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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聂十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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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序——关於笔下聂家系列

 

  我一向不喜欢被期待的压力,期待愈高的故事,通常我愈容易放弃(这是劣根性?),这就是当初《凤求凰》写完之後,宁愿去满足我其它的灵感,也不愿完成已有雏形的《聂十郎》。
  这一次打定主意写十郎,主要还是为了完成前年与某位读友的承诺;另一方面则是坚持完成书中一部份配角的有线,这些都是当年预设好的构思,除了西门家外(笑)。
  因为西门家的出现,打乱了我的年龄设定,所以,请不要询问我为何小六的年纪只有二十,因为西门家是意料之外闯进聂家的设定中,所以在年纪的算法上稍有出入,请小小的视而不见(有人猜出谁的年纪跟小六冲突到了吗?如果没有,就请当没有看见这一段吧)。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愈到後期,愈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很爱叭叭走的人,写了一本故事,一旦有了被期待的压力,就会当作没有系列续集,继续埋头其它的灵感,也因此新的故事愈来愈多,原有的续集却被塞进古老的回忆之箱,不想打开。
  今年我会好好地修正,以续集为目标,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该有的线继续布完。如果看见我新的故事一直出笼,那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了(注)。
  聂家系列本来就不是一个正统的系列,最多只能算是兄弟之间有所牵连,这样的故事很独立,所以,如果遗忘了其它本也无所谓,最好忘个精光,重新再来。
  五年不算短,一个作者的文笔、思考都会改变,常常在想,同一个题裁,甚至同一个故事,不同时间写,有不同的写法反应出来,如果聂家系列是现在的我重新再写呢?
  嗯……很有兴趣来尝试,但还是不要好了。
  聂十郎是江湖人,算是一种特别的行业,也与聂家之前的统一性有微妙的差别,我负责写出当年的构思、现在的想法,至於读者喜不喜欢就不在我管的范围之内了。
  ※    ※    ※
  本书里,由於女主角拒绝在驿站与人同流合污,作者只好将她迁往民信局。
  中国古代邮政方面,民信局的产生,大概是在明朝初年,由於资料有限,故本书中有关民信局部份,真实虚构并存,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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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6
楔子

 

  「看热闹了!看热闹了!迟了会抱憾终生的!」大街上,有人呼朋引伴著。
  「南京城天天有热闹可看,哪儿的热闹由得你们大惊小怪的?」
  「热闹不一样啊!你记不记得隔壁街上有家未开张的『聂本信局』?」
  「记得,我还记得那是聂家买下的一块地,建了民信局後,才发现隔壁一栋也改成民间信局,而且,还是聂家死对头西门家买下的。」
  「没错,两间民间信局并列著,错开开张日也就算了,偏偏今儿个同时开张大吉,西门家跟聂府都有人到场。你想想,两家紧邻,一转身就得被迫对望,搞不好还会血花飞溅,连衙门都偷偷派人来守著哩!」
  「那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快快!」谈话的两人兴匆匆地加入人群,一窝蜂地拥进隔街。
  本来只是路过的宫万秋,在听见「聂家」两个字後,赫然停下脚步,随便抓住一名南京城居民,厉声问道:
  「南京城里有几户姓聂?」
  那居民见他一身江湖味儿,不敢违抗地答道:
  「有几户姓聂我是不清楚,不过南京首富之一,也姓聂。爷儿,你是要找人吗?」
  「我要找的聂家人,家中有兄弟数人,有一个是残废……」
  那居民连忙道:
  「那就没错!聂家十二名兄弟,大多不在南京老家,留在老家的,就有一个双腿不便的聂三。爷儿,你要找聂三,得直接上聂府去;要找聂四,就得到隔街的聂本信局前。」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了,遂问:「您找聂家人,有什麽事?」看他杀气腾腾的,不是结仇就是哪儿雇来的杀手,看来这一回聂家真要发生流血事件,一定不能错过!
  宫万秋没理会他,迳自往隔街走去。
  人潮汹涌似水,他全然不以为意,每走一步,四周人群仿佛感受到他的杀气,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当他走到人群的前头时,瞧见聂本信局前有一名白袍青年,手执摇扇,正与人说话。
  此人应是聂四。
  他再往「东西信局」看去,瞧见数人围著一名练家子。他随便低声问著身边的小老百姓,道:
  「那人是谁?」这练家子下盘极稳,似乎功夫不低,能不招惹到是最好。
  「那就是西门家的当家大爷,西门笑啊。公子,您是外地人吧?才会不知赫赫有名的西门笑。」
  宫万秋眯起眼,观望一会儿,注意到那西门笑与聂四虽站得极近,但各自为政,背对著背,不曾交谈过,甚至连看上一眼都没有。
  他又低声问:「这两人是仇人?」
  「仇人……对,我想一定是不共戴天之仇,只要是南京居民,谁不知这两家绝不走同路,不坐同桌,不住同屋,唯一相同的,就是争同行!聂家做什麽,西门家也绝不让步,上个月聂家酒馆失火,听说就是西门家下的毒手。你说,算不算有仇?」他将流言搬出以利自己的供词。
  既然有仇,若聂四有难,西门笑只会袖手旁观。思及此,宫万秋眯起眼,走上前经过西门笑时,不经意地听见有人问西门笑:
  「笑爷,你是东西信局的老板,理应寄上头一封信。这信是要寄给谁的?」
  「这信啊……是要寄给小六的。」
  「原来是西门六爷啊……」记忆里,西门老六是个彬彬有礼加一点点爽朗的青年,在行事作风上远远不及三爷或二爷来得引人注目。
  宫万秋不再细听,走向聂四身後。
  显然有人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聂四笑答:
  「我这头一批货,只是几包酱菜,送给『松竹书院』的八师傅跟我十弟。」
  「八师傅?哎啊,我想起来了,十二少半年前来我这饭馆吃饭,就提过四爷府里的七弟媳很会弄酱菜,他爱吃得紧,还嫌我饭馆酱菜不道地……啊,现下十二少也在『松竹书院』念书吧,四爷,你该不会是要寄给他……」
  「聂四公子?」宫万秋在他身後低声问。
  聂四转身,看他一眼,不露痕迹地退後一步,微微笑道:
  「兄台找我有事?」
  「我奉小姐之名,前来求亲。」此话一出,耳尖的百姓一阵喧哗,连带惊动东西信局前的西门笑。
  西门笑终於转过身,往聂四瞧上一眼的同时,打量起宫万秋。
  「求亲?」聂四颇为有趣地笑:「你一定找错人了。聂家没有闺女,要是男人,倒有一堆。」
  「我家小姐是个女的,她求亲的对象自然是聂家男子。」
  聂四微微讶异,想自己从没有见过此人,而家中兄弟说要成亲的,也成亲的差不多了,没成亲的全跑个尽光,府里只剩下他自己未婚……
  「我家小姐姓宫。」宫万秋密切注意他的动静。「她与新姑爷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如今只差明媒正娶……」
  聂四皱眉,插话:
  「新姑爷是谁?」
  「当然是府上公子!我家小姐一向不拘小节,本要直接与新姑爷成亲,偏新姑爷守旧,非要四爷与三爷的首肯,随我参加喜宴,喝上一杯喜酒,否则不肯成亲。」
  聂四听到此处,向来温和的脸色已是微微一变。
  「你说你的新姑爷是怎麽对你吩咐的?」
  「他说:不必理会七哥,只要三哥与四哥到场,他立刻成亲!四爷,你先跟我走,咱们再到聂家请三爷!」虽说用个「请」字,但语气之间已有胁迫的意味。
  聂四闻言,内心已是恼怒不已。会在外头闯事,闯完事还搬出兄长来急救的聂家兄弟里,只有一个,而且那混蛋小家伙如今该在松竹书院读书才是。
  他的恼意必是泄露在脸上,宫万秋不动声色地说道:
  「四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应是件喜事,你可不要破坏这桩喜事啊。」
  「喜事?」聂四微微笑,笑颜却不若之前亲切,点头喃道:「的确是件喜事啊……男大当婚,是喜事……」
  如果真的两情相悦,那……他这个兄长一定祝福,但……他眯眼,注视著宫万秋。此人来意不善,若真两情相悦,那小混蛋何必求救?
  「四爷?」
  聂四暗暗吸口气,泛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扇柄,不死心地问道:
  「不知到底是我哪个兄弟,有幸得到贵府小姐的青睐?」
  「自然是聂家拾儿公子。」
  「拾……拾儿?」聂四难得失控,一阵错愕後,连忙追问:「是拾儿?不是十二?」
  宫万秋一脸莫名,咬字清楚道:「我家小姐看上的是聂家十公子,聂拾儿。」
  刹那之间,聂四的脸色由恼转喜,恢复原有的优闲态度,笑道:
  「原来是拾儿啊……」
  「请四爷跟我一块走吧!」
  聂四摇摇头,开怀道:
  「你知不知道,拾儿有一个他自觉羞愧到说出来就无脸见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聂家人与他未来的妻子才能知道。」
  「秘密?」
  众人竖起耳朵偷听,就连西门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宫万秋。
  「当然,我不会问你秘密是什麽。」见宫万秋暗松口气,聂四笑:「我只想再问一次,你家小姐看中的是谁?」
  「聂拾儿。」
  「聂什麽?」
  宫万秋微觉不对劲,却不知不对劲处在哪儿,只得小心翼翼道:
  「聂拾儿。」
  「啪」的一声,聂四合上扇,微笑:
  「请恕我失礼,我恐怕没法喝拾儿的喜酒了。」
  宫万秋早有预备,一见聂四拒绝,立刻出手擒拿。他一出手,身後就有人喊:
  「小心!」
  他一回头,暗叫不妙。那出手相助的人竟然是西门笑……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人群一哄退散到老远的地方,聂四也跟著退了几步,退出打斗的圈子之外。
  「爷,出了什麽事?」刚去解手的随身护卫大武无声无息出现在聂四身後。
  「一点小事,拾儿这小子在外头招惹女人,人家寻上门,他活该。」视线不离场中缠斗的身影。
  「十二少?」大武极为惊异,尤其见自己的主子笑得挺高兴的。他本以为十二少若有意中人,四爷应该不会这麽……狂喜,好似随时可以跳上马前去喝喜酒!
  聂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咬字清晰地说:
  「是拾儿,不是十二。我说话这麽不清不楚吗?」
  「原来是拾儿少爷啊……」难怪四爷心情愉悦。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聂家十二名兄弟身边,撇开十二少,其馀的都有一个护卫。而他,就是四爷的护卫,看了很多事,心里都很明白,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
  「大武,你说谁会赢?」
  大武注意场子打斗的两人一会儿,肯定地说:
  「西门大爷的功夫不弱。」
  「那就没什麽好担心的。拾儿这混蛋,在外头惹了事,要在老家的哥哥们为他善後。」聂四叹道。
  记得几年前,拾儿自知自己性子直率,易遭「横祸」,所以跟他提起,有朝一日,若有人能说出他的秘密,那麽那人必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的老婆;如果不是,那麽就得请他们这些老哥哥去救人了!
  当时,他以为是拾儿自恋又爱胡吹大气,没料到竟然在此时真派上用场了。
  大武忽叫:
  「西门笑,他耍阴,小心!」疾步奔向西门笑,来不及接下毒镖,便直接以肉体挡镖。
  既然西门笑是为四爷而出手,由他来挡镖再理所当然不过!
  接下来的七十五天,南京城最新茶馀饭後的两个话题就是——
  从此以後,西门家在聂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聂家拾儿有个非常可耻的秘密,只能让妻子知道。通常一个男人得让老婆知道,别人不能知道的可耻只有一个,那就是——
  聂拾儿不能人道了。
  远方的聂拾儿,依旧不知他的名声被南京城的百姓毁得一乾二净了,而且荣登南京城公认最具真实性的一项「闲言闲语」。
  ※    ※    ※
  其它城镇。
  「老顺发信局」——
  天一亮,信局的某间宿舍里,一名信役眼一张,伸了懒腰俐落跳下床的同时,拉来一条白布以及外衣。
  没一会儿,这人就穿戴妥当,将长发束起,走到脸盆前梳洗。
  铜镜里的脸儿有点蜜色,黑眉细而眼大,唇淡而算不上优美。这人才在擦脸,外头已有敲门声。
  「阿庭,起来了吗?」门外,喊道。
  「起来了,起来了!」屋内的人,很快地开门。「高大哥,麻烦你叫我了。你的腿还好吧?」
  高朗少拄著拐杖,笑道:「大夫说,我这副模样好歹也得要七、八天才能行走。多亏你接下我的工作,等你回来,我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聊表谢意!」
  「那倒不用了,好兄弟嘛,互相帮忙是应该的。」阿庭爽朗笑道,一见高朗少只手遮眼,好像日头很毒似的。「高大哥,怎麽啦?」
  「……没,没什麽,大概是我没睡好,才有点头晕目眩的。」他支支吾吾道,不敢直视阿庭。他怎能说,每回这小子一咧嘴笑时,好像充满万丈光芒似的,整张蜜脸亮到差点刺伤他的眼,害他每每错觉这小子生得沉鱼落雁似的。明明,是个男的。
  「那你还是快回去补眠吧。我要去送货物跟信了……我记得,这次是喜逢镇吧?」
  高朗少抬起眼,一看他又一脸开朗的笑,不由得低声建议:
  「阿庭,你有没有考虑……稍微不要笑得这麽地开心?至少,在你还不想成亲,娶一堆老婆回家之前,别笑得这麽地令人垂涎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一章

 

