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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到处是密秘》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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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师父,为什么我叫李聚笑呢?」
  「你姓李,是因为我在李子树下捡到你的。」
  「哇!还好师父你不是在茅厕里捡到我的,不然笑儿不就姓茅了?如果在麦田里捡到我,那我可得叫卖笑卖笑,好险好险……师父,你的青筋有点浮现了耶。」
  他暗深吸口气,道:
  「你叫聚笑,是因为……」
  「因为笑儿成天笑口常开?」她很哀怨地指着天生的笑窝。这笑窝,害她不浅,每回认错时都像在耍赖的笑,害她被师父再罚第二轮。
  「不,一个人的名字多少会带有长辈的期许,我为你取名聚笑,并非逼你人如其名,而是希望你有幸福的未来。」什么是她未来的幸福,他无法预测,只知当一个人时常展颜欢笑时,必是得到她想要的生活与幸福了。
  「真是……用心良苦啊。师父,我宁愿你不要这么用心良苦,让我也很苦,我罚抄名字时,那个聚……真的不好写哪。」
  「……」
  「师父,可不可以少抄两张?」
  「……」
  「那笑儿改名叫李二?」
  「……」
  「师父,你的脸色很臭,是不是要上茅厕了?不要忍啊,忍太多次会成仙的,笑儿监视你……不,是陪你去用力!」
  「你坐下!没有抄完不准吃饭。」
  「哇,这么惨绝人寰?」
  「你放心。你不准吃,我也不会动筷。」
  「师父,其实你已经偷偷成仙了吧?不用吃五谷杂粮也不会活活饿死。你存心要整笑儿,对不对?」她咕哝,见他的脸色硬得像石头,极度哀怨的重复抄写。「上辈子你跟笑儿一定有仇……等下辈子换笑儿捡到你,然后取一个让你写也写不完的臭名字,归……哇,这个好,写到头昏脑胀,有家归不得,归去来兮……」她喃喃胡乱诌着。
  他闻言,看着她孩子气十足的表情一会儿,便默默垂下那双向来漠然的眼,注视着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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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一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似是吟唱,又像低诵,从遥远的地方伴随夜风四散,随即——
  「咦?这儿怎么躺着个人?老伯,半夜看星星你不冷吗?」
  老人闻言又惊又喜,吃力地张开无法凝聚焦距的瞳孔。
  「阁下……阁下是……」他气若游丝,只能隐约瞧见来人模糊的五官、飞扬的长发,飘逸的纤纤白袍以及一把扛在肩上的长剑……真是潇洒的少侠啊。
  「我?我姓李。」
  「李……」努力搜寻脑中的李姓,江湖上并没有姓李的名人之后啊。也罢,他既身着白袍,必属正道中人,将身后事托负给他,应该可以瞑目了。
  「小兄弟……在下乃『闻人庄』的总管……今遭不测,只能托你将令牌送回闻人庄了……令牌在我腰间……你一定要记得这令牌不能随便给女子……」
  「我是小兄弟吗?」那声音低哑而感到有趣:「老伯,你放心的走吧,令牌我拿了,若遇见闲人……嗯,还是闻人庄的人,我一定会交给他的。」
  「多谢……小兄弟……你在笑?」五官模糊不清,却隐约可见他唇边漾笑。
  「是啊,我是在笑。人生在世,逃不过一句『生死有命』,即便他日我魂归西天,我必也欢喜得很。老伯,你安心的走吧。」清朗的声音果真在笑。
  虽然,他瞧不清这少年的长相,但他的笑声总令他想起闻人老庄主年轻时的豪迈与潇洒……再加一点点搞不清楚状况的疯癫。
  是啊,如今随风飞扬的长发、带笑的唇角,一身俊俏的白衣,不就是当日闻人老庄主出外发疯时的模样吗?
  是老庄主有灵,知他临死前尚有一个心愿要完成,便暗引这小兄弟过来吧?
  「小兄弟……」
  「嗄?你还没死吗?我正在帮你挖坟,你可以安眠了。」
  「……」根本是老庄主还阳了吧?
  「老伯,你姓什么?」
  「在下乃闻人庄闵总管……小兄弟,在下还有一事相求于你……」
  「请说。」长剑出鞘,无比潇洒地在搬来的木板上刻字。
  「小兄弟附耳过来……在下有个深藏多年的秘密,求你代为转达给闻人庄庄主……」
  「秘密?」
  「是啊,世上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两片唇抖啊抖的,抖到话不成串。快快,再不快靠过来,他的最后一口气就要咽了。
  「老伯,人要死了,就不用再说什么秘密了。」那声音依旧带笑:「秘密留在世间,只会害人。」
  「不不,你要能将这个秘密转述给庄主,他必会重赏于你……」
  「我不听秘密的。」那声音毫不迟疑打断他。「半个时辰后,我再回来为你造坟吧。」
  「……就当一个垂死之人求你?」
  「不要。」很干脆的拒绝,随即脚步声很决绝地离去。
  远方,宛如吟唱般的低喃,再度缓慢而诡异地响起——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  ◇  ◆  ◇  ◆
  一个月后——
  最近江湖很活跃。
  起因在于某个农户路经山脚下,瞧见一座很粗糙的墓碑,上头写着:闲人庄闵总管之墓。
  本来,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墓,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盛世与乱世的差别,在于后者死了连埋都来不及,有人立碑表示有亲人在,只是……不知道那个闲人庄里是不是真的到处是闲人,不必为生活烦忧为生计苦?
  就这么茶余饭后的一句话,农户很顺口地告诉刚回老家的弟弟。巧合的是,这个弟弟在城里酒楼做事,酒楼里龙蛇混杂,江湖中人来来去去不在少数,所聊起的话题可以是大江南北,也可以是各门各派的闲话。
  闲人庄、闲人庄,再加上个很耳熟的闵总管,农户的弟弟念了一晚上,直到东方天白,半梦半醒间看见有个老头儿搬了一个很长的木头,从「闲」字穿了过去,正好变成一个「闻」字。
  「闻人庄!江湖第一庄!闵总管!」他惊醒,将一切串起。
  闻人庄的确有个闵总管啊!
  天一亮,他立刻租了牛车,赶往闻人庄报讯。
  虽然他只是个江湖局外人,但闻人庄的事迹他可不陌生。
  例如,闻人庄是江湖中最具正义的象征;例如,闻人庄历经三代盛名百年不坠,这一代的庄主叫闻人不迫,功夫深不可测,是正道中众所仰望的表率,即使江湖空悬盟主之位数年,人人心中也当他是公认的仲裁者。同样拥有百年声望的华师傅,已经开始撰写闻人不迫的历年事迹,准备将其记入《武林录》中,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只是……
  根据传说中的再传说,闻人不迫功夫虽高,对江湖人有着豪迈的气魄与果决的手段,但对内……则充满了心结与诡谲的心态。
  闻人不迫有个亲舅,绰号蓝天公子,两人年岁相差不超过五指,但其舅自幼身缠苦疾,无法习武,不能继承闻人庄庄主之位,只能眼睁睁看着嘴边的肥肉被亲甥夺走。
  舅甥俩明争暗斗,舅舅处心积虑想拉下闻人不迫,闻人不迫却早一步封死其舅,将他软禁在庄内深处,不允见外人、不允管庄内事、不允吃肉……太多太多的不允了。
  人人都在说,闻人不迫的舅舅这一辈子都难以翻身了。
  农户的弟弟在酒楼里听太多太多了,多到连闻人庄的丫鬟叫什么都一清二楚。当他蒙闻人不迫亲自召见时,他的双腿不争气地发着抖,如同他抖落的句子——他敢发誓,任何人落在闻人不迫手里,必是尸骨无存,嗯,好比那个被囚禁在庄内深处的可怜舅舅。
  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与他再无关系了,但还是陆续由江湖人的嘴里得知——
  闻人不迫去了山脚下,目睹了那个将闻人庄写成闲人庄的墓碑——而且字又碎又丑。然后闻人庄放出了消息。
  闵总管遭人所杀,凶手乃用剑高手,识字能力不高,字迹如幼儿,若然有正道人士寻获凶手,闻人庄必奉为上宾并感其恩情;同时,闻人庄正积极寻找闵总管失去的令牌。
  出入闻人庄,除非在江湖上深具名望或闻人不迫亲邀外,其余人士进入皆须特殊令牌,这也是闻人庄在一般江湖人眼里成谜的原因之一。但,纵然如此,失去一个令牌,值得闻人不迫穷尽心力去寻找吗?
  那,就是令牌上有鬼了?
  这一个月来,江湖很活跃——至少,暗地里很活跃。
  会点功夫的江湖人,不论新旧,表面无事,暗地悄悄追踪令牌的下落;不会功夫而听过些江湖事的富户,则跟贩卖赃货的黑商有密切的联系——
  一时间,半夜房檐上有人飞来飞去,白天见到有人重伤垂倒在地上,假令牌喊价到十两黄金等不可思议现象层出不穷。
  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  ◇  ◆  ◇  ◆
  再一个月后——
  不知始于何处的摇风,吹得十分张狂,让看似万里无云的蓝天显得有些凉气。
  绿茸茸的野草在浮动,落斗追桑纷纷覆于树下泛着白点的草皮;盘根错节的树根旁有抹疑似剑穗的黄白条物斜倒在上头,仿佛一把长剑藏身其间。
  两具胴体很激烈、很用力、很不顾一切,很忘我的交缠在天地之间、滚在野地之上,褪去的衣衫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上空中。
  从天空往下俯望,透过奔腾的飞纱,两具打结的身躯若隐若现的,充满美丽的曲线与自然健康的颜色——
  「师兄,你真要待我一生一世的好?」细碎的娇喘求着最真挚的承诺。嗯,有毛毛虫,破坏气氛,拍掉。
  「那是自然,你甘愿为我退出师门,与我私奔,已经毫无退路了。我以楚姓发誓,会爱师妹谭小期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即使要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绝不放掉你的手——」好粗的蛾眉啊,还会扭动,差点让他满腔的爱意彻底毁灭,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是长毛的虫子。
  他毫不犹豫拨开它,再续情在这天地之间——
  虫子真的有点多,但无损彼此的真情相爱,两具身躯不离不弃地滚来滚去,一路滚到树下的草皮上,好像辗过凹凸不平的物体,但不打算去确认。
  「师兄!」
  「师妹!」
  短暂相离的唇舌在空中再度相会的刹那,眼角好像瞄到一个绝不该在此时此地此刻出现的东西——
  两人的眼珠一致往左、右移去,一张苍白的脸皮正卡在两人中间的草皮上。
  「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没要打扰你们的。」那张夹在两人中间的脸慢吞吞地开口了。
  打结的身躯立刻分开!
  「你……你是谁?为什么隐身于此?莫非,你是来追杀咱们的?」他直觉要摸刀,却摸到光溜溜的身躯。
  「我叫李聚笑。」她猛然坐起,忙着拍掉全身上下厚重的落叶。她笑:「天气热,我在睡觉,睡到一半就听见奇怪的声音……呃,不好意思,师妹姑娘,你压到我的腿了。」非礼勿视她还懂得,师父教过的嘛。不能看、不要看,她也不想看啊,呜,她的眼睛受到伤害了。
  「哼,你分明说假话!今天天气凉爽,哪儿来的毒日头?说!你到底何时藏身于此的?」
  「师兄,衣服啊……」那衣衫飞得好远,要怎么捡?
  李聚笑搔搔头,看着这东遮西遮实在遮不了什么的少女,笑道:「你不介意的话,我去捡好了。」低头偷瞄自己很平面的前胸,嗯,果然相差甚大啊。
  「你想逃……」话未完,远方马蹄声响起,不在少数。私奔的两人脸色遽白,不及裸奔拾衣,只能忙不迭躲进李聚笑的背后。
  哇,这样也能挤?她有这么胖吗?李聚笑暗想,同时瞧见数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骑士个个佩带兵器,马匹之首表情惊慌,像在逃难——
  「留下令牌!」有人叫道。
  「这令牌是我高价买下,应由我送进闻人庄去!」
  「凭你也配走进闻人庄门一步吗?」
  「是闻人庄的令牌!」躲在身后的楚姓师兄双目闪着异采,瞧了生死相许的女子一眼,突然飞身而起。
  「等等,师兄!」
  「哇,吓死人了!」李聚笑连忙闭眸,怕瞧见不该瞧的东西。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裸着身抢令牌,真的太太太有勇气了。
  她没有瞧见吧?她真的真的没有瞧见啊!呜呜,这一辈子她只瞧过她师父美丽的裸背,再也不要乱瞄其他人的了。
  「师兄!」
  「人已经走了……耶,你也要去追吗?不好吧?我承认你的身子很美,可是……嗯,至少我不曾当着师父面前大摇大摆过啦……耶耶,不要哭嘛,我去帮你捡衣物吧。」起身的同时,发现颊面上的汗滚了下来。抬眼看看无云的蓝天,真的好热哪。
  她拾起衣物慢吞吞走回来,脑中想着「闻人庄」、「闻人庄」,真的好生耳熟啊……突地双眸一亮,击掌笑道:
  「难怪耳熟,原来他叫错,应该是闲人庄才是。」
  「姑娘何以认为是闲人庄?」
  就在方才她酣睡的大树后,转出一名黑衣男子,腰间系着没有剑鞘的追魂剑。
  「哇,你偷窥?」李聚笑脱口的同时,那裸身的小师妹惊慌失措地躲进她的背后。
  「谁偷窥?」欧阳罪恼怒:「我与我家舅爷只是路经此地,在此歇息片刻,哪料得这对男女突然来到,二话不说就宽衣解带的——」
  还不止一人啊。李聚笑偷瞄一眼树后,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蓝色的袍尾,隐约知道有个男人站在那儿而已。
  「姑娘何以认为是闲人庄,而非闻人庄?」欧阳罪再一次问道,凌厉的目光锁住李聚笑,完全无视于她身后有个秀色可餐的姑娘。
  「那个……你要不要转过身去?瞧,你的同伴,就懂得什么叫非礼勿视。」
  「有胆子在光天化日下男欢女爱,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决心。不离不弃?好个不离不弃,在男人心里,从来没有这四个字,是她自己蠢,自以为能代替男人心中最想要的欲望。哼,上穷碧落下黄泉?那是女人才会干的蠢事。」
  李聚笑自动跳过他的最后一句话,很讨教地问:
  「男人心目中最想要的欲望……真麻烦啊,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请问,是什么呢?」
  「自然是……我跟你扯这些废话做什么?说,你是打哪儿认为闻人庄就是闲人庄?」
  「闲人庄、闻人庄,你把我搞胡涂了。啊,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听见闲人庄时,还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闲人庄呢?像我,下了山,觉得好怪,人人都跟我一般,穿着白衣佩着剑,怎么他们有银子进客栈吃饭喝茶睡觉,就我摸来摸去,只有几文钱?瞧,我身上仅剩三钱,只够买碗粥,接下来又得去餐风露宿了。」
  唯有女人才能言不及义地说出令人头昏脑胀的废话!欧阳罪往树下一看,瞧见黄白相间的剑穗,他追魂剑一出,勾起藏在落叶下的长剑扔向她。
  杀闵总管的凶手,是个用剑高手。
  「只要是江湖人,都知江湖只有个闻人庄,唯一错把闻人庄当闲人庄的江湖人,就是凶手。」他缓缓道。
  「啊?」
  欧阳罪不再说话,一出手就是狠招,她只能狼狈的挡挡挡——
  「等等,我后头还有人哪……」后头的少女像背后鬼一样,死也不离开,怕坏了名节。呜,这少女丢的是名节,她丢的是性命啊。
  她的剑很想出鞘,但根本毫无机会,退一步,踩到身后的连体婴;前进一步,剑锋差点抹了她的脖子。
  说是相斗,不如说她一直闪闪闪,闪到欧阳罪大怒骂道:
  「你以为不出招,就能否认你是用剑高手吗?」
  哪有啊……李聚笑内心哀叫,想要抗议,但嘴一张,剑尖直逼她的门面。她差点咬了舌头,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去跟阎王老爷打声招呼了……
  跟阎王老爷打招呼吗?好像也不错啊。这个念头短暂闪过她心里,还来不及沉淀恍神,忽闻他怒叫:「你竟笑得如此得意!」
  她张大眼,指着自己不笑也像笑的笑窝,真是无语问苍天了。眼角突地瞄到树后那不动如山的蓝袍男子,她心生一计——
  「低头!」她警告身后少女的同时,整个身子猛然弯下,虚晃一招,随即反身一扑,扑向树后的蓝袍男子。
  原本,她预估扑住他的腰,没料得身后的连体婴使出无敌神力,拉住她的背衣,硬生生逼她翻身朝上,她根本连他的腰都碰不到,「咚」地一声,就扑倒在他的脚边,身下压着宁当肉垫也要名节的连体婴。
  「好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想先擒王?可惜你火候未足,找死!」欧阳罪哼笑。
  追魂名剑破空而来,她直觉以剑来挡,他趁机运气过剑,震断她的剑身。
  「噗」地一声,她喷口血花在他脸上,以及身边那蓝色的袍角。
  欧阳罪瞪着她,鲜血从他削瘦有形的颊面滑落。
  「好差劲的功力……」怎能杀了闵总管?「你师承何处?」
  「不知道。」她喘道,五脏六腑像被移位,好痛。
  「你师父是何称谓?」
  「师父就叫师父……」
  「不想说?是怕你师父蒙羞,还是你羞于启齿?」
  她张口欲言,忽见身边蓝袍男子提脚欲走,她连忙抱住他的大腿,道:
  「你可不能走啊!」挡箭牌走了,她也真的玩完了。
  「姑娘请放手。」
  那声音冷淡漠然又平静,像天生带着一股不问世事的冷调子。
  刹那之间,她浑身微颤,如遭电击。
  「还不快放了咱们家的舅爷?」
  欧阳罪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听见了却无法理解他的话。苍白没有血色的小脸停顿了很久,才缓缓仰起视线,对上那双狭长的凤眸。
  「姑娘,请你放手。」那凤眼的主人说道。
  凤眼薄唇,肤白而俊美,平滑的脸庞上找不到一丝的皱纹,她呆呆地瞪视着,忽然间,她弃断剑欲抓他的右手。
  清冷的凤眼闪过一丝不悦,拂袖避开她的擒拿。
  心口一激动,又痛又喜,发甜的喉口忍不住再度喷血,飞溅了他的衣袍。
  欧阳罪见状,拎起她的衣领,怒叫:「你搞什么……」
  「我叫李聚笑。」她哑声道。
  「李聚笑,江湖上根本没听过,你……」
  欧阳罪正要细问,她又插嘴:
  「我姓李,师父取名聚笑。你……如何称呼?」
  弯眸不离凤眼,欧阳罪才知她从头到尾根本不是问他。
  也对,舅爷的相貌的确很容易让女人春心大发。
  凤眼的主人漠然地注视她一会儿,才道:
  「在下闻人剑命。」
  她闻言,愣了下,喷笑出来,连带着咳了好几声。
  「原来……是贱命公子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既然知道他是闻人庄的舅爷,你还不放手?若是敢伤他,你死上十条命都不够!」
  舅爷?闻人剑命……原来,他就是闻人庄的蓝天公子,杂乱无章的回忆里跳出一个疑似是梦境的过去。她脱口失笑:
  「原来如此。」
  「什么?」
  「好像有个老伯在临死前,将一个黑色的牌子托我转送闲人庄,原来是事实啊,我还当是哪夜的梦呢。」
  欧阳罪大喜:「令牌在哪儿?」
  「忘了。」
  他一怒,正要开骂,不料她笑:
  「对了,我想起来了。」她着迷地看着闻人剑命,后者连动都没有动,显然已当她是隐形。
  「说,令牌在哪儿?」
  「忘了。」
  「你不是说你想起来了吗?」他气道。
  「我想起来的是另一件事嘛。」
  「混蛋家伙!休想在我面前耍花枪!」
  「嗯,好像是个秘密……」她有点心不在焉,贪婪无比地将闻人剑命没有表情的俊脸尽收在眼底。
  「秘密?」欧阳罪双眸一沉,眼底深处闪过微不可见的火花。
  「那老伯托我转述个秘密给闲人——嗯,或闻人庄庄主。」
  「什么秘密?」
  「没听。」
  「什么?」
  「我没听,他就断气了。」李聚笑笑道,终于将视线拉回,然后对着欧阳罪很烦恼地笑道:「不好意思哪,你脸上的血滴到我脸上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二章

 

  树下,一名年轻的男子徐步走出。他一袭蓝袍飘扬,衬着身后的蓝天,仿佛与其同化了。
  他的眉目带俊……嗯,有点淡漠无情,额面光滑,只是有小小的青筋在暴跳,身子颀长而状似斯文,较之楚姓师兄的粗犷,这男子是有点欺骗世人的书卷味啊。呜,她果然还是不小心看见了陌生人的肉体,才会得到被打成重伤的报应。
  「欧阳下手自有分寸,姑娘,你并没有受到重伤。」
  可是,她还是不小心多看两眼,一定会有报应的吧?
