的缘故,居然夺了云南名山的名号,被江湖中人唤做苍山。   
而苍流教的总坛所在之地,就是苍山之颠,风云顶。   
数年内,江湖之变幻风云莫测,皆由此地发源而来。   
————《武林通史·苍流教篇·扉页》   
―――――――――――――――――――――――――――――――――――――――       
“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半年以来,武林中格局大变,血斗厮杀不断,可以说是风起云涌,四处惊涛骇浪啊!然而,大浪淘沙之下,无数前辈旧人或死或隐,武林中却也因此涌现了大批的人物,令人瞩目!列位看官,你们可知当今武林中风头最盛的几股势力是什么?”   
酒楼里顿时一片嘘声。   
一个瘦高个的中年汉子高声道,“说书的,不懂江湖事儿就回家种地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酒楼里喝彩声大起。   
另一个人紧接着大声骂道,“他奶奶的,什么几股势力?现在谁不知道武林中是苍流教说了算!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   
周围顿时又是一片拍手叫好声。   
那说书的老者表情甚是惶恐,急忙哈腰道,“小老儿一时说漏了嘴,还请列位多多包涵,马上这就换个题目,换个题目。不知各位好汉想听的是……”   
那最先发难的瘦高个子大声道,“说书的,你刚才不是说武林中涌现了大批的人物?不妨挑几个最出风头的来说说看!”   
台上的老者苦着脸往周围看了看,见台下众人轰然叫好,也只得拱拱手道,“那小老儿就放着胆子说了。”   
沉吟了片刻,他开口道,“若论最近武林中风头最盛的人物嘛……在小老儿看来,当首推秋无意。”   
乱躁躁的台下猛地一静。   
众人的眼神互相问询了片刻,纷纷都向位处酒楼正中央的那张桌子看过去。       
时值午后,酒楼里客人不少,几乎每张桌子旁边都坐的满满当当。放眼望去,偏偏正中央的那张檀木八仙桌旁只有个穿着鹅黄色绸衫的年轻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占了整个桌子。   
正是寒冬季节,街上寒风刺骨,滴水成冰,那年轻人的手里居然还拿了把折扇,还时不时悠闲的晃几下。   
见众人的视线都往他这里看过来,那年轻人挑了挑眉,手掌轻轻一拍折扇,不急不徐的开口道,“说书的,苍流教如今能取代武林同盟,成为江湖中的第一大势力,秋无意的确立下了不少功劳,这是江湖道上的人都知道的。不过若把他排在第一来说,比起苍流教的教主卓起扬,是不是不妥呢?”   
“呵呵,就知道会有人这么问。还请这位公子听小老儿慢慢解释罢。”   
说书人笑道,“倘若论的是当今武林中势力最大的人物,当然非苍流教教主卓起扬莫属。不过呢,咱们现在既然论的是风头最盛的人物,那么私以为秋无意是当之无愧了。武林同盟之事暂且不提,公子难道没有听说他日前一举全歼漠北七沙的大消息?当真是轰传了整个江湖啊!”   
黄衫年轻人的嘴角难以察觉的撇了撇,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几口茶,改口问道,“除了他呢,最近在江湖上的风头很盛还有谁?”   
说书老者摸着山羊胡沉吟道,“除了护法左使秋无意之外,最近最为名声雀起的人物,就当属苍流教的护法右使陆浅羽了。细数起来,短短几个月之内,这陆浅羽也是做下了不少大事。只不过……”   
黄衫年轻人的眼中光芒闪动,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陆浅羽做事的手段太绝,江湖上的仇杀却往往连累到无辜百姓。唉,可怜白白遭受池鱼之殃的众多生灵……”   
坐在边角那几桌的是十几个官绅打扮的人。听到说书人这句话的时候,那几桌忽然碗盖碰撞之声大作,还有几杯茶泼在桌子上。   
这说书的老者显然是外地人。   
若是本城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道经常来这居鹤楼喝茶的黄衫年轻人,就是他刚刚提到的苍流教护法右使——陆浅羽!       
几个人偷眼望去,只见陆浅羽静静坐了片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说的好!说的实在是好!”   
一边说着,他施施然站起身来,摇着折扇慢慢向门口走去。   
走到大门的时候,他一合折扇,微笑着对旁边桌子上的几个大汉道,“这位先生的书说得好极了,你们几个还去不打赏?”   
看看那几个大汉背后的钢刀,再看看台上犹自懵懂不知的说书老者,四周边角的人们互相看了几眼,纷纷垂下头去。   
陆浅羽摇着折扇,慢悠悠的数着步子走出居鹤楼的大门。   
数到第十七步的时候,一声凄厉的惨呼蓦然从背后传来!   
陆浅羽满意的笑了。下个瞬间,他就如一阵清风般轻飘飘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诺大的酒楼之上针落可闻,除了几道细微不可辨的轻叹之外,再无其他声息。       
陆浅羽的心情很好。   
整个下午策马飞驰一百余里回到风云顶,跨进总坛大门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然而,就在他微笑着推开修竹院的圆形拱门的时候,一个黑衣少年悄无声息的拦在了面前。   
陆浅羽怔了怔,笑道,“屈墨,你平日里拦别人也就罢了,怎么今日连我也要拦?”   
名叫屈墨的黑衣少年躬身行了个下属礼,神色间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教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陆浅羽轻笑道,“有意思。不过本右使似乎不在这任何人之列罢。”   
屈墨语气平平的道,“既然是任何人,那么陆右使也不例外。”   
陆浅羽的脸色登时一沉,冷冷道,“今日我找教主有事,你有本事拦我试试。”  说罢抬脚就往庭院里走。屈墨垂手站在旁边,居然也不试图阻止。   
陆浅羽被打断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往里行不了几步,刚刚转入内堂,他不经意的听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很轻,很细,像小猫那样细细的压抑的呻吟声。   
声音模模糊糊,似乎是有人竭力咬着嘴唇,但细碎的呻吟却仍然断断续续的泄漏出来。   
陆浅羽的脚步忽然停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呆站了一阵,他猛地回头瞪着屈墨,“秋左使回来了?”   
屈墨点了点头。   
陆浅羽紧捏着手里的折扇,又在内堂呆呆站了一会,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  ※  ※  ※       
天色渐渐暗了。   
秋无意被梆子声惊醒的时候,正是初更时分。明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散射进屋里,地面上光晕宛然。   
一阵呜咽的洞箫声自远处隐隐约约的传进耳际。   
箫声低徊,悱恻不已。秋无意凝神细听了片刻,神色却浮起了几分柔和笑意。   
他有些吃力的坐起身来,随意找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循声走了出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大片修竹之上,竹枝在风中摇曳不定。卓起扬披着长衫立在竹林间。   
幽幽的箫声倏然停顿。   
卓起扬放下手中的洞箫,注视着秋无意悄然走近。“怎么不多睡一会?”   
秋无意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他抬头望望天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月色了。”   
卓起扬注视着眼前这张秀气的面容,“你瘦了。”   
“是么?”秋无意摸摸自己的脸,“我倒没注意。”   
“最近在外面过得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最近路途奔波,消瘦自然是免不了的。”   
秋无意笑了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正,躬身道,“启禀教主,七沙门之事虽然了结,不过此次前去漠北的另一件任务却……”   
“今夜我们不谈这些。”   
秋无意愕然的抬起头来。   
月色下,卓起扬微笑着伸出手去,将面前的身影整个揽在怀里,低沉的声音中带出隐约笑意,   
“今夜的月色很好,不是么?无意。”   
秋无意怔了怔,全身放松了下来。他闭上了眼,任凭自己靠在这温暖宽广的胸膛上。   
“今夜的月色确实很好……卓大哥。”           
※  ※  ※  ※       
悠扬的钟声穿破清晨朦胧的薄雾,回荡在山峦之间。   
风云顶上,身着苍流教青色服饰的无数教众穿梭来往,却都是行色匆匆,神色肃然。   
苍流教分舵遍及大江南北,凡各地分舵主职位以上者,每年五月、十一月的月圆之日,都要来到总坛述职议事。今日是十一月十五,正是苍流教例行议事的日子。   
如此大规模的例行议事,秋无意却还是第一次参加。   
年幼时不提,自十三岁起,他就在萧家。而半年前的那次例会,又因为苍流教大举攻打武林同盟而取消。   
自那次金陵郊外的胜利以来,苍流教势力大盛,苍流教自教主卓起扬以下,无不踌躇满志。   
因此,此次例会必定意义非凡。   
为了不错过此次议事,秋无意一路换马不换人,在半个月之内,他当真从漠北赶回中原,提前一日到了风云顶。   
然而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人虽然到了总坛,但翌日早上,他居然起迟了。       
钟声敲响的时候,秋无意才蓦然从梦中惊醒。任他的轻功再好,飞身急掠到议事堂门口的时候,里面早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   
秋无意刚向里面走了一步,数十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视线立刻齐刷刷的射过来。   
下个瞬间,站在后面的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属下见过秋左使!”   