  我在百忙之中写信,并非有所图,而是近日想你这个小老弟想得紧,即使,你我根本未曾谋面。
  呵,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就在……算了,遥想当年是老头子才会干的事。言归正传,咱俩虽然没有看过彼此的容貌,也没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更算不上是生死之交——至少,当我有难时,我不奢求你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也还不到为你两肋插刀的地步。可是,挺之小老弟,信还是要写的,你可不要无聊发闷时才给老哥哥我写封信,那很没义气的,你懂不懂?
  所以,快快来信!速速来信!
  就算你在大病,就算你在上茅厕,就算你在妓院嫖妓,你也快点写信来!我知道你穷,买不起纸,你就直接在我书信反面写,我写了几张,你就得写满它,以示公平。
  对,现在我还在喜逢镇东南街宫家大宅里,别怀疑,这地址跟你上回写来的一模一样,我还没走!
  你一定很怀疑,为什麽一向云游四海、浪迹天涯的我,这回在宫宅住了这麽久?不是我乐不思蜀,而是盛情难却啊!
  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守著那间小小的「杨柳信局」,没见过什麽世面,更无法理解生死之交的真义。
  为兄我,广结善缘,天下间处处是我生死之交,人人一见我就抱著大腿不放,求我小住几天……唉,我一向随和又不懂拒绝人,天天山珍海味,顿顿鲍鱼龙虾,吃得我都生腻了!
  闲话少说,眼下我只怕还会在宫家多住一阵,你没空也得来信,最好天天写,不然我一定掀了杨柳信局的屋顶,让你连工作也没得做!
  拾儿於百忙中留笔
  ※    ※    ※
  「好像不够狠……改成『我先轰了杨柳信局,再在信局前泼洒狗粪,让人天天不敢进去,你们一笔生意也做不成』……嗯,这样写,不知会不会被这小子发现我阴险低俗的一面?」伏案就笔,聂拾儿哀怨地塞了口酱菜,抱怨道:「我天天写信给你这混小子,你十天半个月才寄个一封来,是不是兄弟,是不是兄弟啊!」
  准是酱菜又咸又酸,才会让他的性子遽变,变得小器又刻薄。可恶的四哥,要他救命,竟然寄酱菜来!以为他蹲苦牢没菜配吗?
  门开了,他连头也没有抬起,终於下定决心宁愿毁坏自已向来良好的形象,也要逼这小子写信来。
  他虽没跟挺之见过面,但他一向观察入微,从挺之的来信里,发现这小子极为守旧,如果不是确定他年纪与自己相仿,还真要以为与他通信的是一个小老头子呢。
  「就不信你不写信来。」阴笑两声,舌尖舔上封口一回,小心封住信封。鼻间闻到面香……嗯,他猜是珍珠鸡丝面,果然是天天山珍海味啊,呜。
  「你去寄信,马上寄,别要我抓到你偷懒,你家小姐要看信……你先骂她几句再给她,知不知道!」
  纤纤素手接过。他的头还是没抬起,打算再伏案写上几封,忽然桌前冷冷的女声响起:
  「你要骂我什麽?」
  哎啊,母老虎来了。聂拾儿恨恨吞下一口酱菜,随即抬脸笑道:
  「宫小姐,我说说而已。」见她当著他面拆开信,他也没气没恼。反正天天都有人私拆他的信才肯寄出,寄人篱下,没办法嘛。
  宫丽清扫过信,抿嘴冷笑:
  「你跟这叫挺之的男子,交情倒是挺好。天天写信给他,勤快到我以为他跟你有私情呢。」
  「嘿,被你猜中了。」聂拾儿笑嘻嘻地:「他跟我,的确有私情。」
  「你不像是断袖之癖。」她忍著气道。
  「我的确不是啊。」他很兴奋地说道:「你偷看了我的信这麽久,难道还看不出挺之这小子是女扮男装吗?」
  「女扮男装?」
  「你以为我对男人有这麽热中吗?」他挑起眉,笑道:「我早就知道他是女儿身,所以日久生情,我十八岁那年误打误撞,信件到了他手上,从此开始通信长达五、六年,我怎会看不穿他是个姑娘家呢?」
  宫丽清微微眯起凤眼,注视他皮皮的脸半晌,才道:
  「你是个吃不了苦的公子哥儿,性子娇贵又大而化之,根本不适合在江湖上生存,哪儿来的眼力去观察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呢?」
  哇,把他说得跟神猪再世没什麽两样嘛……虽然的确是有点像啦,但也没必要把他贬得这麽低吧?聂拾儿摸摸鼻子,又塞了口酱菜,没反驳她的话。
  宫丽清见他爱理不理的,低声说道:
  「你一定要气我,是不是?」
  他吓一跳,很无辜地说道:
  「我气你什麽?」他是一阵茫然啊。
  「你!」她咬牙,然後忍了又忍,终於把涌上心头的委屈跟火气硬生生地吞下去。「你迟早是我的夫婿,叫我一声丽清又如何?何必生疏地叫我宫小姐!」
  聂拾儿慢吞吞地答道:
  「我又没说要当你丈夫,是你宫小姐硬把手无束鸡之力的我给五花大绑扛进宫家来,我没叫你一声贼婆子已经是很有修养的了。」
  她闻言,丽容又怒又恨,骂道: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再打你!」
  「你打啊,反正我的肉体已经饱受摧残了,我的心灵更是已经灯枯油尽了,反正我不当回事,看你是要打我鞭我还是踹死我,就随你吧。」只求不要用春药,他怎麽折磨都肯受啊!
  被打被骂他可以哀哀叫,不必忍。但她真下流无耻到用了春药,他可能就会忍不住一时该忍的,而必须负起责任忍一辈子的老婆,他不要啊!他宁愿做一世和尚也不要跟泼妇朝夕相对啊。
  「你要我打,我偏不打!哼,我已差人去南京聂府请你的两位哥哥来,到时候我看你还有什麽理由拒婚?」
  「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来,你可别想得太美好,我怕你梦碎了又找我出气。」
  「就算不愿意来,也有人会绑著他俩来。」宫丽清十分有把握。「你三哥是个瘸子,四哥比你还没用,我派万秋去,就算躺著,他俩也必须来。」
  宫万秋啊,就是这家伙把他五花大绑,顺便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花了一个月才恢复他的花容月貌……嗯,三哥跟四哥的下场可能也不怎麽妙了,聂拾儿忖道。
  「聂拾儿,我有什麽不好?你竟三番两次拒绝我的情意!」她低声问。
  他回神,抿起嘴状似很认真地想著,然後沉吟道:
  「亲爹在江湖上颇有名望,舅舅又是朝廷命官,叔伯与你一堆亲戚,在商场上也不容小觑,可以说是江湖、官场、商场三者得意。嗯,哪日你要比武招亲,一定有人抢破头,这样想来你的条件果然不错啊。」说来说去就只有家世背景好。
  「啪」的一声,白皙讨喜的娇贵脸皮上多了火辣辣的五指印。
  「聂拾儿,你存心要气我了!」她气得双颊生晕,用力拎起他的衣领来,注意到他的脸微微往後,她心里更是一把火,直接点了他的穴道,让他避也避不了。「我是断胳臂还是缺腿缺脚的?看中你,算是你高攀了!你聂拾儿功夫三脚猫,在江湖上没名没号的,年近二十三,连点作为都没有,成天胡混瞎搞,你凭什麽拒绝我?」
  「既然如此,就拜托不要让我高攀吧。小姐,我已经说了几百次,不管你是美是丑,我对你就是没意思啊;就算你易容成江南第一美人,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娶你,我会很痛苦耶。」尤其三天两头就是一顿毒打,他娇贵的身子真的会受不了。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聂拾儿,如果逼急了我,我就在今天跟你成亲,生米煮成熟饭,等你兄长来再补请喜酒便是!」
  聂拾儿闻言,面不改色说道:
  「好吧,事到如今,我必须实话实说了。」
  「实话?」他在宫家的一举一动都得经过她的眼皮下,连他寄出的每封信她也一一拆开过,他的肚皮里还能蹦出什麽她所不知道的实话?
  「这一直是聂家的一个秘密,你逼得我不得不说出来了。」他注视著她,叹气:「你看见我耳垂了吗?」
  她看向他洁白饱满的耳垂。
  「有耳洞。」他好心地解答。
  「……那又如何?」
  「不要逼我把话说得太白嘛!」连向来看起来很娇贵的眉毛,也不禁呈八字眉垂下,很委屈地答道:「其实,我是个女人啊……」
  「胡扯!」
  他神色十分认真,凄凉道:「你看我像在说假话吗?我的长相很娇贵又白里透红吧?很宜男宜女吧?以前我老是觉得奇怪我的脸老晒不黑,跟我一块练功的十一郎早就变成黑炭头了,为什麽我还是细皮嫩肉?搞了半天,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姑娘家……你要掀我衣服?那行,快掀快掀,掀了你的美梦可就碎了。」
  她瞪著他,瞪得眼都要冒出火了,他却仍一脸无所谓。掌心在发热,差点又要甩他一巴掌。
  「聂拾儿!我管你是男是女,总之,你兄长是吃定你的喜酒了!」语毕,存心不解他穴道,拂袖而去的同时,门扉大开,一阵冷风吹进,让他直打哆嗦。
  「喂喂,好歹关上门吧?好冷啊……呜,四哥,你够狠,我一而再地写信求救,你当我在放屁,只送酱菜来,酱菜能助我脱身吗?」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就差没有放声大哭。
  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就算他长得不错,有这麽点桃花运,也不必把一株动不动就打人的桃花硬塞到他怀里吧?
  他也不过是在替五哥办事,不小心惹了地头蛇……呃,惹到宫丽清,从此她穷追猛打,死也不放过他。
  他原以为女子小心眼是理所当然,她要打就让她打一顿了事,没想到一顿不够,她还处处为难他。
  从去年年初追到今年,终於把他五花大绑扛回家。
  「实话我跟她说了许多遍,她就是不听,还想日久生情,我看根本是日久生气。我对她根本没有兴趣,今年没有,明年没有,我七老八十牙齿掉光光还是不会对她有兴趣,怎麽她就是看不透呢?」
  幸亏她还有点傲气,不肯下春药,不然他真会被老天爷给玩死。
  眼角瞄到被她撕烂的信……他暗叹口气。
  「挺之啊挺之,现在就你有空,偶尔来点信吧?我被俘虏的日子很无聊呢……」
  只是,依那小子寄信的速度来看,下一封信来宫宅时,他大概不是成为宫家赘婿,就是逃之夭夭去了。
  要逃很难啊……再说他的百宝箱被她收起,他舍不得放弃……
  「看来,成为赘婿的机会大了点……呜,我不要啊!我还年轻,我还没混过瘾,谁来救救我啊!」
  门外,即使有仆经过,也不敢应声。
  吾命休矣,聂拾儿的男儿泪终於弹了出来。
  ※    ※    ※
  骏马奔过大街,马上骑士穿著色彩明亮的衣衫,身後背著包袱,马旁驮著几包货物。
  沿著街到底,就是宫宅。
  「喜逢镇东南街宫宅……好耳熟哪。」骑士翻身下马,搜寻脑中记忆的同时,拿下三包货物跟信件,其中一封眼熟到他有些错愕,连忙抽起才看见收信人是聂拾儿。
  他再抬头看看宫宅,不由得讶笑道:
  「原来如此啊……」几个月前曾见过这封再眼熟不过的信,没想到在信局里转来转去,竟然由他来送这封信。
  这应该是有缘吧?
  前来应门的显然是宫家的小婢女,她一见送信来的是陌生的青年,惊讶地脱口:
  「送信来的,不都是高大哥吗?」
  「他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没什麽大碍,只是要休养几日,就由我代班了。」阿庭笑道。
  小婢女极为失望,见他好奇注视自己,送来的货物也颇重,连忙敛神说道:
  「麻烦小哥帮我搬进来吧……顺便,我那儿有不错的伤药,请小哥代为转赠高大哥,只是顺便而已喔。」她强调。
  「姐姐你的心意,我一定会转告高大哥的。」阿庭颇感有趣地露齿笑道。
  刹那之间,强大的光芒差点戳伤了她的眼,让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眸。
  「姐姐?」
  「你、你随我来……」连忙引路,同时偷偷往後觑他一眼,见他无辜地微笑,她双腮不禁红了起来。奇怪……方才,明明人好好的,怎麽他一咧嘴笑,她的心跳就加速……
  「姐姐,我瞧这三包货物都是给宫姓的,可这里有一封信是聂拾儿的。这儿有这人吗?我有没有送错信?」
  「没没,姑爷的确是住在这儿的。」
  「姑爷啊……」原来已经成亲了啊。
  小婢女掩著嘴,见四周无人,小声地说道:
  「是未来的姑爷。方才,我还听见我家小姐在跟姑爷吵架,搞不好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他闻言,一头雾水。「吵架跟洞房花烛夜有什麽关系?啊,莫非是你家姑爷想早点成亲,你家小姐不愿,所以就吵了起来,最後还是顺著你姑爷的意思……」见小婢女掩嘴直笑,他更是一脸莫名。
  搬著沉重货物的同时,经过一扇蝴蝶拱门,拱门直对著远处大开的房门,房内有名年轻男子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很僵硬的身姿……
  「别瞧别瞧了。」小婢女忙拉过他,带他往偏厅走去,道:「那是咱们姑爷,谁也不准靠近的。」
  他愈听愈起疑,问道:
  「为什麽?」
  「怕有人带姑爷逃跑啊。不过,这是小姐多虑,宫家哪有人敢跟小姐作对?」
  「逃跑?」
  「啊,是我多嘴了。小哥你就当没听过。」走进偏厅,请他放下货物跟信件,查收之後,她找出伤药交给他,不敢再直视他的脸,怕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她心仪的男人。
  「姐姐,我实在很好奇啊。那人何必逃跑?难道是被强迫?宫小姐的兄长怎麽不出来解决?」
  「你打哪儿听来小姐有大哥的?小姐是独生女,就算成亲也是招赘。」
  原来,他在这里没有生死之交啊……阿庭忖道。
  「其实,婚礼的东西都备好了,等姑爷的哥哥来,就能成亲了,小姐又何必故意整姑爷,安排他住在离大门最近的厢房,摆明就是要他看得到逃不掉。小哥,我带你出府吧。」
  「喔……我能不能借个茅厕?」他很不好意思地搔头笑道:「我内急……」
  「可是,我还有事呢。」
  「姐姐,我不敢麻烦你带路。你好心点,指路给我就行,我不会乱跑的。」
  那小婢女考虑了会儿,低著脸指向转角,告诉他路线之後,他立刻状似内急奔离。
  等过了会儿,转角处探出张蜜色的脸孔。
  四处无人。他走进之前那扇蝴蝶拱门,房内青年的背影依旧直挺挺的。
  「谁?是哪个混球?还不快替本少爷解开穴道?」
  「原来你被点了穴啊……」
  「废话!你以为我无聊,没事学硬木头吗?」
  「可我不仅解穴,要怎麽帮你?」
  「可恶!去把你家小姐找来!我跟她说话!」
  「我好像没签过卖身契。」他笑著,从聂拾儿的背後看去,看得出此人衣物很讲究,束起的头发也冠以碧玉环。他慢吞吞地走到聂拾儿的正面时,发现此人耳垂戴著耳环,他讶异了会儿,抬眼对上聂拾儿的双眸。
  好……娇贵的脸啊,又白又嫩又细腻,是男人没有错,只是,看起来娇贵到应该是摆在某户贵族家里的公子哥儿。
  「你是聂拾儿?」他脱口问。
