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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万万万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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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塞翁失马

 

  此次随父南下,据说是来万家拜访设计银饰的人才,要他学着如何拉拢人心,但他根本对这种事没兴趣。
  满心发闷地走进庭院里,他看见一名穿着粗劣衣裤的小女童趴在泥地上画画,他皱眉斥道:
  「哪来的丑小孩在这里闲荡?」是北方跟南方差别太多,还是万家是特例,允许这些没规矩的奴仆不做事?
  「少爷。」身边的随从提醒:「那好像是……咱们一路听见的万家小弥勒……」
  他闻言,臭脸就像是腐烂一样生脓了,甩开随从,走到那小小身体的面前。
  「喂!小丑八怪!」
  「……小哥哥,你在叫我吗?」小孩抬起脸。
  「不叫妳,难道在叫我自己?」
  果然是万家的小弥勒!圆圆的脸,明明没有笑,眼睛却像弦月一样弯弯,连嘴角也翘翘,标准的笑脸迎人。
  他撇了撇嘴角,冷声道:
  「听说万家的小弥勒很灵,谁靠近妳,就有福气沾身。世上哪来的天生福气?」在他观念里,没有什么天生才能,更何况是福祸喜灾?
  「小哥哥,我不叫丑八怪,你踩到我的纸了。」她的声量不大,细细暖暖的,声音虽有稚气,但语气沉稳像个小大人。
  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泥地上铺了好多画纸,她就在上头画画……画什么东西?
  「小丑,妳在干什么?画百鬼图吗?」他嗤笑。
  「我不叫小丑。我在画我家里的地形图。」她很认真地说。
  「地图?」他偏着头看了半天,勉强认出歪七扭八的墨画上,有许多房间跟院子……「妳画万家的地形图做什么?」
  「我要画给我爹的爹的爹的爹的爹看的。」她扳着手指数道。
  他眨眨眼,少年俊秀的脸充满诧异跟惊奇,哈哈笑道:
  「小丑八怪,原来妳是笨蛋,妳的祖先早死光了,妳是要画给鬼魂看?」
  「我不叫小丑八怪。」她坚持道。
  他哼笑一声,抢过她的毛笔,硬把她的衣服涂得乱七八糟。
  「这就是丑八怪!是丑八怪!」他心情大好,将鞋子脱下,把锦袜也一并扔在一旁,赤脚踩在她的画纸上,挑衅道:
  「小丑,我就站在这里,看妳怎么连接妳的地形图!妳要画不出来,我就把妳丢在池子里,让妳当个小水鬼。」
  她低头看看自己l行脏的衣裳,再盯着他半天,才忽然道:
  「我不叫小丑。」语毕,小小身体半趴在泥地上,继续画着家里的地形图。
  她的「目中无他」让他怒火上扬,本来要顺势踢向她那张黑脸,后来脚上一阵凉意,看见她竟然一笔画上他的脚。
  「妳干什么妳……」他瞪着他白皙光滑的脚上出现一株丑丑的小树。
  「这是院子里的树。」她头也没有抬,指着左边那株营养不良的小树,笔不停歇又在他的脚上画了一半的花园,另一半则落在他脚边的画纸上,接着再继续画着万家房子的摆设方位。
  「妳在我脚上画东西?」
  「我家连起来了,在你的脚上。」她细声说道。
  「……」他定睛一看,自己的脚果然成了万家地形图的一部份……稚嫩的玉面充满怒气。他一向随心所欲,从来没有人敢变相违抗他的话,他一时控制不住,直接用绘着丑丑小树的赤脚,发泄地踢向她圆圆的丑脸……
  心狠脚辣地。
  得逞的笑意绽在唇畔,目送她飞出去的小身子。
  然后——
  他用力过度,脚底打滑……
  狠狠地跌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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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一章

 

  轰隆隆隆,巨响一声接一声,惊动了在深夜里酣睡的工人。
  「安静点!没事!嘘嘘嘘!都是大男人叫什么叫,别让姑娘嫌我们没胆!岁爷马上来,谁敢惹毛他就继续叫吧!」看似工头的青年在弥漫矿灰的现场安抚矿工。矿工里有男有女,他先安排女工回通铺睡觉后,沉着脸点燃火把,在被炸毁的地点搜寻线索。
  半炷香之后,骏马奔进采矿场,在矿工七嘴八舌的簇拥下,一名年轻的锦衣男子迅速下马,快步走向爆炸现场。
  男子的年纪约莫二十三、四岁,五官俊美带点野霸,身形修长斯文却不柔弱,肤色偏蜜铜色,穿着上等料子的衣物。他的脸色奇臭无比,虽然没有开口喝斥,但已经让矿工们自动封印三姑六婆的天性,纷纷退避三舍。
  「岁爷!」工头青年迎上前,神色不太自然:「刚才爆炸的地点就在前面。」
  岁爷——姓岁,君常是他的名字,常平县的人因为崇敬他,长年唤他岁爷,而逐渐淡忘他的本名。
  他接过火把,打量爆炸的矿处。半晌之后,他平板地开口:
  「有人用炸药?」
  「看起来,是的。岁爷,别再过去,小心还会有爆炸!」青年紧随在后,东张西望,就怕有人背后偷袭他尊贵的爷。
  岁君常连理都没理他,径自在采矿场来回巡察,直到心里有数了,才走回马旁。
  「岁爷,您心里有底了吗?」青年,也就是采矿场工头的年有图,小心翼翼观察主子的脸色。他不得不说,不管他观察几百次,这张脸臭的程度永远很一致,也可以说是他的岁爷非常之高深莫测,非常人可以轻易揣摩他的心思。
  岁君堂斜睨他一眼,依旧用很令人乏味的声音说道:
  「我不记得最近准许你用炸药。」
  「冤枉!不是我啊,岁爷,这是意外,意外啊!」年有图心慌意乱地澄清。
  「意外?你认为是意外?」
  「不……不是,那不像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年有图吞吞吐吐。
  这个答复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岁君常翻身上马,道:
  「有人蓄意以少量炸药炸毁我的矿场,他专挑非主要矿脉炸,有可能只是示警,但谁能确定呢?有图,你猜谁会小心翼翼干下这种蠢事?」
  「我……我不知道。照说,常平县以产银闻名,哪个常平百姓不仰赖爷?会下此毒手的,有可能……可能是外地人……」
  「外地人?县里来了外地人吗?」
  「本来应该是没有,不过我晚上上街时,瞧见一名外地人来……岁爷,对方是名姑娘家,傍晚进县的,总不能让她露宿野外吧,所以、所以……明早客栈就会请她走路的。」
  「哼。」又浓又密的睫毛半垂,掩去一闪而逝的光芒。
  年有图见主子要策马离开,忙不迭地追上。「岁爷,我陪你一块回府吧。」
  「不必。」
  「一定要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乘机暗算?」
  岁君常闻言,剑眉轻挑道:「你要怎么跟着我?」
  「岁爷,我坐你后头吧,要有暗箭也有我帮你挡背啊!」他忠心耿耿,愿意以身护主。
  「我没跟人同坐的兴趣。」语毕,岁君常也没再理会他,低喝一声,策马隐身遁入黑暗之中。
  年有图在常平县也不是三、两天的事了,如果没有摸清岁爷的性子,他今天也不会爬到工头的位置,他大叫一声:
  「岁爷,等我!」
  双腿一提,立即发挥他为了岁爷练就的飞毛腿功力,奔进乌漆抹黑的夜色里——
  「岁爷,让我来保护你吧!我年有图愿意为你生为你死,等等我啊!至少,跑慢点,让我有机会跟上吧——」
  夜色浓浓,暂时掩去了有心人的算计。
  万里蓝天白云没入远方青绿的山峦,白天在远处眺望,只觉该县一定地灵人杰,而事实上,她一路自官道行来,过了常平县的县碑之后,所见所闻的常平县跟其他县城并没有什么不同,全是太平盛世下平安和乐的生活。
  屈指数来,太平盛世至今已有数十年之久,强盗山贼偶有,但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少有纷乱,妖魔鬼怪更是过往唬人的异想天开,现在人人脚踏实地在生活,只是……
  这常平县有点不对劲,不,应该说是非常不对劲。
  万家福拉着骡子,跟着客栈老板走向后面的小马厩。
  「万姑娘,就这么一晚,明天一早妳请吧。」掌柜很好心地帮她喂骡子,见她试着把骡子上的货袋搬下地,却屡搬不动。一个姑娘家能有多少力量呢?他又很好心地帮她扛起走进店里。
  「多谢老板。」她声音轻柔:「我打算多住几天。」
  「多住几天?」掌柜连忙摇头摇手:「不成不成,一个晚上已经是很勉强了。万姑娘,拜托,妳别为难我,明天天亮,妳就赶紧离开吧。」
  就是这样。
  各地县城欢迎外地旅商,货物交流,互蒙其利,唯有常平县拒外地人于千里之外。
  她行游南方各县,足足花了三年的时间,最近才来到北方,生活盘缠全是仰赖她货袋里的货品。
  她在各县买一些小东西,到了别县再卖出,好比平康县的胭脂偏香,在平康县里卖价普通,但这样出名的胭脂到其他县的净利足够她生活好几天了。
  常平县不只产银,连银饰品也是一流。
  本来她打算路经这里时,挑几样便宜的银饰到其他县贩卖的,但傍晚入县,她走在大街上像是奇珍异兽被人窥视,根本没有人愿意与她交易。
  「姑娘,妳在这里买卖是没有用的,县里不会卖给妳的。」老板好心地说道。
  「老板,现在待在常平县的外地人多吗?」她忽然问。
  「就妳一个,妳说多不多?」老板没心眼地答道。
  「上一个外地人来是什么时候?」
  「一年多以前了吧……」察觉自己说溜了嘴,老板连忙改口:「万姑娘,我帮妳把货袋扛上楼吧。」
  「等等,掌柜!」她轻声叫着,先在货袋里翻找一阵,取出数卷画纸摊开,听见掌柜讶异低呼,她抬眸柔声问道:「老板,请问常平县的地形图要上哪儿买?」
  「呃……万姑娘,常平县的地形图妳到哪个县买都一样,妳明天赶到下个县再去买吧,这里没人会卖妳的。」
  「我上常平县时,曾经在其他县买北方地形图,一路用来完全没有问题,唯独常平县……明明地图上从官道走来,到常平县的界碑用不着三天,我却走了五天,要不是突然发现草丛里的界碑,我还真以为自己走错路,要往回走了呢。」
  「咳,这个,是姑娘脚程慢,从官道到咱们县里五、六天也不意外。」老板听她说话始终轻声细语,不由得也配合她放缓速度。他眼角觑到她摊开的图画,忍不住好奇。「这是妳要卖的?」
  「不,不是。这是要寄回我家的。」
  老板微微吃惊,看着画纸上绘着各县的街景房舍。一卷表示一个县,平康县、应城街道走向,何种房舍何种铺子尽收画卷之中,几乎可以说是图解一个县城了。她的画功虽然不算好,但忠实地记录下一个县城当时的景象。老板迟疑一会儿,问道:
  「万姑娘,妳是画师?」
  「当然不是。」万家福说道:「这是我要寄回家放在祠堂的。」
  「放在祠堂?」
  她应了一声,也不隐瞒。「万姓每代以来,都有一名子孙走天下绘各地风情寄回家,供奉祖先,轮到我这一代,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我有这兴趣画这种县解图画,所以就由我走天下了。」
  「原来是为了供奉祖先啊。那一定是万姑娘某代祖先因战乱没法游走各地,才由后代子孙为他圆梦吧。」真是个好子孙啊!
  「应该是吧。祠堂里供奉的画没有多久都会自动消失,我历代祖先才会坚信祖宗爷爷的魂魄回来过。」她瞧见老板惊悚过度的恐怖神情,马上解释安抚:「这种世道怎么会有鬼呢?多半是有人将画轴收了起来,将这习惯一代传一代的。」
  「是是是。」老板猛点头,差点吓死他了。「原来妳来常平县是为了画县图啊……」这种县图没有几天是没办法完成的,偏偏岁爷不爱外地人。
  「老板,就烦请您将这画轴帮我寄回家吧。」
  「好,没问题。」老板小心翼翼收起。这姓万的姑娘面容善良,说话老是软声软语,害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他也很想热情招呼,但在他心目中岁爷的喜好更重要。
  万家福又从货袋里取出小盒朱墨跟木板,瞧见老板又是一脸好奇,她道:
  「我上街走走。」
  「上街?这么晚了……」
  「既然明天一早就得离开,那多看看也是好的。常平县应该跟其他绵没有两样,都很平静吧?」
  「当然!咱们县内可从来没有出过盗贼,不,连个偷儿也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她温声答道,在老板惊奇的目光里,从货袋里又拉出一个小货袋,背在身上后走出客栈。
  常平县除了不近人情外,铺子房舍街道的设计跟其他县差不多,这是傍晚她在众目睽睽下,硬着头皮走了部份街道的观察所得。
  事实上,就算现在她用力走努力走跑步走,也不可能在一天内走完常平县,何况天黑跟天亮的景物有差,她只能仰赖街上最后一盏灯,看清街道两旁店面,用指尖沾朱墨,在木板上画起只有她看得懂的符号。
  正所谓穷则变、变则通,这张常平县图是一定要绘的,只是改为简图,等回家之后,想办法找出上一代绘下的常平县图解,两相比对,总能将常平县的真实绘出七、八分来。
  她虽然脾气微硬,但还懂得分轻重,出门在外保命为首,她只是一介弱女子,肩手不能扛挑,当然没法跟整县的人对抗,既然这常平县有自己的风俗,她也不愿干涉,只是对于这样的风俗感到诧异而已。
  一般产矿的县城,外地人蜂拥而至是必定的趋势,矿县也乐于发展多面经济,唯有这常平县太过异常了。