秋无意微微颌首回礼,眼睛一扫间,那些行礼的人他大半不认识。   
就在这时,却有一个清越声音盖过众人的声音,朗朗笑道,“秋左使好大的架子!”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黄绸衫的身影施施然自暗处走出来,赫然是教里的护法右使陆浅羽。   
只听陆浅羽笑道,“‘满月之晨,齐聚于风云顶’。教主的手谕令下,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各地分舵主都早早赶到这议事堂,却不知身在总舵的秋左使何故迟到耶?”   
秋无意瞥了他一眼,还未接口,众人中已经有人将话接了过去,“陆右使说的固然不错,只是未免对秋左使有些苛责了。”   
陆浅羽眉头一扬,侧身望去,说话的人却原来是洄风堂堂主戚莫聪。   
戚莫聪躬身行了个下属礼,直起身板笑道,“陆右使可能有所不知,不过属下日前和秋左使共同于漠北执行截杀任务,是知道其中辛苦的。说句实话,属下单单从关外赶来总舵就累死了几匹马,而秋左使带着人从中原赶去漠北,随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想必更是辛苦了。这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秋左使劳苦功高,为了我教尽心尽力,陆右使就别再为这区区小事责怪他了。”   
身旁几个分舵主纷纷点头称是。       
陆浅羽轻摇着折扇,斜斜瞥了秋无意一眼,“秋左使固然劳苦功高,教里的规矩难道就不必遵守了么?”   
戚莫聪怔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只听秋无意接口道,“教里的规矩当然是要守的。今日只是无心之失,我亦不想。”   
“好个无心之失!”   
陆浅羽一拍手,追问道,“连本教半年一度的盛事,秋左使都不放到心里去,却不知秋左使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秋无意的嘴角噙起微微冷笑,也不回答,一转身,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径直从陆浅羽面前走开了。   
陆浅羽的表情顿时一僵。大堂里的气氛霎时间尴尬起来。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议事堂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格格的娇笑声,“呵呵……我说浅羽啊,你这个孩子怎么老是和人家怄气哪?”   
人随声至,一个婀娜的身影自门口款款走进来,笑道,“浅羽好孩子,快来告诉本长老,这次又是谁欺负你了?”   
陆浅羽的脸上登时多了几分尴尬,犹豫了片刻,还是无奈的上前行礼道,“浅羽见过聂长老。”   
这个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苍流教硕果仅存的前代长老,‘千面玉玲珑’聂玉心。   
聂玉心对着满堂行礼的人众摆摆手,眼角一瞄之间,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她笑着走到了秋无意的面前,“无意好孩子,你说,是不是你欺负浅羽?”   
秋无意怔了怔,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也只能苦笑着行礼。   
本来尴尬僵硬的气氛,被聂玉心从中这么搅和,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浅羽心中大有不甘,哼了两声,正想说话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咳。   
他心中微惊,倏然住口。   
霎时间,大堂之内黑压压众人全部单膝跪下,朗声道,“参见教主!”   
卓起扬的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负手缓缓自门外走了进来。       
※  ※  ※  ※  ※       
风云顶分为东西二峰,苍流教的总舵则设在东峰。   
东峰议事堂设了内外二厅,外厅为日常会客议事之用,内厅则专门为了每年两次的例行议事而建,平日里绝不轻易打开。   
卓起扬抬手示意之下,早在旁边守候的几名教众合力推开内厅大门,躬身请教主先行。众人随即鱼贯而入。   
大厅之内相当宽敞,布置亦不乏雅致,然而秋无意乍一进门,放眼望去,满眼却只见一张长桌。   
从大厅一端直直延伸到另一端,宽数丈,长达二十余丈的黑木长桌!   
教主专属的座椅,就在这长桌的尽头。   
卓起扬大步走过去,首先坐下。稍顷,众人各自落座。   
秋无意略微犹豫了一下。他是首次来到这里,一时间竟不知坐哪里好。正迟疑间,只见卓起扬望望他,随手指向身旁最近的那张空座椅,平淡的道,“秋左使,这里坐罢。”   
纷乱的大厅内倏的静下来。   
凡是能进入这内厅的人,必定是分舵主以上的职位者,入苍流教多年的下属。也因此,众人也都清楚的知道,长桌前的座位按照教内职务高低之分划定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卓起扬指定的那把椅子其实已经空置很久。它的前任主人,正是早已故去的苍流教四大长老之一,屈流重。   
今日卓起扬如此安排,难道是有意攫升秋无意为长老?   
众人彼此间交流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夹杂着各式复杂情绪的眼神又齐齐向秋无意身上望去。   
秋无意沉静的拉开座椅,坐下。众人的怀疑揣测,秋无意自己却并不知道。   
他也不关心这些。   
在他而言,这把椅子不过是一个离教主比较近的地方而已。   
就在各人的视线齐齐注视秋无意的时候,卓起扬却在专注的观察着其他所有的人。   
无论是探究的,惊怒的,喜悦的,懊丧的,各人瞬间的神色、表情均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待小小的纷乱平静下来之后,卓起扬收起若有所思的眼神,若无其事的道,“各位请开始述职吧。”       
苍流教的枝叶壮大,势力遍及大江南北,所耗的开销自然也是巨大。   
各地分舵主轮流站起述职,除了地盘增减以外,所讲的内容却多半是所属分舵于黑道白道上插手的产业盈亏。   
听了一阵之后,秋无意渐渐觉得有些不耐。他原本在武林同盟中掌管内务事务之时,整天便是与这类相似的事情打交道,做的熟了,所以听到前面就大致能猜到后面内容。   
耳边心不在焉的听着江浙分舵主的述职,他的视线却渐渐挪到了卓起扬的身上。   
卓起扬交叉着双手撑在下颌,听得很认真,很专注。遇到疑问的时候,他的问话却也相当的尖锐严厉。仅仅刚才的半个时辰内,两个处事不力的分舵主就被当场撤去职务。   
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这个人处理事务时的态度就是这样,决断到近乎冷酷。       
正出神间,耳边忽然传来了卓起扬的声音,语气平平的问道,“朱舵主,你方才说江浙一带分舵今年抽成不好?到底有多不好?”   
