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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都市小说《小老头儿》作者:牛建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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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31
    公园一九九零年九月二十六日,一辆解放牌卡车驶出了农科所南山试验站。车上载着两口棺木:一口是新的,红红的,一口是旧的,斑驳陆离的;一口是大的,皮厚量重的,一口是小的,皮薄量轻的;一口是没有户口的城里人的,一口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的;一口是小老头儿的,一口是他妻子的。

    回去了,他们终于要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去了!

    尽管小老头儿觉得自个儿辱没了先人,愧对列祖列宗;尽管他感到给乡下人丢了脸,无颜见江东父老。可乡亲们并没有嫌弃他,看到他的遗书后,他的父母和众乡亲便集资雇车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地赶来接他们回去,回乡下去!

    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着,车里除了小老头儿和他的妻子、儿女、父母、乡亲,还有一个外乡人也在送他回家,那就是小梅的班主任赵老师。

    一路上小梅和赵老师哭得死去活来:小梅说是自己害死了爸爸,因为是自己不愿意回乡下才……;赵老师也说是自己害死了小老头儿,如果不是自己劝阻他返乡也不致于……

    一

    小老头儿其实并不老,顶多三十七、八岁,究竟到底多大,谁也说不清楚。

    从外表上看,他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头儿”:耳畔的头发已成了灰白色,弓着腰,驼着背,好像时时刻刻都肩负着一个地球似的;不仅站没个站像,双臂也不般配,使人明显得感到一长一短,短的这只还哆嗦个不停,真让人担心会颤悠折了。总之,他全身所有的“零件”似乎都不合格。

    但只要稍一留神,您会惊奇地发现,他的眸子却好像正处于花季的少年般又黑又亮,给人一种充满期望、淳朴、羞涩乃至天真的感觉。

    早先他可不是这幅老态龙钟样,而是一个体态强壮、生龙活虎的棒小伙儿。要想知道他为何成了这般模样,还得从他进城干合时工说起。

    他曾是一个乡下人,和众多农村孩子一样,打小就羡慕城里人的生活,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之梦。他在梦境中成长,在梦境中立志:不能像其他伙伴儿那样进城打工只是为了挣几个零花钱,而是要做一个正经八百的城里人!

    机会终于来了。农科所此时因科研需要,在南山新设了一个试验站,由于地点偏僻,交通又十分不便,故谁也不愿意管理此站。刚复员正愁没处去的小老头儿闻讯后如获至宝,找上门去指天发誓愿意在那里干一辈子。所领导正为此事伤脑筋,看到年轻力壮的小老头儿老实忠厚又惟命是从,便欣然应允收他为合同工驻守此站,并承诺若表现得好,便将其转为正式职工,并负责为其办理城市户口。

    不久,小老头儿将妻子翠花也接来落了户。小俩口勤劳肯干,把站里拾掇得井井有条。春天来了,他们开了块荒地,种上粮食、蔬菜,还养了鸡、狗、兔子等,不仅自己能满足温饱,还可以给试验期间到来的工作人员解决部分蔬菜副食,受到了领导和职工们的好评。

    尽管这片荒地方圆百里不见人烟,可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习以为常了,虽然冷清了点儿,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无形中少了许多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他们极少与人交往,逢年过节也显得平平常常,倒是一年一度的“试验期”成了他们最盛大的节日。每逢此时,他们就像迎候久别的亲人般把试验人员迎进“家”门,款待几星期后又恋恋不舍地送他们下山。然后,在未来的许多岁月中,每当寂寞难耐时,他们便去回味那逝去的美好岁月,从心里得到慰藉和解脱。他们的一双儿女,就是在这种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就这,小老头儿也很知足了。虽然充其量他现在也只算一名合同工,这荒山沟同他的家乡也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那还要孤僻得多,寂寞得多,可他觉得,现如今毕竟在城里的单位上班了,最起码也可以算得上半个城里人啦!

    这一干就是十几个春秋,工作之余逗逗孩子训训小狗、种种菜园喂喂鸡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什么人、什么事都干扰不了——不,是干涉不到他们的生活。小俩口相依为命,就像生活在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一般,过得十分惬意。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日,所里运来一车试验设备。小俩口一道卸车,正忙得不亦乐乎,不料,汽车不知是出了故障还是没有刹好,忽然顺坡滑行。他们俩惊慌失措,大呼救命,可车下除了看门狗外就是他们的两个正在围着汽车玩耍的孩子,此刻早已吓得哇哇大哭。汽车越溜越快,当在屋里喝茶的司机闻声赶来时已束手无策。眼瞅着车就要翻下山去,小老头儿急了,逮着妻子的手一闭眼就往车下跳,谁知此时汽车也恰被一块岩石挡住翻了过来,正好扣在他们身上。小老头儿的妻子被车内仪器砸得当场毙命。他自己虽幸免于难,可因此留下了残疾。

    由于他是因公致残,妻子又因此丧命,还遗留下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所里便根据有关规定将其转为正式职工,调回所里看大门兼搞勤杂。

    自此,农科所大门口就有了这么个未老先衰的看门人,不论风吹雨打,一贯忠于职守。虽然大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对这位姓甚名谁,人们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去考证,但人们的工作生活又离不开他,于是,便不约而同地给他起了个极其形象的“名字”——小老头儿。久而久之,他的真名倒无人知晓了。他呢,每逢作自我介绍时,也总是“嘿嘿嘿,您就叫俺小老头儿吧!”

    但凡看大门的,在本单位总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小老头儿的知名度更是非同一般,这不仅因为他是看门人的缘故,而更得益于那次会餐。

    当时为庆祝建所三十周年,所里举行会餐,小老头儿也破例被唤进了餐厅。当众人吃的酒足饭饱之后,小老头儿用他那还算听使唤的颤颤巍巍的手从兜里摸出个塑料袋,将自己的那份连菜带饭统统倒了进去,末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舌头舔了个盆干碗净。

    有人打趣道:“小老头儿,来把我这份也装上!”

    小老头儿边抹搭嘴边憨笑道:“嘿嘿,那是您的,俺可不能占别人的便宜!”

    “哪——”那人眼睛一转又来了主意:“这鹌鹑蛋可也有你的份吧?”

    小老头儿瞅着那还剩着许多鹌鹑蛋的公用菜盘寻思开了:“嗯,说得在理,这里是该有俺的一份。可这又咋分来?”他打小就没念过几天书,领工资还得掰着手指头算半天呐,更何况这么多小小的鹌鹑蛋?他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过了许久,在众人的提示下他终于想出了法子:但见他眯缝起双眼,小心翼翼地按人数分起鹌鹑蛋来。那些拨了皮、白生生滑溜溜的鹌鹑蛋可不那么听任他的摆弄,不是这个滑进了那个堆,就是那个溜进了这个群。在众人的挑逗声中,小老头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分成了8份,还余下4个。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直起腰来将挂在鼻尖上的汗珠揩去,又找来一把勺子想把余下的鹌鹑蛋中的一个分成两半,那知一使劲出溜一下,不仅要切的鹌鹑蛋找不着了,而且,因它的碰撞,那几堆已分好的鹌鹑蛋又乘机严丝合缝地又睡在一起了。

    小老头儿急得直跺脚。人们又开心地哄笑起来。

    老张看不过去了,起身算道“总共92个,按8份算你应该分12个!”

    “嗯——不对不对!”小老头儿的脑袋摇得像波浪鼓:“刚才俺分时还余下4个零头哪!”

    “嗨,4舍五入,你拿12个不就行啦!”老张不以为然。

    “就是嘛,反正这又没人要,你干脆都倒上得啦!”众人附合道。

    “不,这可不行!俺不能占大伙儿的便宜!”小老头儿固执地摇摇头,又哆哆嗦嗦地分起鹌鹑蛋来。几个回合之后,终于大功告成!

    这段插曲,并没有随着会餐的结束而结束,而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它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小老头儿”也成了“财迷”的代名词,如果谁稍稍吝啬一点儿,便会被讥笑道:“你怎么和小老头儿一样?”于是,被讥笑者哪怕勒紧裤腰带也要赶紧大大方方地请上一桌表示表示,以证明自己同小老头儿有着“本质”的区别。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理解,说小老头儿之所以如此是生活所迫。

    总而言之,理解的也好,不理解的也罢,小老头儿尽管“财迷”,但为人老实,不贪便宜,这一点是大家所公认的。

    这以后,在农科所里,小老头儿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逢进出大门时,人们对小老头儿也不是再那么不屑一顾,而是没话找话地取笑几句,方才心满意足地姗姗离去。连那些平日里羞于见人的大姑娘们也“慕名而来”,瞪着好奇的眼睛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叽叽咕咕地指手划脚、品头论足。

    无形中,小老头儿给人们寂寞无聊的生活平添了许多快乐!



