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5032阅读
  • 11回复

席绢言情小说《皇上说的是》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8-20
楔子


  这是身为太子妃的姊姊第三次失去孩子了。

  「八小姐,请随奴婢走,小心脚下。」恭谨沉稳的女侍在前头领路。

  「有劳,谢谢。」略带着童音的清甜嗓音有礼回道。

  明恩华在两名美婢的带领下,沉静的走着。对太子府里的雕梁画栋、美仑美奂视而不见,径自的陷入沉思。前两次是原因不明的流产,而后则是随着健康的身子不再健康之后,自然而然的,她不再容易受胎,更不容易养胎。她的第三个孩子好不容易受了胎、将姊姊狠狠折磨在床十个月之后,终于出生,却在两个月后夭折……心中烦闷的叹了口气,只能是这样了,叹气、难过,却什么也帮不了,更是出不了什么有用的主意来让这样的悲剧不要再次发生。

  这样的事,古往今来,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差别只在,遭遇这样事件的人不同罢了……

  今日,轮到她代表明家前来太子府探望姊姊,说一些宽慰的体己话。日曜王朝建国一百多年来,随着国势稳定发展,许多典章制度规画大体完成,许多礼仪规矩上也就慢慢的繁杂起来。这种繁琐的产生不见得有那么必要,但为了显示身分的高贵、地位的不同,上自皇亲贵族、下至朝官显要,从穿衣到吃饭、从言行举止到搭车驾马什么的,都一套套定下规则……乐此不疲的定制,将自己牢牢捆绑,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官员都为此感到得意。于是「日曜皇朝」的礼仪制册在不断添加下,几乎快要厚过史册,而且已经成为每一个贵族与官家子女们学习上的负担……连被师长称赞好学强记如她,都常常对着礼仪制册叹气。

  瞧瞧,连要拜见慰问自己身为太子妃的亲姊姊,都被牢牢定下「父族探,母嫂探,解忧探」的九大探病亲礼。该什么人先来、该怎么安排,都不能出错,听说安排个不妥当都是有失身分,甚至还是什么不孝无行的错事。

  父族探是父辈、家族长、兄长;再是母嫂探问三次;最后是由家族里未婚少女结束最后三次探问,说一些欢快的吉祥话,嘻嘻闹闹活络气氛,让被探问的太子妃心情好转,得以重新振作起来,继续承担起自己的身分与职责。

  今天是「解忧探」的第二探。家族里其实本来并不打算派她过来。因为三日前的第一探已经是由自己亲姊姊恩惠前来,照理说,第二个得到这分觐见恩泽的人该是大伯父的长女恩敏,不管是年纪与辈分排列,都该是才对,但偏偏三日前恩惠从太子府回来之后,帮太子妃带了话:姊姊想见见恩华。太子妃都亲自发话了,当然得立即照办,虽然仓促间来不及新裁礼服、新购首饰什么的,而早已准备好的恩敏姊可能是还生着气,借口说衣饰还没送来,都是不肯外借。但幸好明家的千金小姐们,身边从来也不缺能登场面物品,差别只在不是特意为了觐见准备,没有那么华丽逼人罢了。

  不过对于一个才十四岁的女娃儿来说,太过富丽堂皇的妆饰未免负担过甚,能逃过头顶六大件珠饰、身着六层绣衣,外罩一件拽地六呎珍珠披衣的荼毒,明恩华心中是暗自庆幸的。

  走过白玉石砌成的九曲桥后,姊姊所居住的「沐雅院」已到。接着又是层层通报——由接待女官通传进去给里院的大丫头,然后再传报到太子妃的贴身女侍,又得等上些许时间。

  明恩华静立在接待的穿堂,接待女官正要给她沏上杯茶,没料到里头的宣进来得如此快,让在场的其他女侍都不免为着今日前来的贵客另眼相看。要知道,之前七次娘家探问,都得等上一盏茶的时间,等太子妃将妆容衣饰拾缀好,才让家人觐见的。这般快速的宣见,可见得太子妃若不是早已准备好,就是全然没有准备,随便的常服素颜,就愿让家人进去见面了,真是不可思议。

  明恩华在跟着领路的丫头开步走时,不是没发现几个女侍的诧异眼神,但没什么心思放在心上,只想着等会儿该说些什么有趣的话来让姊姊心情好些。可愈想,愈觉得自己实在差劲,读了那么多书,只读成了书呆子,却没能搜索出一句有用的话。

  唉……她果然是家族里最平庸的人了,好读善记却无法活用书本,照本宣科容易,就是没法成为能创诗作文的才女。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平庸,但从来没有为此这么沮丧过。

  要知道,明家可是专门出才子才女的呢!十二年前她的大姊就以十四岁之幼龄在皇家诗会里抡元,成为那年的女状元,不只名震天下,还被皇后直接钦点为自己的儿媳,许配给当时还是琉离王而今是国家储君的太子为正妃。让明家本来就显赫的贵族地位又因与皇室攀亲,更上了一层楼。

  「在想什么呢?」温和沉稳的女音带着一点笑意。

  明恩华这才怵然惊想到——她居然在该参拜大礼的时候走神发呆了!天啊!赶忙就要跪下大拜:

  「参见太子妃娘娘——」

  完整的参拜没来得及完成,膝盖甚至没有点触到地毯,就被太子妃亲自扶了起来。「得了,自家姊妹,不必这样大礼。我已经让她们都退出去了。」

  明恩华不敢马上抬起头,一双低垂着的大眼左右看了下,确实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这才怯怯的扬起小脸,看向自己的亲生大姊。细细的唤了声:

  「姊姊。」

  太子妃仔细的看着这个小了自己整整十二岁的妹妹。当年她十六岁嫁入皇室时,这个小妹也不过四岁,虽是一母同胞,但实在没相处过几日,所能了解的实在有限。

  「妳长得很好呢,恩华,妳像外婆。」

  长得像外婆……可以说是长得很好吗?明恩华心中疑惑,但也只是放在心中,静静的由着大姊打量。十四岁的女娃儿,已经不是孩童,但也算不上是大姑娘。被打量着的同时,也回视着家族里最美最有才的大姊。完美的大姊是明家所有女性的崇拜,将来,也会是日曜皇朝里所有女性的典范呢。大大的眼里有着天真、崇拜、与逐渐长成的沉稳。

  太子妃见小妹的反应,更是笑开了。

  「果然很像。」说罢,牵着明恩华的小手往榻上坐去。

  明恩华小心搀扶着大姊坐好后,才在大姊的示意下,坐到小几的另一侧上去。

  「知道我为什么要见妳吗?」

  明恩华想了一下,摇头。没有旁人服侍,见小几上有茶,便直起小身子,倒了一杯给姊姊,闻着味道,看着色泽,知道是雪参茶,孕后补身的极品参。

  「妳也喝。」太子妃微微一笑:「这茶也可以养颜。」

  明恩华点头,道了声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到唇边抿了口,放下。

  「我知道今日本该是恩敏过来,她没来成,很不高兴吧?」太子妃问。

  是很不高兴。明恩华想了一下道:

  「没办法啊,姊妹们哪个不盼望着能来拜见姊姊。姊姊嫁得早,我们这些小丫头们都对姊姊崇拜得紧,恨不得能常常亲近。换作是我,盼了一辈子的好事,就这么被硬生生的剥夺了去,谁不生气难过呢?」

  太子妃听了微笑,纤柔的身子优雅的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以着最舒适的姿态,深深的打量着小妹。也没再在这话题上多说什么,接着问道:

  「妳来时,家里交待妳对我说什么?」

  明恩华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家里还能交待什么?无非就是相同于前七次家人过来时所说的那些话了。乖乖回道:

  「请姊姊保重身体,孩子以后还会有,不要太过伤心,如今先把身子养好才是要事。」这些话没说出口,回去可不好交待了。感谢姊姊给她这个背书的机会。

  「我知道了。」淡淡地应着,也不过是虚应。

  姊姊的模样好美,但明恩华却不知为何感到有些难过。身为贵族宫家千金,她当然知道嫁入皇室天家的日子不可能太好过,要操心计量的事太多。本来她们这样家世的女子,从小就会被家里以最严格的方式培育,不只琴棋诗画,更要能学会持家算数等生活杂事……也许这样还不够吧?不够足以应付皇家的复杂诡谲,所以姊姊才会显得这样苍白,整个人淡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恩华,家里开始为妳安排对象了吗?」

  一般少女听到这个话题,没有不感到羞涩难抑的,再怎么大方爽朗的,也多少会扭捏半天,可明恩华没有,她想了一下,如实回报,就像在回答夫子的提问:

  「没有。家族里还有四个姊姊呢。我听娘说爹爹明年才会开始帮恩惠姊姊选夫婿。明年夏天,那些被皇上派出国游学的士子将要回来,到时爹娘会安排姊姊参加诗会、赏花会什么的,若能从中挑一个合意的,也就安排了。」

  「嗯,我记得的,家里女孩长到十六岁才考虑婚事。妳呢?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想法?」

  将来?想法?她虽然不是小孩子了,但从来也没机会想到那么远的事啊。

  「我没想过。」老实道。

  「妳该想的,想清楚些,就会明白以后想过怎样的人生。恩惠说妳好读书,应该看过几本才子佳人的书册吧?或者也听过家里请来给女眷解闷的歌婆儿唱些弹词话本不是吗?」

  「看过,也听过。不过,那些……不就是用来看看听听的吗?总不会因为看了才子佳人书、听了弹词话本,然后就把它想成自己将来的人生了吧?」

  太子妃再度被妹妹逗笑了。

  「该说妳不解风情呢,还是情窦未开好呢?恩惠说妳是个无趣老成的丫头,妳有什么要辩解的没有?」

  「没有。」微微一笑。大大的眼儿细瞇成弯弯月牙缝,显得可爱俏皮。

  「好吧,不谈才子佳人,那是风花雪月了点。谈些比较实际的,身为明家的女儿,妳对婚姻有何理解?」

  婚姻吗?明恩华隐隐觉得这问题似乎是大姊今日特地召见她的主要目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该好好想想再回答,所以她沉思了好久,才回道:

  「对明家的女儿来说,婚姻是不可马虎的,无论嫁的是权势滔天的官家或无身家背景却前途远大的布衣士子,都得有一个前提——不得侵害明家现有的名誉与利益。」

  「哦?」太子妃饶有兴致的鼓励道:「再多说一些。」

  姊姊的目光太过专注,让明恩华的心口忍不住吊着一抹惴惴,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其实……这也不过是她无聊时泛泛闪过脑中的一个粗略想法而已啊。可是,既然柹姊想听,那她只好硬着头皮将那些粗略的想法深论下去:

  「虽然娘曾经跟恩惠姊与我提及过,希望我们嫁个如意郎君,衣食足且幸福无忧。似乎只要嫁个温柔体贴的夫婿,与之互敬互爱,未来人生就是幸福的保证了。可是我从众多姊姊的婚姻中观察到,其实姊姊们的婚姻中,若想纯粹只做个贤惠温柔的妻子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姊姊们所结亲的对象,都不是寻常人家。就拿姊姊您来说吧,您是明家百年以来嫁得最显赫的女子了,现在是太子正妃,日后虽不一定成为皇后国母,但进驻『明夏宫』成为四正妃之一却是肯定的事。如果姊姊只是温柔贤惠,那么,何以在皇家立足?因为您除了是太子的妻子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身分是现在太子以及未来皇上的臣妾。先臣而后妾,先职责,而后才是私下的妻妾……」说到这里,明恩华突然住口,有些惶恐的觑着太子妃的脸色,却看不出姊姊是什么心情。

  太子妃兀自怔了好一晌,才轻声道:

  「我在妳这年纪,还想不到这个道理呢。恩华。」尤其是身为皇家的媳妇,对「臣妾」二字的真正认知。

  「妹妹……只是在胡思乱想而已,都是一些浑话……」

  「我喜欢妳的胡思乱想。来,恩华,妳帮姊姊想一想,如果妳今天站在我的位置上,该如何维持明家的利益,使之不受到侵害?」

  明恩华不解:「姊姊,妳嫁给太子为妻,给明家带来前所未有的荣宠,又怎么说会让明家招受到侵害呢?」

  「如果有一天,皇家与明家的利益有所冲突。要是真有那么一天,身为明家的女儿、皇家的媳妇,妳会怎么做?」

  这个答案很重要,因为姊姊的表情非常凝重,再也不见一丝闲适轻松。明恩华心口一沉,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以很小很小的声音问道:

  「姊姊,妳……与太子……处得不好吗?」

  「太子待我很好,我爱他。」轻而坚定的声音。

  爱?爱是什么呢?明恩华不了解。只觉得姊姊的模样好美,美得像是正在盛开却又即将转瞬凋零的昙花,令人心惊。

  「可是,对于他,只是爱他是不够的。如果不够坚强,只会是他的负担;如果太过强悍,他就得除掉妳。爱一个帝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姊姊……」为什么不容易?她不懂。

  「恩华,妳现在十四岁,我给妳六年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六年后,妳必须知道自己该怎么去爱一个皇太子,或帝王。」

  为什么要她想?

  太子妃没让她问,转回刚才的话题:

  「我现在只想要妳回答:如何在皇家媳妇的位置上,让明家保有一世的平安。」

  当夜,明恩华回家,太过劳累的一天,让她连吃饭梳洗都是闭着眼睛完成的,在两名贴身丫头的服侍下,还没沾床,就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她并不知道护卫她回来的忠心家仆手上还带回了太子妃密交的一封信,这封信让太子妃的亲生父亲整夜都待在书房不见任何人,对着信中的只字片语发呆,问或吁叹着气,竟是有丝为难,虽是为难,最终也只能化为无奈,并屈服。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8-20
第一章


  日曜王朝,紫光二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因是新帝新气象,所以注定了朝野权势必然的重新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旧帝提拔的权贵势消,而与新帝有关的姻亲故旧们,理所当然的成了日曜王朝新贵。就算在职务上尚无太大的调整变换,但光是看看那些忙于锦上添花、见风使舵的人开始频繁往哪户人家钻营攀亲,便可知道所谓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是怎样的一回事了。虽然新政伊始,心性沉稳的帝王,对于朝政,秉持一动不如一静的态度,但仍然止不了那些墙头草见风偃倒的势头。

  王亲贵族大官们努力于对未来新势力的巴结攀交,平静的表象下波涛暗涌。对那些想成为新势力里的一员、或不愿随着旧帝崩殂而变成旧势力的人们而言,最理想的青云梯并不是成日上那些朝廷新贵的宅第里去巴结交好,而是竭力让自己成为皇亲,从此顺理成章的变成位高权重的朝廷新贵。

  新帝天澈三十岁登基,如今也不过三十二岁,青春正盛,而且依照日曜王朝定制,一个帝王最多可拥有四宫妃、八妾妃而言,目前只有三个宫妃、四个妾妃的皇帝,仍有五个娶妻的配额,这情况对所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大臣而言,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紫光帝在二十岁之前,被封为琉离王,是旧帝勤业帝的第七个皇子,原本并不是勤业帝心目中最理想的王储人选,只是当时被视为理想王位接班人的另三名皇子在十几年的斗争中一死一残一伤,更是因手段太过激烈,使得朝臣政争不断,甚至差点演变成逼宫政变。勤业帝大为盛怒,在一番朝廷大清洗整肃后,直接召回早已牧守封地琉离的七皇子,立为东宫太子——只因他是唯一没有被查到有参与王储斗争的皇子。

  在紫光帝仍是琉离王时,他只娶了两名正妻、一名侍妾;后来在当太子的十年间,为了让他稳固未来执政的根基,在执政后能有推动朝政的助力,勤业帝与当时的皇后都煞费苦心为他挑选了合适背景的女子,依照其背景给子正妃或妾妃的身分陆续娶进太子府。

  如果不把二年前娶进来的明恩华算进来的话,紫光帝天澈可以说已经八年没有再纳新妇进门了。

  在明家第一才女明恩雅病故后,明家再嫁出一名女儿进皇家填补这个空缺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如今明家权势如日中天,于武,出了两名战功赫赫的将军;于文,更有三名经由科举出身,且高分通过了吏部在诠选官员时考核的科目,在德行、劳考、言、身、书、判六科,表现亮眼。如今位高权重,分居左仆射、吏部尚书、门下侍中等高职,真才实学得来的职位,让人心服口服。

  若要说日曜王朝这五十年来最耀眼的贵族,明家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近五十年来整个家族出了两名武将、三名高级文官,放眼天下,还没人能与之争锋。这么显赫的家族,其子弟又在庙堂上深得皇恩信任重用,无论如何,都会是皇家必须掌握在手上的力量,绝不允许有丝毫闪失。

  十六年前,由当时的皇后作主,将明家的第一才女兼美女嫁给当时绝对不可能成为王储的琉离王天澈。谁会想到理所当然的与皇家结亲,以牢牢掌控这份势力的一场政治婚姻,竟然把明家权势推到无上巅峰;谁会料到天澈竟意外成为无人可取代的东宫太子,并成功的登基为皇帝。

  在天澈登基为帝的那年,长年身体虚弱、怎么也不见好转的明恩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香消玉殒于太子府。留下一个年方二岁的女儿,以及刚刚修建完成,还没来得及进住的「明夏宫」。

  每一任皇帝的四正妃都会有专属的宫居,紫光帝偏好以四季命名,所以亲题四宫之居名为:咏春宫、明夏宫、金秋宫、藏冬宫。在明恩雅的遗愿以及政治的必须下,明恩华于大姊逝世百日内,嫁进皇宫,取代其姊,成为「明夏宫」的主人。

  也不知道紫光帝是长情还是不重女色,总之,娶了新妇两年以来,倒也没见到皇帝后宫里传出什么「但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的戏码。紫光帝一如过去的表现,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见他对新妇特别的青眼有加。

  于是大家理所当然的臆想着:哪个男人不好色?肯定是明家这位千金姿色太过普通的关系。虽然听说也是个美人,但皇宫里从来不缺美人,如果不能美得有特色的话,是很难成为皇帝眼底特别的那抹存在的。

  今年三十二岁的紫光帝,他有七个妃妾,除了今年二十岁的明恩华外,其他六个妻妾年纪也不算年轻了,最老的三十六岁——也就是从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奶娘之女、如今的八侧妃之首张妃;最年轻的也二十六、七岁,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实在也算是年纪老大,若不算色衰,也该爱驰了,怎么说也该是将一些年轻貌美的佳人充实进后宫的时候了——每个臣子的心中都这么想着。

  皇帝的后宫还有一个正妃、四个侧妃的位置空着,这实在是个很大的诱惑,每个人的心思很难不往这方面转动。有权有势的想要更有权有势;想要有权有势的,自然更加大力钻营于此,所以这几个月来,宫里宫外变得十分热闹纷杂,也不是那么让人感到意外的事了。谁叫皇帝大老爷不耐被这样的琐事纠缠,双手一摆,就在早朝上直接表示:「娶妻纳妾之事,实属天家私事,就交由宫里的正妃们去操办即可。无须再在朝议上谈起,耽误国家民生大事。」

  就是这样随便几句话,造就了后宫这些日子以来的鸡飞狗跳,让原本平静如湖水的后宫霎时变成了浪涛狂涌的大海。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拜帖更是如雪片般飞来,三个正妃都逃脱不了拜帖的炮轰,就连其他不得拥有实权的四个侧妃,也被人想方设法的拜托关说,透过她们,非要来到正妃这边探口风、邀人情的,看能不能将自家亲戚闺女给塞进来……

  「娘娘,奴婢已经删掉大部分拜帖了,不过还有些拜帖恐怕是不好推掉的,不知娘娘您允许她们何时进宫拜见?」明夏宫的总管女官明翠恭立在一旁,举着手上六张拜帖请示着。

  明恩华有些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笔,她此时好不容易得到一点空暇来写一点童蒙的教案呢,怎么才没舒心上一会儿,就又有事情来扰呢。

  「是与明家有关的人吧?」想也知道,明翠不敢删除的拜见名帖,肯定是出自于明家的亲戚,而且还是排得上辈分名头,无法视而不见的那些。

  「是的。分别是明家二婶母、四姨母、六姑母,余下的全是堂姊们了。虽是堂姊,但也长了娘娘十几岁,婆家甚有背景,加上以往在家里多有往来,不好直接拒绝。」明翠说完,见主子不说话,只好宽慰道:「其实娘娘见的人还算少了呢。我早上到议舍开宫务月会时,正好路遇咏春宫女官,她手上那迭拜帖不计,身边还带了二名大丫头,手上都捧着半人高的名帖,都是咏春宫娘娘必须接见的人,所以才会都捧到议舍那里做登记。直到我回来时,听说咏春宫还留在那边登记,而金秋宫那边一大早就派了两名丫头捧名帖到议舍忙这活儿去了,借了一间没人办公的耳房,就忙登记这件事。两宫的娘娘想来会在这三个月内密集接见数十个乃至上百个以上的夫人呢!也亏得这件事儿,不然娘娘们可没有机会接见这么多人,当作与娘家人叙旧也是不错的。」

  「妳把这六张名帖登记上去了?」明恩华伸手接过名帖问道。

  「没呢。都尚未登记。还没请娘娘过目,奴婢不敢擅做主张。」明翠自幼服侍明恩华,深得明恩华信任喜爱,不是没有道理的。她有三个最大的优点——忠心、不自作聪明、在做事的尺度上把持得很好,知道什么事可以自拿主意,什么事该先行请示。

  明恩华随便翻看了手上六张名帖,看了名字,就能在脑中描绘起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势力。确实都是要小心应对的人,如果随便打发或索性不见,总不免招怨,闲言闲语就会无穷无尽的产生。她可以无视这些麻烦,但却不想为着这样无谓的事,牵累到家人。毕竟整个明家上下,除了自己的父母兄长外,其他人对她可是怨意颇深呢。

  两年前她意外被钦点嫁进皇室,成为新帝即位后第一个以帝妃之礼娶进的女子。嫁给这么一个年轻英俊的天子,仪式极尽奢华荣宠,何止羡煞天下女子,连整个明氏家族的女子,不管已婚未婚的,都因此而妒煞不已,恨不得那个嫁给帝王、被以帝妻之礼娶进皇室的人是自己!

  无论怎么说,这个继补的位置都不该轮到她头上——每个人都这样想。

  姊姊本来身子就差,拼着命好不容易生下予瞳后,整个身子真的就垮掉了。接下来那两年,几乎没有下榻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已病得太重,没能拖上多少时日了。那时明家上下已经开始在考虑太子妃若不幸亡故,谁该是接替而上的人,整个明氏家族有十几个待嫁少女可供选择,那些少女的父母们各显神通,向族长施压举荐,打定主意要让自家闺女登上高枝当凤凰。可最后,却是才貌仅仅尚可的明恩华雀屏中选,又没能给家族里所有人合理的解释,于是这分怨恨,便就此深种下了。

  「明日妳就去议舍登记吧。回帖约她们下个月初四、初六、初八过来。」没将梗在心头的那口气叹出,只是觉得有点疲惫,对明翠吩咐着。

  明翠恭谨点头,道:

  「是,奴婢会安排好的。」

  「还有什么事吗?」认为事情已经处理完,打算埋头进教案编写中,却见明翠没有退下的打算,还定定杵着,只好问。

  「奴婢已将娘娘新裁好的春装浆洗整理过,现在正让人放到香房熏着薄荷香,晚上便可以穿了。」

  「晚上?」明恩华想了一下,隐隐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不死心的问:「今天是初几?」

  「十五呢,娘娘。」

  「是十五吗?我记得这几日没见到月光的。」

  「因为天连着阴了四五日了,何止晚上见不到月,连白日也少见着阳光呢。」明翠微微笑着道,装作没看到主子脸上闪过的那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不情愿。

  「近来皇上不是忙着与群臣讨论给南方那条常常泛滥成灾的长定河筑堤的事?这个月尤其忙碌……对了,皇上昨日或前日,可去了咏春宫那里?」

  「没呢,敬事房那儿没记录。」

  明恩华松了口气:

  「那好,让下面那些小丫头们都别忙了。皇上今晚不会过来,若今晚需要召幸,会去的地方也该是咏春宫,再不然就是张妃那儿。」

  「娘娘,还是容奴婢将一切都准备好吧。即使皇上没过来,我们明夏宫该做的工作可一件也不得落下,这叫以防万一。」

  「妳真是不死心。」

  「虽然娘娘臆测得很有道理,然而不管怎么说,每个月的十五向来是皇上前来明夏宫宿夜的日子。就算这个月因为忙碌的关系,日子过得有些混乱了,皇上可能不会遵循原来定下的规矩——毕竟这个月还没召幸过咏春宫的娘娘,若是跳过她,直接来到明夏宫的话,总是会惹来一些麻烦。想必皇上与娘娘都不希望为着这样的事惹得后宫动荡……」

  「翠,我想妳今天一定很空闲。」忍不住叹气。明明不是爱长篇大论的人,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娘娘……」她也不喜欢这样好不好?可身为娘娘最亲近的侍婢,两人情谊这样深厚,总不乐见娘娘为此抗拒,甚至心事重重。

  「我明白妳的意思。反正,妳去做妳该做的,而我自然会配合。」虽然两人都知道花了一整天力气所准备出的种种,终究只会是徒劳。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身为皇帝的正妃,本来就有许多责任与义务。那些责任与义务,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必须去尽量做到好。

  花一整天的时间去打扮自己,然后从傍晚一路等到深夜,直到皇帝过来,或皇帝派人传话说不过来,才算尽完这份责任。才可以卸下满脸的脂粉、满头的珠翠,脱下八层的华服,让下人将美酒香茶佳肴都撤下,让小厨房的灶火可以熄灭,教全明夏宫的所有人都放心下去休息……

  而这些,不过是身为一个正妃每个月会发生一次的例行公事,比起其它必须做的事情来说,已经算微不足道了。

  为了长定河水患造成灾情、影响春耕的事,皇帝下了早朝之后,将一些重臣都留下来移往御书房继续讨论。这一讨论,就谈到下午,要不是听到某位不耐饥的大臣肚子忍不住发出的鸣叫声,紫光帝还真没感觉到饿。

  让御膳房做了简单清爽的饭菜,送到御书房边吃边讨论。等到南方灾情处理、赈济、筑堤等的方案都有一定具体的解决头绪后,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本来想留下众位大臣一同共进晚餐,但看到他们脸上心力交瘁的表情后,决定好心放过他们,让他们好好回家休息。还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处理讨论,还是多多善待这些用得上的人吧。

  让贴身侍仆将晚膳送进御书房随便吃了几口撤下,精神仍然很好的紫光帝在喝了口茶后,坐回御案后,对着满桌待批阅的奏折忙碌起来。新帝上任没有明烧着的三把火,然而为了稳稳掌握好朝政,在最短时间内让朝臣习惯他的执政方式,也让自己习惯国家的运作模式。

  在磨合期间,国事繁重不等人,他要做的事还太多,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可以用,他没有时间累、没有时间睡觉,自然更没有时间去想今晚要去召幸哪位妃妾这种小事。

  有时在喝口茶的片刻之间,会让些微放空的脑袋去想点轻松的事——比如无奈的想起眼下自己忙成这样,而他那些臣下却还拼命要把绝世美女往他后宫塞去,仿佛他时间多到可以专职当个采花蜂。虽然说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但处他这个位置,他有比当一个好色男人更重要的事。

  并非想当什么千古贤明大帝,老实说,纯粹当一个不过不失的安分君王,就是件非常耗费力气的事了。即位两年以来,每日都在忙,却不觉得国家的整体情况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当然,国家的变动太大,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潜移默化才是最理想的治国之道……