朱舵主的额头渗出了大颗冷汗,却不敢去擦,  “大约有五十万两的差额才能收支相抵。”   
“五十万两?”卓起扬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不是笔小数字。”   
朱舵主垂头道,  “还请教主明察。今年本教的征战地主要就是在江浙一带,金陵、杭州那里都死了不少人,百业不兴,因此分舵的抽成也就……”   
“我不关心这些。”卓起扬蓦然打断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一件事。为了你的无能,总舵要多拨五十万两银子给江浙分舵。”   
朱舵主的头垂的更低,颤声道,“属下……属下回去之后就……”   
卓起扬摇了摇头,“你不必回去了。”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冷,“朱舵主交由刑堂发落。舵主一职由原来的副舵主暂代。”   
宽敞的大厅内鸦雀无声。死一般的静寂。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一入刑堂,不死也残’。这是苍流教内流传的俗语,这里的每个人都曾经听到过这句话,也都曾经看到过刑堂大牢里的惨状。   
秋无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听到五十万两这个数字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了。   
他瞥了眼朱舵主瞬间变得灰白若死的脸色,心不在焉的暗自忖道,   
“五十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字,也难怪被挑出来杀鸡儆猴。这姓朱的也当真不走运,若是犯在大哥手上,固然活罪难逃,倒是不至于丢掉这条性……”   
他的嘴唇倏得抖动了一下。   
他的身体也同时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当他发觉的时候,自己的手正紧紧捏着自己的衣摆,捏到指尖发白。   
他蓦然抬起头来,迎面看见的,是卓起扬深沉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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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3章

四周寂然无声。   
卓起扬沉默的盯着秋无意不自觉抿紧的双唇。片刻之后,又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如此辛苦各位了。”   
此话一出,就代表着这次的各地述职已经被教主认可,众位分舵主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纷纷抬起了头。秋无意垂着头,却也忍不住悄悄长出了口气。   
卓起扬的视线一一扫视过在座众人,道,“今日请各位来此议事,一来是遵循本教惯例,本座得以了解这半年来的各地情况。但各位想必也知道,今年的情况不比以往——就在半年前的金陵之役中,统领江湖二十余年的武林同盟被本教一举击溃!”   
只三两句话,众人精神顿时大振,大厅内沉闷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只听卓起扬接着道,“因此,今日本座想请各位看一样东西。”   
他拍了拍掌,两个总舵弟子立刻疾步走过来,将靠近墙壁中央处摆放的四扇花鸟屏风用力推开。   
原来在那个屏风后面,还摆了一张方桌,上面蒙着厚实的绒布。   
在众人的注视中,卓起扬长身而起,大步走到方桌前,刷的揭开绒布。   
一个巨型沙盘赫然映入眼帘。   
秋无意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只见沙盘之上丘陵平原地势起伏,竟是囊括了整个神州中原!       
“列位!”   
卓起扬伫立于沙盘之旁,沉声道,“如今武林同盟已趋向势微,七大世家各自作鸟兽散,峨嵋、青城、华山等门派残余弟子纷纷归顺本教,少林、武当二派也已元气大伤,纵有抵抗也是集中在嵩山、武当山一带方圆百里之内,不足虑也。”   
一边说着,他伸出手指着沙盘中代表各门派的杂色小旗,“冀,鲁,皖南,江浙,这些地带原本属于白道势力管辖范围,如今都已归属我苍流教。”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的诸人,“放眼江湖,如今再无势力能与我教为敌。”   
陆浅羽的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朗声道,“恭喜教主!本教能有如今的声势,可谓是开教以来从未有过。全凭教主睿智,率领全教上下取得如此大好局面,纵然不能绝后,却也是空前了!”   
众人纷纷附和称是。一时间,颂扬声此起彼伏。   
卓起扬抬起手来摆了摆,待周围的声音静止下来之后,注视着陆浅羽道,“陆右使,本教发展壮大至今,规模已经空前。本座倒要试问一下,为何本座偏偏不能做个空前绝后之人?”   
不待回答,卓起扬已转过头来,注视着面前的中原沙盘良久,缓缓道,   
“仅仅接掌地盘还不够。各位,本座在谕令中提到关于‘天下大会’的事情,相信各位都认真看过了。请诸位分舵主回去之后将消息通知到各地门派,届时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将各派有名有姓的人物请到场。至于举办时间……就定于明年正月十五。”   
聂玉心啊了一声,吃惊的问道,“那岂不是只有两个月的时间筹备?”   
卓起扬点头,“聂长老,这件事情责任重大,只有请你一手操办了。”   
聂玉心叹了口气,喃喃道,“就知道肯定是我的苦差……”见卓起扬眉头挑高,急忙躬身道,“属下遵令。”   
接下任命之后,却忍不住连着又叹了几口气。   
正苦恼的时候,衣袖被身后的人轻轻拉了几下。她惊讶回头望去,原来却是秋无意。   
秋无意低声问道,“聂长老,教主方才说的天下大会是什么?怎么会这么赶着举办它?”   
聂玉心笑道,“笨!教主的意思就是嫌现在没有身份,想要召开个英雄大会然后让天下黑白两道的英雄共同推举他做武林盟主嘛。”   
“是这样么?”  秋无意愣了愣。“我原以为是……”   
“嘘!”聂玉心赶紧阻止了他,附耳悄声道,“那些话都是我自己的想法,至于教主的真正意思,谁又知道的清楚?你这孩子,连真话假话都分不出来,真是比小时候笨多了!”   
秋无意苦笑,随即皱眉。       
就在各地分舵主纷纷领命的时候,一个不同的声音尤其突兀的响起,“请教主再慎重考虑天下大会之事。”   
众人愕然望去,发声之人却原来是洄风堂的堂主戚莫聪。   
卓起扬的脸色顿时一沉。“为什么,戚堂主?”   
“启禀教主,“戚莫聪正色道,“半年前聚霞坡那场战役,武林同盟和白道虽然大败,但本教却也损失惨重,折损了不少精锐干练的好兄弟。就以属下的洄风堂来说,所有的舵主、香主全部阵亡,现在的人手都是新换上来的,做事应变还不够熟练。因此属下斗胆请教主再考虑一下大会的时间……”   
卓起扬挑高了眉,淡淡道,“这么说来,戚堂主是在置疑本座的决定了?”   
戚莫聪脸色一变,立刻单膝跪下道,“属下不敢!”   
卓起扬冷冷望着地上的戚莫聪片刻,道,“今日的议事就到这里罢。秋左使随我过来。“随即举步从他身旁走出了内厅,竟是不再多看一眼。身后众人不乏和戚莫聪有交情的,互相看着犹豫了片刻,还是纷纷垂下了头,跟着走了出去。   
最后一个走出内厅的是秋无意。他回头望望犹自在地上跪着的戚莫聪,不由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他的想法,和戚莫聪是相同的。       
跟随卓起扬进了修竹院,秋无意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上去,“关于方才戚堂主所说的事……”   
卓起扬摆了摆手,“你不必说了。戚堂主说的确实不错,这点我也清楚的很。至于今日的做法,我自有我的道理。”   
秋无意怔了怔,忽然明白了。戚莫聪之所以会跪在那里,不是因为说的话错了。错的,只是他说话的时机。   
“这里不是武林同盟。无意,我决定了的事,任何人都无权置疑。这一点,希望你记住。”   
秋无意默然。过了许久,他低低的垂下头去,“……是。”   
卓起扬盯着旁边的竹林出了会神,侧过身来问道,“对了,你昨夜说的漠北之事,听你的口气似乎是颇不顺利?”   
秋无意垂着头道,“确实如此。此次前去漠北,我在七沙门的几个人身后跟踪了十几日,发觉他们的目的地恰巧就是萧家羊皮手卷上标识的位置,所以我便一路尾随他们到了那个边关小镇。不料……虽然歼灭了七沙,却始终没有找到萧家秘笈。”   
卓起扬沉吟着,“我记得按照手卷上的标记,装秘笈的包裹是放在一个石牌坊的上面……”   
“那个小镇只有一个石牌坊,我从上到下都仔细搜过了,确实什么也没有。”   
卓起扬思量了许久,道,“这些秘笈是姑母的性命换来的,我原打算不惜代价也要夺回来,在那些名门正派的面前一把火烧了,洗雪卓家的耻辱……也罢,看来它们终是和我们卓家无缘,找不到就算了。”   
他伸手拍了拍秋无意的肩头,道,“我这里也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秋无意讶然抬起头来。   
卓起扬微笑道,“昨日浅羽交给我厚厚一摞离霜堂传来的各地讯息,其中一条居然是关于纪鸿熙的。原来当日他果然没死,现在人在京城里,开了个全城最大的茶庄继续做他的老板。这个消息如何?”   