    农科所的所长办公室设在二楼的一个充满阳光的角落里,与人来人往的其他科室相比,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洁净圣地”。

    此时,所长李照明正坐在办公桌前愁眉不展。他那双干涸得发黄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的文书。随着一股又一股喷出的浓烟,那文书也由白茫茫的一片渐显出红色的“文件”字样,尚未完全清晰又很快笼罩在一团更浓的烟雾之中。他的大脑此刻也同这“文件”一样,一阵儿清楚一阵儿迷糊。

    眼下他十分为难。桌上的文件是关于评选市级先进工作者的,并给所里定了一个名额。本来这对老谋深算的李所长来说算不上什么问题,可与以往不同的是,文件中还规定,当选的先进工作者,除了奖励1000元人民币,有职称的晋升职称,没职称的晋升一级工资,还声称“这是一项改革的新举措!”说的容易做的难,殊不知李所长正在为此犯愁呢!

    他深知,在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如果只是个“先进”,人们并不怎么看重,甚至可能相互恭让;但一加上“职称”,问题就非同小可了!回想起自己晋升高级职称时的一幕,李所长至今还心有余悸呢:

    当时,由于只有一个高级职称的名额,又有所长亲自竞争,别人都识趣地知难而退了,惟独那个从印尼回来的倔老头彭木之,自己本已是高级职称了,还痴心妄想把行将退休的老太婆也拉进“高级”的行列。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高级”争夺战。国人都知道,现如今的职称,很难反映出一个人真正的水平,而是参杂着许许多多人为的因素。业务上孰优孰劣很难说得清,论资历李所长同那老太婆不相上下,可她还占有归侨的优势。李所长也不含糊,充分发挥其在人事关系上的“主观能动性”,经过几个月的“拉锯战”,终以微弱的优势险胜。

    “斗”得精疲力竭的李所长本以为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不料那败下阵来的老太婆也是个视职称如生命的人,连气带病竟一命呜呼了。作为一所之长的李照明,不管心里怎样想,总得表示表示吧!谁知那痛哭流涕的倔老头又出了花花点子,口口声声要求组织上对其老伴的职称问题要“盖棺论定”,追认什么“名誉教授”,说只有这样他们才“门当户对”,即使以后死了也能无愧“列祖列宗”。李所长理所当然的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可那倔老头也真够绝的,竟然拒绝开追悼会,自己孤零零地将最终没能体面地跨进“高级”行列中的老太婆的遗体火化后,带着幽幽的怨恨飞往异国他乡。为这李所长险些丢了乌纱帽……

    “吱哑”一声打断了李所长的思绪。见小老头儿探进头来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李所长热情地招呼道:“小老头儿哇,进来进来!找我有事吗?”

    “嘿嘿,”小老头儿摸着脑袋憨笑道:“所长,刚才俺搞卫生时在楼道上拣到了您的公文包,就给您送来了!”

    “公文包?”李所长莫名其妙:“我的公文包在这里呀!”说着,他抓起桌上的公文包晃了一下,打趣道:“我说小老头儿呀小老头儿,今天早上是不是又吃鹌鹑蛋啦!”说罢,“哈哈”大笑。李所长属那种很有涵养的领导干部,表面很随和,但笑而不失威严,使你只能随身附合,而来不得半点不敬不重。

    顿时,小老头儿的脸涨得通红,本来就不知怎样放才好的手脚这下更找不着地儿了,喃喃道:“所长,都怪俺不好。俺看到这里面有您的照片还以为是您丢的就……”

    “哦?照片?我的?”李所长敛起了笑,满面狐疑地接过公文包打开一瞧,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将门关严,脸也红得同小老头儿不相上下。

    “……俺不知……都怨俺……”小老头儿惴惴不安、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着。

    “没啥!没啥!小老头儿——同志,您坐,我给您沏茶!”李所长十分殷勤地陪着笑。

    小老头儿一愣,头一回听所长管自个儿喊同志,还给自个儿倒茶,受宠若惊:“所长,怎、怎么能让您给俺倒茶呢?俺自个儿来、自个儿来!”

    李所长摸出烟来抽了几口,平静了一下情绪,便主动谈起了小老头儿的户口问题。小老头儿虽说已成了所里的正式职工,可户口一直没能解决。因为市公安局有规定,每报一个人的户口要收取2000元的安置费。这对3口之家的小老头儿来说,无异是一个天文数字。李所长未免又是一番感慨,一片同情,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尽快解决此事。

    对此,屡次求告无门的小老头儿不禁感激涕零:“所长,您对俺这么好,让俺可怎么报答您啊!”

    “嗨,这您就见外了!”李所长意味深长地说:“要讲报答嘛,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要听领导的话,做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可俺的工作没有做好,您瞧,今儿个这事就因为俺不识字,没文化,看到里面有您的照片就以为是您的……”小老头儿十分内疚地检讨着。

    “怎么,你不识字呀?!”李所长喜出望外。

    “是——不过所长您放心,今后俺一定努力学习……”小老头儿有些心神不宁了。

    李所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掏出手绢边擦汗边说:“小老头儿呀小老头儿,识字不识字倒不要紧,只要听领导的话,不识字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候哇不识字的比识字的更好工作!”

    “嗳!嗳!所长放心,今后俺一定努力!”小老头儿的脸上又露出了憨憨的笑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嘿嘿,俺如今正跟俺丫头学识字,都认得好几种字了……”

    “什么?你认识字?认识什么字?”李所长有些紧张,迫不及待地问。

    “嘿嘿,俺说不好!”

    “那快写写看!”李所长急忙找来了纸和笔。

    “所、所长,俺写得不好!”小老头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不论好不好你都给我写写看嘛!”

    见李所长面有愠色,小老头儿只好颤颤巍巍地费了好大劲儿写了“小老头”三个字,那“老”字比其它两字大出近一倍。而后,放下笔,擦着鼻尖上的汗水,憨然一笑:“所长,让您见笑了!”

    “唔,不错不错!还会吗?”

    “不会了!”

    “真的?”

    “真的!”

    “嗷——”李所长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小老头儿见所长不再说什么了,惶惶不安地嘟囔着:“俺还认得一些可就是写、写不出来……”

    “呃?嗷——”李所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长,您忙,俺给您添麻烦了!这公文包……”

    “呃、嗷……”李所长像是从梦中醒来,“你看我这记性,这公文包是我的!”

    “您的不是……”小老头儿不解地看着桌上的另一只公文包。

    “哦,是这样的,我有两个,这只不常用,我还以为在家呢!”

    “是呀!嘿嘿,俺还没猜错!”小老头儿欣慰地笑了。

    “嘻嘻!”李所长附和着笑了几声,漫不经心地问:“你拣到后给别人看了吗?”

    “嘿嘿,俺不识字,想请人……”

    “谁看了?”李所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本来俺盘算着请人帮着看来着,可后来俺打照片上认出了您,就送来了!”

    “嗯,做得不错!”李所长赞许地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摸出了几张钞票,“这几十块钱你就拿去花吧!”

    “这、这怎么行!所长,俺不要!俺不能占您的便宜!”

    “嗨,这怎么是便宜呢?这是我代表所里奖励给你的!”李所长异常亲切地拍着小老头儿的肩膀,再三叮嘱道:“公文包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这里面都是机密文件,要保密!懂我的意思吗?”

    “嗳!懂、懂!俺在部队上呆过,知道保守秘密,您就放心吧!”

    “嗯!好!今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我会关照你的!”李所长忧心忡忡地目送着小老头儿走下楼去。



    正因为小老头儿深知自己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所以工作中更是加倍地勤奋认真。人们也都认为理当如此!

    打李所长奖励他30元钱起,他就盘算着用它添置些什么东西,可至今仍未理出个头绪来。这30元钱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之所以为难,不是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买,而是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

    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他的一双儿女,特别是女儿小梅,已经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可身上穿的依然是她妈在世时给她缝的那件冬天罩棉袄、夏日做单衣的洗得发白的小褂。她的班主任赵老师也不只一次地婉转地向小老头儿提过此事,说他不能太委屈了孩子,否则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心的!是呵,小老头儿又何尝没有发现女儿渐渐变得少言寡语了,除了上学就呆在家里极少出门。他不止一次的见到小梅独自伫立在窗前望着马路上成群结队、活蹦乱跳的同学们发呆,那神情小老头儿今儿想起来还如刀子剜心般难受!有那个作父亲的不心疼自己的儿女?更何况像小老头儿这样既做爹又当娘的人!

    “是该给孩子们添件衣裳了!”小老头儿自言自语道。可一低头,又瞅见了自己,会餐时那难堪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尽管他事先花了一宿的功夫把才洗过的衣物又仔仔细细地洗刷了一番,连夜用炉火烘干,可当他去会餐时,人们都不愿与他坐在一起,最后还是所长给他解了围,指定了座位。当他落座时,人们都纷纷向两边靠拢。起先他还以为人们是在给自个儿腾地方,感动得频频致谢。后来才有所觉察:别人都是人挨人地坐着,惟独自个儿两侧空出好大一块地界。特别是坐在李所长和自个儿中间的那个女财务科长,不仅身子向比萨斜塔般地往李所长那边倾斜着,还不时地掏出块香气四溢的手绢来捂她那只布满雀斑的蒜头鼻子,仿佛自个儿身上有什么“鼻”不可闻的气味似的。

    想到这,他又记起了李所长好像也曾有意无意地提起过自己的服装问题。对啦,就是前些天市里来检查工作时,李所长事先特地给自个儿打了招呼,自个儿也刻意拾掇了一番,可所长还是皱了眉头,让自个儿去帮厨,而派王师傅顶了半天班。这究竟为什么,小老头儿似乎明白,又有些糊涂。李所长开导说:“大门是单位的门面,也是领导的脸面!”他这才有了悟性:敢情这大门也同城里人一样,身子再龌龊只要衣裳体面也就是干净的;但如果衣裳不体面身子即使再干净也是肮脏不堪的!小老头儿为此而自责,感到很惭愧,觉得自个儿给城里人丢了脸,给单位抹了黑,对不住李所长!