  她曾听说当今天下分东南西北四大业,北方主矿,其中以岁家矿业最为兴盛。
  可是,再强的霸业,没有人群聚集、经济交流,迟早会走下坡,就连她这种门外人也隐约感觉常平县视同封县了。
  不过,这也不干她的事,不必多想。
  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她把握机会,继续用指尖沾色,在大街小巷里绕着,边走边画着符号,每走过一条街,就换个板子继续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亮,她才慢步回客栈,打算拿了货袋就走。
  一进客栈大门,她才张嘴喊声「老板」,「刷」地一声,数把白亮亮的长刀同时送到她的面前。
  她微些一呆,一转身,瞧见四面八方拥出无数的衙役捕快,将她团团围住。
  「外地姑娘,妳涉嫌,不,已经肯定妳是昨晚炸毁岁爷矿场的凶手,请跟咱们上衙门一趟。」为首的捕头出面厉声说道。
  「差爷误会了,我不懂炸药,怎么会是凶嫌呢?」万家福「面带微笑」说道。
  捕头见她面容和善,不像恶犯,心里闪过疑惑,但很快被「铁证如山的事实」给淹没了。
  「外地姑娘,证据确凿,由不得妳谎辩!来人啊,把她押回衙门!」
  「我不是凶嫌。」她温和地抗议。
  「每个嫌犯在认罪前总这么说的!押回去!」
  「我真的不是凶嫌。」
  她还是面带微笑地坚持清白,让捕快暗惊她的镇定。
  「姑娘,总之,恕我无礼了。」伸手要擒她,她没有反抗,他暗松口气:「妳要认罪,我们就轻松了,是不?」用力抓住她薄袖下的藕臂,随即吓得松手。
  「头儿?」
  「没、没事!」捕头再一次扣住她时放轻力道,以免一个粗心就把她弄到骨折了。她的手骨……好纤细,简直一捏就碎,这种女人能引爆炸药吗?
  「我没有认罪。」她轻声道:「我跟你上衙门澄清,很快就能回来了。」
  「都证据确凿了……」
  「什么证据?」她认真地问。
  「矿场是本县的命脉,人人蒙它受惠,没有岁爷就没有它,没有它就没有常平县的安居乐业,唯一会见不得咱们好的就只有外地人,这就是铁证。」
  她万万没有料到所谓的证据确凿,竟然只因她不是本地人……她连矿场都没有去过,如果县太爷因此判她罪,那真是无法无天了。她仍是一脸从容,点头答道:
  「好,捕头大哥,我跟你们上衙门一趟,跟县老爷说个清楚,我想常平县不是是非分不清的地方,说清楚就没事了。」
  捕头古怪地看她一眼,回头对那客栈老板使了个眼色,老板苦着脸接受,准备待会儿将那货袋给烧了。
  反正……这外地姑娘是没法子走出衙门了。
  当捕头准备押万家福回衙门时,马蹄声从还没有人烟的街头响起,一匹白鬃骏马破雾而出,矿场工头年有图气喘如牛地在后头追着——
  「是岁爷!」
  马上骑士立时察觉这一头的异样,拉缓马速转往这方向。
  「岁爷,您肯让我坐在您身后了吗?」年有图感激涕零,正想爬上马,又遭崇拜的岁爷一脚踢下。
  岁君常缓缓扫过数十名捕快,视线落在中间的万家福。
  「这是在干什么?一大早所有捕快都出来抓杀人魔吗?」他发出令人头皮发麻又难听的声音。
  「岁爷,已经抓到犯人了!就是她炸毁岁爷矿场的!」一名捕快讨好地说。
  岁君常闻言,连眉头也没有皱过,问道:
  「你们动作倒是迅速,证据呢?」
  「她是常平县唯一的外地人,这就是证据!」
  「是谁叫你们来抓人的?」
  「是县老爷亲自下令的,一定要为了岁爷抓到凶嫌,若是犯人挣扎,为了岁爷就地格杀也没有关系。」
  「县老爷下的令?有图,你差矿工去跟你爹说的?」
  年有图惊吓得回神,点头又摇头。「我想应该是有矿工去通风报信的吧……」
  岁君常哼了一声,利落下马,随口道:
  「你跟你爹的想法倒是如出一辙,都指向外地人啊。」
  「大伙都这么想的,不止我。」年有图抗议道,投向万家福的眼神十分无情。
  岁君常走到她面前,慢慢地打量她一身荆钗布裙后,眼瞳映了一个「丑」字后,才说道:「为什么这种时候妳还在笑?」
  「我没有在笑。」万家福答道:「这是我天生的。」
  他闻言,微诧地打量她天生的笑颜。笑眉笑眼笑鼻,看起来很慈爱的笑颜竟然是天生的?恶劣的趣味悄悄滑上他俊朗带沉的五官,他招来捕头。
  「捕头,你瞧,她像不像是计谋得逞的笑?」
  捕头愣了愣,看向万家福。「岁爷说得对。没有人会在被冤枉的情况下还笑得出来,肯定是有问题。」岁爷的话,在常平县如同圣旨,不会有错。
  「既然她不是冤枉的,就带她回矿场,我要亲自审问她。」岁君常说道。其声平板如死人声音,完全破坏他出色好看的相貌。
  「等等,就算要审,也该由县太爷来亲审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岁君常毫不留情地打断——
  「在常平县我就是天,连县太爷也不敢吭上声,我要判妳死罪,县太爷也只能签署相关文件,撤销妳的户口,让妳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死人!」
  万家福微微一愣,没有想到在这世上还有无法无天的势力。常平县是个上县,人口数量极大,凭此人一手遮天,不怕闹出事?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么?
  她在各县行走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霸王情况。明明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坏事做绝的恶人……等等!
  她目不转晴地凝视他的俊颜。
  岁君常见状,哼了一声,正要转身叫年有图带她回矿场,忽然身后响起疑惑又沉稳的女音:
  「岁公子,你面对我时很紧张?」
  黑眸立即瞪视她:「当然不会!」
  「可是,你在冒汗了。」
  「妳在胡扯什么?」
  她盯着他优雅的嘴形。「你的嘴角发黑了。」黑得好快啊。
  岁君常一怔,直觉要摸上嘴角,脑中却迅速闪过自己在获知矿场出事后,直接骑马奔向矿场。
  马具是早已备好,但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碰过马具——如果有毒,必是由肤入体,他立即警觉握拳,避开再染毒素的可能。
  「你是不是中毒了?」她讶问。
  「岁爷!」年有图就在他身后,第一时间察觉他的不对劲。
  「别碰我!」岁君常喝斥。俊美的五官短暂的扭曲,毒素腐蚀极快,他立时感觉五脏六腑起了滔天大浪。
  疏忽!疏忽!竟然会忽略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会提前下药,他以为至少等京师税收官前来,再来痛下杀手!
  这对他真是一种耻辱!
  「爷……不对,爷中毒了!」年有图大惊失色,没有看过一个人的脸竟然能黑得这么快!
  「岁爷!」捕快纷纷要上前。
  岁君常动作极快,不倒向捕快或年有图,反而将重心移向万家福,逼得她不得不出手支撑他。
  她的力气不大,根本吃不下他一个大男人的重量,连连往后跌去,最后跌坐在地,连带他也压倒在她身上。
  「爷!」
  「全部不准靠近!」岁君常咬牙切齿道。平日不太有表情的俊颜,如今满溢生动的怒火。
  「请快找大夫来。」
  细柔的声音在一片混乱中镇静地响起,意外地让惊惶的众人安定下来,纷纷叫喊找大夫去。
  这声音出自他身下压住的女人。
  她一点也不紧张?毒由肤入体,他是宁愿死个外地人,也不想毁了常平县任何一个百姓,她不怕吗?她没有中毒吗?一连串的疑问滑过心底,他却无暇顾及。这毒来得又快又猛,分明要他连「遗言」都来不及说。眼前一片发黑?他紧掐着她的双臂,忍着痛苦道:
  「有图!」
  「我在!爷!我在!」年有图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只能极力不碰触他的皮肤,守在一旁。
  「我就是常平县的王法,谁敢动我的矿场、谁敢对我下毒,就得接受我的责罚,明白了没?只有我能处置她!」他急促又清楚地指示,忍着最后一口气。
  「是,我明白。岁爷,我会在您清醒之前,看住她的,不让任何人先您一步解决她!对,我亲自押她进矿场,等您亲自审问,连县太爷也不准靠近!」
  老大夫踉跄奔来,岁君常也不理,顽强地等着年有图更确切的保证。
  年有图只得着急地许下承诺:
  「岁爷您放心,我立即叫衙门签署转让契,让她先归进岁家矿场的名下,到时您要怎么凌虐她都成!」彻底不理万家福看他的眼光。
  岁君常听至此,神智已然不清,虽然昏厥在女人怀里是他一生的耻辱,但只要他没死,这种耻辱一向可以洗刷的……
  「他昏倒了。」软声细语再度很从容地响起。
  可恶!
  谁说他昏了!她到底怎么搞的?不是毒由肤入体吗?为什么她安然无恙?
  要他承认比一个女人还不如,他不如死了算了!
  「他真的昏了,老大夫,接下来该怎么办?」女音再度道。
  他还没有昏,不必这么强调,可恶……他没……昏……意识被迫赶进深层的黑暗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会一觉不醒……
  朱乐县。
  「嘴角翘翘的、眼睛弯弯的,面貌生得和善可亲,差不多二十岁左右,说起话来轻声轻语,就算有人对她破口大骂,她也照样语音低微面带微笑,从来不肯生气,这样的姑娘你确定没看过?」酒楼第二楼的雅座里,年轻的男子认真地询问。
  「公子爷儿,这样的姑娘在县里到处可见,你有没有再详细一点的描述?」掌柜很有礼貌问。这男子一见就很贵气,出身必然不凡。
  年轻男子微微一笑,对「到处可见」这四个字没有辩驳,只道:
  「这个,我也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要我详细形容,我怕误导了你……对于朱乐县来说,她是个外地人。」
  「每天来朱乐镇的外地人可多了。公子爷儿,不瞒你说,如果你是在找一个普通姑娘,那可是大海捞针啊。」
  「她不算普通。」真的不普通,至少,他当成宝守着。
  「哪儿不普通了?」掌柜好奇地问。
  现在的盛世,家家户户平安康泰,闺女姑娘们哪个不是面貌善良、轻声细语的?
  年轻男子想了半晌,正要开口再问,忽然听见阵阵喧嚷欢呼,他顺着掌柜视线,从酒楼二楼往下俯看,看见对街一处曾经是客栈,但如今放眼所及全是焦木残骸的空地。
  一群县民围在那儿欢欣鼓舞的,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好事。
  「也不知道老朱是拜了什么神,几十年来没见过他好运,这次他真是天降喜事了。」
  年轻男子闻言,黑眸微亮,不动声色地问:
  「掌柜,你再说一次。什么运?」
  「好运啊!」掌柜略带酸意地说:「对街本来是间客栈,经营了二十多年从没翻修过,前几个月来了个外地姑娘,才住了一个晚上,客栈就失火了。虽然没有人伤亡,但也把老朱那间客栈烧个精光,本来老朱穷途末路,哪知前两天他发现地底下有块破瓮堆满了几锭金子,原来是他老爹生前的积蓄,这下他可发了,买下我这间酒楼都还有剩呢……」
  「那外地姑娘生得如何?你记得吗?」年轻男子追问。
  掌柜吃惊地瞪着他:
  「公子爷,你一定找错人了。那外地姑娘的确跟你形容的一样,可是……咳,她是个瘟鬼啊。」
  「哦?」俊眸简直发起灿光来。「怎么说?」
  「本来咱们都没有发现,后来客栈烧光她也走了之后,其他旅商才发现那外地姑娘很眼熟,眼熟到发现几次跟她同县时,她周遭的人一定有灾难!」
  年轻男子闻言,立即摊开随身带着的地形图,修长的指腹沿着地图线路念道:
  「平康县、芮城、苏县、应城、朱乐县,这半年来那外地姑娘就是照这样顺序路过这些县城的?」语毕,他笑眸微抬,看见掌柜浑身发抖地指着他。
  「公子爷……你、你怎么知道?」
  「而且,她姓万?」他扬起好看的剑眉。
  掌柜惊呼一声,连连退后,直到撞上了身后的护栏,才止住去势。
  年轻男子不理他的惊恐,指腹沿着地形图往上滑动。
  「朱乐县之后,应该是周恩县,接着就是常平县……现在她应该到常平县了吧,找着了!」他愉悦地起身,卷起地形图。
  「公子爷,您、您真的没找错人?您真的认识她?」
  他斜睨着避他如蛇蝎的掌柜,笑道:
  「是啊,我要找的人的确是你嘴里说的瘟鬼。掌柜,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认为还有什么瘟鬼吗?」
  「是没有啊!可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得不信啊!她经过的地方、跟她说过话的人,都会因此受到灾难。公子爷,你既然跟她认识,难道你没有吃过她的苦头吗?」
  「有,我当然也吃过她的苦头。」男子嘴角噙笑,走到二楼的雕栏旁,看着对街被烧个精光的空地、欢天喜地的穷客栈老板。他意味深长地说:「果然如此,不管妳到哪儿,人们只会惦着妳带来的初灾,却视而不见其他事实啊。」
  「公子爷……您是指老朱的好运会转霉?」
  年轻的男子拉回视线,神色透着趣味,耸肩笑道:
  「我什么也没有指明,他再来的运势是好是坏,那全由他自己选择。掌柜,帮我雇辆车,我要上常平县去找人。」
  「公子爷,你、你不怕吗?」
  「怕什么?她叫万家福,她的闺名还是我改的,我巴不得她亲近我,我哪会怕她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二章