秋无意在原地怔了一阵,脑中浮现起纪鸿熙纪大老板在自家茶庄里翘着腿喝茶的情景,心里不知为何忽然轻松了许多,展颜笑道,“如此甚好。”   
卓起扬端详着秋无意的神情,点点头道,“这个消息似乎让你心情不错。那么我再说一个罢。”   
他摘了几片竹叶随手把玩着,轻描淡写的道,“似乎萧初阳也在那里。”       
树下,秋无意低头不语,垂下的长睫却是微微一阵颤动。   
卓起扬的眼神越发黝暗不定。   
两人相对站了一阵,卓起扬微叹了口气,“无意,你还是……”语调一顿,他倏然住了口,挥挥手道,“罢了,你来回奔波想必也累得不轻,下去休息罢。”一边说着,便向内堂走去。   
沉稳的脚步刚刚走了几步,他的身体倏然停下,手臂近乎本能的向后一翻,一式小擒拿手已经出手!   
“谁!”   
接近之人却毫不抵抗的任他擒住了脉门。“是我。”   
听出是秋无意的声音,卓起扬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皱起眉头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只觉得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暖意,温热的躯体已经轻轻贴了上来。   
卓起扬的身体微微一僵。   
感觉着秋无意的手臂环住了腰,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声道,“你又何必拿他来试探我。这么多年了,我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你不怪我?”   
秋无意闭起眼睛,感受着手指处传来的温度,平静的声音掩去甜蜜却又酸楚的神色,   
“不会。你的苦……我明白。”   
卓起扬沉默着,反手握紧了秋无意纤长的手掌。       
残阳如血,映红了天边的晚霞千重。   
竹林旁的朦胧身影相偎成双。   
秋无意仰头看着天际,不由感叹道,“好美的天色。塞外的黄沙落日固然壮美,但每次抬头望天却总是一片土黄色,少了中原的湛蓝。”   
卓起扬叹道,“边关荒凉之地,自然不如中原的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秋无意笑了笑,“无妨。只是累了些,休息一阵便好了——对了。”他转口问道,“天下大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筹备,却不知要我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必做。”   
秋无意愕然抬起头来,卓起扬正含笑注视着他。   
“这十年以来,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今既然你难得回到了风云顶,不如索性多待几个月。如何?”   
秋无意思忖了一阵,笑叹道,“好是好,只不过总坛就要多养一个闲人了。”   
卓起扬傲然大笑,“莫说多你一个,就是百个千个闲人,我苍流教也养得起!”   
他抬头望望夕阳,道,“天色不早了。我去吩咐厨房在后院摆了一桌酒菜,等把手头的几件事务了结,晚上我亲自替你接风洗尘。”   
秋无意笑着应允下来。       
目送着卓起扬离开之后,秋无意闲来无事,索性漫步走到了后院。   
虽然已经是初冬天气,但后院中种植的常青树种却是枝叶青翠依然。他这几个月在塞外见多了风沙霜雪,此时满眼望去四处都是郁郁葱葱,心头不由一阵舒畅。   
不过片刻时分,厨房果然派人送来了一桌家常小菜,几壶好酒,就在柏树下摆了开来。   
看看天色尚早,秋无意自己斟了杯酒,边喝边慢慢等着。   
过了几刻钟时间,远处隐约的脚步声已然响起。秋无意正要欣然站起的时候,神色间却是一愕。   
几声刀剑碰撞之声传入耳际。   
不过片刻,只听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我要见教主!谁敢拦我就杀了他!”       
修竹院是卓起扬的私人居住地,若非他传召,凡接近修竹院的教众一律死罪。   
隶属教主的护院十二影卫个个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却全都是哑巴。哑巴当然是不会说话的。   
唯一能说话的影卫屈墨还是少年口音,自然不是这个大吼大叫的人。   
由声音推测,必定是有人要私闯修竹院,而在门口处被卓起扬的影卫拦下来了。   
秋无意的脸色顿时一沉。   
只听远处又是一阵激烈的刀剑搏斗之声,秋无意没有佩剑,便将怀里的寒玉匕首握在手中,几步飞身掠了出去。   
到了院门处,只见那里聚集了几个黑衣影卫,而那个闹事的年轻人已经被制住了。   
秋无意的心里一哂,暗道,“又是个不自量力的。”摇摇头正想悄然离开的时候,那个被制住的人抬头却看见了他,立刻大叫道,“秋左使!”   
秋无意止步回头,仔细看去,那个人他却是认识的。   
私闯修竹院的不是别人,正是跟随洄风堂堂主戚莫聪回中原述职的漠北分舵主,章乾。       
秋无意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章乾为什么要闯进来见教主了。   
他直接走过去,“为了戚堂主?”   
章乾被两个影卫牢牢按住,却仍然倔强的抬起头,“秋左使,我不服!老大他又没说错,教主为什么要罚他跪那么久?”   
秋无意冷冷道,“若有疑问,刚才在议事堂里你怎么不说?”   
章乾大声道,“是老大特意交待的!他说我性子急,让我无论遇上什么情况,都不要和教主顶嘴。”   
秋无意道,“既是如此,那你现在私闯修竹院又是什么意思?”   
章乾的眼眶红了,“是老大他……他恐怕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瞒您讲,为了这次能及时赶来风云顶,从昨天到现在咱们兄弟几个粒米没沾,人坐在马鞍上都没下来过。现在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若是再跪一夜,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啊!”   
他倏然抬起头来,恳切的注视着秋无意,“秋左使,你和老大的交情算是好的。算我章乾求求你,请秋左使恳请教主手下留情,放过老大罢。”   
秋无意注视着章乾年轻焦急的面容,沉默不语。   
章乾咬了咬牙,用力挣开左右影卫的束缚,扑通跪在秋无意的面前,深深的磕下头去!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卓起扬跨进修竹院的时候,透过繁密的竹林,视线正好看见章乾跪在秋无意的面前,而秋无意却在低头思忖着什么。   
微微挑眉间,一个影卫悄然走过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略比划了一遍。   
卓起扬沉吟了片刻,大致已经明白,挥退影卫,悄然走了过去。   
章乾今天的举动已经犯了私闯禁地的罪名,若是较真起来,他必定难逃一死。不过如今苍流教正值用人之际,若是随意处死分舵主级的人才,那岂不是大不智之举?   
秋无意想必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一直低头沉思为难。   
卓起扬走过去的时候,正是章乾磕头下去的时刻。   
就在那个瞬间,秋无意抬起头来,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   
心念一动间,卓起扬停住了脚步。他倒是想看看秋无意如何处置这个事端。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望着面前不停磕头的年轻人,秋无意微微动容。   
他和戚莫聪是有些交情,但他没打算帮戚莫聪什么,因为戚莫聪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戚莫聪的脾气过于耿直,处世不够圆滑,卓起扬也只是想要他吃点苦头而已。   
真正有麻烦的,反倒是眼前这个倔强而痴情的年轻人——若是章乾被扣在这里被卓起扬看到,那么私闯禁地的罪名之下,他必定难逃一死。   
望望周围的影卫,秋无意沉吟了片刻,道,“各位,今天章分舵主的事情可大可小。如今苍流教即将举办天下大会,若是此时折损了一个分舵主,那是全教上下的损失。”   
这几句话说的合情合理,卓起扬侧身竹林后,暗自忖道,“如此说来,无意是以全教大局为重、统领者为轻的心思了……”   
刚想到这里,只听“仓啷”一声脆响传来,秋无意手中的寒玉匕首丢在了章乾面前,话锋一转,   
“不过,未经教主传讯,擅闯修竹院禁地是教里明文定下来的死罪。章舵主,若你愿意一死谢罪,我立刻去放了戚堂主。”   
这一下大出人意料之外,所有在场的人俱是愕然。   
卓起扬的脸上闪过思索的神色。       
章乾盯着面前寒光闪烁的匕首尖端怔了半日,迟疑道,“这……这是……竟然要我死么……”   
“不错,是要你死。”   
秋无意面无表情的道,“你若不死,你今日的冒犯举动就要戚堂主去承担惩罚了。”   
章乾又怔了很久,闪烁的泪珠凝聚在眼眶里,“我……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他呆呆看着匕首,忽然一咬牙,下定决心,“秋左使,我死了之后,请你立刻放了老大,什么事情都不要牵扯到他身上!”   