  聂拾儿眯眼看他。「原来是个男人,方才我还以为是婢女来了。我好像没见过你嘛……喂喂,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好不好?我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很闷,你不必自动自发地尝我的酱菜吧?那是我四哥的爱心耶!」
  「这酱菜倒挺好吃的,跟我大哥送来的菜完全不一样。」
  「你大哥?」聂拾儿向来大而化之,不过经他眼的,很少会遗忘。「你不是宫家人,你是谁?」
  「我?我是送信的。」
  「送信?」聂拾儿双眼一亮,道:「信呢?有没有我的?」
  「有,不过被收走了。」
  「可恶,我就知道那婆娘连封信也不放过!现在就只剩下我那个蠢蠢的挺之小弟会寄信来……呜,挺之,你再忍著点,晚上我就能读到你的万言书了!」
  「……我没有写这麽多。」他轻声说。
  「什麽?男人家说话大声点,你不要仗著我没法动就欺负我啊!」
  「我只是好奇……你嘴里那挺之,做了什麽事让你觉得很蠢?」
  「他会回我信,就表示他够蠢了,不,不是蠢,是够义气。我写到今天,就只剩下他在回我信,你说他够不够义气?等我逃出生天,我一定会亲自到杨柳信局去感激他一番……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麽?我可没有断袖之癖啊!」
  「我也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聂拾儿一下午动弹不得,早间得发慌,连忙道:「你说你说!我一点也不介意替你解忧。」
  「我要不要救你?」
  聂拾儿一愣,随即双眸染上光彩,喜道:
  「你这小子要救我?怎麽救?你会功夫吗?」
  「打架成,功夫就不行了。」
  「那也没关系!咱们合计合计!你真是好兄弟,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了!不,是生死之交!」
  「那你嘴里的挺之小弟怎麽办?」
  「他闪一边去吧!」
  「这样啊……」
  「好兄弟,你还没说你叫什麽呢?」聂拾儿眨巴眨巴地看著他,就像在看天上的神祇一样,谄媚到极点了。
  蜜色的脸庞抹上笑意。「我复姓西门,单一个庭字。」
  「原来是西门兄弟!不如今日咱们就义结金兰吧,从此祸福相倚!西门贤弟!」他太感动了,没想到随随便便也有人心甘情愿来救他,这算他运气好还是他的长相太好,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帮助他?
  呜,感动啊!以後再也不必理挺之那小子无聊的信件了,他要逃出宫宅了!
  「啊,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原在杨柳信局做事,这一个月才改到老顺发信局。」西门庭笑道。
  聂拾儿原本痛哭流涕的脸,刹那间停顿,然後慢慢地将视线对上他的。
  「兄弟、你说你叫西门庭的。」
  「是啊,我说了我叫西门庭,可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字叫挺之。」西门庭颇感有趣地咧嘴笑道。
  接下来短暂的时刻里,聂拾儿的双眼竟然被一阵强大诡异的光芒逼得张不开眼。
  事後,他归咎於他所受的刺激太大,一时丧失视力。
  挺之、挺之,西门挺之,从他还没闯天下开始,就一直跟他通信的男子。
  原来,西门挺之长这样啊,跟他想像中那小老头的模样简直天差地远……奇怪,被诡异的强光照过後,他的心跳好像有点急速……不知道是不是後遗症……
  ※    ※    ※
  「轻点轻点,挺之,我穴道刚自动解了,四肢还很麻。你这麽粗鲁拖著我,会弄伤我的,慢点慢点……」
  「我怕慢点,你夫人会发现你的。」
  「谁要娶妻了?快点快点,弄伤我也无所谓!」
  拜宫家小姐不准任何人近房之赐,四周无人,很快地把聂拾儿推进茅厕,随即西门庭也挤了进去。
  茅厕本就小,挤了两个人,几乎没有什麽空间。
  聂拾儿虚弱无力地倒向他的肩,西门庭立刻推回他软趴趴的头颅。
  「聂兄,你打算如何逃跑?总不能躲在茅厕一辈子吧。」他问。
  「我还在想啊……好在,无论如何你都会帮我。挺之,凭咱们的交情,你不会毫不留情地丢下我吧?」一句话堵死西门庭的後路。
  蜜色的脸庞抹上趣味,道:
  「只要别叫我充当新郎,我不会丢下你的。」
  聂拾儿闻言,当场差点痛哭失声,就差没有抱住这个好兄弟了!
  「挺之,你果然是我的生死之交!从咱们通信开始,我就知道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连我兄长都没有你来得义气!好,现下我有个法子,你快把衣服给脱了吧!」
  「……脱衣服?」西门庭扬眉。
  「你不觉得咱俩穿的衣服很相似?鱼目混珠的事我常做,先让我扮成你混出去,然後你再光明正大走出去,绝不会连累你!」聂拾儿信誓旦旦地说。
  「你是说……易容?」西门庭很有兴趣地问道。常在信件上看见他提「易容」,只知这玩意很神奇,却从来没有目睹过。凭他两手空空怎能变成他?
  聂拾儿嘿笑了两声,道:
  「易容之术,博大精深,我的百宝箱虽然被那婆娘收起,但也不打紧。你头一遭来宫府,见过你的最多也只有……」
  「只有一个小婢女。」
  聂拾儿双眼一亮。「那太好了!我不必扮你扮得唯妙唯肖,只要有五分神似即可……」细细观察西门庭的长相,讶异他的肌肤甚佳,直觉伸手摸他的脸,顿觉一阵嫩滑……见西门庭微微撇开脸,他很知趣地收回手,嘴里说道:「眉毛比我细,眼睛比我大,嘴巴比我小,鼻子比我塌了点,没有我好看……这都不是问题,你的皮肤是晒黑的吧,怎能晒得这麽均匀?」
  「我天生的。」
  「好巧,我天生肤白而美,连我都觉得老天爷特别疼我,赐给我一脸好皮相,来,你笑笑给我看。」
  西门庭闻言,也不问为什麽要笑,直接微微笑著。
  聂拾儿研究地注视他,嘴里喃道:「你笑的时候很普通,眼旁人没什麽两样嘛,刚才果然是日头太毒,不小心把我的眼睛给戳伤了……你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要我说什麽呢?」
  「随便喽。」聂拾儿说道,同时注意到这小子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在憋笑。要学也不是在一时半刻就能学好,不过扮挺之的好处就在不必太像即可。
  「我记得你在信里提过,你也二十三了,也该是时候成亲。怎麽不将就一下呢?」
  「哇,挺之小弟,你是派来的说客吗?什麽叫将就?娶老婆是一辈子的事,来!告诉我,你这里叫什麽?诚实点,别撒谎!」
  西门庭默默地垂下视线,注视著聂拾儿拍打他胸口的手掌。
  「你不用打得这麽用力,我知道这里叫心。」
  「对,挺之,这里就叫心。没有经过我的心同意,我绝不会娶她当老婆,何况我还不想英年早逝,死因不明。对了,你呢?有没有意中人?」意思意思问一下。
  「没有。」
  「你放心,我又不会抢你的老婆!我这人啊,最讲义气,绝对不会从生死之交的老婆床上跳起来……你虽称不上十分俊俏,不过你这种型,在现下这种世道还算小小热门点。说吧说吧!」
  他兴致勃勃,让西门庭很想提醒他,现在他是在逃亡,可不是在客栈闲话家常。
  「我一切听我家大哥的话。除非他替我安排,否则我不打算谈论婚嫁。」西门庭坦白道。
  「哇,这麽传统?」
  西门庭微微抿笑,并没有答话。
  「还是,你太不放在心上了?」聂拾儿自顾自地说,没有瞧见西门庭在听见这句话後,多看了他两眼。「这可不好,年纪轻轻就这麽爽朗,心头没有阴影的人,活在世上也挺无聊的。不过你可放心,以後我让你天天有阴影……糟,有人来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聂拾儿立刻拉下他,双双躲在茅厕的门後。两人肩头相抵,聂拾儿不经意地觑了他的侧面一眼,随即又调回——
  近看之下,这小子的脸真的细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啊……
  西门庭像注意到他的视线,跟著转过脸来,两人鼻尖轻触,西门庭依旧抿笑,微往後退。
  好凉好细的鼻头啊……聂拾儿暗讶。
  「姑爷!姑爷,你在哪儿?」茅厕外有人嚷道:「要让小姐知道姑爷逃跑了,咱们一定完蛋!」
  「……茅厕里有人呢,该不会姑爷躲在里头吧?」
  「不不,是方才送信来的大哥内急,他借茅厕一用。」说话的是先前引路的小婢女。
  聂拾儿用力拉了下西门庭的衣袖,後者轻咳了一声,大声说道:
  「不好意思,是我,我肚子痛,所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响屁一起。西门庭的话停住,视线缓缓对上聂拾儿。
  聂拾儿对他竖起大拇指,做出口形:这样才像嘛!我很聪明,是不?
  「……」
  「好臭,咱们快去其它地方找吧!」外头的宫家仆人掩鼻分头寻去。
  「怎样?我这叫急中生智,不然人家一开茅厕门,我可完也。」聂拾儿得意扬扬地说。
  「……」
  「挺之,你不夸我两句?」
  「……我在闭气。」
  聂拾儿咧嘴笑著,很够义气地拍拍他的肩,道:
  「反正我也不怕把最丑的一面给你看,都是兄弟嘛,不,咱俩升格当生死之交了!既然老天爷让你如天神下凡来救我,那表示咱们很有缘,我跟你,既然无福当亲兄弟,好歹义结金兰!小弟,快叫我一声十哥吧!」他亲热地笑著。
  「……我想我考虑一下。」西门庭依旧有趣地笑道。
  「好吧,你可以慢慢考虑,先把衣服脱了吧……」
  「……麻烦你背过身。」
  「哇,都是男人,你还害臊?」聂拾儿取笑。
  「我是很害臊。」
  既然当事人都承认,聂拾儿只好摸摸鼻,转身拉开腰带,嘴里说道:
  「咱们就约在镇外五里见,再一块进城好了,到时我再把信局的马还给你。」
  「嗯。」
  身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聂拾儿很想偷窥,不过怕他这个害臊的挺之小弟一气之下独自离去,他这肉体可就完全得被宫家小姐吃了,他可不要啊。
  背著身,把衣服往後递去,同时接过西门庭的衣物。一摸衣料,聂拾儿讶道:
  「这衣料很不错,在这种地方很难买吧?」即使是在南京城,这种质地不便宜。他一个穷酸小子守著信局,一年能挣多少钱?
  「我大哥送来的。」
  「你大哥倒疼你的。」
  「是啊,他是挺疼我的。」
  聂拾儿闻言,不知为何总觉他带笑的语气充满著莫名的意味,仿佛他大哥疼他,是有目的。换上衣物的同时,一股香气扑鼻……他呆了一下,嗅了嗅衣上的味道,这小子果然在衣上动了手脚,简直比他还爱美。
  「我得在茅厕等你多久?」
  聂拾儿拉紧腰带,回过身,道:
  「你就数到两百只羊,就可以……」话忽地停下,瞪著西门庭穿著自己的衣物,心头不由得生起一股诡异的发毛感,好像自己被剥光一般。
  西门庭笑道:
  「怎麽啦?」
  「没……我的品味高,你穿起来果然不赖!」聂拾儿取下耳环,将一头长发绑得跟他一般,眼角直觑著他的挺之小弟。
  真怪,真怪啊……到底怪在哪儿呢……
  「你记得,镇外五里,不见不散。」
  西门庭点头。
  「还有,人家问你什麽,你都当没见过我,别心虚啊。」
  「我明白。只是……原来这就是易容术啊……」是神化了吧?
  「喂,我听出你的失望。」聂拾儿咧嘴笑,很自信地说:「挺之,你知道易容术最重要的一点是什麽吗?」
  「不知道。」
  「模仿得唯妙唯肖固然重要,可是,我能变成你,靠的不是我的技术,而是人的心理,不然,你在镇外五里等,等不到我就表示我的易容很失败,呃……不要不见不散好了,你要回头救我啊!」
  西门庭点头,唇抹笑。只觉此人与信中简直同一个模子出来,像个疯疯癫癫的大孩子。
  他看著天空,默数著,等著差不多了,才推门而出,一到大门口,就有人喊道:
  「姑爷!」
  他回身,笑道:
  「姐姐,我是代高大哥送信来的人啊。」
  那小婢女目瞪口呆。「可你的衣服……」
  「有什麽不对吗?我今儿个就穿这衣服来的啊。」
  那小婢女面露迷惘,回忆午后他好像的确是穿著这色彩明亮的衣服,只是跟姑爷的好像啊……她蓦地瞪大眼。「难道刚才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是姑爷?」
  「怎麽,有人冒充我吗?」他讶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姑爷跑了!姑爷跑了!」那小婢女顾不得他,连忙奔进屋内,叫回那些还在府内搜寻的家丁。
  西门庭微笑,然後面不改色地走出宫府大门。
  「这样也能认错?」细长的五指抚上自己的脸。「我跟他,长得完全不一样啊,真是有趣。」
  他一路走出镇,到了五里外——
  空无一人。
  直到天初黑,西门庭又绕回宫宅附近,见宫门大开,里头的奴仆来来去去的,还在寻人。
  难道,聂拾儿放他鸽子?
  「好歹也留马给我啊。」那马是老顺发名下的,人在马丢,赔!这一赔,半年的薪饷算是白白送人了。
  他苦笑,只好在城门关之前入城。一进城,经过某条小巷时,忽然间——
  「总算等到你!」似曾相识的声音从狭小的巷口传出,随即,西门庭被人用力一拉,拉进小巷。
  他瞧见一名身材与他相仿的青年正热切看著自己。这青年的肤色像蜂蜜般的颜色,唇似笑非笑的,让人觉得有点眼熟,尤其夜灯刚点上,阴影在青年脸上交织,不清不楚的——
  「没有预设心理,是不会怀疑有人易容成你,所以我才能溜出。」那声音恢复正常,聂拾儿哈哈大笑,拍著西门庭的肩。「怎样?没见过易容的人,很容易被骗的。」
  「是你啊!」西门庭略感惊讶,不由自主摸上聂拾儿的脸。「你的脸怎麽变成这样……」真是太有趣了。
  柔软的十指抚过聂拾儿的脸颊,他心头一跳,暗惊自己的敏感,不动声色地拉下西门庭的手。「这是个人秘密,除非我老婆,否则是不能传的。」
  「真是太可惜了。」西门庭也不强求,道:「咱们不是约在镇外五里见吗?」
  「是啊,我一出镇,就不小心看见宫万秋,原想进城避避,但他够厉害,在短短时间内封住了城门。宫万秋是宫家数一数二的好手,我自信能骗得过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奴仆,却没有把握用这等易容骗过宫万秋,他的心机深沉……哼哼,我也不赖,趁著宫家四处找人时,我再潜回空无一人的宫府,拿回我的百宝箱。」他嘿笑了两声,很为自己的胆大包天喝采。
  西门庭这才发现他提著一个扁平的箱子。他沉默了会儿,才提醒:「你这箱子很好认。」
  「是很好认,所以明儿个开始换你提。人家一见是你提,就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也是人的心理?」
  「挺之,你够聪明!」
  「今晚呢?住客栈?」
  「不不不。」聂拾儿拍著胸脯,嘿嘿笑了两声:「我曾写信告诉你,聂拾儿的生死之交遍布天下,个个够义气,方才我遇见了个生死之交,今晚咱俩就窝在他那儿,明天一早离开此城。从此刻开始,我的运气又回来了,挺之,我不会忘了你的救命之恩的。」
  西门庭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二章

