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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阎王且留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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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前言

 

  三姑避暑,六婆现身
  三姑六婆?万盛「竟敢」拿这当题材出套书?!嗯……的确是奇葩一株。
  可是……读者知道哪三姑哪六婆吗?
  快查字典呀!
  不……不用了!编编这就为你解惑来也。
  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是也。而因为今年夏天实在太热了,三姑决定先放大假,各自找地方避暑去,留下六婆陪众亲爱的读者happy,顺便长一点知识。
  话不多说,编编这就将六婆的典故写出,让大家认识认识--牙婆:又称牙嫂,这是一种专做人口贩子的女性。这种牙婆既有专为府宅官方奔波,也有为富豪私家拉拢。宋代<吴自牧梦梁录>里曾说:府宅官员,富豪人家,欲买宠妾、歌童、舞女、厨娘,针线供过,粗细婢妮,亦有官、私牙嫂,及引置等人。将牙嫂的职业特征记得清清楚楚。后来直到清代,牙婆为人家买丫头、买妾仍盛行不衰。<红楼梦>中,贾府丫头犯了大错,就要叫「人牙子」带走卖掉,这种人牙子里,就有牙婆的一席之地。
  按字面解释「牙」是指责买双方中间的介绍人,有「互」之意,或者说「牙」通「互」。牙婆又通常兼营媒婆的职业,而做媒婆的也常常兼做牙婆的买卖,这样互相兼职,可以大大提高经济效益。
  媒婆:就是专为人家介绍婚姻的老妈子。我国古代媒人起源较早,早在<诗经.卫风.氓>里就有「匪我愆期,子无良媒」的风俗了。没有良媒,双方就成不了亲。在<周礼>的「地方」篇里,还有负责掌管男女媒合的官名,叫做「媒氏」。因为依照古代习俗,婚姻的成立必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否则私下苟合,就要被父母和社会看轻,这就是<孟子.滕文公>下所说的「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后因老妈子年事较高,阅历丰富,并在本地一带人头又熟,所以人家有小子或女儿的,都乐意找她们去解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问题。封建社会中,连媒婆也有分等级的。宋<东京梦华录>提到:「……媒人有数等的,上等戴盖头,着紫背子,说官亲宫院恩泽;中等戴冠子,黄包髻,背子或只系裙,手把青凉伞,皆两人同行。」
  要干这行,媒婆的心计和嘴皮子是很厉害的。尤其是为了赚昧良心的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可参阅<金瓶梅>媒婆与西门庆勾结)。
  师婆:以装神弄鬼、画符念咒的巫术作为生活来源的巫婆。巫在我国起源很早,有男巫和女巫之分。男曰眺,女为巫。其中女巫称为师婆,大概在宋以前就有这样的叫法了;后来元.张国宾<罗李郎>中有说:「也不索唤师婆擂鼓邀神,请山人占卦操着。」由此可见,师婆的叫法已是很普通了。而师婆尚有一个叫法,为师娘,这在明.陶宗仪的书中也有记载。
  其实,作为搞骗人把戏为业的女巫,早在战国时代就被西门豹弄得声名狼藉了(请见河伯娶妇,女巫诓骗送女子入河,以利河伯娶亲)。
  总之,由于我国地域的广大和封建迷信在人们脑中根深柢固,所以师婆的职业还是花样翻新,不断耍滑地留传了下来。虽然他们害人不浅,劣迹斑斑。
  虔婆:就是妓院里的鸨母,因为虔字在古代有强行索取之意,而鸨丹勒逼雏妓接客,从她们身上强行榨取钱财,所以人家便送了鸨母一个「虔婆」的称号。元.<曲江池杂剧>道:「虽然那爱钞的虔婆,他可也难怒免,争奈我心坚石穿,准备着从良弃贱。」把爱钞与虔婆连在一块,倒也十分贴切。
  药婆:就是靠着出卖手里的草头方和成药为生的妇人。卖药治病当然无可非议,可是这帮子人串门走巷、进出人家,为了多赚好处,又常会干起不可告人的勾当。比如在暗底下替荡妇们出卖春药,向不慎怀孕的姑娘出卖打胎药,弄得不好,有时还会偷卖鸦片,或者毒药等等。为了赚钱,她们总是千方百计口吐莲花,漫天要价。有时人家被她抓到什幺把柄,敲榨勒索,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稳婆:就是为官府服役或私人接生的收生婆,平时也常叫老娘。按照<长安客话>的说法,宫廷所需稳婆,都是要在民问收生婆里预选,然后把预选出来的稳婆名字登记在册,以备需要时的选用。被选进内廷的稳婆除了接生,以及选奶口(乳娘)时看看「乳汁厚薄,隐疾有无」之外,她们还在宫廷选美活动时起着重要的作用,不仅在辨别妍蚩时有着她们的份,并在裸衣检查体格皮肤乳房阴部等,更是非她们莫属。
  而公家的稳婆,在踫到女尸时,也常要她们出场以检查隐私之处;平时对于妇女遭人强奸,也总由她们进行采验。
  民间接生的稳婆,既有专职也有不专职的;稳婆接生只凭经验,缺少医学常识,因此碰上难产,产妇娘的死亡率就高得吓人。加上她们不懂消毒,又给产褥热和婴儿破伤风的发病,酿成了人为的因素;加果她们再为姑娘家非法堕胎,那自然要被社会唾骂了。
  三姑之限划分极细,六婆则否,一婆兼六婆也是可能。

