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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闲云公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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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7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第一个人

 

  不是她要说,好好一个正厅,弄得要亮不亮的,成排烛火经过高人的指点,烛光落在“教主宝座”上时,交织出教主其实很鬼魅的错觉。
  “沄儿,你瞧,我替你带来什么新玩意!”教主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她老牛慢步,慢腾腾地来到宝座旁,任着教主拉起她的小小手。
  “教主为沄儿带来什么新玩意?”她语气平平,眼角眉梢并未透露光彩。
  “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就爱装老成。”教主笑道。
  不,不是她爱装老成,她的梦想是什么年龄就该做什么事。根据她的研究,她这年龄理当在房里学做女红之类的,不是在这里跟这个教主勾心斗角。
  昨天她揽镜自照,发现发间竟有一根银丝,她想了很久,终于确定这不是天生白,而是过度劳心所致。
  “看,那就是本教主为你带回的好东西。”教主很期待她的反应。
  玉阶下有一名白衣少年狼狈跪在地上。
  一进厅里,她就看见了,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方为上等保命之道。
  “教主,他是?”她很配合地问。
  “不自量力的正道人士闯进白明教,企图行刺本教主。这样的行径是死路一条,但本教主善心大发,赐他成为教里天奴。沄儿,你手下还没有天奴吧?”
  “沄儿年纪小,还不需要呢。”
  教主神秘地笑了笑:“沄儿幼失怙恃,许多事没人教导,但你迟早会面临一些事,我瞧这少年相貌挺俊的,体格也算不错,你就拿去用吧。”
  拿去用……根据她的顿悟,她确定她今年十岁,还有很多事用不着,不必硬塞给她。
  “来人,赐环!”
  长盒递到她的面前,盒里以红绸为底,金色的双环并扣在上。
  环上刻着蛇纹,系着特制的铃铛,扣在双踝上,总是咯当咯当的。在白明教里,时常听见天奴走动的叮当声,很悦耳是没错,但轮到自己就很棘手了。
  她被迫取过闪闪发亮的双环,清脆笑道:
  “多谢教主赐环。”
  “赐给你的是蛇环,正合皇甫家的风格,教中仅此一对,现在你就为他戴上吧。”绵中刺,笑里刀,教主笑得非常愉快。
  “是。”童颜展笑,绝对配合。
  她悠悠来到玉阶上,俯望被迫跪伏在地的白衣少年。
  这少年血迹斑斑,小有垢面,但不掩其出众俊美气质,八成是哪家德高望重的正道小少爷想成名,便胆大勇闯白明教,却没料到落得如今的下场。
  她偏头打量这少年的身形。
  琵琶骨未穿,两手仅以粗绳缚绑,腕间已有深刻血痕,表示此人挣扎已久,更暗示这粗绳很快就会断掉。
  人似已点穴,但跪在地上的双腿抽搐,只要她一靠近他,他脚力踢出七成,她这小小年龄的无助娃儿非死即伤。
  她又睇向那少年狠狠瞪死她的毒辣眼神──想吞吃她入肚,想玉石俱焚,想她一个小娃娃怎能敌得了他一击?
  天奴环一扣上,终生无解,就算回到正道里也会被人耻笑,难怪这高傲的少年宁愿十八年后再当好汉,也不想成为她手下的天奴。
  这样的敌意明显可见,他强她弱明显可见,背后教主的兴味目光也明显可见。前有虎后有狼,少年等着一脚击毙她,教主等着看好戏,她在夹缝中求生存,她只是个小孩啊……
  蓦地,她一屁股坐在玉阶上。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天真地问。
  那少年瞪着她。
  她把玩着蛇环,装作不知他的杀心,嘴角翘翘,露出童笑,说:
  “我叫皇甫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反手一扣,毫不在意地把蛇环扣上自己的腕间。
  少年一怔。蛇环成双,应系在他的双脚上,成为他毕生的耻辱,她怎么……
  她摇了摇手腕,叮叮咚咚的脆声响遍大厅。
  “这蛇环很漂亮呢,哪能让你一人独得?你一个,我一个,这才公平。从今以后,以此为凭,你就只有我这主子,旁人唤你,你可不理。”她终于动手,将另一只蛇环扣上他的左踝。
  他动也不动,还是瞪着她。接着,她向宝座上的教主作揖道:
  “多谢教主赐奴,沄儿退下了。”负手走了几步,回头斥道:“还不快跟上来。”语毕,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
  那少年抿嘴,踉跄追上那小小的身子,她蜗牛拖步,驼背负手,活像个没志气的小老太婆。
  魔教中人哪来这么笨的娃儿,竟把天奴的象征系在自己腕上?
  再一细听,他听见她摇头晃脑,嘀嘀咕咕的──“……寒山问拾得曰: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我忍我忍我再忍……忍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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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7
楔子——第二个人

 

  她自温泉泡完澡,踏着月色回自家院的途中,难得有情怀想要对月吟诗一番,亮晶晶的剑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颈间。
  还不小心削去她一撮微湿的长发。
  “姑娘,失礼了。”
  那声音,在身后,似是刻意变换过,但确定是男子无误。
  夜风吹来,她闻到身后的男子有着特殊的硫磺味,竟跟她身上同一个气味。
  刹那间,她垂下的眸光抹过杀气。
  “公子自天璧崖一路跟踪而来?”她也压低声音,变换嗓音。
  “……失礼了,姑娘。”
  这声音,带点歉意。这表示,这中原人的确是自天璧崖下来的。天璧崖里有天然温泉,她刚从那沐浴过,这不是让他白白看去吗?
  脸皮抽动,她忍再忍,用力的忍!
  她深吸口气,让心胸开阔。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上天璧崖的中原人不多,功夫绝对比她强,动作绝对比她快,她自认她身上背了四把剑也绝对打不过一个能上天璧崖的高手。
  再者,今年她十四,但由于她劳心过度,发育应该比常人晚上二、三岁,被看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忍字头上一把刀,这把刀不算大,她能忍。
  思及此,她仰望天空,想象头顶那把随时会落下的刀。忍!
  “姑娘莫误会,在下上天璧崖的中途……中了毒烟,眼力不佳,什么也没看见。”
  “我完全相信!”她用力地说。不信也要信!“公子一路随我铃声下山,是……”她交手于背上,不敢有任何巨大的动作以免被无辜误杀。
  “但求姑娘送我出天林。”
  “小问题!”她很爽快地说。这林子根本没有什么暗箭藏着,任何人都可以自由来去,条条大路都通天林外头,想必身后的人真是眼力暂盲了。“公子也不用担心,天璧崖的毒烟一见天光就会散去,天亮后你的眼力即可恢复。”
  “……嗯,多谢了,姑娘。”
  “那我开始走了?”她试探地说。
  “请。”
  剑身徐徐收回。
  她连头也没有回,迈步往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免得突遭横祸,但她怎么用力聆听,就是听不见身后跟随的脚步声。
  “公子?”
  “我在。”
  她内心大骇。明明就在身后,她却听不见任何脚步声,这不证明来人功夫奇高?现在只希望他的品德跟他的功夫一样高,不会利用完就踢她见阎王。
  这头,是万万不能回的。中原人讲究面子,进入白明教,是打着“消灭魔教教主”旗帜来的,如今他败兴而归……谁知会不会杀她出气?
  “姑娘是天奴?”
  糟,她摇摇手上的铃,答道:
  “公子认错了,这只是一般铃声,天奴男子系脚,女子系手,但我这只有一只,是从中原买来的手环。”千万别搞错,中原人非常瞧不起天奴,有的天奴逃回中原,其下场只有一个“惨”字形容。她可不想受那样的罪啊。
  身后的人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彷佛察觉到此路确实是通往天林外头,便道:
  “姑娘好心肠,果然领我出林。”
  她撇撇唇,嘴里应道:
  “小女子不只心肠好,而且一向爱好和平,崇尚平静生活,手上从来没有死过人,我也从来不挡任何人的路。”这话,说清楚才好。
  她不想惹麻烦,自然不会把他引往教主那里去,现在她只想快快送走这人,就当今晚荒唐梦一场,什么痕迹也不留。
  “原来白明教里,还有姑娘这号和平人物,真是可惜姑娘出身了。”
  “唉,我也这么觉得呢。”她摇头叹息。“如果生在一般百姓家,我也不会半夜遇见这种生死交关的事了,还盼公子磊落,到时别让我赔了一条命才是。”她特地加重“磊落”二字。
  “这是自然,姑娘今晚大恩,在下必定铭记。”他也学她加强语气。
  “不不,这是小恩小恩,不过是顺路散个步,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千万别记住她,拜托。
  身后的人不知是错愕她这样谦虚的回应,还是惊奇白明教里竟有这么软弱的人,总之,他没有接下话。
  她始终维持散步的姿态,不敢走快也不敢过慢。夜风直吹,让她未束起的长发随风飘扬,今晚她没有料到会出事,穿着很随性,宽袍的少年装束干净俐落,可以回院后直接脱了上床睡觉,哪料得……唉,人算不如老天玩弄啊。
  “前头有人。”忽地,那中原人开口,这次声音极低。
  她反应很快,立即停步,说道:“公子转身。”
  接着,她亦负手背过身子,果然看见五步远外,有个背着她的青年。
  她杏眸微地张大。这中原青年一身白衫,身形秀俊,个儿颇高,这身姿形态绝不过二十,这样的人,竟是高手?
  她内心暗叫侥幸。年纪轻轻,已是高手之流,这样的人多属天才,而天才是很容易激动的,如果她欺骗他,就算他眼力不佳也能在一招之内将她毙命吧!
  还好,还好!她不喜生事不喜乱动脑筋害他,今晚才留存她性命。
  “前头是谁?”巡逻的教徒喝道。
  “还会有谁?”她不悦道,没有回过身,假装在赏月。
  每个月的夜里她会去温泉几次,四更回她园里。一路无人,她早习惯素颜来去,哪知今日要送这中原人出林,被迫撞上其他人,这血淋淋的例子令她警惕,将来绝不可再卸防心,以后除非在自家里,否则不能卸下她的“护法妆”。
  “……是护法?”那教徒迟疑着。这声音、这个身形,这个负手而立的小老太婆模样,摆明就是白明教里最软弱的小护法。
  “明白就好。你们夜巡辛苦了。”她淡声道。
  “护法,他……”
  “他是本护法的天奴,你们不识得了吗?”
  “是是。”四年前护法收了个少年天奴,从此焦孟不离。
  她摆摆手,道:“去去,别打扰本护法赏月。”
  “是。”
  她暗吁口气,刚洗完的身子又冒薄汗。可恶,但,还是要忍。
  她不想再看那中原人,遂旋身背对着他,道:“公子,可以走了。”
  她侧耳,听着这中原人转过身了,笑道:
  “公子,你我今晚初遇,没有想到能配合得这么好。”她要他转身他便转,二人合作无间,非常之有默契。
  “姑娘诚意待人,在下自然信赖。”
  这马屁拍得很对味,她也受之无愧。事实上,她不得不拿出最大诚意来化解她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再者,要他背过身,就是让他不要看见她的脸。笑话,认了脸,谁知以后会闹出什么麻烦事?
  二人又走了一阵,她终于来到林子口,道:
  “天要亮了,公子眼力将要恢复,我已领你出天林,请吧。”
  “……”
  “公子?”
  “姑娘是白明教护法?”
  “我虽是护法,但出污泥而不染,公子若是恩将仇报,便是有损中原正道的风范。”
  那青年笑了。“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想请姑娘赐与姓名,我记得白明教有左右护法,左护法是皇甫姓氏……”
  “我是右护法车艳艳!”她脸不红气不喘地嫁祸人。
  “车艳艳……”那声音重复低喃着,像要把她记住一样。
  她汗流浃背了。别记别记……算了,随便记吧,反正记住的也不是她。
  “在下记得车艳艳是右护法,今年十六……姑娘你身……声音不像啊。”
  “你是说,我声音还有点像孩子吗?”她叹息:“我今年十六,教主强逼我练邪功,害得我外形、声音都像个孩子……我也不想啊!”
  “传闻车姑娘是个大美人……”
  “公子,我自卑。虽然外貌如孩子,但我也是要颜面的,所以特命令人散播谣言,外传我有妲己之貌来满足我虚荣的心态……”这样你可满意?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他同情道。
  “失礼也不至于,还盼公子将来听人提及车艳艳美貌时,别戳破我的谎言才好。公子,快走吧。”她可不想等天亮,跟他大眼瞪小眼的。
  “……”
  “公子?”这中原人还不跑路,是打算留下来住一辈子是不?
  “车姑娘,在下有恩必报,你……可有汗帕之类的物品?”
  她差点扑倒在地。汗帕?在诓她吗?她不是中原人,也是读过杂书的好不好?汗帕等同定情之物,这中原人是想报恩还是想定情?
  “公子要报恩很容易。以后艳艳有机会上中原,那时你来找我便是。”
  “姑娘说得是。”
  “那还有什么问题………”
  他静静打断:“中原武林虽以正道自居,但难保不会有宵小之流,万一有人冒充车姑娘……在下想,还是等天亮后一窥姑娘芳貌,才不会报恩认错人……”
  她眯起眼。
  “姑娘?”
  天色已有微光,她当机立断,回身与他对面,小脸垂下,并不抬头直视他。
  她从腰间抽出洁白无瑕的素帕。
  “公子,以后请凭此物认艳艳吧。”
  他接过来,随即,她的手里被塞了样东西。她定睛一看,是个玉佩。
  “姑娘将来有难时,只要上各大门派呈上此物,就有人引你来见我。”
  各大门派?说得很豪气,但她怎么不知道中原武林已经团结到这地步了?她假装很小心地收起,盯着地上黄土笑道:
  “希望我一生平顺,用不着这玉佩。”
  “姑娘,你的帕子连个绣字花样都没有呢。”
  她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不瞒公子,艳艳身在曹营心在汉,白明教为非作歹无恶不做,教主作为早就天怒人怨,艳艳身在教中,心却向着武林正道,这素帕就如同我心中一块净土,每每看见它,内心才能得到平静。”她感慨着。
  “……姑娘真是有心。”
  那声音带点无法控制的压抑,是被她感动了吧?
  “……车艳艳……车艳艳……”他对她的名字似乎很感兴趣,直念着。
  “公子,天要亮了。”她提醒。
  “那就告辞了,多谢艳艳姑娘。”
  她瞄到对方在作揖,便施以回礼。她盯着那人的靴子良久,才见他终于移动,越过她的身侧,往林外走去。
  同时,她注意到这人的白衫衣角及靴子带湿……她咬牙,顿时难掩怒气。能弄得这么湿,只怕当时他离温泉极近。
  一个眼力不佳的人,在近距离下能看到什么多少?
  “公子。”她忍了再忍,任着那把刀千刀万剐,终是忍不住喊了。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回头,慢慢抚过红艳的宽袖,冷声道:
  “公子一身潇洒雪袍,小女子却习惯穿黑色衣衫,黑白两立,似乎象征我们各自的立场呢。”
  他没有半丝停顿,答道:
  “艳艳姑娘喜穿黑衣,这是个人喜好,跟正邪不两立倒没有什么关系。”
  “是么……公子拿着小女子的素帕,怎知上头没有绣纹?”
  “方才艳艳姑娘没有看见吗?在下以指抚过素帕,上头平坦无纹。”
  “原来如此。今日一别,难再见了,艳艳就不跟公子说后会有期了。”
  “姑娘……保重。它日有难时,务必上中原找在下,告辞了。”
  她没有回头,继续把玩着她红色的腰带。今天她一身火红,他却顺着她的话说,如果此人不是当真眼盲,就是机智极佳的高手。
  虽然说,多疑才是最佳生存之道,但现在,她宁愿相信他眼盲,好过心头一把火却又要含羞忍辱。
  她听见接应他的人轻喊:“闲……”
  贤?
  那人的话被阻止了,她也不打算偷听,就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回身。
  果然人都走光光。
  她大松口气。今日大劫得以度过,都是老天保佑。她瞄瞄手上玉佩,迅速丢在地上,踢过沙土掩埋住它。
  什么东西也不要留,管他是报恩报仇还是定情,今日一别,绝对难以见面,见了面要相认绝不可能。
  她非常想要仰天大笑。她是个女孩家,当然喜欢干净,身上带汗帕是理所当然,但她凡事防备得紧,选用帕子都是素白,完全没有任何的花样在上头,就怕是万一哪天被迫做坏事,不小心留下足以追踪的蛛丝马迹。
  果然啊!这是她的先知灼见,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从明天开始,她要改用花帕,以免将来被这个中原高手认出来。对了,她记得车艳艳的帕子总是绣着牡丹,她最好动点手脚,让车艳艳改用素帕。
  要嫁祸一个人得要俐落些。当然,以后那中原人要向车艳艳报恩或者以身相许都随他,她绝对乐见其成。
  就是她吃点亏,在温泉池里泡澡时,竟与他共处一室而没察觉……不想不想,绝对不能多想。
  她双臂环胸沉思一阵,摸摸已被夜风吹干的长发,正准备回园子补眠去,就看见四年前她收下的天奴正站在她的身后。
  焦孟不离啊,现在才出现……她也不问他藏在哪了,只是笑道:
  “回去了。”越过他,往回走。
  “姑娘,他是正人君子,不会无故伤人。”她的天奴道。
  “是吗?”她很想知道如果那中原高手出手了,这个跟随她四年的天奴是不是还会躲着不肯出面?但她想,还是不要知道结果吧。
  通常结果往往伤人。在这世上,再亲近的人,也是不能随便信赖依靠的。
  靠自己,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闲步走着,他尾随在后,一如平常。二人的天奴环铃交错响着……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在彼此的生命里一直响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7
第一章

 

  王姓一般,沄乃江上大波,名字乃父母之恩,不一定适合子女,她就是最典型的一例。
  她自认不够聪明,不够气势,练武资质不足,胆识过小,但偏偏出身在人人喊打的白明教里。
  所幸,到目前为止,她的生命都很无波无浪……偶尔有点小浪……不,她必须坦承,是有几次大浪,全凭老天瞎眼让她有惊无险地混过,她想,她今年二十,依她的天资能活到现在,运气算是不错,而且应该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只要她没有自投罗网,无聊到深入一个叫中原武林的敌营去……
  中原武林啊……原来是这样繁华、这样的大惊小怪。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非常和蔼可亲地问:
  “何哉,他们在看你?”
  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强体壮,眉目偏俊,狂野逼人,蜂蜜色的美肤,任着长发散于肩上,有着跟她一般妖艳的浓妆,颊面烙着刺目的蛇印。
  他目不斜视,答道:“他们看的是你跟我。”
  这个答案她有点不满意,继续负手在敌营街上闲踱。
  她腕间的天奴铃跟他足踝的铃声相呼应,叮叮当当颇为悦耳,这些中原人偏不识货,个个凶神恶煞盯着他们。
  “他们看咱们,因为……咱们是天奴?”