见秋无意干脆的答应下来,章乾伸手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心,闭起眼睛就往自己的心窝扎去!       
一声轻微的入肉声传来,卓起扬手微抬,手里的小石子就要发出去打落那柄匕首!   
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章乾的表情有些异样。   
通常,在匕首刺入心口的那个瞬间,人的脸会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抽搐扭曲。而章乾的表情中虽然有恐惧,却没有痛苦。   
心念电转间,卓起扬立刻将石子扣住不发。   
鲜血蜿蜒的自胸口流下来。不多,只有细细的一小股。   
章乾愕然看着插在自己心窝上的匕首,又抬起头来迷茫的望着秋无意。   
半截匕首都插进心窝,他应该早就死了,为什么此刻他还活着?   
秋无意笑了。他伸手将寒玉匕轻轻拔出来,拨了拨柄部的机括。缩进去的一半匕身顿时又弹了出来。   
他转头对着周围的影卫朗声道,“各位都已经看到,章舵主是决心以死来谢今日之罪的。”见众影卫点头表示同意,他接着道,“既然章舵主是愿意把性命交给本教、交给教主的,那么如果我说看在我的情面上,各位就当作章舵主没有来过,如何?”   
众影卫互相看了看,眼神交流了片刻,为首一个中年高大影卫缓缓点了点头。   
秋无意心里顿时放松了许多,微笑道,“屈墨,你是这里影卫中唯一能说话的,你会不会说出去?”   
黑衣少年沉默着摇头。   
他的性命就是秋无意救回来的,他的家仇也是秋无意替他报的,只要秋无意一句话,他连性命也可以不要,又何况是这种算不上大事的事情?   
章乾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霍然站起来,大声道,“大恩不言谢!秋左使,以前我章乾都看错你了,以后只要用的着我章乾的地方,秋左使尽管开口!”   
秋无意收了笑容,正想冷冷说一句“我用得着你什么地方?”,忽然听到一阵鼓掌声响起。   
“好一出瞒天过海,精彩,精彩。”   
卓起扬鼓着掌,嘴角边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自竹林后慢慢的转出来。       
瞬时间,章乾脸色大变!   
秋无意的脸色也变了。   
在场众人纷纷单膝跪下行礼。   
卓起扬并不看别人,只看着秋无意将寒玉匕收进怀中,随即躬身行礼,神色间若有所思。   
看了一阵,他的目光移到章乾的身上,“章舵主,我听说你和戚堂主的关系不错?”   
章乾低头道,“是。”   
“你今日私闯这修竹院,也是为了他?”   
“是。”   
“戚堂主虽然受惩,但还不至于死,而今日你若为了他丢掉性命,你的死是不是不值?”   
章乾猛然抬头,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卓起扬道,“章舵主,你的行事太过于莽撞,还需要多点历练。本座将你降为香主,依旧跟随戚堂主麾下,你可有话说?”   
章乾迟疑了一阵,还是坚持道,“属下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戚堂主他……”   
卓起扬摇摇头,转身吩咐一边的黑衣少年道,“屈墨,你带着他去议事堂,告诉戚堂主去休息罢。”   
屈墨躬身领命。   
章乾大喜,欢天喜地的跟着屈墨走了。       
卓起扬挥了挥手,周围的数名影卫的身影轻飘飘的掠起,就如同影子般在周围倏然散开不见了。   
诺大的后院顿时只剩下他和秋无意。   
卓起扬眯起眼,盯着对面的人。那柄寒玉匕还在他手中闪着光。   
寒玉匕首他见过不少次,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种明堂。   
他的目光沉沉的定在匕首上,良久,转到秋无意的身上。   
他想起来了。奉令格杀影子的那次,秋无意在九霄阁用的也是这把匕首。   
怪不得前几日离霜堂的探子发来消息,说有人居然在京城发现影子的行踪,让自己思量了很久。   
望着对面垂着头不说话的人,卓起扬心中渐渐升腾起无边的怒气。怒气越聚越炽,直到无法遏制。   
这些年来,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秋无意垂着头站在卓起扬的对面,心里也知道今日惹恼了他。   
纵然他今日的做法和卓起扬的想法一致,但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情还是少作为好。   
想起刚才的种种行径,秋无意忽然觉得很无趣。望望柏树下冷掉的一桌酒菜,饮酒的兴致也败了。于是他行礼道,“属下也告退。”   
等了一阵,见卓起扬始终不说话,秋无意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出去。   
一只大手猛地揽上了他的腰,用力一转一带。秋无意脚下一个踉跄,人顿时站立不稳的栽倒进身前的怀抱中。   
“啊……”低低的惊呼声响起,随即又被炽热的唇堵住了。   
人被紧紧压在柏树上,粗糙的树皮磨得背后一阵热辣辣的痛,火热的吻辗转在淡色的润泽双唇上,颤栗的快感自唇与唇交合的地方、自身体皮肤接触的地方无法遏制的传来。   
轻微的丝帛摩擦声响起,腰间系紧的丝绦衣带被拉开了。   
秋无意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竟然要在这里……   
他的面前,那双黝深得无法读懂的眼眸正凝视着他,如飓风般激烈深沉的情感在眼底闪过。   
推拒的双手被猛地扭到身后。   
卓起扬按住想要挣动的身体,凝视着那双笼罩着雾气的湿润的眼睛,然后低下头,堵上那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唇。       
秋无意急促的喘息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是卓起扬轮廓分明的英挺面容。曾经无数梦回,幻想中才能伸手触及的这张面容,如今就近在咫尺。如果是他的话,又有什么关系?   
抬起来准备拒绝的手又缓缓垂了下去。   
下个瞬间,被迫承受的身体痉挛的弓起来,被强硬堵住的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起初抗拒的身体在摩擦反复的动作中不受控制的软化,渐渐的开放,如风雨中彷徨的秋枝摇摆不定,颤抖着,迎合着,接受那风暴高峰的到来。       
空气中回荡着细碎的喘息声和呜咽的呻吟声。   
注视着眼前红晕的脸颊,汗湿的乌黑长发,卓起扬搂紧了怀里的人,暗色眼眸中似怜惜,又似感伤,种种难以明了的复杂神色闪过眼底。       
※  ※  ※  ※  ※       
月色如水,泻地如银。   
十一月十五,正值月圆之夜,难得的好夜色。天涯各处,都少不了雅人执杯在手,吟诗赏月。   
而天子脚下的京城,根基数百年的繁华之地,风雅人自然更多。   
和以往去处不同的是,今夜的众多文士雅人中,十个倒有八个去了新近开张的闲人居茶楼。   
华灯照得茶楼周围夜色亮如白昼,生意正兴隆。闲人居的纪大老板却是意兴阑珊,坐在自家后院里不住的唉声叹气。   
刚叹了几声,身后无声无息的出现一个人影,冷冷道,“大把大把的银子赚进来还愁眉苦脸,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纪鸿熙叹气道,“银子多有什么用处?大把的银子就能让你变成女人,嫁给我做老婆么?”   
最后几个字刚说出口,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已经热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纪鸿熙摸摸自己肿起的半边脸颊,苦笑着站起来,对着面前的佳人一揖到地,“玄影弟弟,我不该冒犯你,是我错了……”   
又是啪的响亮一声,这次的巴掌打在另半边脸上。佳人对着他冷笑,“谁允许你这样叫了?叫我影子。”   
纪鸿熙的表情无奈之极。“我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又何苦来和我过不去?”   