  「……不过是一副皮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不算故意,不必挂在心上。」那清冷的声音不似安慰,反像敷衍。
  可是,她还是偷偷不小心想象一下不该想的东西……
  「……」沉默了一会儿,那清冷男声才勉为其难地说:「你可以选择不说。」
  那姓楚的师兄,赤身裸体的,跟我师父光着身,两人并排在一块……
  这一次沉默更久,然后,那男声很无情地说:「欧阳,你拉住她的腰,将她用力拖开,伤了无妨,再请大夫来看,我不愿再留下。」
  「等等,我没事,我很好,我清醒了!」李聚笑中气十足叫道,立刻掀被坐起。
  闻人剑命坐在床缘,平静地注视她。
  「醒了正好,请松手。」
  她低头一看,看见自己正紧紧握住他温热的大掌。难怪啊……刚才好像不小心梦见青筋暴跳的师父了!
  「姑娘家真不知羞。」欧阳罪在一旁冷语嘲讽:「你昏死过去也不放手,从大腿抱到了腰,名副其实的投怀送抱!若不是咱们使力掰开,只怕现在你还缠在舅爷身上。」女人的蛮劲他算是见识到了。
  李聚笑瞄他一眼,奇怪地问:「你是谁?」
  「你——」欧阳罪怒目而视。
  「他叫欧阳罪,闻人庄大小事都由他管。姑娘,你有事尽管告诉他。」闻人剑命道,暗示要抽手,她抓得更紧。他一向不喜与人近身,尤其肢体相碰,她的手心都是汗,让他眉头微微打起折来。「姑娘,你可以放手了。」
  「如果我放手,你会如何?」
  「你与我并无任何关系,我自然是离开。」
  「并无任何关系啊……」刹那间,喉口又一阵甜意,她硬生生压下,展颜耍赖:「那我可不要放开你了。」
  闻人剑命眯起凤眼,内心微恼她的无赖,俊脸却不动声色,正要暗自强行摆脱她的纠缠,欧阳罪已先看不过去,将包袱用力掷向她的小脸。
  她哀叫一声,闻人剑命趁机起身退开,眼角一瞥,瞥见她苍白小脸刹那露出惊惶,一发现他并没撇身就走,她又展颜欢笑。
  他微眯了眼,内心起了淡淡的疑惑。
  「咦,这不是我的包袱吗?」她拉回视线,讶笑:「你要看我的衣物?」
  「谁要看你的衣物?」欧阳罪怒道:「我要你亲自打开包袱,瞧瞧里头有没有令牌?」
  「喔……敢问我睡了多久?」
  「你『昏迷』半天多了!这里是闻人庄。」能把她一路从荒郊野外押回庄内,他功不可没。
  「都睡了这么久啊……这包袱是你一块带回来的吧?」
  「连断剑一起。」
  「……剑断了你捡回来做什么?」难道要她拿着两截断剑当子母剑到处招摇?
  「那是你师承之剑,不一并拾回,他日你跟我讨,我给不起!」
  「那是捡来的。」
  「……捡来的?」
  她眉开眼笑,道: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见地上有一把剑,然后我摸摸身上,才想起我是练剑不练拳,怎能没有防身的兵器,于是就把它佩在身上了。」
  「……」欧阳罪短暂的无言,随即打起精神,见她的视线仍依依不舍地在闻人舅爷身上打转,他往前一跨,彻底挡住闻人剑命那张易惹是非的桃花貌。眯眼怒道:「打开包袱!」
  「你自己不会打开吗?我都睡了半天多,要偷偷打开我也不会发现啊。」她咕哝,慢吞吞地拉开老旧的包袱巾。
  「闻人庄人人正大光明,岂会做出下三流的事?」欧阳罪冷冷往包袱巾里的东西一瞧——
  两件替换的白色旧衣、一个看起来很老旧的簿子。
  「簿子里是什么?」
  「是我大师父的遗言,你要看吗?」这一次她很干脆的打开,上头写着龙飞凤舞的草书「亲亲吾徒」四个大字,接着一片空白。
  即使之前对她师父的遗言完全没有兴趣,但一见这字迹,就觉得有点眼熟,不由得脱口问:「遗言在哪儿?」
  「就这四个宇。我大师父大概有预知能力,寿终正寝前突然想要写遗言给我,他说他有满腹的亲热话要写,所以我就替他找来簿子让他写个过瘾,哪知他死前交给我,才这四个字,说是人要死了,还留什么遗言?他将要说的、将要我做的,都已经在他活着的时候教过我了,何必再留?」
  欧阳罪先是疑惑,后来瞧见闻人剑命唇边有着极淡的笑意,才恍悟这疯丫头说的是「身教」。
  「你师父真是高人。」清冷的语调稍稍和缓些,仍保持距离。
  「高人吗……」她颇具玩味道:「他老人家在九泉到处跑时,一定很高兴你这么说,贱命公子。」
  「剑命。在下闻人剑命。」他的语气又冷了起来。
  李聚笑暗暗扮了个鬼脸,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这人啊,让她毛骨悚然,连她一点鬼心思,也能摸个透彻。
  欧阳罪压根不知这两人在耍什么花枪,瞄到她包袱中的白衣里露出牌子的一角,他脱口:
  「果然在这!」探手去拿。
  「哇,小、心,我的肚兜……」
  「欧阳!」
  拿起令牌的同时,勾起了一件很软的白色肚兜。刹那间,欧阳的脸绿了,内心产生极大的悲哀——对于他的未来以及令牌的被糟踏。
  脑中纷纷乱乱,一时间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已见闻人庄最具隐士气息的舅爷翻袖抓起肚兜扔回她面前,速度之快让他错愕万分,简直要误以为闻人剑命身怀绝技。
  「我……」不想负责啊。欧阳罪连忙撇开视线,不敢再瞧。肚兜这么小,可以想见她很平……第一次,恨极自己的莽撞。
  「这肚兜是师父缝的,你可别弄坏啊。」她笑。
  「原来尊师是女的……」欧阳罪打蛇随棍上,转移话题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是男的。」
  「男……」欧阳罪一时哑口,瞄到闻人剑命大风吹不动,一点也不被她的疯言疯语给影响,相较之下,他的功力的确太浅了——
  他觑到疯丫头与闻人剑命在对视……他向来很懂得察言观色,这疯丫头打一张开眼,不,是从抱住闻人剑命大腿的那一刻起,心魂就被闻人剑命所迷勾了。闻人剑命当然瞧不上这种小丫头,或者他可以……心中有了计较,他向闻人剑命拱拳道:
  「舅爷,属下再去找庄主,届时必叫这丫头说出闵总管的秘密来。」语毕,走出房,回头再看他俩一眼,唇边绽出阴险的笑来。
  「我就说我没听……」
  「李姑娘。」
  「李姑娘啊……你是在叫我吗?」
  「如果没有弄清楚真相,闻人庄不会轻易让你走的。」闻人剑命提醒道。
  「……」如果她说,她也不想离开,不知道会不会被视作疯子?
  「在下告辞了。」
  「等等、等等,贱命公子……」在他冷眼瞪视之下,她陪笑改口:「闻人公子,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细长的凤眸看着她的笑眼、笑眉、笑鼻、笑嘴,整张过于苍白无力的脸蛋都是笑盈盈的。他平静答道:
  「人如其名,李聚笑。」语毕,毫不迟疑离开,临走之前关上门。
  「……人如其名吗?」唇边仍噙笑,笑得有些迟钝,然后慢吞吞地打开右拳。
  混乱的回忆在脑中交错,疑惑、茫然的光芒流窜在她的笑瞳里。
  「怎么可能……」头有点痛。自从下山后,记忆模模糊糊的,可是,她很清楚曾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承认、只是细节不敢去回忆,一直到——
  内心一激动,「噗」地一声,血泉从嘴里喷出。
  「哇,不是说我没受重伤吗?还是,他在骗我?」她惨叫。
  身子软绵绵的,无力地仰倒在床上,软软的素色肚兜微扬,轻飘飘覆向她的面。
  「难道你不知道……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近乎呓语地,带着轻笑。
  时间仿如静止了,床上的人儿连动也不动。不知隔了多久,缓慢而轻细的低诵从肚兜下飘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江湖闻人庄……哈哈哈……」轻轻细笑着,笑声带着些微的悲凉与空洞。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身在闻人庄,哪儿来的魂魄入梦,哈。
  如丝的血线从唇畔滚落,逐渐渗进覆面的肚兜。右手无力地摊开着,远远看去,掌心有个很模糊很模糊的月形印记。
  还有,乱七八糟的剑痕。
  ◆  ◇  ◆  ◇  ◆
  倏地张开眼——
  「哇,眼前一片清明,我终于到了西方极乐世界吗……原来是肚兜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瞎了眼。」连忙扯下盖面的白色肚兜,瞧见室内已进夜色。「天黑了啊……怎么没人叫我吃饭?真狠,咳咳。」
  有点狼狈地翻滚下床,觉得精神好过炙热的白天。
  连油灯也不点的,摸黑换了衣袍。走出门外,瞧见一双很纯真的大眼望着自己。
  「黑鬼!」她俐落地跳回门内,立刻合上门。
  门外沉默好一会儿,着急委屈的声音才响起:
  「姐姐,我不是鬼,你开门啊。」
  「那么黑,怎么不是鬼……」
  「……姐姐!」那声音十分开朗,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无心的伤害,笑道:「我不是中原人士,肤色本就偏黑,不像你白里透红,人见人爱,可爱风趣又漂亮。」
  「原来是人啊……」
  「我当然是人。你开门啊。」
  「你催促我开门,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师父在我床边说的故事。」
  「故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莫名其妙。
  「我师父说,有个妖怪老躲在屋外,骗人打开门,开门的都是笨蛋,最后都被妖怪吃了呢。」她还记得那时她十岁,师父受不了她活泼好动的性子,试图以谎言当故事来诓骗她幼小的心灵。
  门外隐约传来尖锐的吸气声,然后,他笑道:
  「……我是人,姐姐。」
  「嗯,我想也是。」她开门。虽然月亮被乌云覆盖,仍能瞧见这少年发亮的白齿。
  「姐姐。」那少年笑得好纯真:「我姓李,叫易欢,我叔叔是江湖德高望重的前辈,这回他特地带我来闻人庄见识。我听闻人庄的下人说,你也姓李,好巧,原来五百年前是同一家啊。」
  她也满脸堆笑:「李姓是我师父取的,五百年前我可能不姓李。」
  「……」李易欢还是笑颜满面,看起来很像心无城府的少年孩子。「那无所谓。我一见到姐姐,就觉得很亲近呢。」
  她讶异,笑:「莫非咱们是失散多年的姊弟?」
  李易欢的嘴角立刻抽搐一下,随即恢复灿烂的笑颜。速度之快,以他的肤色再加上纯黑的夜色,没有相当眼力的人是完全看不出动静来的。
  「那是绝不可能的。」他斩钉截铁地笑道,就差没一个宇一个字用力的声明。「你我肤色不同,相貌相异,绝对不可能是姊弟。」
  「是这样吗?」
  「是的。」
  「那你不是来认亲,三更半夜装鬼来吓我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嘛。我听我叔伯说,最近闻人庄闵总管之死,闹得江湖沸沸扬扬的,今天欧阳罪逮到个姑娘,说是曾为闵总管『送终』过。我一时好奇,就来瞧瞧嘛。」他笑道,笑得天真无邪。
  她闻言,也笑,笑得很率性。
  笑了一阵再一阵,李易欢怀疑自己不先住口,再过一会儿整座庄园都会知道这里有两个疯子。
  「姐姐!」他叫道,逼她停止了沙哑的笑声。
  她的笑声很不甘情愿地停了,但笑颜依旧,好像天生就是这种笑脸,不知哀愁如何写。
  「姐姐,你是如何发现闵总管的?」迂回问法她装傻,那就单刀直入。
  「喔,我走着走着,就瞧见他了。」
  「你运气真好。」
  她点头,笑盈盈道:
  「我运气是很好,好到就算是下辈子所有的运气都挪用过来,我也不会意外。」
  哼,他这一生最恨的就是她这种人了!他张大天真的眸子,悄悄转入重点,问:
  「那秘密到底是……」
  「我没听啊。」
  「姐姐!」他撒娇:「我只是好奇啊,又不会胡乱传话,你满足一个少年的好奇心又不会少一块肉。」
  「哇,你撒娇撒得好恶心啊,拜托你不要把头靠在我的前面,我会受不了的。」
  深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小心地不让她发现。然后,他用力拉动他脸部的肌肉,笑:
  「……我没有靠着你。」
  「喔,我以前跟师父耍赖皮时,都拿头去撞他的胸口。他一拍我的后颈,我就被迫躺在他的大腿上了。」
  「……那叫做昏迷。」到底是什么师父养出这种徒弟的?他的脸皮不受控制的抽搐,第一次感受到无法沟通的无力感。
  李聚笑微笑道:
  「是吗?拜我师父之赐,现在我要被打昏,可不容易了呢。」
  不管她是在暗示他不要动粗还是在闲扯谈,他终于明白从她的嘴里是套不出什么秘密来,他也没有耐性再去磨她。
  乌云渐散,他的手肤下层仿佛有活物到处蠕动。一条活生生的虫子从他的食指与中指的交接处钻出。虫身极黑,近头处有金色的一点,钻出之后,他的皮肤像是不曾受过任何破裂之伤,平滑而正常。
  虫子沿着衣裤,往下蠕动。
  「姐姐,秘密,我可以保密。」不知道是不是冷风的影响,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天真,反而有些冰冷。
  李聚笑愣了会儿,才忆起他在说什么。她浅笑:「秘密,说出去就不是秘密了。」
  「你真的不说?」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听见啊。」
  「闵总管乃闻人庄的总管,地位仅低于闻人不迫。据说他是回家乡探亲,逾期未回,于是副总管欧阳罪回他家乡寻人,却发现从头到尾他的家乡不在那里。闻人不迫必定交给他什么任务去执行,而显然中途失败了。秘密,必定事关闻人庄,你说了,与你无害;不说,你绝逃不了闻人庄的手掌心。甚至,有许多想知道闻人庄秘密的人,都会纠缠着你。」
  「……唔,哇,地上有虫!」眼明脚快,一脚踏死那条大虫。
  李易欢眯眼,瞳仁中带有真正的笑意。
  「奇怪,虫呢……」没有虫尸,明明她脚底是踩到软趴趴的无骨活体啊。
  「李聚笑,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抬首,瞧见他黑黝秀气的脸庞逼近。「你眼睛有点老儿,难怪,笑起来始终有点假。」跟她比,是有点逊色了。
  「……到底是什么秘密?你坦白说。」如魅似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半眯起眼,白皙无瑕的脸蛋也跟着接近他的脸。
  大眼瞪小眼,鼻息交错,彼此近到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已十六了,并不是毫无经验的小少年,早过了会脸红心跳的时候,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并不会让他有任何的感觉,只是……其中夹带着极淡的熟悉药味,让他起了怀疑。
  「秘密是……我的?还是闵总管的?」她轻声问。
  他回神,讶异她也有秘密的同时,耳力极佳地听见欧阳罪的脚步声,他有些恼怒,但很快放下心来。
  这疯丫头已经被他控制,改日再问也不迟。他眼珠一转,内心已有计较,道:
  「闻人庄里,依你三脚猫的功夫能对付的,怕也只有闻人剑命了,李聚笑,我一向觉得他不对劲。你,就去重挫闻人剑命吧。」闻人庄里,即使闻人不迫没有明白表示,他也可以隐约看出闻人舅甥间微妙的关系。
  任何人、任何事,怎能逃过他的一双眼?