    权衡多日,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孩子们的事是自个儿个人的事,可自个儿的事却是公家的事,关系到大伙儿的事,无论自个儿有多难,也该做身衣裳。即使不为自个儿,也要顾及城里人的脸面呀!

    星期天到了,小老头儿安顿好孩子,便揣上那30元钱向车站走去。往日里他上街总是甩开两条腿节约几个车钱,可今儿下午还有个家长会,故才开个“洋荤”。

    车站就设在农科所大门口,是个终点站。今天的人格外多,成群结队地拥挤在站牌前翘首待车。小老头儿见了,吓得连忙护着兜里的钱独自远远地躲在一边。

    车终于出站了。嗨,您说巧不巧,它经直越过拥挤不堪的人群,像认识小老头儿似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等那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们追到车前时,小老头儿已安然落座了。

    望着车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四通八达的公路、成群结队的车辆、纵横交错的人流,小老头儿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逛街时的情景:

    记得那也是一个星期天。刚进城不久的小老头儿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眼花缭乱,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只好一边一个,紧紧攥着小梅和小海的手随波逐流。汹涌的人流时常把爷仨的“手链”冲断,惹得他们大呼小叫地嚷个不停,屡遭人们的训斥和白眼。一筹莫展的小老头儿忽然来了灵感,想起了孩提时常玩的“老鹰叼小鸡”的游戏,干脆仿效起了老母鸡,让孩子们扯着衣裳躲在自个儿的身后走。别说,这法子还真灵,孩子们再也不哭爹喊娘的了。

    “爹呀,快来瞧,这是什么东西呀?”人流将他们卷入了农贸市场,小海在后面直嚷嚷。

    小老头儿转身一瞧也傻了眼:只见一个框里装着半框土豆大小的物件,圆滚滚的活像马粪蛋。正犹犹豫豫想问的当口,那小贩却将小海一拨拉:“去去去!乡巴佬!”

    小老头儿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也不多言,从内衣口袋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了工作证,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你瞅瞅,谁是乡巴佬!”

    小贩狐疑地将小老头儿打量了一番,小眼滴溜一转赔笑道:“哎呦,对不起您哪师傅,恕小弟有眼无珠!您既然是城里人,就一定喜欢吃这个!要多少?”

    “这、这当然!”小老头儿底气没先前足了,本想说要3个,可一看那小贩酸溜溜的目光,就如同乡下长舌妇们看人笑话时的眼神一样,便不由自主地将“3”改成了“30”。

    “好,给您!”小贩不由分说,扯过他手中的兜唰唰几下便动作麻利地把那些东西装了进去。

    “多少钱?”声音有些颤。

    “便宜!一个3毛,30个9块!”

    小老头儿倒抽了口凉气,本想退掉几个,又怕被他瞧不起,嘴蠕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在小贩地催促声中,掏出钱来掂量掂量,心一横,哆哆嗦嗦地递给了小贩。

    “好来老师傅,您慢走!”小贩呲呲满口黄牙,又招呼别的顾客去了。

    小老头儿提着兜瞅了半天,苦笑着摇摇头。他虽然感到很心疼,可一想到那声“师傅”,那小贩接钱时的奴才像,心里又舒坦了一些。

    路上,小海嚷着要尝“马粪蛋”,小老头儿摸出一个递给他,只听“嘎吧”一声紧接着又“呸呸”几口,小海哭丧着脸又将那东西还给了小老头儿:“爹,不好吃!”小老头儿接过细细一瞧,原来“马粪”里裹着的是土豆,暗自感到好笑:这城里人也真是,连土豆也都要吃出个花样来!看来以后自个儿还真要多学着点儿。

    到家后,爷仨围着那堆东西就像老虎守着刺猬般无从下口,寻思了半天,估摸着既然是“土豆”就应该蒸着吃。可又嫌太脏,便放在水里洗了。不料这一洗竟都现了原形,里面裹着的原来不仅是土豆还有鸡蛋!小老头儿这下更搞不明白了,不过心里却宽慰了许多:这鸡蛋毕竟比土豆值钱嘛!爷仨又琢磨起来,既然有鸡蛋,看来应该煮着吃才对!于是,便把那些东西统统放进锅里煮了。

    小海静静地坐在炉台上眼巴巴地盼着,打进城后他还没有吃过鸡蛋呢!

    突然“嘭”的一声,小老头儿忙不迭地奔出屋来一瞧,只见遍地是水,小海呆呆地立在一旁,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老头儿上前想瞅个究竟,可还没等他抓住锅盖,锅盖竟自个儿蹦了起来,冷不丁吓得他连连后退,被溅了一身水。他急了,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前去,紧紧压住了“跳舞”的锅盖。正在屋里洗澡的小梅也裹着床单赶来助阵,父女俩齐心协力,一人压盖,一人搬锅,将其“请”到炉下,赶紧躲了起来。又是一阵叮叮咚咚地响声,锅盖又跳了几次,总算没了动静。

    当他们战战兢兢地打开锅盖时,只见几个鸡蛋都无一例外地爆裂开来,呲牙咧嘴地瞪着他们。他们这才发觉四周充溢着臭鸡蛋味。小老头儿说:“八成是鸡蛋坏了!”

    他们惊魂未定地相互打量着对方的狼狈像,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随之捞出鸡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扫而空。那些鸡蛋虽说“坏了”,可吃起来筋叨叨的,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土豆谁都不愿意吃,说不出是什么味。小老头儿怕糟践了,便独自吞了下去……

    “唉呦,他妈的这是在拉人还是在拉牲口?老子连站的地方都没了还拉呀!”

    一声叫骂将小老头儿从往事中拽了回来。他这才发觉四周都挤满了人,有人在不满地咒骂着,更多的人则在默默地承受,拚命维护着自己的“领地”。

    公共汽车喘着粗气艰难地向前挪动,随着一次次地进站出站,车内越来越拥挤不堪。

    “哇……”

    正当小老头儿暗自庆幸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哭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支撑着身子,被挤得东倒西歪。他略一迟疑,起身想给她让座,那知这时车猛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他站立不稳,本能的用手一划拉,想抓住件什么东西稳住身体。

    “哎呦!”随着一声尖叫,那年轻的母亲剑眉倒竖,怒目圆睁:“你干啥?臭流氓!”

    “俺想……俺没……”小老头儿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你想干什么?还没呐,刚才是狗在摸我大腿呀……”年轻的母亲心安理得地坐在小老头儿腾出的位置上,不依不饶地叫骂着,几个小青年也在一旁连推带搡地起着哄,全车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

    小老头儿窘得满脸通红,越解释越说不清,后来干脆拨开人群,在大伙儿的鄙视和嘲笑声中逃出车去。

    售票员还冲着他的背影喋喋不休地嚷着:“哎,你买票了没有?真不自觉,乡巴佬!”

    小老头儿这会儿才察觉衣兜已然洞开,忙探手去摸,早已空空如也。他感到天旋地转,手脚冰凉,沮丧万分。愣了许久,才像霜打的茄子般低头耷脑地往回挪着步,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个黑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

  四

    第二天一上班,双眼布满血丝的小老头儿就感到不对劲儿:好像人们都在背后冲着自个儿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看着自个儿发出十分古怪的笑;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见了自个儿就同见了瘟神一般无二;就连那几个平日里常同自个儿开玩笑的老熟人,也都似笑非笑地欲言又止。

    小老头儿心里直发怵:莫非昨个儿拣钱夹的事让他们晓得啦?不能呀,当时周围并没有人,就是有人也未必认得自个儿。或许城里人能掐会算?嗯——不可能!他们不是也和自个儿一样嘛!若真有什么特异功能的话,为啥先前就不知道“四人帮”是坏蛋?难道城里人又发明了什么新机器,谁做了坏事都能测出来?嗯——有可能!听说有种什么机器隔着肚皮就能瞧见里面的孩子是男是女,那不也照样看得出人心是好是坏呀……小老头儿坐卧不宁了!

    人就有这么个怪毛病:想让他知道的事,掰着耳朵也灌不进去;可不想让他知道的事,他却想方设想知道。于是,小老头儿便四处打探:“张工程师,刚才你们在说什么?这、这么热闹!”他极力想装出无意中随便问问的样子,可不争气的舌头像没了油的轴承似地转得生硬。

    “哦、嗷,哈哈,哈哈哈,是小小老头儿呵,没、没什么,我们在谈工作上的事!”老张显然在掩饰着什么。

    小老头儿脸一红,觉得被老张看透了自个儿的五脏六腑。当他想逃开的时候,老张忽然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小老头儿哇,是不是打算再找了老伴儿呀?”