  话画<六婆>       德珍
  三月二十二日,麦当劳,项姐神釆飞扬地拿出<六婆>企画档案;霎时,我脑海瞬间闪过圣经里摩西双手高举着十诫的场景,哎呀呀,一时之间周围光环乍现,诡谲气氛扑天盖地而来……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很另类。当下我知道--新的挑战上门了。
  没让我失望,<六婆>这题材确实强力吸引了我,因为……很怪。立即的,两人便热络地讨论了起来,更有志一同地想做一些新鲜玩意儿来配合这套书。
  项姐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我:「妳可以画得怪一点,没关系。」
  「太怪……万一影响美观……那销售量……」这下换我犹豫了。
  项姐当下豪气千云、爽剌剌道:「我都不怕了,妳怕什幺?画!」
  好!免死金牌既出,后顾无忧,于是拍板定案。
  然后,痛苦紧跟着来,原因无它,不就是我血液中隐着的叛逆因子跃跃欲试。
  而在突破第一层压力之后,一阵无与伦比的快乐乍现!
  为了让画又「怪」又有味道,且要保持我的风格,项姐不时打来「关怀」的电话:「要怪,要漂亮,要有风格,其它,随便妳怎幺画!」
  嗯……想象空间很大,实际付诸行动的范围却很小,我心中的天平无法取得平衡--既要惊动万教,又要顾及主角的美丽形象,这任务……实在很难哩。
  要怪、要漂亮……项姐的电话余音常常让我脑中呈现一大片白,坐在计算机前发呆半天。望着桌旁、地上小土丘般的资料,再看看计算机里被我杀掉的N个档,心中好不服气。于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重画、重修,无非是想精确地拿捏分寸。从套书<姻缘簿>、<花神>,以至现在的<六婆>,我都费尽心思,想给读者耳日一新的感觉!这点,相信项姐及众作家们也都和我一样的想法。
  结果出来啦!不知作家们和读者是否喜欢?但我真的已尽力维持「怪与美」的特色了。
  每一次的合作案我都独自进行,尽量不受大多干扰,项姐给予我相当自由的创作空间;企画案的沟通,我们之间只有共识,而没有约束。或许是因为事前沟通顺畅,默契也够,画稿几乎都能符合顶姐的要求。而这些画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每张画稿的、主题和背景上,隐约或明白地影射出、主角的特质和身分,每张画稿的小细节其实都有可堪玩味的「意思」。
  这次的<六婆>系列因为主角身分较特别,对万盛家族成员来说也是崭新的挑战。夏日炎炎,希望这异于以往的「口味」能带给读者很不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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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5


 