  「他啊……」
  「是啊。」欧阳罪已近月亮拱门,李易欢身形极快,融进黑暗的同时,轻声道:「他居住在闻人庄的禁地,最偏僻的角落里。」
  「果然是在那种地方啊……」
  李易欢闻言,还摸不透她言下之意,忽然见她飞身而起,犹如棉絮般飘然降落在屋脊之上。
  他着实错愕。难道他看错了她的三脚猫功夫?正这么想的同时,见她脚底打滑,差点滚落下屋。
  他很想嗤之以鼻,但欧阳罪已奔进拱门之内,他立刻屏息灭去自己的杀气。
  「你!」
  她回头扮个鬼脸,不知是对着谁,随即,飘然的白衣消失在圆月里。
  欧阳罪身形一扬,立刻直追而上。
  「哼。」李易欢漠然注视空无一人的夜色。想来是无法重挫闻人剑命了,也罢,就让欧阳罪整整那个姓李的疯丫头好了。「运气好吗?哼哼,再好的运气,都会在我李易欢的手里结束,李聚笑,你以为你能靠你的运气撑多久?我啊,最憎厌的就是你这种从小幸福到大,只会仰仗运气的小人了。」这种人的下场,通常只能有一种,由他来执行。
  李聚笑、李易欢,乍听之下,真要以为他俩有关系了。
  他缓缓垂下那浓密而微卷的黑色睫毛,唇畔浮起极冷的笑花。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三章

 

  「哪里走!」
  身后劲风直扑而来。她回头,惊叫一声,见剑锋直逼门面,连忙弯身相避。
  「哇,下手这么狠!」
  「对于奸邪之辈,我一向不留余地!」
  「我是奸邪之辈吗?」
  「杀了闵总管这种正道人士,就算你披了白衣,也不是个好人!」
  李聚笑连闪三招,招招狼狈,退一步立刻转身借力飞向对面屋脊。
  他见状,运气削去她足下瓦砖;她脚下扑空,眼看就要跌落,腰间重心移位,硬生生翻了个圈子,同时抓住机会以左手折下树上细枝。
  「以此代剑吗?恁地看轻我了吧!」
  「不然你送把剑给我好了。」
  「哼,胡言乱语!今日看我追魂剑非削下你那张嘴皮不可!」招招直攻她周身要穴。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她防守防得很困窘、很狼狈,好几次差点滚下屋去,可是心头疑惑很想获得解答。
  「问我为何取名追魂?很简单,这把剑一动手就得要见血!」过了几招发现此女功夫果然奇差无比,全仗灵巧的轻功闪移。
  「不,我是想问,为什么没有剑鞘?」师父曾说,没有剑鞘表示此剑魔性颇重,剑主杀气必然可怕。但,这些都不是她想知道的重点,她一直很想知道的是——「我第一次瞧见你就很想问了,你把剑系在腰间,又没剑鞘,你带着它到处又走又坐,不会反刺伤自己吗?」
  「……」他短暂失神,没有料到她会冒出这种奇怪的问题。
  她扮了个鬼脸,转身欲逃,他立刻喊:
  「李聚笑,闵总管不会将闻人庄的秘密告诉杀死他之人,如今为了证实你的清白,唯有将秘密说出来。」
  「哼。」她哼哼笑笑几声,不理。
  「就算不谈秘密,那闻人剑命呢?」见她身形一顿,他就知赌中了要害。他飞身上前,大声喊道:「我知道你爱慕他、喜欢他,就如同白日你见到的那对奸夫淫……师兄妹一般!」
  她回身,面露极度震惊,说出来的话抖啊抖的:
  「我爱慕他……喜欢他,就如白天那个、那个……」实在无法说完整啊。
  「哼,一见钟情的事我可见多了。闻人剑命长相俊美,又是闻人庄的舅爷,即使没有实权,他的地位仍不可小觑,加上他的气质不同于江湖莽汉,会有女人喜欢他,并不意外。我早就发现你时时刻刻注意他,看他的眼神充满迷恋……」
  迷恋?有吗?有吗?她捧住双颊,不敢相信。
  「三更半夜,你飞檐走壁,为的不就是去私会他这个情郎吗?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有没有情,那可就难说了。」
  她微启双唇,讶道:
  「你在说什么啊……」害她脑袋乱轰轰的。
  欧阳罪撇下冷唇,怪她的装模作样,直截了当道:
  「不就说,你迷恋他、爱慕他,巴不得与他情话绵绵、恨不得与他共谱连理吗?」
  她错愕万分,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瞧,你在笑了!」笑得多淫荡啊。女人,都是一个样儿的。
  「哇,连我在笑你也瞧得出了。」连忙抚上没有血色的唇瓣。多冤枉啊,她就说她这一对笑窝害死她了,明明她头皮发麻,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还能说她在笑?
  天地明鉴啊!
  光是说迷恋他、爱慕他,就让她浑身发颤。情话绵绵、共谱连理……天,她自幼在山上长大,在师父身边学习写字背书,可是师父从来没有解释什么叫「芙蓉帐暖度春宵」;下了山人多嘴杂,再粗俗的话她也听过,才知道……脑中蓦然浮现一个美丽的裸背。糟糟糟,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她又要喷鼻血了!
  「咱们可以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
  「帮我?」她一时回不了神。
  「你若愿意将秘密告诉我,并发死誓不再告诉第二人,我愿为你向闻人不迫证实你的清白;再动点手脚,让你委身于闻人剑命,这样的条件,对你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夜色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极大,她咽了咽口水,抖抖身子。
  「你要动手脚?什么手脚?」把闻人剑命五花大绑送到她面前吗?
  「话何必说得太白?闻人剑命一向不动七情六欲,要你委身,自然得借助春药了。」
  「春药……拜托,别让我幻想……」一幻想,浑身不对劲。尤其她以胡思乱想见长,一提到「委身」、「春药」,会让她很不规矩地想到白天不小心撞见的「裸身奇景」。
  闻人剑命的裸背……天,她要头晕了。
  「你不肯?」他眯眼。
  「闵总管的秘密,我根本没有听啊。」她哀叫。
  「你找死!」他一怒,快如闪电的飞身逼近,剑锋直攻她的门面,见她轻松侧身相避,他行剑动作不断,身若飘絮,自认三招之内……不,五招……十招……
  愈来愈惊讶,见她明明以左撇子之身挡剑,挡得如此狼狈,怎能连避数招而不落败?他心一狠,痛下杀手的同时,忽见她消失在眼前,只留下他砍落的白色袖袍。
  药味在身后!
  全拜今晚南风之赐,他立刻回身——
  「哎呀,不妙,被发现了。」嘴里说是不妙,依旧没有换下脸上的笑意。
  事后,欧阳罪自认绝对能接下她那一招的,只是刹那的震惊,让他犯了兵家大忌。幸而她的功力普通,没有好到能在一刹那间取下他的首级——
  当时的他,震惊无比啊!
  闻人庄的功夫一向只传闻人姓,绝不外传,而他之所以学到闻人家的剑术,全仗他们施舍;甚至他敢断言,这世上唯一学得闻人剑术的外人姓,只有他欧阳罪。
  所以,当她从背后偷袭的那一招,很粗糙、很笨拙,只具形而未达意,但,他仍然认出这是闻人剑术最简单的一招,也是在危急之中最能制敌的一招。他顿时僵硬,然后她扮了个鬼脸,枝条抵在他胸前时,拂手一丢,人便消失不见。
  等他回神之后,连忙在夜里四处张望。
  「在那!」他眼尖,瞧见远处屋内回廊有黑影,立刻飞身落地,奔向该处。
  未久,伏在房檐下的李聚笑翻身而起,没有费神瞧欧阳罪是否去而复返,只选了偏僻的方向飞跃而去。
  黑夜里,白色的身袍遇风飘扬,飞姿轻盈,宛如无骨身躯,融进风速之中。
  双足几乎不点屋瓦,最后停在一栋屋子之上。
  放眼所及,已到闻人庄的最偏僻之地。弯眸微流疑惑,忽闻屋内传出细微的泣声——
  「舅舅,我受不了……」
  「你最好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你必会后悔。」
  她闻言,慢慢垂下眼,盯着脚下的瓦片。
  「舅舅,如果不能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呢?那华师傅简直是天杀的混蛋!三不五时就来报讯,今天又来说江湖上有哪几个新人武功高强!倘若他们来找我挑战,我打不过,坏了闻人庄的名声,教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下的爹跟外公……呜……」
  「坏了就坏了吧。」淡漠的声音带丝绝情。「你再说下去,会更懊悔的。」
  「呜……名气大也是很辛苦的。你不是江湖人,不知道成名后的痛苦,那个混蛋华师傅,准是看穿我会心惊胆跳,三不五时来耍我一下——」
  「他没看穿,你做得很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我没丢了闻人庄的脸吗?舅舅,上个月才来个后生小辈,在庄前叫嚣,要跟我挑战,以为打赢了我,就可以取代我在江湖中的地位。我吃饱闲着,成天等人来挑战吗?我还有事做,还有一座庄园要管。我置之不理,他竟在外头放话骂起闻人祖宗十八代来,我还得一笑置之,我怎么这么委曲求全啊,呜……」
  「你尽量哭吧,待会儿你会哭不出来的。」
  「舅舅,你是听烦了我的抱怨是不是?我只剩下你可以哭诉啊……身为一庄之主,连闵总管死了,我还得维持庄主的威严,只能躲在你这里掉泪……舅舅,我真的只剩下你啊,你不要离开我……」
  屋顶上,李聚笑露齿一笑,空洞迷乱的瞳眸读不出任何思绪来。然后,她踩住一片瓦,一使劲,脚下瓦砖尽碎,整个身子重心不稳,笔直地跌落屋内。
  「是谁?」惊慌失措的男声喊道。
  ◆  ◇  ◆  ◇  ◆
  灰蒙蒙的尘埃弥漫整个屋内,碎瓦小砾纷纷落下,她眼也不眨地,正好降落在圆凳上。
  圆凳的对面坐着一个人,像正在独自赏月饮酒……嗯,从屋顶的破洞往外看去,的确能品赏圆月。
  这人,依旧是一袭蓝色的衣袍,俊美的脸庞很平滑,看不出一丝恼怒或皱纹,仿佛从天而降的,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毛毛虫。
  胸口又传来熟悉的痛感,她不在意,暗扮了个鬼脸,笑嘻嘻道:
  「真巧啊,贱命公子。」
  凤眸平静无波,淡淡更正:「在下闻人剑命。」
  「真可怕,好像不管我想什么你都能摸个透,到底你是打哪儿瞧出蛛丝马迹的?我的脸会说话吗?」
  他阖言,注视着她那张有点瘦弱又过于苍白的鹅蛋笑脸。她的眉毛有点儿浓,眼眸透着坦率的光彩,唇色淡白而小,有几分男孩子味,看起来像是一个天真烂漫不知江湖凶险的小姑娘。
  她的脸,不会说话,可是,他却能看穿她顽皮的心思。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有点讶异。
  她捧着被瞧到有些发热的双腮,笑道:
  「我的脸说了什么话吗?」
  「姑娘深夜拜访,有何要事?」
  好严肃的口吻啊,平滑的脸皮连条青筋也没有,害得她也不得不正襟危坐,正色说道:
  「我是来赏月的,不小心掉了下来,明儿个一早,我再来帮你修补屋顶。」
  「这倒不必。你是闻人庄的客人,这点小事自有他人包办。」
  「我是客人啊……也对,迟早要走的,不像你,复姓闻人,所以能留下。」她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仿佛想看穿他平静脸庞下真正的情绪,偏偏他如老僧入定一般,真教人以为她只是个由正门拜访的客人,接待完了从此不交集。
  从此不交集吗……思及此,心口又一阵绞痛,喉咙涌上一股太熟悉的甜味。
  「李姑娘?」
  「哎啊,你在这里饮酒赏月吗?」她的笑脸充满光彩,掀开覆在桌上的帕子,两盘小菜,一壶酒,两副碗筷。她用力眨了眨眼,似笑非笑地:「你习惯一人当两人啊。」
  「……嗯。」
  「那多寂寞,我陪你!」她很豪气地拍着很平的胸脯,笑道:「以前都是我陪我师父的,他嘴里老嫌我吵,可是我知道他口是心非。」
  伸手拿起酒壶,见他没有阻止,便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顺便将喉口那股甜味一块灌进肚里。
  「我听人说,贱命公子……」
  「剑命。」
  「哇,我已经很努力做到面不改色了,你也能看得出来?」见他的神色丝毫没有动摇,不敢再闹他。她笑:「我听人说,不,是很多人说,闻人庄有个蓝天公子日日夜夜受尽外甥的虐待……」
  「咚」地一声,床脚下发出剧烈的撞击,她顺势瞧去,及时看见床铺明显震动一下。
  眼珠子慢吞吞地移回到闻人剑命俊美的脸庞上,他不动声色说:
  「最近耗子很多。」
  「喔……说起打耗子,我可就有经验了,你需要我帮忙吗?」
  「在下心领。」
  她也不在意,又灌了一大口,一路热辣到腹间,他仍然没有阻止。她又笑:
  「我啊,曾有一度以为我师父快成仙,所以特地去翻佛书,可惜我没有慧根,老记不住……」笑意不变,神色却有点疑惑:「十八层地狱里,有没有哪一层叫闻人庄的?」
  「闻人庄在阳世间。」他沉静地答。
  「是这样啊……那你成仙了没有?」
  他注视她。「我是人。」
  「是人啊……」她笑喃着,神色有些恍惚,仿佛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阴阳两界哪一方?他是人,对她却异常冷淡,对她如对初识之人。难道他真的铁了心?还是,从头到尾,她一直在作梦?