影子瞪了他一眼,道,“明明是那个姓萧的事情让你心情不好,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说去?成天在这里唉声叹气,看得人心烦。”   
纪鸿熙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真他妈的有道理。”嘴里念叨着,居然真的就往后面走去。   
庭院后面的假山石畔种植了百余株枫树,霜叶似火。   
斑驳的树影下,萧初阳的模糊身影默然伫立其中。   
纪鸿熙远远的走过去,道,“大哥,你整整一日没有进食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连着叫了几声,萧初阳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还好,不觉得饿。”   
他瞥了眼纪鸿熙肿起来的脸,微笑道,“怎么,又惹影子发脾气了?”   
纪鸿熙苦笑,“随便你说罢,反正每次吃亏的都是我……”边说边踩着碎枝叶走入林中,“大哥,在这里站这么久做什么?”   
“看枫叶。”   
萧初阳沉静的注视着手掌中的一片火红色,道,“鸿熙,你也来看看。”   
纪鸿熙悄然走近。   
“鸿熙,以前秋思亭那儿也有这么一片枫叶林,你还记得么?每到秋冬天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经常在那里摆一桌酒消磨时间。对了,有次你输了酒令,被罚去绣锦囊,缝出来的针脚惨不忍睹,让大伙儿笑了半个月。”   
手里摩挲着枫叶,口中低声说着,萧初阳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轻轻的笑了。   
纪鸿熙神色一黯,“大哥……”   
萧初阳摆了摆手,“不必提醒我。我知道秋思亭已经不在了。……整个烟雨搂都被一把火烧了,不光是秋思亭,那片枫林想必也不在了罢。”   
他忽然抬起头来,望着纪鸿熙笑了笑,道,“烧光了也好。”   
悠悠又出了一阵神,萧初阳问道,“来找我,莫非有事?”   
纪鸿熙点头,“大事。前几天不是有几个小子在闲人居附近探头探脑么?昨天终于被玄影捉了一个,施了点手段掏出口供来。原来他们果然是苍流教的探子。不仅是我,只怕你在这里的消息此刻也传进卓起扬的耳朵了。”   
萧初阳哦了一声,平静的道,“无妨。反正迟早他们都会知道的。”   
纪鸿熙无奈道,“大哥,你还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苍流教对着干?”   
“该做的事情,总归还是要做。”   
“他们现在势力庞大,你却是单枪匹马,怎么可能扳倒他们?”   
“现在当然不能。所以我还要等。”  萧初阳思忖着道,“以卓起扬的野心,苍流教的势力,他必然不甘心只做一方霸主。倘若卓起扬当真决心称霸中原武林,则定然有其他势力不服,届时,中原武林必定引起一阵大乱。而趁乱发难,就是扳倒苍流教的大好时机。”   
纪鸿熙叹气,“趁机发难,确实是个好主意。只不过,他乱你也乱,一片混乱中,也有可能是反抗势力被苍流教灭掉。正所谓‘一招走错,满盘皆输’。大哥你说对不对?”   
“话是不错。”萧初阳沉声道,“只不过,那就要看混乱中先走错的是他,还是我了。”   
纪鸿熙摸摸鼻子,道,“既然你决心已定,那么纪家的银两随便大哥调度便是。纪家各地分号的消息网也随便用罢。对了,你家的那些秘笈还在我这里,我等下就拿来物归原主……”   
萧初阳吃惊不小,“昨日才托你去找,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纪鸿熙道,“哪里是刚找到的,其实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说起来误打误撞,枫叶酒家在关外开的分号有次擒了个独脚大盗,从那大盗身上搜出个包裹,听他供认是从哪里的牌坊上摸下来的。可巧他不识字,以为是什么古书,准备运到中原卖钱。伙计们认得包袱上的图记是萧家的,就送到我这里来了,倒吓了我一跳。”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现在完璧归赵,我可敢说了。大哥还记得聚霞坡那一战,我使了些古怪招式么?不少就是从那些秘笈上照搬下来的。当时情况紧急,你可别怪我偷学。”   
萧初阳怔了一阵,忽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却是说不出的苦涩凄凉,喃喃道,“他苦心积虑要的就是这个,没想到终究不如他所愿,天意,天意!”   
他收了笑容,问纪鸿熙道,“你准备怎么办?”   
纪鸿熙笑了笑,道,“我是生意人,自然只管生意场上的事情。只要他苍流教不来砸了我的茶庄,其他的我也懒得去搭理。”   
一丝悲伤的神色自萧初阳的眼中闪过。   
“不错,你是生意人,不愿管江湖上的事情。可是你纪家的仇呢?你的父亲,你的朋友眼睁睁的死在你面前,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么?”   
纪鸿熙脸上的笑容完全褪去了。   
“忘不了。也不会忘。”   
他的声音中竟也带了说不出的苦涩,“就是为了避免看到他们死在我面前,金陵被围的那段时间里,我才会四处奔波,竭尽全力组织人手救援。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苍流教发难的实在太快了……”   
两人相对黯然。   
“那今后呢,今后你不打算报仇么?”萧初阳问道。   
纪鸿熙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枫叶,“做生意的时候,我经常坐在自己的店里,整日看江湖上的人来来往往。辛苦的,懒散的,求名求利的,怎样过活都只在各人一念间。”   
他侧头看了看初阳,“什么打算?什么恩仇?人生不过一世,任谁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只要过得平静逍遥,又何必对江湖上的事情如此执着?大哥,我倦了,索性还是抽身退出的好。”   
萧初阳沉郁的笑了。“鸿熙,你终究是看得开。这点我不如你。”   
他拍拍纪鸿熙的肩头,“既然这是你的意思,大哥不勉强你。可是——你不是江湖人,我是。有些事情,我终究放不下。”   
一片枫叶轻飘飘的落到萧初阳的手臂上,附着在衣袖口处。   
萧初阳的目光也缓缓落到那里。   
自从雪儿死的那天起,被衣袖掩盖的手腕处那两道深刻的疤痕,每到阴雨霜雪的天气,都会不时的隐隐作痛。   
———————————————————————————————————————   
辛酉年十一月十五。月圆之夜。   
不知是出于巧合,抑或是冥冥中的必然,这一日于卓,于萧均是至关重要。   
卓起扬于本日号令麾下,将天下大会之事通告江湖。卓欲问鼎之心,路人皆知。   
是夜,萧初阳自纪鸿熙处神秘失踪。   
自此,短暂的平静格局被打破,各路势力纵横于武林,江湖动荡再起。   
————《武林通史之辛酉年十一月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9-12
第4章

“十一月二十五日,浙江龙帮不自量力,妄图以卵击石。激战夤夜,灭其满门。   
十一月二十八日,丐帮各分舵向我教同时发难,一日之内火并十数场,死伤者众。   
十二月初三,蛰雪堂下十弟子千里潜行,重伤神剑门代掌门郭展阔于赣州。神剑门大弟子赵于栋率二十余弟子哗变请降,余部随郭展阔逃逸,不知所踪。   
十二月初五,青城派数弟子行踪诡异,或有异动,请调离霜堂弟子至蜀中严加监管………”   
秋无意沉默着合上手中的卷册。   
桌上的饭菜已经重新热过一次,却又冷了。望望墙角处的更漏,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门外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来人轻功不弱,若是平日,即使以秋无意的耳力也不见得能察觉。但现在,房间里安静得只有漏壶的滴水声,缓慢而有规律的响着。他又怎能听不见?   