 

  相较之下,城东显得静悄悄地,街上没个人影,连摊子都收个精光。
  这日,城东的猪肉摊子照常时间关上门,如同过去的每一天,长相犹如杀人凶手的屠夫点起很便宜的油灯後,慢慢地往左面木墙上摇曳不定的人影看去。
  「嘿,屠兄,你够义气,窝藏采花大盗!」聂拾儿跳过来勾肩搭背的,一点也不在乎屠夫身上油腻的气味。
  「你是不是采花大盗,我会不清楚吗?还有,我不姓屠。」那屠夫一脸肥肉横生,一双眯眯眼隐含著精光,往西门庭打量去。「这位兄弟是……」
  「他是我的生死之交,叫西门挺之,就跟你一样,呃……」
  「赵。」
  「是了是了,赵兄!」聂拾儿流里流气地喊:「我就记得你姓赵嘛!嘿嘿,几年不见,你发福不少。」
  「你却没有变啊。」赵胖子不得不感慨。
  「谁说没有变?好歹我跟你也有五年没见,搞不好,我就是旁人嘴里说的采花大盗……哎呀,吓到小嫂子了。我也不过是随便摘了朵花嘛。」不知从哪儿蹦出一朵小白花,要随便塞给赵胖子,又觉这人胖得很不适合收下他的花;要送给小嫂子,可能活活被打死。他转头,递给西门庭:「嘿,送你啦。」还是这小子适合花……
  西门庭微愕,然後扬眉微笑接过。聂拾儿往前一跳,跃到墙角年轻女子的面前。那女子紧紧抱著三、四岁的小男孩,充满防心的,他视若无睹,笑嘻嘻地蹲下,道:
  「幸好这小孩像嫂子,不像屠兄。来来来,见面礼见面礼,快叫声叔叔。」揣了揣衣物,想起身上穿的还是西门庭这香喷喷的衣服,只好取下左耳的金环,塞进小孩胖胖的小手。
  在旁的赵胖子知他一向很注意门面,随身之物必然昂贵无比,正要张口拒绝,又瞧见聂拾儿逗著那孩子玩。
  这家伙的心意,他岂会不知呢?回头往视西门庭半晌,赵胖子才敛起打量的眼神,低声说道:
  「西门兄弟,你不像是江湖人。」
  「我的确不是。我在老顺发信局做事,它日有需要,赵兄可以上老顺发找我。」
  赵胖子笑了两声,道:
  「我在这里杀猪几年了,最远也不过到城西送猪肉而已。要寄信?也得看看我这破室屋子里找得出文房四宝吗?」
  早先,在进屋的同时,西门庭就「一眼」打量完整间屋子。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前头的猪肉摊子多馀出来的空间,内室与摊子仅以粗劣布帘相隔,狭小的空间只能塞一个小凳子跟木板床,比他在信局的宿舍还不如。他的视线转回赵胖子脸上,然後笑道:
  「赵兄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是个不识字的屠夫。」
  赵胖子双眼微亮,重新打量起他来。
  「你看出来了吗?我曾读过几年书,不过学武的时间更长,杀了几个人,最後窝在此地终老。人人都以为我只是个杀猪的,而我的长相,也的确像是个杀猪的。西门小弟,你觉得聂老弟像什麽样的人物?」
  西门庭看向那跟小孩抢手指头的聂拾儿,微笑道:
  「很像是个贪玩的大少爷。」
  赵胖子闻言,点头。「的确很像。据说聂府在京城里是有头有脸的名家,人人都以为聂拾儿养尊处优,而他看起来也的确像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
  西门庭微微一愣,对上赵胖子那蕴藏著深意的小眼睛。这人在暗示什麽?
  「哎呀,小侄子的眼皮要黏上啦,不吵你了,我怕你屠夫老爹一刀把我砍成猪肉上桌卖,那可不好玩啦!」
  「你要喜欢,你可以生一个。依你的年纪,要成亲不算早了。」赵胖子又看了西门庭一眼,後者十分淡然地微笑。
  「我还没玩够呢,屠兄。」聂拾儿老闻到身上馨香,真的很怀疑西门庭到底用了什麽珍贵的香料在身上。
  西门庭正要纠正他喊错,赵胖子低声笑:「那是他害臊。」
  「喂喂,你们混这麽熟了?还悄悄私语!」聂抬儿看了很碍眼。房子原就小,赵胖子几乎快要挤掉他的好兄弟了。
  「我是告诉西门老弟,今晚要委屈你们了。」赵胖子指著很勉强用蚊帐分隔两半的床。「你跟西门老弟挤挤,明儿个一早你们就藏在我的车下,我送你们出城。」
  西门庭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小小小小小的木板床,然後缓缓对上聂拾儿刺人的大笑脸。
  「挺之,你有问题?」他很好心地问,预备这小子一有问题,就有理由罚他站著睡。
  「……不,我无所谓。」也不过是两个男人共挤半张中的半张床而已,真的无所谓,他对这种小事一向不在意的。
  过了半晌,他还是一脸「淡然」地瞪著那张床。
  ※    ※    ※
  抵著薄薄的墙板,身後传来热气,跟浅浅的哀声叹气。
  「挺之,你的头发是很香没有错,我不介意闻它到天亮,可是我很介意再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我会先断气在你的头发里,可不可以麻烦你转身跟我面对面?」
  沉默半晌,西门庭才勉为其难地转过身来。他一见到这张细皮嫩肉的俊秀脸庞,就想起赵胖子之前提的「长相很娇贵,於是人人都以为他是富家少爷了」,赵胖子真正想说的是什麽?
  聂拾儿的手臂忽然向他探来,他暗惊,见聂拾儿的掌心抵在他身後的薄墙上,然後整个修长的身子完全贴上他的身子……西门庭闭上眼,深深吸口气。
  「将就点。」聂拾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常待在这种地方,反正眼一闭,天就亮了……是不是我的错觉,你一整天跟著我跑,没机会偷偷擦澡吧?怎麽又香又软?」
  西门庭缓缓对上他的眸瞳。距离之近,几乎已经彼此触到鼻尖。
  「如果我说这是天生的呢?」
  「这世上,可没有什麽是天生的。说,你是用了什麽东西擦在身上?连我都比不上?」他猛闻,只觉这种香味是他买不到也调不出来的。
  「……我大哥送的香料,我怕浪费就用了。」
  「你大哥待你真是好啊,别告诉我,你脸上又滑又腻又软又香,也是你大哥的杰作,记得改天你大哥送东西来,一定要分我一份啊!」
  西门庭终於忍不住,唇瓣抹著笑,很爽快地:「好啊。」
  即使相处不到一天,聂拾儿也隐约看出西门庭的性子属於随遇而安型,不怎麽计较小事,行事低调又爽朗。挺之的爽朗不似男儿家一般的豪爽,反而拥有一般人少有的安然自得的爽朗。
  一个完全没有在外闯荡,只守在一间民信局的年轻男子,能在二十岁拥有这等气质,已是令他十分佩服……当然,这话他可不会说出口,免得这小子跩了起来。
  也许,正因挺之这种很投他缘的性子,他才会在不知不觉中与他通信了五年吧。
  忽然间,赵胖子在睡梦中挤了过来,聂拾儿眼明手快,立刻把西门庭的身子压压压,压得滴水不漏,以免曾有杀人不眨眼纪录的赵胖子一个翻手,打到不懂武的挺之,那可会一击毙命的。
  「哇……之前咱俩站在一块,我高你一点,现在我发现你的身子很单薄哩。」他惊奇道。肩薄身薄,手臂也薄,这麽一想,他还记得西门庭的腰也挺细的……
  「唔,我……小时候身子不好。麻烦你把手从我腰上移开,我怕痒。」
  聂拾儿乖乖收回不规矩的手,低声说道:
  「身子不好可不是理由,我小时身子也不算好,我娘才把我当女儿养个两年,你看,我有耳洞。」
  「我没有。」
  「废话,你当然没有,你要有,咱们共躺一床,我岂不完蛋?」
  西门庭微笑,道:「我要是女的,那我也完蛋。」见聂拾儿要抗议,他改变话题:「明儿个出城,咱们就分道扬镳吗?」
  「啊……是啊,你赶著要回信局嘛。」有职业的,毕竟不如他来得自由。只是……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小子。
  「你把我的马弄丢了。」
  「这倒是。不如我陪你一块回去,跟你家老板道歉兼赔偿好了。」他笑嘻嘻的。
  西门庭注视他一会儿,问:
  「你把马丢在城东,是故意的吗?」
  聂拾儿连眼也不眨一下,笑道:「我一见宫万秋出现,吓得反身就跑,哪还顾得了马丢在哪儿?不过我得强调,我不是怕他,我只是懒得跟他打,他的功夫还远不及我呢。」
  西门庭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吹牛,又问:
  「宫万秋是个很聪明的人吗?」
  「唔,你有问我必答,毕竟你被我拖下水,哪天会被打死都不知道。耍聪明是要有天份的,就像我。」聂拾儿指指自己。「而宫万秋完全没有这种天份,但他思绪缜密,宫家老头倚赖他甚重,可惜宫小姐当他是屁。怎麽,你对他有兴趣?」
  「入夜之後,宫家主搜城西,这一搜,大概也要天亮才能轮到城东吧?」
  「依官府配合的态度,也许会再早一点。」
  西门庭略带兴味地看著他,道:
  「你是不是料到,宫万秋一回府得知前因後果,一定会猜到你逃跑跟我有关,之後他若知信局的马遗落在城东,必会以为你故意引宫家人往城东,而你自个儿逃到城西。所以,今晚,城西的人恐怕难以入眠了。」
  「哇,我有这麽聪明吗?也是!我就是这麽聪明!」聂拾儿忍不住抱住他。「挺之,你真是一个比我还聪明的人啊。我这个人,最讨厌有人比我聪明了,那让我耍心机耍得很不够威风。」
  「……既然讨厌,就别抱我了吧。很难看的。」
  「我也不想抱个男人啊,是屠兄把我挤到快没气了,这人,再胖下去,我看迟早把他老婆孩子一块挤下床去。」他坚决反对回头抱赵胖子,光想就起一阵鸡皮疙瘩,还不如抱挺之……他吞了吞口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怪。
  西门庭张口欲言,见到他很无辜委屈的表情,只得闭上嘴。他还能说什麽?就当两个男人闲来无聊抱在一块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好了……反正他无所谓,真的真的无所谓。
  说服自己之後,他闭眸入睡。
  直到沉睡前,都能敏感地察觉到那双注视自己的视线。
  那视线的主人,现在到底在用什麽心思注视著他?如果此时此刻,张开眼,是不是能看见聂拾儿最深处的面貌?
  「哇,挺之,你还算不算男人,连睫毛都这麽细?我得花多少功夫保养才能有你的一半?老天太不公平了吧?」
  「……」睡觉睡觉。被一个男人这样盯,他无所谓,还是无所谓。
  「挺之?」
  「……」我睡了我睡了。反正就算他睡了,两个男人也不会闹出什麽事。睡了睡了……
  细密的视线,一直在他的脸上来回巡礼,好像看得津津有味到留连忘返似的。啊,对了,拾儿擅易容,必定时常细观他人的脸孔,自然也不会放过他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的可以很无所谓地睡了……
  背对著赵胖子的聂拾儿,一直很专注地看著西门庭,俊秀的脸庞被阴影遮了大半,连带著,向来古灵精怪的眸子也隐藏在黑暗之中,无人窥见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    ※    ※
  「如果让宫家发现他躲在咱们这里,咱们会连这铺子也保不住啊。」
  细碎的争吵,让睡了一时半刻的西门庭微掀了眼皮,迷蒙的眼一张,就见聂拾儿的大脸近在眼前,而且仿若未眠地注视著他。
  他张口,聂拾儿立刻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拾儿曾救过我,我岂能弃他於不顾?」赵胖子压低的声音从薄薄的蚊帐外传了进来。
  西门庭闻言微讶,瞧见聂拾儿对他眨眨眼,咧嘴笑著。这人听得一清二楚吧?
  「你的意思是,你顾他就顾不了我跟孩子?」
  「我会保护你们的。」
  「怎麽保护?拿那把菜刀吗?老赵,你的刀只能杀猪,哪能杀人?宫家在城里的影响力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有人告密,宫家为了表示谢意,足足送了一袋银子……」
  聂拾儿见西门庭皱起眉,很好玩地帮他抚平眉头。
  西门庭瞪向他,聂拾儿一时只能暗暗惊叹这小子的眼真是……很令人妒忌的美丽啊,他得花多少功夫才能保养到这小子的一成?
  「你要我出卖兄弟?」
  「他又不是亲兄弟,明日他拍拍屁股就走,可咱们生活在这城里,如果被宫家人发现了……」
  「我跟他,是生死之交。」
  聂拾儿用力地点头附和。
  「你不是一直想让儿子去学堂吗?如果有银子……」
  「……你让我想想。」
  「还想,等你想个透,人也跑了。你没那种,我去好了,就让我带儿子走,反正他留下,也不得你疼!你宁愿顾及你的兄弟,也不要你的亲生儿子就是。」
  「等等……好吧,咱们一块去找宫万秋。」
  对於所谓的生死之交背叛,西门庭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聂拾儿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一点怒意也没有,反而还很开心地笑著,好像料定了赵胖子一定会出卖他。
  被人出卖很好玩?
  「不,我去,你留在家里看著他。」
  「你一个女人家出门,我怎麽放心?一块去,把孩子带去。先去外头等我。」赵胖子坚持。
  窸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有人走到蚊帐外头,仿佛确定他们睡得很熟後,才自言自语:
  「娶老婆,果然还是娶个明白自己的人好啊。」
  未久,铺子的大门轻轻地被推开,然後再度合上。
  「……接下来怎麽办?」西门庭问。
  「怎麽办?当然是逃命要紧啊!」聂拾儿不改笑脸,跳下床抖了下身子。「好冷。」见西门庭单薄的身子慢吞吞地下床,他随手抓了一件小凳子上的大衣扔给西门庭。
  呜,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细心哪,怕好兄弟著了凉……可是,他何时懂得照顾人了,怎麽连他都不知道?还是,他只对挺之细心?哇,不能再想了。
  「他不是你的生死之交吗?」
  「是啊,他一直是。」聂拾儿心无城府地笑著,拎起百宝箱的同时,还不忘收刮一些乾粮。「挺之,你还站在哪儿做什麽?快闪吧!」
  西门庭迟疑一下,套上那件腥味很重的破衣,连忙跟他逃难去了。
  临走之际,他回头看了那小小的铺子。铺子里微弱的烛光摇摆不定,的确很像是拾儿与赵胖子之间的友情……
  「挺之,还不走?」
  西门庭回神,见聂拾儿扛著一堆东西,显然快把这家家当掏个精光。忽然之间,他心里有底了,露出很有趣的表情。
  「接下来咱们要怎麽逃呢?」
  「自然是等天一亮,闯出城门啊。」
  「闯?怎麽闯?」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他可得说,通往城门的那条路上的斑斑血迹,绝对不会是宫万秋的。
  「当然是男扮女装了……你沉默什麽?你放心,我不会叫你扮女装,看看你的长相吧,能看吗?当然是我来扮啊。」
  「……」
  「别伤心,我一向实话实说,久了你就习惯。」
  「……我尽量。」
  「嘿嘿,咱们先找个地方,让我彻底摸摸你的脸。」
  「……摸我?」
  「我发现啊,你的脸真有趣。连睡觉都很无所谓的模样,睡到中途,脸颊还会发红……让我的心好痒啊……」痒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聂兄,你说过你没有断袖之癖的。」
  「哇,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你的面皮很值得我研究。我一直希望能做出又细又滑又腻的人皮面具,来弥补它无法在体温上变化的缺点,挺之,你一定要让我摸个过瘾,我手痒,心也很痒啊。」
  「……」
  银辉照地,两抹人影很快地消失在街头上。
  ※    ※    ※
  天一亮,城门口就聚集了数名的官差与宫家的护院。从城外进来的百姓一律通行无阻,要出城门的却是经过层层的盘问。
  「大哥,他们好像在抓犯人啊。」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拉著兄长的手,很好奇地问著大排长龙的老头儿。「老伯,是死囚犯经过这里吗?怎麽严格得像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被人谋杀了似。」
  那老头儿回头,先是注意到那被唤作兄长的年轻男子有些病容,全仗小姑娘扶持,而这小姑娘长得十分美丽,再大一点必定是风华绝代的一世佳人。老头儿的语气不由软下,道:
  「小姑娘,你一定不是本地人,昨晚差爷没抓到本城最有名的采花大盗,所以今儿个一早守在城门口,一一盘查。」
  「哇,原来昨晚有采花贼,还好我跟大哥在一块,要有事,大哥会保护我的,是不?」
  「嗯。」年轻男子咳了两声,当作没有看见老头儿怀疑的眼神。
  「可我瞧好像有些人不是差爷嘛,怎麽还给人搜身呢?」她好奇问。
  「他们是宫家的人……嗯,在城里地位跟差爷们是一样的。小姑娘要出城还是快排队吧。」老头儿很含蓄地说:「小姑娘年纪小不懂,公子应该明白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
  那小姑娘闻言,瞪眼嚷叫:「大哥,这算什麽啊!明明不是官差,还硬赖在城门不让人出去,大哥,走,咱们又不像采花贼,不要排队!」不顾病青年的阻止,硬拉著他闯城门。
  早在众人偷偷觑她的同时,宫万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这小姑娘一身粗布粗裙,却不掩其惊人的美貌……他的眼珠一转,硬将视线拉到靠在她身上的病青年。
  青年的脸苍白而虚弱,连身子也略带纤细得……若是那狡猾的聂拾儿假扮,有这可能吗?
  「我跟我哥哥都不是本地人。」她娇叫:「咱们要出城,你要搜身吗?明明不是差爷,还硬赖著要搜身。」她用力往前一挺,很明显的,胸前两团浑圆很有重量……连兄长的额头都差点一路滑到她的胸前。
  宫万秋的脸微热,立刻撇开视线,招来有经验的老嬷嬷来搜她的身。
  「哼,我偏不让她搜!你来搜我啊!来搜我啊!」她拖著兄长,直往他走去。「我从小到大还没遇过这种事。我长得很像采花贼吗?我采谁的花?我是个姑娘家,难道要我采你吗?」
  宫万秋一步一步後退,就怕很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姑娘,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哼!」她噘起小嘴:「我瞧你不像短命鬼,我才给你个机会呢!要是旁人,我还看不上眼,你要不要摸,要不要摸看看嘛?」
  淫耻荡妇!很想骂出口,但宫万秋一见她的脸,就骂不出口,只得把视线拉开,一不小心又瞧向她很有本钱的胸部,连忙凝神转头招来一名年轻妇人。
  「赵嫂子,你瞧这两人之中有没有像跟聂拾儿在一块的男人?」
  赵嫂子看向这对兄妹,摇摇头:「那男人长得很清秀,肤色像蜂蜜水,眼大有神,有点高,啊,对了,我记得很清楚聂拾儿的左耳上有个耳洞。」
  宫万秋立刻往病青年的耳垂看去。青年耳垂饱满无洞,再往小姑娘的耳朵瞧去……戴著极为朴素的耳环,见她还噘著嘴,虎视耽耽地看著他。
  他抿唇,不愿再直视,随意挥了挥手。
  「快过去!」
  「不摸啦?那是你的损失哦!」
  「巧儿,别闹了。」病青年微斥,向宫万秋颔首,虚弱地露齿一笑:「舍妹失礼了。」
  刹那之间,那小姑娘不由得闭上眼,随即怕被人发现她的眼睛受创,连忙张眼的同时,瞧见宫万秋举臂遮目。
  原来,真的不是她过敏……是她这个「兄长」太会桃花笑了,咦?小手抚上心口——怦、怦、怦,哇,什麽大场面她没见过,也没心跳这麽快过吧?
  「算了算了,走吧,哥哥,咱们还要去找大夫呢!」她有些狼狈地扶著病青年走出城外。
  与宫万秋错身而过时,明知他在注视著自己,她偏转头向他用力扮了个鬼脸:「你心跳声真大,别对我哥哥胡思乱想,你明不明白啊!」
  城外,有一匹骏马被人牵著,马背上的坐鞍是某间民信局专有。病青年跟少女路过时,觑见身後一直有人在注视。
  「真是匹好马啊。」病青年在马前停了一会儿,才与少女双双离去。
  「是不是还在看呢?」病青年略带好奇的。
  「哼,他在看你呢,哥哥。」
  还在装?未免太入戏了吧。「兄长」西门庭摸上紧紧贴附在自己脸上的人皮,很有趣地说:「你怎麽知道宫万秋有断袖之癖?我还当他让你迷得晕头转向呢!」
  「少女」聂拾儿忽然停住,很认真地注视他,全神警戒。「来,笑一个,不要笑得太灿烂,适中就好适中就好,要张嘴的。」
  西门庭虽不知他在搞什麽,但他仍绽出很有趣的笑。
  「糟了!」聂拾儿往後一跳,连忙遮住眼睛。「我一定发疯了!世上怎麽会有这种人,简直是男女通吃!连我定力这麽好的人都差点失控!」他捧头哀哀叫。
  西门庭对他的胡言乱语加疯样,已经练到视若无睹的地步,只道:
  「你做的人皮真精美,不知道有没有依据?」
  聂拾儿的心思迅速转移,很骄傲地翘起鼻子,道:
  「当然有!要扮成一个无中生有的人很简单。你老哥我,觉得一点挑战性也没有,於是,我就做了一张我十二弟的脸皮……」连他都不得不赞叹十二弟生得好啊。
  「十二弟?我以为这张脸皮的主人是个姑娘家。」
  聂拾儿哼声瞧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真不好意思啊,挺之老弟,我家十二是男不是女,你想登门求亲,那可得等下辈子。」
  「搞不好你家十二弟是女扮男装呢。」西门庭笑道。
  「哼,他要女扮男装,从小看他看到大的四哥岂会不知?」
  西门庭闻言,笑道:
  「你说得是。一个人要女扮男装不容易,一定得要帮凶才成。」
  聂拾儿只觉他话中有话,却摸不著边际。
  「你真聪明。」西门庭笑道:「知道宫万秋不但会亲自守城门,还会找赵夫人跟信局的马来。」不但脸变了,把他身上的味道彻底改变,即使以马认人,也认不出来,他不得不说拾儿在这方面很有功力。
  「我说过他是一个心眼很多的男人,也许他会盯著一个普通的姑娘观察,却不会目不转睛地看著任何有可能毁他名声的女子看,因为他已经有宫小姐这个心上人了,哎啊啊,怎麽那只母老虎不乾脆来个郎有心、妹有意的戏码,害我很辛苦耶。」聂拾儿把腰间的腰带一扯,看似普通布料实则软质的质材,用力一拉,他蹦蹦跳跳的,胸前哗啦啦地,一堆东西全落在上头,然後一折,即成他最宝贝的百宝箱。
  他抬头,冲西门庭一笑:
  「如何?跟我在一块很有趣吧?」
  西门庭闻言,点头:
  「是很有趣。」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笑道:「非常有趣。」
  ※    ※    ※
  恩弟,近来安恙?
  我在信局做事一切顺利,老板是个好人,同事与我相处融洽。如果说,有什麽遗憾,那就是无法偶尔与恩弟天南地北地聊话。
  大哥虽然沉稳,值得信赖,但年岁毕竟相差过大。也许你不相信,但大哥对我,犹如老嬷子唠叨一般,其他义兄我一向很少接触,如今想来,恩弟是我在府里最常聊天的对象。
  我的生活过得很好,你若不适,不必回信,只要看信即可。
  我有没有提过,这两年来,我有个通信的老友?我没见过他的面,也没看过他的画像,可是,我对他感觉很亲近。他姓聂,是个胡吹臭盖很有趣的小子。
  你知道我对新鲜事一向有点兴趣,但也事事随缘,所以,他极具趣味的信,我很是期待。
  我第一次拿到他的信,收信人上写著「快来救救我」!内附一张诅咒信,写著「见死不救者,必亡」!
  我心想,这人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信里十句话里有七句是在吹捧自己,他到底是在求救,还是在开鉴赏大会?
  恩弟,与他通信至今,我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即使成天嘻嘻哈哈,但最真实的一面绝不会轻易示人。
  聂兄即是如此。
  他的真心不知藏在身体的哪里,一直没有人察觉,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深沉的面貌。
  人的神色、人的言语、人的肢体动作,总会在不经意中流露最真实的想法。可是,大部份的人忘了,原来在文字之间,也会藏著许多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暗示。
  恩弟,我很高兴进了西门家,也很高兴进了杨柳信局,虽然我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可是,我很感谢你我是一家人,而我也有极淡的盼望,有朝一日……我与聂兄也能成为聂兄他嘴里的至交,虽然我挺怀疑他信上知己满天下是假的。
  我身处这个小镇,虽然偶尔遇见有趣的事,都远不及聂兄的出现,但我并不刻意想见他,能维持偶尔的通信,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你一定有所微言,怪我太过被动,是不?
  我喜欢有趣的事,但也喜欢顺著该有的路走,老天爷怎麽让我走,我就怎麽走,这就是我的性子啊。
  下回再聊,我得去回聂兄的信了。他近日被他师父操得紧,说是半夜三更写信叫我救他,我要真出现在他眼前,他可能还傻眼了呢。
  随信附上一帖药方,请看看对你病症是否有效,但愿下回寄信时,能听见好消息。
  祝                平安
  小六挺之笔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三章

 