  「李姑娘?」晕黄的烛光与银辉在她小脸交错,形成她神色的诡谲,同时露出她的眉间至鼻梁中段有一条淡青线。
  他眯起凤眼。
  她回神,很快地笑道:
  「对了,我还有听说哦,听说你外甥要为你招亲呢,他那人啊,八成想把你弄出闻人庄,好达到独霸闻人姓的目的。这可不是我说的,我只负责听,听说听说,总要有人说、有人听的。」见他目不转视地看着自己,她心里极为高兴,正要把所有的听说一股脑儿全搬上来,床底下忽然又传出极大的震动,让人难以忽视。
  她很无辜地对上他无波的瞳眸,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神秘的床底下,然后再相互对看上一眼。
  她冲他一笑。
  「是耗子。」他答。
  「你屋里耗子真多,怎么睡?我来帮你打吧——」她跳起来,奔向床脚。
  「等等。」终究没有她灵巧的身形快,只来得及抓住她……光滑细腻的藕臂?这才发现她藏在桌上的右手肘竟被人撕了一截袖子。
  是谁撕的?内心竟是微微不快,一时之间不由得松了手。
  她奔前蹲下,很快掀起垂至床底的罗帏。
  一张黑漆漆方正的脸庞正被斜挤在床下跟地砖之间,高大的身躯侧压在地上,四肢很不自然地挤在胸前,看起来很像是临时硬塞进去的。
  老实说,如果不是那一双震惊的眼珠跟洁白的牙齿还有点生气,她真的会以为这人已经驾鹤西归了。
  「是贼吗……」她喃道。
  身后,已有微恼的轻叹。
  「那是我的……小厮。」
  「原来是小厮,躲在里头做什么?」
  「……不是躲,那是他就寝的地方。」青筋微微跳动,他不自觉。
  「原来如此。那你好好睡,小心有耗子啊。」语毕,还很好心拉下床帏,遮住他那双疑似很愤恨的眸子。
  她起身,闻人剑命立刻趁她不备,翻袖握住她裸露的纤臂,逼得她不得不被动走向门外。
  「夜深了,李姑娘请回房吧。」
  「你这样赶我,真是无情。」
  「大半夜的,一个大姑娘待在男人房里,总是不妥。」
  她张圆了眼,指着自己又看看他,欲言又止的。
  孤男寡女,男人与女人……他是指他俩吗?
  原来,他一直是男人哪!
  微偏着头,视线仰上,正好对上他俊美的五官。是啊,他的神色是十足的冷漠,可是拥有这样神色的脸皮却是很好看的……好看到……唔,她一辈子不想离开了。
  她痴痴望着他,瞳眸之间显着迷惑与贪恋。
  他闭上凤眼,再张开时,带点无奈。
  「你闭上眼。」
  扑通扑通,心跳竟不受控制起来。她是不是在紧张啊?她紧张什么……
  「我是叫你闭上眼,不是把眼珠瞪出来。」
  温热的掌心愈逼愈近,直接覆住她的双眸,她心一跳,刹那间耳鸣了。
  眼内一片黑,身躯顿时敏感,他只手抵住她平坦的腹部,掌心缓缓沿着她的曲线往上。她吞了吞口水,头有点晕了……
  掌心移到她喉口,一股腥臭味跟着涌上,听见他冷静地说:
  「把嘴打开。」
  她涨红脸,依言。
  修长的手指探进她的唇瓣之间,好像在拉扯什么东西,那腥臭愈来愈重,喉咙好痛,像在跟他的力气拔河。随即,他的掌心自她眼前挪开,她有些迷惘,又感到身背被轻拍了一下。
  她张口欲呕,他迅速拉出一条黑色的……哇,是虫?什么时候她饥不择食到去吃这么一条大虫……要吐了,不能忍了!
  啪啦啪啦的,方才的酒一并全吐了出来。
  闻人剑命在旁冷视。她的体内似乎百毒不侵,以致毒虫一入体就死,但她也太迷糊,连虫尸留在体内都不知道,她的师父究竟如何教她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姑娘的身子虽可抗毒,但还是要防范周遭之人才好。」他道。
  「周遭?」她泪眼汪汪抬起小脸,努力回想一阵,然后展颜笑道:「我周遭不就你一个人吗?要我防你吗?」
  闻人剑命闻言,顿觉一阵阵凉意拂过背脊,异样的感觉再度袭来。
  「师……蓝天公子,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短命鬼,你会如何?」她摇头晃脑,很好奇地问。
  「生死有命,我能如何?」他答。
  果然不出所料啊。她开怀笑着,身后的拳头紧握,喉口湿湿甜甜的。她笑:「能看到人活着,真是件好事啊。至少,我好高兴,我不用每天奢想……」原要再说下去,但喉咙的甜意无法再压抑,只得及时紧紧闭上嘴。
  凤眸直勾勾望进她眼底,然后平静地问道:
  「李姑娘,以往我都是怎么称呼你的?」
  她张圆了眸。
  「你是我的妻子?还是我倾心之人?」
  她脸蛋犹噙笑意,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神色自然,说道:
  「我不小心遗落了一些回忆。李姑娘,你是我回忆里的一部份吗?」
  她傻眼,双掌及时捂住唇,连带着遮住她的半面。他只能从她的眼神里得知自己果然没有料错。
  从第一眼交叠的刹那,就知眼前这姑娘对他有情意,视线时刻纠缠着他。他不以为意,这种一见钟情,他看得太多,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方才,她言谈之间透着异样,仿佛极力隐藏着一个与他有关的秘密。那时,他才明白,她眼里的情意是经年累月的。
  那,他呢?
  他对这个叫李聚笑的小姑娘呢?
  「原来……你……哈……哈哈哈……」她的笑声细碎干涩。「呕」地一声,终于不受控制一呕再呕。
  「李姑娘!」
  闻人剑命见她身子一软,飞身及时捞住她的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6
第四章

 

  夕阳西下,蓝天园里亭台楼阁内,俊色男子倚着雕栏,只手捧书,微微托腮打盹。
  「嘘,小声点,舅爷打盹,别惊动了他,摆下素菜就走。」家仆轻声道。
  「这也难怪他累,一个斯文人,还得应付这么多事。昨儿个晚上女厢房的李姑娘昏倒在蓝天园里,到现在还没醒来,今儿个一早,与闻人庄世交的『静玉山庄』大小姐突然来访,庄主竟将她带来蓝天园里见舅爷,我听马厩的人说,是庄主叫欧阳副总管连夜请大小姐来做客的,分明有心……」
  「嘘嘘,别惊扰舅爷,这些事咱们都不能管的。」
  未久,只允男仆进来的蓝天园安静了,一如过去一年多的岁月。
  他托着腮面,半垂着眸,像在沉思,任由身后的晚饭凉了。等到他抬起凤眸,天已初暗,家仆已挂上琉璃风灯。
  她还没醒吗?
  他起身,没有取下风灯照路,便往女客厢房而去。
  闻人庄庄园占地极大,重要地方皆挂上风灯,不常经过的路便是黑暗一片。靠近女客厢房前,一片黑暗,他仿佛能在黑暗中视物,巧妙地避开擦身而过跌跌撞撞的家仆,那家仆完全没有发觉他在场,只咕哝道:
  「这么黑,早知取灯过来了。」
  等离去之后,他走到厢房前,停步,瞧着一名少年翻窗而入。那少年与他曾有数面之缘,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带他进庄。
  他徐步走到窗台前,从半掩的窗口往内看去,那少年坐在床缘,倾身靠向床上的人儿。
  顿时,闻人剑命眯起眼,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境竟有几分恼怒;而后,那少年哼笑一声,无声无息离开了。
  他盯着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走进客房。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小脸微白,唇边含笑,这笑他看得很熟了,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噙着这笑。
  她当真是真心在笑吗?
  昨晚,她昏倒在他怀里,请大夫过府诊断。那大夫说她只是醉倒,并无大碍,只是——
  「小姑娘根基打得不好……幼年必受过重伤,伤及心脉,看她样子曾学过武艺,强身最好,若是为杀戮而学,那可就伤身再伤身了。舅爷,你可要好好注意了。」
  不是他的责任,要他注意什么?眼神转向床边睡得很熟的年轻脸孔,她的唇色艳若桃李,指腹抹过才知那是斑斑血迹。
  「她的性子如何?」老大夫问。
  「我不知道。」几次见面之缘,即使过去曾有牵绊,但如今他记忆已失,岂能看穿她的本性?
  「那我就坦白告诉舅爷吧。小姑娘先天条件很差,中段有高人调养,可惜后期失调甚重,若是可能,最好学你一般修身养性、无欲无求、喜怒不形于色、冷眼旁观,七情六欲全当废物来看……」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
  「咳咳咳……反正老夫送你一句话:心头一口血,足抵十年命,大悲大喜切莫再缠身啊。你要记得,老夫这话已是十分的含蓄了。」
  送给他?身子出了毛病的,不是他,送给他做什么?
  那大夫医术高超,当日曾在鬼门关前拉回他。对她的诊断要有误是很难了……
  短命鬼啊……那老大夫只差没这么说了。
  凝视她苍白的睡颜许久,忽觉她身子起伏几乎是没有了。他瞪着半晌,缓缓探向她的鼻息。
  还有呼吸。
  她还活着。
  不知不觉暗暗吐了一口长气,又望了她良久,望到连闭着眼也能清楚勾勒出她的容貌来——即使勾勒得出来又如何?对她毫无印象啊……
  「啊!月亮!师父!月亮出来了!」突然间,她坐起来扑住他的腰。
  他皱眉,要推开,而后发现她仍睡得很熟,只是在梦呓不断。她小脸歪歪垂在他腰际,唇瓣还在笑。
  她到底在笑什么?
  拉下她的右手,不经意看见她的掌心全是疤痕,杂乱的疤痕里有一个淡淡的半月烙印。
  他垂眸,不语。
  漫漫长夜,女客厢房里——
  他,一直在。
  ◆  ◇  ◆  ◇  ◆
  两天后——
  「她……睡得好安详……」
  「是很安详。叔叔,你是不是想说,她实在不像是将要死之人?」李易欢坐在床头,像个天真孩子戳着她薄薄的脸皮。
  「大夫说她只是累极,精神一松,睡饱了就没事……」
  「闻人庄请来的大夫是城里的脓包大夫,那种大夫只能诊一般病症,能看出什么了不起的症状?要我来说,我会说她的血里藏着不该存在的虫毒,那种虫毒通常只能控制一个人的心志,嗯,是她的运气不佳,抽中下下签,体质无法与我相融,这种体质我至今只遇过三个,她算第四个,叔叔,你运气算是很好了。」他头也不回地笑道。
  「她……她与你无关,为何要害她?」
  「我不就说她运气不好了吗?」李易欢哼笑:「你应该值得庆幸,你没像她这么槽,连自己下了九泉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叔叔,我现在要陪我的朋友走最后一程,你可以离开了。」
  他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听见迟疑戒慎的脚步远离,唇边才绽出残酷的笑来。
  「李聚笑啊李聚笑,你不说你运气很好?有本事醒来给我瞧瞧啊!」他戳戳戳,简直以戳她的脸皮为乐了。
  她的肌肤苍白柔软,摸起来滑腻腻的,不像与他曾有过鱼水之欢的女子们,皮肤粗硬而黝黑……他一向讨厌中原人,男女皆然,部份原因在于他们瞧起来像一团恶心的白肉,自命清高却又禁不起大风大浪。
  「不过,我一看你更讨厌。」戳戳戳,她连昏迷也犹带笑意,仿佛从出生以来就不解忧愁。他见状更为暗恼,咬牙俯近她的睡容,瞪着她。
  浅浅的呼吸喷到他的脸上,他阴狠地笑道:
  「你说你运气好,好在哪儿?百壳虫为我所养,日夜饮我的血为生,李聚笑,不瞒你说,我浑身上下都是毒,连我一眨眼,都可以死人。你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
  他一撮黑发垂到她的脸颊,更显她的苍白透明。
  「打第一眼我见到你就讨厌,巴不得将你从我眼前抹去,为什么?」连他自己都猜不透啊。一见到她,内心就起了强烈的厌恶感。「好可惜哪,现在闻人庄上下都在谣传,一个不速之客迷恋上闻人舅爷,可惜庄主属意世交之女。」
  他轻笑,充满得意,指腹忍不住再度戳着她的脸皮。
  「庄里有什么秘密逃得过我的眼?你以为为什么我没跟着一群江湖笨蛋抢令牌?那令牌是另有玄机,你这蠢蛋,闻人剑命曾经就在你的掌心里,可惜啊,你连令牌的意义都不明白就交了出去……也好,总比知道了却无福消受好。」
  戳到她的脸颊通红无比,他满意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唇上笑痕有些淡,平常连眉毛都会笑的,如今额面微皱,有点痛苦的样儿。
  梦到牛头马面了?也该是时候了。
  「闻人不迫要为你心目中的蓝天公子比武招亲。那结亲令牌共计二十面,分由二十个人送往江湖中有女儿的武林世家,静玉山庄已持结亲令牌来了。我猜啊,那闵总管必定还来不及送到,就遭莫名惨死。人人都以为闻人不迫重金悬赏,是因令牌有鬼,哪猜得到他是怕为自己挑错了舅娘。好可惜哪,李聚笑。」愈来愈想开怀大笑,可又怕被经过的人发现,他只能隐忍。「你,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日我若还记得你这号小人物,我会在那擂台前,拎着你的牌位,让你瞧瞧闻人剑命的妻子生得如何模样……」话未完,突然见她猛地张开眼。
  李易欢吓了一跳,一时之间目定口呆。
  「就是你!」她突然勒住他的衣领。
  「你……」
  「是不是你老戳我的脸,戳得我连场美梦都来不及作完!」
  「……」
  「好痛喔,戳到连牙都痛起来了!咦,对了,你是谁啊?」
  「……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你会记不得我是谁?」
  李聚笑闻言,愣了下,暗暗观察他的脸。
  「嗯……有点眼熟……」她很含蓄地说。
  他眯眼,顿觉双手好痒。她装傻装得太彻底了点吧?如果说他是路上随便一抓就有的路人长相,他无话可说,但他的肤色很明显透露出他非中原人士,她的眼界能有多大?最多也只看过一个异族少年而已吧!
  「方才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她讶问。
  他暗暗吸口气:「你昏迷了这么久……」怎会再清醒过来?她的样子绝不像回光反照,还是,有人为她解了毒?
  「我睡了很久吗?」难怪浑身骨头好酸,好想伸懒腰。「我喝醉了就是这样,有一回我偷喝了我大师父的酒,结果睡了三、四天,从此我师父再也不准我碰。对了,我睡了几天?」
  她用力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看见他黝黑的额面出现暴裂的青筋。
  忽然间,他冲动地伸出双臂,掐住她的脖子,失控骂道: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我掐死你——」就不信你死不了!
  「哇,哇——死人了!会死人的!」她惨叫。
  就是要你死啊!差点脱口而出。他的双眼暴凸死瞪她的笑脸,紧紧咬住牙根,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慢吞吞松开那双很想暴行的双手。
  「你……原来是喝醉了啊。睡了三天,一定很渴了吧?我帮你倒杯水。」他极力放轻声音,倒水时背对着她,手指拨了拨,微不可见的粉末立刻融于茶水之中。
  世上只有他不想害的人,绝没他害不死的人!
  李聚笑目不转睛地瞧他,浅笑道:
  「你笑起来真有点阴险呢。」
  「姐姐,我才十五岁,只是个孩子。」他强调:「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天真活泼表情多变是自然,是你多想了。」
  「也是,你不说,我也实在看不出你才十五而已。」她笑眯眯道。
  「……」忍气吞声亲眼目睹她饮下茶水,他笑了,神态轻松地坐在床缘,柔声说:「姐姐,我娘啊,曾经告诉我,这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是有运气,而没有实力者;第二种有实力,而没有运气者;第三种则是运气与实力兼俱者。通常第三种人极为少数,这种人多为上位者,好比闻人不迫。我娘还说,倘若有一天我遇上了这三种人,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而现在,我的确明白该如何做了。」他微笑着,心情太好。
  李聚笑想要掀被又忍下来,笑道:
  「好巧,我大师父也说过呢……他说,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我师父,第二种是我爹娘,第三种则是我。当有一天,我明白这句话时,就是我选择的时候了。」
  「……」李易欢眯起黑瞳。「你在耍我?」
  「咦,有吗?我可是很认真的呢。」她浅浅一笑,然后低哺:「如今我明白了,可是,我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瞧,我俩挺像的呢。」
  她语气似是正经又带笑,李易欢一时之间竟无法读出她笑脸不是在耍他,抑或认真的?
  「对了!」她问:「我叫李聚笑,你叫什么啊?」
  是在耍他!
  「我姓李,叫李易欢。姐姐,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曾忘过我姓名的人。」他笑道。
  「喔……不好意思啊。」她有点腼腆:「我忍了很久,你一直坐在床边挡住我……算起来我也忍了三天吧?你能不能扶我到茅房,我内急啊!」
  「……」他闭上眼,再张开眼时充满笑意:「好啊。」
  就让你死在茅房里吧!死在茅房里吧!他内心诅咒着,扶她起身的同时,又闻到淡淡的药味,跟他幼年时的气味很像……难道她跟他一样,小时多病?
  蓦然间,他听见脚步声。
  一个是闻人不迫的,一个则是……闻人剑命?