    奇怪!小老头儿学摸着:自个儿来了这么久,从来也没有人给自个儿提过这档子事,怎么单单这两天却莫名其妙的有好些人提起呢?莫非他们是想给自个儿介绍一个?可也不像那回事呀,谁介绍对象也没有只问不说的呀!再说了,这城里人眼光高,有谁能看得上自个儿呢?

    正当成了小老头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李所长一步三晃地走了过来。小老头儿急忙迎了上去,“所长,您来了!”对李所长他是感激涕零的,用他自个儿的话说:“没有李所长就没有俺的今天!”正是这种报恩心理,使得他在李所长面前格外谦卑,毕恭毕敬。

    “嗯——小老头儿,你老实交代,这两天干什么坏事啦?”李所长似真似假地问。

    小老头儿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结结巴巴道:“那是俺拣、拣的,俺没……”

    “哈……拣的?我听说有拣钱的,还没有听说有拣人的呢?哈……”

    “拣人?”

    “听说你昨天在公共汽车上‘拣’了个新娘子?老实交代,有没有这事?哈……”

    “您说的是这呀?”小老头儿恍然大悟,如释重负,边擦汗便申辩道:“所长,压根就没有的事!”

    “哦?听说你在车上不是——嘿嘿,小老头儿哇小老头儿,找对象也别太着急呀,怎么在车上就动开手啦?想不到你还真……哈哈哈!”

    “嗨,所长,您咋也相信这些呀!”于是,面红耳赤的小老头儿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末了还指天发誓:“所长,俺如果真是那号人,就让俺吊死在树上!”

    “嗷,好好好!看来你的动机是好的,可你毕竟摸了人家呀?那地方是随便摸的吗?你当时为什么不抓扶手呢?车上不都有扶手吗?”

    “是呵!谁知道俺当时为什么放着扶手不抓而偏偏……”小老头儿自个儿也觉得有些说不清楚了,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好啦好啦!”李所长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只不过以后要注意场合,这城里可不比你们乡下呦!下回注意就是啦!”说完,笑吟吟地走了。

    自打知道所以然后,小老头儿觉得挺委屈,于是逢人便解释:“俺当时是……不是……”

    人们也都笑嘻嘻地听他讲述,询问着某些细节,然后心满意足、不置可否地离去。结果,他非但没能讲清楚,反而更使人们对此坚信不移!

    小老头儿失眠了,不只是因为此事。

    这两天他翻来覆去合不上眼,一只钱夹总像鬼魂似地在他眼前游荡。

    昨儿个,他一拾到钱夹便本能地想交还失主,可想到车上的遭遇,又犹豫起来:假如刚才不给那个女人让座,能让城里人那么戳脊梁骨吗?自个儿的钱又会丢吗?看来这城里好人是做不得的!一赌气,便用钱夹里的钱做了身衣服,不多不少,整30元。他本想把钱夹扔了,可看到那里面还有许多发票、身份证等物件,犹豫片刻,就揣了回来。

    也就是从这时起,小老头儿觉得浑身不自在,成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盼望已久的新衣服终于做得了,可他取回后就赶紧藏在了箱子底,不要说穿,甚至连拭一下的欲望也没了,好像偷人的一般。

    才几天功夫,他那圆圆的脸庞明显地消瘦了,眼里也布满了血丝,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似地难受。儿时娘对他的教诲一遍又一遍敲打着他的心:“啥时候咱都不能占人家的便宜,要将心比心!”是呵,如果是自个儿丢了这么多东西,那又是啥滋味呢?庄户人家讲得就是诚实,自个儿怎么能做这档子事呢?小老头儿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为自个儿的做法感到惭愧,决计等一发工资,便将钱补上交还失主!

    同小老头儿一样,这些天来寝食不安的还大有人在,李所长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仍被那个“先进”名额困扰着。敏锐的李所长已经嗅到了所里由它引发的越来越浓的火药味。几天来,为了这个“先进”,人们都加紧了活动,个个摩拳擦掌,大有一决雌雄的态势,如果处理得不好,各方面的关系就会失去平衡,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这个“先进”究竟该给谁呢?

    李所长理所当然地首先想到了她。提起这个女人,李所长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恨。说爱吧,有时也实在让李所长难以消受。就拿上次给她跑中级职称来说吧,从发表论文的证明到大专学历,哪一件不是自己费尽心机搞来的?可她倒好,还到处侃其成功的秘诀是什么“路就在肚脐眼儿下面”,闹得风言风语的。就在昨天,她还话中有话地留了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简直是岂有此理!可要说恨吧,她有时又柔情似水,对自己关心体贴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想到此就让人恨不起来。平心而论,李所长又何尝不想将这个名额给自己的红颜知己呢?但他明白这样做到严重后果,不会感情用事!

    他把所有有资格当选的人都排了排队,掂量来掂量去,觉得给谁都有理,可给谁又都没有利!思来考去,依旧“考”不出个头绪来。他烦躁地踱到窗前,推开窗户,慨然长叹:唉——这人要使没有脑子该有多好,都像机器人那样可以省去多少麻烦啊!

    随着一阵清风佛面。小老头儿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倏地,他眼前一亮,“灵感”来了:

    这小老头儿在所里人缘最好,对自己那更是百依百顺,假如将这“先进”给他又会怎么样呢?李所长深知,人与人之争最激烈处往往在势均力敌者之间,就如同两个国家一般,愈是实力接近竞争就愈是激烈,谁也不愿甘拜下风,俯首称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彼此实力相差悬殊则不同,弱者太弱使其自卑,强者过强使其不愿被人指责为恃强凌弱,故反而易于和平共处。拿小老头儿来说,毫无疑问,他在农科所可谓是一个绝对的弱者,弱得无与伦比,使人怜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下里巴人;而知识分子都有一种天生的清高,说白了就是虚荣心,是臭架子,他们自以为是阳春白雪,高人一等,在“同类”中可以嫉妒地争个你死我活,但在小老头儿面前他们可就不好意思争了,更不好意思比了——阳春白雪对下里巴人一贯都是不屑一顾的,更何谈什么争与比呢?即使他们中有的人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价争赢了比过了,也是极不光彩的,为世人耻笑的!他们将不得不有所顾忌,不会因小失大。

    想到这,李所长那“紧急集合”的眉头终于“各就个位”了,“愁纹”也随之转成了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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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31
  五

    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在农科所礼堂如期举行。

    主席台上的小老头儿格外引人注目:昔日的破衣烂衫已为一身笔挺的西服所替代,雪白的衬衣系着——确切地说是绑着一条李所长“无私援助”的红领带;与之交相辉映地是披挂在身上的一条宽宽的缀着黄穗的红飘带,衣服上还别着一朵大红花。尽管这身“行头”着在小老头儿的身上就如同叫花子戴了顶崭新的礼帽那般不协调,但却是他那张腊黄的脸在红领、红带、红花的映衬下也变得红润起来,给会场平添了许多喜庆的气氛。

    “这位是张副市长,这位是……”李所长正领着小老头儿给市里来的领导作介绍,小老头儿的身子也随之一曲一直。明亮的灯光将他俩的背影清晰地投在了主席台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胖的潇洒精明,瘦的憨厚笨拙。

    必要的程序过后,小老头儿在李所长的催促下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了讲台,可过度的激动和紧张使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那天,当李所长说出要树其当“先进”的意图时,他惊慌失措地几乎跪地求饶。李所长颇有不快:别人拉关系走后门求之不得的事,他竟然如此推托,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所长毕竟是所长,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小老头儿总算勉强同意了。由于他没有文化,不能像别人那样事先写个发言稿之类到时照本宣科,故而只能跟所长学着背。几天来,他就像幼儿园中“咿呀”学语的幼儿,所长教什么他就背什么。总算老天有眼,昨个儿他终于通过了“彩排”,虽说“讲”得结结巴巴的,但毕竟能说出个大意了。可不曾想,今儿个动真格的了,他却一句也记不起来了。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小老头儿心里直发怵,急得抓耳挠腮的,愣了片刻,最后干脆把心一横,心里话:豁出去了,咋想的就咋说吧!

    “嘿嘿,俺也没啥说的,这个什么‘先进’啊本来俺也不想当,可后来呢,所长教育俺说,当了‘先进’解决户口就可以不要钱,俺心里就活泛了。大家都知道,俺生活比较困难,现在一家3口靠我的工资连吃饭都很困难,更不要说办户口了——嗷,对了,我的户口指标年前就批下来了,可办户口的人说每人还要交2000块钱的安置费,这把俺买了俺也拿不起呀!俺也知道,俺本来也当不了这个‘先进’,这都是领导照顾俺,所以俺也就就坡下驴,请大家伙儿不要笑话俺……”

    众人哄堂大笑,议论纷纷。

    “真是团糊不上墙的稀泥!”李所长不禁暗自叫苦,上来压阵了:“大家安静!刚才小老头儿同志讲得很谦虚嘛,谦虚诚实就是他最大的特点。他工作中一贯服从领导,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在这里我就不必多讲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就在前些天,对了,就是发工资的那天,他交来了一个拣来的钱包,里面有30元现金和上千元的发票等物品。当时我心里很感动啊同志们哪!大家想一想,他才百拾元钱的工资,要养活两个孩子,还要供他们上学,而且由于没有户口一家3口至今还在吃议价粮,生活困难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从来没有伸手向所里要过一分钱的补助,妻子因公殉职也没有向所里提出什么要求。30块钱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可他不为所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境界啊同志们!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提出要把这次获得的奖金1000元全部捐给我们的幼儿园,是这样吧?小老头儿同志!”