 

  意识一恢复,岁君常立时警觉张眼。
  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毫无预警地跳进他的视线范围内,让他动了动嘴,差点本能地破口骂人。
  「岁爷,您醒来了,真是太好了。」老大夫感动地松了口气:「幸亏你年轻力壮,要不老夫可愧疚死了。」
  岁君常先是不发一语地推开他的老脸,然后凭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愧疚什么?我要死了,也不是你害死的。」他平声道。
  「老夫难辞其咎啊!当时我正在茅房拉肚子,硬被人拖出来,还得跑过三条街、两条巷子,到您那儿时,你的脸已经黑得跟包青天没有两样了。」至今想来就心惊,差点以为常平县要出一个包家后人了。
  岁君常心不在焉地听着,暗自用力握紧拳头几回,确认自身除了虚弱外,并无其他大碍。
  「我躺上几天了?」他的声音毫无波澜。
  「意料之外的两天啊!岁爷,你年轻力壮,身体健壮过人,明明身形修长斯文如读书人,可你跟粗硬汉子相比,体力完全不逊色啊——」常平县人口数万,最崇拜的莫过于眼前俊美的岁爷。虽然脸色老是不给人好看,说起话来就像是蜡人在说话令人乏味发抖,吓跑了不少待嫁闺中的千金小姐,审美观更是差得可以……
  但,他不得不说,岁爷在各方面都是非常人能及,害他这个老人家一把老岁数了,都忍不住偷偷崇拜他。
  「重点。老大夫,我中的是什么毒?可有后遗症?」岁君常按捺住不耐烦。
  「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成废人。」老大夫简洁明了地说道。一见岁爷瞪向他,他立刻再解释:「岁爷,有人在马具上抹毒,此人下毒下得很精准,毒不死人却足以让人成废物。当然,岁爷神通广大,只要多加休养,老夫再开几剂清血药方,补几帖调养身骨药,毒就可全数排出。」
  岁君常闻言,掀被下床,暗动如常的四肢。气血有些不稳,他却不当回事,从屏风上拉过铁灰带银的绸衣长裤,系上腰带后,随口赞美道:
  「我神通广大?不如说老大夫你医术高超。」
  「不是老夫医术高超。老夫从医四十年来,这种毒只碰过五次,唯一没成废人的只有岁爷。」老大夫双目闪闪发亮,只差没在岁君常背后烧上两道崇拜的痕迹。
  「只有我?」他轻讶。赫然想起他失去意识前,特地倒在一个外地人身上,就是宁愿让她中毒也不想被其他百姓碰到他身上的毒素。「那个外地姑娘呢?她没中毒?」怎么可能?既然是涂抹所致,她不会没有碰上他双手的毒。照说,她也该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才对。
  「老夫为她诊断数次,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老大夫也觉得奇怪,瞧见岁爷若有所思,他赶紧答道:「岁爷,她只是外地人,绝不可能有机会在马具上下毒,尤其老夫为她把脉时,注意到她身子健康但身体纤弱,不像是能炸毁矿场的凶手。」
  「有图跟你意见不同。他倒认为,会干这种事的,也只有外地人。」
  「有图?岁爷,你应该明白有图不可以信赖,因为他是……」
  话还没说完,就见岁君常面带无聊地打岔道:
  「那外地姑娘呢?被关进大牢了?还是已经横尸在乱葬岗了?」
  「万姑娘在矿场呢。岁爷,您忘了吗?您吩咐县府签下转让文,将重刑犯万家福转为岁家矿工,以工时折刑期,一离开岁家矿场就得关进大牢服刑。」
  「重刑犯?」
  「事实上,是死刑犯。」老大夫叹息。
  深邃的眸瞳亮起一丝戾气,在老大夫目睹之前,硬是抹去。他道:
  「连我这受害人都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县太爷倒是迫不及待将一个外地姑娘列为死刑犯了,有图能在他爹手下抢下这条命,也算是厉害。」
  「岁爷,那外地姑娘明明不是——」
  「你有证据证明她不是?」
  「……没有。」老大夫无奈说道:「不过,要县府签下转让文,前提必须万姑娘已被判罪,但万姑娘不肯画押,最后、最后是有图硬拖着她的手画押,把个大姑娘的手臂活生生拉脱臼了……」
  她的手臂是断了还是多了一只,他一点也不在乎,只道:「那是她自找苦吃。老大夫,你可以回去了,我要上矿场一趟。」
  「爷,你体内毒素尚未排尽……」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惊喜的叫声从大门一路传过来——
  「老大夫,岁爷醒了没?好消息、好消息来了!」年有图奔进房内,差点撞上他最崇拜爱慕的爷。「岁爷!你醒了!身子好了吗?能行走如常了吗?」
  岁君常看他一眼,不问反答:「什么好消息?」
  「您瞧,银二少的设计图送来了!」年有图热情地呈上包裹。「我刚过来,瞧见门房要送过来,我就顺道带过来了!爷,银二少的设计一到,咱们就能开工了,这一次不知道会带来多少利益?」
  想来就快活。常平县不仅生产质地极好的银矿,连常平县的银饰也是官夫人的最爱,可以说是天下四方,只要与银有关的,常平银若自谦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
  「这次银二少虽然晚了几个月才送来,但总算是及时雨……」年有图欣慰地说。
  「你这么感动,要不要写封信感谢他?」岁君常打开包裹,首见的就是一封书信。
  他神色不变,内心却知不对劲。
  设计银饰的银匠虽然与岁家保持长年的合作关系,但从来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对方每回只有设计图送来,不曾见过信件。岁家的纯银、江南银二少的设计,创造了独一无二的银饰,为了各自赢得名利与权势,就算没有交情,也有互蒙其利的默契。
  岁君常一目十行,面无表情地阅读完之后,嘴角冷冷扬起,将信纸揉成一团丢了。
  「岁爷,信里有重要的事吗?」
  「不过是灵感没有而已。」看有图一脸呆呆,他难得有耐性再解释:「这是最后一批设计图,不会再有了。」
  年有图立即瞇眼。「银二少被挖了?」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爷,不激动难道要感谢他吗?岁家银饰跟岁家银矿一向齐名,一定是有人挖他来跟您作对!那混蛋也不念旧情——好痛!」抚住被岁爷弹指的额面,年有图抱怨:「爷,您弹我做什么?」
  「去找几个漂亮的女人,让画师绘出她们的相貌后寄给银匠。」
  「什么?」年有图一头雾水,但很清楚岁爷耐性有限,只好自己乖乖拾起那团废纸,认真阅读过后,他的脸化为苦瓜。「岁爷,银二少长年设计的灵感来自他的银饰美人,是同一个女人耶,现在他很久没见到他的美人,灵感全无,咱们应该要找出他的美人才对。」信写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也不乱攀交情。
  「女人不都一个样?照我说的去做。」岁君常不容反驳地说,取过设计图,面无表情地迅速翻完这一批的图,手一松,任由图卷飘落一地。
  「爷?」年有图与老大夫对看一眼,奇怪地拾起一张设计图,错愕:「白纸?」年有图一抬头,发现凌厉的黑眸正望着他,他心一跳,不由得撇开视线。
  「不、不干我的事……我没有掉包……」
  「我有说是你吗?那外地姑娘呢?」
  「啊,喔,她就像是一个犯人该有的样子,在矿场做苦力直到爷满意为止。」
  岁君常沉思片刻,又问:
  「京师的税收官什么时候到?」岁家银矿连朝廷也十分重视,每年特派专员前来收税,而负责岁矿的税收官并不是一个好官。
  「这两天吧。爷,怎么突然问起京师来的税收官?您一向把税收的事都交给我来负责的……」
  「你说那外地姑娘叫什么?」
  「万姓,万家福,十九,江南人氏。」年有图答道。
  「被你爹判死刑犯了?」
  「呃……爷,没有判罪是没法签署转让文,没有判罪我实在没有权利带她进矿场,她只能待在县府的牢里。」
  「这么说,那个万家福要离开这个县,也得经你爹批准无罪后,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其他县去?」
  「可以这么说。爷……您要放她走?」
  「你认为,让她无罪走,她会有活路吗?」
  一对上岁君常似笑非笑、有意无意看穿什么的眼神,年有图不由得冷汗直流,结结巴巴道:
  「爷,既然她意图谋杀您,自然、自然有罪……」
  「你说的对,胆敢谋害我,理应死罪,你爹判得好。有图,你跟我一块上矿场。」
  「岁爷,你才刚解了毒,应该好好休生养息,这样吧,您要亲审万家福,我带她过来就是。」
  「不,我很有兴趣看看你怎么凌虐她的。」
  「我、我怎么会凌虐她呢?爷,没有您的准许,我不敢随便乱动她的,现在她在矿场被我养得肥肥胖胖的……」在他尊贵的爷前,年有图只有心虚,因为他永远也看不穿那张没什么神情的脸庞下所有的心思。
  时值傍晚,常平县天空布满金橘的夕辉,岁君常轻扬剑眉,看他一眼,然后头也没回地走出睡房,吩咐仆役备马。
  「爷,小心马具又有毒……」年有图紧跟在后。
  「你不是说,万什么福的是谋杀我的凶手,人都被你养胖在矿场,她哪来机会再下毒?」  」
  年有图一时哑口,不敢确定岁爷到底知道多少真相了?
  他瞧见岁君常停在岁府前,连忙追上殷勤地问:
  「怎么了,爷,门外有什么……」顺着岁爷无波的视线,是工人在搬运某样木雕巨物,他松口气解释:「爷,你中毒这几天,县里的百姓很不安,加上矿场又被恶意炸毁,所以大伙日思夜想,决定到外县请师傅连夜雕木佛像送进县——」
  「雕了个弥勒佛保我平安?」
  「咳咳,能保平安最重要。」年有图也没有料到会雕出一尊弥勒佛,很有可能匆促之间弥勒佛最好雕?谁知道!
  岁君常盯着那尊半人高的弥勒佛,慢吞吞道:
  「有图,你觉得这尊弥勒如何?」
  「不错啊,虽然我看不出什么灵气不灵气的,可这跟我印象里的弥勒雕像一模一样,甚至刻工更精细。」尤其能在几天内刻出来,实在是这一行的强人。
  「跟那万什么福的像吗?」
  「怎么可能,呵呵,爷,您也懂得开玩笑……」等等,年有图用力眨了眨眼。弥勒佛眼睛弯弯、嘴角翘翘,面容和善可亲到很善良的地步……他吞了吞口水、揉揉眼,再定睛认真看,忽然间,他浑身微颤。「爷……好像、好像有点像儿……」除了胖瘦差很多,根本是很像了啊!
  「你害怕什么?你不是将她养得肥肥胖胖吗?」
  「我、我……」如果现在坦承他说谎,是不是可以减点罪?
  仆役牵马过来,岁君常上前的同时,年有图赶紧越过他,对着马具就是乱摸一通。
  「爷,我脸黑了没?如果黑了就是有毒,这马你不能骑啊!」
  岁君常注视着他半天,没有戳破这傻瓜的举动等于是承认凶手并非是锁在矿场的外地人。
  「岁爷?」
  就是这种忠心,让他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对付暗处的算计。浓浓长睫掀了掀,岁君常掩去眸内的暴戾,神色依旧老样子,语气依旧是待嫁闺女一听就倒地的死人声音——
  「有图,只怕早就有人料到你会这么做,根本不会再次在马具上涂毒。他怕害死不该死的人。」语毕,身形潇洒地翻身上马,无视年有图蓦地发白的脸色。「还不快跟着?」「喝」地一声,轻踢马腹,朝东边而走。
  常平县的东边,原本是一座废矿场,至少在十年前,是的。
  十年前,一名少年笃定地说在这座山下面蕴藏丰富的银矿,从此开启了常平县的繁华以及岁家银矿的名望。
  岁家,本就以矿闻名,但天下矿产业何其多,金银铜铁锡,岁家虽然凭矿生财,跃为中原富商之一,但要在百家中争头位,实在太难。
  人才、魄力、时间、金钱,缺一不可。矿产业往往最缺的,是奇才。没有三两三的人才,漫长的采矿岁月到头来不是一场空,就是赔了身家财产,但岁家不同。
  这一代的岁家独子,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法,选择的矿地所挖出的矿石质地极佳,他不挑铁矿,不挑金矿,只选中了银矿。
  白银是当今世上流通最多的「钱」,虽然朝廷颁文民间以纸币、铜钱为主,但百姓习惯用白银为交易的货币,久而久之,连京师、朝官都违背朝令,私用白银,加上中原银矿有限,质地颇佳的更是屈指可数,宫中民间所需的银,几乎无法完全供给,导致海外诸国输入白银就占了十之五六,剩下的十之四五,几乎由岁家银矿独占,造成岁家银矿独霸中原,即使有其他家银矿也占不了一成。
  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
  很多人都在揣测岁家唯一单传的独子到底拥有什么秘技?古书上有云,三百里内金银两矿绝对无法共存,但岁君常所开采出的银矿,竟然只离曾是金矿的废矿场,仅三十里而已。
  这样神秘的技术,在几年间,让岁家银矿独占鳖头,让向来低调的岁家独子成为矿产业议论纷纷的人物。
  而在常平县内,人人共同崇拜的不是神佛,也不是天边远的皇帝,而是一手主导常平县经济的岁君常。
  所以——
  这一日橘黄的金光染上矿场,工头不在,岁爷还躺在岁府里休养,虽然矿工一如往常地在工作,但细看之下,有一抹纤纤细影被独立出来。
  她蹲在角落,一颗一颗矿石慢吞吞地捡进篓子里,数条细黑的长辫铺地,一个脚丫子狠狠地踩了过去,在她的长辫上留上大脚印。
  「不好意思,万姑娘,我没见到妳头发躺在地上呢。」女工搬过堆满银矿的篓子,故意说道。
  「没有关系。」万家福面不改色地说道,将细长的辫子们拢了拢,拉到胸前放着。
  女工们互相对看一眼,相处几天也知道这个杀人犯看起来脾气很好,就算有人不小心泼她一身,她还是面带微笑……果然外地人的气质就是不太一样,连带的力气也不一样。
  一名女工终于忍不住说:
  「万家福,妳真的很不像是做工的。这样一块一块地捡,要捡到何年何月才有一篓?」几百年都没法采完一篓矿石吧!
  「我跟年公子说过,我力气小,推车我推不动。」万家福坦承道。
  这倒不假,只要在场的女工,都看见那天年有图要她推车,她真的推,手背青筋都浮现了,她还推不动装满篓子的板车,年有图只能挫败地离开。
  女工们又互使眼色。过了一会儿,一名女工从矿洞里弹跳出来,喊道:
  「万姑娘,有耗子钻进妳的货袋里啊!」
  「不碍事的,我系得很紧,耗子跑不进去的。」她镇静答道。
  「……耗子咬破妳货袋,钻了进去,妳快去看看吧!」
  来到矿场之后,万家福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关心的语气,不由得抬眸看了她一眼。
  「快去瞧瞧,要是货袋里的东西被咬坏了,那可浪费了!」不由分说,女工拉起她的手臂。
  万家福只好顺势起身,在她们若有似无的逼迫下走进阴凉的矿洞里。
  她的货袋就摆在矿洞的一角。也算客栈的老板有点好心,把货袋送来,要不然这些年来她走过的路算是去了一半。
  她轻轻扫过女工们期待的表情,在众目睽睽之下,温顺地打开货袋」
  「没有啊,哪来的耗子?」她轻声说道。
  好几颗头颅凑了过来。「怎么可能没有?也许、也许钻进去了些。」
  万家福耸肩,取出摆在最上层的数盒胭脂。
  一阵香气立时扑鼻。
  「这是哪家的胭脂?好香啊……」女工脱口。
  「平康县的胭脂偏香,应城的胭脂较深,盒子是周家胭脂盒。」
  「平康县的胭脂是有名的……万姑娘妳买这么多脑脂做什么?」
  「我路过买卖,当作盘缠好生活。」有人问,她必答。
  既然路过常平县,为什么要毒杀岁爷?这个疑问在每个女工心里生苗,但一见万家福拿出第二层物品时,全数抛诸脑后。
  「好精绣的棉帕啊……」一名女工偷摸了一下,发现质地虽然不算上好,但平常她们用的就差不多是这种了。
  「这是朱乐县产的棉帕,原本全是素白,我待在那里几天,请那儿绣了六十年女红的大婶帮我绣上花样。」万家福说道,又从货袋里掏出各色针线、鞋底、香粉、荷包、木雕等饰品,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比起一般卖货郎的货色还要齐全许多。
  明明货袋就这么点大,她挖出来的货品却愈来愈多,多到栽赃的女工绝不会把东西藏到这么深底。
  万家福抬起脸,看着已经忘记原意的女工们,柔声说道:
  「没有耗子,可能是妳们看错了。」
  「啊,是、是啊,可能是我们看错了!」众名女工依依不舍,见万家福把货品又一一放回去。
  一名女工终于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问:
  「妳只是路过常平做买卖,为什么要毒害岁爷、炸毁矿场?」
  「我没有。」
  「每个犯了罪的人都这么说,常平县就妳一个外人,不是妳毒害,还会有谁?」
  「我不知道。」万家福依旧「面带微笑」:「我正等着妳们的岁爷清醒,好还我一身清白。」
  女工们互相对望。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轻声细语又理直气壮的人,常平县里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外地人,她要怎么洗脱嫌疑?可是,她怕是连炸药都拿不稳,要怎么炸矿场7「还是等年有图回来吧。」一名女工说道:「我们女人心肠软,很容易被说服的。」又看了胭脂盒一眼,跟其他女工鱼贯走出矿洞。
  万家福目送她们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平心静气地一一放回她的货品。
  忽然间,前方篓子后有一抹小小的影子引起她的注意。她抬起脸,与一双小眼睛对看。
  万家福微愣,没有想到会被人看见。
  她向那小小身子的主人招手,柔声道:
  「小妹妹,我记得妳叫有路,对不对?刚才妳一直在这里吗?」
  那小女孩迟疑一会儿,一脸腼腆地走到她面前,小声说:
  「我在搬篓子,有人进来,没看见我。」
  万家福主动拉过她小小的双手,轻声说道:
  「刚才她们没看见妳,可是妳都看见了,是不是?」
  年有路不知该不该抽手,细声道:
  「哥跟我说,不能跟妳说话。」眼珠子偷偷在她的货袋上打转。
  「我知道妳哥是谁。」她道。
  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跟这小妹妹说话,但她也知道小妹妹是年有图的妹子,在矿场里做了很久,已经十二岁了,只是发育不好……而且,说起话来天真童稚,没有十二岁该有的模样。
  「哥说,排挤人是不对的,要我别学,可是也不能理妳,会对不起岁爷爷的。」
  万家福摸了摸她的头,见她害羞地垂下脸,她温声道:
  「妳要不想理我,就不会让我瞧见妳了,是不是?」
  年有路闷不吭声一会儿,才极小声地说:
  「我看见有人把矿石放进妳的袋子里,只要一打开就能看见……」好奇心终于战胜羞怯,她问:「可是,妳怎么拿都拿不到,不见了。」
  「怎么会拿不到呢?」万家福伸手轻探,立即从货袋里取出一块矿石。「妳瞧,不就在这儿吗?」
  年有路小嘴微张。
  万家福见她傻里傻气的,一时忍不住展露她少有的笑容。
  「我会法术,有路,妳要帮我保密哦。」她眨眨眼。
  年有路瞪着她的笑颜,呆了好一阵子才回神,连忙红着脸用力点头。
  「会法术,要保密。石头妳别带走,哥会骂,有罪的。」
  「我知道。听说矿工私带矿石在身,会有重罪的。」万家福明白女工栽赃她,只是没有点破而已。她顺手将矿石放在地上,放开年有路软软的小手,笑道:「妳快去做事吧,要不,让妳哥知道妳跟我说话,他会生气的。」语毕,将货袋绑好。
  年有路应了一声,看见她长发垂地,连忙拾起,小心挥去上头的大脚印。「头发脏脏,我都盘起来的,很干净。」
  万家福闻言,笑道:「有路把头发盘得很利落很可爱,可惜我答应过人,不能动到头发的。」
  「哥说,承诺很重要的。」她认真地说。
  「是啊,谢谢妳这么珍惜我的头发。」万家福没有妹妹,也不知道年有路问题出在哪儿,她只知自己十二岁时已像小大人一样,绝不是像年有路现在这样孩子气重。她心里微感怜惜,轻握双拳送到年有路面前,柔声笑道:「有路,妳猜看看,我法术在左手还是右手,猜中了有奖哦。」
  年有路一听是神奇的法术,立刻专心地研究,研究半天,才试探地说:
  「在右手?」
  「右手啊……好吧,把嘴巴打开,看看是什么法术降临到妳身上。」
  年有路乖乖张开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万家福右拳送到她嘴边,随即酸酸甜甜的腌果掉到她嘴巴里。
  「这是保平安的,保有路健健康康百病不生。」万家福跟她秘密地眨眼。「别告诉别人,就妳我知道而已。」
  「秘密。」年有路马上闭嘴。她看着万家福起身要走出矿洞,连忙追上前,嗫嚅道:「我力气大,帮妳推车。」
  「好啊,妳哥不在,别让他看见就好。」万家福不禁笑道。
  一见她笑,年有路小脸就红咚咚的,悄悄拉住万家福柔软无茧的手心。
  万家福没拒绝她的主动,俯下脸与她相望,含笑:
  「有路,为什么叫有路呢?」
  「哥说,有路就走,所以叫有路。」她高兴地补了一句:「我哥帮我取的。」
  「这名字好有意义,妳哥真疼妳。」
  「妳呢?」年有路害羞地问。
  「我啊,我姓万,闺名家福,小时候我叫万福儿,后来我家人为我改名,叫家福,意谓为家人带来福气。」
  「为家人带来福气,很好耶。」
  「是啊。」万家福回忆过往就笑:「他们是很自私自利的人,所以为我改名家福,不肯让福气给外人。其实,我哪能带来福气呢?是他们太疼我了,小时候还告诉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我取福字的原因。」
  年有路摇摇头,手心微微发汗,小声地说:「我不太懂……」她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现在仅能识字,却不太懂太过艰难的字句。
  「这个意思就是……」
  年有路等了半天,等不到解释,她抬起头,顺着万家福往矿洞外的视线看去,赫然停步。
  「那是岁爷爷,岁爷爷来了。」她又怕又敬地低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三章