  “姑娘聪明。”
  “中原人都清楚铃声跟蛇印是天奴的象征?”她试探地问。
  “姑娘聪明过人。”
  她想了想,脚步一顿,绕到他的身后,道:
  “我生性胆怯,承不住这些目光,你走前面。”
  那年轻男子面皮一颤,附和道:
  “姑娘是胆怯了点。”随即顶天立地跨步而去。
  她悠闲地尾随其后。反正他人高马大,足够掩去他人充满敌意的目波。
  “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何哉,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我还想青山长在绿水长流。”她叹息。
  “这是当然,姑娘。”头也不回再补充:“姑娘直接说长命百岁即可。”
  “是,我想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你务必要身先士卒,有刀砍来你得挡在我面前。”
  “……”他不想再纠正,索性不开口。
  两人步行一阵,来到一座正值丧期的大庄前,庄园匾额写着“天贺庄”三个字。白灯笼悬于大门两旁,前来吊丧的江湖人士骆驿不绝,此刻都停下脚步,惊异地瞪着他们,甚至有些江湖人直觉扣住剑柄,嫌恶毕露。
  披麻带孝的奴仆一见到他们,匆匆奔进门内,大声喊道:
  “天奴!是天奴!少爷,不得了了,魔教天奴来了!”
  用得着这样呼天抢地吗?她摸摸颊面蛇印,再低头看看一身艳红男装,虽然穿着中原男衫,但她长发束起带着中原女人的发饰,很明显就是一个女孩家。
  为了避免无谓冲突,她入境随俗,崇尚和平不流血的想法在她身上表露无遗,天贺庄的人应该不会动刀动枪才对。
  她正忖思间,天贺庄内一名年轻男子奔出来,往门口一望,眨眼怔住,而后迅速恢复大家风范,上前抱拳客气道:
  “在下天贺庄庄主贺容华,敢问二位专程前来天贺庄,有何要事?”
  她看看何哉,他不吭声,她只好回礼道:
  “在下王沄,他是何哉,我俩路经此处,突闻中原德高望重的前辈贺老庄主仙逝,特来祭拜一番。”
  贺容华颔首,神色放柔,轻声道:“原来如此……”
  “少庄主,他们是天奴,丢尽中原武林的脸,让他们进来祭拜,老庄主颜面必定无光。”有江湖人上前说道,语露不屑。
  贺容华面有难色,迟疑一会儿,才惋惜道:
  “王姑娘,你们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眼下不大方便……”
  “少庄主何必对他们客气?他们是天奴啊!”那江湖人讽笑:“天下人皆知,魔教天奴是中原过去的丧家之狗,既是对方的手下败将,就该自刎谢罪,哪来的脸在人家脚下讨生活?这样的人,进了天贺庄,只会污了老庄主名声!”
  贺容华眉头拢聚,面色有些泛青了。
  王沄无所谓,道:“庄主不方便,我们也不强求,那就此告辞了。”
  贺容华垂下眼,沉默着。
  “姑娘等等。”那长发披肩的何哉终于开口,平声道:“天下传言,贺老庄主生前允诺,在他死后,六十年江湖经验不论对错,全编进一代宗师册里,其册收于‘云家庄’,任人取阅,防后世小辈犯上同样的错误,此等行径,着实令我等钦佩。如此胸襟的贺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介意天奴前来祭拜吧?”
  贺容华猛地抬眼,灼灼望着他。
  “你说得对,先父岂会在意二位身份,如果他尚在世间,定会亲自迎进二位!来人,去准备准备,不要轻待了这两位朋友。”
  “少庄主,你……”那江湖人不悦了。
  “少德兄,闲云公子就要到了,要是让他认为天贺庄气度过小,将来记在册上,小弟无颜面对先父啊。”
  古少德脸色变了变,道:“至少,依他们的身份,不该由大门而进。”
  贺容华一怔,瞅了何哉一眼,低声道:“二位朋友,这个……”
  “无妨。”王沄微微笑道:“大门、侧门都是门,少庄主方便即可。”
  于是,她与何哉绕过半开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下,走进小侧门。这不起眼的小侧门,恐怕至今只有她跟何哉通过吧。
  “请。”贺容华在门后等着,语气轻软。
  她施以回礼,瞄了眼何哉。
  他收到她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举步在她面前,跟着贺容华进厅。
  叮叮当当,她发现每走一步,每个人都如临大敌盯得死紧。
  她步伐未停,紧紧跟着何哉,以免不小心落单,就遭人击杀。她可不是九命怪猫,得小心保住她的命才行。
  她偏着头,打量着贺容华的背影。一看就知道是一个非常名门正派的青年,眼里全无邪气,身形没有何哉来得高壮,但行步十分大气,颇有一家庄主的架势,但就一点不好──真的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她怀疑贺容华有先天上的隐疾。
  这个姓贺的,手指到底在抖什么啊?
  霏霏细雨自她入灵堂后开始飘着。
  她捻香诚心祭拜后,便把玩着贴身的玉萧,等着那个瞻仰遗容的何哉出来。
  “妖女!”有人低声但清楚地咒骂着。
  她面色不改,充耳不闻,维持微笑,永保平安。
  “无耻!”
  无耻之徒,非她也。她也不会无聊到把这种辱骂往自身上揽,于是她转身背对,不料那人如影随形又绕到她的面前。
  她慢慢抬头,嘴角轻扬,惊喜道:
  “原来是古少侠,我正愁没机会跟你说话呢。”
  古少德一愣,到口的污辱吞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疑声问着。
  “是啊。”她艳容亮亮,明显崇拜。“小女子听说来吊祭老庄主的,都是中原有名望的人,先前放眼所及,唯少侠一人未及而立之年。少侠年纪轻轻,仪表堂堂,行路有风,我斗胆猜测,少侠少年成名,如今已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了。”
  古少德闻言一怔,掩嘴一咳,有点不好意思道:
  “姑娘谬赞了,古少德不过是在游侠册里占了几页,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见她一脸疑惑,他讶道:“姑娘不知云家庄?”
  “……云家庄很有名吗?”
  古少德听到这话,更是仔细打量她。“姑娘你不是中原过去的天奴?”
  她笑着摇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原。”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他语气更为和缓。魔教天奴大部份都是中原过去的耻辱,但也有少部份是当地可怜居民碍于生活困苦,甘愿入教为奴为婢。
  看来她是为生活所苦的可怜人,古少德立即抛弃先前的轻视,解释道:
  “云家庄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地位中立,各户门派皆敬它三分。云家庄闲云公子学识渊博,以十三岁之身承接公子之名,至今不过十多年,各家门派与他交好,也很信赖他,你说,他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她非常配合。何哉瞻仰遗容是不是久了点?
  “不过话说回来,闲云公子气质出众,品德高尚,人如清泉,绝世的人才,偏偏出身在草莽江湖里,简直是折煞了他高洁的光辉……”
  “是啊,此等人才,天上人间少有,少有啊。”她附和惋惜。太高洁的人物,很快就会奔向西方世界,阿弥陀佛。
  “他是江湖中公认的美男子,飘逸得脱俗,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无瑕美玉。中原武林不论老少,都有种错觉他是九重天外的天仙特地下凡,让这一世的江湖有了令人值得回味的天上闲云。”
  “……好啊!”她差点配合到鼓起掌来。这是哪来的江湖毛头小子?这么明显崇拜一个人,是他真的太毛头了,还是那闲云公子有迷惑人的妖术?
  古少德正想再细说公孙云的眉啊眼的,大门突然起了骚动,他回头一看,惊喜交集。
  “闲云公子到了!”他奔出厅,喊道:“正门全开,迎接公子入庄!”
  庄内奴仆立即推开正门,厅上中门也是全开,明显是迎接贵客的一流阵仗。
  她站在厅里角落往外打量。大门旁的小侧门多像狗洞啊,她从狗洞来,人家是一路豪华迎进门来,如皇帝亲临似的……天贺庄真是大小眼,厚此薄彼。
  她不再细看,转身自婢女托盘里取了茶水饮用,一个良好听众适时的附和,也是需要滋润喉口的。
  身后一路闹哄哄的,像是庄内江湖人全聚上前来,这到底是来吊祭的,还是来等云家庄闲云公子的?
  “闲云公子,请。”
  “都是自家人,少德兄不必客气。”
  那声音温润如玉,带点清冷,比起何哉是悦耳太多,这样的声音配上一个美男子倒是美事一桩,她一向视美人,美物为毒蛇猛兽,但也抱持着远观欣赏的角度,于是她回头瞄瞄,进厅的除去古少德,就是一名白袍潇洒的青年了。
  她一愕。
  这就是无瑕美玉闲云公子?
  公孙云本是随意扫过她,而后迅速调回来,停在她腕间的天奴环。刹那间的停顿,她注意到了,但她不动声色,有礼地作揖。
  他目不转睛,徐徐施以回礼。
  “她是天奴。”古少德低声道。
  “原来是天奴……”公孙云喃着,注意力不再放在她身上,上前捻香祭拜。
  她又瞄着厅外,问着古少德道:
  “古少侠,外头那些狗……够义气的江湖大侠们围着那青年是……”怎么看都像是一群狗在抢骨头!如果她没搞错,那青年是跟闲云公子一块来的吧。
  “那是五公子,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五,是辅助闲云公子写史的手下。”
  “原来如此。”真高招,下次有难,她考虑比照办理,把何哉丢进人群里,她学闲云公子逃之夭夭。合作无间,一向是用来形容她跟何哉的。
  古少德见公孙云上完香,又上前道:
  “少庄主正跟个天奴去见老庄主遗容,很快就会出来。”
  公孙云闻言,瞳眸抹过异采,神色不动道:
  “老庄主果然德高望重,连天奴也来吊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孙云。”
  “小女子王沄。”她再回礼。中原人礼数有够多,她怀疑中原人一生里至少有一半都花在彼此的客气回礼中。
  “王云?”他慢慢地重复她的名字。
  “公子是闲云野鹤,小女子只是水上云而已。”不知为何,当他念着她名字时,她有点毛,也觉得有点耳熟。
  他定定注视她一会儿,才平静道:
  “原来是江上之波,这名字取得好。”语毕,顺口问道:“不知王姑娘于哪位主子名下做事?”
  她答得也快顺,笑道:
  “我在皇甫家手下做事,不过,都是做一些小杂事而已。”
  “白明教皇甫家啊……”公孙云缓步绕着她转了一圈,当他走到她身后时,目光直落在她束起的乌发。他垂下眸,让人读不清他的神色。“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王姑娘敢与同伴回到中原故地,勇气实在令闲云佩服。”
  “皇甫家?不就是魔教左护法?”贺容华自后厅而来,何哉尾随其后。贺容华道:“这十几年来,皇甫家在白明教已有没落之势,闲云,汲古阁可有收录皇甫家的事?”
  “皇甫家自十七年前传予三岁皇甫女儿后,再无下文。”公孙云清声答道,又意味深远地说着:“至今,连云家庄都不知她的长相、她的去处,她的喜好,甚至,连她手下有多少亲信都查不到。”
  贺容华冷冷哼了一声,道:
  “听起来挺神秘的。白明教历代左右护法都是下任教主的候选者,这代左护法皇甫,右护法车艳艳,后者喜收天奴,几次挑衅咱们,看来下任教主多半是她……王姑娘,你们身处皇甫家,这左护法的心思如何?”
  王沄见何哉来到自己身侧守护,才道:
  “少庄主这样问,唉,我该怎么答呢?我毕竟是皇甫家的下人啊。”她假装挣扎着,察觉公孙云清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叹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皇甫家并非神秘,而是真的没落,皇甫小姐才智甚差,根本无法胜任护法之职,何况是教主之位呢?我想,再过两年,这左护法之位便会易主,闲云公子用不着再将皇甫家记下去了。”
  公孙云不置可否。那双带冷的俊目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她视若无睹,对何哉道:“咱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少庄主。”
  何哉点头。“是该走了。”
  她又瞥见贺容华的手指剧烈抖动着。隐疾,肯定是隐疾!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贺容华道,招来婢女。“何兄、王姑娘,你们连杯茶水都没喝上,这样来去匆匆,倒显得我这主儿失职了。”
  “肯让我们进来上香,足见少庄主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将来承袭父位,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她恭维着,看着那婢女端过茶水,古少德就近接过托盘,贺容华顺手拿来再交给何哉。
  何哉先递给她,自己再取过一杯。
  “天奴在中原不便行走,王姑娘你们可要小心,如果有难,一定要找人解决才好。”公孙云始终带点漫不经心。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细细品茶,中原的茶真不错,有机会一定要打包带走。
  何哉、古少德也跟着一饮而尽。公孙云等诸位喝完后,才对贺容华道:
  “我将老庄主一生事迹连夜写了一份,晚些时候请少庄主放入棺里。”
  贺容华一脸感激。“闲云,多谢你了。”
  王沄见他们话题已绕开,正要跟何哉打个暗示,准备闪人也,忽地,她眼一花,腹痛顿时遽绞起来。
  “王姑娘!”公孙云第一个注意到她面色大变,他目光乍异,疾手要扶住她倒下的身子。
  哪知何哉快了一步,迅速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倒进他的怀里。
  “姑娘!”何哉惊叫。
  混蛋家伙!她就知道愈好喝的东西愈容易出问题!腥臭的气味涌上喉道,王沄毫不忍耐地张口,朝何哉的脸上喷血泄恨。
  “什么?”
  门外,男人震愕的叫声,惊动她昏迷的意识。
  “姑娘跟我同房即可,少庄主不用差人来照顾。”这是何哉的声音。
  她挣扎半天,终于有力气半张眼眸。
  放眼所及,是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门是半掩,可以看见外头的夜色,两抹男人的身影就在外头。
  一个是何哉,一个是……那个有隐疾的贺容华?
  “你们是夫妻?”贺容华有些惊慌。
  “不是。”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总是不妥……”
  “如果让人来照顾姑娘,更为不妥。姑娘在贵庄中毒,除非少庄主能找出凶手,否则何哉不敢让人随意接近姑娘。”
  “不可能!”贺容华咬牙道:“天贺庄绝不会有那种龌龊之辈下毒,那种无耻行为绝非正道所为。”
  “姑娘中毒是事实,少庄主也请大夫来看过,毒物在茶水里发现,还是,少庄主认为贵庄做不出这种事来,全是我跟姑娘故布疑阵?”
  “不,我并非这意思……”那声音明显气虚,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请少庄主早日找出凶嫌。”语毕,何哉也不再多谈,直接关上门。
  他来到床边,对上她虚弱的眼神。
  “姑娘中毒,昏迷好几个时辰,现在都入夜了。”他皱着眉头。
  “我知道。”她全身虚软,勉强翻身而起。
  何哉轻轻稳住她的身子,道:“幸亏当时云家庄五公子在场。他精通医理,诊出姑娘中毒,之前我已喂过姑娘药汤,得再多休养几日才行。”
  她看他一眼,忍着不适的身子,移到桌边坐下,一口气吹熄烛火。
  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她道:“何哉上床。”
  门外,有人抽气。
  “……是,姑娘。”何哉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等了一阵,才听见恼怒的脚步声离去。
  “姑娘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但也需要休息数日。这几天,最好别运气。”
  她没张开眸,只是拿着玉箫来回抚摸着,气息有些不稳,唇色微白。
  “姑娘?”
  “何哉,你跟了我几年?”她若有所思地问。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了啊……你说,这十年里,我中过毒吗?”
  “姑娘聪明过人,从未误中有心人的陷害。”
  “错,那是我运气好。”她慢慢张开眸,在黑暗里锁住那双男人的野瞳。“何哉,我有话问你,你过来。”
  这样的命令,何哉从不违抗,他沉默地来到她的面前。
  他一头长发,虎背熊腰,随时一拳可以打死她。现在仔细看看,何哉生得英俊,可惜少了十年前的秀美,令她午夜梦回时十分惋惜。
  说起美貌嘛,她又想起──
  “你道,公孙云生得如何?”
  何哉眼里抹过惊诧。
  她叹息着:
  “到底谁传他是绝世美男子?”明明只是中上之姿,气质确实出众,带了几分清冷,举手投足优雅高贵,可惜跟人说话时总有疏离感,而那相貌……除非她眼睛瞎了,否则江湖传言什么绝俗的风采、九重天外的天仙,全是狗屁不通!
  人是好看,却不是第一美男子,这令她失望不已,更证明传言不可尽信。
  “姑娘就是为了问我,公孙云的美貌?”是不是离题了?
  她扬眉,望着他,语含深远地说道:“不然要问你什么呢?”
  他撇开目光,低声答道:
  “十年前我离开中原时,公孙云已有公子之名。云家庄文有公子,武有先生,共同主持云家庄,但傅先生仙逝数年,先生之名空悬已久,公孙云文武双全,人人都当他是云家庄唯一的主子,可以说是这一代最成功的人物。”
  她似笑非笑。“这样看来,你跟他是云泥之别了。十年前你好歹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却是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天奴之身。”
  “姑娘说得对。”他也不恼火。
  “出名的人物总是被神化。由此可见,中原武林这二十年来没有什么好人才,才由得公孙云飞窜出线,不难想象,如果中原再拿不出人才来,四十年后,公孙云将被形容为已经飞升成仙的人物了。”她为这可能性感到好笑。
  明知她说得夸张,何哉也顺着她,道:
  “确有此可能。当年的少年英雄里,十有七八不是如我下场,便是小时了了,大了再也精进不前。姑娘,现在你虽然无恙,但最好别太费神,我抱你回床上去吧。”
  她抿起嘴,久久不发一语,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她才嗯了一声。
  何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床上去。
  她闭上眼,任着何哉替她盖上薄被。
  “姑娘。”那声音低微,几乎快附在她耳边了。
  “嗯?”
  “棺木里的尸身不是老庄主。”
  她还是没张开眼。
  他再道:“有人调换老庄主的尸身,那脸是易容过的。”
  “是么?”
  “姑娘猜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头没尾的,我要猜得出,就能比公孙云还要早升仙了。”她道。
  何哉沉默着,不再发问。他拐过凳子在床侧,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他听见她道:
  “何哉,我也不是不替你想,但你看看我,今年才几岁,已有不少白发。人啊,没有那个智慧,偏要去想破头,那就会像我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我还想一头黑发再撑个几年。”
  “……是我不该让姑娘劳心劳力。”
  “正好,有人下了毒,我必须休养几天,你可以在天贺庄里好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正好”两个字,带着异样的意味深远。
  他应了声,轻声道:
  “这些事明儿个再说,姑娘早些歇息吧。”两人共处十年,几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头几年还不觉得,这两年越发觉得男女果然有强弱之分。她中毒后,虽立即救治,但总是伤本,需要多休息。
  她哼笑一声。“何哉,你知道为什么我老说我运气好,才能活到现在吗?”