  「皇上,敬事房总管来请示,今日是十五,是否往明夏宫那儿宿夜?」贴身御侍在一旁乖巧倒茶,边小心问着。

  「明夏宫?」心思全然没放在这种事上。随口问道:「上一次朕召幸何人?」

  「禀皇上,是随风苑的杨侧妃,于下半夜召幸于『承乾殿』。」

  「轮序而言,下一个该谁?」

  「照轮序上而言,应是咏春宫。」

  「可今夜是十五……」紫光帝想了一下。对于后宫的雨露分配,他向来尽量做到公平,也不喜欢把这种例行家事过得太过混乱,尤其当了皇帝之后,这种事更该慎之又慎,以前曾有过的教训让他深刻记取。

  他要忙的事已经太多,最最无法忍受的是女人把后宫弄成一团乱。最好一切按规矩来,这样就天下太平。于是最后决定道:「通知下去,上半夜咏春宫,下半夜明夏宫。明日卯时在明夏宫叫起。」

  「是。」侍仆应诺后,立即退出御书房,到外头传话给敬事房。

  「等很久了?可有先睡会?」紫光帝低声问。

  「谢皇上关心,臣妾方才确有小睡片刻。」她轻声应。解下君王的狐皮披风到一旁的屏风上挂好,然后倒了杯茶奉上,温顺的立于一旁。

  虽然已经在咏春宫那边用过一顿宵夜,也喝了好几杯茶,但紫光帝还是将茶抿了一口才放下。对明恩华道:

  「下次若再有这种情况,朕会让人过来传话,妳且先睡无妨,无须再等。」

  「是。臣妾知道了,臣妾多谢皇上的关怀。」一贯的低眉顺眼。

  「这是什么?」皇帝走到书案旁,就着两盏油灯的亮度,看着桌案上一迭新写成的书稿。漂亮工整的簪花小楷相当赏心悦目,就算内容仅是乏味的练笔抄书,也有十足的欣赏价值。「很秀丽的字。」他称赞道。

  「谢皇上。这是臣妾随手写的草稿,内容有些凌乱,还需要加以整理,是一些童蒙的东西。予瞳已经四岁,该开始学习了。」见皇帝的眼神从漫不经心的欣赏转为对内容的注意后,她只好在一旁加以说明。

  「予瞳已经四岁了吗?是可以该开始学习了。写得不错,以谣韵的方式编写章句字义与经典格言,容易记忆,施于童蒙教育,应可收到事半功倍效果。这样吧,妳好好编写,待全部编写完成后,交付文书馆缮写成册,日后即以此书册作为所有童生的初学本。」紫光帝很快看完手上的十数张文稿,同时做下决定。

  「这……是。多谢皇上,臣妾定会尽心尽力完成。」惊讶,却不觉惊喜,但又拒绝不得,只能应诺。

  紫光帝满意点头,对这个决定意犹未尽,见桌案上放置了十来本书,内容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一旁还放置了数十张记下重点的稿纸,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落坐,对这些东西一一检视起来,一方面提个意见补遗,一方面打发剩余的时间。

  倒没料到明夏宫这位,竟有如此好本事。翻看着所有文稿,发现自己竟没有可以提意见的地方,就可以知道这个编写人是多么心思缜密的人了,而且,难得的学识丰富。

  紫光帝发现自己对这个新妃的了解太过贫乏,算起来根本是一无所知……这样可不好,非常不好。

  明恩华一直乖乖静立于皇帝身侧,安静得像个最本分的侍仆,主人没有需求,她就绝不开口表现,沉静的观察着他。

  皇帝身上有干净清爽的味道,想来是在咏春宫那边沐浴过了。那么,此刻来她这儿,应只是打算坐坐就走吧?所以才会刻意专注于桌案上那些不值一哂的事物上……她心中暗暗想着。

  在紫光帝的七个妻妾中,只嫁进皇室两年的明恩华,对紫光帝而言,是最陌生的妻子,两人一直非常不熟。

  以前当东宫太子时,由于没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劳心劳力——经历过差点被儿子逼宫政变的事件后,勤业帝把国家权柄握得极牢,绝不旁分。东宫太子每日能做的也不过就是一些与国家政策无关的事,与士子往来、主持宗庙祭祀、在早朝上听政而不能问政等等。所以日子过得很悠闲,有许多时间可以与妻妾子女相处,情感维系得还不错。

  而明恩华是在紫光帝登基的第二个月嫁进皇宫的,那时正是新帝最忙的时候,加上明恩雅甫亡故,新帝与明恩雅感情还不错,还在惆怅着,实在没有心思与这个新娶的妻子培养感情。所以两人的圆房,是在成亲半年之后。

  两年来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算起来也不过十几次,而且还是在深夜,没什么聊天了解彼此的机会,总是吹了灯、上了床,有时会肌肤相亲,有时只是睡觉,时间也就这样乏善可陈的在黑夜里过去了。

  明恩华觉得皇帝是个极冷静自制的人,所以他能理智的把妻子当成臣下管理得有条不紊,也能把床笫之事当成不太重要的琐碎家事,囫圃处理完毕。当然,对于床笫之事,本就懵懂无知的她是没什么抱怨的,毕竟无从比较起,也没人可以交流心得。

  她所知道的肌肤之亲,只有少少的几个词儿就可以说完:躯体交迭、汗水交融、压力、喘息、晃荡,然后结束。

  她从来爱洁,无法忍受顶着一身热汗入睡——更别说是睡在沾满暧昧气味的床上。老实说,即使两人什么也没做,纯粹同睡于一张床上,就足以教她浑身难受了,私有领域多了个外人,是件太痛苦的事。幸好这个男人一个月只来一次,而且他很忙,来时总是因为想着公事而心不在焉,所以从来没发现她的异状。

  她想,她是喜欢他的,这个男人具备了女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最绝顶优异的夫婿条件——身分是帝王,手握全天下最高的权与利,难得的年轻又长相俊美;他勤于政事,性情沉稳淡定,证明了他将会是个大有为的君王。

  两年前被他掀起盖头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这个出色得难以形容的男人。太出色了,让她忍不住低下头,无法遏抑住心口某种陌生且难受的感觉。那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今已能概略理清,挫败的承认这就叫自卑。

  是的,自卑。

  对方太出色,而她差得太远,远到让她没有站在他身边的勇气。在无法旗鼓相当的情形下,与他并立,只能被他的光芒彻底吞噬。就算忍不住对这男人崇拜喜欢,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斤两与之相距有多远……

  再有,喜欢一个男人,不表示喜欢与他相濡以沫,或者亲密的相处。至少,她喜欢他,却从来不希望有太多的机会与他翻滚到床上,总觉得有种幻想破灭的心情。

  紫光帝认为她是个安静守分的女人,这样就够了,他无须再对她了解更多。他不期待、也不需要她倾城绝艳、出凡脱俗或娇俏可人什么的。女人太出色,心思就多,男人一但关注上了,就注定会为这种难缠的女人累。

  原本说是下半夜就过来的,但因为在咏春宫那边被耽搁了,咏春宫半缠半求的,硬是将皇帝给留在床笫上小睡了会,所以过来时已经过了寅时,再没多久就要准备上早朝了。

  剩下的时间不多,皇帝显然需要安静,他的心思似乎已经放在满桌的书册上了,完全忘了身边还杵着一个服侍他的人。

  不过明恩华也不希望得到他的注意就是了。腿有点酸,一夜无眠的等待,让她身体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累,而且皇帝没叫她坐,她也不敢动作,只能努力把自己幻想成屋里柱子的一根,以不引起皇帝注意为最高原则。隐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不着痕迹的将他线条完美的侧面悄悄收拾在心底记忆……

  「……什么味道?」皇帝突然从沉思中回神,被一抹奇特的香味唤醒。

  明恩华嗅了下,轻啊了声,带着点惊喜,一时忘了礼数,快步走到向西的窗口,将两扇原本虚掩着的窗给推开。随着晨风的拂入,将那香味更清楚完整的卷了进来,满室生香,让人不由自主迎面昂首而就,被香气掳获,沐于其中。

  「是薄荷莲,它开花了!」由于太过惊喜,让明恩华一时忘了保持谨慎矜持的呆板模样,把皇帝晾在身后,整个人扑向窗台,上半身向外倾,想把那朵在暗夜中开花的莲给看得清楚些。

  天还没亮呢,东方的天空底端甚至连一线微白都没有出现,可这株我行我素、品种奇特的莲,居然就径自在夜里开花了,还是开在不可能有人会清醒的时刻!真是太……太任性了!

  可是,好香!完全不似一般莲花的清淡似无,这朵薄荷莲拒绝让人看到它开花时的娇美,却又不吝招摇着它独一无二的凉香。带着薄荷味的莲香,很浓郁,闻久了也奇异的不感到刺鼻,反而会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受,整个精神不由得都振作起来。

  「散发薄荷香味的莲花?倒也稀奇,皇宫里几时有这样的奇花?」紫光帝放下书,缓步走到窗边,与明恩华并立在一起,忍不住也想看清那朵薄荷莲长成怎生模样。但天实在太黑了,除了迷人的香味外,什么也没办法看到。

  「这是臣妾从娘家带过来种下的。种了两年,今年第一次开花,原本还以为没办法种成。先前种了满池,都没种成,仅存墙角这一株奄奄一息的活了两年,见它今年好不容易结了花苞,也因为时令未到,所以不敢奢想真的会开花。」理应夏天才开的莲,居然在春末探头!她太过兴奋,无法忍受看不到新绽的花,忙回身从墙柱上取下一盏纱罩灯,笑着邀请皇帝:「皇上,能否移驾回廊,让臣妾陪您一同赏花可好?」

  她极其喜爱莲吧?只是一朵花开,便能教平常守分文静的她一改娴雅性情,主动对他提出请求,倒也教紫光帝颇觉有趣。

  「自然好,走吧。」颇为欣然的应着。

  他对薄荷莲的好奇心不下于他这个似乎爱花成痴的妃子,所以在明恩华的邀请下,自是点头,与她一同出房门,到回廊赏花去了。

  在咏春宫那边小睡过后,便再也没有困头。来到明夏宫,既不想再睡,亦无欢好的欲意,心思有些索然无味,本想与她谈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要不是发现了她编写教案的长才,从而开始对这女子感到好奇,这会儿就真的只能耗着时间等天亮了。

  一个随手就能编写出好记易学、具有史事典故教案的女子,又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角色?

  一个不简单的角色,却在这两年来毫无声息,无所作为,这是为什么?

  然后,紫光帝想起来,在他临幸的妃妾中,这明夏宫是唯一没有在独处时,向他索求过恩宠的人!小自索讨一件名贵首饰,大至为家族谋求封宫荫爵等,都不曾有过。

  她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也刻意在他面前淡化痕迹。为什么?

  平淡的夜晚,没有月亮的十五,因为意外的新发现而变得有趣起来。

  紫光帝终于对明恩华生出印象,在心底记下了。总算是把明恩华这个名字与容貌长相对上,不再模糊一片。

  在他无暇理会后宫的这两年时间,这后宫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了呢?也许,他该花点时间了解并且整顿一下了——紫光帝漫不经心的欣赏那朵坚持不按时令偏要在春末夜里绽放的薄荷莲,心底想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8-20
第二章


  每个月初一,是后宫所有妃妾聚会的日子。静姝书馆二楼的兰馨阁,正是聚会的地点。

  聚会的第一目的,当然是提取月例钱与布料香料等各种生活事物。由目前暂管后宫财务的咏春宫主持、内务府的宫务总管负责发放,若哪个妃妾有额外的开销需要,就必须当场提出,经过各宫同意后公开提取,待各宫室的宫女将月例钱签字领走后,若无其它事情讨论,通常就是闲散交谈时间,各自联络感情。

  不过,今日的聚会显然是不同的,而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因为——皇帝陛下居然亲临了!

  正当讨论的议题从月例钱转向如何操办皇帝选新妃的事情上时,甫下朝的紫光帝莅临兰馨阁,惊得所有人不敢置信,全都浑浑噩噩地几乎无法做出反应。惊喜交加的情绪甚至让好几个侧妃泪满眶,低低啜泣起来。

  毕竟皇帝向来不轻易在白天驾临后宫的!而国事繁忙的皇帝,每个月只见妻妾一次,谁也没有特权例外。她们的共同夫君自从登基为帝后,再也没有私人时间可以留给她们,各个都是香闺独守,寂寞皆同。

  能够在白日见到帝王,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三个宫妃正妻平常还能借口以公事到上皇宫求见皇上,藉公谋私,一慰相思之苦。而没有实权的侧妃,每天活动范围,只能是后宫与其他女眷游玩之处,绝对没有机会与皇帝创造「巧遇」的场景。

  整个日曜皇宫的广大建筑体,若从空中鸟瞰的话,基本上形成一个「日」字形分布。日的中间那一横杠,正是上皇宫与下皇宫(也就是后宫)的区隔处。

  没有被皇帝赋予实权的侧妃们,若想踏出后宫大门,穿过分隔着上皇宫与下皇宫的那道警备森严的门墙,前往皇帝所独有的上皇宫的话,除非皇帝召见,否则就算插了翅也飞不过去。

  倘若说正妃的直属上司是皇帝,那么侧妃的直属上司就是正妃。在等级森严的皇宫,断不容许有擅自僭越的事情发生,否则后果是难以承受的,尤其紫光帝又是历来最无法忍受后宫闹事的帝王。

  皇帝莅临,在一番拜见后,咏春宫连忙让出首位,移往右首第一个位置站定。

  紫光帝在首座落坐,眼光公平的看过每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唇边带着浅笑,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皇上,今儿个怎么想要过来这儿?您应当刚下朝吧?累吗?」咏春宫满脸欣喜难以抑住,本身已经坐得最接近帝王了,偏还将身躯倾过去,近到都要不合规矩、引起其他众妃侧目了,却还没有节制。「来人,还不快快上茶!」一旁的侍婢伶俐的赶忙将上好的茶奉上,交由咏春宫献殷勤。

  「皇上,这是今年的春茶,刚送进宫里来的。您趁热喝。」

  紫光帝点头,啜了口,对所有人道:

  「都坐吧。」

  众妻妾依身分等级落坐。七人里,最勇于争取发言表现的,除了咏春宫外,不作第二人想。她向来就是众妻妾里,性情最活泼张扬的人。她从来不掩饰对紫光帝天澈的爱意,不管人前人后,总是直接表现给帝王看,并且努力让帝王眼中只有自己,一门心思向来都扑在让自己成为人群中无法被忽视的焦点。

  不过紫光帝虽纵容咏春宫抢出风头,却没有与之应合,对咏春宫浅浅一笑后,目光转向坐在左侧第一位的明恩华身上,问道:

  「明夏宫,半个月前朕看到的那份童蒙文稿,是否编写完成了?」

  没想到当时以为只是皇上随口说出的话,竟一直被帝王记着。明恩华压住心口的惊讶,语气平缓道:

  「禀皇上,臣妾已经编写完成。待这两日最后修定完善后,即可交付文书馆抄写订成册。」

  「很好。」紫光帝点头嘉许。接着对所有妻妾道:「各位爱妃,明夏宫编写了一份童蒙教案,内容浅显易懂,更易琅琅上口,最适宜用于幼儿初学。于是朕令明夏宫将教案完成后,交付文书馆抄写造册予以流传。」

  是什么了不得的教案值得皇帝如此重视,竟还明令造册流传?!

  惊奇又微带着妒意的目光一下子全射在明恩华脸上,深深打量着这个长相美丽,却又不够美到能在七个人里出挑显眼的新妇。虽无法在容貌上脱颖而出,竟能以才华博得圣眷吗?才嫁进来两年,就能被皇上惦记住了吗?

  咏春宫美丽的唇角微撇,正要说些什么,却已有人抢先开口说了——

  「真了不起啊,明夏宫娘娘真是好本事,想想也该是如此,毕竟明家专门出才女,是天下皆知的事啊。娘娘如此才华,恩雅妹妹可算是后继有人了。」身为侧妃之首的张妃,以与着她身分不符的语气带笑称赞着。

  张妃的年纪最大,打紫光帝一出世,就在一旁服侍着,是紫光帝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侍与女人。低微的出身让她连当个侧妃都极之勉强,幸而紫光帝长情,不止立她为侧妃,更给了她侧妃之首的名分。虽说是侧妃,但地位颇为超然,连行事张扬的咏春宫也不轻易与她为难。所以此刻即使说出这种已经算是僭越身分的话,也会被包容。

  「张妃谬赞了,明夏宫不敢当。」明恩华淡淡应着。

  「哎,臣妾这是景仰哪,哪敢是称赞,请娘娘别多心了。」

  「不会的,也不敢当。」不带情绪的漫应,让话题到此为止。

  紫光帝淡扫了两人一眼,不必看其他人,也知道大概脱离不了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情,即使掩饰了表情,也掩饰不了心情。这是后宫常态,太闲的一群女人,也只能这样过日子了。没当一回事的直接略过,径自道:

  「如今朕有四名子女,皇长子予晖、皇长女予暇都已经进入储英院与蕴秀院就读外,六岁的予旸与四岁的予瞳,都正是启蒙期。朕登基以来,一直忙于国事,却也从来没有忘记要将后宫职责做个明确划分,也好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如今正好趁着选新妃以及皇室子女教育等事,做一个处理。诸位爱妃皆各有所长,朕希望诸位的长才能够有所发挥,比如明夏宫之才,正适合放于教育。」

  向来性子比较清冷孤傲的金秋宫这时开口问道:

  「皇上,您莫不是打算让明夏宫执掌蕴秀院,当个女祭酒?」

  「唯才是用,有何不可?」皇帝似真似假的回道。

  「这怎么能成!」咏春宫第一个脱口惊呼。「如果皇上只是想找点事给明夏宫做,其实静姝书馆或者宫务府那边都有不少事可以操忙。至于现在,皇上您看——」纤手指着右边靠墙的书架上,那塞得满满的图轴:「这些都是这一个月来,我们收到的选妃肖象。我们三人得忙着筛选,然后下个月还得一一将入选的秀女给宣来后宫考核呢。这一忙,可说不准会忙到什么时候。皇上怎好在这时候加重明夏宫的负担呢?更何况明夏宫如此年轻,尚缺历练,就算皇上看重明夏宫的才华,也不好这样急就章吧?如果皇上认为蕴秀院需要个女祭酒,那些首领女官里应该有人可以胜任。」

  「可不是吗,那些首领女官可是咏春宫娘娘这两年来『独力』煞费苦心培养起来的优秀女官呢,听说才华出众到去选个女状元都没问题……哎,可惜自从五年前嘉德皇后大行后,咱日曜皇朝再也没有办过皇家诗宴、京华百花宴什么的,自然就无从选出女状元、女才子什么的了。」张妃笑得很耀眼,语气很诚挚,但说出来的话可一点也不中听了。

  「张妃对那些首领女官还真是了解。本宫尽心尽力裁培那些女官,就是希望她们学有所成,能够佐助内廷的治理。」

  「是啊,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咏春宫娘娘有多么尽心尽力,咱这后宫明明有三个宫主儿,却只见咏春宫忙进忙出的打理,从不假他人之手,真是太辛苦了。」

  「能够为皇上分忧解劳,是臣妾的荣幸,丝毫不以为苦。」咏春宫暗自咬牙。

  「是啊,这种辛苦,别人想求也求不来的呢。娘娘看来似乎不乐见这样的『辛苦』被旁分,才会皇上一提起要让明夏宫娘娘当女祭酒,就立刻反对。这应该是娘娘对明夏宫娘娘的体贴吧?真是教人感动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若不是张妃近来心情非常不好,就是她刻意要与咏春宫对干上了。

  咏春宫被张妃这么一刺,脸色是气到发白了,却也没有笨到当着皇帝的脸发作。她只是抿着嘴,直直望着张妃不语,神情又气又委屈。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而且还冷了非常久。在场有身分开口缓颊的明夏宫与金秋宫都聪明的保持缄默,把一切交由圣裁,宁愿承受可能的连坐处罚,也不想在这时出头。

  每一双带着惧意的美眸都忍不住偷偷觑向皇帝那边,害怕龙颜大怒,却更想知道皇帝会怎么处理;面对这两个向来甚获帝心的妃妾,又会偏向哪一边。

  在这些忙着提心吊胆的人里,明恩华只是低垂着头,把自己置身事外。这两年过得太舒服了,从未有机会见识到后宫争宠争权的实况。而今,当皇帝开始打算确立后宫每个妃子的权责、给予管理内廷的权力时,争端也就无法避免的产生了。

  先前由于紫光帝太忙,内廷的所有事务没有特别指定谁负责,一直都被咏春宫理所当然的独揽。虽说三个正妃都有权参与,但咏春宫可不管这个,直接把所有事情决策完,再命人送到另两位宫居盖妃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吃定了明恩华的年幼,与金秋宫的孤芳自赏。

  这样的独断独行,其他妃妾不是没有怨言的,但苦于皇帝尚忙不出手来处理后宫事务。如今皇上已经决定做这件事了,咏春宫当然要名正言顺的得到主导内廷的权力。而同时,沉闷已久的张妃,又怎么能甘于一个没有实权的侧妃之首?若不趁现在发难,藉此得到皇帝的赐权,以后也就没指望了。

  整个后宫,没有太复杂,说穿了也就是咏春宫与张妃在斗。她们嫁给紫光帝最久,从琉离王时期就斗上了,不过那时最受宠的是第一正妻明恩雅,比家世比才貌,都超过两人甚多,所以两人行径也算收敛。但现在可不比以往了,明恩雅没了不说,皇帝的两个儿子正是出自眼前这两位妃子的肚皮。人说母凭子贵,在皇帝面前说起话也有底气了。

  大家都在惴惴的想着皇帝会怎么做。沉默的气氛维持得太久,久到几乎让人窒息,连两个惹事的,心中也有些忐忑,害怕自己太过了,超过皇帝愿意忍受的界限。

  紫光帝没有勃然大怒,心底自然是不悦,但还不足以为这样的事表现出大动肝火的神情。身为皇帝,没有真正喜怒形于色的权利,在喜与怒的表现上,都必须出自精确的计量,并且达到目的。

  确定沉默得够久,已经足以让所有妃妾警惕后,紫光帝语气冷然:

  「朕一直以为诸位相处在后宫,应是平静和乐才是,毕竟也不过七个人而已。不料竟非如此,一点小事,还是没有定论的小事,就让妳们两人争吵成这样,这是身为后宫表率该有的表现吗?」

  「皇上息怒!」所有妃妾立即起身,而侍立在两侧的侍女早已害怕得跌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不已了。

  「朕何怒之有?眼下怒的,不是另有其人吗?」淡淡的语气。

  所有人更害怕了,其中以张妃最为失态,奔跪向皇帝身侧,颤声道:

  「臣妾无状,惹怒天颜,请皇上降罪!」

  「张侧妃何来此言?张侧妃是群妃里年纪最长、手段最圆融成熟的人,又怎么会有无状的行止呢?」

  「皇、皇上……」

  「张侧妃」这三个字,像巨锤捶向心口,捶得张妃魂飞魄散。侧妃二字虽是她真正的封号,但一般人在称呼侧妃时,都会直接把「侧」字去掉,让名号听起来顺耳些,连皇帝本人也是如此。而一旦皇帝把侧妃这完整封号叫出来,就表示皇帝被惹得不悦了。

  「除了叫皇上,就没有其它的话了吗?接下来该哭哭啼啼的要求朕做主才是吧?不然妳二人何须在朕眼前搬演这一出?」

  「皇上息怒,臣妾知错了……」咏春宫吓得脸色煞白,考虑要不要学着张妃跪到帝王脚下,以求得皇上原谅。今日这样,果然是太过了!

  紫光帝没有给她们机会,他决定让这些闲过头的女人一颗心就这么吊着。看向明恩华,下令道:

  「明夏宫留下。」然后看向所有妃妾:「妳们,回各自的居所,自省三日。咏春宫与张侧妃禁足十日。这十日,内廷的事务由明夏宫、金秋宫暂理。」

  「倘若朕确实有意让妳前往蕴秀院当祭酒,妳可能胜任?」

  仿佛方才不曾发生任何事,待众妃都离开走远后,紫光帝立即开口谈回这个话题,俊美的脸上一片沉着平和,完全看不到丝毫恼意。

  明恩华尽力调适情绪,不让自己仍在颤抖的心思形于外。今天的事件,让她对皇帝多了一些了解,而这种了解,并不是那么让人感到愉快,某种无可名状的凉意,在全身涌动。语气努力保持在平淡有礼:

  「如同咏春宫娘娘所言,臣妾经历尚欠缺,若是执掌了蕴秀院,恐怕力有未逮。何况臣妾以为蕴秀院的现况不需要改变。」老实说,她并不认为皇帝心中打的是这个主意,要当真满口应承下来,才是该糟了吧。

  「明夏宫何来此言?又何必妄自菲薄至此。」

  明恩华屈身一福:

  「臣妾只是就事实回禀皇上,并非妄自菲薄。」

  「说说看何谓事实。」

  「蕴秀院向来不特别设置祭酒一职,因为无此必要。从来都是皇室里年高德劭、公认才学出众的夫人或公主担任女博士,教授王室贵族们的千金知识礼仪;平日院里事务由宫务府代管,亦从未出错,既然现有的编制已能让蕴秀院顺利运转,自然无须多设祭酒一职。」

  「如果蕴秀院有妳说得运转顺利、全无问题的话,那为何妳只在那里待了四年?」今日既然特意来找她,自然对她的情况做了一番了解。

  蕴秀院所招收的女学生,除了王室贵族出身外,五品以上的宫家千金亦得以进入就读。蕴秀院既是学院,更是千金小姐交谊游玩的地方。八岁即可入学,通常可以一直学习到十四岁或嫁人前。紫光帝知道明恩华只在蕴秀院待了四年,十二岁之后就不再去蕴秀院学习了。

  「臣妾确实只待了四年,但这并非蕴秀院有什么问题,而是臣妾资质浅薄,总是跟不上课业进度,于是家人便让臣妾留在家中自修了。」她低着头,语气谦卑。半敛的眼皮下,眸光充满警觉。

  其实只在蕴秀院读四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那只是一个提供闺阁女子休闲娱乐更重于学习知识的地方,从没有明文规定就读年限。有的人在那里待个十年愉快自在,也有人进去一个月就适应不良出来了,端看各人意愿罢了。

  紫光帝牢牢看着始终低垂着头的明恩华,突然改了个话题,问她道:

  「对于咏春宫一手掌理内廷所有事务,妳有何看法?」

  「能者多劳,本在情理之中。」

  真是个谨慎的女子,不是自贬就是撇清,让自己置身事外,紫光帝心中想着。

  如此小心守分,确实是宫中明哲保身的良方,但以她的背景,实在无须如此像个童养媳般的小心翼翼,就算她想在宫中横着走,别人也还是得礼让她三分的。

  娘家势力雄厚的她,不必像咏春宫或张妃那样,拼命想在后宫出头,来为家族铺出高官厚禄的青云路。照理说,她该过得比咏春宫更张扬,也应该那样过。

  再说,即使她想要一直这样小心守分过完一生,就以为能所愿得偿吗?明家选择她进宫为妃,绝不可能只是要她当个无声无息的存在吧?明家人心中想什么,他心底明白得很。也许眼前这个年方二十的小女子真的不懂,但她背后那些人,终究不会允许她永远只乖乖守在明夏宫,当个不问世事的莲花痴。

  不管明家想要她在宫里起什么作用、想得到什么,他现在需要背景雄厚的她来当整顿内廷与后宫的第一枚亮眼棋子。就算不是看上她的才华,光是她的身分拿出来,也是全后宫最当仁不让的,紫光帝自然没有放过她、由着她去过舒心平凡日子的道理。

  「如果妳不愿分担咏春宫的责任,那么这些宫务就暂时交由金秋宫与咏春宫去办吧。这十日咏春宫被禁足,正好让金秋宫学着上手,至于妳呢……」

  明恩华心口被高高吊起,屏息着。

  「原本朕想让妳去蕴秀院当个助教,将童蒙这部分经营起来,也就是说,从此蕴秀院的女学生将从四岁招起……不过朕想了一下,贸然改制,总是冒险了些,还不如让妳私底下先教两个学生,待实际成果出来,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再公开改制,就不会被朝臣反对了。」

  她定定垂视于地面的双眸,不敢稍抬,却看到一双明黄色的鞋子无声的走进她的视线内,在她面前,站定。

  站立在她面前的帝王,以沉默的氛围压迫着她无法再回避,只能抬头面对。但,抬头后,她该怎么应对?