  他暗咒一声。他与闻人剑命仅有数面之缘,都是远远的打过照面而已,彼此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但出于本能,他在闻人庄这些时日,绝不正面对上闻人剑命。
  他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将眼前的少女搂进怀里,唇边露出贼兮兮的笑。
  「唔……」闷死她了!李聚笑一时不察,只觉满脸被硬塞进一堆骨头里,痛得她想哇哇大叫,声音却消失在他讶异的叫声里。
  「啊,蓝天公子,你怎么来啦?」李易欢连忙害臊推开她,让她一头撞上床柱。
  哇,够狠!她眼冒金星。
  「我每天都来。」闻人剑命平静说道,凤眸移向衣衫有些凌乱的李聚笑。他仿佛视若无睹,走到床前,问道:「李姑娘,你好些了吗?」
  「唔,嗯。」暗地瞪了李易欢一眼,却不太敢看眼前的男人。总觉得,一个遗落记忆的闻人剑命很陌生。即使,现在他的眼瞳里映着她的身影,她也明白对他而言,她的名字叫李姑娘,而非其他……
  闻人剑命半垂着眼,凝视她略嫌无措的神色,淡声道:
  「既然不能碰酒,以后也不要碰的好。」
  「是。」她很乖顺地答道。
  「姐姐,我晚点再来探你。」李易欢亲热地笑道,内心暗补一句:晚点再来探你的尸身,为你上二炷香啊!
  临走前,眼神直觉往闻人剑命瞥去一眼。他的背影不动如山,站在床边,像座高山,挡去了任何危害到床上人儿的可能性……他暗笑自己的想象,摇摇头走人也。
  闻人剑命撩起袍角,坐在床缘,拿起空杯打量。她暗叫不妙,好想跑茅房啊。
  「李姑娘,你跟他的交情不错?」他垂眸道。
  「啊?」
  「以后,他经手的东西你一律不要碰。」
  「喔……」如果托他抱她冲茅房……不不不!她不要啊!在他陌生无情的眼下走进茅房,那太太太丢脸了!
  可是、可是以前她能死皮赖脸跟着师父冲茅厕,为什么现在一想到就脸红尴尬?
  「最好也离他三尺以上。」
  「喔……」她心不在焉。
  「李姑娘,我打算这几天出门。」
  此话一出,果然立刻引起她强烈的关切。她脱口:「你要去哪儿?」
  优美的唇形几不可见的微扬,清冷的调子依旧,平静道:
  「我想回老家祭先父。」
  「老家啊……」他指的老家该不会是……很想问,但不能也不敢问。
  「你该知道我遗落了部份记忆。」他自动在「无意」间为她解惑,道:「一年半前,不迫跟闵总管在白云山某处悬崖下找到我,当时我伤重濒死,足足养了半年的伤,清醒之后,我记得先父的名讳、记得外甥闻人不迫,记得我姓什么叫什么,唯独我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完全没有。」
  「是……是这样啊……」
  即使她犹带浅笑,闻人剑命仍注意到她的紧张,指腹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顿觉她体凉而冒着冷汗。
  果然与她有关啊……
  「我记不得之处,不迫为我补上了。我自幼身差,与先父住在白云山上,平日我就住在那处悬崖附近的老家里。先父的牌位虽已迎回,但我想回去看看,说不得我会有点印象……」话方落,就见她的笑脸微微变了。他将一切尽收眼底,并不戳破,只平静道:「李姑娘,你愿意陪我回去吗?」
  「什么?」她吓了一跳。
  「舅舅!」闻人不迫在他身后低声警告。鼓吹他回白云山,可不是要他带着李聚笑走!
  「不迫,你不是有事要问她吗?」他头也不回地。
  闻人不迫原是站在其舅身后,后来勉为其难跨出一步摆好姿势,让床上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侧面。
  「李姑娘。」闻人不迫对着正前方的矮柜,沉声问:「我听欧阳提到,是你巧遇闵总管,为他造坟,还有一个秘密托你转述……」
  「我没听,所以无法转述。」圆滚滚的眼珠落在闻人不迫的侧面上,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你说没听,闻人庄绝对相信。即便闵总管有着闻人庄的秘密,在下也敢说,这个秘密对于行事光明磊落的闻人庄绝无影响,我真正想问的是,你师承何处?何以功夫招式与闻人剑术相仿?」
  「我功夫是我大师父教的。他从来没告诉我他叫什么,不过……」她暗暗瞄了眼闻人剑命,若无其事道:「有人曾说,大师父人如其名,所以,我猜大师父的姓名之中应该有个『疯』字。」
  「风?」闻人不迫立刻转过脸,对上她的视线。一见她眼露怀疑,他以最快的速度扳回自己的脸,再度锁住正前方的柜子。「莫非,是外公?」
  愈想愈有可能,虽然闻人功夫不外传,但他外公人老疯癫,若哪天跳出个闻人派掌门,他都不感到很惊讶,只庆幸外公人老,教出了一个功夫很差的女徒弟。
  他正色道:「听说外公早年喜爱云游四海,想必在外头收了你这名女徒弟……」
  在此之前外公仅将全部绝学传授其女,听说舅舅也只在幼年学了一点健身之法,而他自己则是由母亲所教,算是外公的徒孙……
  这种辈份一算下来,岂不是——
  「你是我师叔?而舅舅是你师兄?」闻人不迫不由自主瞧向这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
  「师师师师……师兄?」她的笑脸有点僵硬,尤其在闻人剑命的注视下,顿感头皮发麻。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他一进来,那双冷漠又细密的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上。
  「李姑娘,你的确曾说过你师父以八十有三高龄寿终正寝,正与先父相同。不迫猜错了吗?」
  他的问话看似一个简单的疑惑,但在她耳里听来,仿佛是一种试探。她有些迷惑,对上他那双什么都不知道的凤眼……
  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内心反复再三的念着。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以这样坦然的眼光看她,才会处处试她吗?她闭上眼,再张开时,展颜笑道:
  「我从不知我大师父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闻人剑术,如果你们认为我使的是闻人家的功夫,那我就是你的师妹。」看向闻人不迫,笑得更开心:「你的……」
  「师叔。」闻人不迫脸色肃然,语带恭敬。
  「乖,师侄。打你一进门起,你老侧着身子,不让我看清你的长相,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好眼熟啊……」
  「眼熟?」闻人不迫方正的面容露出讶异:「怎么可能呢?我可不记得曾见过师叔你啊。」
  「我确定你让我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呢。」
  「那必是师叔你误认了,我绝对不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不该出现的地方让你瞧见。」犹如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势,足以让任何人相信他每一句话。
  李聚笑想了下,搔搔发尾,看向闻人剑命,发现他仍专注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心虚避开,忽地击掌叫道:
  「我想起来了!」
  闻人不迫立刻强行插入,快速道:
  「对了,舅舅,你不是说想跟师叔一块回老家探探吗?那正好,师叔既是外公的弟子,前去扫墓是理所当然,我去吩咐下头准备准备。」不待说完,人早已离房。
  「哇,走这么快啊,我只是想说,他长得跟你……师兄有点儿的神似呢。」像火烧屁股似的跑了,真是……独留陌生的闻人剑命,让她实在有点不习惯也很想推开他,直奔茅厕。
  她内急,很想去拜访一下啊。
  「李姑娘,你身体可有不适?」他问。
  「我好得很,只是醉倒而已。」她笑,眉毛有点下垂。
  她像刻意避开这话题,他也不强迫,改而问道:
  「那日你喝了酒,多少有些神智不清,我等了你三天,就是要问清楚,你当真不曾见过我?」
  她笑着摇摇头。
  「不是我妻子?」
  她的脸有点红,仍是摇着头。
  「也不是我心倾的姑娘?」见她依旧摇头,双腮红晕漾深,他的怀疑还是无法从根消除。
  「那个……」她很不好意思地说,圆圆的眸子蒙上一阵透明的水气,带笑,可是笑得很腼腆,不似她平日爽朗开心的笑。
  闻人剑命心中一动,微倾上前去。
  她小声笑道:
  「今天天气很好啊……」
  「嗯?」
  「我记得茅厕附近的风景很美,师……师兄……」唇角绽出一个好小、好害臊的笑花。「能不能麻烦你抱我过去看风景呢?我好想好想看,简直是急得要命!」
  「……」
  ◆  ◇  ◆  ◇  ◆
  「舅舅,你在茅房附近做什么?」
  闻人剑命回神,淡淡瞧了他一眼,答道:
  「赏风景。」
  风景?闻人不迫看了看附近唯一一株老树,从不知道一株老树就能让他这个舅舅赏得这么认真。
  「舅舅,先前在她房里不方便说话,现下你告诉我,为何邀她同行?」闻人不迫质问道,内心微微不悦。「我赞成你回白云山一阵子,可不是要把你跟她兜在一块的!」
  「这事我自有盘算,你不必多管。」
  闻人不迫暗恼,道:
  「这事可以缓提。舅舅,静玉山庄大小姐正等咱们一块用饭呢。」
  「我对她并没有兴趣,你不必再撮合了。」
  「舅舅,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是而立之年,为闻人家开枝散叶是你应尽的责任,就算不喜欢静玉山庄大小姐,没关系,还有其他……」
  「其他?」
  「呃……将来有机会,也许会遇见其他姑娘。」当然不能明说庄前比武招亲擂台正近完工,他对庄内所有人吩咐,不得主动告诉舅爷。
  「闻人家有你就够了,不必太过寄望我。」
  「舅舅,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是江湖中人,不必像我打打杀杀过一生。你的条件也极好,没有几分姿色跟能耐的女子是绝配不上你的。」例如那个小师叔。「此次,我极力鼓吹你上白云山祭祖,不是要你给小师叔机会。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迷恋你迷恋得紧……」
  「是吗?」唇角隐含有笑。
  「若你只是想要有人相伴,我去跟静玉山庄大小姐提,她必满心欢喜,我瞧她对你也是迷恋——」话未完,就被打断。
  「你要敢自作主张,我就回白云山上去,不再下山。」
  好冷情的答复啊,闻人不迫内心一阵受创,哭调一起——
  「舅舅,我就只剩下你这个亲人了!我是关心你啊!我总觉得那姓李的小师叔有点问题,你这么快就跟她走近,太不符合你清冷的性子,我怕你是被狐狸精所迷惑啊……」原是沉稳威严的神色,一眨眼转为沮丧可怜。若不是身在外头,他真的会痛哭失声地抱住舅舅的大腿啊——
  忽地,他耳力极佳,听见附近茅房的门被推动,他立刻往后一跳,像变脸似的,英俊的脸庞恢复原状,沉声说道:
  「舅舅,不要怪我没有劝告你,站在同是亲人的份上,我绝对拒绝李聚笑改姓!想入闻人门,除非从我身体踏过去!」他将满腔怒火藏在沉稳的神色之下,拂袖而去。
  「哇,你还在这啊?」李聚笑捧着双颊,瞪眼笑道:「我可以自己走啦,师……师兄。」还是叫得不习惯啊。
  闻人剑命转过身瞧她一眼,淡声道:
  「我并没有等你。」
  「喔……」你要等我,我还害臊呢。
  「李姑娘,之前我靠近你时,曾闻到一股极淡的药味。你……身有宿疾?」
  「没啊!」她笑道:「我身壮如牛,连我大师父都说,我可以面不红气不喘地连爬两座山头呢!」
  她的笑,看起来很爽朗,浑身上下散发无病无痛的健康气息。他的视线落在她略脏的白衣,衣襟上有点呈黑状的污渍,不去推敲,不会联想到是血;她的肤色异样的苍白,不去注意,会以为她天生丽质。
  「师兄,你每天都来探我吗?」她跳到他面前,好奇问。
  「嗯。」每天都会去瞧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顺采她的鼻息。
  短命鬼吗……抚上腰间那张药单子。过去,到底是谁花足了精神调养她的身子?她的父母?还是她的大师父?
  李聚笑闻言,笑颜璨璨:「那真是麻烦你了。我师父曾说,我醉倒时睡得像死人一样,就算把我丢到山沟,我也照睡不误呢。」
  闻人剑命平静地注视她,道:
  「你师父有几个?」话方出,瞧见她脸色一愣。
  「就一个啊。」她的声音放轻了,很自然地笑道:「我的师父,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啊。」
  真是一个吗?那她跟他爹还真是感情极好。这三天,他去探她,她嘴里老喊着师父、师父,那口气实在不像仰慕一个长辈,反而很像……
  内心起了淡淡的不悦。她明明对他有情意,嘴里喊着却是另一个男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意陪我一块回去扫墓吗?」
  疑似恐慌的神情在她不会说话的小脸一闪而逝,然后对他的迷恋战胜了她的挣扎。她很快乐地笑:
  「师兄上哪儿我就上哪儿,何况,我也好久好久没有看见大师父了。」
  那语气有些调皮,调皮之下却带着几不可见的淡悲。
  她果然是团谜啊。
  而这团谜里必定包含了他的过去。
  翌日——
  在送行的人里,李易欢从头到尾没有出面打声招呼。
  因为他目瞪口呆,直到李聚笑上马离开了,他——
  还是目瞪口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五章

 

  前脚跨进客栈大门,就觉四周投来异样的眼光。
  她一向就不是自恋的人,回头看了一身青袍的闻人剑命,摇摇头叹了口气,吟道: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无人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幸好师兄是男的,万幸万幸啊。」瞄到闻人剑命平静地回视自己,她暗扮了个鬼脸,立刻跟着欧阳罪走进客栈。
  忽地,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她才发现自己走路好像不太稳。果然,日头一毒,她还是受不了啊,不像小时候,天热她照样跟着大师父爬遍整座山。
  「客倌,用饭还是住宿?」
  「都要。」欧阳罪挑了张靠墙的桌子。「小二哥,先来几样能填饱肚子的小菜,外头的马就拜托了。」
  「小二哥。」闻人剑命叫住那店小二,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即将一张折好的薄纸交给他。
  「舅爷,你要做什么,我可以代办……」
  「这点小事,于你是大材小用了点。」
  大材小用?是压根不想让他知道吧!就如同闻人不迫这次派给他一个「大材小用」的任务,让他一路保护闻人剑命上白云山。
  他是个副总管啊,可不是什么专挨人拳头的护院!竟然叫他护送一个与江湖无关的男人!他自认为庄内尽心尽力许多事,如今闵总管死了,闻人不迫迟迟不愿宣布新任总管……即使他知依他背景难再升职,但那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并不好受。
  思及此,他恨恨地看了李聚笑一眼。有的人,就是运气好啊,莫名其妙就能成为江湖第一大庄的师叔!