  “……”不,她不是运气好,她是……
  她不用张眼也能看穿他的想法,嘴角微勾道:
  “我是运气好,但我的运气好,是建立在我的观念与习惯上。愈美味的东西愈有问题,不能碰;愈美丽的东西背后必有毒素,不能碰;愈是消魂的滋味愈要避开,以免中计;愈是亲近的人更要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死于非命。我一直奉行这些观念,才能活到现在,没想到我还是着了道啊……”
  “他们同睡一室!”贺容华恨声道,双拳紧握。夜凉如水,他却怒火冲天。
  公孙云倚着廊柱,半垂着清眸,没有应声。
  “我没有想到……我以为……可是又不是夫妻……闲云,你道她……”
  “哪个‘他’?”是他?还是她?公孙云的声音,在没有月亮的夜里显得格外冷情。
  天贺庄白日守丧,江湖人来来去去,入了夜,却是分外的冷寂,冷寂到有点寒意。这样的寒意,跟公孙云的气质有些相近,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贺容华忍下气,咬牙:
  “自然是王沄了。一个姑娘,没名没份跟个大男人同睡一间,要不要脸?”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同居一室的例子时常可见,容华也不必太过介怀。”公孙云依旧垂眸,心不在焉。
  “你是说,这两人没有……没有……”
  “应该没有吧。”这声音又带着冷了。
  “这种事还是避嫌的好。”贺容华低声道:“我本以为只会来一个,没想到会来两个……到底是谁下的毒?只有王沄一人中毒,但当时有五、六杯,谁会料到她一定拿到有毒的呢?要中毒也不会轮到一个没没无闻的天奴啊!”
  公孙云没有答他。
  “闲云可猜出了吗?”贺容华十分仰赖他。
  公孙云折下一截细枝,状似把玩着。他问道:
  “五弟,王姑娘中的毒,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公孙纸道:“这毒很猛,但要解也很快。这人下毒时,必定知道我专司药理,能及时救上王姑娘。王姑娘的底不错,至多再休养几日,不会有后遗症。”
  公孙云双手微地用力,细枝立断。“容华,这答案已经出来了。”
  贺容华一脸茫然,最后,他道:“我只知绝不是闲云,也不是我。”
  “少庄主,闲云指的是何哉。”公孙纸提醒他。
  贺容华一怔,双眸满满不可置信。
  “你是说……不可能!就算是他下毒,恐怕也是两人共谋……”
  公孙云清寒之声如玉石相击,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愈是亲近的人愈容易下手,她养了一头老虎,这头老虎随时可以反咬她。”
  “闲云,可要暗示王姑娘?”公孙纸问道。
  “等她醒后就知道是谁下毒了,我们用不着插手。”公孙云双手一松,断截的细枝落在泥地上。他垂眸注视泥地一阵,再抬起脸时神色十分自然。
  “容华,你要有心理准备,天奴脸上的蛇印是特殊刺青,老五研究过,这刺青除不去。如果你要留下这个人,将来天贺庄承受的压力必是难以形容。”
  “我知道。”贺容华难得沉稳。“就算天贺庄被打回原形,被迫退出江湖,我也绝对要留下何哉。就是那个王沄麻烦些,万一她阻止何哉,或者回去找皇甫家求救……闲云,你瞧,咱们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发现公孙云正冷冷盯着他,他呐呐道:“不然,你看呢?”
  “你想要何哉留下,就不要动她。”公孙云点到为止。
  他眼一瞟,落在今晚王沄与何哉所住的客房,俊眸抹过难言的情绪。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7
第二章

 

  “闲云,下个月我爹大寿,你会来吗?”
  “邓前辈六十大寿,闲云一定前去祝贺。就算闲云不克前往,云家庄也会派其他公子前去,海棠姑娘请放心。”
  这声音客气有余,倒显得无情了。王沄本来倚坐在廊栏上吹风,有老树遮掩她的身形,却挡不住来人的对话。
  海棠海棠……她想起来了。早上贺容华来找何哉时,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江湖第一美人就在天贺庄里,本名邓海棠,名号为海棠仙子。
  当时为了这天仙般的名号,她神情一滞,却被贺容华视作她有自知之明……她摸摸脸,虽然这样的艳妆看不清她本来的面目,但她想,也算是妖媚动人,贺容华这样瞧轻她,难道江湖第一美人果真像仙子一般吗?
  女子的虚荣心令她微微探头。院子里一男一女,男的虽是背面,但熟悉的月白织锦长袍令她很容易认出就是九重天外的天仙。这天仙,虽然只属上等之貌,但其形优雅,风采天生的脱俗,单看背影也觉赏心悦目。
  而女的……王沄眨了眨眼,果真是生平仅见的绝品美人,只是……她想,还没有到达仙子的标准。
  果然,江湖传言多夸大,自九重天外的天仙让她彻底幻灭后,连海棠仙子也教她有点想落泪的冲动。
  这样子神化很好玩是不是?如果她再小个十岁,一定心灵重挫,自暴自弃成为女魔头。
  她又无声无息地倚向廊柱,合眸休息去。方才那一眼,她就察觉这两人周遭氛围充满疏离感,远远看去是交迭的山峦,近看才发现这两人中间距离无限。
  而在彼此间划下这道儿的,正是九重天外的天仙。
  “闲云……今年你也二十六了……难道不……不想……”
  “邓姑娘,”声音依旧有礼。“并非我不想成亲,而是在中原里,我见过许多姑娘,这些姑娘没有一个是我要的。”
  换句话说,江湖第一美人也得不到他的一颗心。这话够明白了,明白到王沄隐约听出客气里隐藏着不耐。
  “连我……连我……”
  “美人当与英雄配。”这次,他索性更明白地说:“这英雄绝非闲云。”
  “闲云,你说中原里没有一个姑娘是你要的,难道谣言是真的?你真喜欢白明教的车艳艳?你向来吝笑于人,却对车艳艳笑了……”
  王沄差点从栏上滚下来。
  九重天外的天仙跟那个性喜男色的车艳艳?真是……好个绝配!好个绝配!
  接下来的话,王沄没有费神再听,只想着如何脱身。她能保住小命,全仗她的万分小心,而小心中的首要必备行为就是不去偷听。
  不偷听,自然跟人扯不上关系,不用身处在这个漩涡里。现在她能去哪儿?飞上枝头,直接跳出院子?
  她索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充耳不闻。渐渐地,虽有对话声,但她没有费神再听,双眼轻合,掩不住一身疲惫,悄悄浅眠去。
  幼年她怕有朝一天会被教主玩到毒死,所以每天服下轻浅含量的毒药,但终究熬不住痛,于是放弃让自己去适应这些毒。
  她百密一疏,这个疏字是她自找的。她总偷懒想着,有何哉在她身边,万毒便近不了她的身,哪知这个下毒者却是最亲近她的人……
  不知何时,对话声没了,似是人已走光,照说她该松口气,但莫名的警觉令她倏地张眸。
  她的身边有人!
  “王姑娘,你醒了。”那声音不疾不徐,客客气气。
  亏她后天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功力,她神色不变,只是暗暗深吸口气,望着倚在栏畔,被树影掩去大半神色的公孙云。
  “……原来是闲云公子啊。”她轻声道。
  他风采如朗月清风,气质远胜相貌,一双眼形生得极好,就是瞳眸无潭,毫无神秘之采,这样的一个人,只算是中规中矩的上等男色,哪来的无边春色迷惑众人?那海棠仙子跟车艳艳到底看中他哪儿?
  看中他是文武双才?还是他的地位?
  她假装无知,故意掩了个呵欠,迷糊地问:“我刚睡着了吗?”
  “睡了一会儿,大概是从我拒绝邓姑娘的时候吧。”
  这人好厉害的功夫,连她的呼吸有变都听得分明。她与他对望一会儿,慢条斯理道:“闲云公子,刚才我不是有意偷听。”还是要说清楚的好,以免他记恨在内心。
  他看她一眼,几不可闻的哼了声,不以为意地说:
  “我知道王姑娘不是要有意偷听,否则也不会听到一半就睡着了。你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脉。”见她有些愣住,他嘴角似要上扬,又及时藏起,道:“专精药理的虽是我家五弟公孙纸,可我是习武人,也略通一二。”
  她想了想。反正这人也不会扣住她脉门置她于死地,便大方地伸出右手。
  “左手不方便吗?”
  她面不改色。“我左手有天奴环,怕闲云公子看了心里不喜。”
  他不置可否,轻触她的右手脉门,嘴里道:
  “女子天奴铃系在手上,理当左右手都有,为何王姑娘只有一环?”
  “唉,这是皇甫护法下的手,她要系十个,我都只有认命的份儿,哪敢问为什么呢?”
  “今天早上是谁送药给你的?”他又问。
  “何哉亲手煎的药,闲云公子不用怕谁再毒害我。”她笑道。
  她自认非常有耐心,但这九重天外的天仙是不是把脉太久了?
  他终于松了手,道:
  “王姑娘没有大碍,我记得五弟开了五帖药,三帖治毒,两帖补身,照时辰来算,王姑娘剩最后两帖药了。”
  她有点惊诧,连公孙纸开什么药他都一清二楚,她不就只是个天奴吗?为何蒙他如此关注?
  这样说来,昨天第一个发现她中毒的,正是公孙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是万万不可能在第一眼就察觉她的异样。
  她寻思着,实在不知是哪儿能承他的注意……她瞄到他取出汗帕擦拭双手。
  汗帕没有花纹没有字绣,就这么洁白无瑕,原来他是个有洁癖的天仙!
  她的肤色偏蜜,并不算脏吧,用得着这么嫌恶吗?
  “王姑娘,你盯着我帕子……你也需要吗?”清澄雅俊的面容有着轻诧。
  “不需要不需要,我自己就有,哪需要了?”她取出自己色彩缤纷的帕子。
  她每一年都换一种,去年是绣鸳鸯,今年是绣菊,务必年年不同。她注意到,公孙云盯住她的帕子。有什么不对劲吗?
  顿时,她恍然大悟。刚才与邓海棠应对的公孙云,客气有礼而疏离,老是自称“闲云”,但此刻的公孙云却直接用“我”来说话。
  任何的不对劲,绝对不是好事,而且这不对劲是针对她而来。她内心警铃大作,立即跳下栏,笑著作揖道:
  “闲云公子,大恩不言谢,你跟五公子对小女子的照顾,小女子铭记在心,它日等我回到白明教,绝对不敢忘。”
  “没有得到主人同意,天奴是不可擅自离开白明教的。王姑娘,你真的还能回去吗?”公孙云问道。
  她眨眨眼,笑道:“谁说我没有得到主人同意?当然是皇甫护法允了,我才能出来啊!”礼多人不怪,这正是中原人的天性,于是,她又再次客气作揖。
  她才走出树影下,又听见他道:
  “王姑娘。”
  她撇撇唇,笑着回身。他自树影下缓步现身,月色衫袍飘若流云,迎风拂动,一时之间竟是无边的雅致荡漾。
  她一时愣住,心里不期然跃出那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这是她少年闲暇时自〈洛神赋〉读到的。当时她想,这样的仙女大概在中原美人里才得见,所以刚才她格外注意江湖第一大美人邓海棠。
  可惜,美归美矣,总不似她心目中的洛神,没有想到会在他身上看见……如果让何哉知情,又要笑她老是用错词。洛神呢,哪能套用在这个男人身上?
  “王姑娘?”
  她抬头看看高照的艳阳,又用力眨眨眼,现在她看见的,又是那个原来的公孙云。据她的推敲,她毒伤刚愈,一时承受不了烈阳,以致眼花错看,否则,洛神是个男人,她这个小女人还有什么立场?
  她笑道:“闲云公子,还有什么事找小女子吗?”
  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小锦盒,道:“王姑娘猜出下毒者是谁了吗?”
  “小女子愚昧,一心以为江湖豪杰很正派,没有想到会有人暗下毒手,这凶嫌……唉,小女子尚在中原土地上,还是不要追究的好。”她有意无意推到中原正道上,撇个一干二净。
  他也不以为意,顺着她道:“既然如此,那还是要多注意些好。这是千清丹,可解一千种毒物,王姑娘你留在身边,它日必有需要。”
  她内心轻讶,并不接过。中原人不但多礼,还送礼送到这地步吗?
  她思索片刻,而后,她笑道:
  “多谢公子用心,但我还用不着这么贵重的珍药……”
  “若你不幸再次中毒,也许下毒者会留有余地,但毒物伤身是免不了。它日如果你有中毒迹象,立即服下此物,即使不能解毒,它也会先护住你的五脏六腑,不受毒素损伤。”
  他的暗示,她当然听得出来。他是指,下毒者就在她身边……她也终于明白为何第一大美人钟情于他,这个人,根本是非常关心身边的人嘛。
  有的人,在江湖上地位有成,就把江湖当成他的家,他是个大家长……一个有洁癖的大家长吧!
  那锦盒还在等着她,她迟疑一下,笑道:
  “闲云公子心意,小女子领受了。它日公子如果需要帮助,请尽管吩咐。”大家长哪需一个小天奴帮?再者,她即将消失在江湖上,要再找到她很难了。
  她双手正要取过,却发现他轻使出三分力扣着锦盒。
  她心知有异,也不抬头望向他。过了一会儿,他开口:
  “其实,这不过是相互帮助罢了。我以前,也曾让个小姑娘帮过。”
  “……”她不需要知道他的过去吧?
  “在她而言,虽是小事,但我一直铭记在心。这几年,我一直在等,等她拿着玉佩来找我,可惜,她一直没有来。她身处那样的环境,竟然不必求助于人,也能活到现在,我真不知道该说,是她太聪明了还是她适者生存。”
  她抬起脸,笑容满面,道:
  “原来公子有这等往事,难怪会特别关注我这个小人物。公子请放心,以后我见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尽我所能,将公子的心意传承下去。”
  公孙云闻言,深深看她一眼,终于松开扣在锦盒上的力道。
  “闲云。”有人轻喊。
  她循声瞧去,正是云家庄五公子。公孙纸也瞧见她,先是朝她作揖,同时很有好感地多觑她一眼,才对着公孙云道:
  “白明教车艳艳来上香了。我瞧,上香是假,来闹事才是真。”
  公孙云剑眉微拢,向她说道:
  “王姑娘,你教里左右护法一向势如水火,你还是留在这儿,别去前厅。”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非常恭敬地目送他们离去。
  接着,她长叹口气。
  想都不用想,一庄之主贺容华必在前厅与车艳艳应对,而她的天奴何哉也该在那里。现在要她怎么样?不理何哉,自己先跑路?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允何哉来天贺庄,直接逃出江湖就是。
  “我就说,何哉迟早会成为我的致命伤。”现在可好,她是笼中鸟,不管怎么飞,都在教主的笼子里。
  如果没有何哉……没有何哉……她的未来,是不是能过得容易些?
  思及此,她又看着那锦盒,失笑。
  人啊,最好别太过牵连,她只是一介凡人,可攀不上什么九重天外的天仙,更别说什么玉佩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有收过什么玉佩。
  随即,她将锦盒丢弃,往前厅而去。
  “闲云公子。”一身艳衫的美丽女人,一见那朝思暮想的人自人群中出现,立即投其所好,客气作揖。
  她记得,这男人,十分讲礼。
  公孙云回礼道:“车护法,好久不见了。”眼一瞟,定在贺容华身上。
  有些事,他不能越俎代庖,必须由天贺庄主人亲自出面。
  贺容华面色铁青,勉强道:
  “车护法千里前来祭拜先父,贺某在此先行谢过了。”
  车艳艳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朝公孙云娇声笑着:“闲云,我多想说为你而来啊,可惜,这次我是奉教主命令,特地送礼来的。”
  贺容华道:
  “贵教与敝庄向来没有什么瓜葛,贵教教主的心意,在下心领了。”
  车艳艳瞧他一眼,冷笑:
  “谁说天贺庄跟咱们没有瓜葛?天贺庄的大少爷不就是白明教的天奴吗?”
  贺容华闻言,脸色遽变,瞄一眼何哉,咬牙道:“车护法在说笑了。我兄长十年前因病辞世,你在我父亲灵堂污蔑我的大哥,你这不是存心挑衅吗?”
  车艳艳笑道:
  “这十几年来,你们中原有多少名门世家之后是急病而逝的?”纤手一挥,指向自己带来的十几名天奴。每名天奴都戴着面具,赤着脚,脚踝系着天奴铃。“你们要不要赌,赌赌看这些人面具拿下来,有多少死人复生?”
  在场的江湖各派三十岁以上的人物,面色皆是微变。
  厅外的王沄,见状只能叹气。
  有人跟她一块叹气。
  她瞄一眼身侧的人,低声道:
  “五公子,你不去助阵吗?”她蜗牛慢爬,来到厅外,公孙纸一见她,便退至她的身边,与她一共欣赏,不,烦恼厅内的大事。
  公孙纸说道:“我去也没有用。我功夫不及闲云,只会碍事而已。”
  “原来如此。”她顿一下,再度低声道:“敢问五公子,通常你们怎么解决这种事?我是说,人家来找砸,你们是如何解决的?”
  “闲云主张不动刀枪。”
  “……”她一脸惋惜,非常想推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豪迈作风。
  唉,能借刀杀人最好,可惜人家不肯如她心愿。她瞥向何哉,何哉有意无意,正站在后厅门口,守住停放棺木的灵堂。
  她又抚上玉箫,扫过厅内的十来名天奴。车艳艳性喜收纳天奴,尤其是有底子的天奴,这女人十分讲究排场,出门必有天奴跟随,每个天奴都以毒物控制,要脱离很难,要死更难。
  她抿起嘴,垂下眸,思索着。
  车艳艳扫过人群一眼,惊异地锁定在贺容华身后的何哉,她不由得脱口:
  “教主圣明,竟连她去哪了都一清二楚,今生今世她还能逃往哪儿?”
  离她最近的公孙云,一字不漏的听见了。
  车艳艳得意地笑道:“何哉,你主子呢?”
  何哉缄默着。
  车艳艳也不再追问,径自喝道:
  “教主万世圣明,竟能料中皇甫沄身在此处,你俩向来焦孟不离,传教主之令,皇甫亲自将厚礼送交天贺庄,还不现身?”
  等了又等,等不到人,车艳艳满面怒气:“皇甫沄,你敢不接令?”
  “我这不就来了吗?”
  女声自厅外朗朗而起,随即,众人眼里抹过红光,年轻女子身穿宽大红袍,负手而入。
  而那来人正是脸上也有刺青的王沄。
  贺容华与古少德皆是一脸震惊。
  “你……”
  王沄走到公孙云身侧,想想不安心,又假装潇洒地来到何哉身前,笑道:
  “车护法,你这是晚我一步了。我千里赶至天贺庄,不料你晚了一天,中途是不是上哪儿逍遥了?”
  车艳艳一脸不明所以,道:“你在胡扯什么?”