  「皇上的意思是?」好不容易蓄足了胆气抬头看着帝王,那双深黑如海,望不见底的眼,让她手脚冰冷,很想逃开。

  「既然朕打算将妳编写的教案当作全国通用的童蒙书,妳总该对这本教案的教学成果做保证。所以,从下个月起,三皇子予旸、四公主予瞳,就交给妳教了。」

  老天!让她教育三皇子!有没有搞错!

  明恩华非常肯定皇帝是有意的在为难她了。这个为难当然不在予瞳,而在于三皇子予旸是张妃的儿子。

  「承蒙皇上抬爱,但请皇上三思,这毕竟于礼不合。历来的皇子通常都是由学识渊博的翰林大学士启蒙,臣妾身为女子,又非才华出众之人,并不适合担此大任。还望皇上三思。」光是张妃那一关,就够她受的了。

  紫光帝俊挺的眉毛微挑,当然看出她的不乐意。慢吞吞地道:

  「又拒绝?身为朕的正妃之一,为朕分忧是妳的责任与义务。可妳既无意于内廷宫务,又不乐意接受朕委托于妳的这点小事,明夏宫莫非认为朕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只是为着等妳拒绝?」

  这话说得太重了!她完全承受不起。

  明恩华全身冰冷,知道自己今天算是把皇帝给得罪透了!既然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挨上那么一刀,那她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皇上恕罪,实因臣妾从未独自承担大任,没有自信可以将教育皇子的事办好。皇子的教育本该慎之又慎,若是只教授公主,教得不好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然皇子乃国之未来储君之一,若有个差错……」心惊胆跳的发现皇帝脸上闪过一抹不耐,明恩华也只能赶紧说道:「既然皇上不弃,交予臣妾这个任务,臣妾定当竭尽心力,全力以赴。」

  「很好。」皇帝终于满意。「妳既然明白皇子的教育不可轻忽,相信在妳的教授下,予旸将会有很出色的学习表现。」

  「臣妾定不教皇上失望。」明恩华涩涩的应道。她现在全身都在发苦,恨不得可以马上退下,回到明夏宫里连着喝上十壶蜜茶来把满身的苦涩都化掉。

  心情很不错的紫光帝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没在意那副单薄的细肩有多么僵硬如石。

  「妳好好把这件事办好。张妃那儿朕会派人说去,只要妳将予旸启蒙得好,日后学习古文典籍一日千里,张妃见成效卓著,定会感谢妳。」

  错!张妃永远都不会感谢她!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显然,皇帝似乎觉得给她找的麻烦还不够多,原本打算离开的步子,在门口停住,又撂下一个决定:

  「这样吧,既然从下个月起,予旸与予瞳就是妳的学生了,让他们两人日日从东边的初晞宫穿过大半个皇宫来到明夏宫,也太奔波了。所以,就让他们二人搬到妳那儿住吧。」

  让皇子皇女搬到她那里住!

  就算是尊贵如皇后都没福气与亲生儿子日夜相处呢,她凭什么?!

  被惊得哑口无言的明恩华,甚至没法做出平淡的表情,整个人就在皇帝面前生生的傻住了!

  「不谢恩吗?」

  「谢皇上恩典。」提线木偶似的应着。

  她眼前一阵昏黑,双耳轰隆隆直响,身体状况如此不正常之下,不敢确定皇帝临去前,是否真的发出了低沉愉悦的笑声——那种仿佛是恶作剧得逞的笑声。

  那应该不是沉稳冷淡皇帝发出的笑声吧?那是恶鬼从地狱幽冥传来的冷笑吧?再不然就是她耳鸣得太严重了,一定是的!

  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清晨,不必更鼓楼的五通鼓来敲醒大地,宣告天已大亮,光这不可思议的消息就足以将皇宫上下都给炸翻了!

  皇帝竟然允许明夏宫亲自养育三皇子与四公主!

  这样的恩宠根本是太超过了,甚至不可能是出自于性情冷静的紫光帝!就算已经是事实,但仍然没有人愿意相信紫光帝会做出这样离谱的决定。

  所有人都知道,紫光帝最痛恨后宫起风波,向来刻意压制后宫权力,不让任何人有坐大的机会。而今他突然做出这等于礼不合的事,到底是什么道理?就算再怎么宠爱一个妃子,也不可能出格成这样吧?!

  再说,倘若只让明夏宫抚养四公主的话,虽然还是于礼不合,但情义上却是说得过去的,毕竟明夏宫可是四公主的亲姨。但那三皇子,又算是什么事儿?!皇子的身分何等重要、又何等崇高,他们可是未来可能的储君呢!皇子的教育向来是由全国公认最有学问最具德行的大学士担任,岂可等闲视之?就算只是启蒙,也不该假于妇人之手!

  这消息在第二天早朝时,成了重点讨论的话题,其它什么天灾人祸等事宜都给抛到脑后,非要把皇帝的家事给谈个一清二楚不可,务必要让皇帝脑筋清醒点,好好正视皇子的教育,这可是玩笑不得的大事!

  上皇宫那边正在闹哄哄,下皇宫这边的安静,当然也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罢了。

  也许她还该感谢昨日皇帝大人借故给张妃等人禁足呢,不然她哪来眼下的片刻清静可过。

  张妃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她知道;等张妃能走出云扬苑后,第一件事一定是来找她麻烦,她也知道。

  明恩华用力揉着嘶嘶抽疼的太阳穴,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头昏目眩的症状根本没有改善丝毫。

  教育皇子皇女、与他们共同生活等事,虽然已让整个皇宫震动、让朝廷议论纷纷,觉得此事大得惊天了,但无眠想了一整夜后,明恩华却有个恐怖的感觉——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他,到底想藉由她达到什么目的?而,一旦达到之后,她的处境又该怎么办?

  「娘娘,喝点安神汤吧。」明翠悄声走进卧房,见主子半躺在靠窗的凉榻上,一边揉着额角,一手还拿着本书在看。叹口气道:「娘娘的头正疼,还是别看书折腾了吧。把汤喝完,或能安睡些许时间。」

  「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安睡。」明恩华苦笑的道。不过还是把汤接过来,虽然没有任何胃口,但把身子顾好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何应付接下来可能到来的种种硬仗。

  「娘娘,方才宫务府送来了最新递呈上来的拜帖。有四份来自明府,还有一份是蕴秀院柳助教的拜帖。」

  「柳助教?莫非是去年冬天被咏春宫特地拔擢进蕴秀院的那位女官?」

  「是。柳助教闺名叫柳丽池,是咏春宫的远房堂亲,父亲是南荒一个小县的县令,她在当地被封为才女。因身分过低,不具备进入蕴秀院就读的资格。蕴秀院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蕴秀院的教职人员必须同是蕴秀院出身。咏春宫不顾蕴秀院所有女博士、女助教的反对,坚持将柳助教安插进去,已经得罪了相当多的人。」

  在明翠说明时,明恩华也想起来:

  「今年的皇家年夜宴上,丰秀公主与咏絮郡主处处与咏春宫为难,还在皇上面前直接挑衅,就是为着这件事吧?」觉得头更痛了。问道:「我们明夏宫与她素无往来,这柳助教为何会想来拜见?」

  明翠想到方才新听闻到的消息,于是猜测道:

  「柳助教同时还身兼内务府尚衣女官,一直负责众皇子皇女的起居衣饰打理。或许……日后娘娘在教授三皇子、四公主时,柳助教会侍在一旁协助。」

  明恩华点头。「既可协助教育,又可打理皇子生活起居。她倒是个好人选。这应该是出自咏春宫的决议吧?皇上知道这件事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皇上还在早朝上忙着呢。

  就算知道了,也会同意吧?

  「我猜皇上还不知道。所以咏春宫才会让柳助教递拜帖过来,希望先将我这边关节打通,藉我、或金秋宫之口向皇上提起。」她叹了口气,说道:「传令下去,让柳助教未时过来见我。」

  「娘娘打算让柳助教进明夏宫吗?她可是咏春宫的人。」明翠担心道。

  「既是咏春宫心愿,成全她何妨?」

  「娘娘何须如此委屈,这咏春宫也太霸道了。」

  明恩华笑笑。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我也不是怕了咏春宫,一切只是顺势而为罢了。让柳助教过来何妨?反正不是她,也会是别人,皇上怎么可能真的放任我一个人教养皇子皇女?但愿咏春宫不会后悔下这一着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8-20
第三章


  每日早朝结束后,直到中午进膳前的这段空档,是皇帝私人的燕居时间,通常不安排接见朝臣议事或办公。就在宣政殿后面的寝室稍作休息,也许小睡片刻,也许看一些书籍,总之不让任何人打扰,连贴身侍仆也令退到距寝室十步之外,若无拉铃传唤,不得进入。

  今日,紫光帝天澈下朝后,并没有小睡,亦无阅读。而原本理应只有他一个人独处的空间,竟还有另两名影子般的存在,其中一人正在向他汇报近来探得的消息,从宫内到宫外、从国内民生到邻国国情等无所不包。简报完所有重点消息后,最后报告的是所有与明夏宫相关的事,因为此乃为皇帝近来所特别关注,所以报告得较为详尽。

  历代帝王都会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密卫,称之为神影卫,只听令于皇帝一人。为了安全起见,大部分的人员编制都属于机密,独皇帝一人知晓,群臣都知道这个机构的存在,也知道不得公开谈论神影卫,更别说加以打探了。

  不过所有人不知道的是:紫光帝于琉离王期间,便已秘密建立了一支暗探,专事打探天下间所有精切的消息,这是他一手建立栽培的,而且暗探的成员,皆是紫光帝最信任的心腹。

  暗探通常以其它身分隐于宫内宫外——可能是皇宫里最微不足道的浣衣宫女,也可能是朝堂上的官员,更可能是四处奔波的行商,或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士。

  所以紫光帝除了有武艺高强的神影卫之外,更有精于打探消息的「探卫」,这两支只忠心于皇帝本人的存在,自然是紫光帝最信任的人。

  随手拿了段燃香,将香炉盖子掀起,轻轻拨弄着里头尚漫燃着的龙涎香。紫光帝听完初步汇报后,好一会才道:

  「看来这半个月来,明夏宫接见了不少人,甚至连存心挑衅的张妃都见了,还被闹了一场,被人犯上仍能隐忍不发是吧……对于接纳柳丽池进明夏宫一事,流鸿,你怎么看?」

  「属下认为明夏宫娘娘接见柳丽池,应是想与咏春宫暂时交好。毕竟张妃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与张妃对立是难免的事了,自然不好再得罪咏春宫这边。明夏宫娘娘虽然圣眷正隆,但行事仍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张扬举止。」

  「不敢吗?」轻哼,形状优美的唇角微勾。将香炉盖好,右手食指微曲,在桌几上轻敲。思考了好一会,道:「朕对她了解尚不深。她做事小心谨慎倒是不假,似乎总希望谁也不要得罪,这是无谋呢?还是无胆?」

  「皇上,历来每一个尚未受宠或甫受皇恩的宫妃,初时总是如此行事,属下并不感到意外。」

  「你是这么看的?把她视作寻常?依照历代宫妃的惯有表现来看她,想当然尔的认为她只是缺少张扬的底气?」

  似乎很习惯被皇帝丢出问题,身为探卫首席的流鸿微微躬了下身,不慌不忙的回道:

  「属下这半个月来,特地派了流伶前去观察明夏宫,而属下更是亲自前往明府,从所有与明夏宫娘娘往来过的人中,去搜寻娘娘从小到大的各种讯息。所得到的结论,即是如此。如皇上需要更多的了解,可以询问流伶。」

  流鸿在提到流伶时,本来专注于帝王的目光,稍微瞬了下,虽没转身看向始终静立在自己身后的那名黑衣女子,但心神显然有一剎那间为之恍神。这当然多少是出于刻意,不然他今日就不会还多带一人前来觐见皇上了。

  他身后这名女子,是个容貌顶极的绝色。而且是个能力卓绝的绝色,已经成为流鸿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隐然有着未来接班人之态势。所以流鸿才会对她另眼相看,甚至把她带到皇帝面前。

  紫光帝淡淡扫了眼流鸿,不必多说什么,光这一眼,就足以让流鸿这辈子的冷汗在此刻流完。

  没有理会流鸿的暗示,事实上,从两人联袂出现到现在,紫光帝一眼也没看向那名绝世美女。

  「你认为明夏宫差的只是真实被宠幸的安全感,所以才会行事得如此胆却、瞻前顾后,既怕咏春宫又怕张妃……也许你心底还猜着:这明夏宫恐怕连位阶最小的杨妃都忌惮着呢。」

  紫光帝半是挪揄的话语,让流鸿一时尴尬无措不已——因为真的被说中了!

  这半个月来的密切观察,流鸿的确对明夏宫有些失望。认为出身显赫的明夏宫娘娘,似乎太不成材了。行为举止上,虽不求气势凌人,总也该有些泱泱傲然的大家风范吧?看看人家那个张妃,是何等低下的出身,如今身为皇帝侧妃,那股子贵妇人的派头,人前人后都摆个十足,所谓的妻以夫贵,正是如此。

  虽被说破心思,但流鸿还是只能弯身道:

  「属下不敢!」

  「你自是不敢说,可心底却是想着的。」心情还不错的紫光帝轻笑了声,几乎是喃喃自语的道:「只是缺少宠幸吗?那朕怎能教她失望呢?」

  「皇上——」流鸿惊讶地叫。

  紫光帝挥了挥手,转身往书案走去。对背后的两人道:

  「退下吧。后宫的事暂时到此为止。上次你说西云国发生宫廷内乱,你尽快把相关消息呈上来。还有,去查查北边野人族屡屡侵犯我边境是什么情况。」

  「是。」流鸿只好应声退下,将身后杵立老半天的绝世美人一同带走。

  两人身形闪入角落不起眼的耳房内,下一会,整个寝殿只剩下皇帝一人,再无旁人声息。

  圆月高挂中天,团帐轻掩缠绵。

  明恩华在小睡片刻后醒来,涣散疲倦的双眸对着床顶眨了眨,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也没意识到浑身上下的酸软无力从何而来。

  一盏纱灯柔和的从床帐外右上方的墙柱上斜拽投进来,待稍微精神些后,她努力抬起突然变得千斤重也似的右手,放到眼前看着。脑袋还钝钝的没办法蓄积思维运转,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看手的举动。

  视线从手掌看到手臂,觉得有些怪怪的,却不知道这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直到发现会觉得奇怪,是因为它光溜溜的之后,也已是好一会之后的事了。

  然后,一只修长好看的男性手掌进入她的视线,盖在她高举的右手上,轻轻抓住,缓缓揉捏把玩,像是爱不释手。

  很轻很轻的力道,却震得明恩华全身抖动,霍地转头,双目圆瞪,表情有一瞬间惊骇,无从掩饰地看向身侧那一张放大的俊脸。

  他的眸光在黑暗中蛰伏,等着将她抓攫,当四只眼睛一对上,她猝不及防,只能落网。

  她的皇帝夫君睡于床榻外侧,而她睡于内侧。所以斜照进来的光线,足以让帝王清晰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而她却无法从暗影里得知皇帝此刻是以什么表情看着她。

  「皇上……」她吶吶出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妳睡得不甚安稳,朕就想,妳应该不会顺眠到天明。」

  「是臣妾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为什么她竟会睡着呢?!太糟糕了。在皇帝面前失去防备的事实,让她满心懊恼,脸上又白又红的变化不休。

  休说侍寝于帝王时,妃妾理应随时保持清醒,就算再怎么疲累,也得做到比皇帝晚睡、比皇帝早起,随时警觉,以服侍皇帝的需求。这是后宫嫔妃侍寝的规矩,而,对她自己来说,有旁人卧于身侧时,她不应该睡着、也不可能能够睡着。

  但……她就是睡着了。在帝王仍清醒时,睡着了。

  紫光帝微微一笑,舒臂将她半身揽入雄健温暖的怀中,很温存的以下巴轻摩娑她的头顶心,一只手还顺理着她披于身后的发。她身子无法控制的一僵,但很快的令自己放松,虽然心跳急如奔雷,但她已经努力以深呼吸在平缓了。

  「爱妃,妳嫁给朕,也两年了吧?」

  「是两年了,皇上。」她乖顺贴伏于皇帝颈窝,声音细小如蚊,呼出的气息无可避免的拂在皇上光裸的胸膛上。

  太过亲密的姿势让她万般不自在,但至少这样的贴合,可以不必直视帝王的眼。她所有的表情都可以安全的隐在帝王的怀抱里,并让自己发热的脑袋得以有一丝丝喘气的空隙能够思考。

  「登基这两年来太忙,对后宫多有冷落,实非朕所愿。也亏得众位爱妃相处甚是和睦,让朕无后顾之忧,说起来,也是妳们三宫治理得好。」

  「皇上谬赞了。臣妾向来懒散无能,对宫务一窍不通,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是真,但并无臣妾之功也是事实。」她小心的应道。

  「怎会对朕如此客气。妳是朕的正妻,平日身为天下妇女的表率,自然需要端方持正。可在这样温存时刻,若还客气如臣属,不免让人心底难受了,妳小小年纪,怎会这般压抑呢……」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惜,在夜深人静彼此依偎时,最易拨动人心绪,使之多愁善感起来。

  皇帝的这番话,让明恩华听得心口一阵冷又一阵热。冷的是畏惧于帝王突然的亲近,不知所谓何由;热的是这些趋近于甜言蜜语的话语,轻易将在男女情事上犹如一张白纸的她,整颗心给撩动得七荤八素。

  觉得很难受,又抑制不了的贪恋……

  对这样的男人动心,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他无须太努力,甚至也不必真心,所有芳心都会轻易手到擒来……

  世间的女子对情事的体验,通常来自所嫁予的夫婿。也许有人在出嫁前看过无数在闺阁间甚为风行的言情话本,对情事产生种种幻想臆测,但那并不是事实。无论如何,对女人而言——尤其是她们这样出身的女人而言,一生对爱情最真实的体会,只会来自于丈夫。是好是坏,都得认了。

  当男人花心思去对自己的女人调情时,女人除了沦陷,还能怎样?她在心底暗自叹息。而她的夫婿、王朝的帝王,还在她耳边厮磨,说着体己话呢——

  「妳也知道,我日曜王朝从不轻易立后,细数立朝一百三十五年、至今经历过五任帝王以来,也只立过二任皇后,大多时候,都是让四宫分权而治,以维持公正平衡。朕赋予三宫权力治理后宫,不只是权利,也是义务。虽然妳并不爱沾染这些琐事,但这是妳的工作,妳是明白的吧?」

  「臣妾明白……」她闭上眼,已经稍稍能忽略掉自己正陷在帝王怀里的事实,努力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一字一句都仔细斟酌着:「只是皇上,不说臣妾年纪尚幼,光是年资上,也远远构不上众位姐姐……」

  紫光帝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打断她缓慢的陈述:

  「爱妃啊,朕可是对妳抱持着很大的期望哪。」轻柔捧起她面孔些许,温暖的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又一记的灼热。「文书府已将妳编写的童蒙教案缮写完成,今日送到朕的案上,朕看了一遍,写得很好。妳如此才学,怎可私藏?明知朕求才若渴的……」吻,落在她唇上,夺去她所有呼吸。

  对情事认知贫乏的明恩华,哪是皇帝的对手!尤其今日的皇帝又表现得如此热情,这种有别于平日冷静且充满距离的面貌,她如何招架得住?

  被皇帝亲昵温柔的动作挑惹得脑袋再度晕糊……仿佛这人不是皇帝,只是个丈夫、只是个男人,太奇怪了。

  这样的皇帝,让她好害怕。不必理智提醒,她全身就抖得像是正站在严冬的雪地里。危险、危险、危险!

  「啊!」然后,因为耳垂被轻轻咬噬,让她整个人巨震,惊叫出声。要不是被皇帝牢牢抱着,她一定会跳个半天高。

  「别怕,朕在这儿呢。」害她惊跳的人如此说着。提供宽阔的胸怀容她栖卧,让她安心。

  明恩华努力压抑住想要抚向小嘴与耳朵的冲动。被吻的嘴巴失去吐息与说话的功能,而被咬的那只左耳,仿佛燃起一把火,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已经烧成灰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皇帝半坐起身,健臂轻松在她腰侧一握,她整个人侧坐在皇帝腿上,又被他牢牢抱住。「啊,是了,就是朕期许妳能好好为朕分忧。妳有这个能力,为何要避居在明夏宫?咏春宫虽然很努力在做事,然而近来行事是有些过了,这就是专擅的坏处。聪明如妳,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嗯?」

  他的举止无比自然,像是两人间常常这样做,且已经做了千万次一般。可事实却并非无此!帝王或许对许多女人这样温存过,但这对她来说,却是第一次!她很清楚的知道这点,所以即使被皇帝的柔情败得溃不成军,也抹去不了心底深处那股恐惧感。

  太刻意了。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不说话呢?恩华?」突然轻唤出她的闺名,让她身子又一震。让男人轻笑出声。「在房内这般拘谨,该如何是好?」

  「皇、皇上……请、请您别……」她甚至连装都再也装不出平静语气,说出口的一字字,都在喘息间破碎得难以辨认。不由自主的失态,让她恨不得在当下就死去。

  够了!够了!拜托,不要更多了……

  而皇帝似乎觉得这个漫长的夜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因为他折腾人的花样还在不断更新中……他的手在她身体上游走,他的唇在她脸上烙印,种种种种无法想象、难以启齿的动作,一点也不脸红的施展出来,滔天烈火似地,将她的神智烧尽,不留丝毫余地。

  这是一个……如果他愿意,就可以教女人在情欲中甘心死去的调情圣手……

  不知是来自初识的情欲,还是无可遏抑的心痛,当越过最极致的那一刻,泪水悄悄从紧闭双跟里淌出……

  月影悄然西移,一夜春宵未歇,纠纠缠缠至黎明。

  咚咚咚咚咚——

  位于宣政殿广场上的更鼓楼,传来五通鼓声,是五更天了。

  卯时,通常是皇帝应该醒来的时刻,也该是整个上皇宫都忙碌起来的时刻。

  然,本该卯时起身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晏起,直至辰时方才从明夏宫离开,勿勿赶往宣政殿而去,将那些负责服侍皇帝穿衣的更衣御侍给赶得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他们生平第一次在皇帝行进时为他洗脸梳发更衣着装,一切都要快快快!既要快,又不能出错,当然更不能为了求快而动作粗鲁,让皇帝感到不适。而且皇帝在穿衣的同时,左右手都各拿着几分奏章看着,因为那些奏章都是今日朝议上要讨论的事项,还是得再多看一下,以防有所疏漏,而这,当然让更衣御侍们的工作进行得更加困难。

  皇帝大人无视众人的忙碌,最外层的龙袍才套上,人便径自往前殿移动,踏上宣政殿前的最后一刻,帝冠才刚戴好呢。

  「皇上驾到——」御前领侍洪亮浑厚的声音广布于大殿每一个角落。

  「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一致躬身朝拜。

  当这些声响在前殿响起的同时,后殿的一大票人都虚脱的倒在地上喘大气,无一例外。

  向来勤政的紫光帝,即位以来第一次早朝迟到,自然引起了广大的关注,并且造成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后果。

  天晓得这两年来庸碌无为、表现平凡的明夏宫,怎么会突然得到圣眷?

  她究竟做了什么?硬要说的话,也不过编写了一册无关紧要的童蒙书,似乎还不足以让皇帝另眼相待不是吗?

  难道这两年来,明夏宫「老实本分」的性情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另有高超手段,让皇帝为之沉迷?沉迷到甚至忘了要保持朝廷势力的平衡?这明家已经如此势大,若是再出现一个宠妃,那明家还不飞天了?!

  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呢?

  而,那个能令皇帝生平第一次晏起的明夏宫,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每日早朝结束后,直到中午进膳前的这段空档,是皇帝私人的燕居时间,通常不安排接见朝臣议事或办公。就在宣政殿后面的寝室稍作休息,也许小睡片刻,也许看一些书籍,总之不让任何人打扰,连贴身侍仆也令退到距寝室十步之外,若无拉铃传唤,不得进入。

  今日,紫光帝天澈下朝后,并没有小睡,亦无阅读。而原本理应只有他一个人独处的空间,竟还有另两名影子般的存在,其中一人正在向他汇报近来探得的消息,从宫内到宫外、从国内民生到邻国国情等无所不包。简报完所有重点消息后,最后报告的是所有与明夏宫相关的事,因为此乃为皇帝近来所特别关注,所以报告得较为详尽。

  历代帝王都会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密卫,称之为神影卫,只听令于皇帝一人。为了安全起见,大部分的人员编制都属于机密,独皇帝一人知晓,群臣都知道这个机构的存在,也知道不得公开谈论神影卫,更别说加以打探了。

  不过所有人不知道的是:紫光帝于琉离王期间,便已秘密建立了一支暗探,专事打探天下间所有精切的消息,这是他一手建立栽培的,而且暗探的成员,皆是紫光帝最信任的心腹。

  暗探通常以其它身分隐于宫内宫外——可能是皇宫里最微不足道的浣衣宫女,也可能是朝堂上的官员,更可能是四处奔波的行商,或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士。

  所以紫光帝除了有武艺高强的神影卫之外,更有精于打探消息的「探卫」,这两支只忠心于皇帝本人的存在,自然是紫光帝最信任的人。

  随手拿了段燃香,将香炉盖子掀起,轻轻拨弄着里头尚漫燃着的龙涎香。紫光帝听完初步汇报后,好一会才道:

  「看来这半个月来,明夏宫接见了不少人,甚至连存心挑衅的张妃都见了,还被闹了一场,被人犯上仍能隐忍不发是吧……对于接纳柳丽池进明夏宫一事,流鸿,你怎么看?」

  「属下认为明夏宫娘娘接见柳丽池,应是想与咏春宫暂时交好。毕竟张妃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与张妃对立是难免的事了,自然不好再得罪咏春宫这边。明夏宫娘娘虽然圣眷正隆,但行事仍是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张扬举止。」

  「不敢吗?」轻哼,形状优美的唇角微勾。将香炉盖好,右手食指微曲,在桌几上轻敲。思考了好一会,道:「朕对她了解尚不深。她做事小心谨慎倒是不假,似乎总希望谁也不要得罪,这是无谋呢?还是无胆?」

  「皇上,历来每一个尚未受宠或甫受皇恩的宫妃,初时总是如此行事,属下并不感到意外。」

  「你是这么看的?把她视作寻常?依照历代宫妃的惯有表现来看她,想当然尔的认为她只是缺少张扬的底气?」

  似乎很习惯被皇帝丢出问题,身为探卫首席的流鸿微微躬了下身,不慌不忙的回道:

  「属下这半个月来,特地派了流伶前去观察明夏宫,而属下更是亲自前往明府,从所有与明夏宫娘娘往来过的人中,去搜寻娘娘从小到大的各种讯息。所得到的结论,即是如此。如皇上需要更多的了解,可以询问流伶。」

  流鸿在提到流伶时,本来专注于帝王的目光,稍微瞬了下,虽没转身看向始终静立在自己身后的那名黑衣女子,但心神显然有一剎那间为之恍神。这当然多少是出于刻意,不然他今日就不会还多带一人前来觐见皇上了。

  他身后这名女子,是个容貌顶极的绝色。而且是个能力卓绝的绝色,已经成为流鸿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隐然有着未来接班人之态势。所以流鸿才会对她另眼相看,甚至把她带到皇帝面前。

  紫光帝淡淡扫了眼流鸿,不必多说什么,光这一眼,就足以让流鸿这辈子的冷汗在此刻流完。

  没有理会流鸿的暗示,事实上,从两人联袂出现到现在,紫光帝一眼也没看向那名绝世美女。

  「你认为明夏宫差的只是真实被宠幸的安全感,所以才会行事得如此胆却、瞻前顾后,既怕咏春宫又怕张妃……也许你心底还猜着:这明夏宫恐怕连位阶最小的杨妃都忌惮着呢。」

  紫光帝半是挪揄的话语,让流鸿一时尴尬无措不已——因为真的被说中了!