 

  「肥肥胖胖,嗯?」一身丑衫脏裙,长辫微乱,圆脸如之前的弥勒佛一样笑瞇瞇的,他记得这个外地姑娘本就纤瘦,现在乍看之下,似有点憔悴苍白。
  果然没有中毒的迹象。
  年有图满面大汗,不敢对话。
  岁君常走到她的面前,发现个头小小的年有路像个小小包袱一样紧黏在万家福身边。
  「岁、岁爷爷……」年有路挨着万家福,低声唤着。
  岁君常看她是小孩,勉强应了声,注意力移回万家福。
  「万家姑娘,在矿场的日子过得好吗?」他带着几分恶意问道。
  「托岁公子的福,还好。」万家福答道。
  「哪儿的话,听说妳叫什么福的,说到底,也许是我托了妳的福,才能九死一生没成废人。」他的语气有点顽劣,在向来「杀闺女如麻」的声音里注入一丝活力,令他身后的年有图微些吃惊。
  「家福。」年有路纠正:「是塞翁失马……福福福……」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趣!」俊目微亮,他意味深长地重复两遍,玩味地说道:「万家姑娘,这句话能用在妳身上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如此。岁公子,既然你已经清醒,请代我向县太爷说明,你的矿场并非我炸毁,你身染剧毒也不是我下的手,请县太爷重审此案,还我清白。」
  岁君常听她说话慢条斯理,不卑不亢,也没有任何激动含冤地哭天喊地,不由得首次正眼打量她。
  短短几天内,她的未来莫名遽变,只因她踏进常平县,她竟然能如此平静,而她,也不过是个性质雷同卖货郎的小旅商而已,死了葬在乱葬岗上,谁会追查?连她的家人都不见得找得她的尸身。
  「妳知道妳被判为死刑犯了吗?」
  「我知道。」
  「妳知道妳随时会为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赔上命吗?」
  「我知道。」
  「妳一点也不气恼?」他又是诧异又是疑惑,重新观察起她来。这女人,不像一般女子,明明看似纤弱无骨,但竟然胆大包天……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只有好处。
  「我不想生气。」她坦承道。
  岁君常以为她在修身养性,也不多想,只说:
  「要重审此案也不是难事,换了个县官爷,妳就能重见天日了。」
  在旁的年有图难堪地垂下脸。
  万家福柳眉微拧,平静说道:
  「我跟县太爷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为什么要如此诬赖我?」
  「这就要问县太爷了。万家姑娘,妳签下的转让文就在我手里,我是岁家矿场主子,只要这张转让文从我手里失踪,或者妳私自走出这座矿场,最惨是我死了,这三种下场任何一种发生,妳都只能回县府大牢看县太爷脸色来决定妳的生死。」岁君常见没吓着她,只得继续说道:「我可以放妳走。」
  「爷!」年有图低叫。
  「岁爷,你放我走,我出县之后的下场呢?」
  岁君常暗诧这女子思绪快速又清晰,道:
  「妳可以带着罪身四处行走,只要常平县没发出通缉文,妳照样可以如常人一样过活。妳要厉害也能上京师告御状去,不过,常平县一向无法无天,若让皇帝老头知道妳的委屈,小心有人追杀妳啊。」语气略有恐吓,而且以此为乐。
  「请让我跟县太爷再见一面。」
  「不成。过两天,县太爷会招呼京师来的税收官,妳就趁那时离开吧。有图,你会去跟你爹告状吗?」
  「当然不!」年有图激动道,而后迟疑:「岁爷,她明明有罪……」
  岁君常摆了摆手,逼年有图闭嘴,再对着万家福说道:
  「我懒得多说废话,妳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带罪身定出常平,一种就是成为乱葬岗上一具无名尸。」
  「别死。」年有路用力拉拉万家福的手。
  她低下脸看着年有路,柔声道:
  「我不会有事的。」抬眼与岁家银矿主子对望,沉思半晌,才点头:「有劳岁爷了。我何时可以走呢?」
  岁君常看了年有图一眼,确定他还在仔细聆听,才开口说道:
  「万家姑娘,我一向不做没有代价的事。」视线扫过矿场,他嘴角浅露兴味的笑:「妳签下的转让文在我这儿,两天后妳可以离开,连转让文都让妳一块带走。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妳得把矿场内所有篓子装满矿石,送进银厂后,分门别类地分装。明天一早我来验收,妳要做得到,妳就能在我的保护下平安离开;要不,妳就留下来当一辈子的女矿工吧。」
  在旁的年有图暗暗击掌叫好。原来岁爷不是有心要放她走,而是故意刁难她!
  「不行,万姐姐力小,一次捡一颗,有路也做不完,要好多好多天。」年有路眉头皱得很深,很小声又很用力地抗议。
  「我可以。」万家福虽然也是黛眉微皱,但还是毫不考虑地允了下来。
  岁君常被她沉稳从容的态度惹得有点不快,冷声道:
  「外地人,我见过许多不自量力的人,妳还是其中之最,哼,有图,回去吧.」
  年有图闻言,赶紧走去牵马。
  岁君常轻蔑地睇她一眼,然后背身走回去。
  「姐姐,妳要用法术吗?」身后传来很小声的问话。
  法术?他内心微疑。
  「有路,妳真聪明,今天晚上,又有法术哦。」
  什么法术?岁君常停步。现在是什么天下了,哪儿来的鬼法术?
  「很厉害吗?就跟刚刚一样,能把矿石变出来吗?」
  「嘘,小声点,说好了是咱们的秘密嘛。」哄小孩的意图十分明显。
  听至此,岁君常终于转过身,多送了一眼在万家福身上。
  在浑然天成的黑色完全降临大地之前,他瞧见她蹲在年有路面前,天生的弥勒脸慈祥又柔和,有如一尊弥勒佛静坐在他的矿场。
  只是,眼前的,性别为女,长发垂地不止,一身布衫丑样。
  哼,生得像佛又如何?还不是着了县太爷的道儿,还不是被赖了个死刑犯的罪名。
  她的生死本来与他无关,但既然因他而起,他也不想让县太爷得逞计谋,让他自己成了帮凶害死一条无辜人命。
  法术?
  今天晚上,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惊人的法术,能让她在一夜之间完成本该二十人的工作量。
  完成了。
  时值四更天。
  紧邻着采矿场的银厂内,不同类型的银矿石,分门别类归属在各自该有的篓子间。
  他从中拨了拨,确定没有鱼目混珠。地上的脚印没有多余,那就是没有人帮她了?
  她到底是如何才完成的?
  一定有人在帮她!
  「姐姐,我们是不是可以睡了?」年有路困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等咱们把灯熄了就能去睡了……岁公子。」万家福一进银厂,就瞧见那个身着银衣的背影。那背影又高又瘦,黑发如夜,让她印象深刻。
  「岁爷爷,还没天亮,你来早了!」年有路软软低叫,真的很想睡了。
  岁君常缓缓转身,带点清凉的夜风送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在他的银厂里从来没有这种女人香。跟她一夜完工有关?
  「外地人,妳真厉害。如果不是我不信鬼神,我真要说,妳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妖女,能在一夜之间完成这些粗重的活儿。」语毕,嘴角撇了撇道:「是谁帮妳的?」矿场中有谁会心甘情愿地帮她?而且不止一人,是一群!
  「这是秘密。」她道。
  岁君常与她对视良久,视线移向她污脏略红的双手。如果他早些时候来,就能亲眼目睹是哪些人陪着她一块干苦力了,他咬咬牙,没空再管这些细节。事有轻重,他还想在今晚送她出县,了了一桩麻烦事,再来专心应付那个与税收官合谋的县太爷。
  「走吧。」他道。
  「走?」
  「我亲自送妳出县。」他臭着脸,不快道。
  「现在?」她讶异。
  「妳要喜欢再待下去,我也不反对。过了今天,妳死路一条,我绝不会救妳。」
  万家福微微迟疑,低头看着紧紧拉住她的年有路。
  「我、我舍不得。」年有路红着小鹿黑眼,吶吶道。
  万家一幅轻叹一声,蹲下来朝她说道:
  「等我没罪了再来看妳,好不好?」
  「那要多久?」她软软问道。
  「嗯……一年。」万家福柔声道,执起年有路的双手:「等妳十三了,我一定来。」
  岁君常语气十分不悦地响起:
  「妳要骗谁都成,不准骗她。」
  「我一向不骗人。」万家福轻轻搂了搂小小的身体,附在她耳边说:「明年我来,带妳回我家玩。」
  「妳家在哪儿?跟有路一样,在矿场吗?」
  「我家啊……不在矿场,在江南那儿,那儿很美,妳来住两年,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有法术。」
  年有路闻言,泪眼止住。「真的?」
  万家福朝她眨眨眼,悄悄朝她露出甜笑道:
  「从小到大,我说的话一定灵验。就像有路吃了我的果子,一定保平安一样。」
  年有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会儿,用力点头。
  「明年很快,我等妳,那时我会再高一点的。」
  「有路,待会妳回去睡觉,明儿个照常工作,妳兄长来问妳她去哪儿了,妳一律答不知道,明白吗?」岁君常沉声命令。
  年有路怯怯地应声,只觉得眼前的岁爷爷不太相同。以前看见的岁爷爷都很死气沉沉,说话的腔调也令人忍不住捣住耳朵,但现在不同,岁爷爷好像很有活力……让她觉得很陌生。
  岁君常正要出厂牵马,听见万家福低声喊道:
  「岁公子,我的货袋。」
  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见她没有被吓着,才上前拎起她沉重的货袋。
  「会不会骑马?」他问。
  她摇头。「不会,只有牵过马跟骡子。」
  他一脸恶劣至极,轻跃上马之后,朝她伸出手,道:
  「咱们要连夜出县,我就将就点吧。跟人共骑过?」
  她点头。「有过这经验。」轻轻握住他的大掌,有点狼狈地爬上他的身后,头发长长差点缠住了马具,他也没有帮忙,当看好戏似的,只是……
  她一上马,在银厂内闻到的幽香再度袭面。
  方才他早就注意到,她的弥勒脸抹上淡淡的胭脂,连有路那丑丫头也是一脸小艳色,三更半夜的涂胭脂,根本没有情郎可以私会,实在可疑又无聊。
  腰问忽然有人轻轻环住,他嘴角又起狞恶的笑意,道:
  「坐稳了。」
  「嗯,我坐稳了。」
  他低喝一声,故意使力击向马腹,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驰进黑夜之中,独留年有路掩着小嘴,眼巴巴地目送他们。
  万家福没有想到他会故意粗鲁,整个身于差点飞出去。连忙搂紧他的纤腰,两人身子轻贴,她微感尴尬又脸红,只能当是紧急时候,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常平县看似无法无天,人人都以岁家主子马首是瞻,表面看来县太爷卖他帐,但有些事处处透着疑点。
  好比,明明白天说两天后才带她走,半夜就来偷渡她出县,分明是要瞒着年有图。
  既然他心里已决意在今晚送她走,那么要她在一夜之间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摆明了就是他恶意的捉弄。
  这种专欺人的男人,怎能让常平县的百姓崇敬有加?
  夜色浓浓,四周暗景快速地退后,他的骑术极好、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奔驰在野地之上。
  他不走官道快捷方式,反而走这种崎岖不平的道路,令她生疑。难道今天晚上有人会经过官道,而他必须乘机跟那人错身而过,让她顺利出县——
  「啊!」她轻轻讶了一声。
  原来,京师税收官不是两天后到达常平县,而是今晚。
  「啊!」
  十五、六岁的少年,下巴差点脱臼了。
  天生下垂的八字眉、嘴角垂垂的,连眼角也带点天生的垂意,看起来一脸苦瓜,这样的五官组合起来本来是很悲情,但意外地,他整体相貌清秀,只是强烈的苦瓜五官掩去了他的玉面良肤。
  他瞇着眼,摸着木板上的通缉文,咕哝:
  「我有没有看错?我有没有看错?老天在开玩笑吧!」
  迅速亮了个火折子,抓了路过打更的更夫,他问道:
  「兄台,你看看,这叫什么?」
  那更夫愣了下,看这少年一身锦衣,应是公子哥儿,他顺着视线看向通缉文,坦白道:
  「爷,我只识得几个大字,上头好像写着某姓家福谋杀某家主子,正在追缉中。」
  少年脸色惨白,瞪着那通缉文念道:
  「万家福谋杀岁家矿场主子岁君常,于七月初三脱逃。是用谋杀,而不是意图谋杀……那就是,岁君常被杀死了?凶手是万家福?」意识到这个事实,他立即弹跳起来,大叫:「完了完了!」吓得他团团转,一下要往客栈走,一下又走回来瞪着通缉文。
  万家福怎会杀人?通缉文一出,不就表示万家福在逃?不管她逃往哪个县,只要衙门捕快认出她,会立即被缉捕,罪加一等的啊!
  不成!
  他迅速撕下通缉文,掏出一锭银子塞给更夫。
  「还打什么更?快去把这县里所有的通缉文全给我撕下!」
  更夫一脸吓到。「不不,不行,万一被衙门发现是我撕的……」
  少年脱下手上的银环,再塞给更夫。「这等于是你好几年薪资了,快去撕!记得,撕光光,撕不了就把万家福三个字划掉也行!没有笔墨就去买!看见了没?家福上头这叫万,万家福,一定要划掉!」
  更夫傻眼,瞪着那看起来十分精致美丽的银环,他吞了吞口水。「我去撕,我马上去撕!」
  少年也没再理他,冲出这条街,打算一路奔向岁家矿场英雄救美——
  「等等,我现在在哪啊?这是哪个县啊?」他不太懂地形啊。「我没带地图,喂,更夫你回来,你告诉我岁家矿场怎么去啊!」
  黑得发亮的长辫在夜空里尽情飞扬,因为马速极快,所以不得不保持轻搂他腰身的举动,这令她感到很尴尬。尤其男子的气息不住袭面,让她又感陌生又是白颊微晕。
  她当然没有什么逦想,只是自幼很少与外面男子如此贴近,让她不太习惯,而且……这岁家主子的气息里带点药味,让她想起他几天前中毒,当时他当她的面全脸发黑,现在就算能动能跑了,恐怕也还需要时间调养吧?
  行至中途,还未过界碑,他忽然低喝一声,马蹄立即煞住。
  「下马!」他头也不回,迅速下马走了几步,见她紧抓马鬃待在马上,他没空欺负人,直截了当将她轻盈的身子抱了下来。
  「出事了吗?岁公子。」她压低声音问。
  岁君常随口应了一声,拉马入丛。
  她不吭一声,静静尾随在后。
  岁君常瞇眼看着前方微亮的火光,沉思良久,视线忽而瞥到身后安静的女人。他微讶,然后露出玩味的笑:
  「万家姑娘,妳一生之中可遇过生死关头?」
  她摇摇头。
  「那妳可遇过难以抉择的时候?」
  万家福思量一会儿,然后再度摇头。
  「既然妳一生平顺无灾,妳现在有此镇定也算是了不起了。」
  她没有回嘴,只是跟着他走回头路。
  「妳知道现在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但既然岁公子熟悉这里,我听从你的安排才有脱身之道。」
  「脱身?」他心不在焉地说道,突然止住脚步,侧耳倾听。「万家姑娘,妳似有点小聪明,妳说,京师税收官来常平县收矿税,身为岁家银矿的主子理所当然该在场,为何我会选在他来的当晚,送妳出县?」
  她抿了抿唇——即使看起来还是面带微笑。
  「京师有官来收税,除了岁公子外,当县县官一定要在场的。」顿了下,轻声问:「你中毒是跟县太爷有关吗?」
  原本他只是随口应着,专注倾听着什么,而后听见她的答复,锐眸投向她,虽然脸色不佳,但已有几分赞许。
  「外地人,妳推敲的本事不错。」
  「我姓万。」
  「我忘了。」他一向不记得不放在眼里的事。「那么妳可知道县太爷跟我有何过节?」
  她摇头。「我不知道。」
  「妳一生平顺,自然不会明白……」岁君常顿时拧眉,像听见什么声音,迅速从腰间抽出转让公文塞给她,嘴里吩咐:「如果妳有机会走出常平县,自个儿想办法申冤吧。」拿下她的货袋,将马牵到隐蔽处,而后再往反方向走,离界碑愈来愈远。
  万家福勉强跟上他的速度,偶尔回头看,看见远方橘光冲天,仿佛有人连夜守在出县的道路上。
  「岁公子,那些人在追我吗?」她满心疑问。
  「有可能,不过也有可能在追我。税收官理应在今晚瞒着我到常平县,与县太爷密商如何得到岁家银矿,如今会闹得人尽皆知,必是出事。」他能活到二十多岁还安然无恙,凭的并非冲动行事,在没有搞清眼前局势,他不宜出面。
  他回头见万家福几乎在小跑步追他了,索性不理男女之别,拽着她走回县内。
  走了一阵,已有稀落的农舍在前,万家福被他毫不怜香惜玉拖着走,直到走至一处,他将货袋丢到她面前,道:
  「妳在这等我,半炷香后我没回来,妳自己好自为之吧。」
  万家福张口欲言,终究还是闭上嘴。她一介弱女子,在行动力上远远不及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原地,确保他不会被她拖累。
  「岁公子,你会没有事的。」她开口。
  岁君常看她一眼,好笑道:「妳还真以为妳说出来的话都会灵验?」
  她轻轻耸肩,低声道:「宁信其有。」她家人每逢出门前,一定要跟她讨这句话的。
  他注视她半晌,撇了撇唇,不予置评地走出方便藏身的等高草丛。
  不料,有人在背后吃惊喊道:
  「岁爷!」
  他迅速转身,瞧见一名中年汉子拿着锄头,就在不远处愣瞪着他。
  他瞇眼,想起这人是常平县居民,就住在前面的农舍里,他负手而立,暗示躲在野草间的万家福别出来。
  「岁爷,您怎么在这儿?难道你真的……」
  「难道真的什么?」他恢复了令人很想麻痹听觉的平板声音。
  那中年汉子连忙朝他奔过来,低喊:
  「岁爷,前面官道上有大批官府的人,全是外县来的!」
  「我知道。」果然没错。
  那中年汉子紧张地东张西望,突然粗鲁地向他抓来,岁君常微微侧身想避过,却又临时决定让他抓个正着。
  「岁爷,你先跟我躲躲吧!」
  「躲?」岁君常察觉不对劲,问道……「前面官道发生什么事?税收官出事了?县太爷呢?」
  「岁爷,税收官不是被你杀了吗?」
  「我杀的?」他瞇眼。
  中年汉子冷汗直流,不住窥视四周,直要拖着岁君常走,他焦急道:
  「县太爷亲眼目睹的,您与税收官一言不合,就出手打死他了,现在税收官带来的京师人马正在搜捕您,听说翻遍了整县也非要找出你偿命不可……」
  「我看起来像是会无辜杀人吗?」他微咬牙,没料到县太爷竟然杀死同伙人。
  「非常像。不,我是说……岁爷,杀了人就快逃吧!」
  常平县方向的天空蓦然明亮起来,尤其岁府与岁家银矿的上空几乎被灯火照得通明。
  岁君常听见杂乱的足音往这方向而来,他不再浪费时间,转身朝万家福说道:
  「出来。」
  万家福立即拖着货袋走出来。
  他瞪她一眼,再度拎过她的货袋,厉声问那傻眼看着万家福的中年汉子:
  「你能应付那些官差?」
  「当然能!」中年汉子拍胸保证:「就算没法应付,我拖一个是一个,岁爷,他们堵住出县的官道,而且人马不少……这样吧,你们先躲进谷仓,我去挡挡!」
  岁君常应了声,道:「就靠你了。姑娘,走了。」
  「爷!」那中年汉子叫住他,视线在万家福身上打转半天,而后吞吞吐吐:「你一个人……比较容易逃点,她毕竟是对爷下过毒……」
  岁君常点头。「你说的是。」嘴角隐含恶质的笑。「不过,我怕她泄露我踪迹,只好带着这包袱走,不然早将她弃尸荒野了。」
  中年汉子恍然大悟,充满崇拜地凝视岁君常。
  「走。」岁君常拖着她快步走向谷仓。
  他不进谷仓,反而拉着她拐了个弯,闪身到谷仓后面,探视着外头动静。
  万家福默不作声,紧紧盯着他的行动,然后垂下眸看着他冰凉的五指深陷她的肌肤。
  「外地人,想不到妳我萍水相逢,今天却要祸福与共了。」
  「我姓万。」这人到底是故意忘记她的姓,还是天生记不住一个人的人名?
  「万家姑娘,打一开始妳就不该走进常平县,一进常平县,就注定了妳的未来多灾多难。」
  「岁公子,你还能说话吗?」他五指冰凉,根本没有康复,还能撑得这么久,全是为了她,不由得让她心生歉意。
  他讶异地看她一眼,别有用意地笑道:
  「为什么不能?与其担心我,不如先担心妳自己。天下银矿以岁家为最,每年税收宫中饱私囊多少税,只有他最清楚,县太爷伙同税收官,企图侵吞我的矿场,现在可好,县太爷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杀了税收官嫁祸于我,他甚至连银饰市场也要一并吞了,偷天换日换走银饰设计图……至于妳,只怕如今北方各县贴满了妳的通缉文,防妳逃走呢。」
  「因为,他必须拿我应付常平县百姓的怨恨?」她皱眉。
  他略带惊诧地笑道:
  「妳真聪明。说穿了,他的势力来自于县外官员,县内他的势力还不及我。好了,万家姑娘,妳要跟我一块逃吗?」
  她迟疑一会儿,认真问:「真的不能出县申冤吗?」
  「妳可以试试啊。」他笑得十分有趣。「万家姑娘,妳是死路一条,因为妳的嘴必须封住;我运气好点,最多让我当废人。」
  「我不懂。」
  「因为,他以为姓岁的,天生就是个掘矿奇才。有了我,必会金山银山永不吃空。这世上哪儿来的天生?真是愚蠢。」狭长的眸睇向她,道:「万姑娘,到现在妳还不怕吗?」
  「我很怕。」真的。只是天性习惯沉稳了,即使害怕也不会表露出来。
  「还真看不出来呢。」他笑。
  她张口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连她都听见了,那就是距离很近了。她立即抿嘴不发声,听着那名中年汉子故作轻松前去招呼。
  岁君常垂下眸半晌,再抬起时,嘴角绽放若有似无不怀好意的笑。
  「走吧。」他道。
  「走去哪儿?」她讶问,不是要躲在这里吗?
  「随便去哪儿都好,待在这里他迟早出卖咱们!」语气充份显示他的不信赖。
  万家福犹豫片刻,再细听那中年汉子微抖的声音,然后点点头,小声说:
  「常平县你熟,自然知道哪儿可以躲。」
  一抹促狭的光芒流过他的瞳眸,他站直身子撢了撢灰尘,然后抓住她的手臂,笑道:
  「万家姑娘,妳要跟好了。」
  万家福毕竟年轻,还没有看穿他老练城府的心思,只听见他一喊:「走!」刹那之间,他竟拉着她现身,往山坡上疾奔去。
  身后传来惊喊:
  「是岁君常!」外县人马连声惊呼,掩去了那农民错愕的叫声.她惊讶地连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瞪着他的背影。不用回头,也知道有人追了上来,而且是大批人马。
  因为,他存心招来麻烦!存心站出去让缉捕的官爷看个清楚。
  万家福跄跌了下,被他强迫拉着奔上山。她气喘吁吁,连忙拉着裙子,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岁君常,你快停下,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后面的官差在叫。
  「外地姑娘,撑得住吗?」
  她连个声音也发不出来,长发勾住,扯痛她的头皮,他回头一看,狠心地用力一扯,活生生将她一撮长发给扯断了。
  「这是乱葬岗呢!」他拉着她奔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指着前方无数的乱坟。「不知不觉咱们奔到常平县的乱葬岗了,妳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准备赐咱俩死路了?」逃命之余,不忘恢复本性恶劣地恐吓她一下。
  她拼命喘着气,说话不成串,像是一颗一颗温润的玉珠散落四周:
  「岁公子,你带我来这里是有快捷方式吗?」
  他闻言,有点恼怒,这样还吓不了她吗?她到底是见惯大场面还是打娘胎就先学会什么叫无动于衷?是哪个王八蛋生的?
  他回头打量了那些官爷的距离,暗叫角度正好。那些官爷奔上来,至少要穿过小林子才能看得见他俩的身影。
  「万家姑娘,失礼了!」他一把抄起她的小蛮腰,在她轻声惊呼里,疾奔入乱葬岗。
  浓浓夜色,为乱葬岗无数的乱坟们带来阴凉森冷的气息,明明夏日无雨,地上却是微湿,像是从腐臭的地底渗水出来。
  万家福捣住嘴,不敢言语。乱葬岗上固然有坟有碑,也有草草被埋起来的尸具,她好像看见了几具破草席在不远处,还有破木棺……里头像有尸体,不,早就是骸骨了,她瞧见自己的细辫垂地,沾着如尸水的湿地,喉口一股噁心不由得涌了上来。
  岁君常奔到其中一具破木棺前,先放下她后,推开棺木。
  「等等,岁公子,这是对死人不敬……」她不要!
  「进去吧!」他轻压她的腰背,让她脚步不稳,整个身子翻进棺木里。
  他的动作也快,紧跟着跃进棺木,再迅速将棺盖合上,只留一个缝。
  才一眨眼,就听见乱葬岗上传来追捕的声音——
  「明明见他俩往这儿的,还能上哪儿?」
  「该不会是躲在棺木里吧?」
  岁君常也不意外这么快就被发现,他暗自侧身,正要摸索,却发现自己的臂膀被人紧紧掐住。
  他抬眼瞧见一张没有血色的弥勒脸。
  平常慈爱安详的脸庞,如今流露出压抑过的轻惧,她目不斜视地看着他,像要无视她的身子正压着某具已经往生的人骨。
  原来,她也有害怕的事啊。
  他很想当面挖苦取笑,不过还不是时候,他毫不怜惜地用力挣松她的力道,摸索着两人身下的人骨。
  摸到一处凸起的关节,他轻轻转动,测试灵活度,外头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丝毫不浪费时间,用力一旋,在她吃惊的眼神里,身下的木板迅速成弧转动,他一把护住她的身子,随之弹进整具棺木下的地底两人顺势往下坠,但去势忽然止住,他发现阻力来自于她的身子,抬头一看,瞧见她的长发缠住那具骇骨。
  他暗咒一声,动作极快,听见外头有人在叫:「这里也有一具棺木,再没找着,他们就真成鬼消失了!」
  这同时,他出手折断缠住她一头青丝的肋骨,而后转动的木板失去阻力,迅速弹回原状,人骨依旧躺在棺木里,只是缺了一根肋骨。
  地洞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护住她的身子,一路滑下地底深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6
第四章

 