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属于少年的嗓音响起,“教主吩咐说他今日事务繁多,请秋左使先吃罢,不必等他一起用膳了。”   
秋无意苦笑。每次屈墨来的时候就一定带来这句话。   
细想起来,昨日早饭,晚饭,今日的早饭,都是一个人独自吃的。昨天中午时分他倒是来过,但也只是喝了几口汤,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紧事,连话都没有说几句就匆匆走了。   
最近因为天下大会的缘故,每天从早到晚都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解决,反倒是自己真的成了闲人一个,整天无所事事。   
本来以为回到风云顶之后就能够日日相伴,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秋无意慢慢的把桌上的另一副酒杯竹筷收起来,又慢慢的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鱼。   
鱼肉已经冷了。腥涩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刚上桌时候的香味早就飘散的无影无踪。   
吃了一块。习惯性的再夹一块。   
筷子不慎轻微的抖动了一下,几滴汁水飞溅到旁边的卷册上,墨迹立刻被油脂晕染的模糊了。   
秋无意怔了怔,急忙拿布去擦拭,但被晕染的字迹反倒更模糊了。   
“青城”,“丐帮”,“赣州”,“火并”……朦朦胧胧的字迹似乎都一下放大了好几倍大小,在书上刺眼的嘲笑似的兀立着。   
他突然将筷子啪的摔到桌上,推门走了出去。       
在修竹院住的时间长了,悄然走回空置许久的秋思院去,进门就看见了一片葱绿。   
当年亲手植下的草木有不少还在,如今都长得郁郁葱葱,几株梧桐竟都比他还高许多了。   
秋无意试着摸了摸最中间那棵梧桐的枝干,当年的刻痕果然还在。   
记得小时候自己最粘卓起扬,但每每气哭的时候,大多却也是因为卓起扬。   
似乎有次气的狠了,拿了平日玩耍的小木刀到处乱砍,不慎砍到了小树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刻印。   
自此,每次伤心的时候,他都会来这里,浅浅的刻上一道痕迹,想等积满一百道的时候让卓起扬来看,然后指着刻印跟他说每次他做了什么惹自己伤心,让他内疚死。   
秋无意摸着深深浅浅的刻痕笑了。   
积了好几年,等真的积累到一百道痕迹的时候,他已经记不得最初的那些刻印是为了什么。   
然而,纵然其他的都忘却了,刻下最后那道深深长长痕迹的心情,他却是至今记得清楚。   
当时的他,在秋思院中苦等了两个月,却没有盼到那个人依约归来。   
就在那个月,苍流教的前任教主卓泽渊遭逢不测,教中大乱。   
也就在那个月,少主卓起扬传闻落在仇家手中,生死不明。   
在那段风云顶最迷惘混乱的岁月里,陪伴着年少的秋无意艰难度过的,除了聂长老每日抚慰的话语,就是这梧桐树上无声的痕迹。   
每日一次,在第一百道的刻痕上划深一点,再接着划长一点。固执的认定,这第一百道还没有划满,所以他也许是明天就回来了……   
三十五天之后,第一百道刻痕长得几乎环抱树干刻出一个圈的时候,卓起扬终于被聂长老接回来了。   
他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眼神却如刀锋般犀利。坐在继任的教主座位高处,他始终沉默着,周身的森冷气势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三天之后,十三岁的自己就被安排去了萧家。   
再之后……   
即使偶尔回来,即使偶尔还遵循着习惯继续刻下痕迹,也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   
歪着头盯着那些模糊的刻痕看了一阵,秋无意伸出手去,在自己身高的地方用指甲浅浅的划了一道,低声自语道,“今天不理我。”   
又划了一道,“昨天也是。”   
一连划了七八道,转念再想间,自己也觉得这举动太孩子气,不由笑出声来,停了手。   
刻刻划划的,心中闷气倒是减了不少。反正整日也是无事,他索性靠在梧桐上看着秋思院的景致发呆。   
十年不曾踏足的地方,如今再看,亭台房屋依然,并无甚大变化。细想起来,变得最大的却是自己了。   
一时间,神思悠悠,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正盯着梧桐出神,远处隐隐传来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脚步声沉重,来人并无甚好功夫,边说笑着边走近。   
“张兄弟,今天又这么快,才半个时辰就扫完啦?”   
“嘿,不瞒你说,秋思院里也就咱几个偶尔进去晃悠一圈,平日里连只猫也没有,干不干净谁管啊?”   
“这倒怪了。这秋思院不是专门给秋左使的地方吗?”   
“兄弟你孤陋寡闻了不是?秋左使可是大红人,自回来以后就住在教主的修竹院里哪。”…………   
来的想必是负责打扫庭院的总舵弟子了。   
秋无意微微一笑,正想离去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冷笑。他神色一动,停住了脚步凝神听下去。   
“大红人?嘿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低哑的声音笑了几声,忽然低了下去,“我倒是听说到另外一个说法。听说秋左使是犯了教主的忌讳,在修竹院里被就近监视……”   
“啊?”另一个人吃惊的道,“不会罢?”   
“什么不会?”低哑声音冷笑道,“昨天教主不是召集所有总舵香主以上的人物议事么?听门口守值的黄兄弟说,单单漏了秋左使。”   
“我倒是听说了,但要是说堂堂护法左使被人监视,这也太……”   
“这算什么,更离奇的说法都有哪。这些天总舵里的堂主香主们个个忙到脚不沾地,偏偏秋左使回来以后连个面都不露,整天在修竹院里不出来。好多人在传,说他其实是被教主囚禁了……”   
低低的抽气声响起,“这倒怪了。秋左使回来以后没听说怎么着啊,哪里惹到教主了?”   
“嘿嘿,教主的心思谁知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挪到咱们教里也是一样。行事小心点儿,说不定什么事情就犯着教主的忌讳了……”   
声音越来越远,秋无意倚在树后哭笑不得。   
只不过半个月没露面,若不是今天正好听到,他都不知道私下里流言居然传成这样。   
自己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若是被莫名其妙安了个“伴君如伴虎”的名头却还是不好。反正闲着也是气闷,不如索性去找点事做罢,也正好堵住悠悠众口。   
主意已定,看看天色尚早,秋无意径直向书房走去。       
每日辰时至卯时,卓起扬都在书房。秋无意通报进来的时候,卓起扬拧着眉头,正在专注的伏案批阅各地飞鸽传来的紧急公文。   
不动声色的听完,卓起扬点点头,伸手指向旁边的椅子,“你坐罢,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置完了,我们一起回去用膳。”   
秋无意微微一愕,问道,“那我刚才所说的事情?”   
卓起扬笔走游龙,边批阅着卷折边淡淡道,“你为了苍流教劳累很久了,休息一阵也好。谁若敢在背后说你的不是,不妨让他来见我。”   
秋无意叹道,“教主体恤的心情属下了解。不过属下是自己想找点事情做,所以还请教主成全。”   
“哦,不知秋左使想做些什么?”   
“属下以前便是掌管烟雨楼的内务,风云顶总舵的内务事宜虽然有所不同,但给属下半个月时间就有把握做到得心应手……”   
唰唰书写的湖笔突然停顿下来。卓起扬挑高眉头注视着秋无意,良久方道,   
“现在的内务,是我亲自在管。”       
大凡内务事务,多牵涉到日常防卫、银两进出等等,平日里事情虽然琐碎,但愈是非常时期愈是关键,甚至直接牵涉到生死存亡。   
而现在,岂不正是关键时期?   
秋无意转念间就明白了。他不觉咬紧了唇,低声道,“属下暨越了。”   
注视着对面的秋无意,卓起扬的脸上闪过沉思的神色。   
内务事宜非长老以上级别不能插手,若是决定将内务交由他接手的话,那岂不是要……   
就在沉吟时,一个宏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扬声道,“属下离霜堂堂主冯于海,有急事求见。”   
听冯于海声音急促,卓起扬将他召进来。“冯堂主,出了什么事了?”   
冯于海对着卓起扬回禀道,“启禀教主,有人闯山!”   
卓起扬一挑眉,“何时何地发现的?闯山者何人?”   