  这半个月来的密切观察,流鸿的确对明夏宫有些失望。认为出身显赫的明夏宫娘娘,似乎太不成材了。行为举止上,虽不求气势凌人,总也该有些泱泱傲然的大家风范吧?看看人家那个张妃,是何等低下的出身,如今身为皇帝侧妃,那股子贵妇人的派头,人前人后都摆个十足,所谓的妻以夫贵,正是如此。

  虽被说破心思,但流鸿还是只能弯身道:

  「属下不敢!」

  「你自是不敢说,可心底却是想着的。」心情还不错的紫光帝轻笑了声,几乎是喃喃自语的道:「只是缺少宠幸吗?那朕怎能教她失望呢?」

  「皇上——」流鸿惊讶地叫。

  紫光帝挥了挥手,转身往书案走去。对背后的两人道:

  「退下吧。后宫的事暂时到此为止。上次你说西云国发生宫廷内乱,你尽快把相关消息呈上来。还有,去查查北边野人族屡屡侵犯我边境是什么情况。」

  「是。」流鸿只好应声退下,将身后杵立老半天的绝世美人一同带走。

  两人身形闪入角落不起眼的耳房内,下一会,整个寝殿只剩下皇帝一人,再无旁人声息。

  圆月高挂中天,团帐轻掩缠绵。

  明恩华在小睡片刻后醒来,涣散疲倦的双眸对着床顶眨了眨,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也没意识到浑身上下的酸软无力从何而来。

  一盏纱灯柔和的从床帐外右上方的墙柱上斜拽投进来,待稍微精神些后,她努力抬起突然变得千斤重也似的右手,放到眼前看着。脑袋还钝钝的没办法蓄积思维运转,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看手的举动。

  视线从手掌看到手臂,觉得有些怪怪的,却不知道这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直到发现会觉得奇怪,是因为它光溜溜的之后,也已是好一会之后的事了。

  然后,一只修长好看的男性手掌进入她的视线,盖在她高举的右手上,轻轻抓住,缓缓揉捏把玩,像是爱不释手。

  很轻很轻的力道,却震得明恩华全身抖动,霍地转头,双目圆瞪,表情有一瞬间惊骇,无从掩饰地看向身侧那一张放大的俊脸。

  他的眸光在黑暗中蛰伏,等着将她抓攫,当四只眼睛一对上,她猝不及防,只能落网。

  她的皇帝夫君睡于床榻外侧,而她睡于内侧。所以斜照进来的光线,足以让帝王清晰看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而她却无法从暗影里得知皇帝此刻是以什么表情看着她。

  「皇上……」她吶吶出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妳睡得不甚安稳,朕就想,妳应该不会顺眠到天明。」

  「是臣妾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为什么她竟会睡着呢?!太糟糕了。在皇帝面前失去防备的事实,让她满心懊恼,脸上又白又红的变化不休。

  休说侍寝于帝王时,妃妾理应随时保持清醒,就算再怎么疲累,也得做到比皇帝晚睡、比皇帝早起,随时警觉,以服侍皇帝的需求。这是后宫嫔妃侍寝的规矩,而,对她自己来说,有旁人卧于身侧时,她不应该睡着、也不可能能够睡着。

  但……她就是睡着了。在帝王仍清醒时,睡着了。

  紫光帝微微一笑,舒臂将她半身揽入雄健温暖的怀中,很温存的以下巴轻摩娑她的头顶心,一只手还顺理着她披于身后的发。她身子无法控制的一僵,但很快的令自己放松,虽然心跳急如奔雷,但她已经努力以深呼吸在平缓了。

  「爱妃,妳嫁给朕,也两年了吧?」

  「是两年了,皇上。」她乖顺贴伏于皇帝颈窝,声音细小如蚊,呼出的气息无可避免的拂在皇上光裸的胸膛上。

  太过亲密的姿势让她万般不自在,但至少这样的贴合,可以不必直视帝王的眼。她所有的表情都可以安全的隐在帝王的怀抱里,并让自己发热的脑袋得以有一丝丝喘气的空隙能够思考。

  「登基这两年来太忙,对后宫多有冷落,实非朕所愿。也亏得众位爱妃相处甚是和睦,让朕无后顾之忧,说起来,也是妳们三宫治理得好。」

  「皇上谬赞了。臣妾向来懒散无能,对宫务一窍不通,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是真,但并无臣妾之功也是事实。」她小心的应道。

  「怎会对朕如此客气。妳是朕的正妻,平日身为天下妇女的表率,自然需要端方持正。可在这样温存时刻,若还客气如臣属,不免让人心底难受了,妳小小年纪,怎会这般压抑呢……」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惜,在夜深人静彼此依偎时,最易拨动人心绪,使之多愁善感起来。

  皇帝的这番话,让明恩华听得心口一阵冷又一阵热。冷的是畏惧于帝王突然的亲近,不知所谓何由;热的是这些趋近于甜言蜜语的话语,轻易将在男女情事上犹如一张白纸的她,整颗心给撩动得七荤八素。

  觉得很难受,又抑制不了的贪恋……

  对这样的男人动心,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他无须太努力,甚至也不必真心,所有芳心都会轻易手到擒来……

  世间的女子对情事的体验,通常来自所嫁予的夫婿。也许有人在出嫁前看过无数在闺阁间甚为风行的言情话本,对情事产生种种幻想臆测,但那并不是事实。无论如何,对女人而言——尤其是她们这样出身的女人而言,一生对爱情最真实的体会,只会来自于丈夫。是好是坏,都得认了。

  当男人花心思去对自己的女人调情时,女人除了沦陷,还能怎样?她在心底暗自叹息。而她的夫婿、王朝的帝王,还在她耳边厮磨,说着体己话呢——

  「妳也知道,我日曜王朝从不轻易立后,细数立朝一百三十五年、至今经历过五任帝王以来,也只立过二任皇后,大多时候,都是让四宫分权而治,以维持公正平衡。朕赋予三宫权力治理后宫,不只是权利,也是义务。虽然妳并不爱沾染这些琐事,但这是妳的工作,妳是明白的吧?」

  「臣妾明白……」她闭上眼,已经稍稍能忽略掉自己正陷在帝王怀里的事实,努力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一字一句都仔细斟酌着:「只是皇上,不说臣妾年纪尚幼,光是年资上,也远远构不上众位姐姐……」

  紫光帝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打断她缓慢的陈述:

  「爱妃啊,朕可是对妳抱持着很大的期望哪。」轻柔捧起她面孔些许,温暖的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又一记的灼热。「文书府已将妳编写的童蒙教案缮写完成,今日送到朕的案上,朕看了一遍,写得很好。妳如此才学,怎可私藏?明知朕求才若渴的……」吻,落在她唇上,夺去她所有呼吸。

  对情事认知贫乏的明恩华,哪是皇帝的对手!尤其今日的皇帝又表现得如此热情,这种有别于平日冷静且充满距离的面貌,她如何招架得住?

  被皇帝亲昵温柔的动作挑惹得脑袋再度晕糊……仿佛这人不是皇帝,只是个丈夫、只是个男人,太奇怪了。

  这样的皇帝,让她好害怕。不必理智提醒,她全身就抖得像是正站在严冬的雪地里。危险、危险、危险!

  「啊!」然后,因为耳垂被轻轻咬噬,让她整个人巨震,惊叫出声。要不是被皇帝牢牢抱着,她一定会跳个半天高。

  「别怕,朕在这儿呢。」害她惊跳的人如此说着。提供宽阔的胸怀容她栖卧,让她安心。

  明恩华努力压抑住想要抚向小嘴与耳朵的冲动。被吻的嘴巴失去吐息与说话的功能,而被咬的那只左耳,仿佛燃起一把火,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已经烧成灰了……

  「刚才说到哪儿了?」皇帝半坐起身,健臂轻松在她腰侧一握,她整个人侧坐在皇帝腿上,又被他牢牢抱住。「啊,是了,就是朕期许妳能好好为朕分忧。妳有这个能力,为何要避居在明夏宫?咏春宫虽然很努力在做事,然而近来行事是有些过了,这就是专擅的坏处。聪明如妳,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嗯?」

  他的举止无比自然,像是两人间常常这样做,且已经做了千万次一般。可事实却并非无此!帝王或许对许多女人这样温存过,但这对她来说,却是第一次!她很清楚的知道这点,所以即使被皇帝的柔情败得溃不成军,也抹去不了心底深处那股恐惧感。

  太刻意了。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不说话呢?恩华?」突然轻唤出她的闺名,让她身子又一震。让男人轻笑出声。「在房内这般拘谨,该如何是好?」

  「皇、皇上……请、请您别……」她甚至连装都再也装不出平静语气,说出口的一字字,都在喘息间破碎得难以辨认。不由自主的失态,让她恨不得在当下就死去。

  够了!够了!拜托,不要更多了……

  而皇帝似乎觉得这个漫长的夜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因为他折腾人的花样还在不断更新中……他的手在她身体上游走,他的唇在她脸上烙印,种种种种无法想象、难以启齿的动作,一点也不脸红的施展出来,滔天烈火似地,将她的神智烧尽,不留丝毫余地。

  这是一个……如果他愿意,就可以教女人在情欲中甘心死去的调情圣手……

  不知是来自初识的情欲,还是无可遏抑的心痛,当越过最极致的那一刻,泪水悄悄从紧闭双跟里淌出……

  月影悄然西移,一夜春宵未歇,纠纠缠缠至黎明。

  咚咚咚咚咚——

  位于宣政殿广场上的更鼓楼,传来五通鼓声,是五更天了。

  卯时,通常是皇帝应该醒来的时刻,也该是整个上皇宫都忙碌起来的时刻。

  然,本该卯时起身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晏起,直至辰时方才从明夏宫离开,勿勿赶往宣政殿而去,将那些负责服侍皇帝穿衣的更衣御侍给赶得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他们生平第一次在皇帝行进时为他洗脸梳发更衣着装,一切都要快快快!既要快,又不能出错,当然更不能为了求快而动作粗鲁,让皇帝感到不适。而且皇帝在穿衣的同时,左右手都各拿着几分奏章看着,因为那些奏章都是今日朝议上要讨论的事项,还是得再多看一下,以防有所疏漏,而这,当然让更衣御侍们的工作进行得更加困难。

  皇帝大人无视众人的忙碌,最外层的龙袍才套上,人便径自往前殿移动,踏上宣政殿前的最后一刻,帝冠才刚戴好呢。

  「皇上驾到——」御前领侍洪亮浑厚的声音广布于大殿每一个角落。

  「吾皇万岁万万岁——」群臣一致躬身朝拜。

  当这些声响在前殿响起的同时,后殿的一大票人都虚脱的倒在地上喘大气,无一例外。

  向来勤政的紫光帝,即位以来第一次早朝迟到,自然引起了广大的关注,并且造成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的后果。

  天晓得这两年来庸碌无为、表现平凡的明夏宫,怎么会突然得到圣眷?

  她究竟做了什么?硬要说的话,也不过编写了一册无关紧要的童蒙书,似乎还不足以让皇帝另眼相待不是吗?

  难道这两年来,明夏宫「老实本分」的性情都是装出来的?其实另有高超手段,让皇帝为之沉迷?沉迷到甚至忘了要保持朝廷势力的平衡?这明家已经如此势大,若是再出现一个宠妃,那明家还不飞天了?!

  皇帝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呢?

  而,那个能令皇帝生平第一次晏起的明夏宫,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匡!碰!砰锵!

  不够!丢得还不够!再抓来一只玉杯,就要砸下去——

  「娘娘!娘娘!请您息怒,这是皇上亲自赐下的紫玉杯啊!这可丢不得!」云扬苑女官赶忙上前阻止。

  张妃高扬的手一顿,没有太多挣扎的让女官将紫玉杯给取走。呆呆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才虚软了身子,歪在凉榻上先是垂泪,接着痛哭,满心的气怒委屈无从发泄,只能不断的捶手顿足。

  「娘娘,您别这样,请千万保重身子啊!」女官走上前安抚,使眼色让躲在角落发抖的两名小丫头过来,又是倒茶又是递巾帕的团团转。

  「保重什么?有什么用!我死了算了!反正也没人在意!呜——」

  就在张妃哭哭啼啼的嚷叫中,一名华服老妇没让人通报,步履矫健大步走了进来。人还没到门口就一顿训斥:

  「唷,这是在干什么?闺女儿,妳哭成这样像什么话?不成体统!别忘了妳可是堂堂日曜皇朝的帝妃啊!妳还当自己只是个三岁的蓬门丫头,可以任意撒泼啊。」

  「阿娘!阿娘啊……您可来了。呜……您再不进宫来看女儿,女儿只怕要死啦。女儿心底苦啊,苦死了,阿娘,呜……」

  见到娘亲到来,张妃扑进母亲怀中,什么也不顾,光是诉苦告状都来不及了。「阿娘,您可得帮女儿作主。那明夏宫真是欺人太甚,不知道使了什么媚计,让皇上同意将予旸交由她养育!这算什么啊?那是我儿子啊,我三十岁好不容易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儿子。每个月只能见儿子一次,想要多看几次,都得上头宫妃同意,可现在……现在这算什么?生母见不着儿子,养母却天天可见。太不公平了,阿娘。那明夏宫太过霸道,就算娘家势力大,就能这样作威作福吗?这种违反宫例的事,也只有她才干得出来了!」

  「妳冷静点。」

  「我不要冷静,我儿子都快没了,怎么冷静!娘啊,您救救我吧,救救您那可怜的外孙吧!予旸若真的落到明夏宫手上,他会死的,一定会死的!呜——」

  老妇人见女儿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只好对女官道:

  「让她们都下去干活儿去,别杵在这儿偷懒。妳一个人守在苑门外就行了,没传唤不要进来。」

  「是。」女官很快指挥清场,小丫环们将满屋子的凌乱整理完后,都退下了。

  被御封为顺贞夫人的张老太太由着女儿哭泣发泄,好一会儿后,才道:

  「好了好了,妳急巴巴的央求我进宫来见妳,就是为了让为娘的看妳哭吗?妳再哭下去,宫门都要下千两啦(落锁)。妳当为娘什么身分,难不成还能在皇宫里过夜?」

  张妃自哀自怜地哽咽道:

  「是,咱是什么身分?也不过是个区区侧妃,上头三个宫妃想怎么欺压就怎么欺压,就算存心把咱往死里整,冤死了也只能认!」

  「说这什么话?没志气的东西!皇上对妳可是没话说的,都封了侧妃了,还怕没有再往上晋的机会吗?哭什么哭?在娘面前哭个什么?要哭就到皇上面前哭,妳俩青梅竹马,不是向来说得上话吗?下次皇上召妳侍寝时,妳好好想一下,要怎么让皇上改变主意,也要记得跟皇上提一下,看看妳有没有晋位的可能。那『藏冬宫』不是还空着吗?除了妳,谁有资格进住不是?」

  「娘,您想得太简单了!这宫里规矩多,自从皇上登基后,对后宫多有冷落,一个月才许见一次,不像以前当个闲王或当东宫太子那样说见就见。眼下女儿是既烦又急又怕啊!儿子就要落到明夏宫手上,您也知道当年那明恩雅与我水火不容,旧怨难以计数,也不知道明夏宫会怎么对付我儿!而且听说那些即将在八月娶进来的新妃,不但家世惊人,连容貌都是人间绝色。娘啊,女儿离四十不远了,历来后宫常例是年过四十的妃子就不再被皇上召幸了,还想什么晋位呢!女儿这一生已经没有指望了?!谁叫咱家没势力呢!」

  「什么没势力!妳忘啦,半年前妳求皇上给妳哥哥安排个职务,如今志富他啊,可是堂堂的主客员外郎呢!这官儿可不小,算起来也是个五品,多风光啊。别人是官,咱家一门也都是个上得了场面的官!」张老夫人认为自己身家也很傲人,出门在外,谁不巴结讨好来着。

  张妃当然知道自己家里的父亲兄弟们都被封了些不太重要的官职——因为这些都是她努力向皇帝央求来的。

  「娘,如果您想要咱张家世代永昌的话,就得好好保住予旸,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把予旸交给明夏宫!」

  「所以娘才要妳去跟皇上哭啊!也别等下次召幸了,妳直接递牌子去上皇宫那边求见皇上——」

  「女儿是想这样做,但想向上皇宫递牌子,得先经过三正妃的把关签核,我怕会被阻挡。」将心比心,她自己就对所有侧妃刁难有加,甚至连她们脸上的妆、头上的装饰、穿的衣料都管束着——反正谁也别想有「妖媚惑主」的机会。

  「那三个女人竟敢如此跋扈?!」张老夫人怒问。

  「是啊,娘。所以女儿才委请您进宫。妳是皇上敬重的乳母,去求见皇上,自然不会有人怠慢阻拦。您先去皇上那儿说说,让皇上亲自召见我,那我就不必去看那三宫的脸色了。」

  张老夫人想一想,觉得很有道理。皇上一向对她礼遇,虽然这几年来,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拜见皇上一次、说几句客气话,但赏赐下来的礼品也不少。

  如果那明夏宫正受宠的消息是真的的话,想必其他宫妃主动向皇帝提个什么事儿,都会被不当一回事的搁置不理会吧?

  所以,眼下也只有出动她这个长辈了。

  「这样吧,等会娘就去内务府递牌子。我想皇上应该会很快在这两天内召见我。我会跟他提予旸的事,还有也让皇上召见妳,妳到时可要好好把握机会,知道吗?就算改变不了予旸的事,妳好歹也要想个后路,至少趁新妃地位未定时,看看能不能让皇上将藏冬宫封给妳。这样妳才有机会明正言顺的把儿子养在身边。知道吗?」

  「女儿知道了。」张妃点点头,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母亲身上。

  紫光帝天澈目前有七个妃妾,通常每四日临幸一位,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每个妻子都照顾到,尽了身为丈夫的责任。闺怨自是闺怨的,但因为一视同仁,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直到情况有所改变,有人开始得到特别的对待……

  在十五那日过后,宫里宫外都有些不寻常的浮动,不止明恩华的娘家人递牌子过来拜见得更勤了,许多委托也都透过这些夫人的拜见传达到她手上,非常的扰人,却又不得不见,连她那全心礼佛早已不问世事的娘亲,也被宗族里的人给送进宫里见她。

  已经当官的人倒没说些什么,倒是那些既没本事通过科举,又没实才让人举荐的人,拼命捎来消息,渴望从她这边得个一官半职。他们都一致认为明家现在只有五个人在朝廷任职,委实太少了些,凭圣上对明家的恩宠,再多来十几个人人仕,也算合理。不必非得担个要职,就闲差即可,这样走出去多么风光,好过在家里赋闲,镇日只晓得逗鸟赛狗,无所事事。

  明氏家族富贵百年,如今枝叶繁茂,是养出了一些优秀的文才武才,但也养出了难以计数擅长享福却无甚才能的草包公子哥儿,其中更不乏仗势欺人之辈。

  别人都当她现在是紫光帝眼前最说得上话的宠妃,看那张妃三天两头的上门冷言冷语,以及咏春宫逢迎交好的表面下,那掩不住的妒意等等,就知道现在世人是怎么看她的。

  她就这样被推到浪头上了。只因那一夜之后,皇帝刻意在早朝上迟到,没给她挣扎或思考的时间,烦乱的日子就接踵而来。

  她能怎么办呢?

  「哎,娘娘,先别吃,这莲心还没挑出来呢!」明翠见主子随手在桌上拈了颗新采下的莲子送入口,赶忙惊叫着。

  好苦……

  她被苦得说不出话,但没吐出来,还是坚持的嚼了两三口,迅速将苦得可比胆汁的生莲子给吞下。

  「快喝杯蜜茶吧!」明翠动作俐落的将茶奉上。

  明恩华很快接过,一口灌完。喝完后,才想到:

  「怎么会有蜜茶?」

  「娘娘,妳忘啦?等会儿予瞳公主会过来跟妳请安呢!这是给公主备的。」

  「啊,是了。予瞳要来呢!」虽然还满嘴苦,但忍不住笑了。

  身为正宫妃的好处是随时可以召见自己的亲甥女。虽然得到内务府报备,每次都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自从皇帝下旨令明夏宫从下个月初一开始,将三皇子、四公主带到明夏宫抚养后,宫里的人无比乖觉,这下再也不必让人勤跑内务府了,昨天人家自动来说明啦:四公主可随时来向明夏宫请安,天天来请安,以全孝道。

  得势众人捧,说的就是这情况吧?

  人人都会对她大开方便之门,让她明白何谓在宫里横着走。

  这种高高在上的张狂、似乎天下尽在我手掌握的权力滋味,莫怪能轻易使人堕落,抓了就不愿放。

  就在她怔仲体味着权力时,一声清脆娇软的童音扑来——

  「姨娘——」

  「瞳瞳!」她惊喜叫着,蹲跪着身子,将扑进怀中的小人儿牢牢抱住,一时忘了想为什么没有人通报,而予瞳却已经跑到怀中来。

  明夏宫人人各司其职,从宫大门口一路到她现在所在的花厅,至少有三道把关的人。再怎么说,也该有人传声领路才是吧,怎么会就这样让予瞳一个人跑进来?

  明恩华心中虽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因为太欢喜了,所以也就把所有杂思都搁开不理,只专注搂着怀中小人儿,道:

  「瞳瞳宝贝,这几日好不好啊?有没有乖乖吃饭睡觉?来,姨娘看看有没有长高了、有没有变漂亮了。」

  「我有变漂亮!父皇说的。」小公主很认真的回答着,而且还一脸得意的样子。说完就转头找证人。「父皇,您有说过的,对不对?」

  父、父皇?

  明恩华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呆望向门口那个笑吟吟的挺拔伟岸身影。

  四周的人何时跪成一片?她竟无所觉?!

  「是啊,予瞳愈来愈漂亮了,是朕最美丽的小公主。」心情很好的皇帝边向她们走近,边说着。

  「臣妾叩见皇上——」

  她忙要跪,被皇帝一手拉起,那只手很顺理成章的环住了她的柳腰。在她怔怔直视帝王的脸时,听到帝王以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道:

  「素颜朝天,别有一番风情。看来朕今日是来对了。」

  匡!碰!砰锵!

  不够!丢得还不够!再抓来一只玉杯,就要砸下去——

  「娘娘!娘娘!请您息怒,这是皇上亲自赐下的紫玉杯啊!这可丢不得!」云扬苑女官赶忙上前阻止。

  张妃高扬的手一顿,没有太多挣扎的让女官将紫玉杯给取走。呆呆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儿,才虚软了身子,歪在凉榻上先是垂泪,接着痛哭,满心的气怒委屈无从发泄,只能不断的捶手顿足。

  「娘娘,您别这样,请千万保重身子啊!」女官走上前安抚,使眼色让躲在角落发抖的两名小丫头过来,又是倒茶又是递巾帕的团团转。

  「保重什么?有什么用!我死了算了!反正也没人在意!呜——」

  就在张妃哭哭啼啼的嚷叫中,一名华服老妇没让人通报,步履矫健大步走了进来。人还没到门口就一顿训斥:

  「唷,这是在干什么?闺女儿,妳哭成这样像什么话?不成体统!别忘了妳可是堂堂日曜皇朝的帝妃啊!妳还当自己只是个三岁的蓬门丫头,可以任意撒泼啊。」

  「阿娘!阿娘啊……您可来了。呜……您再不进宫来看女儿,女儿只怕要死啦。女儿心底苦啊,苦死了,阿娘,呜……」

  见到娘亲到来,张妃扑进母亲怀中,什么也不顾,光是诉苦告状都来不及了。「阿娘,您可得帮女儿作主。那明夏宫真是欺人太甚,不知道使了什么媚计,让皇上同意将予旸交由她养育!这算什么啊?那是我儿子啊,我三十岁好不容易才生下这么个宝贝儿子。每个月只能见儿子一次,想要多看几次,都得上头宫妃同意,可现在……现在这算什么?生母见不着儿子,养母却天天可见。太不公平了,阿娘。那明夏宫太过霸道,就算娘家势力大,就能这样作威作福吗?这种违反宫例的事,也只有她才干得出来了!」

  「妳冷静点。」

  「我不要冷静,我儿子都快没了,怎么冷静!娘啊,您救救我吧,救救您那可怜的外孙吧!予旸若真的落到明夏宫手上,他会死的,一定会死的!呜——」

  老妇人见女儿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只好对女官道:

  「让她们都下去干活儿去,别杵在这儿偷懒。妳一个人守在苑门外就行了,没传唤不要进来。」

  「是。」女官很快指挥清场,小丫环们将满屋子的凌乱整理完后,都退下了。

  被御封为顺贞夫人的张老太太由着女儿哭泣发泄,好一会儿后,才道:

  「好了好了,妳急巴巴的央求我进宫来见妳,就是为了让为娘的看妳哭吗?妳再哭下去,宫门都要下千两啦(落锁)。妳当为娘什么身分,难不成还能在皇宫里过夜?」

  张妃自哀自怜地哽咽道:

  「是,咱是什么身分?也不过是个区区侧妃,上头三个宫妃想怎么欺压就怎么欺压,就算存心把咱往死里整,冤死了也只能认!」

  「说这什么话?没志气的东西!皇上对妳可是没话说的,都封了侧妃了,还怕没有再往上晋的机会吗?哭什么哭?在娘面前哭个什么?要哭就到皇上面前哭,妳俩青梅竹马,不是向来说得上话吗?下次皇上召妳侍寝时,妳好好想一下,要怎么让皇上改变主意,也要记得跟皇上提一下,看看妳有没有晋位的可能。那『藏冬宫』不是还空着吗?除了妳,谁有资格进住不是?」

  「娘,您想得太简单了!这宫里规矩多,自从皇上登基后,对后宫多有冷落,一个月才许见一次,不像以前当个闲王或当东宫太子那样说见就见。眼下女儿是既烦又急又怕啊!儿子就要落到明夏宫手上,您也知道当年那明恩雅与我水火不容,旧怨难以计数,也不知道明夏宫会怎么对付我儿!而且听说那些即将在八月娶进来的新妃,不但家世惊人,连容貌都是人间绝色。娘啊,女儿离四十不远了,历来后宫常例是年过四十的妃子就不再被皇上召幸了,还想什么晋位呢!女儿这一生已经没有指望了?!谁叫咱家没势力呢!」

  「什么没势力!妳忘啦,半年前妳求皇上给妳哥哥安排个职务,如今志富他啊,可是堂堂的主客员外郎呢!这官儿可不小,算起来也是个五品,多风光啊。别人是官,咱家一门也都是个上得了场面的官!」张老夫人认为自己身家也很傲人,出门在外,谁不巴结讨好来着。

  张妃当然知道自己家里的父亲兄弟们都被封了些不太重要的官职——因为这些都是她努力向皇帝央求来的。

  「娘,如果您想要咱张家世代永昌的话,就得好好保住予旸,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把予旸交给明夏宫!」

  「所以娘才要妳去跟皇上哭啊!也别等下次召幸了,妳直接递牌子去上皇宫那边求见皇上——」

  「女儿是想这样做,但想向上皇宫递牌子,得先经过三正妃的把关签核,我怕会被阻挡。」将心比心,她自己就对所有侧妃刁难有加,甚至连她们脸上的妆、头上的装饰、穿的衣料都管束着——反正谁也别想有「妖媚惑主」的机会。

  「那三个女人竟敢如此跋扈?!」张老夫人怒问。

  「是啊,娘。所以女儿才委请您进宫。妳是皇上敬重的乳母,去求见皇上,自然不会有人怠慢阻拦。您先去皇上那儿说说,让皇上亲自召见我,那我就不必去看那三宫的脸色了。」

  张老夫人想一想,觉得很有道理。皇上一向对她礼遇,虽然这几年来,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拜见皇上一次、说几句客气话,但赏赐下来的礼品也不少。

  如果那明夏宫正受宠的消息是真的的话,想必其他宫妃主动向皇帝提个什么事儿,都会被不当一回事的搁置不理会吧?