  师婆的灵感,是就近取材于书上的「河伯娶亲」--官员西门豹将诓骗女子入河当新娘的巫婆投进河中,一举扫荡骗财的巫婆,破除人民的迷信。
  而真正的亚女自然也受到波及,不得不避居它地,从此地位一落千丈。祝氏巫女怨恨油然而生,就从这一代开始,世世代代诅咒西门家,而男主角就是很后代、很后代的唯一子孙--
  写的是反传统的六婆之一,至于角色或故事有没有反传统,自然是由读者来评断。
  一直以来,我对套书的感想是一种另类挑战,它跟单人的创作不一样,从接到套书主题开始时,脑筋会一片空白,必须花时间培养感情,然后花尽心血为它量身打造一个剧情,就算写到一半突生其它想法也不能走调太多,以免失去主题,无法配合其它的套书作者,这也算是学习一种团队的合作精神吧?(笑)所幸,项姐给的主题愈来愈另类,这一点我不得不佩服项姐,摸透万盛作者的心思,愈另类的兴趣愈能提高战斗能力,反而对以强烈爱恨为重的主题,我真是束手无策,恐怕要发呆大半年才会有一点结果出来--相信我,这一直是我写作生涯上的一大弱点。
  另,这一次,写六婆,让我很开心的一点就是特别版里的前世今生。
  从第一次接触到言情小说的前世今生,就有一种「哇,一定要这么惨吗?」的想法。书中,前世一定惨绝人寰,男女主角难以厮守终生,所以今生才能苦恋成功;若无法成功,没关系,来世再来一次……当年尚是读者身分的自己,一本接着一本看,看到最后因为太悲惨了,所以对前世今生的题材渐渐不感兴趣。身为读者的心很想跟作者们抗议,是谁规定一定要前世死不暝目,这一辈子才能排斥万难再相聚?
  不过那时很傻,根本不知什么写信或传真,后来自己当了作者,也不能免俗地写了一本前世悲、今生喜的故事;更曾想过一本书里塞个前世今生大圆满,前五章写前世,后五章写今生,前世今生都快快乐乐的,呃……当了作者才发现这种快乐的前世今生对于整本书好象没有什么意义,写出来就是自己爽而已。(沮丧)所以这一次,利用特别版,写了一篇前世今生,让西门恩与祝十五在古代圆满结束,也在今生有美好的开始,写得让我非常开心、写得让我心好痒好痒,算是一圆当初身为读者的梦想,这倒是当初接下六婆时,始料未及的美丽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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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5
楔子

 