  「快点快点!」聂拾儿一马当先地冲进破庙,回头喊:「挺之,你动作慢,小心会著凉,我可不负责伺候你的啊,」
  破庙冷飕飕的,他像小狗一样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好惨哪,以往跟师父出门,从没这麽狼狈过,他专门负责打点师父跟自己的饮食起居,随时让他俩保持美美的状态,现在师父不在了,他的霉运简直就像是天降横祸,连老天都不帮他。
  身後慢吞吞的脚步声走进破庙。他知是谁,连头也没有回地脱下湿透的衣物。
  「挺之,这都要怪你。没事去什麽民信局寄信,都是个大人了,就算丢掉个几天,你那间老顺发也不会哭天喊地。」我劈我劈我劈劈劈,把供桌四脚劈断生火。
  再一抬头,瞧见西门庭就站在门口内侧挡大风。
  「哇,没必要对我这麽好吧?」见西门庭还是文风不动,他乾脆跳起来冲到门口,用力拉过西门庭,将破庙的门拖过来挡住外头的风雨。「这样不就好了吗?真是,不是我要说,你就跟我那个师父一样,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
  「好了,快把衣服脱下来取暖吧,冷死了冷死了!」他跳回火堆前忙著当烤鸭子。
  「……」西门庭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发现那纤细而且浑身湿透的人,正绕著破墙走,就是不肯近火堆。
  聂拾儿很怀疑地抬起眼瞧他。见他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著自己,无由来的,他想起这小子万丈光芒的桃花笑,随即心口「怦」的一声,又大又响,连他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
  「你听见什麽?」他很心虚地问。
  「雨声。」西门庭很诚实答道。
  聂拾儿差点掩不住失望之情,又突然发现西门庭这小子的视线好像一直落在他脸上,不,根本是紧锁在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袒胸露臂,然後缓缓地站起来,像高手交手前的试探,以极缓的步伐与西门庭转著圈子。
  「挺之,你让我很怀疑喔……」
  「怀疑?」西门庭不动声色抹笑。
  「是啊,你都避我避成这样了,让我不怀疑也难。我又不是笨蛋,你的视线一直很规矩地在我的颈部以上打转……是因为你瞧不起我的瘦骨如柴吧?」
  「……这就是你的怀疑?」
  「哼,我这叫精瘦,精瘦!你懂不懂?我的皮肤是白了点,但这是我懂得保养,我一见我十一弟,我就时刻提醒自己,像那种黑炭头走出去,人家只会当他被雷给劈焦,简直丢人现眼。我虽生得白白嫩嫩,但也是有强健的体魄好吗?倒是你,挺之,你的腰、你的体型,让我很怀疑你才是有问题的那个……」猛然扑前。
  西门庭没料到他疯癫的举止,整个人被他扑倒。
  「你干什麽你?」
  「我是为你好,你害臊个什麽劲?我又不会笑你的身材,我知道你浑身上下都是骨头行了吧?外头雨下这麽大,你不脱衣,我怕我得背著你去求医,我最贪懒了,麻烦你自动自发点……」聂拾儿很积极地剥他的衣,见他挡挡挡,索性跟他卯起来,非把他脱个精光不可。
  「你别闹了!」
  「我闹?你没见你衣服都黏在你身子骨上了……」忽然见西门庭抓住自己的手指又细又长又有力,他不由得暗赞。女子手指多细白无力,男人则粗指刚硬,这小子倒是介於这两者之间,让他好生羡慕啊。
  挺之的脸早已湿透,连一头束起的长发也湿答答地滴著水,看起来很像是刚洗过澡啊……他咽了咽口水的同时,又见他颊上的水珠不小心滚落,正中挺之的唇瓣之间。
  「你在看什麽?」西门庭问道,水珠滚进他的唇舌之间,然後……被吞下。
  聂拾儿瞪目,忽地跳了起来,连连往後退。
  西门庭对他捉摸不定的行为早见怪不怪了,他趁机起身。
  「怪了,我好像很口渴哪……」聂拾儿喃道。
  「口渴就喝水吧。」水袋抛了过去。
  聂拾儿一接手,咕噜咕噜猛灌个过瘾。其实有问题的是他,不是挺之吧?方才瞬间他口乾舌燥啊,难道、难道……不不,不再想不再想。他可是有名的胡思乱想,是他乱想乱想!
  一抬头,看见他的好兄弟已坐在火堆旁取暖,湿衣还是穿在身上……他迟疑了下,决定还是不要再逼挺之脱衣,他怕天乾物燥,引人想入非非,万一蹦出不该出现的火花,他岂不完蛋?
  他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坐下,随即像想起什麽,连忙双手遮胸,叫道:「你可别胡思乱想啊。」连他都会不小心乱想一下,何况是定力没他好的挺之呢?
  西门庭闻言,哧地笑出来。
  「聂兄,你大可放心。你虽相貌出众,身材也很……异样的好。但,小弟我,看见你完全没有任何的心动,怎麽会胡思乱想呢?」
  「……也对。」聂拾儿很酸地说:「就像我对你一样。你看起来就像蜂蜜水一样甜……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吃甜食,所以,就算你像×××,我也只当你是兄弟!」×××动消音,他绝不会说出来,那实在太丢人了。
  长期的通信,西门庭多少了解他无厘头的性子,也不主动追问,只觉此人有趣又好笑。
  「咱们已经离开三、四天,宫家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唔,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这个男人,没必要再追上来吧?」聂拾儿嘿笑两声。
  「那麽,聂兄,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吧?」
  「那当然,我人缘这麽广,每天被追杀,不,我是说,还有许多事等著我去做,好比我得上白云山采天蜴草,那种药汁对人皮面具有很大的帮助,我说了你也不懂;我还得去松竹书院探探我师父,还得寻找我那个不知道哪儿去的小护卫……」
  「就是你在信里提的,你十三岁那年终於逃亡成功的护卫?」西门庭兴味十足地问。
  「耶,挺之,你记我的信记得这麽熟?不亏我连你第一次寄给我的信都背得滚瓜烂熟呢。」
  西门庭绽笑:「都五、六年了你还能倒背入流,那背出来我听听。」
  聂拾儿面不改色,立刻转移话题很快地说:
  「说起我那个混蛋小护卫,明明说好不管谁先从师父眼皮下逃出去,一定会救另一个。没想到那混蛋,竟然弃我於不顾,从此再无下落。」他咬牙切齿。「等我找到了他,嘿嘿嘿——」
  「你家挺特别的,人人身边都有个保护者。」
  「我也觉得奇怪,八成是咱们的爹觉得儿子太珍贵,对了,我记得你也提过你排行老六,好像也挺特别的……我想想,你家、你家……」
  「在南京城。」西门庭很好心地补上:「我是义子。」
  「我想起来了,你在信上提过,你家那个病人膏肓的小弟才是西门家的亲儿嘛。」
  西门庭微微一笑:「他现在已娶妻,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
  「哦哦,那麽你也不见得一定要在民信局做事了。」
  「做习惯了。我大哥这一年也常寄信来叫我回老家,可以帮他跟三哥管生意,不过我心知没那个能耐,就拒绝了。聂兄,既然你还有事要忙,那我也不多打扰你,等雨停了,我想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耶?我不是说我陪你去负荆请罪吗?」这麽快就想抛下他,太狠了点吧!
  西门庭笑道:
  「此去一路北上,就可以到老顺发。我家老板对咱们都不错,少了一匹马,他不会在意,最多我赔一半。」
  说得这般无情,聂拾儿心里恨得痒痒的,尤其见火温将他的脸、他的头发逐一烤乾,蜜色的脸颊有两抹温热的淡晕,心里更是……好痒好痒,当然是用恨痒的。
  「你性子像风,喜欢独来独往,虽然交友广阔,可是你并不在意友情的长短,算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吧。」
  聂拾儿微愕,道:「你怎麽知道?」
  「你在信上写的啊。」他面不改色道。
  他有写过这种话吗?聂拾儿眯眼,然後很快死皮赖脸地:「我可不管,我非要跟你上老顺发看看。咱们是兄弟,我若有麻烦缠身,一定也不放过你。」
  西门庭闻言,好笑地摇摇头,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就算他坚持,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吧。
  ※    ※    ※
  叮叮咚咚,雨声微微惊醒西门庭半梦半醒的神智。他掀了掀眼皮,瞧见火堆微弱,庙内一片温热……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外衣。
  他坐起来,环视庙内,全无聂拾儿的踪影。拾儿的外衣仍在,百宝箱也在,人八成去解手,他这两天像吃坏肚子似,逮到机会就去解放。这麽忖思的当口,破庙前後来了两名男子避雨。
  西门庭一看,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将聂拾儿留下的外衣缓缓放下。
  先走进门的是一名剑客——西门庭也只能用剑客来形容。他对江湖的印象只限於聂拾儿的书信里,实在想不出一名佩带长剑的男人还能叫什麽。
  这男人一进破庙也不到火堆旁取暖,直接挑了角落坐下,闭目养神。
  重要的是,进来的第二人正是宫万秋。
  他暗暗苦恼。原来聂拾儿说的也是假话,宫家的人根本为了新姑爷,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底。他只能庆幸自己与宫万秋打过照面时,并非以真面目示人。
  他默默觑了那剑客一眼,料想宫万秋与那剑客只是同时进庙躲雨,互不相识。
  那现在可怎麽办?
  等拾儿回来?还是他先冲出去?若他这麽闯出去,必会引起注意。思量半晌,最後决定当作无事地待在原处。
  异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不动声色,依旧当作没有感觉到这辣人的视线。
  「公子一人在此躲雨?」有人开口了,逼得他不得不抬起眼来。
  是宫万秋问的话。
  「嗯嗯。」
  「公子可曾见过两名年轻男子?一名白肤青年,神色狡猾古怪;一名肤色……跟你一般。」
  西门庭听到最後那句,心吊得老高,清秀的脸摇著。「我没见到。」
  「是吗?公子若见到这两人,可要避得老远。这两人是江湖淫棍,不论男女,都惨遭他俩毒手。公子长得这般清秀,可要小心谨慎了。」
  「多谢兄台提醒。」西门庭抿嘴微笑。
  宫万秋仍目不转睛地打量他,完全不将另一名避雨的剑客放在眼里。「不过公子也可以放心,我专程追出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西门庭听他说到最後,仿佛一字一字充满恨意。他暗叫不妙,原以为宫万秋是为宫家小姐来追夫,最多也不过把拾儿拳打脚踢一番再扛回宫府,如今看来,分明是打算来个毁尸灭迹,让宫家小姐再也找不著拾儿……男人的妒忌更可怕啊!
  西门庭见宫万秋缓缓抽出背後的长剑,再度暗暗叹气。细小的汗珠滑落颊畔,他虽然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跟普通人打架也不会输,但对方若是个练家子,剑一出,他大概真会玩完,尤其宫万秋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他这条命,有九成九是笃定送给了拾儿吧。
  「看过这两名江湖淫棍的赵嫂子曾提,一般肤色偏沉的男子,长相即使俊俏,也多属阳刚,但那名肤色像蜂蜜水的青年,生得纤细,乍看之下,有七分像女子,再一细看,浑身上下透著优雅,很显然,这人必定是少见的男子,赵嫂子才会如此印象深刻。我本以为,一个女人家的形容有多少帮助?没有明显特徵如何认人?今天一看,才知道她形容得真好。」
  「……我从不知我这麽特别。」西门庭微微泛著苦笑。
  「他呢?」
  「早就分道扬镳了。」
  「死到临头,你还顾及他,不亏为他的生死至交。」
  生死至交?舌根苦意更甚。他可从来不知道一句「生死至交」竟然得拿性命来换啊。
  这时,宫万秋终於看了那剑客一眼。他见多识广,多少看出这剑客冷僻孤傲,绝不会多惹是非,但为防保险,他仍问道:
  「这位兄弟可会插手?」
  那剑客连张眼都没有,对於西门庭而言,宛如等了一炷香那般久之後,剑客才冷淡地应了声。
  应声之後,西门庭立即弹跳而起,他的眼瞳映著直逼而来的剑影,身子极力往左抛去。
  正暗松口气躲过第一剑时,右肩却传来暴痛,差点痛到晕了过去,这才发现宫万秋一剑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下一刻就是你的命了!说,聂拾儿在哪儿?」
  「……」
  「看来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反正聂拾儿也活不了多久,你这个生死之交就先下黄泉等著他吧!」
  原来今天是他的死期,幸而恩弟已康复,他也见到多年的「信友」,已经没有什麽牵挂了!痛捂著肩伤,西门庭抿唇,眼睁睁瞧著他拔出剑,直刺他的心窝。
  「锵」的一声,眼前竟然有抹人影挡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凝聚新的焦距,就瞧见宫万秋与这剑客打了起来。
  招招如闪电,他根本无法锁住,只能暗惊江湖人果然可怕,他大哥虽也是练家子,但很少在他面前露招,是以方才他还妄想从剑下逃命。
  「你说过不插手!」
  「聂拾儿的命是我的,还轮不到你动手!」
  「你跟他也有仇?」
  原来,拾儿处处结仇啊……西门庭暗叹口气,很无力地缓缓倒在地上。肩头痛到他眼花模糊,神智逐渐不清,隐约地瞧见庙门口好像出现了个人,那人还很随便地提著自己的腰裤,边穿边走进庙……这麽随便的人,除了一个聂拾儿还会有谁?
  「真怪,我明明没吃什麽脏东西,怎麽老跑茅厕……」聂拾儿一见宫万秋,立刻投向地上那摊烂泥似的身子。「挺之!」
  他立刻奔前,宫万秋见机不可失,挥剑相向,不料聂拾儿仿佛预料他的招式,身子一弯,避剑滑向前,宫万秋微愕的同时,那剑客的身躯已完全挡住聂拾儿的身影。
  「挺之!」聂拾儿一见他肩头血流不止,迅速封住他几道大穴。
  「你回来啦……」他气若游丝喃道。
  「废话,我不回来救你,你准完蛋!你这笨蛋,会不会大喊?我也不过在外头解个手,你一喊,我一定听到,你这麽讲义气,我很感动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讲义气,我是痛得喊不出来而已……」
  聂拾儿瞪他一眼,随即见鲜血染上他的颈、他的脸,他心头一阵诡痛,立刻把自己的外衣撕裂,身後打斗的影子交错,籍著微弱的火光,跳映在西门庭的血脸上,令他心烦气躁。他喊道:
  「喂喂!要打出去打好不好?」
  连头也没有回,仿佛料定有人能将宫万秋逼出破庙。也果然没有一会儿,庙内一片安静。
  聂拾儿正要拉开他的衣服,西门庭虚弱低语:
  「你要干什麽?」
  「混蛋,你没看我充当大夫吗?」
  「我……自己可以来……」
  「你要能自己来,我都能飞天了!」
  「……你会後悔的……」
  聂拾儿见封穴也不能阻止他继续流血,咬牙道:
  「你放心!我不会後悔!我知道你比我壮、比我强,我不会妒忌你,行了吧!」一把撕了西门庭的上衣,露出同样蜜色的肌肤,聂拾儿心跳一下,暗骂自己当真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都什麽时候了,还被一个男人所迷惑。他迅速包扎那纤肩上的伤口,忽然间,他好像不小心瞄到什麽,顿时僵住。
  他不敢置信地,视线缓缓向下移动,瞧见他的好兄弟胸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完全看不出白布下的曲线。
  「……挺之,你还清醒吧?」
  「……嗯。」
  「……我想,你的伤口还不致死,最多留个疤而已。」
  「谢谢……」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然後很轻声地问:「你的身子受过重伤?」
  「没有。」
  喉咙顿时乾涩无比,但要问的还是得问个明白啊。聂拾儿的眼珠用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向那血迹斑斑的脸庞。
  这脸庞多清秀、多宜男宜女,多引人胡思乱想啊,怎麽他一直没有发现?他擅易容,擅观察人之貌啊。
  「挺之,我明白我这样问你很失礼,可是,你是男的吧?」说到最後,都在发颤了。
  「女的。」
  聂拾儿发出凄厉的叫声,捧著头跳离三步远,哇哇大叫:
  「我完了!我死定了!我被骗了!是个女的!我岂不要负责吗?」脑海闪过一幕幕,在赵胖子家里硬挤在挺之身上,又想起在宫家的茅厕里还猛拍挺之很平坦的胸。「天!我刚才还不小心瞧见她的手臂!我完了!我不要娶老婆!我不想娶她啊!老天爷,老天爷你是不是看我太快活,存心设个陷阱要我跳进去?我还不想娶啊!」
  「我也不想嫁。」
  惨烈的控诉忽然消音,聂拾儿缓缓回头,很小心翼翼地问:
  「挺之……不,西门姑娘,你方才说了什麽?」
  西门庭虽已经虚弱到想要昏过去了,但仍好心地说:
  「聂兄,你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会要你娶,因为我根本不想嫁给你。」
  「……我有什麽不好?」聂拾儿抗议:「我好歹长相不错,四肢健全,你是哪儿看不上我,这麽肯定说不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是……要娶我了?」
  「那当然不!」聂拾儿心里泛酸,总觉得很呕。他说不娶是一回事,她说不嫁那当然最好!现在,他并不想娶个老婆回家供著,他还很贪玩啊,只是……心头就是很不痛快!
  正要开口再表达他的小小不满,她就昏了过去。他很不甘愿地上前,瞪著她的脸一会儿,袖尾用力擦去她脸上碍眼的血迹。
  「……」他嘴里不知咕哝什麽,然後蹲在那儿盯著她的脸。
  一直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四章

 