  所以,眼下也只有出动她这个长辈了。

  「这样吧,等会娘就去内务府递牌子。我想皇上应该会很快在这两天内召见我。我会跟他提予旸的事,还有也让皇上召见妳,妳到时可要好好把握机会,知道吗?就算改变不了予旸的事,妳好歹也要想个后路,至少趁新妃地位未定时,看看能不能让皇上将藏冬宫封给妳。这样妳才有机会明正言顺的把儿子养在身边。知道吗?」

  「女儿知道了。」张妃点点头,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母亲身上。

  紫光帝天澈目前有七个妃妾,通常每四日临幸一位,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每个妻子都照顾到,尽了身为丈夫的责任。闺怨自是闺怨的,但因为一视同仁,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直到情况有所改变,有人开始得到特别的对待……

  在十五那日过后,宫里宫外都有些不寻常的浮动,不止明恩华的娘家人递牌子过来拜见得更勤了,许多委托也都透过这些夫人的拜见传达到她手上,非常的扰人,却又不得不见,连她那全心礼佛早已不问世事的娘亲,也被宗族里的人给送进宫里见她。

  已经当官的人倒没说些什么,倒是那些既没本事通过科举,又没实才让人举荐的人,拼命捎来消息,渴望从她这边得个一官半职。他们都一致认为明家现在只有五个人在朝廷任职,委实太少了些,凭圣上对明家的恩宠,再多来十几个人人仕,也算合理。不必非得担个要职,就闲差即可,这样走出去多么风光,好过在家里赋闲,镇日只晓得逗鸟赛狗,无所事事。

  明氏家族富贵百年,如今枝叶繁茂,是养出了一些优秀的文才武才,但也养出了难以计数擅长享福却无甚才能的草包公子哥儿,其中更不乏仗势欺人之辈。

  别人都当她现在是紫光帝眼前最说得上话的宠妃,看那张妃三天两头的上门冷言冷语,以及咏春宫逢迎交好的表面下,那掩不住的妒意等等,就知道现在世人是怎么看她的。

  她就这样被推到浪头上了。只因那一夜之后,皇帝刻意在早朝上迟到,没给她挣扎或思考的时间,烦乱的日子就接踵而来。

  她能怎么办呢?

  「哎,娘娘,先别吃,这莲心还没挑出来呢!」明翠见主子随手在桌上拈了颗新采下的莲子送入口,赶忙惊叫着。

  好苦……

  她被苦得说不出话,但没吐出来,还是坚持的嚼了两三口,迅速将苦得可比胆汁的生莲子给吞下。

  「快喝杯蜜茶吧!」明翠动作俐落的将茶奉上。

  明恩华很快接过,一口灌完。喝完后,才想到:

  「怎么会有蜜茶?」

  「娘娘,妳忘啦?等会儿予瞳公主会过来跟妳请安呢!这是给公主备的。」

  「啊,是了。予瞳要来呢!」虽然还满嘴苦,但忍不住笑了。

  身为正宫妃的好处是随时可以召见自己的亲甥女。虽然得到内务府报备,每次都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自从皇帝下旨令明夏宫从下个月初一开始,将三皇子、四公主带到明夏宫抚养后,宫里的人无比乖觉,这下再也不必让人勤跑内务府了,昨天人家自动来说明啦:四公主可随时来向明夏宫请安,天天来请安,以全孝道。

  得势众人捧,说的就是这情况吧?

  人人都会对她大开方便之门,让她明白何谓在宫里横着走。

  这种高高在上的张狂、似乎天下尽在我手掌握的权力滋味,莫怪能轻易使人堕落,抓了就不愿放。

  就在她怔仲体味着权力时,一声清脆娇软的童音扑来——

  「姨娘——」

  「瞳瞳!」她惊喜叫着,蹲跪着身子,将扑进怀中的小人儿牢牢抱住,一时忘了想为什么没有人通报,而予瞳却已经跑到怀中来。

  明夏宫人人各司其职,从宫大门口一路到她现在所在的花厅,至少有三道把关的人。再怎么说,也该有人传声领路才是吧,怎么会就这样让予瞳一个人跑进来?

  明恩华心中虽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因为太欢喜了,所以也就把所有杂思都搁开不理,只专注搂着怀中小人儿,道:

  「瞳瞳宝贝,这几日好不好啊?有没有乖乖吃饭睡觉?来,姨娘看看有没有长高了、有没有变漂亮了。」

  「我有变漂亮!父皇说的。」小公主很认真的回答着,而且还一脸得意的样子。说完就转头找证人。「父皇,您有说过的,对不对?」

  父、父皇?

  明恩华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能呆呆望向门口那个笑吟吟的挺拔伟岸身影。

  四周的人何时跪成一片?她竟无所觉?!

  「是啊,予瞳愈来愈漂亮了,是朕最美丽的小公主。」心情很好的皇帝边向她们走近,边说着。

  「臣妾叩见皇上——」

  她忙要跪,被皇帝一手拉起,那只手很顺理成章的环住了她的柳腰。在她怔怔直视帝王的脸时,听到帝王以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道:

  「素颜朝天,别有一番风情。看来朕今日是来对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8-20
第四章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六艺之奥,莫匪乎银勾。昔秦丞相斯见周穆王书,七日兴叹,患其无骨;蔡尚书入鸿都观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

  一名六岁男娃,手上抓着一管笔,装模作样的在空气中虚写着应景,摇头晃脑的背诵「笔阵图」,即使有些地方背得结结巴巴,丢句少字的不甚熟悉,但也够他得意了,不时还神气的瞄了瞄旁边杏眼圆瞪、满脸不服气的四岁小女孩。

  「……然心存委曲,每为一字,各象其形,斯超妙矣,书道毕矣。永和四年,上虞制记。」用力点头:「母妃,我背完了!」

  「很好。」明恩华点头,语气不无惊喜的道:「虽然才六岁,却已经能够强记下整篇文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小男孩满脸遮不住的得意,觉得拼命背下这篇文章很值得,也就不怪这半个月来,柳女官以明夏宫助教名义,天天跑到初晞宫烦他背书的事了。

  「姨娘!我也会背,我也要背!」一点也见不得最亲爱的姨娘称赞别人,而且那人还是常常捉弄她的三哥,四公主予瞳用力摇着明恩华的手臂,小脚在地上蹬啊蹬的,拒绝被冷落。

  「这可是做学问呢,四妹。妳小小一个人儿,抱着妳的陶偶娃娃好生玩儿去也就是了,别在这边强。」六岁的小男生,一副成年大人的老气横秋状。

  「姨娘,妳看他!」四公主气得眼眶都红了。

  「三哥跟妳说着玩呢,妳还真的急了啊?瞳瞳,妳想背什么呢?」

  「我我……嗯,对了!我要背诗!」

  「少来了,妳会背什么诗啊?我看——」

  小女孩没让三哥有机会将风凉话说完,急巴巴的冲口尖叫——

  「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作光泽。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怎样?!」双手叉腰,不可一世的以下巴瞪向三哥。

  三皇子予旸错愕一楞,先是被妹妹的尖叫声弄得耳朵轰隆隆的,待能回神时,只疑惑的想了下,问向明恩华:

  「母妃,这首诗好奇怪呢,怎么听起来像歌谣?」

  「是歌谣,也是词儿。这首《靧面辞》的章句结构不是诗。」明恩华忍笑说道。以很正经的表情对予瞳称赞道:「瞳瞳,妳好聪明,姨娘没特地教妳,妳就会背这首词了呢。」

  「嗯!」小人儿得意的用力点头:「姨娘帮瞳瞳洗脸时唱的歌儿,瞳瞳都有记下哦。」

  「哈哈哈,这是洗脸歌儿嘛,多直白的内容啊。四妹,妳背得好,正符合妳的年纪呢!背完了洗脸的,应该还有洗手、洗脚的吧?一道背完吧,也好让哥哥开个眼界如何?」

  「才没有洗手洗脚歌儿呢!我会背的诗可多着。」虽然听不太明白这讨厌的哥哥是在笑她还是怎地,但在同侪间争锋好表现是人之常情,小丫头片子立刻又想到一首诗背了出来——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会儿想到该摇头晃脑一下,于是小头颅认真的随着诗韵左右摆动,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背完诗之后,既得意又有些不确定的扭头看姨娘,小声问:

  「这可是诗儿了吧?姨娘。」

  「当然是。瞳瞳好厉害。」没料到甥女会突然背出这首诗,明恩华在心底回想着,怎么也不记得有教瞳瞳背过这首。可能是前几天读到时,随口念了出来,被瞳瞳记下了吧。

  得到姨娘明确的答案后,马上再度以下巴望着三哥耀武扬威。

  「我会背诗!你以后别再笑我了,知道吗?」

  三皇子还在想着那首诗,脑袋有点迷糊,吶吶疑惑着:

  「怎么一堆至字?」

  「因为它叫《八至》,所以整首诗一定要一至到底,怎样!」好神气的说着。

  「我没听过诗可以这样做的,好像太简单了,跟太傅或柳女官教我念的都不同。」小男生不明白同样是读诗,为什么妹妹读的都这么简单直白。

  这么简单的东西,还能叫学问吗?学问应该是博大精深的不是吗?他觉得好疑惑。

  柳女官?为什么予旸会提到她?她尚未让柳女官参与这两个孩子的教学啊,为什么予旸会识得她?

  撇下心中浮起的疑惑,明恩华对予旸笑道:

  「读书学习本来就该由简入难,这样循序渐进下去,才不会轻易对学习感到辛苦挫折。何况现在是我们的休息时间,应该放松,背一些有趣的诗、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不是很好玩吗?」

  「说得好,理应如此。」带笑的声音突兀穿进三人偷闲的庭院凉棚里。

  皇上!

  是皇上!

  凉棚里的一大二小这才发现棚外站了个光芒万丈的天王至尊,而且似乎来了有好一会了,他们居然毫无所觉,天哪!

  很意外!因为居然隔不到三天又见到他。

  意外中又不觉得意外。因为近一个月来,这位尊贵的帝王已经有五次出其不意出现在明夏宫了。

  随时随意的出现,似乎成了帝王近来偏好的乐趣……

  「参见皇上。」明恩华压住惊吓,立即迎上前,躬身一福。

  「儿臣拜见父皇。」六岁的皇子,已经把宫礼学得很有模有样了。

  「都平身吧。」

  「父皇!」四岁的小女娃犹然懵懂,很开心看到父亲,又不知该怎么表达。不知如何是好之下,想学姨娘福身,却重心不稳,整个人跌跪在地上,磕疼了小膝盖。「哎唷!」

  「小心些。磕疼了吗?」一身常服的紫光帝将小女儿抱起,抬手将她脸上的眼泪抹去。

  「不疼!」小女娃很勇敢的说着。吸吸鼻子,果然再也没让眼泪掉出来。

  「很勇敢,很好。」紫光帝点头赞许。

  他目前只有四个子女,对子女的成长甚为重视,每日晚膳之后,都会召见所有孩子,问些生活起居、学习状况等事。年长的那两个由于课业压力的关系,每天晚上在觐见紫光帝时,都浑身紧张、脸色苍白,生怕被抽背到不熟的文章而出丑;倒是眼前这两只小的,由于仍是童稚,又还没开始紧锣密鼓的学习起来,纯粹很幸福的被人宠着,对于父皇的畏惧感还没产生,所以每次见到父皇都很喜悦。

  「都坐吧。」率先走入凉棚里,在竹编的凉椅上落坐,抬头望了眼满架子鲜黄的丝瓜花,以及几颗甫结成的青绿小瓜,有些难以置信这明夏宫的后院小憩之地,竟是种着蔬菜。

  相较于其它宫、苑在里里外外争相种植奇花异树来说,这明夏宫只在前院的门面处种满夏花、植了满池的莲,看起来既符合「夏」的风情,又气势十足,打理得不比其它宫居逊色。然而在后头、在门面以外的地方,却是突兀的种着蔬菜,虽是满片的绿,但景致却怎么也称不上迷人,真是不可思议。

  「这后院,植的都是菜类吗?」皇帝好奇的问。

  「禀皇上,除了蔬菜,还试种了瓜果,但有些没种成。」

  「妳种的?」眼光挪到那双正在为他倒茶的雪白纤手。

  「当然不是,臣妾没这本事。宫里有个女侍出身农家,臣妾无意间听说她善于耕种,一时好奇,便在后院划了块地方让她种植些蔬果,也好开开眼界。」她微笑,递上香茶:「皇上请用茶。」

  「父皇,等会儿有凉笋吃哦!是我挖的哦。」予瞳急巴巴的献宝。

  「什么妳挖的?是妳拿的吧?挖上的人是我呢!」六皇子毕竟年幼,一时忘了该在父皇面前谨身慎言,忙着反驳妹妹不实的说法。

  「挖土的人是季秀,你只是耙了几把而已,还把一只春笋给折坏了。」

  「春笋?」皇帝问道,四下张望了眼,最后在左后方看到一小丛竹林。「那儿产的?」

  明恩华点头:

  「那丛竹本来就长在那儿,每年春天都可采到几只。昨夜在睡前跟两个孩儿提了这件事,他们便坐不住了,非要亲自挖笋不可。还真挖到三只,正让小灶房处理呢,这会儿该冰镇完,可以吃了。」

  「今日是热了点,吃凉笋正合适。」紫光帝见两个小的已经动了心思,扭来扭去再也待不住,于是开恩道:「予旸,你带妹妹去看凉笋处理得如何了,若已处理好,领御侍送过来。」

  「儿臣遵命!」三皇子双眼一亮,牵着妹妹的手,很快跑走了。

  两名贴身御侍随之跟在两名小王子身后离去,另两名武卫留在后院入口处继续护卫皇帝的安全。

  春夏交接之际的四月初,天气时冷时凉时热。冬衣末敢收,春装得备好,夏装更须待命。

  今日天气稍带着闷热,幸而时有凉风习习吹进瓜棚里,一边喝着带有薄荷入味的茶,暑气都给抵消了。

  今日的他,所为何来?

  皇帝像是正在享受眼下的悠闲心情,明恩华自是不敢开口扰了他的清静与好兴致。

  闭目好一会后,张眼时第一个谈的竟是——

  「刚才那首《八至》,对句有点问题。」

  「是。毕竟只是闺阁诗,通常只是侧重于抒发心情,没有太多讲究。」她小心回道:「近对远、深对浅,乃至于最后尾联的亲对疏,颈联确实不该用高与明二字相对……」

  紫光帝摆了摆手:

  「那倒无妨,只是,为什么至亲至疏的是夫妻?」

  不意外……一点也不意外这首诗被他听到,既然被听到了,自然也就更不意外这一句会被特别挑出来找麻烦了。

  「原本无甚干系的男女两人本就至疏,后来因为婚姻的缔结而成为至亲,诗中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是这样吗?」他笑着望她。

  「是。」不然她还能怎么说?

  没再在这首诗上纠缠,紫光帝淡淡道:

  「方才,朕再度接见了顺贞夫人,连同张妃一道。」

  是那两人?昨日上午来她这边闹过的两人?明恩华大概知道那两人会对皇上说什么,上个月找到皇上那边要求别让她养育予旸未果,自然是不会死心。

  反正只要三皇子还在她这儿,张妃永远不会对她善罢甘休,即使她对张妃释出善意,愿意让她每日过来明夏宫见儿子,也还是被她不领情的冷嘲热讽了一番。

  「予旸与予瞳住到妳这儿,也有五日了。这两个孩子正是贪玩年纪,尚未定心,可有让妳累着了?」紫光帝接着道。

  「不会,如同皇上所见,臣妾大多时候还是纵着孩儿玩闹,并不要求他们成日坐在书房里念书。」

  「朕亦认为学习的起步至关重要,若是让孩儿在发蒙期就对学问感到恐惧,以后怕再也无法体会知识的乐趣了。」

  「皇上说的是。」声音平淡,不带情绪。

  紫光帝很兴味的打量着明恩华的表情,对她脸上淡淡的戒备感到有趣,漫不经心的说道——

  「听张妃说,妳将予旸教得很好,短短半个月,就让予旸能轻易背诵《笔阵图》、《诗经·七月》,如今还赶着他背《典论·论文》……都是些好文章。爱妃如此用心,连生母都自愧不如,特地向朕感谢妳对予旸的悉心教导。」皇帝像是很欣慰的口气。

  「张妃客气了。此乃三皇子天纵聪明,有记事背诵的长才,并非臣妾之功。」明恩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一股直往上冒的火气后,平稳应道。

  「唉,爱妃总是如此客气。妳认真授业于予旸,朕心甚慰,总想着赏妳什么,让妳开心一下,可妳这样不居功,教朕如何行事?」

  明恩华则不敢认为皇帝真的是在高兴欣慰。就像她也知道,昨日才过来指着她鼻子骂居心歹毒的人,怎么可能转了个脸,就巴着皇上满嘴说她好话!

  若不是张妃在说反话,就是皇上将听到的言论,以春秋笔法加以大大修润改造了一番。而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她戒备不已。

  眼下的重点是——她从来没有强令予旸背这些文章!而且还是半个月前就开始?!这个时间点有很大的问题。因为她是从这个月的初一才接旨正式教养三皇子、四皇女,若是她在指定的日期前,就插手皇子教育事宜,虽然这只是小小的事情,而且有皇帝的旨意在先,早几日忙活也不算什么。只是有点小小的逾越罢了,若谁想怪罪,都显得小题大作……

  但问题是,她没有做!

  她以为予旸会背《笔阵图》是先前跟着大皇子到无逸斋学习时,跟着太博学来的。哪里知道居然是那柳丽池以明夏宫助教的名义,擅自跑到初晞宫去教授三皇子背文章!

  她知道那柳丽池很有心机,也等着看她怎么施展……竟然是这样,马上就迫不及待找她麻烦,并且努力将自身脱显出来!

  明恩华承认自己被气到了。虽然一直知道将面对着什么,但事情真正到来时,胸口还是一阵火灼般的气怒。活了二十年,她第一次遇到这样明目张胆打着她名号行事,陷她于百口莫辩境地,也只能忍下。

  就在她心念电转间,皇帝等不到她的应答,又开口了:

  「恩华啊,妳这般尽心尽力教导孩儿,朕真的很欢喜,决定赏妳一个心愿。只要朕做得到的,一定允许妳。妳想想看,可有想达成的心愿?」

  心愿?!

  她身子微震,不敢相信皇帝会允许她这么重的赏赐,这不是身为帝王该轻言说出的话。尤其赏赐的原因出自于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太离谱了!皇上为什么如此轻率就说出这样的话?!

  所谓的君无戏言,就是因为皇帝随便的一句话,都可能造成严重而无法弥补的后果,所以君王必须谨言慎行,更不该随便允人一个愿望,而毫无条件限制。

  何况,她并不是真正立功,皇帝也不是真心在夸她——与其说夸她,不如说是在试探她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说要给她一个愿望,多么不可思议!

  这个男人,到底想要她怎样?明恩华心底泛苦,躬身轻道:

  「回皇上,这赏太重,臣妾无功不受禄,万万生受不起——」

  「什么叫无功无不受禄?朕才说了妳的功,妳却即刻回应无功不受禄。怎么?朕的言词在妳听来毫无可信度,亦可随意反驳的吗?」不冷不热的质问着。

  她赶忙跪下:「请皇上恕罪,臣妾不敢!」

  「朕可看不出来妳哪里不敢。」轻哼。

  「臣妾无状,请皇上原谅。」叩首。

  她伏低的姿态终于让皇帝面子与心理上都得到安抚。说道:

  「有功就得赏,有过则须罚。朕向来尽量做到赏罚分明,妳对皇子教育成果卓著,朕想赏妳,有何不对?」

  「皇上,请原谅臣妾的不识好歹。臣妾……」

  紫光帝将她扶起。

  「好了,起来吧,衣服都沾尘了。」随手掠了掠她的裙襬。牵着她手往瓜棚外走去:「别害怕。妳要更有自信一些。老是畏怯不前,让朕日后怎么安心将整个后宫交给妳。」

  「皇上!」天哪,不要再吓她了!独揽后宫是皇后的权利,不是一宫之主可以擅权的啊!

  紫光帝像是明白她的惶恐,将明恩华带向后院大门,边说道:

  「莫慌,也莫再说些丧气话惹朕皱眉。反正朕的心意已决,后宫事务,总有一天要交到妳手里;还有允妳的心愿,不是说笑。妳这几天想一想,待十五日那夜,妳得给朕答案。」话题到此为止,正待跨出拱门,边说道:「那两个孩子怕是在小灶房里玩起来了,随朕过去看看吧。」

  就在紫光帝与明恩华跨出拱门的同时,守在外头的武卫对着一抹突然冲上前的身影喝道——

  「放肆!」两道凌厉的刀光精准的架在闯入者的脖子上,只消有个动作,脑袋一定立刻搬家。

  「哎啊!」被制住的人娇声惨呼,手上的物件洒了一地——

  柳丽池觉得非常懊恼。

  要不是被咏春宫娘娘拉着东问西问个没完,只差没要她背出明夏宫一日三餐吃什么菜了;接着又千交待、万交待要注意这打探那的,务必要留心所有蛛丝马迹,要是有什么特别举动,一定要马上想办法通报咏春宫等等等……这些事早在她进明夏宫之初,就已经被交待八百遍,都会背了。为什么还要每天将她叫到咏春宫,一再一再的重复说不停?!

  如此无能又事事想掌握的女人,凭什么入主咏春宫?!凭什么站在年轻俊美、雄才伟略的君王身边当他的正妻?!就因为她父亲是三品官员,让她有资格嫁进皇家!不管她有多么无知、短见,而今甚至是人老珠黄了呢!反正只要命好,就代表了一切。

  这世间真是太不公平了!

  结果一整个早上就是被这样反复的探问交待中虚度而过。当她听说皇帝陛下临时起意,莅临明夏宫观看皇子皇女学习状况时,她恼得几乎吐血,当下什么也不管,把所有女官的派头身段气质都丢一边,拉着裙襬,一路飞奔回明夏宫。

  远远看到两名御前武卫在明夏宫大门口站岗,就知道皇帝陛下还在。抓了名正在打扫的丫头问,确定皇上与娘娘正待在后院谈话。她心一喜,火速冲回房间,抓了几本书与一卷自己书写的诗文作品就要出去,跑到门口时,猛然一顿,又冲回床边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整理凌乱的鬓发、顺顺身上雪白的衣服,确定自己处在最佳状态后,抄小路朝后院跑去。

  她一定要!一定要创造一个美丽的偶遇!一个能让皇帝陛下印象深刻的偶遇!她没有高贵的出身,但除此之外,她内外兼俱,胜过皇帝身边的每一个女人!

  她必须让皇上知道这一点!

  在知道之前,当然得先看到她、记住她!眼下,正是她的大好机会!

  此刻,在武卫的粗鲁动作下,她染尘的白色裙襬在地上圆散成一抹楚楚可怜姿态,几本诗词、几张书稿散落在她周身,而她愁惨的花容被披散的乌黑秀发半掩,只一双星眸水盈盈、深幽幽的与皇帝的俊目对上……

  轰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炸开,轰得柳丽池痴呆动弹不得,连被侍卫粗鲁压下头时,也忘了呼痛——

  多么尊贵的帝王!

  多么俊美的男人!

  他比传说中的更出色;比想象中的更卓尔!

  只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只是一身浅蓝的丝质常服,不必任何摆显的作态,也不必一群臣下在周围前呼后拥称万岁来突显他的无与伦比——

  他就是天、就是一切、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帝王!

  不必任何人、任何物件烘托,来证明他的独一无二。就像天上的太阳,从来不必有星光相伴。

  「这是何人?」紫光帝转头对明恩华问道。

  「她是柳丽池女官,原属蕴秀院的助教,同时亦是内务府尚衣局的女官,负责监理皇子们的四季服饰。为了让皇子的教育更完善、在生活上有妥善的照顾,特地调来明夏宫帮手。」

  原本没放在心上,就要牵着明恩华的手走人。御前失仪,自有内务府的人处理,他连喝斥都不必。但在听到明恩华说明后,倒是停下脚步——

  「柳助教?」他当然听说过此人,不就是咏春宫特地放在明夏宫的棋子,更是这半个月来追着予旸背文章的人。「让她抬起头来。」他对侍卫说道。

  「是。」侍卫应诺,将刀挪开些许,以刀背格起柳丽池的下巴。

  是个相当美丽的女人,虽然花容惨白得像是刚刚死去。不过,在脸上所有的颜色都褪尽后,自然显得那双晶亮的眼特别引人注意。

  「拜、拜见……皇上……」甜脆而发抖的声音,怯生生从她发白的小嘴上传出。

  紫光帝只望了一眼,便不再停驻,对明恩华笑道:「长得倒挺周正。在宫里的年轻女宫中,算是拔尖的吧?」便迈步走了。

  「是啊,皇上。」

  两人身影渐渐走远,柳丽池用力拉长耳朵,无视脖子上的大刀,就是想再多听些皇帝对她的评语,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

  「……咏春宫那边不是在忙选新妃的事吗?有没有考虑从宫里的女官挑几个备选?」

  柳丽池心一怦,恨不得可以跑上前听个清楚。可惜明夏宫的声音太小,听不到她怎样回答。只听到皇帝最后说道:

  「……这是后宫操办的事,朕不参与意见。」

  直到被武卫押着前去内务府领罚,柳丽池满心记挂的,仍是那卓尔尊贵的男人,觉得一颗心再也不是自己的了……

  不知道他是否记住她了?

  肯定是记住了吧?他说她长得很好看不是吗?

  那就是了吧?