  「你不能喝酒。」闻人剑命道,为她跟自己斟了茶。
  「我喝酒通常都是我大师父逼的,后来,我高兴时才会偷喝。」
  「没人阻止你吗?」他状似随意问。
  她原要答「有」,后来及时咬住自己的舌头。见他还在等着自己的答案,她用力摇头,笑道:
  「大师父老说我跟他一样疯,谁会阻止?」眼角瞥到四周。不知道是不是才黄昏,客栈里的人并不多,约莫四、五桌,个个佩带兵器,显然是江湖中人。打他们一进来,那些人尽往这儿瞄,再也没说过话。
  「别多看。」闻人剑命轻声说道。
  「舅爷真是标准的自家门前扫雪啊。」欧阳罪半是讽道:「李姑娘,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咱们一行三人这么容易受人注视?」
  「咦,不是师兄长得太好看吗?」
  「……」欧阳罪嘴角抽搐一下,道:「不是,是因为我。」
  「你啊……」
  你那什么口气?闻人剑命是人,他就不是人吗?好歹他五官端正、高头大马,站出去也是人模人样的——很想这样骂,但一夕之间她从闻人庄的客人化身为闻人不迫的师叔,这地位多尊贵,若是惹毛了她,难保他的日子不会很难过。
  他忍住气,道:
  「因为,我很容易被认出来。」
  「……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
  「追魂剑没有剑鞘,你不必重复再问。」
  「不,我是想问,为什么一路上你说话老是看着地上?」她笑问。
  欧阳罪迅速抬眼望她,再看向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交谈的闻人剑命,然后,他再度垂下眼,咬牙道:
  「李姑娘,你是老庄主的徒弟,会不知道吗?」
  「嗯……」李聚笑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大师父从没跟我提过你耶。」
  「废话!老庄主远游之时,我压根还没出生,他会知道我?」用力吸口气,咬牙低语:「难道他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吗?」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手背朝上。
  李聚笑见状,内心微愕,瞪着他手背上的弓形烙印。
  「为什么我会叫欧阳罪?我爹复姓欧阳,罪字是闻人家所命。我注定一辈子要为亲爹赎罪的。」他说道:「只有弓,没有箭,就永远不会伤人。在世上,拥有这个烙印的人绝不止我一人,男的手背,女的手心,我好运,让闻人家收留。现在,我走到哪儿去,只要看我一身黑衣加上这个烙印,就知道我是闻人庄副总管欧阳罪。」
  李聚笑闻言,不由自主握住发汗的右拳。蓦然间,有人覆住她的拳头,她抬眼一看,是她那个刚认的师兄。
  「你若不舒服,我吩咐小二将饭菜送上房。」
  他说话没什么表情,但不冷不热的温度让她感觉很熟悉,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可是,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
  「李姑娘,你真是体弱多病啊。」欧阳罪转移话题,道:「连坐在马上都会突然掉下,若不是舅爷及时托住你,恐怕你早撞晕了头。」
  「我身子好得很,只是日头好毒嘛!」她笑道。
  有这么毒吗?明明天气阴凉的——欧阳罪没跟她辩,叫来店小二带房。临走之际,回头看了眼那些江湖人,再垂下视线停在自己的弓形烙印上。
  ◆  ◇  ◆  ◇  ◆
  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
  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躺在客栈床榻上,棉被随意盖在身子上,内心微微绞痛,痛得有点熟悉,很像是初看见他的刹那,强烈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
  「不一样才好。一样了,那岂不是表示他想起了一切?」她喃喃,想了想,将被子用力拉到头上。「眼睛痛得要命,要笑、要笑,笑了……师父才会安心……」
  敲门声轻轻地响起。
  初时她没有听见,后来老旧门板擦过地板的声音让她回神,她掀开棉被,直觉换上笑脸笑道:
  「是谁……咦,是师兄啊……咦咦咦!」最后一声疑似惨叫。她瞪圆了眼,笑脸僵住。
  当着她错愕万分的笑脸,点起油灯,闻人剑命撩袍坐在床缘。
  「师……」该叫师兄,还是……她的视线从那冒着白烟的药碗往上移,移到一般人最易表露情绪的脸庞,看了很久,然后沮丧地垂下肩。
  他的神色好平静哪!平静、平静,还是平静,永远也找不出蛛丝马迹来。
  「店家小二将药送来时,我闻到这股药味,才发现它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老大夫开的药帖果然没有错。」无形中,他为她解了围。
  「我又不是不洗澡,哪来的味道?」她咕哝,然后抬起脸,冲他一笑叫道:「师兄!」
  果然还是没有恢复记忆哪,那一瞬间真的以为他不知打哪儿撞上头,突然记忆回笼,才会像个鬼一样端药出现。
  闻人剑命向来冷淡的唇角浅浅扬起,语气仍显清冷:
  「一靠近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知你是被药养大。李姑娘……」
  「叫我师妹也好啊。」李姑娘、李姑娘,多没人情味啊。
  「你真要我叫你一声师妹?」
  她慢慢抬眼看他,内心闪过许多的记忆,然后很开心地笑道:
  「不叫我师妹,要叫什么呢?师兄妹,起码亲近点……哇,这药真烫……」话未完,见他靠近自己,她心头一跳,笑脸又僵,呆呆看着他吹凉药汤。
  不知道是不是药太烫了,连带双颊都热起来了。
  「怎么了?」他问。
  「没……没……」心头一阵抖抖抖。抖到连自己都吓到,让她想起她十五岁那一年,不小心偷看见师父的背,一晚睡不着觉。「我师父,从没帮我吹药过。」
  又是她师父。不是大师父,而是师父。他不动声色,问:
  「你师父,对你好吗?」
  「好。」她毫不考虑地说,笑道:「他是天下间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了。虽然有点凶、有点坏、有点冷、有点……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可是,他是我这一生中最崇拜的、最喜欢的、最甘愿为他做任何事的师父。」
  他闻言,凤眼微微眯起,说道:
  「你还没有过完这一生,不用把话说绝了。」那种不悦又起。
  「这不是说绝,是我已经笃定这一生都不会改变这样的想法。」她笑道:「这世上,他是我唯一,即使要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毫不犹豫的师父。」话方落,见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
  哇,好像有点不太高兴的迹象。
  她说错了话吗?
  她谈的是「师父」,跟他无关吧?
  「快喝了吧。」
  「喔……」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很顺从地喝下那碗苦到快掉泪的药汤。这碗药,真的苦不堪言啊,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再喝到的一天。
  「你想要我找回记忆吗?」
  噗——很想喷,但不敢,硬生生地消了鼓起的双颊,才道:
  「我……」想了一会儿,唇泛苦笑。「我不知道。」只知,他恢复记忆后,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模一样了……
  「以前,我没想过该不该找回记忆。依我的性子,应无牵挂之人,所以我一切随缘。」想来他是料错了,他温声问:「倘若有机会,你想要我走进那扇门吗?」
  「我……」她还来不及说话,忽见他的眉头打了微折,然后他一手抄起她的腰……她瞠目,想要开口说她只穿着薄薄的底衣耶,又见他拉开被子,整个人翻身躺进床的内侧后,将她搂进怀里。
  「喀」地一声,整间房内顿时黑了下来,不知是谁打灭了油灯。
  黑暗中,她的眼力本来就是普通,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脸颊窝着暖和的体温。抖抖抖,她内心又是一阵很陌生的颤动。
  「嘘,有人用迷魂吹针。」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她瞪圆了眼,觉得耳朵好痒。
  一股异味飘到鼻尖,她微愕,这才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从未遇过这种事,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依他的举动判断。
  右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左胸,感受衣下的震动。果然,他是有心跳,还活着啊………有时候,在瞬变的天地里,她根本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倘若哪日她清醒了,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处悬崖之上,她一定会发狂发疯……或者,她已经发狂了却不自知?
  门轻轻地被推开。
  「人都迷昏了吧?」有人低声问。
  「我下的迷药可重了,连头大山猪都会迷倒,何况是屈屈一个小姑娘?你确定她就是那个听了闵总管秘密,却不肯吐实的江湖女侠?」
  「准没错的。你也瞧见欧阳罪跟她是一块的,谣传不这么说吗?欧阳罪身边那小姑娘就是世上唯一知道闵总管秘密的人。」
  「这倒是……不过那一身青衣的人,到底是谁?我怎么看都没个印象啊。」
  「管他是谁,只要不是闻人不迫就好。」随着说话声,脚步已近到床边。
  「这么黑啊,怎么看得清楚?」
  「床边就个小姑娘而已,何必看清,掳了就走——」语毕,一双手往她探去。
  闻人剑命眯起眼,内心淡淡恼怒。尤其见那魔掌快碰到她穿着底衣的身子,他抿着唇及时无声翻过身,将她牢牢压在身下。
  李聚笑瞪大了眼,很想抗议他压住她发育不全的……嗯……男人没有的东西,但是她心跳如鼓,喉咙发热,说不出一字半语来。
  「哇,这姑娘的皮肤好粗啊……」
  「这脸……这脸……倒是挺光滑的……」
  她微启双唇,瞪着黑暗中那双发亮的凤眼。这样摸他,好过份……连她都没有放肆地摸过耶……
  「喂喂,你在干嘛?先带走她,要不让那欧阳罪发现,咱们都别想知道闻人庄天大的秘密了!」
  「这倒是。」
  黑暗之中,李聚笑无法看见那两人的动作,只觉有人在拉扯压在她上头的闻人剑命,她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唇好像擦过什么,蓦地发烫起来。
  「咦,还有个人?」
  魔掌才碰到她的手臂,忽地一股强大的气流震飞了那人。刹那间,门破椅翻,隔壁房的欧阳罪立刻奔出,异样的味道顿时让他头晕脑胀。他暗暗运气,眯眼瞧见躺在地上狼狈的江湖汉子。
  他直觉住房内看去,正好瞧见另一人被震飞而出,再定睛一看,那床上……
  「舅爷……李姑娘?」连声音也走调了。
  「有贼。」闻人剑命道,拉过棉被盖住她,见她好像要爬出来,索性把她的头一块蒙住了。
  「贼……」贼的刺激还不如闻人剑命在李聚笑的房里来得强。欧阳罪勉强回过神,盯着地上翻着白眼的小贼。「这两人不是在客栈里盯着咱们的江湖人吗?莫非这是黑店?」
  「不是黑店,只是两个想要得知秘密的江湖中人。」即使神色平静,仍可从声调发现他有些动怒了。
  「秘密?难道是闵总管的秘密?」不对啊,人人都已认为闻人庄已获令牌,得知闵总管的秘密了,所以这一阵子的江湖平静许多,哪来的谣言?
  「会传出来的,只有一个人。所以,他才会派你随行,保护我;所以,才会形容她的长相,却不曾提过我。」
  「啊……」欧阳罪一时错愕:「舅爷,你不会是指……」
  「明儿个你去换件衣服,把手背上的烙印遮住,莫要人家认出你来。」
  「……是。」
  闻人剑命起身,瞧见她探出小脸来,一头秀丽的黑发全部披散在床枕之间。小脸不像以往的苍白无力,不知是不是被闷坏的缘故,双腮有抹晕红,瞧起来有点健康。
  很难得地,美丽的唇角掀起极淡的笑意,道:
  「聚笑姑娘,方才冒犯之处,请多包涵,你好好休息吧。」
  「也……也不算冒犯啦。」最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已。以前只有她压师父过,没遇过这种事,不过她希望别再来一次,她怕会前后一致,都很平。
  她往地上瞧去,忍不住好奇,笑问:
  「我一直有个问题……」
  「又有?」欧阳罪实在不敢恭维她的问题。
  「为什么你们都称呼闵总管为闵总管呢?」
  「……他是闻人庄的闵总管,自然是叫闵总管。」欧阳罪答道。
  「他无名无姓的吗?」她指指地上摊成烂泥的两人。「他们不是闻人庄的,也叫他闵总管啊。」
  「……」欧阳罪一时竟想不出闵总管原本的名字来。人人都叫闵总管闵总管的,因为人人看见的,是一个闻人庄的闵总管。久而久之就是闵总管了。
  闻人剑命微微浅笑,看了她一眼,让欧阳罪拖出那两具疑似尸体的人体后,将破了裂缝的门板搬回原处。
  「你在想她的问题?」
  「不,舅爷,我……我只是在想闵总管叫什么。她又怎么会问起这种事来?」
  「你猜不出来吗?她已经把闵总管的秘密说了一半,一个你绝不会感兴趣的秘密。」
  「啊?」什么秘密,他听不懂啊!难道,闵总管的秘密就是把他的真名说出来?这算什么秘密?
  闻人剑命趁他沉思的当口,将门轻轻一推,门板完全嵌进墙内,无声无息的。然后,他抚着薄唇,微微笑了。
  ◆  ◇  ◆  ◇  ◆
  房内——
  「不可能一模一样了……」
  「的确是不一样了……好怪……」她侧趴在床上,揪着自己胸口前的底衣,很不可思议地喃道:「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跟我说话的态度也不一样,如果他没有恢复记忆,一辈子都不会一样了……」之前一想到心口就揪痛,喉口甜味四溢,可是,方才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了。
  明明还是知道他会不一样了,但她内心紧张得要死,手心发汗,心口乱抖,差点让她以为她又要吐血了。
  幼年她的确常吃药的,尤其大师父简直拿她当试验,让她东泡西泡,泡了什么她也搞不懂,只知道五、六岁前最常回忆的是她跟师父坐在桌前,桌上有着两碗药,一人一碗,味道不同,可是一样的苦。
  她再大点时,只剩她一个人吃药泡着药桶,大师父没有明说,她也知道她的身子比师父还差。
  与她相伴成长的师父,并非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是,她死了,他不会掉泪、不会痛苦,只当两人缘份已尽。可是,他不知他可以薄情寡义,她却不行。
  短命鬼啊……她才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个短命鬼,她只在乎在她每天张开眼的时候、在她每天呼吸的时候,眼前有没有师父而已。
  可是,有一天师父离开人世了,她生命中的喜悦与意义也跟着抽离了……直到现在。
  「闻人剑命……闻人剑命……这名字,真是有趣。」她又笑又叹息。
  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想起方才在黑暗中,他那双看着自己的凤眼,又黑又亮的,好像在说话,让她有点迷惑又头晕。
  她抚住的不再是会发疼的胸口,而是滚烫的颊面。
  「真怪、真怪……」眼角瞄到滚在地上的药碗。「好像又有一点一样……」
  穿着薄衣的身子慢慢缩起来,缩得像是一只刚煮熟的虾子。身下的棉被被她旋得像个大漩涡,她抚住都不再发甜的喉咙。底衣有些扯开,里头的肚兜若隐若现的。
  肚兜啊……一件肚兜她可以穿好几年。身上这件是师父缝的。他没说过,但她知道他嫌下山买很丢脸,才会选择亲自动手的……
  「轰」地一声,她脑袋像是被炸过,整个小脸通红,连忙压住胸前的肚兜——
  「哇,我是怎么了?肚兜是师父缝的,又怎么样?怎么样嘛!」被肚兜覆盖住的身子发热,像方才闻人剑命压住她的那种心悸感再起。
  「哇!不要再乱想了!不要再乱想啦——」拼命撞床板子,希望能撞掉脑袋里很淫秽的景象。
  隔壁房内,欧阳罪讶异地瞪着那面薄薄的墙——
  「我好像听见……撞击的声音……」很像是有人提着自己的头去撞?「算了,我完全无法与她沟通,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是闻人不迫的娘,我也不会惊讶,继续睡。」才合眼的刹那,忽然又张开眼,若有所思地喃道:「那两人明明是内功所伤,李聚笑的功夫有这么好吗?舅爷不懂武,莫非……有高人相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六章

 

  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要偷看师父洗澡,她只是……只是半夜惊醒,睡不着找师父,结果、结果——
  水声哗啦啦的,简直像魔鬼一样控制她的行动。对不起,师父,现在我被控制了,接下来的所作所为绝不是出于笑儿的意识,笑儿被附身了,暂时先不要来救笑儿,呜……
  十指悄悄打开,从缝里看见湖里那美丽的裸背。
  她没见过其他人的裸背,更没见过自己的,只是很单纯的觉得师父的背真是……赏心悦目啊。
  平常束起的黑发湿答答的披散在肩后,银色的月光洒在师父优美的裸背上,显得有些白皙而优雅,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得师父的腰很细,只是从来没有想过细得这么的……想让人吞口水。奇怪,口中唾液一直泛褴,她不住吞咽,张圆那双笑眸,不放过任何的美景。
  连平常看起来很普通的水花,一飞溅到师父的美背上时,好像成了闪闪发光的水珠,很耀眼哪……师父的纤腰之下没入湖中,长发也垂在湖面上,让她头昏眼也花了……如果她告诉师父,他跟杨贵妃相比,那个重色思倾国的唐明皇一定选他。不过即使她是很诚心的这么认为,师父也一定会活活把她打死,再抓她的魂魄回来罚写《长恨歌》吧。
  不行了……她赶紧缩回石头之后,抚住自己发热的双腮,心跳得好快。完了,莫非师父背后长眼,又使贱招对付她?
  「哇,十指流血了……」不对,是她喷鼻血了!
  「谁?」
  糟!她脑筋动得快,连忙扒开衣物就往湖里跳,大声叫道:
  「好热好热,我受不了啦,一定要背着师父来洗澡……」眼角瞄到那湖的中心已无人影。她大松口气,拍着很平的胸部,暗幸自己逃过一劫。
  她往自己的背后泼水,很期待能有方才那耀眼的水花衬托她的美背——如果她的背能看的话。
  不过,她看不到,也没有人要看,一直到现在,呜。
  那一年,她十五岁,天真烂漫,连首《长恨歌》都背不起来。
  今年,她二九芳华,已知世上什么东西对她最是重要。
  「明天一早起程,山路难骑马,用走的大概午后可到。」
  「喔……」
  「赶路赶过了头,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聚笑姑娘,今晚只能夜宿野外了。」
  「我常这样,没有关系……」
  「……这几天,你一直在躲避我?」
  「耶,哪有?」
  「你在看哪里?」
  她立刻眯笑着看向他俊美到闪闪发亮的脸庞,说:
  「我在看你啊,师兄。」话一完,又调开视线,仿佛他身后的景色很美。
  闻人剑命注视她的脸好一会儿,才露出很淡的笑意来。
  「你好好休息吧。」
  李聚笑见他走回对面的树下闭目养神,暗松了口气,抚上腮面,是热呼呼的,跟冰凉的手指是天差地远。
  没办法啊,这几天她就是这样,一看见他,顿觉口干舌燥,很想抓乱一头快被她搞疯的秀发。
  师父啊,为什么我对「师兄」的感觉跟面对你时,有点一样又有一点不一样?你复活告诉我啊!她很想哭丧着脸,可是不知是不是平日扮惯笑脸了,连想发狂都还能强笑出来。
  等到她发现时,她竟痴痴看了他好久。她暗叹口气,觉得自己对师兄的美色好像无法抗拒了。
  生起的营火弱了。她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走了几步,脚下无声,确定并没有惊动闻人剑命以及早已入睡的欧阳罪,再将薄毯覆住木头,远远瞧来像是她在睡觉。
  然后,她离开营地,奔进夜色里。
  她一路奔上山,尽挑没有道路的野坡走,仿佛在自家后院奔跑。
  她算过,一来一回正好天亮,没人会发觉。奔过一个小坡,她知树丛之后有捕猎陷阱,刻意避开的同时,往附近某处瞧去。
  那地方,她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曾溜下山,遇见怪叔叔,是师父及时救她;为了救她,师父的手心有了跟她一模一样的「月亮」。再往上走,有一道峭壁,有一年下着雨,她藏得好好的,师父却连找都不用找,就知道她在峭壁下的洞穴躲雨。
  整座白云山,她熟得不能再熟,所以,她才要趁夜上来啊。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奔这么长的路,胸口有些痛。她撑着一口气,终于来到几栋木屋前。
  她喘了好几口气,不停歇的走进其中一间内室,看着那张简陋的床半晌,才轻声道:「师父,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轻轻抚过床上老旧的棉被,内心有些激动,明明知道师父现在很好了,可是,他一日那样,她就心存着「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念头。
  她咬了咬唇,趴在床下,摸了老半天,摸到好厚的一叠纸。拿出来之后,趁着月光看见上头写满了「李聚笑」,她还记得她偷懒,写到中途,索性改成「李一一」,师父有没有发觉她不知道,只知师父没再罚她了。
  小脸埋进旧纸堆里,眼眶好热,但不能掉泪,掉了泪就辜负师父为她取名的用心良苦。
  夜深露重,她咳了两声,回头看见墙上还挂着师父的衣袍,她手心在冒汗,拼命想着师父把她的衣物收拾到哪儿去了?