  「妳在做什么……」眼前蓦地微亮,她纤妍身影顿时被晕光包围。「哪来的火折子?」
  万家福惊喜回头,松了口气展颜笑道:
  「火折子是我的货品,正好派上用场了呢。」
  岁君常目不转视地看着她开心的笑颜一会儿,只觉得她生得不好,笑起来倒也勉强能看。他随口说道:
  「妳倒是什么东西都卖,连这种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也不放过。」
  「火折子以周家镇出产的最为出名,我路过那儿就买了几份。岁公子,刚才一路滑下来,你为了护住我,撞上碎石,所以昏迷一阵,你现在还好吗?」她十分内疚,一滑进黑暗的地底,她虽极力保持平静,但毕竟伸手不见五指,几次全仗他护住她的头,要不现在她早头破血流了。
  岁君常利落地起身,道:
  「谁告诉妳我昏迷了?我刚才故意装死吓妳……我装死多久了?」
  万家福知有些男人极好面子,她也不戳破,只道:
  「岁公子装死也有半个时辰了吧。」
  「半个时辰啊……」他沉吟。
  「岁公子,今晚你舍命相救,我欠你一份恩情。」她感激道。
  「嗯哼,记得就好。」还不算舍命,了不起是顺便而已。他就地取材,捡了根长棍,一转身就见她递上刚蘸上油的粗布。
  她微笑:「这是打朱乐县买的,很适合做火把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的货袋一眼后,慢吞吞地将粗布裹上长棍。
  黑洞立时大发光芒,他因此清楚地看见她一身污脏,衣袖也被划破不少口子,其狼狈难看的样子,令他摇头叹息。
  「岁公子,你还能走吗?」
  「当然。」这一次他毫不考虑主动背起她看似百宝的货袋,沉声道:「乱葬岗位于山腰背面,没人知道在乱葬岗下有盘根错节的地道与岁家矿场相连。外地人,我只走过一次,那次我年仅十四,全仗我胡乱摸索,才走出一条路来,这次要是老死在此,妳可不要怨我。」说到最后,已有点恶意。
  「不会,岁公子以命相救,无论结果如何,我只有感激。还有,我姓万,公子可以叫我万姑娘。」她十分认真地说,完全没有把他恐吓的暗示放在心上。
  他瞟她一眼,深觉无趣,也不等她跟上,径自定进纵横交贯的地道理。
  洞里的山壁在忽明忽灭的火光下,显得诡阴多变。
  乱葬刚上的破木棺是他少年时期好玩下的机关,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的救命符,山腹下的天地无人挖掘过,而他也必须坦言,当年只花了一些时间在山腹迷宫中,之后便致力于常平县银矿,这里的迷宫他并未走透过。
  又看了她一眼,她白嫩的脸上脏污,但神态平静,像是准备乖乖就寝的老头子一样,实在太无趣了。
  在常平县多年,他「憋」得够闷了,现在身陷地洞,不知是否有生天,偏偏身边是个很乏味的外地人……
  忽然间,他止步。
  她抬眼睇向他,一脸疑惑。
  「那是什么?」他指着前方阴暗不明的影子。
  她直觉看去,在火把无法照到的山洞壁石上,黑影乱窜,好像有无数人影在晃动。
  她手心微微冒汗。
  岁君常扬眉,故意吓她道:
  「妳猜,这种地方会不会有人曾不幸跌落,最后成了地底幽魂?刚才闪过去的就是鬼啊。」见她脸色不变,他暗啐了声,暗恼她的无动于衷。
  他本性偏恶质,喜欢戏弄人,偏偏他对常平县百姓下不了手,只好改玩外地人,玩久了,常平县百姓以为他厌恶外地人,从此共同抵制外地人进县,让他乐趣全无,现在终于有人可供戏弄,可惜她性子太稳,不易受惊。
  他不悦地哼了一声,跨出一步,随即动弹不得。
  他缓缓低头,看见纤弱的手骨紧紧掐住他的臂膀。
  「岁公子,我好像看见了。」她轻声细语如春风拂面,可惜带丝颤意。
  俊眸连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抹笑:「我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清楚,青面獠牙,见鬼了嘛,万姑娘,妳怕鬼?」人都是有弱点的,她也不例外。
  「不怕。」她强自镇定地说:「而且我看的跟你不一样,我看见的是那个。」指向斜边的地洞里。
  是死人骸骨。
  岁君常瞇眸,瞪着那被火光照得鬼魅万分的骷髅。依几乎与山壁同化的程度来看,至少死了上百年甚至上干年,而这里只是其中一道地洞的开端而已,这表示曾有人明明接近出口却爬不上去,最后饿死在这种地方吗?
  他轻抿起嘴角。
  「不过是骨头而已,刚才妳不是也躺在死人骨上头过。」他没什么在意地说:「放手,男女授受不亲,妳懂不懂?」
  「……」她试着松手,却发现双手生了自己的意志,不许她作主,她只好一一用力扳开自己的手指。
  岁君常只当看戏似的,俊眸隐约抹过异常的淡笑。
  等到她终于松了手,他不挑那有死人骨头的地道,反而走向略有印象的另一条甬道。
  他记得过了这条极长的甬道后,才有真正的考验,当年他闭着眼随机数,随便择了一条又一条……到底是怎么走的?
  身后的女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几乎要贴着他了。他垂下视线看看自己被她下意识拉扯的袖尾,耸了耸肩,道:
  「姑娘怕鬼也不意外。」
  「我不是怕鬼。」
  「哦?」他随口应和着,弯身走进另一条地道又退了出来,改走第二条通路。
  万家福明白他专心在找正确的路子,只是要她说话陪他打发时间而已,于是她想了会儿,轻声道:
  「我不怕鬼,我只怕死人。」
  「死人?将来妳成老婆婆也照死不误,有什么好怕的?」
  反正他也不会仔细聆听,她坦白说道:
  「有人死的地方,一定有人会为此悲伤。死亡代表分离,我不喜欢,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能陪我一块老,一块走,谁也不悲伤,所以我怕见死人。」这个愿望是她老成的个性里,唯一的稚气,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她的家人都很清楚,所以他们都很保重自身安危,这是他们疼她的方式之一。
  「原来如此……」他头也没有回地应着,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仔细在聆听。走了几步他又退回地道,嫌她碍事,索性翻手主动拉住她的藕臂。
  她没有抗议,只是在心里默念:事有轻重缓急,事有轻重缓急。视而不见他的无礼冒犯,任他的体温自她的臂上蔓延开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继续跟他闲聊:
  「本来,走完常平县之后,再过几个县我就要回家乡了。我家人已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回家之后就可以准备嫁人了。」
  「千万别找上我。」
  她闻言,轻笑出声。「岁公子一表人才,人中之龙,龙天生就是配凤的,我万万是不配的。」
  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她避之不及的神色。他有这么差吗?一表人才是真,人中之龙是真,她嫌什么?
  她见他没搭理,径自柔声说道:
  「我长年不待在家乡,婚配的对象是我家人为我找的。上回他们写信来提到,有个不惑之年的举人饱读诗书,与我十分相配……」
  这一次,他终于回头,诧异地睇她一眼,见她神色自然安详,一点也不像是受了委屈。「万姑娘,妳今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
  「是要二十了。」她答,笑如春风,明白他的暗示。「岁公子,年岁愈长的男子,是愈有智慧的,这绝非聪明二字可以相比。」
  「换句话说,妳喜欢年长的男人了。」再换句话说,她喜欢老头儿,愈老愈好。
  她腼腆地轻应一声,算是间接承认。
  岁君常撇了撇唇,不置一词,回头继续找路。
  良久,火把忽明忽灭,逐渐微弱下来。他警觉地问:
  「万姑娘,妳货袋里有多少油?」
  「不多,但我想,如果连续点着,应该可以点四到五天吧。」
  只有四到五天?那可危险了,他没有说出口吓她,只再问:
  「若在黑暗中,妳看得见我,或是看得路吗?」
  她摇头:「看不见。」
  「怕黑吗?」
  「有点。」她承认。其实是怕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身边有骸骨而没有发觉。
  岁君常沉吟片刻的同时,火把忽地灭了,四周顿时陷进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她见状,眼眸直瞪着面前,听见他的呼吸令她心安,就连他抓着她的手臂,她也不觉得什么事有轻重缓急,他简直抓得好!
  「万姑娘,现在怕吗?」
  「……不怎么怕。」
  他大笑两声。开怀的笑声在黑黝黝的地洞中显得十分温暖又带点不令人讨厌的恶劣。
  「算了,万姑娘,这关头我不吓妳。咱们要省着用了,我可以拉着妳走,妳要主动拉我也成,可别走散了,我一专心起来,后头有没有人跟着,我可不会注意到。」话才说完,就发现这个一块跟他落难的女子很迅速地主动抓住他。
  反正她也看不见,俊颜肆无己心惮溢满有趣的笑意。真的挺有趣的,明明沉稳的姑娘,也有怕得要命的时候。他放缓脚步,走进一片乌黑之中,专注地看着隐约的地道路面,右手掌心轻轻滑过山壁,习惯性地碰触所有的壁石。
  他没有说他俩会花几天才能出去,也没有说他俩可能成为在这山腹迷宫里,第一对看着彼此谁先饿死的男女……
  他一向不信运气,只信自己,当年走过的路已不复记忆,她没有任何疑问,没有任何恐慌地跟着他走,实在令他暗幸共难的是这个叫万家福的姑娘,而非其他哭天喊地的女子。
  「对了,岁公子,我有食物。」
  因为黑暗,所以两人靠得极近,他还来不及对她女子如兰的香气感到讶异,就被她的话给震得停住脚步。
  「妳有食物?」
  「是。虽然可能不合你胃口,但是能撑上好几天吧。」她说完后,顿觉两道视线由他的方向烧来,烧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又觉热烈的视线好逼人。
  「岁公子?」
  「哈哈!」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狭长的通道里不住回荡:「万姑娘,我还记不住妳的名字呢。妳叫什么?」
  「我叫万家福,岁公子。」他的笑声由四面八方反扑回来,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收」一个男人的笑声。
  「万家福,好名字。妳的食物救了我们俩,这下可好,到底是谁欠了谁的情呢?妳的货袋真是百宝袋,改天一定要让我买下妳货袋里的所有货品。」
  他的笑声豪爽快活,虽然带点恶质,但毫不掩饰他的感激,与她以往所遇过的男子不尽相同……至少,跟她家人完全不同。
  思及此,万家福不由得地朝他的方向多瞧上两眼。
  迷路了。
  身为采矿者,他曾身先士卒走过数不清的矿道,但全是在有完全准备的情况下。矿道是人炸出来架建的,即使偶有迷宫,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这座山腹下的地道百路交错杂乱,有时如他所料,是人为粗略的建造,又有时误入自然甬道,造成难以分辨的巨大迷宫。
  滴答……滴答……
  他缓缓张开俊目,发现同样巨型的山洞里,至少有三只火把竖在山壁或石堆的夹缝里。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放的,他才瞇一会儿眼,她就忙不迭地点起火把来。
  他乘机观察四周,将这间山洞尽收眼底。
  山腹之中,有如此空心的巨洞已是令人匪夷所思,洞里还有寒凉的天然水池,终年水珠沿着山柱滚落入池,虽然原始,但总有人工的错觉。
  他与万家福困在此处好几天,不管怎么走,都会再度绕回来这巨型山洞里。
  他抹了抹脸,打起精神,这才发现跟他共难的女人不见了。
  「万家福?」他昂声叫道。
  他闭目养神多久了?竟然没有察觉她离开这山洞。
  他体内毒素未消,在在侵蚀他的体力与精神,实在无法处处顾及她,她要在山腹间迷路,连他也不见得能找回她来!
  他暗暗咬牙,正要起身寻人,赫然发现粗腕系了一条红线,一路延伸到对面山壁某个狭小仅能勉强通过人身的地道里。
  万家福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蓝的、红的、紫的,各色细线绑在他的手脚上,全没入不同的地道里。
  「岁公子,你醒了啦。」
  平静沉稳的轻声细语,让岁君常蓦地放下心。这几天听惯她的声音,还真能被安抚,当然他绝不会说出口。
  他循声望去,瞧见她执着火把从那狭窄地洞里爬出来。
  「妳在做什么?」
  她朝他笑道:「岁公子,我趁你养神的时候,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他执起其中一条细线,问道:「这细线也是妳货袋里的东西?」
  她应了一声,解释:「今天我打盹时忽然想到,货袋里还有南方城镇买的线盒。」
  「线盒?」
  她轻笑出声,未觉他的目不转睛。
  「岁公子,你是男人家,不懂这种缝衣的线儿,李家村的寡妇合力产棉线为生,在南方颇富名声。据说,用李家村的棉线为情郎补衣,可以将绵绵情意一块缝进衣里。」
  「千万别补我的衣物。」
  她被他逗笑,长发随着她摇头而轻晃:「你的衣物不该由我来补。」
  岁君常见她慢慢收着红线,收到他的面前,她毫不考虑取出系在他腕间的红线。
  「此路不通。」
  他拢眉。「什么?」
  「没有线的洞穴是死路,不用再花精神走一次。」
  他瞪着她收回红线后,若有所思地瞥自己的手腕。
  「岁公子,你身子好些吗?」她笑问。
  「我身强体壮。倒是妳,我一直没有机会问妳,当日为什么妳没有中毒?」不知不觉,眼神一直追随她。
  她翻着她的货袋,边答道: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我兄长太疼我,打小就让我吃许多补药吧。」她拿出扁平的杯子,走到水池边,盛了半杯水,然后浅酌一口。
  岁君常见状,惊诧地快步上前,抢过她的杯子,骂道:
  「妳搞什么妳,这里的水能喝吗?」
  「不喝也不行啊,水袋没水了,我们还不知道要在这里等几天才找得到出口呢。」
  他不悦抿嘴,瞪着她。「那也不该是妳先喝。」笨蛋!
  万家福轻怔,虽然明白可能是他大男人心态在作祟,但还是忍不住内心微热。幸好她一向很会控制表情,要不,那样的感动形于脸色,可就让他为难了。
  「岁公子,你放心,我体质稍有特别,经我过滤的食物都不会有事。」她轻笑着,将喝了一口的杯子递给他。
  「胡说八道!」他还是接了过来,故意对着她饮过的杯缘一口喝尽。
  她还来不及脸红,急着道:
  「等等!」连忙再从货袋掏出锦囊,倒出小药丸给他。「那是让你配着药吃的,虽然不能清毒,但至少保持你几天体力,等出去之后,再找大夫好好调养。」
  他对她的货袋充满诧异又惊喜的心情。她的袋子里到底还有什么没拿出来的?
  她硬塞到他的掌心上,他也耸肩,一口干吞入腹。
  「这药,又是从哪家出名的店买来的?」
  「这是我出门前,家人给的。出门在外,怕我找不着大夫,所以让我带着防病。岁公子,药效要发挥还得过一阵子,你先坐着休息。」她建议。
  岁君常点头,坐下盘腿暗自运气,尽快挥散体内的药性。他瞧见她走到货袋旁搬出文房四宝。
  她还有什么花样?
  这几日,连他都觉得他格外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很期待她还能变出什么新奇的花招来。这女人,有点无趣又有更多的新鲜。
  她抬眸看他一眼,他不着痕迹地拉开视线,不让她发觉他的窥视。
  「妳的锦囊绣了一个『退』字。」他道。
  「那是万家家训,遇难,则退。」她笑,摊开画纸提笔作画。
  「退?万一退到没有退路呢?」
  「不可能的,一定有路可走,只要仔细找。」
  她的信心满满让他不由得愉快许多,优雅的美唇不由自主地扬起,他闭上俊眸,随口道:
  「妳在画画?」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才几天,他就习惯她宁静的声音,接受她沉稳的行事风格。
  沉稳到,他错以为跟他相处的是个小老头。思及此,他暗笑一声。
  她不觉他的心事,微笑道:
  「是啊,我在画地图,没有线的洞穴是死路不必再试,留有颜色的线延伸下去又是交错的洞穴,我尽量走远了,可是还是走不完,干脆趁我有记忆的时候,将各个洞穴连接画出来。」
  黑眸倏地张开,瞪着趴在冷硬地上画图不知绝望的女人。
  「万家福,妳可知道照妳这样一条一条试,没有几年的时间画不完整座迷宫地图?」
  「咱们不需要几年,说不定明天一路通到底,就能走了。」她信心十足。
  她半趴在那里的姿势像个孩子,神态认真又专注,让他一时难以掉开视线。过了半晌,他合眸,声音略带沙哑:
  「妳没有想到,就算我们走出去了,妳身有重罪,要如何离开常平县?」
  「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是岁公子你,既然县太爷虎视眈眈,你独自一人,终究暗箭难防……或者,你先离开常平县,我带你回我家先避难吧。」
  「妳家?」他随口聊着:「妳要我一个大男人躲在女人家?这样的退路未免太窝囊了。」他根本不予考虑。
  「岁公子,在农舍那里,你不就已经退了一次吗?那天我听见那农夫回答差爷时,虽然极力隐瞒你的去处,但他声音颤抖,明显不擅说谎,如果我们偷偷摸摸离开了,差爷还是会怀疑到他头上,说不定严刑拷打逼他招供,所以,你索性为他退到乱葬岗来了。」
  「我人没这么好。」他不是很在意地说。
  万家福闻言,微微一笑,知道有些男人就爱面子,不肯承认自己柔软的一面,她家的兄长也是,只是这个岁君常做得更细心而已。
  她专心画着一上午记忆的地道,死路就以朱砂笔划掉。地图的确进度缓慢,但是总比坐以待毙来得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察觉四周一片寂静,抬眼睇向他,瞧见他状似闭目养神,好像睡着了。
  他的气色不佳,让她很担心。她半拎裙襬地起身,悄悄地走到他的面前。
  迟疑了一会儿,她探向他的额面。
  体温尚可,只是脸色蜡黄偏黑,虽然他时刻强打精神,但毕竟余毒伤身,运气好明天就能出去,运气不好,在食物用尽前他就会倒下去。
  「要出去,也是两人一块出去。」她自言自语。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能做的已经做了,所以她不害怕;她唯一害怕的,是他先倒下,那时真要束手无策了。
  山洞有寒池,空气偏清冷,她的货袋就算是百宝袋,也不可能随意取出一条棉被来。
  这几天,他休息时都是靠在山壁旁浅眠的,山壁湿气更重……她抿了抿唇,暗自告诉自己:事有轻重缓急,事有轻重缓急。
  她深吸口气,确认他真的睡着了,才拢过长发,小心翼翼坐在他的身边,然后轻轻靠向他的身子,让两人身躯微些接触,汲取彼此的体温后,她嫩脸微热,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事有轻重缓急,取暖为重,取暖为重,她心底一直重复。提醒自己,得在他清醒前先奔离三尺,以防被误解。
  事有轻重缓急,身边是个病人而非男人……她赶紧闭上眼,想象身边是重病在身的老人家。一定要想象才行,她默念:老人家,老人家,得重病的老人家……
  身边的「老人家」连动也没有动,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她毫无知觉地往前倒地,「老人家」眼捷手快地搂回她的肩,让她靠回他的身边继续睡大觉。
  俊眸徐徐半张,瞪了她的头顶一会儿,才无声地骂道:
  「笨蛋!」
  万家福,万家福!这名字念起来,还真是很笨蛋的……让他很顺口。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五章

 