  就在见到帝王的那一瞬间,柳丽池对荣华富贵的渴求,已经转为纯粹对一个掌握天下的男人的深深迷恋。

  帝王赏赐明恩华一个心愿的消息,很快的传开。

  可以想见明夏宫的门槛又要被踏坏了。而皇帝这边,只会在早朝时才稍微耳朵受罪些,平时倒也没人敢轻易拿这件事来质问他,所以他闲得很。

  耳根清静的人,应该心情很愉快才是,然而紫光帝却是没有太多悠闲的心境,脑中想着那个难以捉摸的明夏宫,她的每一个反应都不在他预期内,这让他感到有点烦闷。

  紫光帝此时正在御花园南边三层楼高的「御览楼」上品茶赏风光。心中想着事,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贴身御侍报告内务府呈报过来的宫务旬报。当听到其中一则关于金秋宫的消息时,稍稍回神,问道:

  「赵太医被传到金秋宫?金秋宫身子不适吗?」

  「禀皇上,三日前,金秋宫娘娘便传出身子下太爽利,但一直不许女官到太医院请诊。直到今日起不了榻了,才让女官找太医诊治。太医院回报内务府时,记录上说是偶感风寒后又郁结于心,已经拨两名女药僮过去煎药服侍了。」

  「风寒吗……那就让太医院多注意点。别大意了。」

  「是。」

  「对了,朕的库房似乎还有几株天越国进贡的千年人参灵芝之类的养生补品,你送几样过去吧。」看了侍仆手上还没报告完的文件,随手摆了下:「你现在就去办这件事,剩下的朕自个看就成了。」

  「是。属下立刻去办。」贴身御侍立即退下。

  高台上只剩下紫光帝一人,武卫都在楼下的四周守卫。让他得以不受打扰的思考。

  对于他几个妻子的性情,他大约都有六七分了解,会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对一个人无从掌握的感觉,那明夏宫就是如此。

  即使出了许多招,与她多了相处时光,仔细注意着她的所有反应,还是分不清她是聪明还是愚笨、是胆小还是谨慎;也分不清,她对他的意乱情迷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他甚至不知道她值不值得他费这么多心思与之周旋。

  咏春宫活泼大胆,好权争胜,骄气任性,对掌握后宫有绝对的企图心。自从被他赐住咏春宫后,自以为是四宫之首,理所当然的压制其他女人,后宫的所有事务都由她决定,不许别人主导。

  张妃出自乡绅地主之家,是他乳娘的女儿、是他的侍女,这样的低微的出身让她最怕被人提起。所以她的皇妃派头一定要摆得比别人足,要求下人一定要跪拜于她,以前小家碧玉的灵巧可爱,已经被高高在上的贵族生活给消蚀了。

  而,金秋宫是个性子冷傲的妃子,她的身体一向不甚强健,不爱笑也不爱闹,总是一副冷眼看世人的孤高状,连对他这个皇帝夫婿也绝不逢迎,以前见他时是幽怨,而今是强装的冷淡。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最不适合当宫妃的女人,甚至也不适合当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总是讨要,却绝不努力,不肯付出、不屑开口。一朵不能移动的花儿在绽放时,还会努力散发香味呢!而她只会自赏自苦,男人不会耐烦应付她,太累!

  再说到其他三个侧妃,都是五品官的官家小姐,其中刘妃的父亲已经告老还乡,朝中已无所依靠;另外林妃与杨妃的父兄亦不是京官,都外放地方去了,朝中无权无势,理所当然被张妃压到底,连喘一口气都难。

  他至今只有四个孩子,对于子孙满堂的情景并不期待,所以在这方面并不积极创造。不过之所以子息如此稀少,除了他并不想要外,那张妃与咏春宫两人,倒也出了不少力呢。

  对于女人之间的争斗,以前他会难过会生气会想遏止,幻想着自己可以是皇室里家庭最和乐的王孙。但那种天真的想法,在当东宫太子之后,就彻底放弃了。

  皇室是个危险与富贵并存的深渊,有本事的人会活得风光,兴家旺族更不在话下;没本事的人嘛,本就不该嫁进来。

  他了解他的六个妻妾,却独独觉得怎么也看不透明恩华这个娶进两年的年轻妻子。

  她不像恩雅,也不像她那几位位高权重的大官大将军之类的伯父、叔父等人。所有明家的特征似乎都不适合套用在她身上……

  相处愈久,疑惑愈多。

  真是一个让人心烦的女人。

  心思在妃妾间想了一轮,又转回明恩华身上。手指轻敲桌面,淡淡想着——

  她会向他提出什么愿望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8-20
第五章


  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连续五日,明恩华维持着完美的贵族礼仪、矜持的宫妃身段、奕奕的神采、无限的精力,从早晨到黄昏马不停蹄的接见所有推拒不掉的访客——既然不能都不见,那就都见了吧。明恩华做出这个决定时,不无自暴自弃的心态。

  她以为她该累病,再不然也该晕个几次,但没有,她身体在明翠长期关注调养下,好得不得了。

  眼下这位,是最后的一位访客了。由于这位夫人身分极高,不得怠慢,所以明恩华拨了一下午的时间给她。从接见、寒暄、叙旧、品茶、谈佛经……耗啊耗的,终于在一个半时辰后谈到正题——关于皇帝的恩赐。

  这位高贵的明老夫人,是明家现任宗主明慎容的夫人,而这位明慎容,不止是明恩华的亲大伯父,更是当朝被尊称为「明相」的左仆射大人。于国于家,都举足轻重,明恩华万万怠慢不得。

  明老夫人不常到皇宫走动,也不是惯爱出门摆威风的人,但身为明家大主母,稳稳执掌明家内务近四十年,其能耐绝不能小觑。一般能让她亲自出动的事,通常就是攸关明家的大事。

  「娘娘,这几日被这么多人请求叨扰后,妳打算如何处置皇上的恩赐?」

  「恩华惶恐,不敢思索,无从决定。」明恩华垂下眼帘,谦雅说道。

  「妳是该怕的。这样很好,妳伯父与父亲就怕妳得势后太过张扬,须知福祸相倚的道理,妳还太年轻,不知人世间的复杂。就怕妳在这样的风头上,摆起姿态,给人落下话柄。皇上现在宠妳,图的可能是新鲜有趣,以后如何长久,才是妳该思索的。所以妳不该轻易把这份恩赐用在给族人升官晋爵上,当然,更不可以轻率的以此愿望要求皇上立妳为后。若妳心中有这两样鲁莽的想头,现下就立即抹了去吧。」

  「……恩华不曾如是想过。」想来这几天所有来访的人,其来意都被人通报回明府了。她一点也不意外。

  明老夫人不语,端起茶啜了口,淡淡道:

  「那妳如何想?拒绝皇上?皇上赐下的赏,岂是可以拒绝的?妳可别自作聪明,以为扮扮清高可以更获圣心。」

  「清高的人不会进宫。」明恩华轻道。

  「妳明白就好。」明老夫人点头。

  对于这个太年轻的宫妃侄女,整个家族对她都很不放心。从小就不特别出色,容貌、才华、灵性等等,都没有卓越的表现,不似她的长姊那样,打三岁起就出尘脱凡,拥有母仪天下的风采,可惜……唉,红颜薄命。也不知道怎地,硬是点名要求让恩华进宫继之,其实当时明家至少有三位比恩华更恰当的宫妃人选,但没有办法,在恩雅力挺下,恩华还是进宫了。

  「娘娘,明家对妳并没有太高的期望。只要妳好好在宫里待着,守住妳的一方地位,就是对明家最大的帮助了,妳明白吗?」

  老夫人的意思很明白。让她在宫里顾好自己,别惹是生非,也别因为吃醋或受宠、失宠什么的,而没了理智,做出让皇帝无法忍受的事情——不是说不能施展手段,而是要做到没有把柄落到别人手上。

  明家人一致认为明恩华没有聪明到可以玩转后宫而不出事的本事,所以对她的要求就是安分。

  「恩华明白。」

  「明翠,妳先且退下。」明老夫人突然下命令。

  「是。」

  明恩华与明翠都怔了下。不过明翠立即顺从,将桌案上用来记事的纸笔都收妥后,无声退下。

  老夫人决定该结束今日的拜访了,将室内唯一留下的亲信明翠也令退出去后,说出她代宗主转达的话:

  「如果妳无法决定该向皇上索要什么,那么妳不妨请求皇上赐给妳一个儿子。这是合情合理又较符合皇上预期,并且是妳本就该做到的事。」

  明恩华错愕的抬头直视明老夫人。

  儿子?!

  她该把愿望用在生个儿子上?!

  明老夫人点头:

  「别以为皇上给的愿望这么好生受。要的太小,皇上瞧不起妳,认为妳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要的太大,只是自取其辱,为皇上所不齿。妳太年轻,可能还不懂……反正,为了明家与妳自己,妳都必须生下儿子。」

  明恩华低下头,不语。

  「再过三年,如果妳无法让皇上同意妳生下孩子,那么,我们会再送一个女孩进来。」无视于明恩华的沉默,明老夫人继续说道:「本来家族里认为该趁着今夏皇上选新妃,将晴湘给送进来。妳也知道,晴湘是咱明家第七代女子中才貌最为拔尖的女孩,颇有几分恩雅的神采灵慧。不过后来妳伯父还是决定再给妳三年的时间。妳记下了。」

  晴湘,只小她两岁,是她的侄女,是大伯父的长孙女,同时也是当今吏部尚书的千金,十四岁始便才名远播,并同时被一些公子哥儿封为京城七大美女之一。

  「好了,我走了。妳好自为之,记得凡事谨慎小心,别主动惹事,若有人与妳过不去,家里会护着妳的。」

  静静送走了明老夫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沉浸于思索中,明老夫人认为她太过受打击,六神无主,所以失态了。想着恩华本是无多大心机才能之人,这样情绪形于色也是常理,没放在心上,只更加肯定了她的平庸。

  明恩华站在花厅门口,看似在目送明老夫人,但其实一直陷于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拔不出来。

  明翠担心的立于她身旁,见主子好一会没回神,启口低唤:

  「娘娘……」

  「嗯?什么事?」明恩华回头看向明翠。

  「柳助教昨日从内务府的惩诫室放出来了,今儿个一整天都待在小书斋里陪三皇子、四公主读书,娘娘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恩华闭了闭眼,吁出一口气,心中无比厌烦,却只能忍耐,轻道:

  「我现在就过去看。趁这会儿妳把这几天写下的访客记录整理一下,我明天要看。」

  「是。」

  后宫里的人都知道,明夏宫是不惹事的——也就是有点怕事。

  也每个人都知道,明夏宫不太管下人——说穿了就是没威慑人的本事。

  大家都觉得:名门出身,如今身为皇帝正妻之一,贵不可言的明恩华,完全没有符合她身分的举止;没有大家气派也不具备正妃威严。连个张侧妃都敢骑到她头上。

  虽然说张侧妃在后宫很是横行,但若是惹上咏春宫或金秋宫的话,人家可是会回敬一番的,哪像明夏宫两年来,只学会了忍让。就算不提她尊贵的帝妃身分,光是她明家正系的千金小姐身分,就足够辱没了。

  也就是这样的认知,让柳丽池打一进入明夏宫几天,发现明夏宫没对她立规矩,也没给什么下马威,甚至不太管她后,自认看穿了明恩华软柿子的本色,就我行我素了起来。平常跑个不见人影是常事,后来冒犯天颜,挨了三个板子、关了十天之后回来,没立即拜见主子,却跑到书斋管起皇子皇女读书事宜,此等行径,摆明了不将明夏宫放在眼底。

  一方面仗着是咏春宫那边派来的人,一方面认为反正明夏宫也不敢对她怎样。她本来也不是如此胆大妄为之人,也深知小心谨慎的必要。但自从她深深迷恋上帝王天澈后,就不由自主的恨起了那些挂名帝妻的女人,尤其是莫名其妙圣眷正隆的明恩华!心中轻慢含怨,不由自主就要违逆,觉得这样才能出气。

  天澈天澈天澈……

  在心底深处,柳丽池总是一遍又一遍地,甜甜的叫唤圣讳。她爱这个男人!爱他的一切!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的让自己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深深的记忆住她。她会让他知道,她是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只要她成功将两个皇子皇女教好,成为比他们母亲更重要的人……

  「为什么我要背这个?姨娘没说要背的!」不断被强迫背文章的予瞳终于不耐烦。

  「四公主,这是女孩子一定要读的书,不只要读,更要熟背,因为这会让妳终生受用无穷。快背,不难的。以后妳会感激我……」

  「我不要!我背不起来!妳好讨厌!妳不会教,走开!」身为金尊玉贵的公主,虽然还学不会仗势欺人、作威作福,但打小没被强迫忤逆过的人,又是个未发蒙的娃,一个气起来,又怎么会是柳丽池应付得过来的人。

  「唉,公主……」

  「走开!」予瞳气呼呼尖叫,用力推开小椅子,跑到女侍那边不看她。

  柳丽池既无力又生气,恨恨的想着没娘教的小鬼果然野得很!很想狠狠给顿板子,可没真敢这么干。旁边还有两个老嬷嬷看着呢。所以她只好很可怜的向一旁正在学字的三皇子求救:「三皇子,您看公主这样不学好,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堂堂皇室公主,目不识丁,岂不可笑。」

  正在描红练字的三皇子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才抬头,淡淡的看了柳丽池一眼,道:

  「无妨的,由她吧。皇妹自有母妃教导,妳教不来,并非太严重的事,没有人会怪罪于妳。」说完,接着写下一张帖子。

  柳丽池被三皇子的话惊得不知所措,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话。她进宫三年,在尚衣局管理皇子皇女四季服饰,也往来过初晞宫不少次,与众皇子皇女多少说过几句问候的话,对他们的印象是贵气斯文,却不知道他们有如此精利的一面……

  还只是个……孩子啊,怎么会……

  「姨娘!」

  予瞳突然大声的叫喊,打破了书斋内的静窒。

  明恩华弯下腰搂住扑向她的予瞳。

  「母妃。」三皇子很快走过去请安行礼。

  书斋内的侍仆也过来请安。柳丽池顿了一下,才缓缓跟上,正要福身,就听见明恩华开口对两旁的侍女道:

  「带柳助教去夏蝉厅静候本宫。」

  突然的命令让柳丽池一怔,下意识的反问:

  「有什么吩咐吗?为什么要带我——」

  明恩华冷淡的直视她,没有特别的气怒,亦看不出情绪。但就是这样,便让柳丽池将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很快了解了自己的逾矩,低下头不敢说话,但也倔得没多应声什么,便任由两名侍女挟着离开书斋,到明夏宫要她去的地方了。

  待柳丽池走远后,明恩华问予瞳:

  「今日读了什么书?」

  「才没有读书!」予瞳还在生气,嘟着嘴道。

  女侍很快将书案上的书取来呈给明恩华看。

  「是《闺训千字文》哪。」她扬眉低语。然后颇有兴致的望向正在看她的予旸;「那你读什么呢?予旸。」

  「柳助教要我背《千字文》,要予瞳背《闺训千字文》,说我们不可以读一样的书。」三皇子不太明白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读一样的呢?母妃,莫非知识还分男女不成?」

  「知识没有分男女,有分别的,是教授知识的人。」

  「我不要背这个!这个好长,我不喜欢。」予瞳虽然听不太明白,但希望可以远离死背书的命运。

  「等妳把基础都打下了,再谈其它吧。这本书的立意也是好的,但不适合太早让妳学习,等妳长大再看便成。与其让妳学这个,还不如让妳学《广韵》,至少能多识得一些字。」

  《广韵》?!

  予旸在一边听了咋舌不已。那是音韵字典耶!是查考用的辅学工具耶!有谁会用来「学」啊!母妃是在开玩笑的吧?

  明恩华简单问了下柳助教今天的教学内容后,问三皇子道:

  「予旸,你习惯柳助教的教法吗?她的教法是否让你更容易记下?」

  三皇子想了一下,道:

  「母妃,柳助教的教法,其实与太傅并无不同,同样要求反复背诵,直到倒背如流。孩儿觉得虽无不妥,但也毫无特出之处。」

  「我不喜欢她!她只会强要人背书!」予瞳叫着。

  明恩华点点头,对两人道:

  「嗯,我明白了。」

  本来决定要放孩子回去休息,而她也该去与柳丽池谈一谈。不过又看了下天色,天还大亮着,才近黄昏而已。便对予旸道:

  「予旸,如果你还不累的话,要不要去探望你母亲,陪她吃完晚膳后再回来即可。如何?」

  「可以吗?母妃!谢谢妳!」予旸惊喜大叫,再无方才的老成状。

  明恩华笑着点头,招来三皇子的女侍与嬷嬷,吩咐她们将三皇子带到云扬苑见张妃去了。

  「皇上,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那明夏宫分明没将教育皇子这样的大事放在心上!请皇上明察,勿再将这般重要的大事交付明夏宫,毁了皇儿一生啊……」张妃说到最后忍不住轻泣起来。

  「是啊,皇上。」咏春宫也满脸忧愁。「昨日明夏宫不仅将柳助教狠狠训诫了一番,还命她从此不得擅自教授皇子皇女读书,只让她守在皇子寝所,管理日常起居事宜,已不让进书房了。」

  今日下朝后,咏春宫算准时间,领着张妃过来上皇宫求见。由于皇帝时间宝贵,所以她们两人也就开门见山地直接告明夏宫的状。一个告她误人子弟,一个告她独权专擅。

  紫光帝坐在御案后面,正在批阅着一本奏折,直到写到一个段落后,停笔。抬头对两人道:

  「明夏宫教育两名孩子,时间也不过十来日,不可能马上就能见到成果。妳们此时就否定明夏宫的教育方式,是否太早了些?」

  咏春宫忙上前一步辩道:

  「皇上,皇子的教育是何等的大事,一分一毫都不可耽误啊!片刻的放纵,可能自此走向怠惰的歪路,造就一生的遗憾,不可不慎。臣妾先前就是想着明夏宫年轻识浅、经验不足,所以才特地将柳助教从蕴秀院调到明夏宫那儿帮手,就是为了辅助明夏宫教学的不足。臣妾此举深获众太博的称道,也是因此才不再在此事上提意见。请皇上切勿任由明夏宫专擅,误了三皇子一生。」

  张妃在一旁点头,哀哀切切道:

  「皇上,请您为臣妾作主!臣妾昨儿个细细详问旸儿,这才知道他唯一会背的就只有柳助教教他的那篇《笔阵图》,其它都不会了。四书五经这些圣人典籍全然无所接触,这可怎么办才好?臣妾不晓得那明夏宫是故意误人子弟,抑或是本身不学无术,居然没教旸儿这么重要的典籍。请您为臣妾、为旸儿作主啊,皇上!」

  紫光帝将朱笔放下,一旁的御侍立即送上湿棉巾让他擦手。紫光帝指示御侍将批好的奏章送回中书省后,这才专心处理起这起后宫事务。他先对张妃问道:

  「妳认为明夏宫无法担任起教育予旸的大任?这也是予旸对妳说的吗?」

  张妃马上道:

  「予旸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怎么会说明夏宫的不是!只是臣妾昨日与旸儿共同用膳时,问了一些他所学的内容,发现明夏宫娘娘什么也没教他,成日就是在玩,要不就说故事、背些不知所谓的歪诗。这样的误人子弟法,臣妾听了心都碎了!求皇上别让明夏宫毁了我的旸儿啊……」泣。

  紫光帝再看向咏春宫,问道:

  「妳认为妳指派的助教,比明夏宫更适合教育皇子?」

  「皇上,柳助教毕竟有两年的教学经验,本身又是家乡知名的才女,她所安排的教学内容,肯定比明夏宫充实多了。可那明夏宫不知为何,却完全否定了柳助教,还硬是将她赶出书房,甚至拒绝让四公主读《闺训千字文》,这可怎么办才好啊!皇上,有哪个名门千金能不学女四书、《闺训千字文》这些女学经典?我堂堂皇家公主,日后是全天下女性的表率。身为女子,学文识字,不就是为了学习这些典籍吗?这明夏宫为何偏偏拒绝柳助教的教案,其居心甚为可议,请皇上明察!」

  两人如此慷慨激昂,却没感染到紫光帝,就见他语气仍是平和,道:

  「朕从下只听一面之辞。妳俩今日过来,为何不将明夏宫一同邀来?也好当面将此事理个清楚。」

  张妃想都没想,脱口道:

  「明夏宫如今何等身分,岂是我等轻易能请来?!」

  「是啊,臣妾可不敢轻易打扰她。她近来哪……可忙着很呢。」咏春宫附和着。

  「妳们去请,而她拒绝了?」

  咏春宫点头: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昨日黄昏,臣妾特地去拜访明夏宫,正巧遇到她在训柳助教呢。臣妾劝明夏宫不要如此专断独行,不然难以向皇上您交待。可那明夏宫居然丝毫没放在心上,要臣妾别管到明夏宫去,这、这真是太过分了!」

  「哦?明夏宫真的这么说,要妳别管到明夏宫去?所以妳没请她一道过来,认为她会拒绝?」紫光帝终于提起了点兴致问。

  「是的,皇上。那柳助教就是臣妾的证人。此时她正在外头候着,皇上可随时传她进来。那明夏宫委实太恃宠而骄了!」

  紫光帝挥挥手,没打算宣柳助教进来。只道:

  「不用了,今晚朕会向明夏宫问个明白。」

  张妃与咏春宫互换了个眼色,心中具是惊怒。没想到她们联袂而来,却没能让皇上对明夏宫产生丝毫怒意,甚至口气上还多有维护!这怎么可以!向来公正的皇上就算不马上处罚明夏宫,至少要找她来对质不是吗?怎么还要等到晚上7

  今日是十五,皇上会在明夏宫那里夜宿。在床笫之间、耳鬓厮磨之际,皇上还能真问出个什么罪吗?!

  她们特地选在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破坏皇上今夜临幸明夏宫的兴致,岂知竟一点成效也没有!这到底是为什么?那明夏宫到底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咒啊!

  「还有事吗?」紫光帝看了下墙角的更漏,刻度上显示着快近午了。由于今日还要与二品以上的要员讨论政务,所以让他们留在宫中,赐廊下食,此刻众臣应该都聚在中书省两旁的廊下赏春花乘春风、喝香茶食凉粉吧。

  「皇上,还有,这是初选过后的秀女名单,共二十名,皆是才貌品德兼具的女子。她们的身分都写在本上,请您御览。若无特别勾选者,那臣妾就将她们全安排进宫参加百花宴。」咏春宫连忙将袖袋里的折子上呈,让一旁的御侍接过。

  百花宴?紫光帝俊眉一挑。百花宴向来是由历任的皇后或皇太后主办,将全国品貌才华出众的官家千金聚集一起,品诗论文章。所有未婚女子是宴会的主角,竞表才艺,由皇家贵妇、一品夫人、众女官等当评审,从中选出花中状元、榜眼、探花等。

  而男性则只能在宴会半途进来欣赏,手持一朵鲜花,坐于外围,不得声张,亦不得惊扰女子。只能在宴会未了,将手上的花投入写有姑娘名字的竹篓里,获得最多花朵的女子,则是百花会花魁,通常会被封为京城第一美女。

  这种宴会深受上流社会喜爱。可惜嘉德皇后去得早,来不及成为皇太后,所以五年以来,没有皇后也没有皇太后的日曜王朝一直没有办过百花宴。

  虽然从没明文规定,但皇家百花宴这类节目,向来只有皇后、皇太后身分才能领办。如今宫中无正主,道理上来说,也该是四宫合力办理才是,怎么似乎就咏春宫一人说了算?

  「妳们三宫决定办百花宴?朕没有看到奏折,莫非还停在内务府未送过来?」没有细看秀女名单,随意让御侍收到案上。

  说到这个,咏春宫又有状好告了。就见她俏脸一黑,满脸委屈地道:

  「皇上!不是内务府搁下了臣妾的奏章,而是门下省的给事中给封驳退回内务府,说臣妾此举太过僭越,不予上呈卸览,要求驳正再议。臣妾认为这是内廷事务,走门下省过场,不过是遵循体制,怎知竟被驳回了!臣妾明白这百花宴不该由臣妾这等身分来办,然而将秀女召进宫,总得办个正式的宴会,让她们表现一下才华,这才好给皇上选些真正德言容工皆上等的女子,臣妾想也只有办百花宴才能显出她们的优点。请皇上明察臣妾一番苦心。」

  「也就是说,妳自己主导百花宴,没知会明夏宫与金秋宫?」紫光帝只问重点。光为了这一点,也合该门下省给她封驳,就算再来几次,也照退无疑。

  咏春宫声音立即小了下去——

  「今儿一早,我让女官知会去了。臣妾这也是不得已,那明夏宫正忙着,而金秋宫身子不适,臣妾也不想太让她操烦……」

  「好了。下去吧。」紫光帝挥手。

  「皇上,那旸儿……」

  「皇上,那百花宴……」

  两名妃子紧张的低叫。

  紫光帝只道:

  「等朕听过明夏宫的说法,再做决定。」

  黄昏时分,一分捷报火速传进宫中。

  卫海大将军与海中国合作,终于一举歼灭侵扰日曜皇朝五十余年的海盗。不止将海盗打个溃不成军,更是找到了隐于幻海阵里的海盗老巢,将之轰灭。缴获奇珍异宝无数、战俘二十余万,更得无主海岛七十余座,为日曜王朝开疆千里!

  此等惊天大喜,轰得朝野上下欣喜欲狂、举国欢腾不休。

  靖匪大功臣卫海将军明靖方,正是明恩华的亲大哥,两人相差十六岁,从军之后就一直在西边海线戍守,专注于战船的改良、大海的探索、海兵的训练,一步一步升至将军。在两年前升为大将军,接下五年内务必剿灭海盗的命令。

  然而不必五年,明靖方两年就做到了!

  他联合海外小国「海中国」,取得他们的信任,与之结盟、共同练兵,并访到布阵奇人,从而大破海盗号称牢不可破的幻海阵,一举将之歼灭。了结了两国数十年来的边患。

  西方边防从此再无海盗之忧。这是何等天大的功劳!日曜王朝被封锁的海岸线从此再无所患,渔获、军事、交通、经济上的畅通无阻,将使日曜王朝往富强大国发展而去。

  世人都在看,已经备极荣宠的明家,还能再升到哪个天上去。

  十五月夜,举国欢腾,取消宵禁,宫里宫外摆大宴,欢笑至天明。

  所有的妃子、皇子女们都被请到上皇宫参加帝宴。

  所有的宫官、朝官都足不沾地的忙碌着——忙着准备祭天祭祖、忙着迎接凯旋的仪式、忙着准备庆典、忙着迎接海中国使的来访,然后自然是新疆域的规画、战俘的安排、与海中国战利品的分配等……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还没有那么大的事能让皇宫忙成这样、让全国人民忙成这样。

  歌姬舞伎在场上表演,热闹非凡,群臣拿着酒杯四处敬酒,不时的高呼「吾皇万岁」、「日曜万岁」,高坐帝台上的紫光帝一反平日的节制,不时对群臣敬酒,杯杯见底,少有的放纵。

  这是他即位两年以来,最深最浓的一笔政绩,不止重重记载在日曜国史上,更扬威了海内外。

  从来日曜皇朝国力中等,在中上六大帝国中地属边陲,并不是特别富强,只能说仅能在各国间取得一个平衡,互相牵制,却也是坐困愁城之势。

  因为日曜的地理位置偏弱——西方与西云国接壤,北有栗悍的野人不时扰边,南有未开化的蛮夷与瘴气为患,靠海的东边渔获丰富却又经年为神出鬼没的海盗所苦。每年三分之二以上的税收都花在边境的防守上,经济又走不出去,只能年年与西云国借道至其他五国行商,相对民生的发展也就显得有心无力。

  历任的日曜帝王总是苦于国家发展的困难,两年前紫光帝决定将大部分的财力用在剿灭海盗上,全力为日曜的经济打出一条出路,断再不容许日曜皇朝四面受敌,自困待毙。

  如今这个心愿,只等了两年,明靖方为他达到了!紫光帝怎能不开怀得几乎失态?怎能还维持着平日的冷静?