  “我没胡扯啊,教主给你什么命令,就给我什么命令,他向来就爱咱俩彼此较量,这一次你输了。反正天高皇帝远,我也可以将这份功劳让给你。”她自动自发,拿过车艳艳身侧天奴手中的扁盒。“这份礼,我也有一份,早一步送到天贺庄了,现在你得拿这份礼去面见教主了……”她打开扁盒,而后凝住不动。
  车艳艳嘴角缓缓勾扬。
  “我差点让你唬过去了,皇甫,扁盒里的东西只有一份,当年你亲自让何哉埋进土里的,你的一举一动,永远都逃不过教主的眼下。”语毕,抢过扁盒,扔向空中。
  盒里的少年衣物、长靴、特制的长剑,刺青的物品全散于一地。
  衣物已旧,却有天贺庄的标帜。
  长剑已锈,却是当年刚得名号的贺家大少爷的武器。
  刺青的物品上刻有白明教天奴的标志。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沄认命叹气:
  “好吧,我果然斗不过教主。我跟你回去吧。”
  车艳艳摆了个手势,天奴立即呈上素帕,她细心擦完手后,才慢慢套上特制的手套。
  王沄目不转睛地看着。
  车艳艳朝公孙云绽出娇艳动人的笑容。“闲云,云家庄一向中立,只负责记史,不可插手的,我记得云家庄有这么一条规矩,是不?”
  那双无波的黑潭依旧连光彩都没有。
  “依规矩,是如此。”
  车艳艳笑道:“等我解决了这事,再跟你叙旧。”
  “闲云跟车护法哪来的旧可叙?”他冷声道。
  车艳艳美眸抹过怒气,抿起嘴,把气出在王沄身上。
  “教主有令,你的天奴擅离白明教,何哉为贺家长子,三鞭棺木,以示薄惩。皇甫,接令吧。”
  “……”王沄垂眸,又抚过碧绿玉箫。
  “皇甫沄!”
  “这里是天贺庄!”贺容华忍无可忍。“岂容你这魔教女人在这里撒野!”
  “贺月华如今也是魔教中人了,贺庄主,他一归庄,你不怕你的庄主之位被人取代吗?不怕天贺庄因此蒙羞吗?”
  “你……”贺容华本要破口大骂,而后发现在场的江湖人观望居多。他暗自咬牙,家有天奴,那是一生一世的耻辱,谁要动手相助,将来传言出去,多难听!纵使他爹德高望重,但人已仙逝,人死只留一分情面,这一分情面还得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才能使得。
  王沄长声一叹,没精打采道:“车护法,你这是为难我了。何哉是我唯一的天奴,我去鞭他爹棺木,不是要他恨死我一生一世吗?”
  “这是教主的命令,你敢不从?”
  “车护法,你这样做是要跟中原武林为敌了。”王沄非常有耐心地分析:“我们平和了许久,用不着再生事端。白明教历代教主都是从左右护法中选有能力的那一个。我想,将来教主一定是你,今天你动手了,它日收拾善后的还是你啊,这是何苦来哉?”
  “皇甫沄,你真是丢白明教的脸!来人,把棺木拖出来!”
  王沄见她屡劝不听,拂袖大喝道:
  “皇甫家的武学造诣你是明白的,我与何哉,皆为少年奇才,得尽皇甫武学真理,车艳艳,你当真要跟我作对吗?”
  车艳艳闻言,迟疑一会儿,又冷笑着:
  “不是我跟你作对,而是你跟白明教作对。皇甫,你是自找苦吃!”
  “何哉!”王沄迅速退后。
  何哉身形快捷,眨眼间已掠过她,中短的剑光乍现,在众人还来不及看穿那把剑是从何而来,何哉就已投身天奴群中,刀光剑影奇快无比。
  王沄视而不见,转身抚摸着玉箫,彷佛胜券在握。
  贺容华瞠目结舌,最后,他只能道:
  “这不是贺家的功夫。”他记得,兄长十六岁那年,尽得贺家真传,父亲因此欣慰不已。
  “贺家的功夫,我全让他给废了。”王沄头也不抬地说。
  贺容华转而瞪着她。
  她轻笑道:“贺家的功夫,连皇甫家的十招都打不过,这样的功夫留下来何用?”
  “他在白明教眼里是卑微的天奴,为什么你要让他学皇甫家的功夫?”
  她没有应声。
  贺容华又疑惑道:“为什么你不出手?你与我大哥,都得皇甫真传,如果你也出手,岂不能顺利拿下车艳艳?”
  王沄睇他一眼,又垂下脸,笑道:
  “车护法乃本教数一数二的人物,难道我还真要除掉她,让你们开心?再者,今天何哉当面与白明教护法闹翻,加以护父有功,就算往后他在中原不好过,也绝不会落到被人灭尸的地步。”
  贺容华闻言,不由得心一跳。这女人,怎么知道他想把大哥拉回天贺庄?
  王沄摸摸长发,道:
  “我可以看看棺木吗?”也不等贺容华说话,便径自走向后厅。
  后面有人尾随而至,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撩起白幔,瞧见棺材已封。真是秽气,她本来不想进来,却不得不进来。
  棺木已经封了,里头的尸身恐怕换了回来,换句话说,现在棺木里躺的正是贺老前辈,这一切全为了何哉。
  昨日是假,今日是真,不然身后这人不会进后厅。
  长鞭疾进,卷残了飞扬的白幔,直逼她的背后而来。
  王沄动也不动,就伫在棺木前,慢慢将发汗的手心合十,状似祭拜。
  劲风忽然止了。
  她保住命了!她悄悄拭去掌心的汗水,这几年她学得高深技巧,即使担心受怕,也不在神色眉宇间表露出来,久而久之忍惯了,连冷汗都不会明显盗出来。
  对于忍这个字,她简直堪称大师了。
  “车护法!”冷沉男声隐含不悦。“你当真要让贺老前辈死后遭鞭吗?”
  “闲云!你是护棺还是护人?”车艳艳怒声道。
  自然是护棺了,王沄暗暗感激贺老前辈死后还能保住她,不枉她平常尽心尽力罩着何哉。
  她就是猜,后厅棺木是真,传说中文武奇才的公孙云在前厅可以袖手旁观,但绝不会任一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死后受辱,她才会闪到这里来,靠棺木来罩她。
  果然罩成了!
  她暗吁口气,转身面对车艳艳,假装很云淡淡风轻轻道:
  “车护法,你是瞧见了,这里高手如云,我还没有动手呢,光凭闲云公子就能挡住你。他是绝不会任你毁坏棺木的,你……有心有意有情,就得退让三分啊!”她瞄一眼公孙云攥住的黑鞭,不由得暗暗流出冷汗来。
  那角度,分明是针对她来的。好个车艳艳,想趁着混乱偷偷干掉她吧!
  车艳艳闻言,一怔,美目觑着公孙云。
  王沄再道:“教主之令,你也遵从了,但你当真以为教主要你鞭棺吗?那只是他老人家试探咱俩忠诚,闹闹天贺庄就是。”
  “为什么教主会这么想?”车艳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因为教主就是这样的人啊。”王沄长叹道。
  车艳艳沉默一阵,神色古怪道:
  “皇甫,为什么你总是猜得中教主的心思?教主提了,如果你真能猜中他的心思,就要我罢手不做。”
  “……”深吸口气,世间真美好;再吸口气,世间虽然有个教主,但还是很美好。王沄忍得一肚子热血,苦笑道:“车护法,那是因为你成天花心,我成天揣测圣意;我的头发已有华发之迹,哪像你,越发娇艳,男人不动心简直不是人。”直瞟着公孙云,盼他露个笑,骗骗车艳艳都好。
  公孙云冷目回报王沄,她自讨没趣,只好再叹口气。男色不用,有何意义?
  车艳艳冷哼着,吹声口哨,前厅天奴纷纷罢手,她也不数还有几个天奴存活,等何哉回到王沄身边时,车艳艳道:
  “你对这天奴真是好,把一身绝学全教给他了。”
  “人不能藏私啊,何哉对我忠心,我也不能太虐待他,是不?”王沄笑道,皓腕一翻,任着何哉将没有鞘的剑身送进她的玉箫里。
  “你我都得回教复命。”车艳艳又瞧一眼公孙云,媚声道:“如果闲云送我出中原,我愿意马上走。”
  王沄闻言,差点扑地。
  她是知道这女人性喜狩猎上等男子,但也没有必要转换这么快,刚才还是敌对立场耶……她叹口气,负手去面壁思过。
  男女之事,她不插手,九重天外的天仙是绝对瞧不上魔教的女人,她也不认为车艳艳是真心爱上这个天仙……她假装欣赏雪白的墙壁。
  “姑娘。”何哉平静地唤着。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要留下,我放人便是。”她很大方。
  何哉一语不发。
  她叹气。“昨晚你问我,为何老庄主易了容?这答案其实很简单。如果连贺容华、公孙云都没有看穿,那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他们都知道有人取代老庄主,你道,他们图的是什么?”
  何哉垂下眼,没有回头看棺木。
  “多半是老庄主生前后悔了。”她非常专注地盯着墙上的某一点。“当年你成为天奴,老庄主想必是恨铁不成钢,托了理由报你假死,不愿想办法救你出白明教,他老人家临死前,一定为此后悔不已。”
  “正是。”贺容华进了后厅,听见王沄的话,不由得轻惊。“王……皇甫姑娘当时不在天贺庄,却熟知先父心情……”他动了动嘴,终于低喊:“大哥!爹在几年前就后悔了,却又无力找你,临终前他托闲云公子帮忙,将他尸身另藏,暂不下葬。如果你还念父子之情,一定会回来见他一面,如果你能认出有人易容成爹,那是你功夫还没有搁下,如果你因此而留下追查,爹说,父子未断情,你性格未变,天贺庄是你的,庄主之位也是你的,别管天奴的身份,你永远都是贺家的子孙!”
  真感人,她摸摸鼻子,确定自己忍住眼泪鼻水。这就是何哉对她临时下毒的原因,好有理由留在天贺庄查明真相……只是,他下毒也够狠,不毒自己却来毒她……她很识趣地移开几步,任这对兄弟说话。
  她也挺可怜的,哪儿都是成双成对的,就她一个人被赶来赶去的……她回头一眼,车艳艳已不在,只剩公孙云。
  公孙云在那儿伫着,并没有要远离这对兄弟的打算。也对,他是云家庄记史的公子,理当把这一刻记下来,她来到他的身侧,道:
  “闲云公子,方才多亏你相助。”
  公孙云望着她,慢条斯理道:“我是护棺,不是护人,漂姑娘想必清楚才是。”说到“护人”时语气有些加重。
  她当没听见,笑道:“是是。那个……闲云公子可会送我们出中原?”说送是好听些,一路监视才是真。
  “为免车护法对我误会加深,我不会亲自送,但会请几位老前辈送你们出去。”他道。
  王沄皱皱眉头。这不是摆明押着她们出去吧?同样是监视,但公孙云送,那意义大不相同,至少车艳艳心甘情愿地被送出去。
  她不喜欢跟车艳艳同处一室,就是此女心情不豫时,杀人图痛快,也不懂得毁尸灭迹,到头还遭人来追杀……
  要她,她至少先挖个坟地,或者讨个化骨散来,再动手……唔,当然只是想想而已,她双手不沾血腥,不沾不沾。
  她寻思片刻,又与他对望半天。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打量,她注意到他的俊眉轻扬,在等着些什么。
  她深吸口气。自来中原后,她需要大量空气的机会变多了,因为她发现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一直悬啊悬的,很容易断线的。
  “闲云公子当真不便送咱们出去吗?一点机会都没有?”她很卑微地回。
  “也不能这么说……”他留了个尾巴,不说绝。
  她撇撇唇,不太甘愿地问:“我记得……上午闲云公子提到曾被人救过?”
  “是啊。”他上等的面皮仿佛是万年不变的山,一点变化都没有。
  “你为了报恩,赠予玉佩?”见他点头,她唉了一声。“说起这个,小女子也有个印象,话说我少年时,似乎也曾顺便救了这么一个人……他也这么巧,给了我一个玉佩……”
  “沄姑娘可别顺理成章,托了个理由来塞我。”那声音依旧冷冷淡淡的。
  “我怎会呢?我记得这个玉佩的模样是……”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云家庄的玉佩分三等,我的玉佩是葫芦形,上头云烟袅绕,天然自成,我十三岁成为闲云公子后,便以内力在上头雕了‘闲云’二字。任何一个没有看过的人,都能形容出来的。”他十分客气道。
  王沄看着他半天,最后慢腾腾地背过身,自左右袖口内袋各自取出一物。
  当她回身,交给他玉佩时,公孙云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无波的黑潭起了绝艳光彩。
  “虽是四块碎玉合凑,但合起来正是闲云公子的玉佩吧?”
  “是我的,没有错。”
  王沄负手叹了口气。“真没有想到,原来我曾是闲云公子的救命恩人啊。”
  “沄姑娘大恩,我一直想报答。”
  妖媚的眼眸难得愉快地,带着小小的得逞,直视着他。
  “那现在就是闲云公子报恩的时候了。报完这一次,就用不着再费心血了,麻烦你,送车艳艳跟我,一块出中原。感激不尽。”
  公孙云,年二十六,再遇佳人,从此纠缠不清。
  ——闲云记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7
第三章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救几个人,一一讨个信物索求恩情才是。
  幸亏她天性多虑,当日思前想后,回头挖出玉佩,又怕留有这样的信物,它日被这人的仇敌追杀,索性让何哉以内力震成四瓣,收藏在不同处。
  爽啊……被人赶出门,还有如此优渥的生活,全是云家庄的功劳。
  云家庄在中原地位超然,其弟子遍及各地,各路江湖皆礼让三分,尤其这一代的闲云公子简直是块会发光的金子,走到哪儿都像是个活招牌,人人敬重这招牌,尊重这招牌的每一句话。
  换句话说,跟着这招牌走,不管到哪儿,都能保证衣食无虞,而身为这块金子的救命恩人,她不得不说,她救得好救得妙,她可以笃定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曾经救了二十岁的闲云公子。
  为了避免冲突,公孙云领她们走的是偏僻野路,云家庄子弟总是先一步安排妥当,让他们不但走得不辛苦,夜宿野外时还有着帝王般的享受。
  如果不是她意志够坚定,真的要从此巴着闲云公子了。
  “你喜欢闲云吗?”
  冷不防的问话,让她差点扑地。她瞄瞄前头的公孙云,照旧一身织锦白衫,却再也没有那日她误看的洛神美态。
  “你喜欢闲云吗?”车艳艳以为她没听见,再次询问。
  “绝对不喜欢。”这是标准的保命答案。
  “你竟然会不喜欢他。中原人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喜欢他,你怎么可能不喜欢他?”车艳艳怀疑道。
  男女老少都喜欢?那是对大家长的感情吧!“那一定是我眼力不佳。”她只能这样答。
  “你不喜欢他,真是太可惜了。”车艳艳冷冷笑道:“能从你手中抢走男人,那滋味必是百般的痛快。”
  “我喜欢的,车护法还瞧不上眼呢。你不如去跟江湖第一美人海棠仙子抢,那才叫真正的成就感!”王沄有意转嫁。
  “邓海棠是什么人物?也配得仙子这等名号!”
  王沄点头附和。“论气质、论相貌,车护法才配得这种天仙名号!”艳艳仙子……她很想转身大笑。如果哪天有人叫她仙子,她直接跳崖算了。
  车艳艳本来迷恋地盯着前面的闲云野鹤,听到王沄的恭维,刹那闪过疑惑,她改而注视身侧的女子,道:
  “皇甫,你真令我迷糊了,你我同生教中,个性却大为不同。”
  王沄应和:“正是。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个性不合,不能深交,但你的所作所为,我一直看在眼里。你豪放……不,你做事大胆狂放,是个聪明的女中豪杰,你应该早看穿我不适合教中生活,如果可能,我希望能终老乡野,将来还盼车护法能留我一条生路。”
  车艳艳厌恶道:
  “你我个性是不合,你做事畏畏缩缩,该拍教主马屁时绝不嘴软,偏偏教主心中想什么你全猜得到。皇甫沄,我最恨你这种不明不白的态度,你要争教主之位,尽管挑明说,斗输了我甘拜下风,但你老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我就是瞧不惯你!”
  王沄垂眸,又抚起她的玉箫。她不想抢,真的不想抢啊……
  车艳艳冷哼一声,越过她,正要追上公孙云,想了想又回头,冷笑:
  “今晚你跟你那个天奴闪远点!本护法有事要办,可别故意阻拦,要不,大伙走着瞧吧!”语毕,离去。
  王沄闻言,傻眼。有没有搞错?是谁在做偷鸡摸狗的事?这摆明车艳艳晚上要夜袭……她摸摸鼻子,考虑要不要送上春药之类的,维持彼此友好关系。
  但她想,车艳艳宁愿以美色去迷惑公孙云,也不屑用春药征服他吧她又瞄着前头的九重天仙。中原讲礼,只怕公孙云还没遇过一个会夜袭的女人,不知道他能不能逃过女劫?
  她咳了一声,掩去嘴角恶劣的笑。说不想偷看是骗人的,但她还是必须维持原则,少听少看少……
  她又瞥见有人来到她的身侧。她和气生财笑道:“五公子有事?”
  这一路上不无聊哪,何哉不多话,但九重天外的天仙跟五公子尽地主之谊,让霸王客人完全感受不到“被赶出门”的不悦感。
  “也没什么事,只是差不多该把脉了。”
  又要?她扬起眉,慢慢卷起袖子,任他把脉。
  边走边把脉,这人的功力也很高啊……这几天路上,她闲来无事,打听后才知云家庄的数字公子个个清秀,丰姿令人折服,与闲云公子算是情同兄弟。只是,再怎么亲,迟早会相互背叛吧。
  “五公子,我可请教一事吗?”她随口问道。
  “皇甫姑娘请说。”公孙纸语气和善,对她很有好感。
  “这个……听说,闲云公子对车护法笑过?”她只是好奇而已。
  公孙纸一愣。
  她笑道:“这几日我也不是睁眼瞎子,五公子会笑,闲云公子却不会笑,想必闲云公子的笑容十分贵重,车护法得到他的笑,那自然是……”
  公孙纸收回把脉的动作,与她悠闲地步行在山路上。他道:
  “谣言只能信一半。当日车护法来中原,正好闲云也在场,他一听来者自报姓名是车艳艳,便笑了。”
  “就这样?”她还以为至少来个三笑姻缘……车艳艳未免太把持不住了吧,笑就笑,有必要这样一笑就倾心去了吗?
  “那是两年前的事。其实当时尚隔一段距离,不料让车护法瞧见……其实,闲云心里早有人了。”他有意无意地说,等着她发问。
  她忍,再忍。闲话通常要适可而止,不然好奇心一定会害死人的。公孙云心中有人……她很想知道,但她想还是不要再问下去了。
  公孙纸等了又等,就是没等到她提问,便道:
  “姑娘身子已无碍,但还是要多休息,唉,现在顶着大太阳赶路,其实有损姑娘底子的,虽然这一时半刻是看不出来,但年老了就知辛苦,话说……”
  王沄有些瞠目结舌,愣愣听着他就地开堂授课。从二十岁年轻不注意讲到七十岁身骨衰败……是不是烈日当空,这位数字公子嫌无聊,拿她来打发?
  为了不伤和气,她始终微笑以对。
  忍啊忍……真正的忍功是人家泼粪还能面带潇洒的笑容,她这种小小的左耳进右耳出很容易做到的。
  一炷香过去……两炷香过去……她的脸皮抽动着。
  “这样吧,晚点我写份药单,皇甫姑娘记得长期服用,保证五六十岁也能像三十岁一样年轻。”他道。
  她又差点扑地,多亏她长年练就坚忍的意志,这才没有一脸呆滞。她只是让他解毒一次,没有必要这样包办她的后半生吧?