  夜晚灯火通明,让人难以入眠。
  即使是近日蜂拥而王的外地人,也觉得常平县很不平静。
  「这不像是夜里市集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正连夜进县的旅商好奇地问。
  「听说是岁家矿场的主子岁君常谋杀税收官,现在还在县里逃亡,所以出县百姓要格外严查。」
  「这我知道,各县通缉榜文已经张贴岁君常的罪刑。常平县自此开放,岁家银矿由县太爷代管,以后各地旅商都能留在这座银矿丰富的县镇讨生活了!」早该如此了,常平县状似封县本来就不合常理,要发达要有钱赚,就该让各地物资交流才对,只是——
  旅商好奇地指向一块入县的几名男于,有胖的瘦的、年轻的老的,个个一身华服,一看就是一方地主。
  「那是南北各矿业的主子,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常平县?」金银铜铁锡各矿中有名望的矿主都来了,实在令人惊奇。
  「他们是来看岁君常好戏的。」旅人答道:「昨儿个晚上同走一条官道,我好奇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是亲自来看岁君常被收押,顺道来套套县太爷的口风,瞧瞧岁家银矿能不能分一杯羹啊。」
  「原来是这样啊,他们也憋了很久吧,岁家银是天下矿首,自然有人眼红了很久……只是,这里的百姓对外地人老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岁君常要是早日被抓着就好了哦。」
  旅商相互闲聊,已有心理准备只要岁君常没被抓到的一天,这样纷扰的夜晚就不会停止。
  现在出县严查,入县虽然宽松,但也要登记自家行业,以便将来在此落地生根,轮到旅商时,他填上数据,瞧见前面的簿子上写了好多种职业,马姓木雕师傅偕同没有工作的相公一名、张姓旅人、高姓建筑……各式各样的师傅、业者都在此聚集——
  「岁君常还是早点被抓着的好。没了他,各地商人才能来这里讨生活啊。」他暗自期待。
  直到天边发白,彻夜的灯火才逐一熄了。
  岁家矿场里,年有路爬下床,迅速清醒,准备开工,她每天都很准时地到矿场报到。一到矿场,就见年有图若有所思地看着乱葬岗的方向。
  「哥。」她乖乖上前。
  「小路。」年有图回神,朝她亲热地笑着:「妳真早起,天这么热,睡在通铺多难受,跟哥回县府好不好?」
  她用力摇头。「我喜欢这里。」
  「这里有什么好……」
  「哥,你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啊,就是太喜欢,所以必须做一些牺牲。小路,妳岁爷爷那天离开时,到底跟妳说了什么?」
  「没有。」她继续摇头。
  「小路,我是妳哥,妳什么时候对我有秘密了?」立即哀怨起来。
  年有路踌躇一会儿,小声道:「姐姐说,等我十三岁,她会来找我玩,带我去她家,她家不像这里……我想去看。」
  「就这样?岁爷有没有提乱葬岗的秘密?」见她还是摇头,年有图咬牙切齿:「非得找到他不可!」眼角觊到矿场外头,是各地矿业主子来窥探敌情,他连句话也没丢下,赶紧走过去。
  年有路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低下头踢着石子,在没有人理她的情况下,她乖乖地去完成昨天的工作。
  这里每个人都说她哥背叛岁爷爷,所以岁爷爷跟万姐姐很难回来了,那、那她是不是等到十三岁,姐姐也不会来了?
  思及此,她眼眶微红,不敢再去问其他女工,只能闷不吭声地重复自己的工作。
  一块大饼难以下咽,据说是某个县买来,可以囤放一年而不坏。吃起来完全无味,专门用来磨牙的。
  不用靠火把,他啃着不知道算是哪一餐的干饼,第几百次的走进另一条通道。
  一条接一条,纵横交错如同过去十来天所遇见的困境一样,腰间的细线已到尽头,他索性扯下线,继续往前再走半个时辰。
  直到他不能确定再下去是否会迷路,才在山壁上抹上朱砂,然后退回原路,绕回本来的巨型山洞。
  一抹又脏又细的身子趴在水池边睡着了。
  他不发一语,在她的地图上多加几笔。这几天来,他以此为基地,一一试路,试到最后,通常是死路。
  食物还有多少,这万家小老头从来没有提过,只是饿了她就拿出来分食。
  他走到水池旁,难掩本性地轻捏她慈脸一下,见她还没有清醒,就知道她是累坏了才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他默不作声地凝睇她的睡容一会儿,无声无息地俯下俊颜,靠近她的小脸。
  睡着时,她的嘴角还是微翘,怎么会有人天生长这样?那么她难过时,谁会读出她的悲伤?
  忽然间,她张开迷蒙睡眸,在看见他近在咫尺时,虽然受惊,但还是力持镇定,只是微微大张的眼眸泄露了她的紧张.「万家福?」
  「什、什么?」
  俊颜缓缓抹笑:「妳睡觉的模样真丑。」
  她闻言,满脸通红,差点以为方才他要亲她了。
  岁君常见她脸红,也没有多说什么,收回观察的视线,忽然问道:
  「咱们还能吃几顿?」
  「三天吧。」她带点沙哑,连忙起身。
  「两个人吗?」
  「是啊,岁公子,怎么了?」
  「没事,我锦衣玉食惯了,这种大饼实在不合我的口味。」他心不在焉地说,在她身边随意坐了下来。
  万家福看他一脸倦色,以为他要闭目养神。虽然他服过她的药丸,但那毕竟不能清毒,她真担心他体内积毒伤身……连忙拢裙坐直。
  「小老头,妳真规矩……」见她一脸不同意,他哈哈笑道:「这十几天相处,虽然算不上经年累月,但地洞之中就只有妳我二人,十二个时辰时时相处,即使发厌,我也不得不说,我够了解妳性子了。」
  「像小老头,有什么不好?」反正她小时就像小大人,现在像小老头也没有差,他高兴就好。
  「是啊,小老头儿正好配大老头儿。妳连妳未来的夫婿,那个什么举人的,一面都没见过,妳不怕嫁过去会失望?」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又在找话题聊。他说的没有错,一天十二时辰几乎无时无刻不相处。他不太贪静,会随口跟她天南地北聊,一点也不像常平县崇拜的那个岁爷……嗯,一天十二时辰撇开各自找地道外,还得扣掉他故意洗澡的时间。
  他嘴里说是怕脏,必须一天洗个两次澡,但她怀疑他是有意要欺她。
  她也想洗啊……但她无法摆脱她个性中的固板本能,害她十几天来只能在他洗澡时躲在其他地道里,当作没有听见那诱惑的水声……至今,他每回靠近她,鼻间都是他清爽的味道,害她暗自羡慕又妒忌又忍不住偷偷深吸口气……
  「小老头?」
  「什么?」连忙回神,嫩脸发热,怕他发现她刚才吸进许多不该有的清爽气味。亏他忍得住,她十几天没洗澡,身上的臭味连她都开始考虑要不要趁他入睡时,偷偷爬进水池里。
  「我在问妳话啊,妳不怕嫁过去,出了问题吗?」他随口聊着。
  「不怕。」她笑着,从身边的货袋取出一卷小画轴,摊开给他看。「岁公子,你瞧。」
  「……好个画工!万家福,这是哪儿出名的孔子像?妳连这都作买卖,我实在折服。」他故意道。
  她闻言皱眉,跟他一块看着画像。「这不是孔子像。」
  「不是孔子像?妳瞧,有胡子,满面皱纹,虽然身穿儒衣,但一头白发,难道妳没有看过孔子像吗?」虽然是半开玩笑,但愈看还真有点神似。
  「不是!」她有点不高兴了。「这是我家兄长为我画的人像。他有个习惯,下笔画图不爱涂发。」
  「原来这是妳哥哥的画像啊……」
  万家福不是不知道他又在戏弄她,但她还是轻轻反驳:
  「这是我哥为我绘下那举人的画像,来让我开心的。」
  他瞇眼瞪着她。「开心?」这样也能开心?她未免太看重那举人了吧?
  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运气好点,能事先得知他的性子、他的长相、他的饱读诗书,有多少姑娘能像我这样好运呢?他读万卷书,我这些年行万里路,将来不致无话可聊。」顿了下,问着他:「岁公子,你呢?我只知岁家矿场是天下第一银矿,矿主子是岁君常,除此外很少有你的喜好、背景传出……」
  是啊,这才发现,明明他的地位在矿业之中占首位,理当有八卦流言四溢,至少在同业中会被津津乐道或以谣言中伤,但她不管在南北二地,只听过岁家银矿,却很少听见与他相关的谣言。
  岁君常哼声道:
  「我的喜好我的背景干其他人什么事?没必要让人知道。小老头儿,若是妳想知道,我倒可以跟妳说个清楚。」说到最后,又有点戏弄的味道。
  「岁公子,你不说也无妨。」她宁愿不要听,也不要自己往那个名为戏弄的洞里跳下去。
  「不,我偏要说。小老头儿,我的喜好很简单,我天生爱捉弄人,不过很少捉弄姑娘家,要是惹得对方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可麻烦了,不过妳不一样。」
  「……我一样的。」所以,别老闹她。
  他摇摇头,诡诈地笑道:「妳怎么会一样?妳有变丑的本事,万家福,真的不是我的错觉,妳是一天比一天还丑。」
  万家福蹙眉。
  正要开口,又听他得逞地说:
  「天下间大概也只有我,才要妳这么丑的女人吧。」
  她闻言心一跳,直觉抬眸对上他笑意盈盈又自负万分的深瞳。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忽然间,怀里的画轴被抢走,她连忙脱口:
  「你干什么……」瞪大眼,见他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后,她脸色微恼,已有不高兴。「岁公子,你这样子做,未免太横行霸道……」
  男人的手臂突地横在她的面前,她一脸不解。
  「我衣服破了。」他很干脆地说。
  「什么?」她傻眼。她可以很专注认真分析地道每斗条路,分析每一件事,应付他每一句捉弄,但这一次她毫无头绪,简直心惊又茫然。
  他瞪她一眼,重复道:
  「没听见吗?我衣服破了,叫妳缝补。」
  「……」
  「妳不是有什么李家村的线?现在补!」
  热气扑上她薄薄的面皮。他此举不就是表示……他不是在耍她?
  他见她没有动作,索性帮她取来针线,强迫地塞到她的怀里。
  她盯着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穿针引线,低声咕哝:
  「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妳说什么?」
  「……又像小孩子,我又不是娘……」
  他深吸口气,不快道:
  「万家福,妳有人要还嫌?」
  她连抬眸看他一眼都不敢,弥勒脸火红着,帮他的破袖补上第一针。
  他见状,这才满意在俊颜上绽抹笑意。
  等她缝补得差不多,收了线之后,他看看密合的衣袖,笑了笑,道:
  「这就是妳说的情意绵绵的缝补术啊,也不过尔尔嘛,好吧,妳的情意我勉强收到了。」见她终于忍不住瞪着他,他哈哈笑道:「小老头,妳去多点些火把。」
  万家福闻言,以为他有些发冷,赶紧起身去点了七、八把,分别挂在巨型山洞的角落。
  一转身,瞧见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岁公子,你不是冷吗?」
  「是有点。小老头,妳可以叫我岁君常,太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还真有些寂寞呢。」巨型山洞因为同时点了多把火矩,亮度比以往更甚,可以仔细观察四处山壁。他随意拿起一把,回头看她,他笑:「岁君常。怎么?妳不敢叫么?还是我的名字尊贵到妳难以启口?」
  她抿了抿嘴。
  他也不是很在意,绕着山壁走,右手掌心又习惯地顺势抚过每一块凹凸不平的山壁。他知道她跟在他的身后,于是命令道:
  「地图只能画大概,妳记忆力跟我一样好,妳走过的多半不会忘,现在妳跟我走,再试半天,如果真没有一条可行的路,从明天开始,我替妳画一条可能的路线。」
  「你是什么意思?」她皱眉,不喜欢他这种语气。
  「意思很简单,我累了,再撑也撑不了多久,即使有心要带妳走出去,食物不够,我体力恐怕也有限,再过两天,不是妳负累我,而是我在浪费多余的食物,不如妳一人独试。」
  「你要一个人留下?」
  「是啊,我留下,还能忍饿几天,等妳来救我。」
  胡扯!一听也知道是他编的谎言!他早就算到如果她一人走,依她的食量,三天可延至八天,甚至再硬拖个十来天也没有问题。这个人……明明嘴皮子坏,在她眼里,可以为小事捉弄她好久,但在重要事上一点也不含糊,低头一看,竟然发现自己双手隐隐在发抖。
  她盯了许久,想起初时掉进山腹地道里见到的骸骨,低声道:
  「要走,当然一块走。」
  「妳傻瓜是不是?」
  「岁君常,我讨厌见尸,有尸体就是死亡了,那表示有人在某处为他而悲伤,我说过我有个稚气的愿望,希望将来老了,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块走,他不悲伤,我也不难过。」
  岁君常闻言,回头看着她半天,然后笑道:
  「妳忘了妳的举人已至不惑之年了吗?妳要跟他成亲,那他一定早走。」笑容竟有几分柔软。
  万家福摇头。「他身体健康,我哥明白我愿望,不会挑个短命人,他会长命百岁的。」顿了下,声音极为轻柔:「我希望,等我老了,也还能帮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的人补衣。」
  「哈哈!」他大笑:「万家福,妳还真是拗性子,嘴硬不承认喜欢我?我条件这么好,喜欢我是妳高攀了。妳要为喜欢妳的人补衣,那可不知要补多少件了。」
  「从小到大,没有人以男女之情喜欢上过我。」她不是很在意地坦承。
  他一怔,点头。「也对,妳生得丑,也只能靠说媒了。」他又笑了一声,心情开朗,连带精神略好。跟她相处不寂寞,甚至挺有趣的,可惜终须一别。
  趁着火光极亮,他拉着她,靠着山壁走上一圈,道:
  「等妳出去后,记得,若遇潮湿地道就走,如果分别不出来……无论如何,别回头走,浪费时间。」
  「没有你在,我出去一样是死罪。」她静静地说,不吵也不反驳。
  「无所谓。妳出去之后,看见有图,就告诉他,这是我的命令,逼他爹撤销妳的死罪。我一死,县太爷也可以算是得偿所愿一半了,妳要有心替我报仇,就告诉县太爷,我在山腹迷宫出不来,到时他必派大批人马进洞探我生死,到那时……」大家同归于尽吧。
  万家福充耳不闻,内心微恼他的固执。要比固执,她也行,她不走他能拿她怎么办?瞧见他停步,她也跟着停下,安静地看着他的举动。
  这些日子以来,时常发现他说话说到一半,会忽然走到壁边摸来摸去,有时又来回摸着坐过的石地。
  这似乎是他长年采矿者的习惯。她很少看见一个人将工作化为生活的习性,一般人工作不外乎是为了讨生活或者谋求财富,不像他,是以开采矿为乐趣,即使在穷途末路时也本能地注意四处矿物。
  他说得没有错,县太爷以为他是天生奇才,其实他下了好多工夫在挖矿上。
  她也不打扰,悄悄挣脱他的手,走回货袋边,一见收拢在袋旁的针线盒,她不自觉地摸上微热的脸颊。
  真奇怪,明明她喜欢年长的男子,他才二十三、四岁,真的不算是她迷恋的那一型啊……
  火光耀眼,此刻她站在地图的左边,眼角不经意地往地图看去,模糊的字形在她脑中勾勒,蓦地,她心跳不已,瞪着地图看,愈看愈心惊肉跳。
  「小老头,妳过来!」那方传来失笑。
  她吓得弹跳起来,直觉奔过去。才到他的身边,他立即拉着她蹲下,指着山壁连地的角落。
  「妳瞧,是什么?」
  她努力瞪大眼观察,只看见铁灰色的石块,跟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司。
  「看出来了吗?」他笑问。
  她迟疑一会儿,摇头:
  「这跟其他石块没有什么不同,最多……最多好像亮了点。」但她不敢确定是不是火光反射所致。
  他哈哈大笑,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小老头,妳的眼力算不错了,这块石头泛白带银苗……极有可能下头藏着银矿。」他若有所思,珍惜地抚着凹凸不平的地面。「真是可惜,很有可能在数百年前,曾有采矿者误闯此处,发现有矿石,当时应是铁矿盛行……这山腹之间,有人工凿痕的通路,虽然不多,但表示有人有心想挖矿,只是技术太过老旧,到最后不知什么结局,这处矿脉就这样被隐藏了……」只怕初时见的那具骸骨,正是当年来的采矿者。那么,其他采矿工人呢?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采矿必定需要大量人才,这些人才进了迷宫,最后再也没有出去过,否则这一百年来采矿者不会丝毫没有动静,就连山面上的银矿也是在这五十年内才有人开采过。
  这是不是表示,其实他跟她,只在某一小段路打转,那些采矿工人死在他俩还无法走到的地方?
  真是可惜,如果他所料不错,岁家银矿虽然是中原质地最佳的银矿,但多半是夹带其他矿素出身,每几斤矿石只能提炼出几两纯银而已。而此地下极有可能是难得一见的纯银……不自觉地抬起俊眸,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看,他脱口:
  「小老头,妳这样看我做什么?」
  万家福微笑摇头。「没有。」
  「妳脸红了妳知不知道?」他颇有玩性地说。
  「没有。」她毫不考虑地说:「我没有脸红。」
  他轻捏她微热的脸,笑道:「如果妳不脸红,我就亲妳。妳脸不脸红?」糟了,好像玩她玩上瘾了。她要独自走这迷宫,只怕他待在这里饿死前都会为她担心。
  「……」
  万家福简直不知该是为他着迷心动,还是要恼他?
  明明他在谈及采矿时十分认真又热情,但一面对她,就爱耍无赖,怎会有人一会儿像个大男人,转身又变野孩子欺压人?偏偏她……不讨厌。
  「妳还这样看着我?」
  她回神,怕他继续耍无赖,乘机说道:
  「这里既然有矿脉,那么你更该跟我一块出去,将来好进来挖矿。」
  他朗笑两声,明白她珍贵的心意。「万家福,我采矿是为了什么?也不过是我想知道地底的矿脉是不是如我预料的而已。没有机会挖出它,我也不会遗憾,唯有常平县……」神色微暖。「原本只是试采银矿,不料为常平县带来生机,让我走不得,也暂时不能走了。」
  「既然常平县银矿还没有挖完,那你怎能让县太爷抢去你要做的一切?」万家福连忙拉起他,发现透着薄袖,他的手臂冰寒,他竟然还能硬撑!「你跟我过来看!」
  岁君常也没拒绝,任她拉往地图的方向。她视而不见地图的正面,反而停在地图右斜方。
  不站近,甚至有些远了。
  「岁君常,你瞧这像什么?」她指着地图。
  她会这样问,必有异象。岁君常依言瞇眼细看。
  「别被这是地道的念头迷惑。方才我就站在这里,不经意地瞧见……又听你说,这里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很巧,是么?以前我不太信鬼怪的,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乱世,是有妖孽鬼怪的,现在,这实在巧合得让我觉得暗有鬼神的存在……你看人工开凿的地道加上天然的地道像什么?」她语气略带迷惑又兴奋。
  岁君常定下心观望复杂的地道。
  这几日遇有死路的地道,一律以朱砂划掉地图上的路,所以一张画纸上红色比黑色还要多,乍看之下奇乱,但如果撇开红色,这个黑字的一笔一划连在一块,虽然不太均衡,但有点像是——
  他缓缓转身,看着不自觉挨在他身边的女子。
  「岁君常?」她期待地看着他。
  他不发一语,上前提笔,在地图的左边,写上另一半的字。虽然不见得连得上地图,但那表示曾在他们走过的地道里,曾与疑似可以接续出口的地道错身而过。
  「……小老头,妳的姓,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是啊,地道连起来,很像是萬的右部份吧?岁君常,可以一试。」吔笑道。
  岁君常深深看她I眼,即使她的弥勒笑脸无法完全泄露她是否真心在笑,但从她的语气里可以感觉出她快乐无比。
  她在快乐什么?快乐他也能一块走出生天?
  思及此,他不得不承认心情蓦然变好。他凝视她半晌,问道:
  「万家福,妳挨不挨得了饿?」
  「当然可以。」
  「好,咱们把最后一次的赌注放在这里了。预防万一,食量暂时减半,火折子少用,妳跟着我走。」
  她微笑点头,完全领命。
  「还有,中途为了节省时间,妳就算想解手,就地解决,别让我再四处找人,明白没?」
  「……」
  这男人,怎么老是这样?
  老是令她又恨又……有小小的心动!
  盛夏的阳光夹杂着热度。
  微弱的光线钻进废弃的矿洞里,即使还没有走出口,也能开始清楚地见物。
  废弃十多年的矿洞连着山腹深处的地道,到了最后一天,地道连上当年他的记忆,顺着记忆而行,正是少年时期他走出山腹的废矿出口。
  「岁君常,这里不会有矿夫吗?」
  他转头看她想攀过挡在矿洞的大石头,却又因碍事的长发跟长裙,让她连续几次滑下那巨石。
  他仿佛在看见一只老猫很笨拙地在攀岩。黑眸灿光难掩,他上前说道:
  「低头。」扶住她的腰身,让她整个人顺利滑过巨石。直觉护住她的头,以防她撞上矿洞顶石。
  「谢谢……」她微喘。
  在阳光下,他清楚地看见她灰头上脸,万分狼狈,衣袖破损,满脸污渍,简直惨不忍睹。
  他又顺手拉下她犹如白纱罩顶的蜘蛛网,道:
  「大恩不言谢,以后有得妳衔草结环来报恩了。」
  能出洞,她心情很好,根本不想回应他的捉弄。
  岁君常也不介意,开始打量起这陌生的矿洞,道:
  「这里本来就是废弃十来年的矿场,自我买下这座矿场,重新开采后,这部份还没有开放,不会有人来的。我饿死了,小老头,还有没有食物?」
  「有。」她打开货袋,连忙取出仅剩的半块大饼。
  他咬了两口,嫌恶地皱眉。「我竟然吃它吃了这么多天……」撕了一块塞进她的嘴巴里。「吃饱一点,等天一黑,再出洞。」
  「咱们要暂时离县吗?」
  他沉吟片刻,正要说出答复,忽然听见矿洞口附近有童稚的声音低喊:
  「岁、岁爷爷!」
  他转头一看,瞧见年有路抱着饭碗跳起来,尤其她一见万家福也在,笑颜立即逐开,激动得连眼眶也红了,大喊:「姐姐!」
  「万家福,退回去!」岁君常厉声道。
  万家福怔了怔,没料到他连有路都防。
  「小路,妳躲在这里吃饭做什么?谁欺负妳了?」矿洞外传来年有图的叫声。
  岁君常动作极快,将万家福拦护到自己身后,盯着年有图走进矿洞。
  年有路连忙垂下头,不敢乱将视线移向岁爷爷。所有人都说哥背叛的……
  「小路?」年有图觉得有异,扫过矿洞内,然后倒抽了口气。
  一时间,冷漠如死水的眸瞳对上吃惊错愕的眼神。
  「岁爷!」那声音极为复杂。
  「看见我没有死,很吃惊吗?」岁君常平声说道。
  「不……」诧异、惊喜、错愕、挣扎、算计等无数情绪在剎那间毫无掩饰地流过年有图的眼瞳,最后,停在他眼底的是,坚定的出卖。
  岁君常暗咒一声。
  「你没有死,无疑是……找到了!」年有图直盯着他的脸色,放开喉咙大叫,嘶声力竭地大叫:「找到岁爷了!找到岁君常了!」
  「连后退数步,最后索性反身奔出矿洞,非要闹个人尽皆知不可——
  「谋杀了税收官的罪犯岁君常,找到了!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极大的嗓门,在采矿场掀起一阵阵的喧哗。
  远处,传来捕快人马吆喝围逮的叫声,马声、人声不绝于耳。
  万家福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疑惑又难以置信。
  「小老头。」他头也不回地说:「妳看见了吧?这,就是跟了我数年的亲信,我怎么离开得了常平县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六章