  痛痛痛痛……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麽痛彻心扉的感觉。她咬住牙根,靠著使力的右臂,勉强起身。
  环顾四周,是间客栈吧。陌生的桌椅上还有几道污渍。
  既然有人送她到客栈里,这个「有人」是谁,是可想而知了。她注意到床上内侧鼓起,像有东西藏在里头,她上前一掀——
  既感无力又觉好笑。
  即使无法带在身边,拾儿也要他的百宝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她睡外侧,内侧是他的宝贝,若有人来抢也得先经过她……真狠啊。
  外头有细微的说话声,她走到窗边,用肩轻顶了下,窗被推了个缝,同时,陌生的男人声音若有似无传了进来。
  「你这个兄弟真是硬骨头,宫万秋如何逼他,他也不肯说出你在哪儿。」
  「是吗?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聂拾儿很快乐地说,随即又很哀怨地抱怨:「我宁可她别这麽好,我会很心痛的。」
  「心痛?你为他心痛?」
  再轻轻推开窗一些,瞧见两个男人背对著她,坐在长廊的扶栏上,一人一壶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一个连认都不用认,就知是拾儿;另一个则像是破庙里的剑客。
  「当……当然不是,我是为自己心痛。我怕我做出不该做的事。」
  「因为他是个女儿身?」
  聂拾儿几乎弹跳起来,瞪著身边的至交。「你怎麽知道挺之是个女的?」
  「我不小心……」
  「不小心看见她的手?还是不小心看见她的脚?说!姓奉的,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衣冠禽兽,今天给我说清楚!」
  奉剑尧平静道:
  「我不小心猜到的。她倒在破庙里,你连抱她都考虑老半天,我一要动手,你立刻翻脸。这种异样,倘若她不是女的,那麽你一定有问题。」
  「哼!」拾儿慢吞吞地坐回栏上,很豪爽地灌了一大口的温酒。「是男子多好,是女人多麻烦。」
  「这是你的真心话?」
  「废……废话!!」
  沉默了半晌,两人像在并酒一样,拼命灌酒。
  「昨晚,那姓宫的提的赵嫂子是老赵的老婆?」
  「嗯。」
  「这种老婆不娶也罢。」
  「孩子都生了。你要有空,可以去探探他,不过闹闹他就好,别当真惊扰他的生活。」
  屋内,西门庭闻言,微微一笑。笑了之後又觉肩头疼痛,整张脸垮了下来。
  「一个杀手就要有杀手的样子。就算觉得自己配不上良家妇女,也不该随便找个女人共度馀生。」
  「有什麽不好呢?」聂拾儿平静地说道:「我瞧他挺适应让赵嫂子管的,何况现在又有了孩子,他够快活了。」随即,口气一变,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老爱抱怨又冷僻的性子,是讨不到老婆了,不如等你七老八十了,南京聂家收留你了!怎样,老兄,我很够义气吧?」很亲热地勾肩搭背,那冷僻的剑客也没有避开。
  天上无月,两人互相痛乾,同时仰起头饮酒,豪爽至极,西门庭见状,心里有一丝羡慕。
  「老赵只想安稳过日,老婆是谁他都无所谓,聂老十,它日你若成亲,一定得找一个能与你并行的女子。」
  「哇,这话题还谈?我现在一听女人就怕。」
  「看来你受惊不少。」奉剑尧饶富深意地说,然後又道:「那换个话题,上回我看见你一张画像,你说那是你爹年轻时的模样。」
  「几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聂拾儿嘴里虽打趣,但眼神略有正经。「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少说废话,现在如果你打算跟我说废话,我可是欢迎得很。」
  「你跟你爹年轻时长得只有三分像。」
  「阿弥陀佛,我那个爹长相太邪气,我若有那样的脸皮,就算戴上十张人皮面具,良家妇女一见我还是都跑光了。」
  「我遇见一名少年。那少年差不多十七、八岁,长相跟你爹几乎一模一样,不,若不是知道画像里的人是你爹,我会说,那画像是依著那少年的模样。」
  聂拾儿闻言,心知好友说话已十分含蓄。
  换句话说,那十七、八岁的少年八成是老爹的私生子。私生子……有这可能吗?他那没心没肝没肺的老爹,虽然花心又淫乱,但绝不会允许非明媒正娶的女子生他的儿女,连偷偷摸摸都逃不出他的法眼……暗暗算了算那少年的年纪,岁数正好跟聂家老幺元巧差不多……
  双生子?还是有人故意易容老爹的模样?他爹早已仙逝,只凭画像就能做出唯妙唯肖的人皮,是完全不可能的;当然,他是天才,所以除外。
  一时之间种种推测,始终无法落实。当日在八哥身边看见生得极俊美的元巧时,的确觉得元巧不怎麽像……一个念头极为突兀地冒出来,他一凛。
  「谁?」
  聂拾儿回神,一见身边至交以酒壶当暗器,激射後头屋子,立刻哇哇大叫:
  「还会有谁?」果不其然,一回头就见西门庭,他飞身上前,很及时、很狼狈地捞住酒壶,恨恨转身後,廊上已是空无一人。
  「这混蛋,扔了酒壶也不怕砸死人吗?」嘴里嘀咕著,心中却明白这是他存心的。
  他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上西门庭无波的眸瞳,问:
  「你还好吧?」不过就一双眼睛嘛,能看东西就好,长得这麽漂亮要勾魂吗?哼。
  「痛死了。」
  「很痛吗?」拾儿皱眉:「也是,毕竟你是个姑娘家……我手头也没有止痛的药方,不如你先灌个几口,对了,你喝酒吧?」
  「十五岁之前,我大哥教我小酌几杯。」
  「……你大哥很常出现在你的嘴里喔。」如今想来,西门家的兄弟里,就属她嘴里的大哥最常出现在她的信件上。
  她跟她大哥的感情还真好啊,他很酸很酸地想道。脑中一闪,想起她曾说过的话——若是女扮男装,必有帮凶!
  他瞪著她,脱口:
  「你大哥是帮凶?」
  西门庭先是不知他所言为何,而後想起,遂点头微笑。
  「他、他知道你是女儿身?」他捧头打起转来。「不对不对……我记得你家都是义兄弟,换句话说毫无血缘关系……」他惊骇:「莫非你大哥对你怀有异心?」
  回头一看,见她拿起一壶酒要喝,他眼明手快抢过。
  她看著他,讶道:「你不是要我止痛?」
  「是、是啊……这壶没了,你喝我这壶好了。」他递出。
  明明两壶都还有点酒,他偏塞这壶。西门庭虽一头雾水,但并未表露,只是很随遇而安地接受他的安排,仰头小饮了一口。
  从唇间一路火辣到胃里,原有的微寒被暖气取代。一放下酒壶,就见聂拾儿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著自己。
  「果然啊……」
  「什麽?」她问。
  聂拾儿回过神,猛灌了一口酒,才道:
  「即使不说话,一个人的性子也在行为举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你与我通信时,我曾猜想你的性子虽能随意而安,但在某方面一定很固执。」
  「哦?」她颇感兴趣地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种潜藏的个性呢。」
  不必这样对他笑吧,在月光下简直会害人不浅,不对,今晚没有月光啊,他暗暗哀号。明明没有月光,为什麽她的脸在发亮?
  见她又很优雅地小饮一口,聂拾儿顿觉自己是头猪,以往怎麽没有看穿她的女儿身?
  如果是之前瞧她这样饮酒,一定会觉得她不够男子豪迈,但也暗赞她优雅的气质。曾想过,哪日若与他的挺之小弟拼酒,他这个小弟必定会一口一口地慢饮,虽然慢吞吞,但一定会拼完他该喝的酒量……当她是女儿身时,只觉她饮酒的方式真是……他跟著猛灌一口酒,眼角瞄到她的唇瓣沾著酒珠,她手里那壶是他的。岂能让她喝到姓奉的口水……嘿嘿……呜呜……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像他一样,一下窃喜一下想哭的男人吧!
  「聂兄,我还没多谢你呢。」
  「谢我?」
  「应该是你抱我来这的吧?」她唇抹笑:「若在那破庙里,我大概会又冷又痛,巴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
  聂拾儿沉默会,搔搔头,低声道:
  「这伤,对女儿家总是不好。」
  「无饼谓,反正没人看见。」
  剥开了就看见了啊!「你等於是为我挨的,这……我……」
  「这没什麽大不了的,咱们是兄弟,不是吗?」见聂拾儿瞪著她,她只好改口:「好吧,是兄妹。」
  「你的义兄可多了,也不差我一人。」他酸酸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介意,可是,请不要顾及我的性别。聂兄,我自幼扮男装,从来没有挣扎过自己该是男还是女,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了,你再别别扭扭,可就不是聂拾儿了。」
  别别扭扭?他别别扭扭?在她眼里,他竟是这种人吗?好想咬帕泄恨,不过他想维持一下他的形象啊。
  「你不可能永远得如此。至少,你得嫁人吧?」他忍不住问。
  她笑:
  「也许吧。若哪日大哥为我安排,我就顺其自然了。」
  大哥!又是她那个义兄!她这混蛋,宁可跑去顺其自然,也不愿屈就他,可恶!
  「聂兄,宫万秋的事到底该如何善了?」
  「喔,我是很想大显神威,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不过我一向慈悲,不忍杀生,所以,我明明很好心的阻止,但奉兄,就是我那个生死至交,不小心打伤了宫万秋,我想短期内,咱们可以安心了。」
  「聂兄,其实你,才是会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吧。」
  夜色里,一片死寂。
  随即,聂拾儿划破彼此之间诡异的气氛,很哀怨地叫道:
  「挺之,你把我看得太过份了吧?是不是我不肯负责,你才想这样毁谤我的名声?」
  「是你在信里说的。」
  「信?」他瞪大了眼。「我有写过这种话吗?」
  她很爽快地答:「有啊。」
  胡扯,他写了什麽他会不知道吗?胡吹乱盖,盖到连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吹牛神功,他只会极力歌颂自己,哪会扯上杀人不杀人?很想跟她辩个明白,但见夜色之下,她笑得很自然,於是,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聂兄,我的伤虽然还会疼,但应该不碍事了。我想等明天,就分手吧。」
  他一怔。「可是……」
  「老顺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她平静地笑道:「何况,你也不想跟一名女子长久共处吧?」
  他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麽才好。他想要死皮赖脸赖著,但她是个女的……
  「以後你若有空,可以捎个信到老顺发报平安。如果有难……有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说得好、好云淡风清啊,好像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时间到了就互道珍重,那种很不是滋味的情绪又泛滥开来。
  总不能说「我偏要赖著你吧」?
  这种话一说出口,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一辈子要扛著个老婆四处跑……反正,她也对他没有心动之情。他暗恼,自己的心绪竟反反覆覆了。
  「好、好啊。」聂拾儿笑嘻嘻地:「就分手吧。它日我若又被宫家母老虎绑回去,一定写信给你。」言下之意,巧妙将她定位成兄弟的角色。
  她心知肚明,遂微笑,答:「好,我一定第一时间回你信,让你不会感到无聊。」
  她连他是打发时间才写信给她都一清二楚,聂拾儿已经放弃不问她是不是又从信上看见的?
  「挺之……真有趣,是谁帮你取的?」
  「我大哥。」
  又是她大哥?哼!
  「我大哥本意要我挺起胸膛好好做人……」注意到聂拾儿贼贼的眼珠落在她很平实的胸前,她不以为意,道:「那时他不知我是女的,後来知道了,便为我改成庭字,字挺之。」
  「他在你的生命里,真是可以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啊。」他的语气有些酸酸的,肯定是有点受寒,再多喝几口。
  「是啊,如果不是大哥,就没有今天的西门庭了。」
  「是吗?」他靠在墙上,又灌了几口。
  「聂兄。」她扬眉,似笑非笑地举壶。「不管挺之是男是女,今晚,还是你的挺之小弟,你的……嗯,像赵兄、奉兄的生死至交,好吗?」
  聂拾儿转过脸,深深注视她一眼,然後高举酒壶,咧嘴笑道:
  「打你回我信的时候,我就当你是兄弟;当你挨了那一剑时,我就当你是生死至交,从今以後,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有难,传到我耳里,我费尽千辛万苦也会赶过去救人!」
  她闻言,难得地灿烂一笑。
  聂拾儿只觉眼前一片白茫,随即听到酒壶相击,等他恢复眼力後,瞧见她很爽朗地饮尽壶中酒。
  水酒如泉,滚落她的唇畔,虽然爽快却仍不失优雅。如果她是男儿身,必是他最爱结交的对象。
  偏偏,是个女孩家啊……
  「聂兄,你猜,咱俩之间的友情像什麽呢?赵兄与你,就像他屋子里那盏油灯,在外人眼里看似不定,可是,会不会灭,只有你俩心知肚明。你说,他与你是在江湖上相识,他应知在这麽短的距离说要出卖你,你一定听得分明;他若不肯附和他妻子,说不定赵嫂子另想法子,到头还是害了你,不如让你逃走。」
  黑夜微风,酒气醺热了两人的体温。聂拾儿并没有答话,只是神色平静地饮酒。
  西门庭笑道:
  「而奉兄,我猜他会出现在破庙里,纯属碰巧。你没有求救,他只当你不需求救,自然也不会特意赶来;他像他的那把剑,得知你危险,就不会让剑留在鞘里,他连宫万秋是什麽样的人物都不清楚,却在听见你的名字之後出剑。聂兄,你的知己真的不少。」
  「挺之,你真会想像,还是,这也是我在信里告诉你的?」
  「信里。」
  「我还真写了不少啊,怎麽我一点记忆也没有……」聂拾儿微微一笑,白皙的俊容有难得一见的认真,他平静直视西门庭,清楚地说道:「挺之,如果你真是男子,那麽,你一定是离我最近的知己,而且,这一切都是我不小心让你走进来的。」
  「好可惜哪……」
  「是啊,真可惜。」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有点希望她是男的,但若她再回男身,他又有点不是滋味。
  西门庭唇畔绽笑,神态自在。
  「……挺之,今日一别,从此各有各的生活,想来再聚非得靠缘分了。」他很潇洒地说。
  「是啊。」
  「我还记得在宫家茅厕里,我当著你的面放了一个响屁是不?」
  「……嗯。」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家。」
  「我明白。」
  「请你忘了这件事,好吗?」
  「好。」
  「可是……在你忘记之前,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聂兄请尽管说。」
  「我腹痛如绞,来不及取纸,麻烦你了,挺之……我要去茅厕了!」聂拾儿怪叫,终於忍不住,抱著肚子一马当先冲向黑暗深处。
  「……」
  ※    ※    ※
  五天後——
  「阿庭?」人群里,忽然有人叫她。
  西门庭一转身,瞧见老顺发的同事。她上前微笑:
  「高大哥,你的伤好点了吗?怎麽可以在外头逛街呢?」
  「我好多了,不出来走走会闷死人的。」高朗少喜道:「你没事吧?我听顺叔说,你中途丢了马,回来的时间会搁晚,怎麽不跟著分局一块回来,多方便?」
  「局里的马都是分配妥当的,我怎麽好意思霸住一匹?何况,我信里有提到我要请假二十来天,跟好友聚聚。」
  高朗少本想追问到底是怎样的好友让他浪费二十多天的假期,後来觉得好像在探问人家私密,便及时住口不语。
  「高大哥,你出来吃饭?」她随口问道,与他一块走向老顺发信局。
  他应了声,道:
  「不是我要说,你不在了,左右街坊没人送饭来,要我吃局里的伙食,我宁愿自讨腰包,自付食费。」
  「高大哥,你太夸张了。」她笑。
  「不管夸不夸张,你总算回来,正好,早上来了一个贵客……」才轻轻拍了她的肩,就发现她脸色表情没有什麽变,肩却痛缩了下。「你的肩头怎麽啦?」
  「我从马上摔下来,不小心扭伤了肩,没什麽大碍,过两天就好了。」
  「那可不成,我带你去推拿一下……最近,局里不知道走了什麽霉运,常有人受伤。顺叔虽然去庙里求了几次平安,但我跟局里的同事都怀疑,是本地驿站搞的鬼。」
  「驿站啊……」那可麻烦了。
  当初她在驿站做事半年,对官僚受贿转送私人货物虽然无所谓,但做久了总被人逼著收贿金,加上大哥持反对态度,总觉人心不正,谁知她哪日招祸?於是,她只好转向一般民信局做事,同时藉著收发信件货物之便,寻找适合恩弟的药方。
  本地有一间老顺发民信局,也有一间驿站。一私、一公,本来互不相干,後来老顺发愈做愈发达,民间货运多转向合理的民信局,抽取暴利的驿站逐渐失利,也难怪会挑中老顺发作乱了。
  「那咱们可要小心了。谢了,高大哥。」她淡笑道。
  「哪儿的话,走吧,快回局里,有个人在等著你呢。」
  「等我?」
  「而且托你的福,很多杂货零食都一箱一箱的来呢。」
  「……我心里有底了。」
  「哈哈,阿庭老弟,很少看见你流露为难,这位贵客也是为你好啊,三不五时来看你。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以为你还是三岁大的小孩呢……」
  偶尔几句的对话,西门庭渐渐回神,有著已经回到过去生活的感觉。她微微一笑,自认自己的适应力真是不错。
  两人逐渐消失在熟识的人群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五章

 