  “五公子药理真是……很精通啊。”
  公孙纸理所当然地接受赞美。“云家庄个个都要长命百岁,我当然要多用心在药理上。”
  “活那么久也不见得是好事。”她微笑道。
  “姑娘怎能这样说?活得久,才有机会去完成自身梦想,就算没有想做的事,那也可以去找,天下之大,总会有想做的,我的理想就是兄弟们活到七老八十,还能健步如飞、面貌如春,你要想想,能跟喜欢的人健健康康共度几十年是多么幸福的事……”
  她错了,真的错了。
  一炷香过去……忍……忍到闪神也要继续忍……
  “……当然,食补也是非常有效,食补与药理双管齐下,如果能少年开始调养,保证可以延年益寿,百病不生,姑娘来云家庄吧,我一定会让姑娘试……”他鼓吹她来。
  两炷香过去了……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终于落下,砍中她疲软过度的心脏,她深吸口气,诧异地看着前方,声音略大:
  “闲云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真是失礼了,五公子,你家公子找我……”狼狈大步跨前追上公孙云,无视车艳艳恨恨的眼神。
  “沄姑娘?”
  王沄来到他的身侧,气不喘地笑道:“闲云公子,有一事劳烦你。”
  “沄姑娘请说。”公孙云道。
  “方才我走着走着,察觉好像有人跟着咱们……”车艳艳的天奴们平日都跟随在后,没有命令是不会现身的,她遂道:“我指的是,好像有豺狼虎豹之流的,烦你回头看一看。”
  他闻一言,嘴角似要上扬又压下,回头看了一眼,道:
  “是姑娘多虑了。”
  “是吗……”她随口应着:“五公子在后头吗?”
  “他在跟何公子聊天。”
  她暗松口气。果然人不能看表面,公孙纸年方二十多,相貌俊秀,看似温柔,但嘴巴一开,那就是几个忍字都不够挡。
  她装作很有兴致跟九重天外的天仙聊天,他也非常配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她注意到车艳艳放慢脚步,脱离三人行,但她宁愿惹毛车家护法,也不想再回头听一个正值芳华的青年像老公公一样唠唠叨叨的。
  公孙云问道:“再过二日,便要分手,沄姑娘真要回白明教吗?”
  “回是一定要的。小女子毕竟是护法……虽然这十几年来平静许多,护法几乎等同虚设,大权都在教主手里,但,我还是该回去的。”她笑道。
  “姑娘那日提及云是闲云野鹤时,语气十分羡慕……”顿了下,他语气同样自然。“如果姑娘能够找到庇护之所,也许可以脱离白明教。”
  说得真容易,这世上哪来的势力能庇护她?再者,真有这样的势力,也不会是白吃的午饭,这代价只怕不小。这公孙云,是打算挖白明教的墙角,还是别有居心?
  她寻思着,竟揣测不到他心意。云家庄属中立,难道就因为她是救命恩人,所以特地提点她生机?
  她下意识摸摸袖袋里的两块碎玉。当日,面对四块碎玉,他面不改色只收回一半,剩下的,等他报完恩再收去。
  当日她领他出天林,如今他领她出中原,果然一报还一报,冥冥中自有天定机缘,逃也逃不了啊。她随口闲聊道:
  “闲云公子,既然你写史,一定对白明教有所了解,历代左右护法几乎是水火不相容,到最后,一定是一名护法成为教主,另一名则死于非命。你道,我跟车护法,各属哪种结局呢?”
  他闻言,停下脚步,与她对望。
  她有点讶异,望进那双称俊但无波的瞳眸里。“闲云公子?”
  他轻微俯下脸,以只有她听见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道:
  “教主的人选,早已定下,不是吗?”
  教主的人选,早已定下。
  就是她。
  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她就已经明白了,不管逃到哪里去,不管装傻多少年,那个位子,一直在等着她。
  她慢慢垂下眼。夜风吹来,衣袂展扬,艳红的衣色几乎被黑暗吞噬。
  “姑娘。”
  “嗯?”她没回头。
  “今晚云家庄的人备了衣物,可要更换?”
  “不用。”她习惯穿自己的衣物,自然些,安全些。
  “要梳发吗?”
  “好啊。”她随口道,挑了块大石坐下。她又摸着不离身的玉箫,目光落在脚边映着月辉的小溪,若有所思着。
  何哉轻巧取下束环,打散她的长发,轻柔地梳着。
  “姑娘在想什么?”
  “我在想,今晚会不会有人挨不住美色,不小心生米煮成熟饭。”她心不在焉道。
  “……姑娘是指车护法跟公孙云吗?”
  不是指这对,还有哪对?她事不关己,一入夜,随便吃了口饭,就带着何哉远离营地。不偷听不偷看,即使香艳刺激,她也如老僧入定,绝不胡思乱想……
  虽然她有点好奇闲云公子会有怎番的表情?那样冷情有加的面具会不会掉下来?掉下后的真正神情又是什么?
  “以前我没特别注意,她打野食可有失败过?”她喃喃自语。
  “姑娘以前年少,自然不会注意。车护法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重新束妥她的长发,又问:“姑娘需要补妆吗?”
  她想了想,点头。“也好。”看来公孙云在劫难逃了。
  何哉绕到她的面前,没有亮起火折子,便开始熟练地为她重新绘起妖艳的妆容来。她看着何哉,忽然又问:
  “何哉,你也是中原人,想必跟公孙云有几分相近。中原人拘束,多半是挨不住热情妖媚的姑娘,是吧?”
  “……一个年少就位居高位的人,没有坚实的定力,是没有办法在这位子坐久的。”何哉只能这样答。
  她笑了两声,不以为然。“这得看什么事啊,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公孙云也不例外,他一定有弱点,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哉,现在你要回去,还是来得及。即使你有天奴烙印,贺容华也不会嫌弃你。”
  何哉沉默一会儿,才道:“我跟着姑娘。”
  她也没有追问为什么他一定要跟。反正到最后,他终究会后悔,那现在什么感动的言词都是假的。
  “你道,如果我一头白发回去,教主不知会不会放过我?”
  “除非姑娘死,教主是不会放过姑娘的。”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她够灰心了,用不着再重击她。
  “姑娘早就知道让我回去送父亲,定会被教主带回,但还是允我去了,为什么?”他突然问道。
  她面不改色,又抚着她的宝贝玉箫,闭眸迎着夜风,道:
  “因为……我敬老尊贤吧。”
  何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
  她笑出声。“反正我说话就是这样了,何哉你要跟着我,就必须习惯我说话的方式。”
  何哉点头。“姑娘说得是。既然我跟定姑娘,当然要习惯姑娘的用词。”
  她神色还是自然,但执箫的手指却抖了下。
  “你去瞧瞧,车艳艳夜袭成功没有?小两口子要还在你侬我侬,就搞清楚公孙纸跟那些天奴到哪去了,咱们今晚就跟他们一块窝,省得出意外。”
  何哉静静地退下。
  夏日夜风,带点燥热,但空气中却有一分湿意,看来明天大概有大雷雨了。她来回走着,沉思着,忽地发现她手指不定时的抖两下,不由得失笑。
  原来,贺容华手抖不是隐疾,而是看见亲生兄长回来,激动地压抑自身情感,却在指间爆发出来。
  何哉现今模样,已与年少大有差别,尤其他与她一样,出外皆抹上妖邪的浓彩,贺容华能一眼认出,想必布局已久。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止不住笑意。原来,她的弱点还真不少,一激动也跟何哉的亲弟差不多。
  跟定她?
  何哉没有明说,她却知道“跟定”二字,包含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他说得好容易。言知之易,行之难,她可是明白得很。贺容华希冀兄长留在天贺庄,何哉却选择跟她定,其实原因不难推敲,何哉跟在她身边十年,不论是外貌、内在都变了,他已经不适合留在中原这种礼教繁琐的地方,唯一的路就是跟她走在同一条道上。
  而她非常高兴何哉跟她走。
  湿凉的风劲,让她回神,专注去思索下一步。再两天,就要出中原了,她不信教主不会有所动作,如果车艳艳只是专程来带她回教,而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那她把头剁下来当椅子坐!
  会出什么事呢?教主之位必在一年内有所传承,教主会出什么绝招逼她就范?她寻思着,推敲着。
  她想了又想,突然间背脊竟起了阵阵寒意。
  她猛然抬起目光。
  夜晚的山林风光几不可见,秀俊的男人身形就在十步外的地方,如果不是衣袍拂动,她几乎不敢确定眼前有人。
  “沄姑娘。”
  那声音,如清泉静流,如清风拂面,她心头莫名一跳。不只心头一跳,还惊骇于此人的无声无息。
  “闲云公子,这么晚了……”小两口子缺一,不知道他是如何善后的?
  “正因这么晚了,姑娘该回营地歇息才好。”那声音清暖中带着天生的冷意,接着,他自黑暗中现形,朦胧的月光罩在周身,他扬起清眉,朝她一笑。
  她双眼暴睁。
  他来到她身边的大石,撩过衣角坐下,径自道:
  “你一定疑惑,我是怎么寻到人?你腕间有铃,铃声随风响,寻声而来就能找到人。”见她没有回话,他笑道:“姑娘是教我的美色迷惑了吗?”
  “……你真是说笑了,闲云公子。”她沙哑道,天知道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声音来。
  她跨前一步,重新打量他。刚才,她看见了什么?他一展笑,风华毕现,明明是上等男色,她心中竟然又恍惚了……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媚于语言啊……”
  “沄姑娘?”
  “……不必理我。最近,我跟洛神很有缘……闲云公子,你有酒窝?”
  他微地一怔,道:“沄姑娘看得倒仔细。”那样子,似乎又想笑了。
  她回神,咳了声。闲云公子一笑便有酒窝,这消息传出去不知有没有好处?
  “白日有些话不便聊,现在正巧只有姑娘与我,索性摊开了说好。”他正色道:“你想离开白明教,云家庄可以相助。”
  她一怔,与他对望许久,而后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地说道:
  “云家庄属中立,公子们的事迹都是中原武林津津乐道的,可其中从来没有人形容云家庄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那自然是我跟他们的交情不够深。”
  “就因为我曾救过你,你才破例相救?闲云公子,你这算盘可不算精。当年我不过是领你出天林,说句实话,我这几年来,绝不只救过像你这样的名门之后……”
  “人人都是自天璧崖下来?”他声音有异,目光微厉。
  “当然不。能上天璧崖的,至今只有你。我做的,都是举手之劳,但闲云公子想要做的,等同是跟白明教作对了,这样一来,岂不是成了我欠你?”
  “欠不欠很重要吗?你可以再考虑。只要一句话,我定全力相助。”
  “……”欠不是问题,反正欠了不还是常事,而是公孙云到底是何居心?
  叮叮咚咚,有人来了。他自大石起身,挥了挥衣袖,说道:
  “出天贺庄后,一直有人跟着咱们,不过,都是中原各派的人,我已吩咐下去,找来数字公子劝退他们。姑娘无罪,其身份却容易让人下手。”他越过她的肩头,扫过某人一眼。又道:“我自当力护姑娘,不让人有可趁之机。”
  “多谢公子!”她笑道。“有闲云公子的保证,我就安心了。”
  “早些回营地吧。”
  她笑盈盈的作揖,尾随他往营地而去。反正车艳艳夜袭不成,不干她的事,要怪就怪这九重天外的天仙意志力无坚可摧,要不就是他不吃美人关那套……
  何哉跟在她的身后,她低声问:
  “这几天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是,都是自天贺庄一路尾随而来的年轻人。”
  她沉吟一阵,低语:
  “天奴之事,中原武林一直介怀,我想,他们会等到公孙云离去后才出手,但如今公孙云已在劝退他们,这帐他们不会不买,就怕教主从中耍手段……”真头痛。要揣测一个人的心思容易,但要想象一个疯子怎么做,那真是痛苦得要命,她又不是疯子,哪里猜得到?
  她只知道出中原前,一定会有事发生而已,教主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机会的!
  来到营地,她看见公孙云与公孙纸同坐一处闭目养神,而天奴与车艳艳在另一头。她惊愕脱口:
  “她怎么了?”满目怒火,满面红晕,坐姿笔直得可怕。
  “她被独门手法点穴了。”何哉平静答道。
  “……”她沉默一会儿,目光又忍不住绕到公孙云身上。这人,是男人吗?今晚的车艳艳多娇美多像一朵值得撷取的艳花啊,不去撷,反而硬把花朵塞进泥土里,这象话吗?
  他察觉她在看他,忽地张眼,那俊眸竟是澄莹如水。
  她心头又是一跳,连忙撇开视线。
  她就地坐下,何哉取来备好的薄毯盖在她的腿上,她道:
  “你睡我后头吧。”
  “是。”何哉盘腿而坐,与她背靠背的。
  看似相互取暖,却是各自保护彼此的背后。这样的举动,她已经习惯了,但显然有人不习惯。
  她注意到公孙云一直在看她。
  明明无潭的黑眸,今晚却是生了动人的潭水,荡着,漾着。
  她闭上眸,视若无睹。最近她《洛神赋》背得很熟,暂时不想再背下去了。
  今晚,她心情很愉快,有何哉的言知之易行之难的承诺,同时看见另一个男人的笑容。
  大家长呢……云家庄的人,一定常看见他这一面,据说他武功奇高,救命恩人恐怕只有她一个,他当然会百般照顾,把她当亲人一样看待……
  他的笑,不是迷惑人的主因,而是他的笑,噙着亲昵,改变了那偏冷的相貌,令人如沐春风,如获至宝。
  难怪他在外人前,不大有面部表情,原来,他的笑,是给自己人看的,也只有那种已经有家人的人,才能展露这样亲昵的笑吧。
  可惜,她不会有,所以她一点也不留恋,也不会遗憾。
  她闭目养神,背后有何哉靠着,她很放心,于是纵容自己进入深层睡眠,满脑子都是那样春风拂面的笑意……
  这样的笑,绝对是一种毒素,不能过于沉溺,思及此,即使在睡眠中,她还是直觉一凛,下意识地思索着她与何哉的未来之路。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7
第四章

 

  山雨欲来,大风吹得人人衣袍狂舞,何哉一路跟在她身侧,挡去部份强风。这样的天色,这样的风,在盛暑带来一抹清爽,只是,她总觉有些不安稳。
  她说过,她能活到现在,老天给的运气占多数,她的第六感也很强,空气中有种危险的气息,但就是猜不出会发生什么事来。
  突地,远处天空爆出七彩缤纷的烟火来,其声如雷,众人抬头望去,公孙纸脱口讶了一声:
  “闲云,烟火!”
  公孙云眯眼,头也没回道:“你跟着两位护法。”
  王沄瞧他一身白影迅速脱出视野之外,不由得暗暗惊骇此人轻功绝顶。
  本来大雨将下,云家庄已在前头备好躲雨之处,但如今情况,也只能施展轻功跟随公孙云以防调虎离山。笑话,公孙云可是镇山之宝,千万不能离太远。
  葱葱茂林自眼前掠影而过,她始终尾随车艳艳与她的天奴们三步远的距离,何哉跟在其后,公孙纸则在她的身侧。
  “你也不必担心,中原少有人敢动云家庄的人,真的敢动的,多半是山野强盗或者不入流的江湖人。”公孙纸轻声道:“会发烟火,九成是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依这方位来看,正是先前布置避雨处的弟子与被劝退的各派青年撞在一块,有可能起了争执吧。”
  王沄奇异地瞄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公孙纸微笑道:“你思考时,总会抚箫,这箫里有剑,对护法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过,凡事不要往坏处想去,常往坏处想,易影响心脉,久而久之,心病一起,百病缠身。”
  她轻轻抖了下,生怕他又继续来个长篇大论,连忙停止抚过玉箫的动作。她怎能不往坏处想呢?不去想,她不知死了几次;不去想,怎会有防备?
  前头已有人迹,她身形随着众人飘然落地,而后一怔。
  公孙纸也是一脸震惊,瞪着公孙云怀里的青年。
  “老七!”他遽喊,奔上前。
  王沄又习惯性抚上玉箫。泥地上有好几具尸身,身上都是云家庄的衣物,她无视其他各家门派围上前的少侠们,蹲在死者身边,观察一阵。
  “姑娘,都断气不久。”何哉低声道。
  她没有应声,不再理会地上尸首,反而观察周遭的地形。这里地处悬崖,崖面陡峭,本该是烟霏露结之处,但雨势将下,冲散了烟雾。她站在悬崖边往下一望,这处悬崖远不及天璧崖那处高耸难登,但跌落下去怕不死也重伤。
  她又来到公孙云身边。
  公孙云正封住七公子的几处大穴,公孙纸双手发抖,试着做初步的治疗。
  “……我带了七名弟子,他们都……走了吗?”七公子刚及弱冠,他气弱游丝,双眼无神,却强逼自己锁住公孙云。
  “都没有痛苦的走了。”公孙云为他灌入真气。
  “是吗……闲云,我不知道那是谁,但他功夫太可怕,或者,这个人是两个人、三个人……”七公子哑声道,嘴角不停地冒血。
  “小七别说了,等你好了再说!”公孙纸颤声道。
  “现在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连他或他们的人影都看不到,要不是闲云亲授我轻功,我才勉强躲过那一击……否则现在我也……”喉口猛呛着血。
  “小七,我可不管了!你不是在交代遗言!”公孙纸点住他的哑穴,咬牙瞪目道:“要说,等你好了再说!”
  王沄漠然注视一切。
  “闲云公子,我们是亲眼目睹了!”某门派里的少年英雄恨声道:“我们虽晚来一步,但这些云家庄子弟的尸身,不是刀伤也不是剑伤,纯是震碎五脏六腑而死。白明教右护法持鞭,左护法主剑,教主隔空即能空手取人性命,这样的邪派功夫,自是白明教所为。”
  王沄淡淡笑着,插嘴道:
  “如果是敝教教主出手,今日诸位也不会活着了,只怕有人嫁祸。”
  “妖女纳命来!白明教让我小弟成了天奴,让他羞愤而死,让我父亲无颜面对各家门派,今日我也要你们尝尝天奴的滋味,令你们像狗一样的游街示众!”