 

  ——县府公文
  因岁家银矿极缺矿工,故今由县太爷代为签署转让文,罪犯岁君常暂交付矿场,为无薪矿工,其岁家家产暂为扣押,静待京师专员裁定罪刑。
  ——常平县罪犯转让文
  一时之间,北方各县榜文四处流传。
  普通百姓只知岁家银矿为天下矿业之首,主子姓岁而已;外商人则明白岁银与银饰的价值,招集合伙商人前往抢生意;而各地消息晚一步的矿业主子,在确认消息真伪后,连夜收拾行囊,火速来到常平县里。
  一进常平县,赫然发现南北矿主虎视眈眈,旅商暗地与县太爷勾结,抢下银饰生意,客栈高朋满座,各地拥来劳工求征矿夫,矿场外围四周搭起生意棚子,可谓生机勃勃,重现矿县即是商县的荣景。
  而岁家采矿场内,则暗潮汹涌——
  「快点,快点,照顺序来——」数名工头如分各类矿石一样,将矿夫分门别类。
  「这是干什么?」外地来的少年矿夫好奇地问。
  「是每月一次的看诊。」本地的矿夫好心解释,跟上前排队:「县太爷现在只是代管矿场,所以一切照岁爷以往的规矩。每个月都有免钱的看诊,如果哪儿有不舒服,可以趁这时候请大夫看看。」
  少年用心点头。「这倒是。疾病一生,很容易传染的,这岁家主子挺有见解的。」
  来的大夫有好几名,有年轻的也有老的,少年打量一阵,扫过四周矿工的长相。
  「小伙子,你在看什么啊?」
  「唔,我在瞧,岁家矿场不小,这几名大夫够吗?」他有意无意地试探:「矿夫至少近千人不止吧?」
  「另一头采矿场也有大夫在看,再者,大夫连着看三天,你说看不看得完?」
  「喔,那我没瞧见女工们啊,女工们呢?」
  老矿夫见他满面热切,以为他少年怀春,对女子感到好奇,遂答道:
  「女工目前在银厂,或散布在矿洞,除非身体自觉有异,不用看大夫。」
  「哦……」他运气一向不佳,试了几次就是没遇见想要找的人,难道真要他半夜突破重围,爬进女工通铺看个仔细?他会被打成馒头吧?
  「轮到你了!小伙子,你有什么不舒服?」老大夫问,见这少年细皮嫩肉,不像是干粗活的人。
  「我很好,最多是太阳大了点,有点熬不住。老大夫,你可以治百病?」
  老大夫点头,亲切地说道:「老夫有数十年经验,遇过许多隐疾,如不能治本,至少也能让你长期调适不致病发。」
  「那有没有办法让我的眉、我的嘴、我的眼,往上吊?」他很期待地问。
  「……」
  「老大夫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药,能让我的脸恢复正常,不像是苦瓜脸?」
  「没有。」老大夫很干脆地说,一看这少年没精打采的沮丧,不知为何被他的神情影响,也跟着悲伤起来。
  少年双肩微垮地摆手,道:
  「算啦,反正我天生如此,只是问问而已。」他扁着脸离开原地,任由其他人往前排。
  才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那个对人很亲切的老大夫怒喝:
  「老夫拒绝为此人看诊!」
  少年回头,瞧见老大夫对着某名高大的矿夫怒喊着,神情既紧张又势利。
  这名矿夫裸着上身,肤泛蜜铜,腰身虽然纤细如江南斯文男儿,但背脊线条极为有力好看,应该是个练家子或者曾做过苦力的男人。
  少年来常平县的头几天,发现这里的百姓对外地人没什么好脸色,但这老大夫却不一样,不会对外地人另眼相看,这高大矿夫是干了什么事?
  少年实在好奇,倒回去走到那矿夫的正面,发现那矿夫五官俊朗,生得好看,只是脸色略暗,似有病在身。
  「出了什么事?」为首工头年有图发现骚动,匆匆奔过来。「老大夫,怎么了……岁爷?」
  岁爷?少年的下垂眼立即闪闪发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矿夫。
  「有图,老夫拒绝为岁爷看诊!」
  年有图闻言,脸色带异,道:「现在他是矿场矿工……」
  「可是,却杀了京师来的税收官!」老大夫厉色道:「你该明白,老夫最恨杀人犯法的罪犯!」
  年有图张口欲言,最后叹息:「好吧。」招来下一个矿夫看诊,然后对着岁君常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我也无所谓。」高大的矿夫平声说道。
  少年在旁偷听,立即浑身起颤。有没有搞错,有必要用这种「杀人如麻」的声音说话吗?很折磨人耶。还是,跟他垂垂五官一样是天生的?如果是,那就有必要同情一下了。
  年有图耸肩。「既然你能体谅,那是最好也不过的。」招来附近监视的工头之一,道:「你带他回去做事吧。」
  少年发现那名工头是练家子,像扣押犯人似的押着岁君常离去。也对,既然是罪犯,绝不能容许他由矿场逃脱……糟,那万家福该不会也受到如此对待吧?
  「等等!」年有图叫住他,忍不住好奇问:「岁爷,这几日天气还没有热到多离谱的地步,你用不着脱衣吧?」他记得岁君常很耐热的。
  岁君常慢吞吞地睇他一眼,道:
  「矿夫的衣物太粗劣,我穿不惯。」当着年有图错愕的脸,转身离去。
  少年立即快步跟在岁君常身后。他观望一阵,假装工作,拾起一把沉重的锄子,然后来到岁君常身边一块挖掘。
  「嘿,岁爷,今天天气真好。」试图展露他最和善可亲的神情。
  岁君常没有作声,利落地掘起石块来。
  少年不死心,继续道:
  「听说,你是这里以前的主子?沦落这种地步多惨啊,别怕,我相信你!你绝对没有谋杀税收官,全是县太爷的脑子有毛病!」
  「你我素昧平生,你怎么信?」岁君常连正眼也没有看他。
  少年抖了抖,实在不想听这种了无生趣的声音,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拉拢关系。
  「我当然信啦,在你之前,也有人被莫名其妙判罪,这不是表示县太爷有问题吗?」为表亲热,他索性拍了拍岁君常的背……真是结实啊,让他这个江南小男儿有点羞耻。
  「谁?」
  「什么?」
  「谁也莫名其妙地被判罪?」
  「唔,就是那个……听说姓万,对,我想起来了,就是万家福。就一个姑娘家啊,对了,我记得我刚来常平县时,听说你失踪一段日子,就是她在你身边嘛,对不?怎么现在没有看见她?」
  岁君常闻言,一时沉默不语。
  「岁兄?」自动由岁爷升级为岁兄,拉近关系总没错。
  「小兄弟,你是外地人吧?」他意味深长地问。
  「是啊是啊,我才来没几天。」
  岁君常潇洒地丢了锄头,往另一头走去。「还不跟上来,你想看万家福,马上就能见到。」
  少年双目发亮,连忙跟上。「岁兄,你真是够义气!」
  「还好。其实万家福也不过是个丑丫头,有什么好见?」
  「丑?」少年差点咬到舌头,看着岁君常的背影,忍不住感动起来。「岁兄,你说得好!万家福的确很丑!岂止是丑,简直跟钟无艳没个两样!」呜,从小到大,只有人嫌他丑,把万家福捧成宝,今天有人看穿真相,他好高兴啊。「岁兄,我呢?我呢?我一表人才吧?」少年拍拍胸。
  岁君常懒洋洋地回头,面无表情地看少年一身矿夫衣物,哼声:
  「跟万家福没个两样。」
  少年闻言,天生悲苦的脸剎那受到重击,正要开口驳斥,忽然听见岁君常说道:
  「喏,你去问矿洞里的矿夫吧,他们都知道万家福在哪儿,不过你明着问她,不会有人回答你。万家福毕竟现在有罪在身,没有人愿意跟她扯上关系。」
  「原来这样啊,那我该如何找出万家福?」
  「你就说:我是县太爷派来的。」
  少年愣了愣:「就这样?」
  岁君常神色自若地说道:
  「现在常平县是县太爷的天下,里头的矿夫全是县太爷派来的,连我也管不动,你要记得,现在我对他们毫无利用价值,所以绝不能提到我。」
  少年认真地点头。「你说的是。」难怪老大夫会对岁君常疾言厉色,正是因为他没有势力了。人啊,真是现实。
  「记得,不管他们怎么问,都说是县太爷派来的。」岁君常好心地微笑,然后转身离去。
  「岁兄,感激不尽啊。」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入矿洞。
  矿洞里的工人个个虎背熊腰,忙着开采新矿。少年叫道:
  「各位兄弟好!我是来找万家福的!」
  果然!没人理他!
  「我是县太爷派来的!」
  有的矿夫停下工作,往他看来。「县太爷派来的?」
  少年很热情,但面容实在很悲凄地说:「没错,我是县太爷派来的!绝对不是那个罪犯岁君常派来的,我来找万家福!」
  「找她做什么?」所有的矿夫停工,往他走来。
  少年吞吞口水,道:「这个……县太爷要找的,命令我带她离开这里回县府。」既然县太爷代管矿场,那要讨个万家福应该不是难事吧?
  矿夫愈走愈近,把他逼到墙角。
  少年连喊:
  「喂喂,有没有必要这么近?喂,我是县太爷派来的,你对我挥拳头示威做什么?我真的是县太爷派来的,用不着对我这么亲热吧?喂喂——救命,我是县太爷派来的,跟岁君常完全无关啊,万家福,出来啊,救命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远远地从矿洞里飙了出来。
  岁君常心情愉悦,拐向另一头的矿场。
  采矿场占地极大,自他签了转让文,转为矿夫后,矿场就多了许多工头。
  意义为何,不言而喻。
  他淡扫一圈视线范围内的矿场,最后定在树下的小老头跟年有路。
  他举步上前,浑然不在意四周的矿夫都在偷偷注意他。
  「岁、岁爷爷!」年有路赶紧拍拍衣服起身。
  万家福抬眸瞧见是他,先是面露微笑,而后注意到他上身赤课,不由得连连避开目光。
  「在吃饭啊。」他走到树下,看见一大一小捧着饭饭碗。
  「嗯。你还没吃吗?」
  「没有。」他随意坐了下来,眼前赫然出现一大碗饭,他看着那碗饭后的小眼睛,平声道:「不用,妳自己吃吧。」
  「我、我可以再去拿。」年有路嗫嚅道。
  「不用。」
  万家福闻言,黛眉微拢,轻声道:
  「为什么你说话这么难听?」
  岁君常看她一眼,迅速捏了她的脸一下,哼声:
  「我就爱这样。小老头,我没长那么高,妳视线抬那么高,在看谁啊?」
  她微恼,低声:「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又没全身光裸,妳紧张什么?我穿不惯粗衫,不如打赤膊,我都没害臊,妳羞什么脸?」语毕,瞧见年有路小嘴微张,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她认识的岁爷爷,他索性接过她吃了几口的大碗。「妳再去拿一份吧。」
  年有路高兴地点头,立即跑去领饭的厨房拿。
  万家福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见他把手头那一份饭菜跟她换了过来,她微怔,又听他说:
  「我不吃外人的口水。」
  「……」意思是,她的口水勉强可以接受了?她脸微红,关心道:「我听说,今天是另一头矿场在看大夫,你体内毒素未消,大夫有开药方给你吗?」
  「没有。」他吃了几口,又觉得难吃,于是放下饭筷。「这饭真苦。」
  她应了声:「这几天的饭的确是苦了点,有路说厨子生病,所以老是煮坏了饭。」连她都觉得有点难以下咽,但矿夫女工们完全没有人在吭声,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不过,现在她在乎的不是饭苦不苦,而是——
  「大夫怎么没开药方呢?难道他不知道你身上带病?」
  「他知道啊,但是他拒绝为我写药方。」岁君常看她一脸疑惑,好心地解释:「他怕麻烦。」
  「麻烦?」
  「不是县太爷私下吩咐他不准为我看诊,就是他怕一看诊,为他惹来麻烦,总之,就是有理由吧。」他毫不介意地说,同时很粗鲁地拉过她的长发凑到鼻间闻。「现在妳可没臭味,说起来,那十几天我一直忍着妳的臭味,也算是厉害了。」
  她用力拉回她的头发,见他根本没有松手的打算,两人拿她头发在拔河,她只好放弃。她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呢?不,是只有一点点点心动而已。
  「小老头,这两天有没有人欺压妳?」
  「我很好,你别担心我。」她轻声道。
  「谁担心妳了?我是怕有人把我的权利抢走……」顿了下,他稍调整坐姿,遮去所有窥视的眼光,伸手摸向她的脸。「是不是我的错觉?妳变瘦了?」
  她再度用力想要拉下他的手,无奈他的力道绝对远大于她,只好道:
  「每年夏天我总是会这样,通铺太闷热了,容易睡不好。」
  「我还以为妳熬夜为我祈福,弄得连眼圈都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呢。」带些凉意的指腹移向她的眼皮下。
  万家福从来没有让一个男人这么碰触她,这个男人不是她梦想中的良人,偏偏让她心跳不已。
  「原来睡不好,也会脸红成这样啊……」
  她闻言,心跳自动停止,默默地瞅着他。
  他哈哈笑道:「小老头,就算妳生气,我也看不出来。」随即脸色一正,点头:「以往我可没睡过通铺,即使睡了也不觉得如何,不过既然妳这样说,等将来我回岁府,第一件事就是先改善通铺的品质吧。」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从其他女工的嘴里,她得知岁君常不会虐待工人,对工人的私生活并不干涉,只要照常上工,别闹出事来,通常他可以眼不见为净,除了在生活上没有什么娱乐,苦闷了些外,在这里工作算是十分幸运的了。
  而现在,听他说得信誓旦旦,好像随时可以回岁家掌权一样……
  那一天,一出山腹迷宫,被年有图发现后,他几乎是束手就缚,毫无挣扎的。
  至今想起,还是有些悸动。她喜欢年长的男子,因为年长者明白家庭的重要,会在乎夫妻是否和谐,而情爱方面,只要像她兄长疼她、尊重她,偶尔互相诉说各自的梦想就够了。那天明明面前是大批官差,他却动也不动挡在她的面前。
  虽然没有什么好听话,但他像个没事人跟年有图说道:
  「我跟她确实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要我眼睁睁看见一个女人因涉嫌谋杀岁君常而被莫名处死,我还做不到。我可以不挣扎,但她必须转进岁家矿场。」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局势,他却先保下她的命。
  让她心弦微微震动,一回想起,就觉得这必是她将来重要的回忆之一。
  年有路捧着饭碗,快步奔回来,要趁着有限的时间跟万家福一块吃饭。万家福连忙说道:
  「你别对她凶,有路只是小孩。」
  他扬眉:「谁凶?」
  心弦还在震动,不过这一次是被他耍赖的神色震得有些恼意。
  「你用那种难听的调子说话,不是在欺负她吗?」
  岁君常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道:「不是我喜欢的,我还懒得欺压呢。」话才说完,年有路已经高兴地跑回来。
  她腼腆地看了岁君常一眼,小声说:
  「岁爷爷,我还有饭。」她捧着饭到他面前。
  「用不着了,饭太难吃了。」他平声说道。
  万家福拉过年有路,柔声笑道:
  「姐姐还没有吃完呢,有路陪我一块吃。」
  年有路乖乖地挨坐在她身边,埋头吃起饭来,遇见青菜时,她小心翼翼夹菜到万家福碗里,万家福笑着拿肉跟她换。
  年有路偷看岁君常一眼,小声解释道:「姐姐爱吃菜,我跟她换肉。等明年我十三,我肉长多了,就能上姐姐家住。」
  岁君常哼了一声,见万家福又夹起肉片要跟年有路换菜,他忽然嘴一张,一口吞进万家福筷间的熟肉。
  年有路眼睛瞪得大大的,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肉,然后学着万家福夹肉到他嘴边。
  岁君常瞇起眸,默不作声,缓缓扫过万家福跟年有路的脸,而后再度张嘴,熟到有些硬的猪肉片消失在他的嘴里。
  「真难吃。」
  万家福轻笑出声。
  年有路看她笑了,也跟着傻笑。「姐姐,我刚才看见一个长得很奇怪的人耶。」
  「奇怪?哪儿奇怪?」
  「是啊,再奇怪也不会有妳奇怪。」岁君常指的是万家福。
  年有路先放下碗筷,然后用力拉下眼角,再努力垂下嘴。「有一个哥哥长得好奇怪,他的眼睛跟嘴巴都跟姐姐完全相反,他一直追着我,我有点怕怕的。」好像被纠缠上,就会一块悲伤一样,她不要,她比较喜欢像姐姐这种笑脸。
  万家福一愣,面露惊喜地起身,立即被岁君常拉进怀里。
  「妳认识他?他是谁?」
  「他是……」还来不及说出少年的身分,就看见不远处眼熟有名少年东张西望。
  那少年看见岁君常,气冲冲地走来骂道:
  「岁兄!你是不是耍我?我一进矿洞指明我是县太爷派来找万家福的,结果差点被痛打至死,还有妳妳妳,妳这个小不点!我问个人妳用着像逃难一样吗?还有妳——」手指停在万家福脸上,他呆掉,蓦地脸色大变,双腿一软,一路扑滑向前。
  年有路吓了一跳,赶紧抱着碗筷跳到岁爷爷的身后。
  少年紧紧抱着大腿,哭道:
  「我找到妳了!我终于找到妳了!老天!我差点被他们活活打死!被活活烧死!被活活捏死!被活活分尸!被活活淋化骨水!被活活……十大酷刑啊!这年头还有十大酷刑发生在我身上啊!有没有天理啊,就因为我长得这样啊!救命啊——」
  「小七,你抱错人了。」万家福静静提醒。
  少年抹抹眼泪,抬头一看,脸色僵住。「岁兄,你长得不像大树,别学大树挡人!」难怪大腿这么粗。
  「他是谁?」岁君常不悦地重复。
  「我?哼,我是人称七少,是万家福最亲近的人!」怎样?怎样?
  万家福叹了口气,抬头看神色冷淡的岁君常,轻声道:
  「他是我家小弟,排行老七,叫少七。少七一定是来找我的吧?」
  「福福……」万少七泪流满面。
  岁君常看这两人净说些家常话,他根本不再注意,反而视线被远处的年有图拉过去。
  两人视线交缠一阵后,年有图终于忍不住跨步而来。
  「岁爷。」
  万少七与万家福同时停止说话,往他看去。
  「这两天外地人拥进常平县,我才知道为何岁爷处境如此凄惨。」年有图冷笑道。
  「怎么说?」
  他指向万家福,道:
  「因为她是一个天生的灾星!不管她走到哪儿,一定有人被她害惨,朱乐县客栈老板就是火烧屋子,差点上吊自杀!你会落得这种地步,都可以说是她害的!」
  「喂喂……」万少七抗议。
  「无稽之谈。」岁君常平声道。
  「爆炸、中毒,全是她来常平县的同一天发生的……」
  「矿脉爆炸不就是你搞的,下毒的不就是你爹吗?你将这些事怪罪在一个外地姑娘上头,也要有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年有图闻言一窒,喃喃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咬咬牙:「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岁爷,就连银二少也让县太爷请来了,再过几天京师派来的官员一到,你罪刑立判,只怕你手里再无筹码,你好自为之吧。」冷冷说完,瞧见附近的工头在监视并且窃听他俩的对话,他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七章