    “这……”小老头儿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所长是给自个儿这么建议过,可自个儿还没有考虑好!

    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小老头儿不得不点头称是。

    李所长显然调动了感情,取下眼镜来用手帕擦擦眼睛及眼镜,等会场安静下来后,他侧过身对小老头儿说:“不要紧张,你就给大家讲讲这些年你干了哪些好事吧!”

    这一下可给小老头儿提了醒儿,于是,他便从上街坐车讲起,讲自个儿如何想给抱小孩儿的妇女让座不小心抓了人家的大腿,又如何被人家冤枉成臭流氓等,逗得大家前仰后合,连主席台上的市领导们也忍俊不禁。会场上的气氛变得轻松活泼,大家像在看文艺演出一般。

    李所长见小老头儿讲得有些离谱,欲上前再去指导指导,可市领导们却听得津津有味,示意他不要干涉。

    小老头儿讲完了他这段“罗曼史”,接着又扯出了公文包的事,还津津乐道地表述着他如何通过照片找到失主的经过……

    您看,哪壶不开他却偏提哪壶,差点把李所长的鼻子给气歪了。眼下,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仿佛觉得,众人的目光都在审视着自己,渐渐地,头上冒出了一层虚汗,连耳根都变得通红通红的。小老头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扒他的衣服,他既怕听,又想听。他不敢说话,不敢看人,用偌大的一张报纸紧紧地遮住自己的脸,生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会给人看到似的。万幸的是,小老头儿最终没有提及他的名字……

    表彰大会后,小老头儿也着实光荣了几天。虽然他的发言背离了领导的意图,同先进人物的语言相距甚远,但大家觉得,他讲得真实自然,是见得到摸得着的,换谁都会这样想,可谁又都不会这样说的。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平时敢想、敢做却不敢说的事,蔫了巴叽的小老头儿不仅想了、做了、而且还在大庭广众面前说了。不觉间,人们又多了几分惭愧,往日只配当笑料的小老头儿在众人的心目里无形中又高大了一些。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同他打招呼、握手,也不管他的手是否干净了,直握得冒出“水”来才肯放手,似乎同他握手也是件挺荣耀的事。那件昨天人们还津津乐道的“摸大腿之说”此刻再也无人提及。人们的记忆力在一夜之间仿佛都忽然衰退了,忘得一干二净。

    连那些平日里不苟言笑,盛气凌人,见了小老头儿就好像没有他这个活物般的“小萝卜头”们,似乎在一夜间也改变了习性,对他不再那么横眉冷对了,主动同其打招呼、点头致意者也不乏其人。这些人数量虽不多能量却极大,大脑的反映更是极端灵敏,上面说你行他们就会立刻把你抬到九霄雾中;一旦上面觉得你已经光荣够了的时候,他们又能立马将你送入十八层地狱。他们做这一切都是十分自然的,自然的就像潮涨潮落。他们是人类中最有头脑,最适应生存的人;同时,也是最没有头脑,惟命是从,为正人君子所不耻之人。

    果不出李所长预料,小老头儿被树成“先进”后,所里剑拔弩张的局势迅速缓解,各种明争暗斗随之偃旗息鼓,烟消云散。没有任何人对小老头儿的当选提出异议,好似理所当然一般。

    农科所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人与人的关系又变得亲密无间,温良恭俭让,充溢着温馨的人情味。

    六

    惟有小老头儿,并不像人们想像得那般得意忘形,相反,他更加忐忑不安!

    如果说,先前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想把钱夹里的钱据为己有的想法即使让人知道了也无所谓的话,那么在他成为“先进”后却为此寝食不安,问心有愧!人们越尊重他他这种愧疚就越重。他觉得,是“先进”就容不得半点儿私心,更不要说有那么“肮脏”的想法。他愈想愈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对不起大家,更对不起李所长;人人都比自个儿干净,都比自个儿配当“先进”,惟独自个儿最脏,不仅仅在身上!于是,从当“先进”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一种负罪感,正是这种负罪感趋势他更加卖命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以恕自个儿那一时“罪恶”的私心杂念。

    他现在真后悔,后悔当时在会上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讲清楚,如果那时讲清楚自己也不致于像今儿个这样惶惶不可终日。平心而论,当时他是准备讲来着,可又有些犹豫,他觉得,如果讲了不仅自己丢脸,还会丢乡亲们的脸,那城里人以后还不更瞧不起乡下人啦?况且,不当“先进”事小,那城市户口可是要命的,没了它,自个儿同盲流又有什么区别?犹豫再三,为了保全乡下人的名声,为了表明自己同城里人一样有觉悟,为了获得城里人的身份,他便有意“隐瞒”了自己认为最“肮脏”的想法。他觉得,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是不能有这种想法的!

    可时至今日,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一遍又一遍地接受着良心的自我谴责。他心里直发虚,总感到有什么不详之事要发生,总觉得自个儿是在戴着一副假面具生活,害怕有朝一日这副假面具会突然脱落……

    小老头儿终于作出了自己的抉择: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找所长汇报汇报思想,把当时的“肮脏”想法都统统坦白了,假如领导认为还行就继续当“先进”,不行就算了,省得总提心吊胆的!

    事物的发展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还没等小老头儿自己“交代”,便被“请”进了所长办公室。

    “小老头儿,你现在的生活还过得去吧?”所长的口气有些异常。

    “过得去,过得去!”小老头儿感激地补充道:“比过去强多啦!”

    “唔——”李所长若有所悟地沉吟了片刻,说:“你有什么困难就只管给我说,不要……懂我的意思吗?”

    “嗳,懂、懂!谢谢所长的关心!”小老头儿的眼圈有些发红。

    李所长随手拿起一份文件翻着,似乎不在意地问:“你拣到钱夹是哪天呵?”

    “是——对,是交钱夹的上个礼拜天!嘿嘿,那天俺开家长会,所以记得清楚。”

    “记得就好!”李所长依旧翻动着文件,不时用眼角探视着小老头儿:“小老头儿哇,我一向都认为你是一个老实人,关于钱夹的事你还有什么问题就照实讲,不要有什么顾虑。即使做了错事也不要紧,改了就是好同志嘛!”

    “嘿嘿,所长,您都知道了!俺……俺……”小老头儿的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将自己当时的“肮脏”想法统统做了交代,末了就像做了坏事的小学生似地端立在李所长面前,脑袋像没了筋骨般耷拉在胸前。

    “好!好!有错改了就是好同志嘛!”李所长宽容地安慰道。又问:“那里面的钱……”

    “钱俺都补上了,30块,一分不少!”小老头儿迫不及待地说。

    “呃——哈……”李所长笑得小老头儿直发毛,“昨天呀,我们接到派出所的通知,说失主找着了。不过据失主反映,钱夹里不是30元而是3000元钱……”

    “啊!”小老头儿神情恍惚地挣大了双眼,觉得有些头晕,有点儿像李所长作报告自个儿打瞌睡时的感觉。所长的话若隐若现地萦绕在他的耳边:“……当然了,我们也没有肯定这钱一定是你拿的。其实你拿了也不要紧,交出来不就行啦!真的没拿当然好,就怕以后查出来……纸里包不住火……你拣到钱夹为什么等那么久才交出来呢?”

    “俺是……不是……”小老头儿语无伦次的喃喃着……

    农科所哗然了!

    几天来,人们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地窃窃私语,冲着小老头儿指指点点,渐渐地,由私下到了公开,喋喋不休地议论纷纷,像受了莫大的侮辱:

    “哼,别看他平时装得蔫了巴叽的,心里鬼的哪!拣了钱夹以后拿了里面的五、六千块钱不说,还假充积极交了空钱包,不但骗上了‘先进’,还捞了一级工资呐!”一个戴眼睛的女人在人群中绘声绘色地说着。

    “就是嘛,呸,也不害臊!”

    “害臊?害臊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人家小媳妇?哈哈哈!”

    “这是真的吗?这人怎么这样?真看不透!”

    “怎么不是真的?是失主亲口对我讲的,还会有错?那个丢钱的人呀就是我的一个老同学。”戴眼镜的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只见她白皙的面皮在厚厚的脂粉下露着淡淡的沟痕,高鼻梁上严丝合缝地扣着一副金丝眼镜,乌黑的长发像小姑娘似地披散着,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就是农科所的财务科长,丈夫前些年出国了,一去未归。据她三年前称其丈夫正在给自己办理出国手续,远走高飞指日可待。大家想,既然现在管等待分配工作的人叫“待分”,管等待就业的人叫“待业”,那么,自然也可以把等待出国的夫人叫“待国夫人”啦!于是,“待国夫人”的美名也就传扬开了。她自己听来也感觉良好,便欣然接受了。

    “原先我们还挺可怜他的,没想到他竟是这种人!”“这种人还活着干啥,干脆找棵歪脖子大树吊死算啦,省得在这里给我们丢脸。”“…………”人们感慨万千,忿忿不平。

    起先,小老头儿在默默地承受着,于是人们说他理亏了,默认了。后来他逢人便诉说事情的经过,开始人们出于礼节还佯装洗耳恭听;过后,眼里便射出了明显不信的目光,好像在问:“果真如此吗?”;再后,干脆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不无讽刺道:你没拿里面的钱,是它自个儿长腿跑了,是吧?”小老头儿急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吭吭吧吧地同人们吵了起来。可是,他越吵越说不清楚,越吵人们越对此坚信不移!