  于是他在喝得半醉后,步下帝台,脚步似有些不稳,但拒绝御侍的搀扶,笔直走向下首的明恩华,一把拉起她,搂在怀里,紧紧抱住——

  「爱妃!」他笑喊。

  四周传来阵阵抽气声,更有一些杯盘落地声,一时之间,除了音乐声仍阵阵传来外,欢笑的宾客们像是突然都失去了他们的嘴。

  明恩华初时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酒后失仪的帝王让人无措,她得想个办法化解,虽然不知道他这是故意表演还是存着怎样的心思,最好快快令人将他扶去休息……心中思绪万千,但在望见帝王迷茫的俊目有些发傻的望着她,那一抹带着天真的诱惑,竟让她迷失了……

  「皇上……您醉了……」她轻轻的抚着他被酒意晕红的脸,他真好看。

  也只有在他不那么精利、不那么算计时,她会觉得他真是一个俊美得让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的男人。

  「朕没醉。」他用很清醒的声音道。然后,做出了非常不清醒的事——拉着她走向广场中央,将舞姬都挥退,带着她跳舞。跳着凤凰旋舞。

  凤凰旋舞,日曜皇朝的帝后舞。

  她没学过,她也不需要学过,因为这是男人带女人跳动的舞,只要男人会带舞、有足够充沛的体力,那么就可以成就凤凰旋舞。

  像是踏进了一个迷幻的世界,明恩华只觉得身子一直在转,满场的飞转,在皇帝恰到好处的力道下,她在他的手掌手臂的操纵里,化为一抹旋风,被他的脚背撑起,在天地间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光华。

  他没醉?也许吧。不过她醉了,绝望的醉了……

  当乐曲的最后一声落下时,两人顿住身形,她狂喘不休,不知如何是好,但今夜还没有结束,所谓的狂欢,还需要做出更狂的事来附会——

  他深深吻了她,当众的、当着他所有妻妾的面前,吻了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8-20
第六章


  是幸福还是悲惨?明恩华暂时不想这个问题,她只想趁着梦还美时,极力放纵。不去猜测君王的心思,不去理会心口传来的阵阵警告。

  当她所仰望的男人,屈尊向她俯就,用尽心思为她创造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最极致的美梦时,她怎能、怎愿去清醒?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只要用了心,就好了。

  只要能让她沉醉,能在片刻感到短暂的被爱,就足够了。哪管过后,是怎么也见不到底的失落如影随形。

  对一个君王,她能要求什么?身为一个帝妻,幸福与快乐从来就与爱情无关。她很理智的知道,可是爱上了一个君王的她,又能怎么样呢?

  五月,西边海防大捷,明家势盛,宫里宫外,圣眷正隆,她从此摔入蜜糖瓮里,粘粘腻腻的爬不出来。整个五月下旬,她独占君恩,君王连续十天夜宿明夏宫,终于打破了两年来后宫的平静与平衡。

  宫里,明恩华万千宠爱独揽一身;宫外,因为明靖方被封为定海郡王,从一品,食邑五千户,不仅拥有封地,爵位更可袭三代!这对日曜皇朝来说,可说是首开先例,此等荣耀已然与皇家王族比肩,外姓功臣向来无权享受,但明家得到了!

  明家从官场贵族变成外姓王族,从而改写日曜皇朝历史,紫光帝正式下诏:日后于国家有大功者,可以封爵;而为国开疆辟土者,其新辟疆土将成为首功者的封地,与皇家共享牧守封邑权。此举自然引起国内外的哗然大惊,同时也振奋了长年戍守于苦寒边荒的将士们保家卫国的热情。虽然封爵等事宜还等着左右仆射、中书令、侍中等一品大员讨论完善,但有明家这个例子在前,日后相同的功绩可以得到多少荣耀,是看得见的!

  大家都在猜,日曜皇朝第三位皇后将要出现了!

  不是她本身德泽天下,为国家社稷立了什么不世功绩,而是政治需要使然,推着她往后位走去。酬庸或拉拢,防叛或奖赏,明恩华都必须被紫光帝立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与皇帝共同治理日曜皇朝。

  立皇后,代表皇帝的放权。皇后的地位极高,不止可以统治内廷,更可参与国政,拥有听政权,并提供建议。所以历代皇帝皆不轻易立后,朝臣亦不经易建议。

  不过时势使然,在紫光帝这一代,怕是非得有个皇后不可了。而皇帝似乎并不抗拒,正在做着这样的布局——

  六月,皇帝大办千荷宴,钦定由明恩华主办,咏春宫、金秋宫协办。不止要选新妃入皇家大门,更要盛大招待海中国国主与公主,除了缔结为兄弟盟国,并议谈战利品分配、海权分配等问题外,听说两国即将联姻,没有意外的话,海中国第一美人海姬公主,即将入主空置了两年的藏冬宫。

  既然海中国推出了第一美人进入后宫,堂堂日曜皇朝怎么可以被比了下去?于是众家大臣卯足了劲,四处往民间征美,趁着三年一度二十五岁宫女放出宫、补新宫女的机会,将数十个身家清白、容貌姝丽的民家女子给送了进来。想说就算二十个待选秀女里,都只是清秀佳人,没有半个绝色,那么宫女里头肯定是有的。

  一时之间,后宫的训选宫女处,佳人如潮,美不胜收,惹得平日巡守后宫安全的侍卫们心猿意马,总是争抢入后宫巡逻的机会,就为了多看美女一眼。

  得势的明家,风头一时无两,虽然家族长修身自律,对本家子弟看管十分严格,但从来富贵养纨袴,这是怎么也控制不了的事。当官府畏于明家势大,对于其不肖子弟的作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自然也就助长了其气焰,朝作威作福的路子上走去,无人敢管、无人敢告到明家家主面前去。

  逍遥法外、无法无天的滋味如此美好,简直快乐似神仙。身分高贵而游手好闲的明家少爷们,在食髓知味之后,理所当然学会了一句恶少必会的干古名言:「王法?少爷我就是王法!」

  走马章台强抢名妓,养鸟斗狗公然聚赌;为了小小的事件,与人斗殴之事履见不鲜。后来胆子就更大了,连冠着「天」姓的王族也不看在眼底,居然为了抢道,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承威世子给一鞭打下马,见其灰头土脸后,方才哈哈大笑的扬长而去,完全不管对方给害得摔断了腿。

  这事,自然也就闹到了皇帝面前。一方是已然落魄的六代王族,挂着世子空名撑场面,家中无一人在朝堂为官,领着皇家每年少少的爵位俸禄过日子;而另一方则是如今连皇帝也礼遇三分的明家子弟。完全没有任何悬念的,皇帝果真只是将那闹事少爷的父亲——门下侍郎明慎成给叫来说了两句。甚至没叫明慎成领他那不肖子去跟被打伤的世子道歉,只让他好好管束儿子,关在家中闭门思过,此事就算了结。

  明恩华知道富贵必然造就堕落,可是当她听到这件事时,心情还是难受得连午餐也吃不下,草草几口吃完后,就让人撤下。哄了两个孩子午睡后,就沉默坐在竹榻上,不说话,也不看书,更是半丝睡意也无。

  「娘娘。」明翠悄声走过来低叫了声。

  「什么事?」明恩华微蹙着眉问。

  「明侍郎夫人求见,正在门厅候着。」

  「怎么突然来了?先前递过拜帖吗?」明恩华问完,倒先嘲弄地猜道:「我想是没有吧。」

  「拜帖这才送来。」明翠指着手上的一份请见帖。又道:「宫卫不敢拦,内务府访司也不敢,草草签过,便放侍郎夫人前来明夏宫这儿。」

  「婶母所为何来?她不是正得意着吗?」口气充满不耐。

  「可能还是为了给十一少求官吧。」明翠猜。记得侍郎夫人连着来两次,都是为了给她独子索个官做,非要娘娘将皇上赐的心愿用在这上头,虽没达成,但一直都没放弃过。「领客女官说侍郎夫人神色略有焦急,似乎非见妳一面不可。」

  明恩华轻揉着额头,明翠见状,忙走过来,细细的为她按摩起来。

  「要见吗?娘娘。」

  「让她进来。我倒想知道她能说出个什么!」

  见主子如此不耐,明翠点头,走到外头,吩咐外头的女官道:

  「三刻之后,领侍郎夫人来拜见娘娘。这会儿,好好侍候着。」

  「是。」女官意会,退下了。

  「娘娘,妳一定要救救妳那靖连堂兄啊!」一踏进来,才拜见完,侍郎夫人就低泣起来。

  「婶母何出此言?先别哭,坐着说话吧。」明恩华淡淡说着。

  被侍女扶着落坐,侍郎夫人呜呜哭了好一会,见明恩华没搭话,完全无劝慰之举,心中哀怨不已,终于稍稍止了声,哑声道:

  「娘娘,那张志富——也就是张妃的哥哥实在太过分了!张妃不过小小一个侧妃,张志富也不过一小小的主客员外郎,竟敢欺到我明家头上!娘娘,请妳一定要为靖连作主哇!」

  明恩华缓缓启口道:

  「小小一个主客员外郎?这官也够大了,婶母怎么能如此轻诋朝廷命官,更遑论后宫嫔妃岂是婶母能轻易议得的?」

  「娘娘!如今我们明家还用得着怕得罪什么人吗?!」侍郎夫人忿忿地叫。

  「婶母这话不妥,以后请千万别再说了。」明恩华沉下脸道。

  侍郎夫人脸色更差,认为明恩华不该对她如此无礼,气得不说话,别开脸。

  明恩华也不理她,径自喝茶。

  好一会后,倒是侍郎夫人先忍不住了:

  「娘娘,反正这事妳得帮忙。这回靖连是无辜的!他被张妃他们给害了,他们眼红我们明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就想扳倒我们……总之,妳堂兄不能被白打一巴掌,这公道一定要讨回来!」

  明恩华听婶母含糊不清的说词,也没意愿深入了解,因为她不想管。只冷淡道:

  「中午时分,本宫才刚听说前几日靖连堂兄当街鞭打承威世子,使之摔马断腿的事迹,以为那就是新闻了;不料本宫仍是孤陋寡闻,这才多久,堂哥又与朝廷官员闹上了。」

  「这次是张家来惹的——」侍郎夫人气得不轻,马上要辩。

  但明恩华打断了她:

  「一个该待在家中闭门读书思过的人,怎么还能跑到外头让人惹上?」

  「这、这这……」如果不是这样,她干嘛来宫里找明恩华帮忙!侍郎夫人心中暗自骂道。要知道如今明家势高,这明夏宫的受宠还是沾了明家的光呢!「不管怎么样,妳不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出事吧?这件事,妳一定要帮忙!」

  明恩华真不知道婶母强势对她耍赖的依凭为何?为何她非得帮忙?再,她又哪来能力帮忙?当她真的恩宠齐天到足以让皇帝为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袒护?

  「婶母,我不知道堂哥与张家发生了什么冲突,我也不想知道。如果堂哥犯了事,且这事大到让您不考虑向家里求救,而必须来找我的话,那您就太高估我了。我没有能力处理连家族长都束手无策的事。」

  「怎么会?!妳是正妃!堂堂皇帝的正妃!而且妳还有一个皇上钦赐的愿望还没用不是吗?妳可以用来保妳的亲堂哥啊!」侍郎夫人急叫道,无法谅解明恩华的推拒。

  一个愿望!明恩华突然有些怜悯的望着婶母。已经半个多月了,皇帝都不再放在心上的戏言,怎么还有人在这边孜孜念念痴心妄想!

  「婶母,如果堂哥闹的事大到让妳想到那个愿望,那我想,谁都对这件事使不上力了。」

  「不是的!娘娘,靖连没有错!他只是——」

  明恩华一点也不想听,百般倦怠道:

  「好了,婶母,您请……」

  明恩华正想送客,不料此时外头突然传来洪亮的宣告声:

  「皇上驾到——」

  既让御侍宣声,就得是正式的接驾礼而非家礼或常礼。明恩华连忙让明翠整衣戴冠。一旁极少见到皇帝、更是从未近见的侍郎夫人更是惊得手足无措,示意随身女侍赶紧过来打理一番。

  「参见皇上,皇上万安。」明恩华领着众人蹲跪在门边相迎。

  「爱妃平身。」紫光帝大步走进来,一手扶起明恩华,步子没停,牵着她手走向首座,一同坐下。

  「见过明夏宫娘娘。」张妃在明恩华坐定后,拜见。

  明恩华这才看到张妃也随皇上一同来了。

  「张妃免礼,请坐。」明恩华注意到张妃眼眶通红,看来是哭过一场了。

  其他跪在门边的人,在皇帝没叫起之下,只能干干跪着,不敢动弹。而紫光帝似乎也就忘了门边还跪着一大票人,而那些人之中,更有一名朝官夫人,这位朝官夫人还是出自圣恩正隆的明家呢。

  明恩华并没有马上提醒皇上这个「小小的疏忽」。就先将侍郎夫人晾在地上跪着,她注意力放在张妃身上。她感觉得到张妃此刻随皇上一同过来,肯定为的是与侍郎夫人来求的事相同,而且张妃已经向皇上告过状了。

  侍郎夫人在她面前哭诉了那么久,只要她作主,帮堂兄出头,却含糊说不清事情经过,那么可以肯定这回理屈的必是明靖连,于是让张妃藉此掌握住机会,前来兴师问罪……能说动皇上前来主持公道的,应该不是小事——明恩华心中有想着。

  她摸不清皇帝此刻是什么心思,不过无论这件事他将怎么处理,暂时她都不会被责难。不管是为了拉拢明家,或是为了他整治后宫的心思,此时此刻,他都会维持着将她宠上天的姿态,不会那么早……恢复正常。

  喝了口明恩华亲奉上来的茶后,紫光帝开口道:

  「爱妃,朕本想这当儿,妳该正陪着孩子午睡,还不欲过来扰醒妳呢。怎么今儿个精神这样好,明夏宫看起来很热闹啊。」

  接过皇帝喝过的茶杯,放回小几上,再坐好身子时,方才被牵住的小手又被他轻握住。她低下头,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眼底的羞意,轻声道:

  「臣妾正想趁孩子睡时,招内务府的人过来商讨『千荷宴』最后定案,也好让下面的人全力筹备。侍郎夫人意外来访,同臣妾叙家常,臣妾觉得精神尚可,便接见了。」

  紫光帝淡淡扫了眼跪在门边不敢抬头的贵妇人,目光再看回明恩华:

  「哦,那是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妳与家里人叙家常了。」

  明恩华恭敬道:

  「没的事,皇上这是哪儿话,真是折煞臣妾了,臣妾万万当不起。」

  「就跟妳说别再这样对朕过分客气,妳是朕的妃,总是客气,岂不生分?」

  显然紫光帝一时还不想走入正题,话题不着边际、毫无内容的闲扯着,他不急,明恩华不急,可一旁的两名事主可急了。

  张妃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还要一劲儿跟明夏宫寒暄,那明靖连不只辱骂殴打了朝廷命官,也就是她哥哥;最严重的是,明靖连冒犯了海中国使,同时言语轻薄了即将进宫为妃的海中国公主海姬,这可是足以杀头的大事!

  方才皇上听了明明很不高兴的,才会领着她一同来明夏宫啊,怎么此刻却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为什么一见到明夏宫,就什么气都忘了?!她英明的皇上几时变得如此了?张妃心中又气又难受,差点又掉下泪来。

  而跪在门边的侍郎夫人就更忍受不了了!她看这阵仗也猜得到,张家已经先一步告到皇上那儿去了,眼下态势,似乎完全不利于她,因为皇帝可是张妃请来的,而皇上一眼也没看她,不叫起,也当她不存在,她是大大不利啊!

  不行!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扳回劣势,不能让张家得意。这张家一旦得意了,那她儿子不就倒楣了?不!她不会让她儿子受到一丝一毫伤害!

  就在侍郎夫人眼珠子直转,再也静不住时,明恩华在她莽撞开口之前,对紫光帝道:

  「皇上,臣妾的婶母已经向臣妾告辞了,能否恩赐她退下?」

  紫光帝笑笑道:

  「是吗?朕才来就说要走,是不想见到朕吗?」

  「皇上,这明夫人好大的派头,居然连皇上都不看在眼底了!」张妃乐了,抢在明恩华辩解前,落井下石的说着。

  侍郎夫人岂容别人当着皇帝的面对自己污蔑?!心急之下,想也没想,就冲口说道:「不是的!皇上,臣妇没、没说要走,是娘娘赶我……」

  明恩华脸色一变,极力克制气得微抖的身子,不让人看出来。她想暗暗抽回仍然被皇帝轻握住的手,不料那本来轻握住她的大掌,竟似是知道她的退意,先她一步将她小手牢握,力道大得让她有些痛。但两人都没有为此改变脸色——她仍是低着头,而皇帝仍是似笑非笑的望着侍郎夫人,仿佛覆盖在两人衣袖下的活动不存在似的。

  这侍郎夫人总算没有愚蠢得太彻底,发现说错话后,马上住嘴,但短短数句话造成的破坏,已经让张妃大大满足。

  「唷?这是怎么着?明夏宫怎么可以驱赶自家长辈呢?侍郎夫人莫非做了什么惹娘娘生气的事?还是被娘娘无故斥责了?妳且说出来没关系。皇上在这儿呢,定会给妳一个公平的圣裁。」

  「臣妇无状,请皇上恕罪!」侍郎夫人一身冷汗的跪伏在皇帝面前。

  「妳确实无状,不过需要请求朕恕罪的,并非这样的小事。」紫光帝终于将目光看向明恩华,以温和到让她全身战栗的声音道:「爱妃,朕也不跟妳绕圈子,就直接问妳了。方才朕接见了许多人,除了张妃与张志富外,还有礼部侍郎偕同海中国使等人。他们告诉朕,门下侍郎明慎成的公子,在明知道海姬公主身分的情况下,当街轻薄,并殴打了张志富。这件事的严重性不止在于殴打朝廷命官,而是造成了两国邦交的巨大伤害,更别说海姬公主即将成为藏冬宫正妃,海姬公主受辱,等于是侮辱了两国的友谊与皇家的颜面。」

  「可不是吗?蓄意破坏两国邦交,视同叛国;而侮辱皇室宫妃,如同侮辱皇上,千刀万剐也不足以偿罪。咱天曜皇朝的法典可是明文记载得很清楚呢!我想娘娘如此饱读诗书,应该也很明白才是。」张妃幸灾乐祸地道。

  明恩华脸色苍白,在紫光帝更加握紧的手劲里,无言的抬起头。他要她抬,她就抬。静静的望着他,他的表情似是很为难,仿佛无论如何都想包庇,即使有违他的原则。

  紫光帝果然也像是想找个方法为她、与她的家族开脱,所以接着道:

  「朕听了很不高兴,但朕也不相信明慎成的儿子会胆大包天到连帝妻都敢轻薄。所以,朕来这儿,是想听听妳的说法。妳来给朕分析一下,这明慎成的儿子,为何竟敢如此无法无天?是一面之辞不可信呢?还是有别的什么隐情?妳尽管说无妨,朕定会秉公处理。」

  明恩华还来不及回应,就被别人抢走了话——

  「当然是一面之辞,更有隐情啊,皇上!请皇上明察!」浑身发抖,紧张得快要昏倒的侍郎夫人像是抓到了一线生机,忙不迭的叫道。

  张妃先是眉头紧蹙,正想说些什么,但转瞬一想,马上不怀好意的笑道:

  「哦?有隐情是吗?明夫人,那妳可得仔细说说,究竟是何人给令公子撑腰,让他蓄意去轻薄帝妃,一心想污了公主清白,害她身败名裂,失去进宫的资格?本妃料想这样胆大包天的事,若无人在背后指使,谅令公子也不敢做出来。」一双大眼在明恩华与侍郎夫人之间流转,其意不言可喻。接着又道:「令公子上午才犯下这起大错,转眼夫人妳就迫不及待跑来明夏宫娘娘这儿,是想邀功呢?还是想商量什么善后的大事?」

  「妳妳、妳这是血口喷人!不是这样的!妳胡说!妳!妳——」很快明白自己正在落入张妃的圈套,侍郎夫人惊得大叫。

  「放肆!皇上在此,岂容妳无礼叫嚣!再说张妃是什么身分,妳一个小小侍郎夫人竟敢如此冒犯,还不快请求皇上饶恕,并向张妃道歉!」明恩华抢在张妃面前发难,冷面沉声的斥道。

  侍郎夫人第一次见到明恩华如此严厉的神情,一怔之后,习惯性的本想反嘴,幸而尚存一丝理智,揣度眼下情势后,立即照做。表情虽然僵硬,但口气温顺许多:「请皇上饶恕臣妇大不敬之罪,请张妃原谅臣妇的失礼。臣妇御前失仪,愿领责罚。」

  「哼。」张妃冷哼一声,毫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明夫人,转身委屈万分的看着帝王——

  「皇上,臣妾的兄长被打之事,臣妾可以不计较。毕竟比被伤害的皇家颜面,以及被冒犯的海中国使,臣妾兄长的一点点皮肉伤微不足道。无论如何这件事得给海中国使与公主一个交待,这一切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尤其是幕后主使者一定要揪出来。」

  紫光帝听完,看着明恩华,道:

  「妳有何看法?」

  明恩华静了一下,以最平缓的语气道:

  「皇上,臣妾对整个事件毫无了解。不过事情既然与明家有关,可否让臣妾请教张妃三个问题,以便理解当时的情况,之后再回禀皇上臣妾对此事的看法?」

  似乎直到此刻,紫光帝才终于对这件事感起兴趣。虽然他掩饰得极之高明,然而他眼底闪过的那抹意味不明的光芒,让明恩华解读起来,就是觉得这男人终于专注起来了。

  「妳问吧。」他大方的回道。同时放开袖子底下握住许久的小手。

  明恩华将终于自由的手收回自己袖子内,以另一手牢牢包握住,不知是想留住上头的温度,还是为了安抚。深吸一口气后,才起身走向张妃,问道:

  「本宫的第一个问题:令兄张志富,在洪升三十八年考过皇家武试,因力大而武艺出色,曾获得武试第八名,是吧?」

  张妃不明白明夏宫怎么突然问起八年前的旧事,虽一头雾水,但仍是点头:

  「是的。家兄是凭真本事经由考试,进入皇家龙武营当御卫的。」语气充满骄傲。

  「第二个问题:今日发生这起明靖连殴打朝廷命官、轻薄海姬公主、侮辱海中国使大事时,那时公主的武卫、海中国使的近侍与皇上特别派在一旁随扈的羽林皇卫等人,可有渎职未至者?」

  张妃一怔,脸色微变:

  「这我怎么会知道?!……啊,对了,公主是微服出游,怎么可能摆出公主仪仗,让人前呼后拥的?当然是人员尽量精减了!」

  明恩华没理她,又问:

  「第三个问题;当时胆大包天的明靖连,身边带了几个长随?」

  「我……」张妃难以招架,完全说不出话来。

  明夫人倒是抢答得很快——

  「只有六个!我儿子只带了六个家丁出门!而且六个里面只有两个会武!」

  明恩华的问题并不需要被明确解答。就见她问完后,回身对紫光帝一福:

  「皇上,臣妾问完了。」

  紫光帝定定的看着明恩华,表情似笑非笑。

  「朕知道妳问完了,也表达完妳的看法了。很好。」语气充满欣赏,半垂下的眼帘掩住了渐渐凌厉起来的神情。

  皇帝像是要对这件事息事宁人,他不再提这件事,也没让臣下对此议弘姗。

  他在千荷宴上大肆赏赐海姬公主珠宝绸缎,直接册封海姬公主为藏冬宫妃主;大方允诺海中国在海权与通商上的优惠条件,以抚平海中国在日曜皇朝所遭受到的不平之事。

  整个夜晚,他右手边坐着正受恩宠的明夏宫,左手边偎着的是千娇百媚的海姬公主。就算当宴会的最高潮——由十个待选秀女轮番上台才艺表演时,台上美不胜收的景致,仍是没让皇帝忘了不时的关照身边两名女子的需要。

  在这一夜,紫光帝的后宫正式充实额满了。四正宫八侧妃皆俱,以后除非这十二妻妾里有人亡故或被休离废位,不然从此皇帝不再娶妻。

  龙心大悦的皇帝,甚至还将几个赋闲在家的世家子弟给招入朝廷为官,其中更把「内务府膳食采办」这个肥得流油的位置给了最近常闹大事、号称京城恶少第一名的明靖连。

  这个官虽小,但包办全皇宫的吃食,每天必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鱼肉蔬菜水果等,哪样不是他采办?从他手中进出的银子每个月数万两起计呢!

  所有人在错愕之后,既羡且妒的对明家人道喜,言不由衷,却又不得不这样做,谁叫人家现在是皇上眼中的大红人。皇上三天两头的下恩旨,生怕给不够似的,总是挂念着要厚泽明家,连不学无术的都起用了,这种恩宠到偏执的状况,让大伙儿怎能不小心翼翼的巴结明家?上有所好,下必捧之,常理而已。

  在场脸色奇差的不只是其他被冷遇的宫妃与其黯然的家人,那明家人的脸色也非常僵硬,像是只差没昏过去或吐口血,但就是得谢恩强颜欢笑,一一应酬着所有的恭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个宴会里,除了紫光帝、海中国使与被选中入宫为妃的女子们是真正开心享受着这个美丽的夜晚外,其他人的心思都带着莲子的苦涩,与黑醋的酸呛。

  五更天了。

  该是皇上起身的时候了。

  昨日千荷宴开到子时,紫光帝才宣布散筵,放众贵冑大臣、皇亲贵戚们回去休息。

  明恩华半坐起身,静静凝望仍然熟睡着的帝王。她在半个时辰前就醒了过来,望了他许久,确定昨夜饮得过量的酒,让她的帝王夫婿陷入深沉的睡眠,全然的人事不知。因为他的脸上毫无防备,俊美的面庞一片舒缓平和,不若平时还带着一丝警备,像是随时可以清醒。

  他睡得很沉,沉到即使此刻就算她拿着刀子要刺杀他,恐怕也会是在刀子刺进他心窝后,才会惊醒吧?

  她相信他这辈子极少有机会睡得这么沉。因为他三十二年的人生并不一帆风顺,而且生在皇家的代价之一,本来就包括了一生的睡不安枕。

  「我……爱你,天澈。」她先是有些结巴,声音细得连自己也快要听不到。但当真的开口之后,发现对着睡得人事不知的他说真心话,一点也不困难。「这是我第一次对着你敞开心房,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深信从今以后,我都不可能会再有这样的机会,看到沉睡的你。所以有些话,我要现在告诉你。」

  她不敢碰他,虽然很想。所以她只能紧紧将双手合握,阻止任何一刻情不自禁的意外发生。

  「你我的身分,本来不应该存在爱情,那会让我危险,也会让我痛苦。所以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你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你很幸运,因为你的冷静理智让你今生今世都可以任意挥洒,不必被爱情所困……这样说似乎也不妥,因为,我也曾自诩冷静理智的;所以我想,也许你最大的财富不是冷静理智,而是……你所拥有的我们都不够好、不够出色,无法成为打破你理智防线的那个例外。没有人能让你像我这样,悲惨的在夜深入寂时刻,对着自己的所爱黯然神伤。」

  她眨了眨眼,将眼底脆弱的泪水逼退。但却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喑哑:

  「我知道你想从我身上去获得一些什么,也想经由我去破坏一些什么,因为你的帝王身分,让你必须对所有事情防范戒备,所以你必须对我好,撩拨我的感情,让我将你看重,最好恃宠而骄,这才方便你行事。」眼泪还是垂坠了下来,她无奈的拭去。

  「在你心中,首位是国家,再是王权,然后是人民,最后才是你自己。你不以享乐为重,自然也就不可能将后宫当一回事。你是故意娶我们这些你一点也不喜欢的女人进门的吧?因为你这一生从未打算将任何一个女人放到心底,因为那是对帝王生涯的危害,你不想让人生因为女人而走向荒唐,也避免着生一堆儿子,让他们重复抢帝位自相残杀的戏码……家里的人要我以那个愿望向你索求一个孩子。不过,我并不想。你现在已经对我如此忌惮,日后有了孩子,我还有活路吗?我不怕死,我只怕再也看不到你。」

  说到这里,她静默了,觉得索然,觉得悲惨。

  情不自禁想起六年前大姊要求她好好思考的那几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皇家与明家的利益有冲突,身为明家的女儿、皇家的媳妇,妳要怎么做?