  她走进另一间小木屋里,床有点小,像给孩子或者长不高的少年住的,她想起自己幼年没什么童玩,所以才会一天到晚赖在师父身上。
  时间一直在过,她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她的衣物。幼年的,长大一点的,她明明记得她的身子抽长后,她时常在换衣服,从不穿不合身的,可她从不知他们将衣物放在哪儿,还是丢了?
  她烦恼地走进原木屋里,忽然闻到一股恶臭的味道,她不甚在意,正要拉开衣柜,忽然看见地上有抹影子,从门口到她的脚边,拉得长长的。
  她心一跳,立刻回头。
  「你在做什么?」
  心跳短暂停止,她的脸皮拼命地动、勉强地动,才终于让唇角微微扯上扬:
  「你……赏月吗?」她的声音微颤。
  那一袭青袍的男人缓缓走进屋内,紧紧锁住她的眼。
  「我一直在你身后。」
  「师……师兄,你偷窥不好吧……万一我解手,那我不是很丢脸?」
  「你在害怕?」
  她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我啊,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世上你没有害怕的事吗?」
  「唔……这是秘密。」
  「你知道许多秘密,却从不主动说出口。聚笑,你知道我有点功夫底子,却一点也不惊讶。」
  她搔搔发,笑道:
  「这种小事我没注意耶……」
  她在打马虎眼,他也不是不知道。视线从她苍白的小脸移开,打量简陋的小屋。屋内一尘不染,摆设简单没有多余的赘物,可以想见主人的洁癖与性子。
  再往墙上那套陈旧的蓝袍看去,凤眼微眯,像在回忆什么。
  李聚笑见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真拉回他一些不该有的记忆。
  过了一会儿,那双在黑夜里发亮的凤眼,往她的小脸看来,她立刻挤出笑,他却往矮柜上看去。
  她轻「呀」一声,先前她为了找衣物,将那叠从床下翻出来的陈年旧纸搁在矮柜上,见他伸手去拿,她连忙双手压住。
  「我不能看吗?」他问,在夜里声音显得十分的平静。
  「也、也不是……」她结结巴巴,明明天气有点冷,她却满头大汗了。
  「那就是可以了?」唇畔隐约有笑,很轻松地从她手下取出那叠纸,他没看,对着她问:「我俩曾是仇人?」
  「不,不是!」至少,她从不认为是!
  「你很害怕我会恢复记忆?」
  「不……」不,她想要他恢复记忆,又不想他恢复记忆。
  「你猜,我有没有该牵挂的人?好比妻子、情人或孩子之类?」
  她用力摇摇头。
  他微笑:「那你再猜,以前我是独身一人了?」
  「嗯……我想是的。」
  「既然我想不起来,又没有牵挂,那么有没有寻回都是无所谓。聚笑,你想跟我回闻人庄吗?」
  「耶?」她抬头,见他唇角微勾。
  那笑,极浅,让她一时离不开眼,只知他放开那叠陈年老纸,连看也不看的。她暗松口气的同时,见他接近自己,像要越过她,看矮柜还有什么东西。
  孰料,一句话从他薄唇问出——
  「你喜欢我吗?」
  「喜欢!当然喜欢啊……」她轻喊,随即发现他俯下头,轻轻擦过她的唇。她吓了一跳,脱口:「你……」
  那优美的唇形微扬,如蜻蜓点水在她唇瓣间点了下。
  「咦……」她瞪圆了眼。
  再点一下。
  「等等……」
  又吻。
  「等……」
  唇瓣再相触的刹那,她张口欲言,以为他又是轻点即抽,不料这次他彻底封住她的唇。
  她震惊到傻了眼,傻了眼,然后哑口无言。鼻间充斥的是他的气味,唇间是他的热度,她的心口颤颤跳着,连着眼儿都有些酸痛,以致平日看起来在笑的如扇睫毛也在发抖。
  准是被他发觉她的轻颤,她有些迟钝地察觉他握住自己冰冷的小手。迷惘之间,她瞧见那双注视着自己的凤眼——
  不知道是不是距离近到无所遁形的缘故,他那双向来淡如水的瞳眸竟流转着淡淡的情意……
  是、是对她吗?
  他对她,有了男女之情?
  「你看起来不知所措。」
  「我……我……」哇,连说话时,唇间吐出的都是他的气息,方才唇舌相缠不住在她脑海打转重复,让她头晕眼花的。
  她不小了,即使以往师父没有提过男女之事,但,现在的她,都懂的。
  依他的性子,若不是对她动了情,万万不会轻薄她的。
  他……对她动了情吗?以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
  这认知,让她内心深处隐约起了小小的激动。
  这几天她老觉得不对劲,他与她之间有个界限模糊了,不敢直视他,不敢缠着他,甚至偷偷换了肚兜免得半夜三更必须撞墙才能入睡,这些连她自己都迷惑的举动与心态,在他的……嗯,重新画出界线后,像找到了适合的归处,缓缓地归回他给的地方。
  「如果现在回去,欧阳不会发觉。」
  「欧阳……」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他单名一个罪字啊……
  「我对江湖没有任何名利权势的追求,能避免麻烦就避开。」若让他那个看起来很正经,事实上缠人缠到很可伯的外甥发现,只怕他一辈子都得为闻人这两个字卖命。
  「师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永远不分开!」她冲口道,然后迟疑了一下,握紧右拳。「可是、可是……」她用力闭上眼,摊开右手掌心给他看。
  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见她细致的手心上有神似欧阳罪手背上的烙印。
  「世上只有三种人,第一种人是师父,第二种人是我爹娘,第三种人则是我!我一直不明白,一直到最后,我才知道,第一种人是正道,第二种是邪魔歪道,第三种则是被注定的罪之子。明明无罪,却要背负爹娘曾犯过的错。」
  他一直没有声音,让她害怕了起来,心头一激动,咳了两声,不由得偷偷张开眼往他看去。
  他的神色还是平静啊,太不公平了,连给她点机会读他的想法都不给!
  「你师父因此不要你了吗?」
  她用力摇头,轻声说道:「他没有不要!他很疼我!一开始,他骗我,说这是半个月亮,人人都没有,就我有,我从来没有怪他骗我,我……」她的脸在笑,声音却有些嘶哑:「我唯一怨他恨他的是,为什么他不骗我到最后?」
  闻人剑命早料到她嘴里的大师父与师父并非同一人。他不涉江湖,也知一人一生之中只能拜一师,绝无同时拜两人为师的可能,所以,他不深问,以免为她招祸——
  只是,常从她言谈之间,得知她对她师父的感情异于常人,至少,当他亲耳听见她愿为她师父上天入地时,身为男人独占的心情竟浮现在他心头,强烈到令自己内心一震,一心只想知道在他遗落记忆前,可曾与她师父接触过?
  他垂下视线盯着她的掌心看好一会儿,才跟着摊开自己的右掌。
  「你半个月亮,我也半个月亮。」他当着她愣住的表情,笑了:「你醉了的那三天,我天天去探你,并不是每一次我身边都有人。」
  「咦?」他的意思是,没有人时,他对她做了什么吗?她一喝醉,可什么也记不得啊,就算有人砍她一刀,只怕也得等她清醒后才会喊痛。
  「那时,我就瞧见了。」
  她又「呀」了一声。「你……你不介意吗?」
  「我又不是江湖人,我介意什么?」他包住她的右掌,见她的唇一直颤动,他不禁动心,再吻上她柔软没有血色的桃唇。
  等到她暖热起来后,他正要拉过她,忽地细微的声音让他警觉,越过她的身子看见一条黑蛇从矮柜抽屉里探出。
  「小心!」他叫,拉过她的同时,手臂挡住迎面而来的蛇牙。
  毒液钻进血脉的刹那,眼前一阵错乱,好像看见了无数的影子交叠,那些影子很矮,像是小孩子,十分的陌生,随即,他不顾手臂疼痛掏起碎银击中蛇头。
  「师兄!」她惊叫。
  「我没事。」他暗暗运气,气血尚畅,鼻间闻到一股令人作恶的味道,混乱之中,他又看见墙上挂着那件老旧的蓝色衣袍。
  「师父,其实你是我的爹吧?」童稚的声音中气十足的笑喊。
  他微怔,张眼看向李聚笑,一看她什么也不顾要吸出毒血,连忙阻止:「你应该知道我与你都是百毒不侵之身,这点毒,我不放在眼底。」
  「可是……」
  「你愿意为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吗?」他突然问着,目光专注地像要漾出火花来,完全不复平日的平静。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难以置信地闭上眼。原来如此啊……师父吗?师父吗?
  「师兄……」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靠近,声量渐大,他俩不由得往门口看去,虽有月光,但李聚笑眼力没有那么好,反倒他一看,就暗叫不妙。
  「好奇怪的恶臭味啊……」不止想吐,连头也晕晕。
  他托住她的腰,低声说:
  「你拉紧我,别放手。」
  月光之下,他搜寻四处,忽地瞧见之前自己松手不要的「回忆」——那一张张散乱的纸张摊在床上,写满了李聚笑、李一一,以及默写得断断续续的《长恨歌》。
  霎时,排山倒海的影子在他的脑中来来去去,他头痛欲裂,试图要抓住那小影子。
  「师兄!」
  他张开凤眼,凝视她苍白的小脸,忽地问道:
  「倘若,一朝我恢复了记忆,你会如何?」
  望着他的笑眸明显迟疑,甚至流露出些微的恐慌。
  他一点也不意外。老早之前,就隐约发觉她的矛盾,他拾回遗落的回忆对她必有伤害。他暗暗运气,暂时克制那恢复记忆前的疼痛,放弃追逐脑中的声音,拉紧她的身子,道:
  「要走了,你小心!」他托住她的身子,驭气而起,飞出木屋门外。
  出了门外,李聚笑才见到昔日熟悉的地面爬满奇怪的虫子,那虫身有点眼熟,很像是在闻人庄踩死过的……哇,不会吧?她只是不小心踩死一条虫,有必要所有同胞都来报仇吗?
  她的轻功灵巧,却不比他扎实的底子,能一跃数丈,不必落地借力。抬眼见他脸色略白,似有不适,她张口欲言,临时又住嘴,怕打断他聚气凝神。
  风吹长袂飘举入林间,他欲踩住茂盛树干,再施轻功,忽见连离小屋数丈之远的树上都爬满了异族的虫子,他拂袖运气,击中树上异虫,正要顺势落下再起,那不知打何处而来的群虫赫然爆裂,他及时护住她的身子。
  异气四散,黑色的血液飞溅衣袍,顿时袍角腐烂,他内心微恼,不敢落地,只得半空再提气奔如闪电,极力远离这片林子。
  他知对方有心置他俩于死地……应该说,有心置聚笑于死地。聚笑虽是百毒不侵之身,但她一人若遇此等阵仗,即便毒性逼不死她,只怕也会被咬得全身惨死的下场。
  思及此,恼意更深。他原想那对方与她并无深仇大恨,他又将她带离专惹是非的闻人庄,那人应不会再追上来,不料对手执意置她于死地——
  四周晃过的景色,让他脑中再闪过片段,他咬牙置之不理,见林外有片空地,他知有异,也不得不抱着她跃下地。
  「师兄!」
  「我没事。」他平静地说,听见那熟悉的窸窣声再起,当机立断道:「你别靠近我,我身上、袍上沾了气味跟血迹,必是引它们过来的关键。」
  「我不在乎!」
  「我在乎。」走到崖边,摸黑目测崖下湍流的溪河。
  「如果你跳了,我也跳。」
  闻人剑命闻言,缓缓回头看她。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可是眉欢眼笑,看得出来十分开心,不若她以前那习惯式的笑。
  「我师父说过,他为我取名聚笑,并非逼我笑口常开,而是,他不知我的幸福是什么,所以,他认为我若常笑,必定是遇见幸福的事了。」
  「他这么说过吗?」闻人剑命也依旧平静。「我并不是寻死。」
  「我不管你是不是寻死,可是,请不要、请不要再独自一人先行。」她沙哑道:「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愿意为你上穷碧落下黄泉。可是,我找不到路,我一直找不到路,即使我想自尽也不敢。大师父说,自尽的人进了枉死城,等到阳寿尽了才能投胎转世。大师父可以读很多的佛经,可以看透很多人的生死,可是,我不行。我不要你死,至少,在我活的时候,你不要死、不准死。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发狂发疯的。我宁愿这辈子我是个短命鬼,等我死了,你要做什么都好。所以,请不要再放掉我,好不好?」
  他闻言,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坚定无比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道:
  「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暂时丢下你。」见她固执,他叹了口气,向她伸出手来。「你会泅水吗?」
  「会!」她笑道,立刻跳上前,握住他的手。「我从小就会!」
  「我想我应该也会。」细观崖下岩石不规则的矗立,是要跳下——「你别使力,全由我来。」
  「好。」
  他又看她一眼,她笑眯眯的,仿佛不知世间险恶,不知她将要踏进的路子里需要冒多大的风险。
  她的眼里,果然只有他啊……
  不必耳闻,鼻间又传来那阵阵的腥臭,知道他身上的气味确实引来了麻烦。
  他拉近她,将她抱进怀里,感觉腰间被她所环抱。
  他道:
  「闭上眼吧。」
  然后纵身一跳,长袂飞扬,顿时没入黑暗之中。
  最后的听觉是呼啸的风声,以及……叮叮咚咚的细雨。
  脑中那无数的小影子逐渐合而为一,然后走出来,很高兴很用力喊:
  「师父!」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七章

 

  叮叮咚咚,细雨打在鱼篓上,从远而近的足音摇摇摆摆的,细碎的笑声像从双手遮住的小嘴里泄露的,随即,中气十足的声音喊着:
  「爹!」
  坐在岸边垂钓的蓝衣少年神色淡然而平静,仿佛没有听见外界的喧闹。
  「爹!」软软的、嘻嘻笑笑的童音很不死心的响着。
  「……你在叫谁?」少年头也不回。
  「这儿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笑儿自然是喊你啊!」
  「是谁说我是你爹的?」
  「是大师父啊!他说,是你生下笑儿的!」
  「我才十五岁,如果你认为我十岁就能生下你的话,你就喊我爹吧!」他极为冷淡地说道,随即不再理人。
  ◆  ◇  ◆  ◇  ◆
  长长的青丝倾泄在地面上,小小的身躯背着光,让他看不清楚她稚气的娇颜。
  「我终于明白了……」爽朗开心的声音就像过去的每一天,让他怀疑她到底有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嗯?」他是不得不应,不然她的缠功一流,他怕到天亮都摆脱不了这小丫头。
  「其实,你是我舅舅或叔叔吧!因为家门不幸,所以你才带着笑儿离家出走,决定重新教养笑儿,对不对?」
  「这一次,又是谁告诉你的?」
  「是大师父说的。」
  蓝衣少年闭上眼,深深吸口气,然后冷静说道:「好吧,那你认为我这个母舅或叔叔的教养成功了吗?」
  「当然成功了!笑儿焕然一新!」她旋转,刚换的新衣随风飘扬,最后头晕脑胀地栽进蓝色的怀里。
  「去把你身上的酒味给我洗干净!学你大师父喝酒,也不想想你才几岁!」
  ◆  ◇  ◆  ◇  ◆
  「哇——」
  「你哭什么哭?」
  「大师父说……说你快成仙了!怎么办?师父,万一你成仙了,笑儿就再也没有办法瞧见你了……笑儿死后,一定下地狱,没法上天去找师父!」
  「……」
  「师父,你要不要上茅房?」
  「……我不想。」
  「那试着上上看,好不好,笑儿在旁边帮你用力!」
  「……我不必试。」深呼吸,空气很好,好到让每个人心平气和。
  「可是,大师父说,你少吃少喝少情少欲,如今连茅房都不用上了,肯定快奔天了。师父,你别抛弃笑儿,自己升天啊!」
  「我要上茅厕,用不着敲锣打鼓,引人围观。」
  「骗人!笑儿守在你房门口一天一夜,也没见你偷偷去茅厕啊!」
  「……你大师父的话,不要听太多。你的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很痛苦,就算我真的要成仙,你也用不着如此难过。」
  「笑儿在忍……」
  「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你常常从刀下溜掉,何时也学会这个字了?」
  「笑儿今天才学会的。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忍到肚子好痛,也不要上茅房!不摆脱它、不摆脱它,学师父,让它一块跟我成仙!」
  他愣了下,连忙抱住她的腰,奔向茅厕,要将她推进茅厕里,却发现不知何时她死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松开。
  「放开!」
  「我不要!」
  「你放手!」他咬牙,内心一股熟悉的情绪逐渐泛滥。这种情绪是从养她开始,一点一滴的累积,在此之前,他从不知这种情绪能主控一个人的理智,但现在,他再明白也不过了。
  「不要不要!除非师父跟我一块上茅房!」
  「你不放,我就踹你进去。」
  「哇,什么时候师父变得这么狼心狗肺了?」她闭紧弯弯的眸,一脸从容就义。「大师父说,狼心狗肺的人是没法成仙的,来吧,师父,你踹吧!」
  他的呼吸有些短促,甚至有点用力。他的神色铁青,但力图自然平淡,接着,他一一扳开她孩子气的指头,然后拎起她的衣背,毫不留情地扔她进厕。
  「哇,我不要上茅房,不要啦!笑儿也要成仙,跟师父一块!永远!一辈子!」她叫。
  「你一辈子也成不了仙!」他低语,未觉清冷的眉目间充满恼怒。虽然她才十岁,但他可以预知她将来必是凡俗之辈!笃定的!