    憨厚的小老头儿也学会动脑筋了,他觉得,事到如今要想让人们相信自个儿就要拿出有说服力的东西来。于是,他又想到了所长的公文包,便有了“不信你们去问李所长,如果俺是那种人的话能把拣到的公文包和那么多钱还给他吗?”

    “唔?确有此事?”人们哑口无言了。是啊,领导的话对他们来说是最有权威的!

    于是,有好事着前去打探。

    人们的嘴都暂时关闭了,在静静地等待、休整、蓄积。小老头儿总算松了口气,他坚信李所长一定会为自个儿做主的!

    好事者终于回来了,人们呼啦一下将其围得水泄不通。小老头儿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凑。那人终于站稳了脚跟,扯着脖儿高声宣布:“所长有旨:瞎扯,乱弹琴!”

    人们立时“哄”了起来,犹如被堵塞的河流终于得以渲泄一般,尽情地嘲弄着这个十恶不赦的大骗子、大色狼,把他搡得东倒西歪。

    小老头儿呆若木鸡,像旋涡中的一根小草,被人浪涌得跌跌怆怆,可他毫无反应……

    “嘀……”李所长的小车要出门了,驱赶着混乱的人群。小老头儿呆滞的眸子中忽然闪出一丝光亮,如同即将葬身鱼腹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扑上前去哀求道:“所长,您给他们讲讲吧!那次俺把拣到的公文包交给您时,您不是还表扬了俺,还奖励给了俺30块钱吗?”

    “呃,有这事吗?我、我不记得了!”

    “所长,您可要好好想想啊!”扑通一下,小老头儿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您再仔细想想,那个公文包里还有好多钱!对了,还有您的照片……”

    “小老头儿,你、你这是干什么!”李所长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小老头儿的话,“你这像个什么样子?还‘先进’呢,也不照顾照顾影响!”他又朝大伙儿扫了一眼:“下班了还不走在这起什么哄?真是乱弹琴!”说罢,一溜烟走了。

    小老头儿坐在地上,两眼发直。许久,口里“呃——呃——呃”地响了几声,随之嚎啕大哭,像刚丢失了狼仔的母狼般哀嚎着……

    人们起初静静地围观,随后逐渐悄悄离去,惟有那凄厉的嚎声久久地萦绕在人们的耳畔。


    七

    平日里就少言寡语的小老头儿现在更沉默寡言了。他一根接一根地卷着莫合烟,一口接一口地喷吐着烟雾,仿佛要将满腹的冤屈都吐出来似的,刚进城时的喜悦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他觉得城市是这么的狭窄,空气是这么的混沌,人情是这么的淡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热乎得近于谄媚,让人害臊;就是冷酷得胜似冰霜,使人心寒!

    此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倍加思念家乡父老:那里,天地是多么的宽阔,天连地,地接天,一望无垠;空气是那么的清新,纯洁、自然,甜里透着香,香里透着甜;还有那浓浓的乡情,你帮俺,俺帮你,相互提携,淳朴可亲。人都说乡下人没文化、粗野、没礼貌,的确,乡亲们拌嘴打架可以说是家常便饭,往往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要吵就闹得天翻地覆,要打就打得狗血喷头,可那也吵得开心,打得痛快,吵完打过之后,劲儿出了,气儿顺了,来天见面,照样称兄道弟。但这城里人可不同,,比起乡下人来是文明,可文明得邪乎,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就拿这档子事来说吧,人人好像都那么讲理,个个似乎都干干净净,可有理跟他们就是讲不通,再干净的人在他们面前都会觉得自个儿肮脏不堪。很少听见他们张嘴骂人,可那“嘀嘀咕咕”真让人受不了,简直比指着你的鼻子破口大骂都厉害。

    这些日子,他总感到脑袋嗡嗡作响,觉得那都是一片“嘀咕”声。他憋屈的难受,想出出一肚子怨气,可眼前的人个个都是那么文质彬彬,人人都是那么正正经经,你去骂谁?骂得出口吗?小老头儿只好回家去发泄,无缘无故地把孩子们骂了、打了,等气消了,脑子也清醒了,又后悔了,同孩子们抱头痛哭!

    一日,他觉得门外有人在“嘀咕”着什么,立时眼前浮现出了两个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人正冲着自个儿的房子指指点点的情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欲冲出去将其痛骂一顿。当鼓足勇气他果敢地拉开房门怒目而视时,门外竟空无一人,可“嘀咕”声依然不断,顺声抬头望去,连他自个儿也乐了:只见一对儿白鸽儿正在屋顶上亲嘴呢!

    过去小老头儿最害怕的是寂寞,而今他更感到了人言可畏!

    现在他多么怀念在试验站时的俭朴而宁静的田园生活啊!虽然那里也不太平,经常有豺狼猛兽出没,可那都在明处,还好提防,相比之下,小老头儿觉得这城里更危险!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再回到那个人迹罕至、没有欺骗、没有是非、质朴温暖的大自然中去呀!然而,这已经不可能,在他为妻子扫墓的时候已见到那里又雇了一个乡下人,小老头儿不愿同他争饭碗。

    小老头儿是善良的,他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望,能从一个乡下人变成一位城里人他就很知足了。他想保住业以取得的这一在乡亲们看来够得上是惊天动地的“伟业”,愈这样就愈发谨小慎微,委曲求全,对谁都毕恭毕敬,逆来顺受。他从不与人争什么,也没有得罪过谁,更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可他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老盯着自个儿不放,自个儿又为什么在一夜之间竟莫明其妙的成了众矢之的?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个儿所敬重的城里人竟这么容不得自个儿这个乡下人?

    这时的他,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般感到了恐惧,他觉察到周围的人对自个儿都虎视眈眈!他惊愕,他畏惧,他想逃离这块是非之地!他感到城里再好也不是自个儿这种人呆的地方。他想回乡下去,回到父老乡亲中去!

    他同女儿小梅商量,可小梅怎么也不同意,小老头儿气得打了她,她哭着跑了。“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开始小老头儿直埋怨女儿,可又想起那么多年的孤寂的山野生活和孩子们刚进城时连什么是“六一”、“十一”都不知道的情景,又感到对不住他们,那深陷的眼窝里渗出了浑浊的泪水。

    这时,小梅的班主任赵老师领着抽抽噎噎的小梅回来了。她姓赵,40多岁的年级,眼角上的皱纹没有遮住她的俏丽。她是小老头儿家屈指可数的常客,经常来此家访。看到他的家境后,就格外关照小梅,还时常接济他们,尽管每次都被小老头儿婉言谢绝了。为此,小老头儿十分信赖和感激她,待她像姐姐,敬她似母亲。

    于是,在赵老师的催促下,小老头儿便吭吭吧吧地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讲了。赵老师听后略一沉吟,说:“事已至此,你现在回乡下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不明不白地背黑锅?再说了,小梅他们现在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现在走,那不是耽误孩子一辈子吗?咱们作家长的,不能只考虑自己,更要多替孩子们着想啊!依我看你不妨先去找找失主,只要他(她)肯替你说话那就好办了!”

    “嗨——对呀!”小老头儿茅塞顿开,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道:“俺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茬呢?”

    第二天,他破天荒请了一天假,按着派出所提供的线索跑了十几公里的路找着了失主。当他说明来意后,失主重新将他上上下下地审视一番:“嗷——拿钱夹的原来是你呀!”

    “嗳、嗳,是俺拣的!您能不能给俺证明……”

    “证明?哼,怎么证明?说我没有丢钱?”

    “俺不是这个意思,俺是说……”

    “得啦得啦!”失主不耐烦地挥着手:“你们所怎么样是你们所的事,我管不着!我只说我的钱少了,又没说是你偷的,你心虚什么?”说到这,她白了小老头儿一眼,嘟囔着:“我想你们单位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对你吧!”

    “你、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小老头儿气得脸红脖子粗,胳膊也哆嗦得越发厉害:“如果当初俺不、不把钱夹还给你,你、你那么些东西都报不了销……”

    “呦——啧啧,看把你能的,少了臭狗屎我还不吃菜啦?你那‘先进‘是怎么当的你自己心里明白,没有我的钱夹你当得上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老同学都告诉我了!”

    “你……你……”

    “你别哆嗦,厉害的还在后面呢!你以为姑奶奶是好欺的?老娘我已经到公安局报案了,谁偷了我的钱我早晚把他揪出来!”

    “你……”小老头儿真后悔呀!后悔自个儿当初为什么不把那钱夹留下,哪怕扔进厕所呢,也不致于落得这步田地!自个儿当初可怜失主,如今谁可怜自个儿?