  「……」
  「嗯?小妹妹,你在说什么?」少年坐在床缘微笑道。他的面色略嫌憔悴苍白,但相貌却十分清俊。
  「什么叫恶灵?」
  「恶灵?」他慢慢梳着她乱乱翘的长发,沉吟了会,答道:「那在众人眼里算不好的东西吧。」
  瘦瘦小小的身背硬梆梆的,少年心里觉得奇怪。
  「小妹妹?」他俯下头,不料她突然转过身来,差点撞上他的嘴,他心里无由来地漏跳一拍,连忙退后。
  「她们叫我恶灵。」声如蚊,几乎听不真切:「那我就是不好的东西了。」
  「胡说。」少年撇开脸咳了几声,才转回温柔笑道:「每家的孩子都是宝,连我这病骨在大哥他们眼里都是宝了,何况你这小姑娘生得这么可爱呢。」有一副健康的身体,相貌又生得极佳,就算生自祝氏一族的巫术世家,将来的命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她像没有细听他的话,只呆呆地望着他迷人的笑颜。
  忽地,她像一头小狗扑进他的怀里,叫道:「笑笑!你好好,对我笑笑!」
  少年被她撞得倒在床上,双手连忙抱住她的身子,怕她掉下床。他怀疑自己被撞到内出血,气一时顺不过来,猛咳着。
  「别靠近我!咳咳……小心传染……」咳了不知多久,差点把心肺都咳出来,才勉强抑止。虚弱地张开眸,瞧见她皱着眉望着自已。
  他微微一笑,道:「我没事。瞧,你送我的花也没事。」他从袖中拿出那朵扁扁的小白花。
  「送花花,就笑。」她害躁地说:「你真好,只有你笑。」她忽停了一会儿,叫道:「姊姊要来了,我忘了要做的事!」
  她连忙爬下他的身体,跳下床。
  「等等,小妹妹,别忘了面具。」他赶紧坐起,拿起搁在一旁的鬼面具。「要忘了,你可完了。」
  她用力点点头。「你不说,我不说,姊姊不会知道我拿下面具过。」她闭上眼,等他帮她戴上面具。
  少年俊秀的脸庞抹上淡淡红晕,想起之前她说拿下面具的意义。反正……反正只有他俩知道,不要泄露就没有关系;何况他久病在世,何时离世都不知道,就当他不知拿下面具后的意义吧。
  她闭上眼,小脸白白的,白到几乎透明,让人怀疑她之前究竟在什么地方生活,仿佛没有照到阳光;头发虽柔又软,却不黑,身子瘦瘦小小,思考也有别于旁人,他想起她方才说的话--
  沉吟一会儿,他捧起她的小脸,轻轻柔柔地在她额面上亲上一口。
  「你在做什么?」她张开眼,好奇地问。
  脸微红,他柔声说道:「这叫怜惜,就是很疼很疼你的意思。不管旁人叫你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人的命都是由自己来决定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笑就笑,你瞧,像大哥哥,活了十多年,要出门还得靠人扶持、要人照料,相较之下,你这个小恶灵,是不是比大哥哥好多了?何况,你待在我这里也有好几个时辰,我也没有什么事,是不是?说是恶灵,那都是骗人的。」
  她的小嘴微张,眼睛张得大大地。他被盯得脸庞燥热起来,心里虽有些失落,但仍然小心为她戴上像鬼一般的面具。
  「我想跟姊姊一样当巫女。」
  「那真好。」他笑道。
  那醉人的笑容深深刻在她的眼底,她脱口:「生病不好。我当巫女,照顾你。一直一直,只要你笑笑。」
  他闻言,心底滑过异样的暖流,笑道:「好啊。」如果他的笑,能让她开心,他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忍着病痛,对着她笑容满面的。
  「等我喔,等我回来,都不能离开这里喔。」
  「嗯,不离开。」他哄她道。她年纪小,过了几天就会忘了他,而他,还能活多久也没个准,只是……她的语气从面具后透出来,有些迷离,像是有两个人在说话,必须细听才知道。
  面具戴在她脸上,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什么会让她开心起来,他毫不吝啬地露出迷人的笑颜,心中百般不舍,嘴里仍道:「告诉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她用力点头,软声说道:「我叫祝……」
  祝什么,他听不真切,一阵猛咳让他又差点咳出心肺来,眼角见她迟疑一下便转身离去。他想叫住她,后而一想,叫住她又有什么用?
  她不是西门家的人,来此也只是客……只是个小孩而已,他心中惦记着这么深做什么?自小到大,他久病,以致少见外人,家中女子只有女婢,并无姊妹,那小姑娘只待了几个时辰,他却隐隐约约觉得待她的心态与待亲人不同,有点心跳狂乱、依依不舍,想要留下她却没有任何的理由跟……本钱啊!
  突然间,胸口一阵疼痛,让他直咳出声,咳到了惊动女婢,兄长闻讯飞奔而来。
  「快去请大夫!大夫呢?大夫呢?」
  「大少爷,外头有一摊血呢!」
  「血?谁的?混蛋!管它是谁的!快去把大夫叫来……不不,去把马车拉出来,我背恩弟去比较快!恩弟,你忍着点!」
  他还能活多久呢?西门家的血脉将要断在他这一代,他是早有心理准备了,只是好生对不起大哥他们。
  他的神智飘忽不定,似死非死,连他也搞不清楚了,也许,等他醒来后,牛头马面已在眼前了--
  他不知,方才那小姑娘的最后一句话成咒,让他受尽病痛之苦,却在未来的数年内,无法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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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一章

 