  ◆  ◇  ◆  ◇  ◆
  岁月跳跃着,零星的片段记忆交错重复着,然后,少年抽高,化为一名二十出头的俊美青年。
  他疾步走在山腰林间,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对于这个自幼熟悉的林子,就算闭眼走路也能一路走下山,但如今,他浑身警觉,只为了一个小丫头。
  这丫头,打白天就不见人影。原以为她转了性,知道他不爱吵,哪知入夜还不见她来说晚安,她大师父根本不当回事的睡大头觉,累得他不得不出门寻人。
  细长的凤眼一亮,瞧见林子外有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坐在地上。他上前,正要喊人,忽见剑尖顶着她的额面,再一使力,就能穿透她那平日爱胡思乱想的小脑袋瓜。
  内心暗暗惊惧,立喊:
  「住手。」
  「师父!」她大喜,叫道。
  「哦,原来是你这小鬼头的师父啊。」黑衣男子往林中阴影处看去,似笑非笑地:「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闻人。」
  「闻人吗……这个姓氏好耳熟,不巧在下略通命理,阁下有副好相貌,也有一个好姓氏,如果我没有料错,你能让闻人姓氏再流传个数十年。」
  不知道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关系,那人说话,不论语气、神态,甚至举手投足间都带股邪魅。
  他注视着那人的双瞳,读出他话中隐含的杀气,平静道:
  「闻人姓氏能否流传下去,与我无关。我将会终老此地。」
  「哦?你再这样潜心修行下去,的确可以成为半仙了,只是……」那男子瞧向小小的身体,颇具玩味道:「你有一个不该存在的徒弟。依他的身骨来看,曾伤及心脉,就算练武,永远也不及你的功力,他的身份又与你对立……与其将来痛苦,不如我就让他这样死去吧,动手,水月。」他喊着刚认的义女。
  「住手!」
  「你知道现在的你,绝非我的对手。」
  「我知道。」
  「你还要打?」
  「如果你伤了她,我会。」他平静道。
  那人笑了,忽地拎起她的衣领,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掷向闻人剑命。后者,立刻伸手抱过。
  「他的面相中,注定与你纠缠一世,毁你生活、毁你想望,甚至他促成了你的死亡,你也要保他?」
  话一落,挑起剑柄一挥,剑气排山倒海而来,直逼他怀里的小小身子。
  闻人剑命知此人放话在前,动手在后,存心要让他迟疑,然后后悔莫及。
  他性子一向淡泊,但他决定的事少有更改。刹那间,他毫不考虑,只掌挡住,随即,虎口爆裂,整个身子往后跌去。
  「哼,人啊,还是逃不过命运。」
  「师父!师父……哇,师父,你流血了……」
  「别哭。」他撑起身子,瞧她手忙脚乱地撕下衣物帮他止血。他瞪着那颗小小的头颅,问道:「你穿着我的衣服干什么?」小孩子穿大衣,能看吗?
  「笑儿想变成师父嘛……幸好笑儿穿师父的衣服,那坏蛋以为我是男孩儿,说他只养女娃娃,还好,师父,笑儿差点就变成怪叔叔的女儿了!」她哭丧着脸。
  他闻言,流下一身冷汗。
  即使他涉世未深,也知道方才那人绝非良善之辈,以自己目前的修为,要斗个两败俱伤,除非心中没有牵挂。
  牵挂吗……他看向她,内心暗叹。
  「师父,笑儿喜欢你……你别死啊,呜呜……」
  「我还没死,你不必哭得这么凶。白天我叫你默写《长恨歌》,你默到山下来,是存心跟我做对吗?」
  「才没有呢,我只是背不起来嘛……」她可怜兮兮地。
  「背不起来……你背了好几年,还背不起来?」他实在不想承认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资质朴钝。
  她搔搔头,然后摇头晃脑地吟道: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锯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你背得很好。」
  她皱起小小的眉头,继续吟: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师父,不通不通,笑儿背不出来了。」
  他深深吸口气,觉得内伤有加剧的可能。「哪里不通?」
  她十指掩面想了半天,然后放下直视他,很认真地说:
  「笑儿不掩面、不回看,笑儿救不了师父,就跟师父一块走。这里不通,很不通,所以笑儿背不起来。」
  「……」直接仰倒在地,放弃了。
  毁他生活、毁他想望,还会促他死亡吗?
  即使如此,他还是毫不考虑的以性命相护,这种心情……算不算是一个当爹的?
  「师父,笑儿是不是可以不用再背了?」
  「你不是诗中人,我也不是,所以你照样给我背!」胸口一阵痛,他怀疑她是生来克他的克星。
  「哇,师父,你好凶哪——」
  「……」
  ◆  ◇  ◆  ◇  ◆
  「师父……」
  「嗯?」
  「我……」
  「你大师父又说什么?」那声音很无奈,清静对他而言,已成绝响。
  她爬上屋顶,跟他并坐在一块赏月。
  「其实,师父,你有点老哩。」
  「对你来说,是的。」
  「大师父说……人啊,生死有命。日出日落,无时无刻,世上都会有人死去,同时也有人诞生。」
  「你大师父总算说了句人话。」天知道这些年来,他很想指着她大师父的脸破口大骂,但他不能,也不敢。
  「可是我不明白……」
  「我知道你除了一首《长恨歌》背不起来外,一向好学不倦,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大师父说,生死有命,所以有朝一日你们身壳归于尘土,我也不必悲伤。我不明白,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平日笑嘻嘻的瞳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问道:「我会如何呢?」
  她的眼神充满坦率,恋慕、喜欢、敬畏……许多赤裸裸的情感,既深而且生根。他内心微微轻颤,想起她大师父曾说她天性偏向大悲大喜,极易执着。以往,是他轻忽了吗?一心以为她只是个活泼外向的好孩子而已。
  「你不会哭,也不会悲伤。」他平静地导正她的观念。
  「是这样的吗?」她迷惘。
  「那是当然。若然你大师父死去,我只当他大限已到,从此脱离苦苦凡尘;若我死了,你大师父只会当我成仙去了。」
  「我死了呢?」她好奇问。
  「你尚年轻,岂会早我们先走?」
  「那可不一定。」她噘起唇:「搞不好我是个短命鬼。」
  「生死有命。」他轻声说,对她的疑问做了隐然的解答。
  她扮了个鬼脸,懒懒摊软在他的怀里,咕哝着:
  「我就知道,你们都是一样的。笑儿出了事,你们眨个眼,回头就继续过日子,真无情。」她摇头晃脑吟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师父,你教我背了好几年的《长恨歌》,我还是东漏西漏,却牢牢记住这两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成仙了……笑儿是连碧落也上不去的啊!」
  闻言,清冷俊美的脸庞是一贯的平静,内藏在心里的感情却受到了震撼。
  她的性子如同她大师父疯疯癫癫的,说话没个正经。他常想,若不是他在旁盯着,也许,她早已成为继她大师父之后的第二个疯子。
  只是,他与她大师父向来清心寡欲,对世间没有任何的执着。她这一面到底是谁影响的?
  她玩着他修长的手指,摸着他的掌心,轻声道:「师父,这个疤跟笑儿好像啊……」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露出相同的烙印。
  他的,是自几年前在山脚下被一个怪叔叔用剑气震伤的;她的,则是自有记忆以来就有的。
  「师父你曾说,我一个半月,你一个半月,合起来是一个大月亮。」
  「……」他的无心之言,哄十岁的她,只是,没有想过她十五了,还惦着这话。
  「大师父说,你天天穿蓝衣,简直是穿成癖了,就是有朝一日想变成蓝天,那笑儿以后天天穿白色的衣服,当师父下头的一朵白云,不管我到哪儿,上头都有你。」她咧嘴笑。
  「……随你吧。」心湖依旧平静,只是好像多了点什么……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有些窝心的甜……他不排斥,而且唇畔泛起浅笑来。
  ◆  ◇  ◆  ◇  ◆
  「师父……」十七岁的身子跪在地上,鼻子红咚咚的,声音哑到几不可闻。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有个怪叔叔差点杀了我?」
  「嗯。」
  「我还记得,那怪叔叔以为我是男孩,根本不理我,只告诉他身边那要拜他为师的少女说,他从不收徒,只收女儿,若要当他的女儿,就得习惯杀人,而习惯的第一步,就是杀掉正在当场的我。」
  「嗯,是有点印象。」很多事情他淡然处之,久而久之便已遗忘,唯独那件事,他毕生不敢忘,正因不敢忘,所以从不让笑儿的功夫搁下。
  「我还记得,他把我丢回师父身边时,在耳边说了一句话……」
  剑眉微折。「什么话?」
  「他说,他跟你、我跟那姐姐,都有神似的命运,不知道我的下场会不会跟她一样。」她的视线缓缓从白色蜡烛移向他,正色问:「那姐姐,是拜她的仇人为师。师父,你是笑儿的仇人吗?」
  他闻言,内心一震,神色不变。他从不知这回事在她心里藏得这么久、这么深……是他不够了解她,还是平日被她嘻笑的性子给转开了视线?
  「你是吗?」
  「不是。」
  浓密的睫毛掀了掀,再张开眼时,她浅浅笑了。
  「我就知道不是,随口问问而已。师父,我真不明白他们在搞什么,一个故意拜仇人为爹,学他功夫杀他;一个呢,又故意收作女儿留她在身边。我可以理解她的作法,但没有办法想象为什么那个怪叔叔要如此做?」
  闻人剑命知她一向有点小聪明,但生性单纯没什么心眼,加上长年随他待在山上,所以解不透人心。
  「他想左右那少女的想法吧。」
  她击掌,叫道:
  「我明白了,要融化她的仇恨吗?果然是高招啊!」
  「不,完全改变她的想法、改变她的人格,甚至腐蚀她的意志。到时候,血海深仇不再会是她内心的一部份。甚至,她会为她的义爹卖命。」
  「哇,比我还狠?」
  他未吭一声。
  「师父,」
  「嗯?」
  「我不会动手。」
  他抬眼看她。
  她笑道:
  「我啊,是个很软心肠的人。如果你是他,而我是那少女,那这些年你教我、养我、打我、骂我,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我仇人呢,我就是喜欢师父,一辈子都很喜欢。」
  「……」他无言,最后只道:「我没打你,也没骂你。」
  她扮了个鬼脸,然后叹口气:
  「师父……你想,我为大师父哭了三天三夜,是不是够了?」
  「够了。」
  她用力抹去腮颊的泪,偏头看着牌位,轻声道:
  「我还是不懂生死有命,也不懂上穷碧落下黄泉究竟是什么滋味……我只想着,我再也见不着大师父了,再也见不着了,从今以后,他不会对我说话,不会在我面前跳来跳去,更不会陪我……没有身体了……是他死了,还是我死了?是死的人痛苦,还是活着的人痛苦?」
  「别想了。」从她身后,捂住她的双眸。她的眸有些肿热,连带的,让他的掌心也跟着发热起来了。
  「师父,我只剩下你了,你一定不要死,至少,不要比笑儿早死……你死了,即使我想寻你也无处可寻,我还没有找到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方法……我一定会发狂发疯的……」
  断断续续的恳求,让他气息有些不稳。
  她的爱恨情仇太重,执念太深,有时候一近她身,仿佛被火烧似的,让他清静的心灵猛受震荡,近年情况更形严重。
  是她被他影响了,还是他被她牵制了?
  「生死有命。」最后,他只得这样说。
  「我不懂什么叫生死有命。」她闭着眼哑声说:「我只知道我若死了,师父可以无动于衷,不会痛苦不会难受,师父死了我必然承受不住。那,就让笑儿先死吧。」
  「……」俊美的脸庞不再淡然。
  「师父,大师父临终前曾叫你一人进屋给遗言,为什么笑儿不能听?你们一定在说秘密,好过份哪,笑儿一向没秘密的,你们这样很小人喔。」
  他想起她大师父临终前的遗言,不由得俊脸微红,轻恼:
  「并非不告诉你,只是我还没想清楚。我对你,一向不会有秘密。」
  ◆  ◇  ◆  ◇  ◆
  明明天气看起来很晴朗,不打雷也不闪电,就是一直下着大雨。
  啪哒啪哒……打在茂密的树叶后,顺势滚下来,滴到她的靴上头。
  她连忙缩起白色的小靴,将自己藏身在山壁的凹洞中。
  过了一炷香,大雨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清澈的雨珠之间,可以清楚地看见林子深处——她瞪圆了眼,瞧见一个再眼熟也不过的人影缓缓朝这方向走来。
  不会吧?
  那人撑着伞,风吹起衣袂,斜斜的雨势明明钻过伞了,偏偏他身上像没有被打湿。
  她真的很怀疑啊,其实她师父偷偷成仙去了……
  见他愈走愈近,她连忙闭气,拼命往内缩去,就不信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找着她。
  未久,蓝色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笑儿?」
  不在、不在,我不在,除非你有天眼通,不然才不会发现呢。
  「笑儿。」
  那身影蹲下,拨开茂盛的枝叶,对上她惊奇的大眼。
  「我来接你了。」
  「师父,你真强,连我藏身这种地方你也找得到!」
  「不管你躲在哪儿,我都找得到。」见雨势愈来愈大,一把伞遮不了两人,她自幼以药养身,养到十五岁,身子与一般人差不了多少,但先天身骨差是不争的事实。不想一场雨累她受寒,冰清的声音隐含着体贴,道:
  「你出来点。」
  她一头雾水,侧让点路,见他颀长的身子钻进来挤到自己身后坐下。
  他长手长脚的,几乎包住她的身子。热气间接暖和她的身子,身背连忙窝进他的怀里。
  「师父,你闭着眼都找得到我,可你要哪天躲起来,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她问。
  「找不着就找不着吧。」
  真狠。她扮了个鬼脸,不在这种话题上与他争执……嗯,他不会争执,只是会很重复地说:生死有命。
  她仰起头,看他光滑的下巴,扁嘴道:
  「师父,大师父临终前有偷偷告诉我一句话喔……」
  「嗯?」
  「大师父说,叫我有空就看看你的脸、摸摸你的脸。他还说,你的脸是天下间最好看的、最美丽的,要我有空没空就对着你流点口水,最好还能看你看到发呆……」
  「……」那个混……他不能骂。骂她的大师父,是违背天理伦常的。只好随口问:「早上你上哪儿了?」
  他俩每日生活几乎一成不变,少了她大师父,她跟着他,就像跟个古板的老头子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与惊奇。她似乎也不嫌闷,每天瞧她开开心心的笑,除了性子偶尔有点野外,她像能跟他生活一辈子。
  再这样下去,她年少的执念与偏颇的情感终究会随着成长而淡化吧?
  「我……」她笑:「我去拜大师父。我怕他无聊,就跟他说了一上午的话。」
  他的视线垂下,对上她带笑的眼眸。
  「……他一定很高兴。」他平静地说。
  「才不呢,我怀疑他在黄泉之下到处跑,没空听我抱怨。」
  「是吗?」
  「我好困喔,师父,这场雨还要下多久啊……」
  「你先歇歇,等雨停了我叫你。回去之后,你该要做的功课还是得做。」
  「真狠……」她打了个呵欠,侧脸埋进他的肩窝睡着了。
  他默不吭声,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足以让她察觉的异样。
  从小到大,她心无城府,没有欺骗过他任何一件事。
  而方才,是生平第一次,她骗了他。
  早上,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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