  「小六!」一名男子搁茶起身,十分高兴地迎向西门庭。
  在旁的高朗少见这两人兄弟面露喜悦之情,料想兄弟情深,互相拥抱诉别情是避免不了的,他这个局外人最好是避开,哪知两人相差一步,彼此忽然停下。
  西门家的一家之王西门笑,笑容满面。
  「小六,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正欲出手轻拍她的肩。
  高朗少连忙阻止,叫道:
  「西门家的大哥,阿庭他右肩扭伤,碰不得啊。」
  掌才到她的肩头又及时停住。西门笑讶道:
  「怎麽会扭伤了呢?」
  「大概是没睡好,扭到了吧。」她笑。
  「阿庭,你不是说你摔下马才扭伤的吗?」高朗少道。
  西门庭暗叫不妙,没看向自家兄长,笑道:
  「一定是我记错了。瞧我,大概受了惊,记忆一时错乱了。」
  「小六,你很少受惊,这一次你一定遇见了十分可怕的事。」西门笑道,看了高朗少一眼。
  後者自知这眼的含意,便找了托词离开。
  「小六,我来了半天。方才那位高兄说你请了假,我本以为你是回南京去,但後而一想,你要回家一定会先捎信,要我近日别来找你。」顿了下,西门笑坐回椅上,注视著她,很随意地问:「你上哪儿啦?」
  西门庭看著他,眸里带趣,浅笑道:
  「大哥,我今年二十了吧?」
  「是二十了。」他记得很清楚,她是在十四年前来到西门家。
  「既然我年纪不小,大哥就不必再为我担心。」
  「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好奇,你可别误会。」西门笑朗笑道,小啜了口茶。
  「大哥,你的茶杯是空的。」
  西门笑一愣,随即面露尴尬地笑了笑。
  「我听说这年纪的姑娘,大多心思敏感,容不得人家探东探西。」
  「大哥何时看我生气过?要问什麽直问吧。」西门庭跟著坐下,笑道:「大哥又不是外人,实话一定跟大哥说。大哥,记不记得前几年我曾捎信给你,说我与一个人通信,那人挺有趣的。」
  「好像有这麽一个人物。」
  「这几天我是跟他在一块的。」见西门笑努力掩饰脸上表情,她真的很想笑。「大哥请别多想,我跟他,就像大哥跟我,像兄弟。」
  「像兄弟啊……」这句话令西门笑百味杂陈。明明是个女儿身,偏偏她当人人都是兄弟,就算是兄妹也好啊……有时真觉他不是西门家的兄长,而是爹,唉。
  「这几日,我过得很有趣。」
  「有趣?」
  「是啊,大哥你也知道我与其它义兄弟算不上亲近,尤其我离家在外,有的甚至好几年碰不上一次面,全赖大哥各报平安。可,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什麽是生死至交,什麽是男人间的友情。」
  「小六,你终究是个姑娘家啊。」
  她浅浅一笑,点头:「我知道。」
  知道却是无所谓,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别,这一点才让他烦恼啊。
  这几年,他已完全摆脱西门家「远亲」的纠缠,仗著其他义兄弟的支持,支撑起整个西门家,她不必再扮男装,他也有意无意四处注意有关女儿家的讯息,好比女孩吃甜食、吃零嘴,他每年必送来一箱的甜食,以为她会喜欢,哪知她只吃三餐,除此外,甜食全送人,有意暗示她年龄到了,该换女装嫁人,初时她以恩弟未康复为由,坚持以男装在民信局里继续做事,四处询访药方;後来恩弟这两年好了,他旧话重提,她也就不拒绝,只道他怎麽安排,她就怎麽做。
  这……是不是太随遇而安了?
  说她从骨子里想当男人,与男子争锋,她也不会,说她委屈扮男,她也不会痛苦,反而混在其中颇为自得。
  他还记得,她未离家前,他曾带她出门见见世面,她就像是个优雅的小公子。如果她真是男孩,他必定很骄傲有这麽个兄弟,可她是女的……
  「我要找个武大郎论婚嫁,只伯你也只会看我一眼,就嫁过去吧。」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太淡然。
  「什麽?」
  当兄长怎麽这麽辛苦?有时候真怨西门老爹为何先收他当义子?他宁愿当老二、老三都好啊,就不必心里隐藏这个秘密长达十多年。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回南京?不,你先别说话,我不是要你回家混吃等死,而是,西门家在南京开了一间东西信局。」见她微讶,西门笑知道挑起了她的注意,连忙道:「之前没告诉你,是想给你惊喜。既然西门家有民信局,万万没有自家人在其它信局做事的道理。」
  「大哥,我来老顺发才没多久……」
  「你孤身在外,我始终不放心啊。」西门笑再道:「其实,我并不是为了拉你回南京而开民信局。民信局是你义三哥的主意,後来没想到他眼里的死对头就在隔壁也开了家民信局,两家就这样卯了起来。」说到最後不由得叹口气。
  「义三哥的死对头不少吧,大哥,你何必担心?」
  「我记得我在信里也提过义弟的脾气。」
  「嗯。」而且还提的不少,如果要她说,她必须承认当大哥报各义兄弟的平安时,提到这个三哥的次数最多,可见大哥真是深深烦恼三哥的事啊。
  「唉!」说到这个,西门笑果然又开始烦恼:「你三哥谁都可以原谅,偏偏就是一定得仇视聂家人……」
  「聂?」太耳熟了吧。
  「啊,对了,你少回南京,不知道在南京城口耳相传,西门与聂家是死对头,一开始,我原以为是外人无聊硬拟了件流言,哪知无风不起浪,原来你三哥,不知打何时起,跟聂家人有了过节,从此成仇人。」让他这个大哥真的很难做人啊。
  「……大哥,南京城有几户姓聂的人家?」
  「有几户我是不清楚,不过有名的只有一户,就是义弟的死对头。他们兄弟也不少,十二个人吧?至今我也不过看见几个,我猜八成与西门家一般,多是离家在外的。」
  「……」她沉默半晌,露出饶富兴味的笑来。
  西门笑迟疑了下,又道:
  「最近,南京城里还有一个新的谣传,我本来不当回事,但无风不起浪,你听听就算,将来你若回南京,总会知道的。聂家老十,嗯,唔……」瞧小六专注聆听,他压低声音道:「听说,他曾受了重挫,不能传宗接代了。」
  话方落,就见西门庭的身子定住。
  「小六?」
  「大哥,你说的真是聂家老十吗?他的本名呢?」她沙哑道。
  「人人都叫他聂拾儿,不知是叫习惯了,或者本名真叫聂拾儿。怎麽了?小六,你的表情不太对啊。」看起来很想笑,可是又好像为谁留面子憋著不笑。
  「没有,大哥,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被传成这样,他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回南京了。」
  「是啊,姑且不论是真是假,他回南京只会遭人指点而已。」西门笑再回转话题,道:「那麽你呢?南京城居民对你的印象不深,只知你长年在外,即使我说你本来就是女孩,是他人错看,谁敢当我面前吭声?若你计较,那麽我安排你是西门家的远亲也可以,这麽一来,你总有理由以女儿身回南京老家……」
  说来说去,就是要她恢复女装回老家啊……西门庭唇畔含笑,很有耐性地聆听兄长的计画。
  这计画又长又续密,简直让她怀疑起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反覆推演,绝不容许失败。
  如果她说……她根本没有仔细听,那麽大哥一定很烦恼吧?想想他也烦了十多年,没有提早苍老真的是老天眷顾,嗯……悄悄地闪神一下好了。
  任由西门笑继续分析种种她扮女装的好处,她开始四处神游,忆起才不久之前曾有过的新鲜经历。
  知己啊……人生不过转眼,百年到头一场梦,她还算不赖,有个打算笑闹过一生的知己开了她的眼界,闯过一番小小的冒险,够回味了。
  「小六?」
  「有,我有在听,大哥。」她很爽朗地笑道。
  ※    ※    ※
  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坐在矮铺子里,埋头吃著甜瓜拌饭。
  他看起来很普通,就像是街上中低阶层干劳力的上进青年。
  「兄弟,外地来的?」矮铺子里就几张桌子,很快就挤满了与他打扮相仿的人。
  「是啊。」青年说话不忘埋头苦干,嘴角还沾了饭粒。
  「你找到工作了没?瞧你晒得挺黑的,身强体壮,要不要来码头帮忙啊?一个月的薪饷够你寄回家养老婆了。」
  「我还没有老婆呢。」那青年答道。
  「没老婆?那就寄钱回家养高堂父母吧,你放心,这儿有问老顺发信局……兄弟,你喷饭了。」
  「抱歉抱歉。」那青年很痛心又很尴尬地笑,捡回那条喷出去的半条甜瓜,很节省地塞进嘴里:「我只是没有想到这种地方会有民信局的存在。」
  「那倒是。老顺发是这两年新开,很便民的,不管是家书还是银子寄回家,比起街尾的驿站牟取暴利,老顺发算是合理许多。」
  「原来如此,我会记在心里的。」那青年原本挺腼腆的,逐渐被对方开了话匣子,好奇问道:「我有同乡曾在这镇上工作,他说这儿的工作环境不错……」
  话还没设些兀,被对方抢话:
  「是不错,可惜就是有那些驿站官员搞鬼,仗著天高皇帝远就欺压咱们小老百姓!」
  青年很巧妙地带回话题,接道:
  「是啊是啊,这年头那些官都一个样儿。我同乡说他有个同事离开现在的工作,在这小镇上混吃等死,那同事长得很邪气又坏,我很想知道他这人现下……」
  还没形容完,又被对方抢白:
  「说起坏,谁还能比驿站那群家伙更坏!」
  青年眯起眼,然後从包袱里很俐落地拿出画轴,也不多话,很乾脆地摊开来。
  「老伯,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麽坏的人?」
  「我才三十几,哪叫老伯……这画中人看起来果然很坏啊……又坏又邪气,我这辈子还没碰过这种怪脸少年呢。」
  「那就是没看过了。」青年很快地收起画轴,放下铜板,准备离去。
  「兄弟,我就在码头那儿,要找事做就来找我吧。」看起来一肩可以挑十个沙包,够本啊。「对了,你记得谁都可以惹,就是别惹驿站那些家伙,连正面看都别看他们一眼。现下,他们可是找机会对付老顺发呢。」
  正走到门口的青年,闻言赫然停住,然後缓缓地转身。
  「驿站的人要对付老顺发?」
  「没错!兄弟,你要找工作,暂时别找老顺发,现下他们专扯老顺发的後腿。没法子,自民信局一开,驿站榨财机会大减,要我,我也会去对付老顺发。」
  青年沉默一会儿,搔搔头,很无辜地问:
  「请问……老顺发只此一家吗?」
  「好像在其它城里有分局吧,不过本地的老顺发里有一个很好认的特产。」
  「特产?」
  那汉子咧嘴一笑:「里头有个小伙子,一像我这样笑时,我眼睛差点瞎了呢,你说这算不算特别?」
  那青年闻言,很无力地垂下肩,嘴里不知咕哝什麽,分神地往街上走去。
  真没想到……缘份还来得这麽快啊,快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怕。他也不过是听著奉兄所提的地点,来玩玩顺便探探那个很像是自己老爹的少年啊。
  想著想著,他暗地抹了抹唇,为了配合这种苦力身份,还得吃甜瓜拌饭,又要捡起地上的甜瓜往嘴里塞,他真苦命,呜……
  眼角瞥到一个人,差点定住。然後,他慢吞吞地往後退,退退退,退到一名高大的男子身边,假装注视墙上的徵人启事。
  「小六,这里的确不如南京城发达啊,很多我送来的甜食腌果,这里都没盛产。」
  咦,原来她爱吃零嘴啊……青年偷偷地瞄,瞄到那男子身边有个稍矮的年轻男孩。才多久没见啊,她好像变得很容光焕发,至少应该像他半夜睡不著吧?太过份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会烦恼想念……
  「是啊。」她随口应道。
  「这儿的生活岂不困苦?」
  西门庭失笑:「哪儿苦?大哥,你心知肚明这种生活要算苦,那咱们以前还没到西门家里的生活,岂不是像在地狱里了吗?」
  原来是她大哥……啊啊!那就是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然後常被她挂在嘴上的帮凶义兄啊!
  青年忍不住再偷偷地瞄去,正好对上那男子的眸。
  他著实愣住,然後不著痕迹地说:
  「不好意思,兄台,你挡住我的路了。」瞄到西门庭看向他,却没有任何的反应。要认得出,才有鬼呢,哼,现下她眼里满满都是她的义兄,哪容得下他这粒小小小小小的沙子!
  西门笑点头示意,对西门庭道:
  「小六,咱们再走走吧。」
  「大哥,你要走完这镇才肯回去,是不?」她无奈笑道,仍是陪著西门笑往另一头走去。
  青年目送,视线只锁住她的背影,双脚很不听话地要跟踪,忽地,他眯眼,看见一名少年与她错身而过。
  他心里惊骇莫名。
  这少年……简直是老爹再世一般,奉兄的话果然不假!无由来的,青年额冒冷汗,隐隐有感这少年若非易容,那对老家兄弟必有影响。而要易容到如此相似的,很难,真的很难。
  青年瞧见西门笑微微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仿佛也对少年散发邪气的容貌,感到有些防备。
  西门笑的手搭上西门庭的右肩,将她拉近点,遭来她讶异的一瞥。
  那青年来不及咬牙切齿,见那少年愈走愈近。愈近,心里愈感骇颤。兄弟之中,说要说外表最像亲爹的,大概就属老五,可五哥虽邪气却不算坏;有一种人的面貌明明生得好看,但既邪又坏,这少年简直是承袭了老爹的容貌……
  青年撇开视线,避开与少年正面对视的可能。
  奉兄说得没有错。这少年跟他老爹十足十的像,而且绝非易容,更不是私生子。
  因为,奉兄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元巧他娘的长相,而他看过。
  即使只是幼年的模糊记忆,也从这少年看出七娘的影子来,即使很淡……
  跟……元巧是双生子?还是,七娘家中有其他神似七娘的人与老爹……
  再推敲下去,永远也敲不到真相。青年回头看了西门庭一眼,决定要先跟踪这少年的同时,又见转角有人对他身後指指点点,很像是对著挺之指点,尤其这几人看起来很不怀好意的样子——
  「就剩这小子了,高朗少被咱们害到跌下马,现下还没法送信呢,再除掉这小子,还怕人家不来找咱们驿站送货吗?」
  飘过耳际的交头接耳,让青年顿了下。见那少年愈走愈远,他连忙追上去,然後回头看那几个獐头鼠目往反方向离去,他又情不自禁地倒走回来;再看那少年快消失,他转身再追,就这麽来来回回、反覆反覆在同一条路子上跑来跑去,少年与驿站的人渐行渐远……
  青年暗咒一声,终於卸下了他看起来很老实的表情。
  「混蛋!」不再考虑,反身追向驿站的驿夫。
  ※    ※    ※
  驿站宿舍里,数人密谋——
  「依我说,不如趁他出来吃饭时,蒙了他的头,打断他一条狗腿,让他从此无法上马。」驿站之首张大有道。
  「哇,这麽狠啊?」朱天飞叫道。
  「这叫狠?你上次还说,不如在他送信途中给他一刀,就地掩埋,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会知道咱们干了这种事?」其他同事道。
  「不会吧,驿站本来就是官方所有,不得私递信件,现在要抢人家生意已经很没理由了,没必要这麽心狠手辣吧。」
  「老朱,你在胡说什麽?什麽叫只不过抢生意?」张大有哼声道:「连朝廷都摆明,管不了咱们驿站,驿丞也跟著压榨咱们的薪饷,如果咱们不自救,只好流亡当盗匪了!」
  「……说得也是。」朱天飞双臂环胸点头,忽然瞧见同夥之一搬来文房四宝,开始著笔画人像。朱天飞讶道:「不是说这是密谈如何害人吗?你在做什麽?改行卖字画吗?」
  「我将他的脸画下,兄弟们才不会搞错人。」那负责画人像的同伴解释。
  「……」朱天飞观望一会儿,内心拼命忍忍忍,忍到最後终於拍开那同伴的头,抢位坐下,骂道:「你在画什麽?画鬼吗?他有这麽丑吗?我来!」快笔画下「即将成为被害者」的相貌。
  数名同事聚集,啧啧称奇。「老朱,跟你相交多年,咱们怎麽都不知道你画功这麽好,简直是唯妙唯肖啊!」
  「这当然……我是说,这一直是我隐藏的兴趣,怕你们见笑嘛。」
  张大有仔细看了一会儿,点头:「西门庭的确是这模样……只是,老朱,你把他画得太俊俏了点吧?」
  朱天飞瞪著画像。「有吗?」记忆中是长这样的嘛。
  「随便啦,兄弟们知道就好。依我说,老顺发能送信的,被我们解决的差不多,除了高朗少外,其他几个人不是肚泻就是不小心中毒,有手有脚还有力气走路上马的,只剩西门庭。可要想个法子彻底解决老顺发,老朱,你还有什麽意见?」
  朱天飞想了想,摸摸鼻子,又敲敲头,最後沉吟:
  「既然你们都说我心狠手辣,那就心狠手辣个彻底。我找人在他们水井里下毒。」
  「下毒?毒死人的那种?」
  「当然不。」朱天飞阴阴冷笑:「不止打断西门庭的腿,还要老顺发一夜成死人屋子。我买人在他们水里下迷药,让他们昏迷不醒,再让我雇的人开後门,让你们进屋一一解决老顺发上上下下所有人。」
  「老朱……老顺发上下差不多有十多人,咱们要杀光了,这……」好像背了很多血腥,会有点良心不安。
  朱天飞不以为然:「杀一个人跟杀所有人有什麽差别?反正你们也是想动手的,正所谓斩草不除根,它日老顺发卷土重来,咱们还不是没饭吃。何况,你们不想泄恨吗?」
  「这倒是……咱们忍了老顺发许久。再这样混下去,没有收入,薪饷又老被上头贪污的官员吞,不如……你确定不会被官府抓到吗?」
  「铺好了後路,谁会抓咱们?谁不知现在朝廷腐败,官官贪污又没良心,世道乱七八道,死囚都能找人顶,这种小事谁管?老顺发信局里还不知存有多少银子呢……」
  「是是是!」众人双目一亮:「今年他们生意好,说不定局里还有现银,到时就当强盗杀人,没人怀疑到咱们头上。」
  朱天飞击掌,鼓吹道:
  「没错,好事赶快,我立刻就找人潜进老顺发下药。对了,你们有没有瞧过一名很出色的少年,嗯,有点邪气的少年?」
  「有谁会比咱们还邪的?这镇上都是普通人,除了西门庭那小子,上回我瞧他一笑,真他娘的吓死老子了,老子差点以为我对他有感觉呢。」
  「……」那表示那邪气少年不住在这镇上,只是路过了?朱天飞小心收起西门庭的画像,见众人有点吃惊地看著他,他理所当然道:「我得让人认认这小子的脸,要确保他也在其中才行。」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吩咐:「记得啊,到时我会捎讯过来,只要我後门一开,你们就可以拿刀进来泄恨了。对了,我刚才在房里来不及就拉了一坨屎,谁要不嫌臭就进去帮我清清啊。」见众人一脸避之不及,他心知房里那地被五花大绑的「假屎」是不会有人救的了,他放心走出房门。
  他的脸庞还是很阴沉著,至少双眸显得很阴,然後他暗暗深吸口气,用力抹了抹脸。
  「不要怪我啊,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最禁忌的地方,只怪你们妄想动我的家人……」他哺喃著,下意识摊开那张画纸,阴沉地注视画上的青年。然後明明很阴沉的脸庞,开始扭曲抽搐不自然,最後嘴角上扬,笑嘻嘻地道:「哎啊,终於恢复过来了!我怕我入戏太久,下次见了你,你还当我是陌路人呢……咦咦,家人?你是我的家人吗?不会吧,你在我心目中的层次已经跃升这麽高了啊?」
  他捧著头哇哇大叫。叫了两声,惊觉身後驿站里的同事要出来看个究竟,连忙小心把画像放进怀里,跳进後山,再跃出墙外。
  他一向完美的易容,绝不能教几个瘪三给破坏!
  挺之啊……「咚」的一声,他满脑子西门庭,不小心撞上墙外大树,直挺挺地倒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六章