    徐徐的清风使小老头儿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失主最后那句话,心想,她能到公安局去告状,自个儿为什么不能呢?公安局又不是为她们家开的!

    又有谁会想到连老实巴交的小老头儿也会告状呢?也正应了“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句老话,极度的愤怒使小老头儿走进了市公安局。

    当他找着了公安局信访科时,出门时还挂在东边的太阳此刻早已溜跶到西边要休息了。小老头儿踏着自己的影子跨进了接待室,一位身着制服的老同志接待了他。

    听他讲明了来意后,老同志问:“是谁说你拿了里面的钱呢?”

    “他们都是这个意思!”

    “你们领导说了吗?”

    “没!”

    “那失主呢?”

    “也没这样说。她只说少了钱!”

    “那有没有什么具体的人说你拿了里面的钱呢?”

    “具体的人?”小老头儿有些弄不明白。

    “嗷,就是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说你拿了里面的钱?”

    小老头儿想了半天,摇摇头,道:“不知道,他们都是嘀嘀咕咕的!”

    “这……”老同志为难了!

    小老头儿这才发觉自个儿被搞成这样竟还不知道是谁搞的,不禁叹了口气,心里话:这城里人可真鬼,挨了骂都不知道是谁骂的,想告状都找不着一个主!

    老同志又拿起电话询问了一番,然后道:“同志啊,你的处境和心情我们十分理解,也很同情。你别着急,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的!现在这问题的关键是这钱夹里的几十块钱,你说它是被偷的吧,小偷既然费劲八力地偷到钱夹怎么会不要钱呢?说是丢的吧,可又少了2000多块钱,所以现在还不能马上下结论。也就是说,如果当时这钱夹里没钱倒还好办,可以推断是小偷作案后遗弃了钱夹;但问题是现在里面还有几十块钱,这就不好说了,既偷钱又留钱不符合逻辑……”

    “娘哎,这城里的贼娃子怎么都跟乡下的不一样,你偷钱不偷光还留下点儿做啥?你这不是坑了俺嘛?!”连气带饿,小老头儿瘫倒在长椅上,昏了过去。

    老同志见此情景,急忙截住一辆警车,想把他送往医院。半道上小老头儿苏醒过来,执意要回家,警车便又将其送回了农科所。

  八

    事态并没有朝着小老头儿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虽然公安机关还无力拿出证据,可人们的嘴却是自由的,他们不断地在想像,在夸大,在充实,传言也随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逼真、越来越精彩。到了后来,赵老师也成了小老头儿的“情人”,送小老头儿回家的警车也成了公安机关拘留审讯他的物证!

    谣言,就如同田间的杂草一样,其生命力是极强的!它只要寻到一孔空间,抢到一丝养分,便会肆无忌惮地生长、繁殖、蔓延,如任其发展下去,最终它就将成为田间名正言顺的主宰。多少荒诞不经的谣言就这样成为了“真理”!

    顷刻间,小老头儿成了农科所里最肮脏的人,凡世间龌龊不堪的事似乎在其身上都可以寻着影子。人们都躲着他,像惧怕艾滋病那般“惧怕”他,连小老头儿为之打开水时他们都常常硬梆梆地来句“走,咱们自己打水去,喝着干净!”仿佛小老头儿打的开水里也掺进了某种不干净的成分似的。

    这是那些有“志气”的,而像李所长那样既想干净又不想跑腿的人,便在小老头儿前来送水的时候尽量找张报纸或者能够把脸遮住的东西,以求眼不见为净。

    现在,所里的一切人都觉得自己要比小老头儿干净得多,不仅仅在身上!

    如果现在有人问小老头儿什么滋味最难受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说:“等待!”等啊等,盼啊盼,小老头儿比在试验站盼试验期时还要望眼欲穿,他巴望着公安局能够早日破案,领导能够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哪怕只一句“小老头儿没拿钱夹里的钱”就足够了。然而,就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奢望。他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这简直比判死刑还难受,死刑知道了结果,痛苦一阵也就无所谓了,而无休止的等待却始终搅得人心绪不宁,惶惶不可终日!

    仅几天功夫,他又苍老了许多,耳朵上的白发乘机扩大着根据地,对头顶形成了合围之势;圆圆的脸庞也失去了往日的轮廓,上面虽然还是圆的,可下面已成了锥形,腮处还塌下去两个深坑;只有那双眼睛恍然大了许多,可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现实的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可他早已把心存的希望贮存进脑海中,仿佛如今人们议论的已不再是自个儿了,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那早已逝去的旧梦……

    结果终于出来了!

    这天一早,小老头儿便瞅见秘书小吴在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大白纸。开始他没在意,以为又是开什么会的通知,可没多久,那里的人就越聚越多,人们一边观看一边向他这边张望指点,许多看后从他身旁经过的年轻人冲他挤眉弄眼地打着口哨,人们多少天来第一次冲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可那笑很奇怪,小老头儿见了脊梁骨直发麻。他预感到那张纸同自个儿有关,想看又不敢去,徘徊了许久,等人少了些,才鼓足勇气走上前去。

    人们见他来到时,都前所未有地十分自觉地给他让了条道。有个知道他不识字的“好心人”扯着嗓子为他读到:

    布告

    鉴于广大群众的强烈要求,报经上级主管部门批准,从即日起撤消小老头儿同志的“先进工作者”称号。

    为挽回影响,教育本人,兹决定:

    1.取消其奖励的一级工资。

    2.收回奖金。

    3.停办其城市户口。

    此布

    所长办公室

    1990年8月19日

    天渐渐黑了下来,布告栏下早已空空如也,惟有小老头儿一人孤零零地伫立着,像木雕石刻一般……

    领导在倾听着群众的呼声,群众又在遵从领导的意愿,多么默契的配合啊!但这两种合作并非是同步的,人们的嘴也并不为对小老头儿处理的结束而结束,相反,为被小老头儿“糟蹋”的升级指标而耿耿于怀的人们,大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势。

    发工资了,小老头儿不仅没有领到一分钱,反倒欠了上千元的公款。“待国夫人”今天的态度格外好,不厌其烦、喋喋不休地掰着手指头发着高得有些刺耳的音量给小老头儿——更像是给大伙儿算计着:“你请了一天假按规定扣3.5元的工资,还要追扣前几个月你当“先进”的那级工资,还有1000块钱的奖金——虽然你把他捐给幼儿园了,但那是发给你的,所以还要从你工资中扣回来……最后,她“宽宏大量“地宣布:“现在把你这个月的工资全都扣掉还欠所里935块8毛6!算了,如果现在交不上就下个月再扣吧!”

    小老头儿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那只受伤的胳膊也不那么抖了,眼睛直呆呆地盯着“待国夫人”那只似曾相识的公文包……

    从此,小老头儿绝少与人说话,有时嘴里不知喃喃些啥,晚上偶尔睡着了也常常被噩梦惊醒,经常深更半夜独自坐在床上发呆。

    这一切,女儿小梅都看在了眼里。她多么留恋城里的学习生活呀!可她隐约感到,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最终可能连这个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将失去!她不敢再想,决心服从爸爸的意愿,回乡下去。再怎么样,总比没有爸爸强啊!

    “回去——回老家去——”小老头儿的嘴里喃喃着,昏暗的眸子闪出一丝亮光,随之变得更加昏暗:“怎么回?拿什么回去?‘先进’没了!户口没了!连老婆也没有了!还拉了一屁股饥荒!俺回去怎么向爹娘和乡亲们交代?当初俺是带着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子风风光光地进了城;今儿个,却要兜着一个臭流氓、诈骗犯的肮脏身子回去,这叫俺咋有脸去见父老乡亲们呀?俺对不住乡亲们,给他们丢了脸啊!”小老头儿声嘶力竭地顿足捶胸。

    “爸,您别这样!”小梅再也忍不住了,扑进父亲的怀中,父女俩抱头失声痛哭……

    渐渐地,小老头儿似乎恢复了平静。星期天到了,他又上街了,依旧是徒步,所不同的是没了先前那种东张西望的新鲜感和自豪感。他先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一套新衣裳,又赶到邮局将余下的钱统统掏了出来——这是他几十年来含辛茹苦积攒下来准备日后孝敬翠兰卧病在床的老娘的,想了会儿,哆哆嗦嗦地从中抽出了几张,又想了想,又抽出两张,才哆哆嗦嗦地将余下的钱递给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邮局职员,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人家帮着填好汇款单,然后像完成了一件空前绝后的历史使命似地长长地抒了一口气,有一种负重者长途跋涉终至目的地的松快感。

    晚上,小老头儿又是一夜未眠。

    早起,红着眼的他把小梅小海叫到了身旁,将脸扭向一边,说:“俺今天想去看看你们的娘,你们要看好家,饿了就买点啥,钱就放在抽屉里。小梅啊,你是当姐姐的,要照看好弟弟。有什么事不要着急,还有公家呢。现在爹是公家的人了,有事公家是不会不管的!还有小海,要听姐姐的话,别调皮!”

    小梅小海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沉默片刻,小老头儿又说:“小梅呀,再教爹识几个字吧!”