  不知哪里先出的手,长剑的剑光遽闪,疾速弹来,何哉立即挡在她的身前。车艳艳美目一狠,冷笑:
  “好啊!就来瞧瞧今天谁会死无全尸!”她长鞭一出。
  公孙云掠身拂袖,震飞长鞭与凌厉的剑刀。清俊的面容微微苍白,眉目却是十分严厉。
  “两位这时候动手,就是不卖闲云面子了。”他厉声道。
  “闲云公子,他杀了云家庄的人——”
  王沄几乎要朝他五体投地了。据闻云家庄极为护短,自家人有人死伤,他竟然没有当场对她与车艳艳发难,她感激涕零,果然是神人也。
  她若有所思,环视四周。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必有后续发展。
  教主的目的是什么?绝不是要白明教与武林闹翻这么简单而已。教主的目标一定是她,但杀了云家庄的人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想了又想,就是想不出教主真正的目的。
  就在这当口,她注意到事情有了变化。
  跟踪而来的,都是一些年轻气盛的江湖青少年,并没有那么尊敬云家庄,她也早就察觉公孙云刚才简直是不要命的输了大半真气给七公子,就为了保住七公子的一丝气息。
  如今的公孙云,面色雪白得惊人,眉目虽冷厉,但这些青少年仍是胆大,有人出了手,接着,一个、两个、三个……
  大混战啊。
  她始终冷眼旁观。公孙云不可能痛下杀手,他袖袍一挥,竟是疾过人群,卸下他们的兵器。
  眨眼间,已有大半江湖人双手空空。
  有人朝她出手,她头也没抬,何哉自她玉箫中抽剑相敌,她只道:
  “伤人可以,别杀人。”
  混战之中,她轻轻曲身,问着护住七公子的公孙纸道:
  “七公子还能活下去吗?”
  “当然能!”公孙纸肯定道。
  她想起,他曾说,希望自家人能活得长长久久,光冲着这点,她又笑道:
  “这里乱,七公子再也挨不得丝毫损伤,我们挪挪他吧。”顺便借机保持友好关系。
  车艳艳喜欢找机会杀人,她可不是,这两者间还是要分清楚的好。
  公孙纸轻点了头。“麻烦皇甫姑娘了。”
  她帮忙托着人,一路退到崖边。七公子动了下,突地张开眼,努力瞪大望着皇甫沄。
  她心一跳,这人双眼已浊,应是离死不远了吧。这样看着她,她可不是仇人,别把她记得这么深,她是不兴来世报的!
  公孙纸轻轻抚着他的眼皮,在他耳畔低语:
  “是皇甫沄没错。闲云没有猜错,就是她。”
  王沄内心微疑,瞧见那七公子又剧烈地动了下。
  公孙纸尽量让语气充满笑意,再道:
  “跟闲云想的一样。你自告奋勇打点咱们的吃住,不就是为了看她?等你康复后,你可以仔细看她了。”说是这样说,公孙纸的眼泪却无声的滑落。
  她疑心更重,又瞧见七公子血红的嘴角隐着笑意,十分怵目惊心。他手抖了下,她迟疑一阵,确定他无害,这才伸手握住他发凉的掌心。
  山边的风极强,几乎将人吹上天去。隐约地,她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公孙纸猛地抬头,与她对视。
  一阵地动!
  “闲云,地龙醒了!”公孙纸大喊。
  不对!世上哪来这么巧的事?她目光乍异,难以置信。是炸药引起的?她生平仅见过一次炸药炸地,就是在她年幼之际,炸得土石翻飞,比地龙遽醒还要危险。她见地上开始龟裂,立即帮忙扶起七公子,让公孙纸背负着。
  何哉立即退到她的身侧。
  “快离开这!”她面色遽沉,已无平常的畏缩。
  公孙云显然也发觉异样,凌厉之声响遍山崖。“快下山!”
  王沄尾随在后,脚步微地不稳,何哉扶她一把。“姑娘,小心!”及时避开坍崩的山石。
  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自到天贺庄后,她仿佛就被一条无形的线勾着,一步步往这里走来。天崩地裂,教主想要谁死?他要谁死,都太容易了,还是……
  公孙云返身疾落,背起了七公子,回头看她一眼,问道:
  “你追得上来?”
  “自然是可以。”她还有何哉呢。不过,云家庄的人真是重情重义,七公子性命难挽,他们还是不放弃。
  可惜,可惜!太可惜,她始终在那扇门之外,被重情重义对待的名单上并没有她。
  脚下又是一个虚空,何哉及时抓住她。山崖崩裂的速度奇快,她还没走两步,碎石又塌,她左脚一滑,再靠何哉稳住她。
  “大哥!”
  不知何时,天贺庄的少庄主竟自林间窜出,她一愣,浑身竟起无比寒意,何哉心知不妙,喊道:
  “姑娘跟着我!”
  大喊同时,他掠身上前,及时托住被点住穴道的贺容华。林间再次进出暗器,直往此处而来。
  何哉右手扛着贺容华,左手持剑硬生生挡住一枚暗器,公孙云拂动袍袖,卷住另一枚暗器。
  暗器共三枚,公孙云返身再追,但已是不及。
  “皇甫沄,侧避!”他立即喝道。
  王沄眼明手快,侧退一步,以玉箫抵住,当的一声,她滑退两步,但也终于扣住暗器。
  她正吁口气,脚下却是再度虚空,一个踉跄,她避之不及,竟滑下山崖。
  何哉面色大变,正要扑前逮住她的腰身,哪知林间又有暗器,这一次银光对的正是贺容华,如果他不顾一切救她,那贺容华必死无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恍然明白教主精心计画了什么。
  “皇甫姑娘!”公孙纸大喊,扑向前要拉住她。
  言知之易,行知难……言知之易,行知难……坠落的身子速度并未减缓,她看见何哉眼底窜过狠意,随即,他收手反身护住贺容华,放弃救她。
  就在他旋身之际,她已错失被救先机。
  地面崩裂得厉害,公孙云脚下极为不稳,仍是只手抽出腰带,硬是缠住公孙纸的腰身。
  公孙纸极力要勾住她的衣袍,但速度不及她坠下,碎石直落,公孙纸痛挨几下,心知闲云撑不了多少,闲云轻功再好,也需立足之地,何况他还负着老七,能撑多久?
  正这么想的片刻,腰间紧缩,竟是把公孙纸拉了上去。公孙纸心一冷,知道闲云当机立断做出决定了。他撇开视线,不敢再看王沄。
  就这样,一切都在眨眼间发生,狂风吹得她宽袍膨起,她也知道自己在坠下,公孙纸不敢看她,这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她眼睁睁地望着白雾迅速拢去山崖上的身影,终于笑出声。
  “哈哈……”她笑了又笑。“哈哈哈哈……”笑不止了。
  亏她烦恼了十几年,今天倒好,结局提早出现了。
  她闭上眼,任着风速领着她的身子坠落。人死前不都该走马看灯吗?为什么她脑中浮现的是何哉昨晚说的跟定她一生一世?
  她以为从此她可以稍微安心,因为多了一个有承诺的家人。
  她又想起公孙云那亲昵的笑,这样的笑只针对他所谓的自家人。
  这世上不就是如此吗?每个人心中都有重要的人,自然会剔除不能救的人。
  她只是不幸点,被归类在这种可以救就救,不能救就放弃的人而已,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会被舍弃。何哉问她,明知允他回天贺庄为老父送终,下场必会被教主一网捕获,为什么她还要这么做?
  因为,她在等着何哉背离她。就算现在不背离,将来也会背离,而她果然料中了。
  公孙云想拉她出白明教,愿给庇护之所,可惜,大难来时他还是先选自家人。这是人的天性,她不会有怨,只是有一种“啊,终于发生了”的松懈感。
  以后也不必再烦恼她认作亲近的人何时会离去了,也算是老天给她的好运气吧。
  疯子教主用这种手法让她认清这点,让她明白自身的孤单,唉,是不是太激烈了点?好好跟她说,她也早就懂的。
  如今把她玩死,疯子教主到哪去找继位人选?车艳艳是万万不可能,只怕新任教主继位,车艳艳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她意识飘渺。山风不停地吹,令她有种错觉,这风是要把她吹上天的,极凉的气息拂过鼻尖,虽然明知生死在刹那,但对她来说却像永恒。
  风啸声不绝于耳,她忽地掀开眼,瞧着不知什么颜色的天空,突然间,她猛地咬牙,靴底试着踢出,在半空中踢了好几次,竟然让她踢到崖壁,她反应极快,藉力翻了个身,手中玉箫运气抵住崖石。
  可惜她力道不足,没有剑的玉箫只能算是个没有用的鞘身,虽然使劲,但箫身直滑,嵌不进一个稳点,身子不似之前快坠,但照样在下坠着。
  她再咬住牙根,扯下身腰长带,飞地腾出,目标是壁上巨石。哪知,风速吹掀了她的腰带,她愣愣看着,随即又笑出声。
  狂风将她朱色的长腰带吹得狂舞乱窜,像是艳红的血在眼前舞动。她恍惚盯着,注意到腰带尾竟莫名缠上崖下的树梢。
  她面色大喜,但盼这长带不会中途断裂,她连忙一卷又一卷缠上手腕,身子才跌进茂林间的刹那,勉强有止住之势,崩的一声,腰带又被扯断了,她整个身子硬生生跌在地面上。
  剧烈的楚痛几乎自手臂蔓延到整个身子,嘴一张,连喷了几次血,血花染上她视野中的天空,又尽数溅上她的脸。
  她瞪着半天,发现自己还能看见天上的云,才确定她还活着。
  她勉强忍住呕吐,强迫自身爬起来,左臂又是一阵剧痛。她脸皮不停地抽动,背脊阵阵麻感,但她知道要是现在不爬起来,便再也别想站起来了……
  她的面皮不停地抖动着,无法控制。她低头看着左臂,这才发现肘骨自肉里翻出,下臂几乎要断了,难怪她痛得连心都绞了起来。
  从小到大,她不是没受过伤,但没有像今天这样九死一生,她有点惊讶自己竟能忍到这种地步,连个痛都没有喊出口,她又想抹去滚落脸颊的血,却发觉右手还紧紧握着玉箫。
  她瞪着玉箫看好一阵子。这种箫留下有何意义?她松了手,任它滚到地上。
  她抹着脸,发现不止有血,还有湿答答的眼泪。她哭什么?有什么好哭酌?
  刚才虽然减缓冲势,但撞上地面的力道不小,头破血流,背脊还在麻感流窜,她深吸了口气,五脏六腑因此遽痛起来。
  不知老天是在捉弄她还是给她运气,竟让她在重伤与死亡间,选择了前者。她手指不停地抖着,踉跄走了一步,不能控制地跪了下来。
  喉口一直在压抑着,一张口就是喷出血来,她得忍下。她瞄见左腕还扣着那个天奴环。
  她眸光带冷,用力解开天奴环,不屑抛开。天奴环没有钥匙,终生解不得,以前确实如此,但她十四岁那年就知道如何解开这环,连何哉也不知情。
  这环,还要着做什么?
  心头绞痛,头痛欲裂,她还是憋着一口气,强迫地站了起来。
  大雷在响,只怕再一会儿就要下起大雨。这正是时候,大雨一下,什么足迹也消失了。
  她咬着牙关,跌跌撞撞地走出崖壁,每走一步,晃动的左臂仿佛连着心头,带来无比的楚痛。
  现在她不止流血流泪还流汗了。
  袖口微沉,她记得袖袋是两块碎玉,可惜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拉掉它。
  她慢慢回头看着她跌落的地方,山上碎石落下不少,但不致会覆盖住一具尸身,地上也有血迹,若真有人下来寻她的尸身,只怕也要在大雨过后。
  那时,找不到人,会以为她走了。
  而她,确实走了。
  从此天涯海角,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没有人相伴。
  没有人相伴才好。没有人相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踪迹;没有人相伴,她不用想着这人何时会背叛她、她会何时背叛这个人,多好啊。
  自今而后,逍遥一人游,疯子教主倒是助她一臂之力,不必再考虑何战。
  她非常潇洒地旋身而去,头也不回。
  每走几步,便痛得跪在地上,如果能失去痛觉,多好?但她不能。失去痛觉就表示她离昏厥不远了。
  她又爬起,挑战自身最大的忍度,一步一步,慢慢往前。
  大雨开始下起,消灭她每一步的足迹。这样才好啊,把她的存在抹去,不留痕迹,管他什么何哉、管他什么公孙云,她不希罕任何人!
  混蛋,这么痛……她绝对可以忍。古时勾践都能忍气吞声尝粪便了,她这算什么?忍忍痛而已,就算手断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忍,她忍……咬牙地忍着……只要她走出这里,只要她没中途断气,只要她能忍着憋住这口气,以后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
  赤色的身形,逐渐消失在大雨之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7
第五章

 

  一身土黄色的简便女衫,上短衫下长裙,腰间随意系了长锦带,非常朴素且简洁,只是质料上等,加上该女相貌十分俊俏,整个人看来就是顺眼得很。
  黑色的长发是待字闺中的打扮,随意弄了个玉簪,长发及腰,其中还有几条细致的细辫。
  她负手走进酒楼,迎面的店小二,问道:
  “二楼有位子吗?”
  “有有,姑娘上请。”
  她看他一会儿,道:“你新来的吗?”
  “是是,小的刚来这城里做事。”
  她应了一声,慢步踏上阶梯。二楼空的位子还多得是,她捡了个靠窗的坐下,经过认真阅读菜单后,道:
  “来几道油炸的菜色,愈油愈好,荤素不忌。”
  “姑娘要不要尝尝几道药膳?这是上回云家庄五公子上酒楼时,咱们掌柜求来的,全中原就咱们一家有呢。”
  她面皮抽动一下,笑道:“下回再试吧。这次,就上我要的菜色。”
  店小二嘴里应着,殷勤倒茶时,注意到这姑娘生得好看,眉间带俊,如果她打扮成年轻男子,他想他也认不出她是个姑娘家。
  她瞟他一眼,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没,小的是想,小的第一次看见什么叫男女皆宜。姑娘真是……”一时想不出特别的形容词,只得重复:“真是很俊哪。”
  她闻言,笑了。“唉,我穿这样你也觉得我像男子,那我也算失败了。”她叹气。“一个男人打扮成女人,果然不容易啊……”
  店小二结结巴巴:“姑娘是宜男宜女相,扮男便像俊俏男子,扮女自然是女的……现在明明就是女的嘛。”
  她失笑:“我饿了,小二哥,你快上菜吧。”
  店小二连忙下楼打点着。
  她习惯地把玩筷子,望着窗下的街道。
  正值午后,用饭的客人逐渐增多,当店小二送饭菜上来时,二楼已增了三、四桌客人。
  店小二又发现她以左手玩筷,几次筷子滑落,左手似乎有点问题。
  他放菜的时候,闻到淡淡的药香味来自她身上。他低头偷觑,发现她的腰间系着荷包,之前明明没有看见的。
  “怎么了?”她扬眉问着。
  店小二盯着半天,讶声:
  “原来如此,姑娘腰间锦带过长,行走时遮住荷包,这一坐下,荷包便露了馅。”这姑娘的腰身是细的,但再怎么细,也用不着这么长的腰带吧?
  “这腰带可以做许多事,好比能救人一命。”她笑道。
  “原来如此。”顾客至上。顾客只愿点到为止,他就算好奇得要死,也绝不能追究,于是,他退下了。
  没有多久,二楼的雅座已满。再上来的客人张望一阵,来到她靠窗的这桌,客气问道:“姑娘,可否共桌?”
  她瞟一眼,大方道:
  “请随意吧。”
  来者是两名二十出头的中原少侠,面目皆属上等,气质颇佳,有礼的道谢后就各自落座,招来店小二,简单地点了几道菜。
  “姑娘是江湖人?”其中一名年轻少侠问道。
  “算吧。”她专心吃着饭。饭不可吃满饱,方为养生之道,她遵循着。
  “可有名号?”
  “我想,没有吧。”
  原来是初入江湖的姑娘。两名年轻男子放松心情,又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她看似年轻,却没有江湖小女侠的娇气与轻浮。
  各门各派都有女子习武,年纪到了便慢慢领进江湖,一开始仰仗着师兄弟,行事过于冲动,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完全不像近年的江湖小女侠,且她眉宇又俊得漂亮,肤色健康,吹弹可破……两位年轻少侠想到同一处,面色皆是微红,不由得同时咳了一声。
  她瞄瞄离他们咳嗽时很近的菜色。她忍,吃吃人家的口水,也不算什么……绝对可以忍。
  其中一名年轻人转移心思,道:
  “古兄,你专程来这扬州城,是为了上云家庄吗?”
  另名年轻人正是古少德,他道:
  “正是。朝廷六年一次武科举,今年银手三郎屠三珑拔得头筹,将会是朝廷重要栋梁,屠三珑居无定所,去年曾在云家庄住过,与闲云公子交情颇佳,家师差我上门恭贺,顺道誊上一份银手三郎的事迹回去,供本门子弟参阅。黄贤弟特来云家庄,也是为此?”
  那叫黄贤弟的年轻人笑道:
  “没错,再冉正是为此而来。顺便跟数字公子探采口风,邓家庄有意跟银手三郎结这门亲事,这事若是玉成,那将是江湖上一大喜事。我想再顺道……”
  “瞧一眼无波仙子?”古少德笑着接道。
  她闻言,差点把米饭喷出去。无波仙子……她忍,一定要忍!
  这种小事绝对能忍!世上没有忍无可忍,只有一忍再忍!她深吸口气,左手试着动茶壶,沉重的力量让她左手臂轻轻抽痛着,使不上力来。
  “姑娘,我来帮忙吧!”两个男人同时说道,互看一眼,又撇开视线。
  最后古少德替她倒了茶,问道:
  “姑娘左手有伤?”
  “有点小伤而已。”她非常客气。“多谢公子……”
  “在下古少德。”连忙自我介绍。
  “在下黄再冉。”他也不落人后,迅速说道。
  “……哦。”她应道。“你们继续聊继续聊。”
  “姑娘在等人?”
  “是啊。”她看着窗外,不想在吃饭时说话。
  两人讨了个没趣,便吃着午饭。隔桌的人也在闲聊,声音略大,她被迫听着,古少德也听见了,低语:
  “唉,半年前那事,还在谈呢。”
  黄再冉面色有些尴尬,含糊道:
  “是啊。这么久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好谈的。”
  “黄贤弟怎能说这种话呢?这事发生才半年啊。云家庄弟子死的死、伤的伤,魔教皇甫沄也坠崖而死,听说是有人故意为之,悬崖上藏着炸药,事后车艳艳与闲云公子下崖找人,却只找到一具尸身。这炸药是谁放的?一直是个谜。”
  谜?当然是谜啊,她忖道。云家庄的人死了,皇甫沄跟车艳艳的天奴也都死了,这炸药到底是白明教放的,或者是心怀怨恨的中原人放的,一直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她是事后听说的,白明教教主意外地没有追究皇甫沄的死因,只是要求皇甫沄的专属天奴何哉回到教里复命。
  据说,当时何哉选择回到天贺庄,从此不见人影,云家庄几次派人前去,何哉都不见客。
  天贺庄的庄主依旧是贺容华,每个人的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谁也不敢掀,谁也不敢问,云家庄在江湖大事件里到底写了什么,一直封锁在汲古阁第三道门后,谁都怕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是掀起大动荡的时候。
  谁敢做那抢先者?