 

  老顺发的早膳不定时,员工自动到厨房取用。今天大哥要回南京,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共同用早饭。
  一打开,她微愕。
  「早啊!」一名少年郎很活泼地朝她打招呼。
  「你是……」
  「我是老顺发雇来打扫的。顺叔说最近局里多事,好几名信役受了伤,所以就聘我,每隔几天来清扫局里。对了,我叫方果生,西门哥哥,请多多照顾啊。」
  「喔……你是外地人吗?我在这镇上没见过你呢。」
  方果生搔撞头,很害臊地笑:「西门哥哥果然眼尖,我是打北方来的,本来想投靠亲戚,没想到才到半路,盘缠就用尽,只好找份工作了。」
  「原来如此。」
  「小六,你起来了正好,我去厨房拿了两份早饭,一块来用吧。晚点我还得跟顺叔道谢。」西门笑一出现在院子里,方果生就偷偷用很敌意的目光瞧他。
  「好啊。」西门庭笑道,上前帮忙接过了托盘,往凉亭走去。
  「咱们约定好,今年你一定得抽空回南京,去年你错过恩弟的婚事,今年一定要回来让他看看。」
  「大哥,只怕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吧。」她面带微笑。
  「什麽话?家里又不是牢房,我怎麽会绑著你不让你出来呢?」
  她很爽朗地笑,一针见血地说:
  「其实,最会骗人的是大哥。你常面不改色地骗我,小时候你为了要让我觉得读书是件好事,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打开书本,蹦出一颗热腾腾的包子,说是书中自有吃到饱。只要背熟了一整本书,就有食物从书里变出来。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大哥说来真是像实话啊。」
  「……」在凉亭旁扫来扫去的方果生,闻言只能默然。这种蠢事,谁会被骗?
  西门笑笑道:
  「我哪知你年纪小小不受骗,你来的前两年,我就是这样骗你永二哥的,他真听话,乖乖地背完书,就坐在那里守著书本等饭吃。你义三哥小时候也很纯真,书本变不出东西来,他只道这本书坏了,再去背一本。而恩弟听了,看了我良久,最後很捧场地拍手,说道:大哥,原来你在说笑话,真有趣。你呢,则是看了我一眼,默默接过书去。你那一眼,我至今记得让我很汗颜。」
  「……」原来西门家里有一半的人,都满蠢的,方果生扫来扫去扫著地上的落叶,竖起耳朵拼命偷听。
  「不是两位兄弟笨,而是大哥的脸太会骗人了,只要你说的话,二哥跟三哥都会当是实话。要不,我的秘密也不会藏了这麽久。」
  哼,帮凶!帮凶!背对著他们扫地的方果生恨恨忖思。
  西门笑往亭外的方果生瞧去一眼,对她做了个口形:小心隔墙有耳。
  他必须想个最完美的法子让小六恢复女儿身,可不能让旁人胡乱说闲话,那个南京城的聂拾儿就是最好的借镜。
  「无论如何,我都在南京等你。」
  她只是微微笑著,并不表态。等用完了早饭,西门笑离去之後,西门庭往亭外看去,那叫方果生的还在打扫。地上落叶有这麽多吗?
  从背後看去,只觉这少年身形很修长,束起的长发有点焦黄,像是长年的营养不良。
  她突然想到拾儿当提过,若是无中生有易容一个人最容易,但要成为原本就有的人,那就算是一种挑战。假若方果生是拾儿易容,那她真得说她完全认不出来呢。
  「怎麽胡思乱想到这了呢?」好好一个人,也能让她想到另一个人。她暗自微笑,不知下一次收到拾儿的信会是多久以後了。「方兄弟?」
  方果生弹跳了一下,立刻转身,讨好地问:
  「西门哥哥,你要叫我做什麽事?」
  不知为何,每次这方果生一叫她一声西门哥哥,她全身就起颤。
  「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快去厨房用饭吧。」
  「喔……」方果生观了她一眼,忍不住问:「西门哥哥,你跟你大哥真是亲热啊,我一进老顺发,就听说你大哥好到每年都会寄好几箱甜食腌果来,造福其他同事的家眷呢。」
  「是啊。你若爱吃,待会自个儿去拿就是。」
  「唔,我是个男的,怎麽会爱吃那种酸溜溜的果子呢?」语气有点酸:「我只是看西门哥哥一表人材,实在很不像是会吃那种娘娘腔玩意的人。」
  西门庭注视著他,然後笑:「我是不爱吃,兄长盛情,我一定得收。方兄弟,你多说几句话好吗?」
  「……我说话很好听吗?」不会吧?方果生的声音有点甜,但也有点沉,话一快就卷起来,不算好听。
  「不,方才你那句『酸溜溜的果子』的语气,让我觉得很耳熟,好像我在哪儿听过的口音。」
  方果生浑身起毛,然後用力眨了眨很无辜的眼,用很甜的声音说:「西门哥哥,你要听我就多说几句话。我听顺叔说,你在跟一个人通信,长达好几年,而且信件都收得很好。」
  「是啊。」
  「收在哪儿?」他很好奇地问。
  西门庭锁住他的眼眸,展露笑颜。阳光照在她的贝齿上,极其灿烂地闪闪发亮,方果生不由得退了几步,用力试眨了下暂时瞎掉的眼睛。
  「方兄弟,我想起来了。」
  「想……想起来什麽?」不会吧?她这麽神,能看穿他的伪装?
  「你跟南京城的一个人同名同姓呢。」
  「咦?」他一愣。
  「我才听我大哥提过,他在南京开了一间东西信局,可是他除了开张去过一回外,其馀都交给我三哥。我三哥身边有个很好的助手,就叫方果生,有点顽皮,除此外,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你瞧起来也皮皮的,跟南京的方果生同名同姓,也算是趣事一桩了。」
  「是……是啊。」方果生搔搔头。「可惜我从小到大没去过南京,听说南京多繁华,我真想去见见世面啊。」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他非南京人。他的口音带点北方,甚至带点乡音,绝不会是南京土生土长的人。
  「你也别忙过头,小心累坏,顺叔可会内疚的。」抛下这句,又看了他一眼,才捧著托盘离开。
  方果生目送著,然後缓缓蹲在地上,托著可爱的腮面,眯起眼。
  「原来我的护卫躲到南京去啦……果然他聪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次我看你怎麽逃……真吓我一跳,我还当她认出我来,怎麽可能?连央师父、十一郎见了易容的我,也不得不赞叹我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
  骄傲归骄傲,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怅然所失……不管他变成何等面貌,始终无人看穿他。
  即使,卸下了人皮面具,他还是不知不觉在易容……是很失意,但,嘿嘿,也挺好玩的。只是……好像不管他变成什麽样子,一见她那万丈光芒可比霹雳弹的笑,他的心口还是霹雳啪啦狂跳著。
  当她是男子时,他可以硬研个理由唬自己;但当她是女儿身时,这……
  「知己啊……」口气有点酸气。不是不肯正视,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付出的底限在哪里?他能脱下多少面貌与她袒程相见,连他自己都无法作主啊……
  ※    ※    ※
  一旦注意了,就好像不管到哪儿,都会撞见那个人。
  「阿庭,你在看方果生?」高朗少好奇道,很难得见到西门庭专注研究一个人。
  「没有。」西门庭拉回视线,看向高朗少,唇形一扬,笑道:「高大哥,我听顺叔说,你家里捎信来逼你先回家成个亲,再回来做事,是不?」
  高朗少瞪著她的笑,直到她略带好奇地注视自己,才回神支支吾吾的:「我……我压根不想回老家,可年龄到了就是这样。唉,男人其实也很可怜,被迫得传宗接代。倒是阿庭你好,家里兄弟这麽多,你大哥似乎也不急著要你成亲。」
  「我才二十呢。」她笑。
  「我也不过二十三啊。」高朗少叹气:「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上工时四处跑,虽然眼云游四海的那种闲情意致差太多,但我挺喜欢这种平常居无定所的日子;就算下了工,跟同事谈天说地,喝个小酒狂欢一晚,我也痛快得紧。可惜,一旦有家累,什麽事都得受限制呢。」
  她沉默了下,轻声笑:
  「你说得是。我也二十了,也许再过两年,就步了高大哥的『後尘』呢。」
  「说什麽後尘?你这小子一定得来喝喜酒,我到时有藉口,就说跟同事一块回老顺发,隔天马上出来,多好——」顺手要敲一下她的後脑勺,才碰到她的头发,就觉又丝又滑。
  「哇,你干嘛?」有人跳出来尖叫。
  高朗少吓了一跳,连忙缩手。「你……你吓著我了,方小弟。」
  「我才被你吓了跳。」方果生酸意四溢,道:「明明两个人都是男人,你这样摸她、那样摸她……」他学高朗少的摸法,一直摸她的头发。果然又软又滑,比他自己保养得还好。「你不被人误会才怪!」
  「……方兄弟,你可以放下手了。」西门庭面色不改地说道。
  方果生闻言,才惊觉自己好像模过火了,连忙乾笑地收手。
  「你可不要误会啊。」高朗少生怕这刚来做事的小子,四处传话。这是小镇不比大城市,流言可不会传了七十五天自动结束。「我跟阿庭之间清清白白的,绝没有任何龌龊!」
  西门庭失笑:「高大哥,方兄弟是玩笑话,你怎麽当真了?」
  「通常当真的人,心里就有鬼。」方果生咕哝。
  高朗少闻言,满面通红。
  他对西门庭当然没有任何的不轨念头,只是有时候看见阿庭露齿而笑时,他跟大夥一样,都会心跳加速。有一种人,天生就有魅力,男女都会被迷惑,可是,他很清楚那只是一般人对吸引人的人事物无法抗拒。
  但,就在方才,即使阿庭没露齿笑,他好像也有点心动了,所以,才很心虚啊。
  西门庭看他一眼,眸里带著淡笑,为他解围道:「也不过是摸个头发而已,大惊小怪的。高大哥的头发若是保养有方,我也想摸啊。」
  「是是是。」高朗少见方果生很不以为然,暗自告诉自己别跟年轻人杠。「阿庭,你趁能跑的时候多跑跑吧,将来被迫结婚生子,那时想要随心所欲地过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西门庭点头,淡淡一笑:「我懂的。」
  高朗少临走之前,正要拍拍阿庭的左肩,忽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愣,见是方果生。这少年的力道真是惊人的大啊。
  「唔……你的手,真美啊。」方果生乾笑,当作没有看见西门庭的眯眼。
  高朗少立刻缩手到背後,并命擦拭。「阿庭,我先去前厅了,你要小心、要小心。」最後两句话是含在嘴里,瞪著方果生的。
  西门庭慢吞吞地打量方果生,打量到後者寒毛直竖。
  「西门哥哥,你怎麽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西门庭一一扫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他的手,甚至是颈色,完全都与娇贵两个字称不上边。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讨喜可爱的少年,怎会知道她的左肩有伤未愈?
  这少年叫方果生……连南京城都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啊。
  忽然之间,她的视线停在他的眸瞳里,良久,她才很有趣地笑:
  「方兄弟,你真像是我认识的一名故友呢。」
  「故……友?」
  「是啊,我这个朋友他贼头贼脑,贪性很重又娇贵,我还记得,他有一个生死至交,泄露了他一个秘密。」
  谁?是谁泄露的?方果生揣测不安。是老赵?还是奉剑尧?不论是谁,都没有人与她独处过。
  还是,她在试探他?
  哼,想试他?也不想想他的功力多高深,他绝对相信就算他扮成三哥,同住一家的四哥也绝对看不穿;连自家兄弟都看不穿了,世上还有谁能看穿他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
  「你朋友的秘密跟我有什麽关系?」
  「你先说,你在厨房做什麽?」
  说起这个,他就得意。「我在厨房做点爽口的面,我曾在其他大户人家的厨房做过,多少学会一点,你若要尝,我马上去拿。」真的不是他要说,老顺发的厨技真的好糟,糟到他边吃边吐,宁愿自己做饭菜。
  「你一定还会缝纫、饮诗、千杯不醉、打算盘、画画,反正每行每业你都专精一点,是不?」
  「你怎麽知道?不,我是说,我在这麽多地方工作过,你都猜得出来?」他内心充满惊讶,难以置信。
  她展颜开朗地笑:「我那个朋友的生死之交说:因为他长得很娇贵,所以人人都以为他就是个娇贵的大少爷,有时,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外貌给骗了,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性子。」
  「……这是你说的那个朋友的生死之交说的?」方果生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最後一句,是我补的。」她笑。
  「……」她果然认出他了吧。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要论观察入微,世上的人比比皆是,为何只有她认出来?是她眼太利,还是他在她面前特别笨拙?他的自尊好受伤啊。
  「方兄弟,再过了两个月我大概会回南京城吧。」
  「啊?」
  原本唇角眉梢处处是趣味的笑意,被有点无奈的笑、有点无所谓所取代。
  「从小到大,我没想过要做什麽事,直到有一天,看见民信局在徵人,我就想,在民信局里做事,可以四处跑,也许能为小弟找到良方。於是,我就做了,做到现在,一直恪守本份,可是,我二十了。」
  「你……还不算老啊。」
  「嗯哼,一朵花就算被层层包住,只要到了盛开的时期,仍然会有人闻香而来。」她笑叹:「就算一辈子想要处於两者之间,终究,还是掩饰不住啊。」
  方果生想起方才高朗少不由自主地摸著她的头发。
  那种对异性的吸引,即使她极力掩饰,也会因她的年纪渐长而逐渐散发女子的气息。
  连她都察觉到了,只好回老家吗?
  不得不承认,她处事有著男子的爽快作风,又有女子的优雅,更有随遇而安的特性;没有男子的粗枝大叶,她也不计较人生得失……不会吧?才通信几年,相处过几日,就把她摸得这麽透?原来,他这麽注意她吗?
  身侧的五指微微勾起,成拳,家想要抓住什麽,然後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强迫自己松开。
  「西门哥哥,你要回南京……你笑什麽?」第一次瞧见她难以控制地「喷笑」出来。
  「没,听你叫一声西门哥哥,我真是……觉得挺有趣的。方兄弟,你来老顺发做得惯吗?」
  「有得吃、有得住,很习惯呢!」他讨好地说。
  「那就好。像我,虽然有什麽吃什麽,可偶尔,也想让嘴刁一下。每当此时,我总想起我的至交,他曾在信上写著,非美食难以入咽,可他又说他易容之好,世上无人可比,而他的易容,我是见过的。一个易容之技冠天下的人,一定很讲究神韵、气味、肢体动作,说话方式跟该有的饮食习惯,他常易容成旁人,我猜他一定得配合吃些他不喜欢的食物。」
  方果生脸皮抽搐。「西……西……」在她没说破之前,他抱著一线希望,就是不甘愿莫名其妙被她认出来。
  「别再叫西门哥哥,怪恶心一把的,叫我挺之就好。我大哥叫我小六,同事叫我阿庭,我这个字只有一个人在叫,我想现下他大概在天涯海角,搞不好这一辈子无缘再见了呢。」
  「挺之……哥,我、我刚听顺叔提到,今天晚上有个神秘客人来。」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等待下文。这人绝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必定跟今晚的客人有关。
  「这客人,据说是个官。」食指举到唇间,方果生神秘兮兮地靠近她一步,随即像闻到她身上什麽味道,神色虽然没有变,但又巧妙地退了两步,轻声说:「他来做客得保密,你连其他人也别提啊。」
  「哦,好啊。」顺叔有认识朝廷命官吗?
  方果生微微垮了脸。这女人,也太无所谓了,至少得问问前因後果吧!
  仿佛看穿他心中抱怨,她又补了一句:「这朝廷命官来小小民信局做什麽?」神色表露趣味。
  方果生很有成就感地压低声音道:「据说,是朝中有高官传递私信,托老顺发送这信,收信的官员为表敬重,特地选今晚来拿信。」
  她走近他一步,发现他很小心地倒退一步。她好奇问:「现在还有这麽清廉的高官,送私信竟然不托驿站?」
  「那当然,据我所知,是有这麽一个。」方果生的鼻子翘得老高。
  「你这麽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的至交曾在信里告诉我,他有一个大哥,位居朝廷高官,为官很恶毒很贪污,可是骨子里是很清廉的,这麽充满矛盾的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不知道是不是跟方兄弟嘴里说的是同一个人?」
  他连有个兄长在朝廷做事都告诉她了吗?那他到底还有什麽没有说的?可恶!他写信时必定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把所有的事都不小心说溜了。
  「反正……」他清了清喉咙,很可爱地说:「总之,挺之、哥,今晚你就别出房,拉屎拉尿都在屋里解决好了……」他皱起眉,抚上肚子。
  「肚子不舒服?」她很好心地问。
  「是、是啊……」
  「有点急?」
  「满急的,挺之哥……」
  「你放心,我回头帮你拿纸去,你快去吧。」
  她的话方落,方果生便迫不及待一溜烟地消失在她眼前。
  「这人看起来很结实,可是外强中乾,动不动就跑茅厕……」她喃道,随即又笑了出来。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心里有点兴味……兴味之中有著淡淡的甜意。又见面了……她怎麽会这麽高兴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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