    小梅见上课时间快到了,本想改天再教,可又一想,爸爸今天是少有的好兴致,怎么能让他失望呢?”便问:“学什么字呢?”

    “嗯——‘安葬’咋个写法?”

    小梅噗哧一声乐了“您问的是‘安装’吧?是‘装’,不念‘脏’!”

    “就是——”小老头儿略一迟疑:“嗨,管他什么‘葬’呢,是‘葬’就行!”

    “还有呢?”

    “费!”

    “什么‘费’?”

    “大概就是学费的‘费’吧!”

    小梅又照写了。“爸爸,等回来再学吧,我们要迟到啦!”

    “哪……”小老头儿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张白纸,递给小梅,说“你写上俺要回乡下去!”

    “写它干啥?”小梅不解的问。

    “俺有用!”

    小梅想再问问有啥用,可抬头瞧见爸爸那双发红的眼睛,又咽了回去,照实写了。想想,又问:“爸,您啥时回来?”

    “回来?呃、呃,你们赶紧上学吧,要迟到了!”小老头儿闪烁其辞。

    “那——我们走了!”

    小老头儿怔怔地望着走出门的一双儿女,突然又叫道:“小梅小海!”

    孩子们不解地回过头来。

    小老头儿上前几步扯扯小梅的衣角,又抱起小海亲了几口,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爸,瞧您!”小梅背过身,眼也红了。

    “爹,咱们是男子汉大丈夫,不哭!”小海今天穿上新衣服格外高兴,想赶紧到学校给同学们瞧瞧。

    “好了,你们快走吧!”小老头儿擦着眼泪,望着儿女远去的背影,恋恋不舍地叮嘱道:“下课就回家,别贪玩!”

    “嗳——”姐弟俩齐声应着,回头招招手,向前跑去。

    小老头儿踉踉跄跄地向前追了几步,扶着篱笆伫立着……

  九

    小老头儿死了!

    一连几天,农科所里没人给打开水了,人们这才发觉好像许久没有见着小老头儿了,那些有着“志气”的和没“志气”的人都不得不亲自动手。从相互不满的抱怨中他们得知小老头儿忽然失踪了,然而,除了他那双大呼小叫地满世界寻找爸爸的儿女之外,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更不觉得此事与自己有关。只有那些揪住了小老头儿的“尾巴”不肯撒手的“正人君子”们像失去了猎物的狼群一般垂头丧气,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光。现在,他们只能在打开水的时候十分不满地嘟囔几声。

    当小老头儿的死迅传来时,人们开始还不信:“自杀!谁?小老头儿?笑话,有没有搞错,就他,有那个胆吗?”消息证实后,又有人说:“也好,省着让大家戳脊梁骨,活受罪!”

    于是,人们不论是何种心理,不论是曾经议论过小老头儿的还是躲着小老头儿的,不论是有“志气”的还是没“志气”的,都想看一看,亲眼目睹他们最瞧不起的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李所长调来几辆大轿车和一辆大卡车,拉着死者的亲属以及一口红漆棺材和农科所全体职工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据说小老头儿死在离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个试验站不远的一片树林中。是夜,小老头儿一手养大的试验站的大黄狗忽然烦躁不安,吠叫不止。天蒙蒙亮,守站的老汉——也就是小老头儿的接班人带着大黄狗寻到离小老头儿妻子坟墓不远的一片树林中,但见大黄狗围着一棵老榆树团团转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老汉这才发现了小老头儿,赶紧向所里作了汇报。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遗体告别仪式!

    没有组织,没有秩序,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团团围在老榆树下仰望着小老头儿。

    他静静地吊在这棵大树上,头歪向一边,那只受伤的胳膊搭在身边的一个横叉上,按理说他只要稍一用力便可逃生,但他没有,看不出他有丝毫逃生的欲望;他的神情是安祥的,那对曾经清澈似水的双眼依然睁着,依然是那般憨实地俯视着众人,只是没有了先前那种自卑的成份,倒是众人——这些平时使他不敢正视的人们,在这无愧的眼神中感到了有愧;他那厚厚的嘴唇微微张着,好像依然在诉说着什么,只是少了那种憨声憨气的笨拙的声音,可众人觉得那声音隐约就在耳畔,愈发变得清晰了;还有那套西服,他现在穿着使人感到格外精神,可能是由于只有在现在,他才在城里人面前终于挺起了胸膛,只是那条曾给他带来荣誉的红领带,已成了送他“回老家”的工具;那双磨破了的布鞋和裤脚上的泥土,表明了他曾经走过了许多泥泞坎坷的路,还表明了他依然是个乡下人!过去的小老头儿在城里人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卑微,而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里人,并且是那样的坦然,那么不卑不亢……

    这些从前自认为比小老头儿高大得多、干净得多的人们,在仰视了他的遗容之后,忽然又觉得自己渺小了许多,龌龊了许多。于是乎,便异口同声地纷纷颂扬起小老头儿、悲天悯人地怜爱起他的子女来:

    李所长率先娓娓动听地讲起了了那个先前被“遗忘”了的动人的公文包的故事,讲了小老头儿如何主动交给自己,自己又如何表扬了他、接济了他……当然,照片和包里其它不可告人的秘密又不可避免地被遗忘了,永远的遗忘了!现在,李所长终于去掉了一块心病,无论小老头儿识字也好不识字也好,知道了也罢不知道也罢,他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可以大言不惭地回忆小老头儿对自己的信任和忠诚,说说应该说的和应该让人们知道的……

    老张也在一往情深得缅怀着小老头儿对自己的恩德,说他如何经常帮着照看自己的女儿,如何在某一天给玲玲买了烤红薯吃,而他自个儿的孩子却在啃咸菜——当然,从那以后,老张就告诫女儿不准再吃小老头儿的东西,不只是因为过意不去,而主要是嫌不干净……当然,这些老张是不会讲的……

    那位曾不惜余力摇唇鼓舌的“待国夫人”,此时此刻也悲天悯人地惦记起小老头儿那双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女们,张罗着要向领导建议由国家扶养他们成人。末了,还撒下了几滴极其“珍贵”的泪珠……

    这些在小老头儿生前不肯原谅他的“过失”的人们,在他死后却是宽容的,大度的。他们都在十分自觉地不再提及小老头儿那段不太“光彩”的历史,好像不曾有过一般。那些在人生前千方百计“挖掘”人家隐私的人,在人死后却尽量为其掩盖着某种“不光彩”的行为,非但如此,还苦心积虑地为死者罩上一个金光闪闪的光圈。这也许是对死者的一种告慰吧!

    他们毕竟是有良心的。这些在小老头儿声嘶力竭地申诉中无动于衷,耳闻目睹其哀肠寸断的下跪和摧人肺腑的嚎啕而处之泰然的人们,此时此刻都发出了幽幽的啜泣声。多么善良的人们啊!

    如果小老头儿生前能够听到一句——哪怕是一句人们现在所讲的话他可能也不致于去死,他是多么留恋自己的家乡,多么想把自己的儿女扶养成人,多么渴望能做一个平平常常的城里人啊!可现在不行了,人们成百上千的赞美之词他一句也没有听到,也不可能听到!此刻他死难瞑目地躺在了坟茔里,坟前的墓碑镌刻上了“前市级先进工作者”的称谓。人们围绕着刚刚亲手建立的坟茔未免又叹息一番,未免又道一声:“唉——是个老实人哪,可惜心胸太狭窄啦!”

    对于小老头儿的死,似乎谁都没有过错,谁看着都那么心安理得,可小老头儿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呢?小老头儿呀小老头儿,看来千错万错都是你自个儿的错,谁叫你死了呢?

    参加完义务劳动的人们,忽然又记起了小老头儿的遗嘱,便呼啦围成一圈观瞧:只见诺大的一张白纸上,写着一行公整秀丽的小字:“俺要回乡下去!”字的下方画着一口棺材,棺材上还歪歪斜斜地写着“安装费”三个字,一把斧头将其拦腰劈成两半,左半边上写着“农科所935.86”,右半边画着两个小人捧着一本书,一个小人还拖着长长的辫子,书上写着“赵老师”。众人在一起研究了半天,学摸着遗书上的意思可能是指用“安葬费”还欠所里的钱和供两个孩子读书。

    大家为此又不免唏嘘一番。

    照看着两个孩子的赵老师见到遗书时立刻昏了过去……

    坐落在南山沟里的农科所试验站,经过片刻喧嚣之后又沉寂了,孤零零地孑立于茫茫山野之中,连狗都懒得吠叫,只有阵阵秋风刮着地皮上的野草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啸。

    在试验站高高的院墙之外,又多了一个黄土堆,上面插着的花圈随着秋风在瑟瑟发抖。紧挨着的一堆小而成旧的黄土包,在它的陪伴下似乎不再那么孤单了,还颇增添了些气势。花圈上长长的纸带像善解人意似地随着阵风向身边的土堆拘去,似要抚慰,又像要诉说,可总是差那么一截子,但它依旧顽强地一次又一次地像对方伸出了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徒劳的努力……“啪哒”,纸条短了,缠在了那块字迹模糊的墓碑上,“哗啦啦,哗啦啦”,像窃窃私语,又像在幽幽哭泣……

    【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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