“半山巡逻处,当值的巡查统领刚刚发现的。闯山之人踪迹不明。”   
正值傍晚,天色有些暗了,却还没有完全黑下去。   
卓起扬嘴角噙着冷笑,慢慢站起身来,背着手踱到窗前。   
“这三千教众汇集的风云顶,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硬闯过了。就算以往的狂徒也只敢半夜偷袭。今天的来人倒是好大胆子。”   
他侧头望了望秋无意,眸子里闪动着感兴趣的光芒,“无意,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  ※  ※  ※       
出事的地点不在风云顶,而是苍山的半山腰,距离风云顶还有数百丈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平台,平日里安排了十几个弟子,分为暗哨和明哨守卫在此。   
现在,平台不见了,暗哨明哨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坑,几片破布。   
卓起扬打量着巡查统领呈上的那几片破布。布料呈青色,原来应该是苍流教服饰的某一部分,如今大部分却和它们的主人一起化做了尘埃。   
卓起扬皱起眉头,仔细的端详着眼前这个数十丈方圆的深坑。   
威力之大,尸骨无存。是什么样的武器才能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周围浓烈的硝磺味道激起沉淀在心里的回忆。这似曾相识的景象……   
他倏的一惊,蓦然回头望去,秋无意的脸色苍白,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是乾坤胆!   
那个号称全天下只有两颗,应该随着慧苦和尚一同绝迹的乾坤胆!       
卓起扬的眼神阴郁下来。   
他沉声道,“立刻号令风云顶所有人众缉捕来袭之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今日起,加强全面戒备,夜间巡查加倍。巡查分队若在苍山周围十里之内遇到可疑人物,一律格杀。此外,这件事情不许宣扬到江湖上,违反者交刑堂处置!”   
周围众人肃然遵令。   
卓起扬点点头,道,“死伤的兄弟要好好抚恤家里。闯山之人应该还在这里,各位去继续搜寻罢。”目光一扫间,又道,“秋左使,刚才商议的事情改日再说。你先回去休息。”随即分开人群,举步离开。   
穿过秋无意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顿,极低声的嘱咐道,“自己当心。”   
秋无意唇角微微向上一弯。   
虽说事态紧急,理应忧心才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的那个眼神,那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却让心里涌起一阵甜甜的说不出的滋味。   
有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底。即使是卓起扬对他的了解之深,也肯定猜测不到他此刻想做什么。   
看看左右无事,秋无意直奔秋思院而去。       
一路上众多巡视教众明火执丈,在各山道上穿梭来往,几乎掘地三尺,气势、阵仗着实惊人。在如此紧密的搜查之下,那闯山之徒至今没有现出踪影,确实有几分过人之处。   
秋无意心里想着,脚下却是不停,直接进了秋思院。   
进了院子,反手关了院门,外面的喧嚣立刻如离尘般远去,只剩一片宁静幽深的天地。   
他轻吁了口气,视线落在院子正中的那株梧桐上。   
几道和他等高的新刻痕就在上面。   
走过去,指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树皮,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昨天,想起了在修竹院的柏树下。粗糙的树皮在背后留下了不少刮伤的细小痕迹,虽然上了药,到现在却还有些痛……   
秋无意望着树皮发了半天呆,摇摇头,暗运内力于手,把新刻的几道痕迹平平磨去。   
就在这时——   
“唉~~”一声慨然长叹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头顶处传来。   
秋无意大惊之下,瞬间倒掠出数丈,低喝道,“什么人!”   
梧桐的叶子虽然掉得差不多了,枝干却多。那人藏身于树影中对喝问声听而不闻,只顾自己慨叹道,   
“梧桐无辜,被人损毁在先,又对它脉脉温情在后,只怕这树若有情也会茫然于心了。”   
秋无意冷冷道,“有情无情,人尚且茫然不得知,何况是树?树本无情物,何必硬按上人之情义?以人心猜度草木之心,简直迂腐之极!”   
树上那人呆了呆,忽然大笑道,“有意思!每次跟你说话都有意思的很!!”   
“你倒是越来越迂腐了,楚狂兄。”秋无意的声音虽然冷,眼睛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   
人影闪动,轻飘飘的自树上跃下。看那人一副落魄文士的打扮,右手拿着书卷,左手偏偏提了个酒葫芦,却不正是久居塞北的燕楚狂?   
燕楚狂笑道,“我看到‘秋思’两个字就知道这里定然是你住的地方了。见到了你,也不枉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多时辰。”   
秋无意点头道,“既然见了面,不如我们痛饮几杯?”   
燕楚狂咦了一声,反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是怎么溜上山来的?还有刚才山下那个大篓子是不是我捅的?”   
秋无意笑了笑,“你怎么溜上来姑且不论,若你当真敬我为友,顾念此地是我居所,那枚乾坤胆就定然不是你抛的了。”   
燕楚狂摇摇头叹道,“不见得。”       
在秋无意的对面盘膝坐下,燕楚狂道,“我们认识也有好几年了罢。”   
秋无意笑道,“自从有次不打不相识,到现在有三年了。”   
“是了。”燕楚狂一拍手,道,“你我结交数年,虽然始终没有说过姓氏之外的身份,可是有些事还是能轻易的猜出来。”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秋无意,道,“苍流教是正道口中的魔教。”   
秋无意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是苍流教的护法左使。”   
“我知道你知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刻意瞒过我。可是我……”燕楚狂仰起头,涩涩的一笑,“我有很多事情却是刻意瞒着你的。别看我现在这样子,十几年前,我也算是白道中人,有过另一个名字……”   
“我不管你从前叫什么名字.”秋无意一摆手打断了燕楚狂的话,淡淡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结交的朋友是燕楚狂,高兴的时候就唱歌吟诗,不高兴的时候就骂人,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和我喝酒。”   
燕楚狂愕然半晌,忽然仰头大笑,“好!好!不错,老子就是燕楚狂,老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妈的什么身份地位,正邪不两立!”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笑容一敛,“若我二十年前的想法能像你现在这样就好了……说起来,今天我偷偷上这风云顶,就是为了解决当年遗留心中的一件大憾事。”   
秋无意讶道,“什么憾事?”   
燕楚狂苦笑道,“当年年少轻狂,自以为什么都在手里,也不懂得什么是珍惜。就为了这正邪黑白之分,我不仅一时冲动伤了她,离她而去,还说了什么永不相见的屁话……唉!”   
他抓抓稻草似的头发,烦恼的连灌了几口酒,这才道,“后来后悔了,找了七八年都没找到人,本来我都一心打算在八方客栈做个老板了结此生,没想到前些天萧……”他倏的顿了一下,接着道,“消息传过来,有个朋友告知我她的行踪,原来她就在这风云顶上。”       
秋无意思忖了片刻,把风云顶上的人物个个想了一遍,忽然若有所悟,凑过他耳边低声说了个名字。   
燕楚狂全身猛的一震,大声道,“就是她,就是她!她果然在这里!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她,哈哈~”说到眉飞色舞处,居然手舞足蹈起来。   
秋无意抿嘴一笑,起身道,“她就住在不远,我带你去。”   
“等等!”燕楚狂跳起来道,“梳子有没有?我要先梳梳头发。啊,无意,你再借我一套干净衣服。还有水,我要洗洗脸……”   
秋无意莞尔道,“不急不急,有的是时间,一件一件办罢。”   
洗漱用具都在房里,秋无意刚走了两步,只觉得地面猛地震动,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了一下。   
不过瞬间前后,一声炸裂似的轰然巨响蓦然传入耳际!   
他倏然一惊,转头看去,整个房屋竟然都震的微微抖动,外壁上的粉尘簌簌的掉到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连绵不绝的警钟声自山峦间回荡起伏,激荡耳膜。   
是风云顶遇袭!   
秋无意脸色微变,对燕楚狂说了句“你在院子里找个地方藏一下”就飞身掠出院去,随便挡下几个苍流教下属,喝问道,“具体什么地方遇袭?”   
那几个巡逻组的下属神色惊魂未定,相互望了几眼,为首的小头目嚅嗫道,“是……是教主的修竹院……”   
霎时间,秋无意脸上血色尽失!   
那几个巡逻教众只觉得眼前衣袂一闪,人已经不见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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