 

  上工也跟,吃饭也跟,就连上茅厕也跟,简直无处不跟;生怕她受了伤害,就连工作也抢着做。
  矿场里只知这小子初来乍到,却不知他是万家福的弟弟,工头见这两人没有什么威胁性,也就没有格外注意。
  反倒是最近,岁君常在另一头矿场做事,不曾抽空来探她的安危。
  「福福。」万少七虽然跟她相差三岁,但也直呼她的小名。「那个姓岁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她微笑。
  「别笑别笑,妳笑给自己人行,可别莫名其妙地发笑,我怕我会被天下最邪恶的『他们』活活揍死。」
  「胡扯。」万家福柔声道:「哥都很疼你的。」
  万少七扮了个鬼脸。是不是疼,他心里很清楚,那叫「疼他的肉」,因为狠狠地被虐待了。
  在万家里,他的地位就像是虫子一样的渺小,兄长一看见他就讨厌,三天两头毒打不是假的。他叫少七,字缺,一看也知道万家人有没有他这个排行老七的小弟都无所谓,才会叫他少七,呜。
  「妳……是不是有一点点点喜欢那个姓岁的?」他小心翼翼试探。
  「嗯。」
  他脸色发白,喃道:「如果让哥知道了……」
  她轻笑出声:「小七,你怎么把你亲兄长想坏了?对了,你身边锦囊里的药丸用了没?」
  「还没。」他乖乖掏出贡献。「福福,妳生病了吗?」
  「没有。」
  那就是别人生病了?岁君常吗?他一定死定了,没有把她的心守护好,呜,这一次他一定会成为无名尸的。
  到了晚上,天气燠热,通铺闷不透风,她睡不着,索性乘机拿着小七的锦囊,往矿夫通铺去。
  虽然共处同一矿场,却很少见着面,偶尔远远看见了,岁君常朝她看一眼,立刻转身就走。
  她一点也不心慌,她本来就不是灾星,他也不是一个会随意信这种无稽之谈的愚民,她总觉得是身边有了少七保护,所以他专心去做他的事——
  「快点快点,米这么容易就没了,快点搬进去,明天要没饭吃,一定会引起暴动的。」经过厨房附近,她看见好几名工人以及监视的工头在搬运米袋,厨子们一一清点,而后有名搬运工人塞给厨子一包药材,道:「老张,你身子到底治好了没有?大伙全仗你煮饭啊。」
  「好了好了,再两天就好了。」厨子小心地接过,看见工头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工头大人,我这老毛病了,三不五时发作,以后我会多注意点。」
  「早点治好。」工头忍不住插嘴:「瞧你这什么病,饭煮得这么苦,再这样下去,也不需要你了!」
  「是是是。」
  「有苦吗?咱们倒尝不出来呢。」工人们哈哈直笑着。
  万家福眨了眨眼,捣住嘴,等厨房的工头散去后,她可以看见厨子们忙碌地在洗米,有人将药材取出专心熬煮,然后偷偷摸摸张望,生怕有人发现接下来的举动似的。
  药味飘散,十分像那苦饭的味道,她似有了悟,低头看着本来要给岁君常的强身药丸。
  现在好像用不着了呢……
  她安静地走出矿场。
  矿场外面有夜市,是由县太爷代管的,除了岁君常外,其余矿夫都能自由逛夜市,这是县太爷的德政,存心要在将来接手岁家矿场时,常平县百姓没有太大的反弹。
  她走进夜市,瞧见四周热闹一如她在各县游历的夜市。
  「姑娘,需要我为妳画张像吗?」
  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吃惊地转身,瞧见其中一摊是卖字画的,坐在矮凳上的年轻男子是——
  那男子,食指举上唇,然后提笔蘸墨,朝她笑了笑。「请坐。」
  她神色难得激动,连忙坐下。
  「姑娘,妳生得好相貌啊,笑瞇瞇的,跟方才我在夜市街尾买的小弥勒好像。」
  她往桌上看去,发现木雕小弥勒雕得精美又可爱。
  「姑娘爱不释手,那就让在下送妳吧。」他微笑,利用作画,堂而皇之尽情盯着她看,见她张口欲言,他道:「对了,就叫我画师吧。」
  「画师……我真想你。」
  「想我?咱们素未谋面,哪来的想不想问题,要是教妳的意中人听见了,那可麻烦了。」
  万家福闻言,立即想起一事,脸微红,轻声道:
  「家里人为我谈了一门亲事……我想拒绝。」
  「为了一个罪犯,值得吗?他可是杀了京师税收官的重刑犯,再过两天,京师派官员来此,岁家银矿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收归官营,一个为民营但指定人选。现今朝中极缺白银,但朝中无矿业人才,收为官营,只怕连税收的份也拿不到手了。多半会是民营吧,到那时,岁君常必死无疑,县太爷才能顺利接手。」
  「人不是他杀的,税收官死的那晚,我跟他在一块。」她话一说出口,赫然发现面前的年轻男子抹上极为可怕的脸色,而后像察觉她的诧异,他立即温笑:「这样不好。男女共处一夜,对妳名声不好。」
  「那是非常时刻。全仗他相救,不然今天你可要为我上香了。」她柔声道。
  年轻男于抿了抿嘴:「妳是天生福星,不吉利的话别说。即使他没有及时救妳,也会有其他人适时地救妳出险。他能跟妳在一块,是他幸运,没有死在该死的地方。」顿了下,深深注视她半晌,虽然满心不甘愿,但这种事迟早会发生。「那天在朱乐县我雇马车前来常平县,不料马车中途出了问题,当我到达常平县时,已经四处流传岁家主子失踪的消息。」难道一切命中注定?他若提早半个月到,只怕她芳心暗许他人的机会是零。
  万家福微笑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三……」
  「别喊我,妳背后一直有人在跟着妳,妳知道吗?」
  她微诧,直觉不回头,当作没事人一样。
  年轻男子暗自赞许她的镇定,说道:
  「妳一出矿场,就有人跟着妳,是县太爷的儿子,那个叫年有图的。」
  「年有图?」
  「是啊,听说早年他是县太爷在外的私生子,因为年家无后,才将他收了回去,好像还有个小妹,自幼待在矿场,以矿场为家,县太爷没打算让她回年府。」
  她皱眉,而后摇头。「没有关系,等事情结束后,我带有路回家乡,让她瞧瞧我住的地方。」
  年轻男子也不问她与那个年有路的感情有多好,只道:
  「是该等事情结束。」首要撤掉她的罪名,第二要那县太爷知道惹到万家人的后果,三要得罪过她的人全没个好下场,这才能叫事情结束。
  「我很好,你别乱来。」她强调。
  「妳何时见过我乱来?」年轻男子愉快地说:「原本我打算等妳走完最后一个县,好陪妳一块回家的,可惜始终是迟了一步。姑娘,妳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笑一个我看看。」
  万家福知他疼她入骨,不由得朝他展开快乐的笑容。
  年轻男子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很美的笑容。妳一直守着承诺,不随意对人笑?」
  「嗯。」
  「岁君常呢?有对他笑吗?」
  她脸微晕,点头:「不知不觉就……」
  他皱眉:「原来是瞧了妳的笑容啊……」
  「不是。」一想到她就想笑。「他的审美观有点古怪。他觉得我生得奇丑……别生气,他不是有心的。一开始我以为他戏弄我,后来我发现他不管见到谁,都觉得很丑。」连有路那么可爱的孩子,岁君常也摇头叹息,说她将来要嫁出去难了。
  「有这种男人?」年轻男人微诧:「那他看过妳生气的模样?」
  她摇头,而后警觉地说:「你别故意让我生气。」
  年轻男子但笑不语,将画像画完之后,交给她。
  「妳说,像不像妳?」
  万家福接过,认真地打量,点头笑道:「好像呢。」
  知道她一向喜欢他的画,年轻男子心情颇好,道:
  「瞧妳,瘦了点呢。晚上若是通铺太过闷热,妳出来走走,随意在树下打个盹也没有关系,我派人混进去守着妳,不会有人敢动妳的。」
  她暗自吃惊,没有想到原来矿夫里也有他的人手……是啊,外地人一进常平县,若要动什么手脚,其实是很方便的。
  她老觉得岁君常老神在在,该不会是私下有所动作,与外地人接触「三更半夜的,妳在这里跟陌生男人耳鬓交接,是否太不知耻了?」年有图的声音冷冷传来。
  年轻男子虽然嘴角还是噙笑,眸瞳却有些冷意了。
  万家福见状,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起身。「画师,谢谢你了。」有些安抚地朝他一笑,才转身面对年有图。
  「年公子。」
  「哼!」年有图没个好脸色,催促她离开摊位,走回矿场。「那是妳的画像?」
  「是啊。」万家福顺势摊开墨迹未干的画像。
  年有图一看,傻眼。
  「女孔子?」除了没有胡子、没有皱纹,整个人看起来很像是他见过的孔子相,万家福再怎么像弥勒佛,也万万不会像孔子,那人真是画师吗?
  万家福柔声答道:「他画得很好。」
  是画得很烂吧?但重点不在于此。他瞇眼,道:
  「万家福,妳虽名为家福,但妳应该知道妳惹灾的本事,如果不是妳来到常平县,今天绝不会搞成这样子!」
  她一脸轻愕,温声道:
  「年公子,请不要将一切过错都怪在我身上。」
  「就是妳的错!朱乐镇的客栈老板因妳而失去一间客栈……」
  「他半夜没有顾到烛火而失火烧了客栈,我只是其中一间房客,如果照年公子所言,那么客栈里人人都是灾星了?」
  他闻言,哑口无言,过了会儿不死心再道:
  「妳一来,岁爷失去矿场也是不争的事实!」总之,就是祸害!
  「如果我不来常平县,县太爷就无心谋夺岁家银矿了吗?」她并非反驳,只是陈述事实。停下脚步,注视着他。「年公子,任何事都有一个起因,绝对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无中生有一件灾事。」
  「……那是妳在强词夺理!」他很心虚地说。
  她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如果妳想离开,我可以连夜送妳出县。」他压低声音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以为她没听懂,再俯头靠近她一点,道:
  「如果妳怕带罪身,我想办法撤销妳的罪!只要妳趁早离开!」
  「年公子,最近岁君常是如何跟你说话的?」她忽然问道。
  「什么?还不是老样子!」
  「原来如此。」她点头。
  「万姑娘,妳在暗示什么?暗示岁爷说话像死人一样难听?」
  「我没有……年公子,你是要押我回通铺吗?」
  「妳要去哪儿,不干我的事。矿场规定,三更天收夜市,妳在三更前回去,谁也不能说妳什么。」这女人说起话来跟以前岁爷很像,老是爱转话题,让他有些疲于应付。
  她又点头。「我想在夜市走走。」
  年有图知她想要独处,只得停下脚步,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热闹的人群里。
  明知她说得没有错。事情不会因为她的不来而不爆发,但人总有迷信,也许朱乐县的客栈老板迟早会因不小心而烧了整间客栈,但很不幸地,她就在那里,成了代罪羔羊。
  只是——
  「听说朱乐县那老板后来发现金子藏在地底,真算他好狗运,不知道岁君常会不会这么好运?」
  年有图转身走回矿场,路过方才那画摊时,年轻画师已然不见,眼角瞥到什么熟悉的人影,他迅速抬眸,正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身影。
  他轻讶了声。他记得那是各地矿业的主子,专程前来探查银矿家落何方,会在矿场附近打转不稀奇,毕竟,岁家银矿虽无朝廷明封,但也形同天下第一矿了,不必明说,也知道其他矿主子是来看岁君常下场的,只是……
  「我好像看见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是看错了吧……」不该凑在一块的人怎会一块出现?
  猿臂一伸,将纤软柔弱的身子拥进怀里。
  万家福吓了一跳,连忙抓住勒紧自己脖子的男人手臂,随即发现身后那清爽的气味十分令她怀念……不,不是怀念,她脸微酡,想起在地道里,天天都闻到这气味,那时她不敢沐浴,只好说服自己,其实他身上的气味是她的,既干净又好闻。
  「岁君常,你在干什么?」她低声叫道。
  「这样妳也猜得出是我?」他颇感有趣。「妳对我印象真是深刻。」
  已经不是微酡可以形容她的脸色。她用一向的轻声细语道:
  「你先放手。」
  「妳不喜欢么?」他有些遗憾,但还是不放手。「我以为女人都爱这样的,总是喜欢心上人这样抱住。」顿了下,又补充:「虽然天气挺热的。」
  「……不是这样抱,岁君常,你根本是在勒我的脖子。」趁着还能呼吸时,她很镇定地说。
  他耸耸肩,终于松开力道。
  她深吸几口气,然后转身面对他。她还来不及看向他,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际,被迫让她贴上他……光裸的上半身。
  没看见,没有看见,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在内心默念。
  岁君常扬眉:
  「就像这样抱吗?」
  明眸锁住他的俊颜,绝不往下瞟。他看起来笑意恶恶,一点也不像是私会的情人。
  摆明了有心来欺压她。
  「你先放开我。」她低声说道:「要是教人瞧见了,那就不好了。」
  岁君常耸肩,臂力微松,但仍然圈住她的腰身。
  「妳上夜市玩?」
  「我去走走,本来要将这东西拿给你的。」她掏出锦囊,从里头倒出一颗小药丸。
  扑鼻的药味有些浓,但很明显看出这颗药丸不如他在地道时服用那颗千金药丸。「这哪儿来的?」不可能是她的,她若有,早就逼他服了。
  「这是小七的。」她微笑:「我向他讨来,给你用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不需要了。」
  岁君常注视她半晌,而后嘴角抹过意味深远的笑意。
  「小老头,妳生得丑我能接受,妳生得矮我也能当不知道,不过妳知不知道男人很讨厌太聪明的女子?」
  「……我不算矮。」
  他轻笑,摸了摸她滑软如丝的长发。
  「哼,我看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能忍妳了。妳的头发真长。」
  她知道他思考时老爱闲聊,遂随口答:
  「我离家前,曾允过我兄长,不随意动发的。」
  「妳兄长……是不是太疼妳了点?」语气带有莫名的异味。万少七锦囊里的药丸随处可见,但她的不一样,尤其两人名字更象征家人的厚此薄彼。
  「是很疼啊,因为我是我家唯一的女孩儿。」她笑,想到一事,连忙以手肘隔开两人距离。「方才我在夜市帮你买了一件衣服,你试穿看看。」
  岁君常低头一看,瞧见她抱着的衣物。他随便摸了一把,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是件难看的衣服。」
  「你还没看呢,哪儿难看?」她赶紧摊开让他看仔细。
  「摸起来很难看。」
  「……摸起来很难看?」她灵光乍现,微讶了一声,低头看自己一身很平民的衣裳,确认问道:「我呢?」
  「一样难看。」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穿得……咳咳,好看吗?」
  岁君常很无聊地看她一眼。「妳什么时候好看过了?」
  她充耳不闻,再问:「那么你看过千金闺秀吗?」
  「看过几个,个个美若天仙。」他忽然发现她似乎很认真在询问,以为她十分计较,便答道:「小老头,我救人向来不遗余力,我怕妳配那老举人,他死了妳悲伤过度,不如身强力壮的我,陪妳一块老死算了,放心,我不嫌妳丑的。」
  「……」她不小心喜欢的男人,缺点实在太多了,不但嘴坏掩真心,连审美观也实在太差劲了。他认定衣服的好坏,就是一个人的美丑,这个男人……离她原先心目中喜欢的型差太远了。
  偏偏他还记得她在地道里说过的话啊……她嘴角含笑,道:「是啊,你身强体壮,咱们谁也不会悲伤。」摊开衣物,瞅着他。「穿上吧。」
  他很无聊地摇头。
  好吧,反正她性子像小老头,哄个小孩也无所谓了,她温笑:
  「改天,我帮你做件衣服好不?」
  岁君常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然后慢吞吞地展开双臂。
  她暗笑一声,无奈地帮他穿上衣物。
  「小老头,为什么我觉得妳口吻像在哄个孩子?」
  她面不改色笑道:「哪有?」为他束好腰带。
  他哼了一声,轻轻抱住她柔软近乎无骨的娇躯。
  她满面通红,却不拒绝。
  「小老头,与岁家长年合作的银匠,如今投靠县太爷,但他灵感全无,前一阵子在县内寻找美人作画,全没他合意的,我想过两天会轮到矿场的女工吧……虽然妳生得不好看,但说不得他眼光也古怪,他要不小心看中妳,妳就暂时离开矿场吧。」
  「好。」
  岁君常凝视她一阵,才缓缓笑道:
  「妳真的猜出来了是不?」才会连点反抗都没有。她就这点不好,太过配合有时让他无处可以耍无赖。
  她但笑不语。
  他将她搂抱得更紧,俊脸先是轻触她热烘烘的嫩脸。男人与女人的触感不同,她的极为细致又滑腻,让他不由得心动,捧着她如弥勒的笑脸,彼此对视一会儿,他才轻轻覆上她柔软带香的唇瓣。
  她红着脸,没有任何抗拒。
  夜风熏热了她的颊面,远处传来虫鸣蛙叫,四周无人……既然他能摸黑找到她,那表示看守他的工头早被甩开了。
  「小老头……」他低哑又带点疑惑:「是妳的唇太柔软还是天下女人都一样?」
  她闻言,忍笑,双臂悄悄环住他的腰身。
  黑眸灿灿,带着笑意再度吻上她的嘴。
  扶疏枝叶掩去他俩的身影,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的。
  她任着他恣意亲吻着自己。
  真的差好多……十九岁前,她一直以为将来会嫁给相敬如宾的年长相公,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不小心碰上像他这样的人。光是想到以后,她充满期待,不,是完全无法预料她的未来。
  一块老,谁也不悲伤。一块相扶走过的远景,令她安心又满足,说不定到老了,这个男人还是一样嘴坏爱戏弄人……
  如果现在笑出来,肯定被他记恨一辈子吧?
  可是……她溢满笑意,实在快忍不住了。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吻过其他人……
  他的初吻,是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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