  古少德叹了口气:
  “听说,当天有十几名年轻人,仗着几分功夫跟踪他们,欲杀护法立功,但山崩时,却得仰赖闲云公子才能活着回来。可惜这几人羞愧,守口如瓶,至今没人知道到底是哪家子弟干出这种混事来?说不得连炸药都是他们下的手。”
  黄再冉回避着,埋头吃着饭。
  她也没吭声,品尝油滋滋的鸡翅,街上一阵骚动,她往下看去,瞧见有人牵着马入城。
  一进城,除非紧急事件,否则都得下马回庄,以防扰民,这是云家庄的规矩。她瞧见两抹白影牵马走着,后头那个是公孙纸,前头的自然是传说中九重天外的天仙公孙云。
  “回来了!”古少德喜色道。“正好,跟闲云公子一块回庄。”
  他正要下楼,忽地瞧见公孙云抬起头望向二楼来。
  古少德绽出笑,要打招呼,又见公孙云嘴角轻扬,毫不吝啬的微笑。
  古少德顿时失了心魄。
  “无波,一块回去吧。”公孙云朗声道。
  她叹了口气,道:
  “忍字头上一把刀,《洛神赋》我背得滚瓜烂熟,小事一桩。”她习惯性地负手下楼。腰间长长的系带几乎与长裙下摆同齐,店小二看了十分心惊,真怕那腰带曳在楼梯间时被人踩了。
  她慢悠悠地走出酒楼,来到两人面前。
  公孙纸道:“你今天吃药了没?”
  “吃了。”娘,你回来了。
  公孙云浅浅一笑:“老五是担心你,虽然你恢复得很快,但你忍功极强,说不得,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了。”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爹,你也回来了。
  她幼失怙恃,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蹦出爹娘来。早点来嘛,二十岁才还给她爹娘,是不是太晚了?
  “一块走吧。”
  “嗯。”顿了下,她指指后头。“有人要跟着一块回庄。”
  公孙纸越过她的肩头,瞧见忙着下楼的古少德跟……他面色立时不豫,低声道:“那姓黄的,认出你了吗?”
  “我想,没有吧。”她耸肩,帮着公孙云牵马,先行走着。
  非常非常悠闲地走着。
  江无波,京师人氏,乃走上和尚在红尘俗世的孙女,两个月前,她与一名小弟投奔云家庄。
  云家庄除了弟子外,向来不收外人,但走上和尚与公孙父执辈有过命的交情,于是破格收留江无波,并将那名小弟收作云家庄子弟,重新培养。
  江无波之父只是个读书人,但走上和尚在当年的武林间颇负名望,故此女也算是名门之后。
  据说,云家庄数字公子在见过江无波后,惊艳其貌,遂提笔写下“无波仙子”的名号。
  也曾听说,几次闲云公子曾提议,收她为义妹,但遭她客气婉拒。这样的美女,不知跟海棠仙子相比,谁为出色?
  在这样的心思下,最近进云家庄借册的年轻人增多了。
  她并没有被云家庄遮着藏着,江湖嘛,男女见面不拘小节,也确实有不少年轻人在云家庄看过无波仙子。
  第一眼,这女子生得俊,带着几分爽朗的英气,本来这样的人名号为仙子不太名副其实,但仔细再一看,这年轻姑娘气质沉稳,俊若明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历代江湖美人不是清露之貌,便是月华之相,少有这样的俊貌封仙子之名,但不表示江无波没有这个本钱当仙子。
  不管适不适合,名号一传出,念久了看久了,审美观感自然潜移默化,尤其,这可是云家庄公子们公认的,谁敢说自己的眼光出了问题,就是跟云家庄挑战权威。这是某位数字公子很得意洋洋跟自家人说,被她偷听到的。
  这简直是拿自家金字招牌暗搞恶势嘛!她暗自警惕,将来在江湖上看见什么、听说什么,都不要再相信了。
  每天傍晚,她固定跨进一间院子,寝楼前有一名数字公子在守护着。
  “无波姑娘。”那名公子微笑道:“今儿个不见你,原来你上酒楼去了。年轻就是好事,两个月前你才能下地,没有想到最近就开始活蹦乱跳了。能四处走走是很好,但觉得哪儿不适,可千万别忍过头,砸了老五的招牌。”
  “……多谢四公子建言。”
  她负手站在院内一角,等着每日固定的晨昏定省。果然没一会儿,公孙云自楼内走出,明明是快过年的天气,他额面却有薄汗。
  四公子看他一眼,叹道:“还是老样子吗?”
  “老样子就是好事,兴许明儿个就醒来了。”公孙云注意到她站在一角,遂似笑非笑道:“无波,你可以进去了。”
  她客气地施礼,在两人的注视下走进寝楼里。
  坐在床缘的公孙纸一见是她,笑道:
  “正等着你呢。”
  她慢腾腾来到床缘,东张西望,瞧见桌上药碗已空。显然公孙云替床上的病人输了真气后,又帮助公孙纸喂着病人药汁。
  她拐了张凳子,坐在床前,望着床上的病人。
  “开始吧。”她道。
  公孙纸又瞄她一眼,对着昏迷不醒的病人道:
  “阿遥,我是五纸,我来看你了。”
  “阿遥,我是无波,我来看你了。”
  “你躺了半年,也该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可耍笑我的医术了。”
  “你躺了半年,也该醒了。再不醒,其他兄弟就耍笑五纸的医术了。”她照本宣科,绝不遗漏半句话。
  “阿遥,今天我跟闲云赶着入城,连顿早饭也没吃,午饭随意啃了点干粮。”公孙纸报告行程。
  “……阿遥,今天我……上酒楼去吃。”
  公孙纸睨向她,嘴里再道:“今天中午,我跟闲云吃的是饽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时刻养生嘛。”
  “……阿遥,今天我任店小二作主,他自动送上油得不能再油的油鸡,酥得不能再酥的脆饼,我无力阻止,只好吃完它。等你醒来后,可以去试试。”报告完毕。
  “江姑娘,”公孙纸淡淡地说:“听起来,你今天吃得颇为丰盛。”
  她客气道:
  “哪儿的话,吃惯贵庄饮食,再到外头吃三餐,那简直是油腻得可以。”
  “既然江姑娘吃得过油,晚上就吃清淡些的吧,晚点,请到‘双云榭’用饭。”
  她道了谢,又坐在那里照本宣科,对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说着一天琐碎事,直到一炷香结束后,公孙纸才放她出楼。
  天边已抹上朦胧的灰色,夜晚即将要降临,近日来访的江湖人遽增,庄里子弟会在主要道路点上明亮的灯火。
  烛灯一夜,至薄白天光才会熄去,这样的烛油终年结算下来,所费不赀,云家庄哪来的钱耗在上头?
  她本以为他们刻苦耐劳,人前无比光辉,人后缩衣节食,但这些人不但衣着追求舒适,连生活也十分讲究,嗯,根据她的推敲,公孙云可能发现金矿了。
  有人拉着她的衣角,她低头一看,据说是她小弟的小江弟正看着她。
  “大、大、大姐……”面目清秀,还有点婴儿肥的八岁小男孩,脸红红,小手紧抓着她的衣裙,结结巴巴道:“四公子说,今天你上双云榭吃饭,在去之前,请先到女眷房那头打转。”
  她想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但点头道:“好。”
  反正她是寄人篱下,人家要她做什么她就得做。好比,这小江弟本来就是云家庄新进小弟子,一切还在塑造重整中,为了替她捏造身份,这小男孩就这么成为她的小弟,从此,对她晨昏定省。
  她还得负责检视这只的功课……算了,小事一桩,她也能忍。云家庄喜欢把一件捏造的事件模仿得这么真实,她照办就是。
  这只小的对她晨昏定省,奉她为姐,她也没占多少便宜,必须对楼里那只晨昏定省。
  楼里那只,正是当日悬崖上迹近气绝的七公子公孙遥,听说他是公子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数字公子里最崇拜闲云公子的一个。
  公孙纸虽然救回他一条命,但他始终昏迷不醒。
  在道义上,她确实该负些责任,所以,当云家庄提出要求,要她每日上公孙遥那儿家常几句,她也欣然同意。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对昏迷的人讲几句话又不会削肉去骨,她绝对能忍受。
  “大、大、大姐,请跟我走。”小江弟小声道:“这次你不能走错了,上次你走到男子那头,六公子气得骂你,这回要小心点。”
  她扬眉,应了声,跟着小男孩走。
  人家要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是她悲惨的写照。
  她王沄,曾是白明教左护法皇甫沄,如今改名江无波,隐姓埋名寄住在云家庄。
  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她是寄生虫,自然得完全地低头,所幸,低头不必太费力,她颈子还负荷得了,于是就这么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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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当日的记忆她不太愿意去回想。
  那样的痛,她能忍下来已非常人所及,再去回忆,等于是再度疼痛。
  她只记得她在大雨中走着,不理中途跌了几次,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突然气绝身亡,就这么一直走着。
  她听不见雨声,也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雨势过大,林间雾气渐浓,已局限她的视野,巨大的痛感更令她开始模糊眼力。
  一抹人影,若隐若现地,就在不到十步外的距离。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那人一直与她对视,而后慢慢张口说了什么。
  与其说她无动于衷,不如说她根本听不真切,只知那人疾步来到她的面前。
  他徐徐伸出手,她目不转睛,发现这手是要摸上她的额头,她直觉避开。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而后他垂下目光,惊痛地瞪着她的左臂。
  他说什么?她不懂。
  他疾手封住她几道大穴,她却连动也没有动。
  “沄姑娘,我来晚了吗?”他目光直视着她。
  那声音,带点沙哑,竟奇异地渗进她的听觉里。
  她想了想,礼貌性是该回他话,遂道:
  “不算晚,至少我还活着。”她不知她有没有把声音发出去,只知他还在望着她,她只得再道:“闲云公子,何哉呢?”
  “我没有注意,也许,他正想法子下崖。”
  她以为她走了很久,公孙云与何哉他们已找到下崖之路,才来救人,但听他意思却又不尽然如此。
  “沄姑娘,我带你回云家庄好吗?”
  这不再温润也不清冷的沙哑声音,一直困扰着她。如今她的思绪不像以往活络,停顿半天,她才恍然大悟,苍白的唇微地上扬,眸中却无笑意。她道:
  “闲云公子不必介怀。我并未记恨你们,人在遇难之际,先救自己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她,不算是他或何哉的自己人。
  事实就是这样简单。言知之易,行之难,其实,就算何哉许了一生一世,她心里高兴,却也不怎么相信,今日的事情,只是验证她所想而已。
  现在,她真正心如止水了。
  他还是凝视着她。她淡淡道:
  “它日若是我遇上这种事,自然也先救自己人。”
  “我第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第三次,总要救到你。”
  这客套话她听多了早习惯了。“多谢闲云公子,恕小女子无法施礼了……剩下的那两块玉还在我袖袋里……”要讨回去就自己拿吧。
  “那就放在你那里吧。”顿了下,他轻声道:“你愿意让我救你吗?”
  她轻怔,总算明白他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的原因了。
  她垂下眼,没有感情地笑了声,而后,她低声道:
  “那就麻烦公子了。”语毕,她终于放掉忍字,任着痛感蔓延全身,双眼一翻,倒进他的怀里。
  当她再度清醒时,是在云家庄里。
  “我真讶异,你受这么重的伤,竟然能步行这么远。”公孙纸劈头就说。
  刹那间,她真想呻吟出声。放过她吧,她是重伤,但她的听力还在,这个人的长舌功夫足以毁灭她的忍字,为什么要让她看见这个人?
  “你放心,现在除了咱们几人,再也没有人知道皇甫沄还活着。那天大雨下了三个时辰,雨势结束后,闲云建议跟车艳艳下崖寻人,我们安排尸身,换上你的衣物,尸身面目全非,车护法没有怀疑。”公孙纸轻声道:“那是其中一名弟子的尸身。在闲云安排下,暂时在那里入坟,等过两年,才带他回庄正名。”
  “……”她垂眸。
  “闲云负着阿遥、托着我,无法再分身救你,当时雨势已经过大,车艳艳他们已退往山下,我们是最后走的,闲云把阿遥交给我后,自崖上跃下。”
  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她,被迫听着陈年旧事。
  公孙纸眨眨眼。“他可不是殉情,他轻功极好,平日要他飞走崖壁,那是轻而易举,但那天视野不清,他敢在乱石还在崩塌的悬崖行走,实也不易,沄姑娘等能说话后,一定要感谢闲云的。”
  她这才发现她张口似无声音。其实……公孙云跃下山崖又如何?如果不是她运气好,他寻到的只会是具刚断气的尸身。
  公孙云够义气了,果然是江湖大家长,虽有先后顺序,但他能救的一定会下手。
  皇甫沄能自世上消失,正是她所期盼,从此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应付那个走火入魔的疯子教主。她该感谢他了,不是吗?
  据她盘算,教主最多再撑一年,就得找人接任,在那之后,就算她被人揭穿,她也不在乎了,从此当个真正逍遥的闲云野鹤。
  从极苦转到极乐,她还真是不能适应。但,终究一个忍字,只要能忍,她就不信她撑不下去。
  公孙纸忽面露疑惑,道:
  “你知不知道你躺了多久?回到庄里才两天,你就清醒过来,这绝不是你身子底打得好的缘故,你头破血流,肘骨断裂,五脏六腑稍有移位,你左脚也扭了,怎能走那么远?更别谈其它伤口了。另外,虽然我加重麻沸散,但也绝不可能一点也不痛,为什么你没有流露出痛苦?”
  “……”反正她不能说话,就避谈此事好了。
  公孙纸笑笑,而后点开她的哑穴。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之前我怕你痛得哭天喊娘,但现在,嗯,你真的可以说话了。”
  她瞪着他看半天,公孙纸耐心等待。
  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她终于开口了——
  “……痛……”
  “什么?我没听清楚。”他一脸无辜。
  “……好痛!我很痛!”她哑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她绝对能配合喊痛。
  “真的很痛?那你为什么不哭呢?”
  “……”她咬住牙根。
  “五弟,别欺负沄姑娘了。”低哑的声音,在角落。
  她这才发现公孙云一直站在那里。他上前,遮住床头大半光明,让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醒得太早,这不是件好事,我知道这是你的习惯,但还是得放松下来,这样好睡点吗?”
  掌心轻压在她的双眼上,逼得她不得不合眼。
  “闲云,你就在这里陪着她吧,我去看看阿遥。”
  “嗯。”他移坐在床缘,声音还是沙哑的,令她怀疑他的喉咙坏了。
  男人的掌心带着暖意,很快就烘暖她的眼皮。她记得,一路被送往云家庄的途中,痛得发狂,她绝对能忍,但她必须清醒着忍,就是这双手覆住她的眼,沙哑地在她耳边重复说着:再睡一下,睡过去就不会太难熬了。
  现在,她再睡一下应该不打紧,她想,云家庄暂时是安全的。闲云公子跟公孙纸都算是客气到有礼的正人君子,在这样的地方养伤,绝对是万全之策。
  于是,她小小放纵,任着眼皮上的温暖覆去她的意识。
  一直到后来,她才发现……才发现……
  她被骗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7
第六章

 

  这半年来,她彻底发现云家庄人人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她老牛慢步,一步步走上桥。每走几步,遇到有灯之处,小江弟就熄去,到最后整座桥都没入黑暗之中,只剩双云榭的灯火。
  长桥灯灭,只留榭中灯火,表示此路不通。
  她待在庄里六个月,很明白云家庄的作法,云家庄来往外人不少,偶尔,云家庄人也需要独处空间时,便会采取这种作法。灯不明,勿往前走。
  上个月,就是用这招,公孙纸让厨房依着他的食谱,做了全桌药膳食补,招集留在庄内的公子们躲在这里品尝,她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也被迫在场。
  “大、大姐,我先走了。”小江弟红着脸,取过桥上暗格灯笼,迈出有点胖的小腿跑回岸边。
  她慢步走上双云榭,主人早已入座等着她。
  他清一色的精绣白衫,衬得整个人玉树临风,只手托腮,正作短暂的养神,垂于身后的黑发融入夜色,偶尔被风吹起,真有那么抹出尘的味道。
  人不动时,倒也是上等的天仙,就是可惜啊……
  他动了动,俊眸张开,瞧见是她,不由得笑道:
  “你总算来了。”
  “你要饿了,可以先用饭。”她道。
  他闻言,嘴角又是上扬,笑得十分可爱。可爱到,竟然让她发现他有两颗虎牙,有没有搞错?天仙是不可能有酒窝跟虎牙的。
  “无波还跟我客气吗?都算是自家人了。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她深吸口气,贡献出小竹篮,道:
  “这是全油小烤鸡,食用完毕,请务必毁尸灭迹。”她也不想问,为什么这人能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他以小刀切分,分于她一半,而后抬眸问道:
  “你今天上酒楼听见什么闲事?”
  “也没什么。”
  “酒楼闲话极多,古少德与黄门子弟都在,他们正值风光,所聊的话题必是以大事为主。”他道,看了她一眼,嘴角依旧噙笑。
  她想了下,道:“就是聊……海棠仙子跟屠三珑的婚事。”
  “原来是这事。我正要跟你提,邓家堡有心与屠三珑结这门亲事,这婚事绝对能结成,到时,云家庄是一定要到场,你身子若是许可,不如一块去看看。”
  “公子,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海棠仙子……总是第一大美人……”她内心有疑问。
  他深深看她一眼,并没有答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她默念着,而后深吸口气,道:
  “……闲云,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个海棠仙子,总是第一大美人,难道你不曾动心过?”
  他阖言,展开笑容道:
  “照你这样说,我一见美色不就晕头转向了?”
  “也对,娶妻当娶贤,相貌倒在其次,以后闲云娶妻,妻貌虽丑,但品德必是天下无双。”她有意无意这样说。
  他定睛望着她,嘴角还是噙着那亲昵的笑。
  这样亲昵无比的笑,令他整张俊容活了起来,眉啊眼的,连那上等的姿色都沾了春,春风漫漫无止境,这正是她的感觉。
  她不得不承认,他能拒美色于千里之外,她当然也能,只是眼光会小小的贪恋一下,这是人之常情、人之本能,不能怪她,尤其当他冒充洛神时。
  同时,这样的春风,令她想起她卧床养伤的那一阵子。
  她的意志力惊人,不出两个月她已能自行起床,并想下床练走。本来公孙纸不同意,但公孙云说了一句:
  “这几个月,我都在庄内,不如我来帮忙吧。”
  帮忙?他能帮什么?她内心疑惑,但人家是救命恩人,她忍习惯了也不敢多言,便由得他帮忙,后来才发现他这个忙帮得真是……
  每天早上他扶着她下床,初时只在房内绕圈子走就已满头大汗,他也不阻止,她要走多久他就扶多久,后来她发现不对劲,她的精神力远远大于肉体的支撑,第一天走太久了,第二天她想要起床,但只能瞪着床顶。
  因为她的身子完全拒绝跟她配合。
  他就坐在床缘,又化身洛神,绽出绝艳的笑容。
  “无波,如果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走,意思意思也好。”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妖孽啊!