  ——妳必须要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皇太子,或帝王。

  「对于帝王,只是爱他是不够的。」姊姊说。「如果不够坚强,只会是他的负担;如果太过强悍,他就得除掉妳。爱一个帝王,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当年,她很努力的想着利益冲突时,明家该怎么办。后来她告诉姊姊,除却明家造反叛国,她只能坐等诛九族而无能为力之外,认为明家最有可能与皇家利益有冲突的情况是——功高震主。不是君王容不得功臣,而是当功已过高,赏了又赏,直到赏无可赏之后,既然无法禅让帝位,那就只好杀头了。

  如果明家的娘娘在宫里得势,那么明家在朝的声势就不能是最高的;而如果明家在朝屡建大功,那么在宫里的娘娘最好韬光养晦。若世事无法如此顺意进行的话,那就可富不可贵,宁博清名不掌实权。就别让那么多明家子弟在朝廷里出仕任要职了吧。像她就很欣赏父亲不肯担任朝官,领一个翰林学士的官衔,四十岁之后就在国子监下的太学里当博士,对别人没有威胁,又享有极高的清誉。这样多好!

  当时她略显天真的回答,让姊姊笑而不语,也不知道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姊姊……爱一个帝王,果然不容易,而且好痛苦。

  他不会爱你,现在他对妳的好,不是平白的好,那是要还的,以后会有加倍的痛楚回击。

  姊姊……我知道是这样,但我不想认命。姊姊……我是不是很贪心?

  又过了一刻,她听到卧房外隐约有人走动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更衣御侍在外头等急了,再度过来打探皇帝起床了没有吧?

  她半撩起纱帐,看着微亮的天光从白色的窗纸透了进来。考虑着要不要唤醒他……

  「……啊,皇上,您醒了!」再度看向紫光帝,发现他惺忪的俊目正眨着,似是半梦半醒。

  「不,朕没醒……」说完又闭上眼。

  这个男人居然赖床!明恩华大眼眨啊眨,不敢置信。

  那个声称没醒的人,长臂一伸,将她柳腰勾住,压往自己的胸口,厮缠一气。

  她痒得直笑,双掌贴平在他胸膛,下巴轻搁其上,正好可以直视紫光帝俊美又慵懒的面孔。一时顽心大起,吟哦起《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紫光帝顿了下,半睁开眼,望着她的表情性感得要命,回道: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她努力忍住笑,接口: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一阵乱吻。

  她喘不过气,努力推拒的小手被他双掌抓攫纠缠。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僧。」

  玩玩闹闹的,终究还是被他纠缠了一回。

  于是,在这一日,从明夏宫前往上皇宫宣政殿的路上,再次上演皇帝疾奔赶早朝、一群御侍火速侍候更衣的戏码。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8-20
第七章


  「……我的羽毛稀稀少少,我的尾巴枯干如草,我的窠儿摇摇晃晃,被风雨浇灌吹倒,吓得我哇哇大叫啊哇哇叫……」

  四公主摇头晃脑的提着一只精巧的鸟笼走进书房,嘴巴里哼着刚学会的歌谣,大声的唱着。在唱歌的空档,更不时抓着一旁的侍候丫头问:「已经过很久了,要不要再喂牠吃饭?妳看,牠一定肚子饿了!」

  「还早呢,公主。半个时辰前妳才喂过的。牠不可能会饿。」

  「牠一定是饿了,不然为什么要闭上眼?一定是饿到没有睁开眼的力气了。」

  「不是的,公主。这种鸟儿本来就是白日闭眼睡觉,不是饿了的关系。」女侍解释着。

  这时三皇子终于写完今天的字帖,放下笔,暂时休息。在侍读忙着替他净手洗笔时,他转头看到妹妹提着的鸟笼里装着一只形状狼狈、羽毛稀疏的猫头鹰幼鸟,有些受不了的道:

  「不会吧?四皇妹,妳还真养了牠啊!这么丑的东西,亏妳当宝似的带进带出,也不怕招人笑。还有,妳刚才唱着什么怪歌?听都没听过。」

  「那才不是怪歌!我在背诗经里的诗,很有学问吧!」予瞳抗议。「还有,这只猫头鹰很可爱,是我的宠物,哪里丑了!」

  三皇子楞了一下,努力想了想,还是一头雾水。皇妹的审美观与众不同那就算了,个人品味而已,他不勉强。但她说她在背诗经……这又是从何说起?他不记得诗经里有这么直白的儿歌。

  「妹妹,妳说妳刚才在背诗经的诗?别是说笑吧?」

  「哪有!不信你去问姨娘,是姨娘教我的!她说这首就叫《鸥鸮》。前儿个我救了这只被雨打落地上的猫头鹰之后,姨娘就跟我说诗经里一篇有关牠的故事,还教我唱歌。我很快就背起来了哦!」挺挺肩膀,非常骄傲的说着。

  三皇子眨了眨眼,觉得脑袋有点迷糊。不是很确定的转头问一旁比他年长四岁的侍读:

  「长霖,我以前在无逸斋听过太傅解说过《鸥鸮》。这篇似乎是在骂猫头鹰的吧?因为牠欺负了一只可怜的母鸟,毁窠、夺雏的,所以它应该是个听了会很难过的故事是吧?而且鸥鸮在里头是只坏鸟吧?不是藉牠引喻暴政对人民造成的迫害剥削吗?莫非我记错了?」

  「殿下,你没记错。」伴读毫不迟疑的回道。

  「我想也是。」对伴读的记忆力很有信心,三皇子疑惑的问妹妹:

  「既然是一首如此悲愤的诗,为何妳唱得这样欢快?」

  予瞳公主不可一世道:

  「是很悲愤啊,我不是唱出牠可怜的样子吗?前儿个我从树下救了这只猫头鹰,姨娘陪着我给牠上药时,说牠形状凄惨,很像诗句里所形容的,所以就教我念了,而且怕我记不住,还编成口语歌谣教我唱呢。」

  三皇子让侍读从架子上取来《诗经》,很快翻到《鸥鸮》,看了一下,笑了出来,说道:

  「我猜妳背的一定不完整。」

  「哪有不完整?明明很完整!」予瞳公主很生气,觉得哥哥老爱找她麻烦。

  「那妳背背看。」忍笑的声音。

  「哼,三哥你听好了!」清了清喉咙,朗声诵道:「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我背完了。」

  「噗哧!」这是三皇子的回应。

  而书房门口同时也传来一声轻笑,众人这才惊见皇帝陛下大驾光临,忙又是一番拜见。

  紫光帝随意挥手,让一票仆妇都退下,留下两个孩子与两个侍读。

  「父皇,您怎么有空过来?」予瞳公主被紫光帝抱坐在膝上,忍不住好奇地问。自从五月下旬以来,她的父皇便不再有时间来到这儿查看他们读书。就连本来每天晚上在上殿召见四个孩子问功课的例行事宜,也改成一旬一次。

  「予瞳,妳姨娘教妳唱歌谣来背诗是吗?」

  「嗯,还有说故事。那些诗里都有故事,姨娘跟我说了故事之后,我就会记住整首诗,不会忘掉。」予瞳用力点头。

  紫光帝看向三皇子:「予旸,明夏宫母妃是否以另一种方法施教于你?」

  「是的。」三皇子点头。

  「因材施教是吗?所以你学习的方式与予瞳不同。」

  「这……是太傅们的建议,母妃同意了。」三皇子回答得有点迟疑。想到这两个月以来,母亲为了让他得到最高品质的学习,几乎天天从翰林院找来不同的大学士,挟其学问渊博的威名,与明夏宫辩论,要求明夏宫母妃照着自己母亲希望的方式教育他。后来母妃无可奈何,也就不再让他与予瞳一同学习了,他现在的学习进度,所读的书册,全是太傅们拟定的。

  紫光帝听完,没有说什么,只问道:

  「怎么不见你们母妃?」

  「母妃两个时辰前就去内务府忙了,接着会去探望金秋宫母妃。金秋宫母妃又犯病了,一直不见好,所以母妃接着会召见太医院的人要讨论金秋宫母妃的病情,会忙到未时之后才回来。」三皇子如实报告着。

  「是这样吗?她这样忙,岂不将你们的学习给耽误了?」紫光帝说着。

  「不会的,父皇。母妃教得很好,我们没有被耽误。」予旸连忙说着。

  紫光帝只是微微一笑,对这个孩子的个性已有大致的了解。

  中午,宫里的女探卫向他报告明夏宫一早上都在内务府忙着处理内廷事务,并且抽空召见明靖连,似乎给了一顿训,希望他好自为之。对于她召见明靖连一事,他一点也不意外,没有一个明家人会对那个败家子放心——老实说,他是一直在等着看好戏没错。

  近来由于明夏宫后宫独宠,诸妃皆回避。许多需要三宫共同做决策、听取内务府报告的事,都只剩她一人独自处理,另两宫不是称忙就是称病,拒绝共事。

  这阵子事情又特别多,一大堆各国来使便会有一大堆宴会与安置使节团里的女眷事宜,再有宫女的选训验收成果,更有自从钦天监定好八月八日为大婚的日子之后,种种必须与礼部配合的繁琐大小事,让明夏宫忙了个焦头烂额。

  如果工作繁重还不足以让她累垮的话,那么属下在工作上的不配合,肯定会使她崩溃。

  一直以来,都是咏春宫独揽后宫事务,从前在东宫时即是如此,起用的都是自己心腹。如今说是放权不理事,但留下的那些人,只要摆出不合作的态度,就够明恩华将事情办砸,结果不是跑来向他哭诉让人看笑话、就是在后宫掀起火爆的大清洗,弄得哀鸿遍野——就像历史上那些急切想要有所做为、却能力低下的国君,总是只能走向暴政之路,还自认为这一切的残暴,就叫雷厉风行。

  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雷厉风行搞得后宫怨声载道?还是示弱的让一切照旧,给人牵着鼻子走?

  他知道她本想在宫里韬光养晦过日子的。然而这么梦幻的想法,还是放在心底想一下就抛到脑后去吧,别以为真可以实现。皇宫不是吃斋念佛的地方,住进来享受富贵特权的人最好有此清醒认识。

  当一个寻常人的妻子,或许只消将家里打理好便算是尽责;但当一个皇帝的妻子,却还有另一个身分得兼顾——臣妾臣妾,既是妻子,亦是臣属,而且大多时候「臣」先于「妾」。这个身分于国于家,都必须尽责任的。

  就像他,天澈。在做所有决策、考虑事情时,完全得站在一个国君的立场,为王权的稳固、人民的利益做考虑,为此,种种私情都不在他顾及之内。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纵使知道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女子,也可以是个贤慧的妻子,她对他几乎毫无所求,甚至也不在乎没有孩子来保障她的下半生,总是温顺的仰望他……身为一个男人,如果对自己的女人还有丝毫怜惜之意,就该将她牢牢圈养守护起来,不让其受风雨摧折。

  但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一来他没空对一个女人这样小心翼翼风花雪月;二来,她身分所代表的背后巨大势力,被他这个登基才两年的皇帝列为心头首患。如果他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完全掌权,尽早摆脱顾命大臣的制约。并非对那些权臣的忠心有所疑虑,忠心的人不表示不贪权。这是历史的必然,每一位新登基的皇帝,都会经历相同的过程,直到真正执政。

  再说,这阶段,他需要她为他治理后宫,建立一套体制,他一直觉得后宫的管理疏散,毫无章法,让人轻易可以兴风作浪。后宫需要整顿,眼下她是最适合的人选。所以他必须这样对她。

  他近来一直在想着她,所以特地过来,但明夏宫还在外头忙,一时是看不到她了。虽然没看到她有些失望,但都来了,自然要对两名孩子的功课加以考较一番,藉此了解非常规的教法其成效如何。

  予瞳才四岁,他慢慢引导她开口,听她说故事。每一段故事都能让她背出一首诗。这娃儿记忆力十分惊人,明恩华对她讲过的故事、甚至是明恩华自己在读书时随口吟哦出来的诗句,小女娃大多都能流畅的念出来。当然要她死背出来是不行的,而是以闲谈的方式,让小女娃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发挥出这些日子所学到的事物。

  紫光帝不时点头听女儿清脆而生动的声音,由着她滔滔不绝的现宝。后来发现一旁等候着的予旸也听得入神,一张小脸上满是好奇又专注的神色。

  明恩华的教学方式,也许入不了那些大学者的眼,在成果上而言,也很难保证比正统的教法更胜一筹。然而,这样的方式,却是能让学习变成一件让人期待的事,让小孩子愿意孜孜不倦的学下去……紫光帝暗想着。

  当予瞳终于发表完了之后,紫光帝见她直揉眼睛,唤人将她带下去休息、睡个午觉。接着才继续考较三皇子,一点也不意外年纪小小的他,已经能流畅的背诵许多经典名篇,而且在书法上也写得很有样子了,可见功课之重,更可看出张妃望子成龙的心态有多迫切。

  或许予旸扛得起沉重的压力,但有必要这样吗?虽然他的两名兄姊也是这样过来的,但现在他既然打算交由明夏宫开发出新的蒙学方式,让孩子能更愉快的学习,又何苦非要他走别人的老路,让繁重的课业踩压成这样?

  当然,如果孩子现在就产生了竞争意识,认为刻苦学习才是未来的保障,那他也无话可说。所以他道:

  「予旸,既然你现在所学的功课都是太傅安排的,那么你待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你明夏宫母妃教不了你什么。你想回无逸斋与你哥哥姊姊一同读书吗?」

  三皇子闻言一怔,虽然身后的伴读悄悄扯着他衣袖,要他趁机回到无逸斋,让大学士授课——这一直也是张妃耳提面命交待着的。

  但三皇子发现自己并不想离开,所以他开不了口。这些日子以来,听多了母亲与诸多大学士对明夏宫教法的鄙视批判,确实会觉得明夏宫母妃的教法太儿戏、不成体统——这是母亲他们不断在说的话。说得久了,听得多了,似乎也就成了真理,他于是便相信了。才会决定若有机会见到父皇时,要提出离开明夏宫约要求。

  然而……明夏宫母妃的教法真是错的吗7

  也许他不知道什么是对。但他好羡慕妹妹可以学习得那么快乐,每天听故事学儿歌,居然也是一种学习,妹妹说的每一个故事,他都好喜欢听,好有趣哦。

  他……可不可以也学一样的?

  「怎么不说话?予旸。」紫光帝催促着。

  三皇子心中一定,看向父亲:

  「父皇,孩儿不想去无逸斋。孩儿恳求父皇让孩儿留在明夏宫,跟妹妹一同学习。」

  「为何?莫非认为太傅所教授的课业不好?」

  「不是的。太傅定下的课业,孩儿愿意继续学习。但希望在下午的课暇时间,可以与妹妹一同跟在母妃身边学习。」

  「朕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紫光帝淡淡道:「两种学习方式是互相抵触的,朕怎么可能允许你同时学?做人不可贪心,你这种天真的想法,只会招致两头落空的下场。」

  「不会的,孩儿可以承受得了……」予旸仍想争取。

  但紫光帝不让他再说下去。意味深长的望着这个儿子,道:

  「对于学习,你不可能同时接受两种教法;对于处世,你不可能同时讨好所有人而不必得罪。选择只有一个,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摆驾离去。前往金秋宫。

  探望生病的妃子,乃是常理。紫光帝理所当然的想。

  闺名方倩儿的金秋宫是个很有特色的美女。

  她美得单薄柔弱像是风吹就走,但脸上那双颜色偏淡的瞳眸,却闪烁着孤高倔强的光芒,让她显得硬气。她整体的气质看起来疏淡慵倦,生人勿近。像是天生适合独自傍楼台、倚栏杆,自吟诗自饮酒,过着隐士生活,离群索居。

  她的祖父在五年前重病致仕时,官职是中书侍郎,而父亲目前官居中书舍人,兄长则是中书省的右议炼大夫。一家子也算是官运亨通了,而且还是紫光帝即位后,特地提拔上来的。虽然比不上明家这种百年官场贵族的气派,但她父兄可以算是紫光帝培养的亲信,以后前途不可限量。谁知道二十年后,金秋宫的娘家声势,会不会爬到与明家比肩的高度?

  可惜……金秋宫败在身体太差、性子太冷淡,于是渐渐被皇帝疏远。金秋宫娘家的人为此愁得头发都白了,却又无计可施,谁教心高气傲的金秋宫最恨耍手段争君恩,在君王夫婿冷淡她之后,她的回应方式是用更冷淡的态度来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金秋宫在十年前生下女儿予暇之后,肚子再无消息。娘家的人拼命劝她趁年轻快生一个男孩,以后才有依靠,要她向皇帝索求子息。这叫她怎么做得出来?!

  皇宫里的太医院妇女司里,由女医官严谨的记戴着每一个宫妃的月癸来潮时间,并精确的推算出每个人每个月容易受孕的日子。以前每一任皇帝热爱多子多孙,对这些记录毫不关心。但紫光帝不同,他从当太子时,就注意这些记录,每个月都让侍从记下她们的日子,藉此安排临幸的日期。

  他并不想要太多孩子。也不轻易给他的妻子们孩子。

  也许跟他请求,他会同意。但她为什么要求?!如果他不想要她为他生孩子,那她为何要求?!孩子是姓他天家的姓,又不是姓她方家的,更别说生产时痛得要死的人是她啊!男人不体贴感激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她去委屈万状的恳求受孕?!

  金秋宫的心思,常常在气苦中摆荡,无力改善自己的心情,于是也就小病不断接踵而至,总是这里好了换那里痛,已经习惯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懒得起身了。

  有时病得无力,常常会含怨惆怅的想:如果就这样病死了,那个男人会为她流下两滴泪吧?就像两年多前,太子正妃明恩雅病故那夜,当时皇上紧紧抱着在他怀中逝去的明恩雅,静静的流下泪水……那画面狠狠的震撼了她!

  她很嫉妒明恩雅,因为她居然能让天澈这样冷淡理智的男人为她流泪!

  非常非常的嫉妒,也为自己悲伤。身为同一个男人的妻子,为什么她不能是那个最被特别对待的那一个?!

  她不像咏春宫,渴望权力;不像张妃,愚蠢吵闹;至于……此刻正坐在她宫厅里,以探病名义来拜访她的明夏宫,这个承家荫、姊荫的后来之人,性格毫无特色,根本不起眼!

  比起这些平庸的女人,她是不同的!

  她是最纯粹爱着天澈的女人!不为权不为地位,更不是为了娘家,所以她是天澈这一生真正的爱情。她有这个自信!

  所以现有的这些人都不在她眼内,本来她就没放在心上。可是自从千荷宴那夜过后,她就再也没办法睡觉了。

  海姬公主美得让人无法逼视;被选中即将进宫的那些秀女也都美得不凡;还有那些被安排在皇帝宫殿的新进美貌宫女……真是美丽得不容人忽视。然后,她惊慌的发现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还有多少青春可以用来与皇上冷淡赌气?!但这么多年都这样了,想扭转也找不到方法啊。

  相较于她的困境,这明夏宫简直春风得意得让人怨恨!只因为她命好,所以什么也不必做,就得到君王的特别对待。这世界真是不公平……

  「这是太医院特地为妳熬煮的补品,喝点吧。」明恩华从女医官手上端过极品药材熬成的补气汤,轻轻对金秋宫说着。

  「妳何必如此作态?」金秋宫不理会明恩华手上的汤品,冷淡的说着。「妳现在是后宫之首,想来后位也唾手可得,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妳明夏宫鸿运当头、锐不可挡,我这小小的金秋宫,没权没势的,哪需要妳来讨好。」

  明恩华顿了一下,平静说道:

  「娘娘,如妳所言,本宫并不需要讨好妳,更不需要巴巴跑来这里看妳脸色。所以,我侍奉妳汤药,只是因为姐妹情谊,并不图谋妳什么。」

  性情如此尖锐,不给人留余地,难怪在宫里跟谁都处不好——包括皇上。今日算是真正的见识了,她在心底暗自叹着。

  金秋宫冷眼瞪着那碗汤,道:

  「我不会喝妳手上的东西。妳让人倒了吧。」

  「妳不想喝,我就不勉强了。」将手上的汤交给候在一旁的明翠。

  她今日来,除了关心金秋宫的病情外,她还想询问一下关于新选秀女的安排事宜。毕竟皇上发话,要三宫一同处理这些事。这两名正妃总是避而不见,她只好亲自在后宫各个居所奔走。

  「以后请别做多余的事了,我小小的金秋宫承受不起妳明夏宫的盛情。」金秋宫眼光一直随着那碗被端走的汤移动。

  明恩华见状心中一突,半侧过身,唤住明翠:

  「明翠,将汤瑞回来。」

  「为什么端回来?别以为我——」

  金秋宫的声音突然嘎止于见到明恩华将补汤灌下一大口。

  明恩华捧着碗,对瞠目瞪她的金秋宫笑笑道:

  「这汤极之珍贵,里头的药材皆是不易取得的绝品,熬了一天一夜才得到这一碗的菁华,对养生益气、振作精神有极佳的功效。娘娘妳没胃口喝,我想了想,也不该轻易倒掉,太可惜了。虽然是捡拾娘娘不要的,但好东西就不该浪费,希望娘娘不会介意。」

  金秋宫脸色一阵青白,不会笨到相信明夏宫这行为只是为了不浪费。她这是当面证明汤药里没有下毒,分明是在嘲笑她金秋宫没胆多疑!

  金秋宫深吸好几口气后,才尽量平缓的下逐客令,她不想再看到明夏宫的脸,因为明夏宫的每一个表情都像在对她恶意的嘲笑!

  「如果没别的事,妳请回吧。本宫要休息了!」

  「娘娘,我方才说过了,来这里是为了与妳商量一些内廷公事——」

  「什么商量?说得真好听。」

  「不是好听,是事实。」明恩华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金秋宫不客气的继续逐客:

  「我病着,不方便参与公事,一切妳全权作主吧!以后妳就不用来走过场了,本宫没权没势,什么决定也做下了,也不想做,省得到时出了意外,成了妳诿过的借口。」

  明恩华感到很无言,以前不了解金秋宫,觉得她可能是宫妃里比较冷静超脱的人,但现在她知道错了。金秋宫恨每一个同她分享丈夫的女人!而现在最恨的人正是她,所以一点脸面也不给,能让她多难堪就多难堪。

  既然被不客气的驱赶了,她当然不会执意留下来自讨没趣。所以她以平静的声音道:

  「既然妳要休息,那本宫也就不打扰。太医院那边每天都会派人过来探诊,我已嘱过她们小心侍候,需要什么药材皆可任取。请娘娘安心调养,祝妳早日康复。告辞。」

  金秋宫气愤明夏宫连这时候都要炫耀她在后宫的权势,真当自己是皇后了吗?当下理也不理,转身就进入寝间,把满厅的人留给女官去打发。

  明恩华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火气。好一会后,终于克制住,才转头看着两旁正簌簌发抖的金秋宫女官,知道她们在害怕什么,但迁怒不是她的风格。更别说以她现在在后宫横着走都行的地位,就算是稍微大声一点抱怨,都足以被说成作威作福了。

  她不能学金秋宫这样,生气就使性子,给人难堪。虽然那一定很过瘾……

  「好好照顾金秋宫,小心侍候着。本宫已经交待初晞宫那边,每日中午带二公主过来探望。二公主可以待到用完午膳之后,再送至蕴秀院上学。妳且将这事转达给金秋宫知晓,明白吗?」她对金秋宫的首席女官交待着。

  「是,小婢明白。小婢代自家娘娘感谢明夏宫娘娘大恩,谢娘娘慈悲!」

  明恩华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她觉得好累。这阵子事情多如牛毛,就算投入全力,亲力亲为的,成果也仍是差强人意。

  事情会很困难,她早就知道。但孤立无援是她最大的困境。

  她该怎么办?

  大刀阔斧的将那些不合作的人都换掉?这想法很过瘾,但太天真。再说她哪来有用的人才去递补?

  还是跑去跟皇上哭诉?就跟张妃那样,动不动就到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如丧考妣,藉此得到垂怜,达到想要的目的?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耐处理好后宫一团乱的情况,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压垮,让肩膀失去承担重量的能力。因为……

  「皇上……」甫走出金秋宫的外大门,就见到紫光帝正在她前方含笑的望着她。

  她怔怔低叫着,浑然忘我的站着不动,不知道周围因见到圣驾而呼跪了一地人。只剩她一人还突兀的站立着。

  紫光帝并没有在意她的失礼,他只是缓缓向她走近,然后朝她伸出一只手,手掌摊平向上——

  她的脑筋一片空白,只能依凭着本能,将小手交到他手上,被他牵注。

  他以温柔的力道将她带到身侧,然后对她微笑,领着她一同走着。走往御花园,朝正盛放着莲花的那片水光而去。

  她脑袋晕糊糊的什么也不能想,只能任由她的皇帝丈夫摆布,他说天上的云很白,映在水中,很衬满池的莲,她点点头;他说他正在让人研究薄荷莲的培育,也许有一日,可以在皇宫里种一整池,她点点头;她似乎也听到他带笑的说:「瞧,天上正飞过一头龙!」她看着天空,又点头……

  于是他哈哈大笑。她着迷的看他,仔细将他的一切收拾在心中,珍藏。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就算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他俊挺的侧面,今生就无憾了……

  是了。她不能失去肩膀,让担负着的重量落下,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挺着。原因就是——

  这是她爱这个男人的方式。

  她的男人是个帝王,那她就用爱帝王的方式爱他。

  或许他看不上她,今生都不会将她放在心上挂记。

  那又何妨?她爱他,只是她自己的事而已。

  爱着他,就足够她一生都感到幸福了。

  所以,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就算日后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她都不害怕了。

  「皇上,还记得您允诺臣妾一个愿望的事吗?」夜里,她在他怀中轻问。

  感觉到紫光帝身子细微的紧绷,却是轻松的口气回道:

  「爱妃终于想到要向朕索求什么了吗?」

  「是的。」她没抬头,不在乎此刻皇帝是什么脸色。不想抬头,是不想见他还要辛苦的控制脸色。

  「是什么呢?快说来给朕听听。」

  「臣妾的愿望是——借人。」

  他的身子又是一楞,声音高扬了些,似是疑怀自己听错,问:

  「什么?」

  「请皇上借给我一个人。」她清晰说道。

  「什么样的人?」

  「臣妾恳请皇上借一名熟知宫内人事的影卫给臣妾帮手,我需要经由这个人对宫里的人事作全面的了解。当然,这人最好是女性。」

  紫光帝一时没有言语。既是无言,也是不敢相信。他亲自给的愿望,就这么随便被打发了!

  她可以求皇后大位、可以求家族的免死金牌、可以求子息,更贪心一点,更可以要求日后的东宫太子必须出自她的肚皮……她可以求的何其多,当然,他会不会同意则是另外一回事。

  千料万想也想不到她只想跟他借人!

  虽然说影卫与探卫成员大多是保密,明恩华向他借人之后,其身分曝光,以后就再也不能隐身,只能放在明处,作用小了许多。但这问题不大,只是一个人而已,对他没有损失。然而对明恩华而言,这种帮手,简直就是在自己身边放间谍。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是为了将后宫的事办好吗?

  还是含蓄的向他输诚,表示与他站在同一边?

  「可以吗?皇上。」

  「妳这愿望小得让朕觉得被侮辱。」

  「请皇上恕罪。可是向您借个有用的人,是臣妾目前最迫切的需求。请皇上允了臣妾吧!」

  「妳最迫切的需求居然是这个!」紫光帝叹口气。觉得心有点乱,没兴致多说些什么,也不想猜了,至少现在不想。

  「皇上?」

  「好,朕允妳。」轻拍她香肩。喃喃道:「妳会得到妳要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谢谢您的回复内容,这是对楼主者莫大的尊重。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