  从此,她非常规矩,练走累了绝不硬撑,到最后,他也不帮扶了,就坐在院里的亭内,明明是秋老虎的时节,他却笑得如春风拂面,满地都是春色。
  “这样吧,我就坐在这里,提供点美色,女孩儿爱俏,希望你能因此有动力,走到我这儿来便可休息。”他鼓励着。
  第一次她听见时,差点扑地,以为闲云公子被人调包了。
  第二次她听见时,已经麻痹。
  她适应很快,非常非常快。
  每一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平日道貌岸然的人,背后以奸淫掳掠来发泄都有可能,公孙云人前清若冷泉,人后腻笑腻得紧,不仅如此,当他笑时,便是真心诚意,开怀至极,从无虚假。这点,她倒是佩服得紧。
  他仿佛看穿她的想法,又笑:
  “无波可曾想过,如果连对自家人都戴着面具,那这一生一世也真是辛苦到底了。”
  “闲云说得是。”可惜她没有什么家人,自然无法发掘她的另一面。
  两人静静吃了一阵。她难得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享受悠闲的时光,最近这样的时光增多了,她不知好不好,但她总是放纵自己。
  一桌菜色偏属清淡,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养生茶。天天都在养生,还不如一刀杀了她还快些。活那么久做什么?想要看尽天下变化吗?
  她被迫喝了一杯,不由得暗叹口气,悄悄把清淡的药膳转到对方面前,她改吃全油小烤鸡。
  油滋滋、香喷喷,吃了心情多好。
  他看了她一眼,又替她倒了一杯养生茶,道:
  “任何东西,总是要平均分配的好。”
  “我身子虚,要养胖些才妥当。”她理所当然道。
  他有点无奈,终究还是替她解决了那些药膳。食后,她恭敬地呈上鸡骨盘,他走到栏边,一一运气,鸡骨顿成粉末进了湖里。
  高招啊!她感动到崇拜了,以后偷吃不怕被抓。
  他取出雪绢汗巾,擦干手指。他见她也拿出同样的汗巾拭手,不由得笑道:“我以为你用色彩鲜艳的帕子。”
  她也坦白:“既成江上无波,就改用跟云家庄同样帕子,比较妥当。”
  “依你习惯,任何东西都不可沉迷,不可久留,方为保命之道,是不?”他含着笑,在月光下显得十分雅致,甚至带着几分怜惜。
  她撇开视线,负手望着暗沉沉的人工湖面,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无波,你不觉得奇怪吗?不管是我,或者云家庄人,甚至大部份的江湖人,若携汗巾,都是素白面居多。”他忽然道。
  这些日子只要他在云家庄,就很喜欢跟她闲聊,她不否认她也喜欢这样的闲聊。她想了下,道:
  “我以为这是中原人的喜好。”
  “实不相瞒,我二十岁那年,有个救命恩人……”他笑意盈盈。
  她瞟向他。
  “那救命恩人以素帕为信物,我瞧出她不情不愿的给,我回庄后,全庄改用统一的汗帕,没有多久,江湖上的年轻男女,皆以云家庄马首是瞻,以素帕为贴身汗帕。”他轻轻晃了下手中雪白无瑕的帕子。
  那举动,配着这人,当真是淡雅风情无边,难怪人人选用这帕子。
  她暗自深吸口气,恼声道:
  “你早就看穿救命恩人的心思。连白明教护法车艳艳都因此改用同样的帕子,它日你一见到一个拿出艳色帕子的人,这人,就值得怀疑了,是不?”她这根本是自跳陷阱了。
  公孙云但笑不语。
  她摸摸鼻子,也没有再追问,只是与他一块欣赏月色。
  今晚不到十五,圆月被乌云遮了大半,但月辉仍然均分在每一处上。远方的庄楼灯火通明,生气勃勃,她几乎可以想见前头云家庄弟子忙着待客,后头却是自成天地的宁静。
  “夜深了,小心着凉,我送你回房吧。”他道。那声音又有些怜惜了。
  在这里看月亮看到天亮她也是愿意的,但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只道:
  “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嘴角含笑,道:“这可不行。你伤势是康复了,但身骨尚未养好,如果遇上示爱少侠,你想避也避不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她闻言,又差点翻栏落湖。
  示爱少侠……她没有遇过好不好?
  “何哉的功夫不弱,甚至是上等了。”他道:“他功夫传自于你,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但照说你这小师父功夫应该比十四岁时要强许多,不料,你……功夫实在过弱。”
  你就直说了吧,她暗自失笑着。他以为她功夫高强,却没有料到她落崖后情况惨不忍睹吧。
  反正底子被他看穿,她也就直说无妨了:
  “我十四岁那年冬,不料惨遭教主道儿,功夫可以再练,进展却是太慢,我也没那么多心力于武学,所幸那时有何哉,我本姓王,是遗腹子,先父生前改姓皇甫,我把王家武学全授于何哉,各人天资不同,他算是上等资质,学了十足十。”她淡淡地说道,提及何哉时,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她瞟到公孙云的衣袖动了动,却不知是被风飘动,还是他想搂住她安慰她?但他神色自在,让人看下出所以然来。
  “这样吧,反正你在庄里闲来无事,功夫慢慢练也好。”他沉吟一会儿,粲光抹过那双深潭。“不如,从现在开始吧。”
  “……敢问,如何开始?”她有点发毛。
  他在月光下笑得好迷人。“我不是严师,你用不着防我。双云榭到岸边不算远,但中间并无使力之点,你轻功行吗?”
  她观望一阵,迟疑点头。“应该可以。”
  公孙云笑道:
  “你要不成,我就在你身侧,喊一声即可。”
  “……”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她暗自运气,随他跃出栏外。
  他白衫飘飘,在月色下果然俊得令人觉得接近他的周遭,便是进了天界一般。衣袂泛银,全身朦胧如幻,这衣色简直彻底衬脱出他清冷的气质,却又将他的春色,不,春笑融得极好,可见此人十分会穿衣,不知道像这样穿衣像谪仙的人物,脱了这身衣物,赤身裸体的还会像仙子一样吗?
  这念头令她微地一怔,脚下顿时落陷,随即她被人自左侧稳稳扶住,翩然落在岸边。
  明明在眼前的人,竟在转眼间退至在她身侧,她连捕捉都不及,难怪那日他敢冒险在乱石中跃下山崖……她心如止水了,是不?
  “无波?”
  “没事,只是……一时虚软。”她低头一看,看见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上。
  他也注意到了,徐徐收回手臂,道:
  “失礼了,无波。我本要扶住你臂膀,但你左手不易用力,我只好改勾住你的……”
  她缓缓抬起脸,望着他回避的目光。看起来,他的表情在表达歉意,但嘴角隐约有着开怀的笑意。这样的不遮不掩,是把她当笨蛋呢,还是把她视作自家人,所以最真实的一面都展露了?
  她暗叹口气。寄人篱下嘛……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据说她落崖昏迷在他怀里时,是他抱着她走了一阵,才交给其他人的,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他陪着她一路走回寝楼,中途有弟子经过,立即上前:
  “公子,玉面书生求见。”
  “玉面书生?”她笑:“这名号真有趣。”
  “玉面自指相貌俊美。”公孙云随口答着。“无波,你先休息吧。”
  她应了声,走进院子,回头看他状似沉思,却还站在原地。她耸了耸肩,推门入了寝房,没多久,她听见细碎的脚步离去。
  她推开窗子,夜风拂面,他果然已经离去。她望着夜景一阵,执起她几乎垂地的锦带。
  锦带的尾端带湿,是刚才差点落湖时浸到的。她盯着一会儿,回头看见衣柜已有新衣。
  她好奇地摊开新衣,款式跟她身上穿的差不多,却是春白色,腰带也是长到垂地。他聪明,料中她心里害怕,无论换了什么新衣,腰带一定过长。
  她掌心微微发汗,想起那天如果不是腰间长带缠住树梢,短暂的止住冲势,她早就因极快的坠速,摔得脑浆迸裂,从此以后,即使她凡事都能忍,但也下意识地缠着长腰带。
  先救自家人是理所当然,可惜她只有一个人。
  只有自己能救自己,谁也靠不住。
  思及此,她叹了口气。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知道这句话她有没有用错?
  今年的冬天还算暖,她养病养得不辛苦,她愉快地躺上床。这张床,她睡得很安稳,不像以前,只有何哉在,她才敢放肆睡着。在这里的日子很悠闲,有时会让她以为现在只是一场梦。
  等梦醒了,才会发现她早已脑袋迸裂躺在山崖下。
  “姑娘。”
  她猛地张开眼,直觉防备地望着房内。
  那是何哉的声音,几乎近在耳侧。
  她小心环视黑漆抹乌的室内,确定无人,才暗吁气息。
  她满头大汗,下床喝了足足一杯凉水。晚上的全油小烤鸡果然油得她口干舌燥,她又推开窗子,远处的灯火已熄,凉风令她感到放松。
  现在她再也不会下意识去抚着玉箫,也不再有铃声一直跟着她,却还是会想起何哉。
  她不想待在房里,遂出门四处走走。云家庄一草一木,令她无比安心,虽然这不是个好现象,但偶尔纵容,应该无妨。
  走着走着,她来到公孙遥的寝楼。她想了一下,推门而入,里头烛火未灭,却没有人看护。
  她坐在床缘,望着依旧沉睡的少年。
  每天晨昏定省,不是要她内疚,而是要她当公孙遥是自家人,这点她岂会不知?她叹道:
  “今天我带了只烤鸡回来,被迫分给闲云。你们庄里,总是奇怪得很,这么爱养生,养到七老八十又如何?”嘴角轻翘。“不过,我尊重你们的喜好。”她又道:“听说,我是跟你一块送到云家庄的,明明容易活下去的是你,到头来却是我先醒来。能醒来,便是一个新人生,是不?”
  何哉何哉,她曾经想过,真能摆脱教主,那么,她与何哉就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过着兄妹生活……当然,绝大部份她很务实的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只有她一个人,果然,不出她所料。
  “闲云几度想收我为义妹,你说,我该答允吗?”说着说着,她也笑了。
  她十岁被迫收何哉当天奴,一个小孩子为了活下去,只好亲近十六岁的大少年,久而久之,表面上几乎算得上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只是,最后还是比不过同姓的血脉兄弟。
  可能因为太处处为自己设防,她从来不曾想过情爱方面——
  “闲云对我,是有点情意,但这情意是打哪来的?”她好奇想着。十四岁那年,他看见了什么?
  就算看见她裸身好了,她也不认为他会就此负了责任。相处久了才发现,表面客客气气的人,其实喜好很分明,私下不爱的东西是不碰的,相对还有点洁癖,上回她看见他与人用饭,别人碰过的菜他是不碰的,他却愿意跟数字公子们还有她一块共食,她是不是该说,其实她已是云家庄的一份子了?
  这想法还挺不赖的,但不能想太久。公孙云是毒罂粟,一旦真心碰了,怕是再也离不开,这是这半年来被逐渐腐蚀的她,所下的结论。
  这样的美色,这样的宁静,其实……嗯,她还满喜欢的。
  轻微的声响,让她以为是看顾的人来了,她本要回头,但目光却瞪着床上的病人。
  床上的病人不知何时张开眼,虽是气虚却也很诧异地望着她。
  醒了!醒了!
  “你……”
  她呆呆地看着他。
  “醒了啊!真是太好了!”那声音自她身后淡淡地响起。
  她回头,看见闲云正站在她的身侧。
  公孙云看见她也是一怔,伸手轻触她的眼角,她直觉回避。
  “我没别的意思,你的眼里……有泪。”
  她摸摸眼角,又望向公孙遥。公孙遥看看她,又看看闲云,哑声道:
  “你是谁?”
  “我?”她笑道:“我是江无波,暂住在云家庄。”她轻轻握住他瘦弱的小手。“你等等,我去找五公子。”
  正要松手,公孙遥反而用尽力量拉住她。他又看看公孙云,再望向江无波,轻声道:“你声音……我在梦里一直听见……你的烤鸡……别让五哥知道……”
  她闻言,笑出声。“好。”又要起身,那少年还是握着不放,她下意识地抚着那过长的腰带,道:“我跟闲云去去就返。”
  他张口欲言,她却眨了眨眼睛。
  最后,他终于松了手,闭上眼。“江姑娘,我衣柜里有个小盒,是干草味的,你顺道拿去给五哥,叫他多带几盒过来,我在病时总爱闻着这味的。”
  “好。”她回头。“闲云,你拿还是我拿?”
  “你拿吧。”闲云坐在床缘,守着公孙遥一会儿。
  她打开衣柜,看见好几个一模一样的精致小盒,她一一打开,终于找到干草味的,她暗自深吸口气,而后合起。
  她与闲云小心出了寝楼,她又开了盒子闻着。“这味道真好闻。”
  “是么?”他淡淡道。
  “你半夜还来探七公子?”她随口问着。
  夜风依旧,却在空气中带点奇异的气味。
  “不,我本来是去找你,瞧见你出来,就一路跟了过来。”
  “你半夜有事找我?”她瞟着他。
  他停下脚步,目不转睛。“无波,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那……”
  “闲云,我对你,好像也有那么点意思在。”她非常爽快地说。
  他闻言,眼里抹光,上前。“既然如此……”
  她又摸上那腰带,柔声道:
  “真奇怪,之前我还能忍着,但现在,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我突然很想知道你脱了衣物后是什么样子。”见他一怔,她又笑着轻轻闭上眼。
  她听见他呼吸不太稳,而且逐渐逼近,显然就要吻下,她右手一亮,划破对方的衣帛、皮肉。
  鲜血喷了出来。
  她淡淡一笑,趁对方错愕时,毫无情份地又划过一刀,直接挑了对方的手筋。对方终于回过神,立即扑前想要扣住她的身手。
  她轻轻跃后,没有大叫、没有仓皇逃逸,脚步有些不稳,这才发现公孙遥给的小盒可以避媚香,却无法阻止身子发软。
  “江无波,今晚你逃得了哪去?”对方势在必得。
  她避开几招,对方踩住她的腰带,趁她一愣时,用力拉扯她的腰带。
  她心灵反应很快,但动作却慢了一拍,腰带脱身的刹那,有人自她身后攥住那腰头,腕间一翻,那腰带又缠回她的身上,她顺势退进那人怀里,匕首砍断半截腰带。
  当断即断,救不了人的东西再留下来也是白费。
  “闲云公子!”对方惊见,正要窜出逃命,哪知几名云家庄子弟围了上来,将他一举擒获。
  “老五过来。”公孙云冷沉道:“无波中了媚香。”
  公孙纸立即奔来,替她把脉,偷瞄一眼公孙云,咕哝道:
  “中了媚香,很好解决的啊。”
  她眨眨眼,正要站直身子,却发现身后的男人一直轻扣着她的腰身,让她倚在他怀里。
  公孙纸点头。“你最好别乱走动,因为你身上也带了香。其实如果你待在房里那还简单,怎么突然去了阿遥的房间……等等,你闻了百上草?”
  “是,”她慢吞吞道:“阿遥给的。”
  片刻的静默后,公孙纸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喊道:
  “快去睡觉,作几场春梦就没事了!”
  “春梦……”她叹气,就知道那个百上草不算是完全的解药。她从小到大还没有作过春梦呢。
  找谁作啊?
  “我送你回房吧。”公孙云忽然道。
  “你不去看阿遥?”
  “现在老五去就够了。”他让她先行,但始终离她不到一步,一遇见有子弟经过,他皆让他们保持距离。“前阵子江湖出点小事,你跟老七都在伤重,我也没特别在意。直到老三提了,这几个月江湖出几件怪事,明明两情相悦的男女,到头……男的不认帐,老三翻了几本江湖册,发现当时玉面书生都在该地做客,而今晚,他以上汲古阁为由,夜宿云家庄。”
  “原来如此,他易容得真是唯妙唯肖。”来到她的寝房门前,她道:“云家庄名号仙子的只有一个,以前我还不知道我竟能招来采花贼。闲云,我终于明白为何你私下言笑,对外却是连个笑容也吝啬,有人要易容冒充你,太容易认出来了。从头到尾,玉面书生不苟言笑,像极在庄外的你。”
  “原来你早就认出来了。”
  她扬起眉,注意到他十分克制神色,似乎很自知自身的春色无边,一不小心展露了,她就扑上去一样。
  说实话,媚香只让她身子发软,有些发热,但没有多大的感觉,她想她的忍功真的很一流吧。
  她正要进房,他却在她背后道:
  “半年了,你还喊不出来。那一天,真的伤你很深,是不?”
  她微诧地回过身。他在说……刚才她没呼救吗?
  那双温暖的掌心又覆住她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哑声道:
  “没有关系,一年也好,两年也好,我都在这里,你总会喊出来的。第一次我救不了你,第二次、第三次,就算明知白费工夫,我也会去救你。无波,你的心里,可以住任何人,就是不要一个人住在那里。”
  她沉默着。
  掌心移开她的眼睛,现在,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神情。他轻轻一笑,柔声道:
  “早点睡吧。”
  她进房关门。她背靠着门,左手掌心捣着眼。她的左手,是千辛万苦救回来的,她的五脏六腑是长期调养养好的。那次的痛,她永远不会忘,不敢忘。
  她忘不掉坠崖的痛,也忘不掉有个男人在大雨里找到了她。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正在腐蚀她的意志。
  她想了想,冲动之余又开门,迎上他有些诧异的目光。
  “闲云,你还没走啊……留在最后的,总是有糖吃,是这样说吗?”他凝视着她。
  “你想收我当义妹吗?”
  那双俊眸抹过异光。他沉默会儿,薄唇上扬,道:
  “只要你愿意,无波、皇甫沄、王沄,都将是我一生一世的义妹。”
  她抱拳到底,笑道:“闲云大哥,以后就蒙你多多照顾了。”
  他眼底眉梢都是淡淡笑意,柔声道:
  “义兄妹的礼数不可废,明日简单结拜就是。”
  她叹气:“是啊,今晚……可麻烦了,是不?”
  他垂下眼。“辛苦你了。”
  “春梦很辛苦吗?”她讶问。“我从小到大,还没发过春梦呢,不知道今天晚上……”
  他徐徐抬眸,徐徐笑着,徐徐说着:
  “无波,你向来聪明,公孙家,并无其它分支,不会有什么表姐妹出现,也万万不可能有其他亲人,我自认在外从未认过亲,既然今日你我结为义兄妹,你应该有心理准备才是。”
  “梦都是反应人最真实的渴望,我哪知道今晚会梦见谁,这样吧,明天一觉醒来,我再告诉你吧,晚安,我的义兄。”当着他的面,她笑容满面关上门。
  门一关,她非常想笑出声,但还是忍下。
  房内依旧是黑漆抹乌的,她拉下腰带,脱下一身衣物,仅留底衣。她想了想,来到衣柜,看着那件春白新衣许久,又抚过那长及地的腰带。
  她深深吸口气,俐落地砍去一截腰带,随意一扔,直接掀被上床去。
  好了,她没作过春梦,现在倒想看看春梦怎么来?
  她瞟—眼那扇门。
  门外,是有个人影。
  莫名地,她觉得安心,同时媚香开始发作,她头有些晕、眼有些花,热气涌进体内……
  来吧!她非常想知道梦里的男人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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