  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城内两大富豪聂家跟西门府。
  会将两家相提并论,除了两家在南京城内各为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外,在家族背景上也颇有神似之处。
  比方,聂家与皇亲贵族保持友好关系,曾在大明开国有功于朝廷,而西门家也曾功献朝廷--只不过是由西门家的义子冒命换来;聂家家中兄弟多人,无姊妹,西门家中兄弟也多--除了西门恩外,其它兄弟都没有血缘关系;聂家中有个自幼体弱多病的聂老四,而巧的是西门家中也有一个自小病到无药可救的老幼--只是这老幼恰好是西门家中唯一仅有的真正血脉。
  聂家与西门家就好比是对影,无处不巧,直到几年前聂家老四亲自出门代断腿的聂老三经营书肆之后,对影就被打破了;西门家的老幼仍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曾有人发下毒誓,亲眼目睹西门家的某个义子就站在书肆附近,恶毒的眼光像要瞪死聂老四般。
  聂家,最近没什么话题可供人嗑牙闲聊天,自然地,南京城无聊的百姓便将话题转向西门家--
  看看西门家里,到底是哪个义子会独吞掉西门庞大的家产?
  说起西门家,就不得不提起一连串的不幸--自从十三代前,西门家突然间从多子多孙开始一脉单传起来。初时,西门家的祖先们很单纯地不觉有异,只当自已不够努力,于是娶一堆老婆回家,夜夜奋战,奋战到死,还蹦不出第二个子儿来;后来几代的祖先下场更惨,幸运点可以陪儿子七、八年再去见祖宗们,不幸点儿的,儿子才两、三岁,老爹就一命呜呼。
  上一代的西门老爷最惨,儿子还在娘亲肚子里,他老人家就下去见阎王了。生出的儿子叫西门恩,像要结束西门家十三代来的「惨剧」似的,自出生就身体状况奇差,每个大夫都说绝过不了弱冠之年,如今西门恩虽已过了二十以上,但外人从未见过他--换句话说,就是深锁内院二十馀年,不是离死不远,就是遭西门家的义子以久病为名,将他困在府里一辈子也见不了天日,好独霸西门家的家产。
  「哦,原来如此啊,你说得真详细……」
  「美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破旧的衣裳不知是几百年前城内的流行,衣袖的尾端还有补钉,洗得干干净净的;怀里抱着旧旧扁扁的包袱,但看得出她身材姣好,而且……年轻美丽。小伙子的口水流了一地,与同伴施了个眼色,对她说道:「既然你对西门家这么有兴趣,西门府离这儿不远,咱们兄弟俩好心,带你去瞧瞧,你说好不好?」
  「好啊……不,还是算了。我在这里等人,我离开了,她们找不着,那可麻烦了。」
  「那有什么关系?咱们兄弟俩啊,在南京城里算是地头蛇,七拐八转的路子在咱们的脚下,一会儿就到了。你不是想知道西门家长什么样吗?那可跟现下你瞧见的房子完全不一样呢。」
  见她迟疑地点点头,两个小混混心中大喜,连忙带她拐进小巷里。她的打扮就像是乡下小姑娘,与南京城里的繁华颇有格格不入之感,这种女子最好骗了。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从一进南京城,就觉得一街一巷十分地眼熟,好象很久以前曾经来过--是她跟姊姊来过吗?为什么她连一点印象也没?
  「请问……几年前是不是有过巫女到西门家祈福?」
  那小混混回过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七、八年前听说是有找过城内的王师婆作法,不过没有用,后来听说有外地的巫女来了又走,西门家的人一直在找她呢--」行到巷中,忽然停步。
  巷极长,而且无人,两个小混混忽然对看一眼,又擦擦口水,转身向她说道:「美姑娘……咱们兄弟俩很久没有女人了……你让咱俩摸一摸、亲一亲,好不好?」
  她愣了下,后退一步。
  「摸一摸就好了,不不,再加亲一下下,美姑娘,你的皮肤好光滑,眼下的小痣好性感,我已经好久没有女人了……」他涎着笑。
  她望着他的笑容,脱口:「你在对我笑吗?」
  「啊……是啊是啊!我当然在对你笑啊!」
  他在对她笑呢!虽长得小头锐面,笑起来倒也真好看。她想道,不知道城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他们一样爱笑?见这一对小兄弟愈走愈近,伸手探向她扁扁干干的包袱。
  「这包袱,是我的。」她皱眉说道。
  「是你的,也就是咱们兄弟的,就像你的人,再一下下也会是咱们的了!」
  魔手抓向她的包袱,她弯身连避,跑向巷口。她的行动有些迟疑,像是每跑一步都停了一下,才到巷口时,后头的小混混追上,一把抓上她的衣袖,「嘶」地一声,衣帛裂开,破了好大的袖子,她心中暗叫不妙,头皮忽地吃痛,飞扬的长辫被狠狠拉住,脚被人拐上,随即翻滚在地。
  火辣辣的剧痛从臂上传出来,一抹湿答答的,是……血?
  惨了!
  祝六、祝八、祝十必定恨死她了!
  「看你往哪儿逃!」
  「不要逼我!」她恼叫,心里薄薄的怨恨开始凝聚。「走开!」
  「鸭子都到口了,谁会走开?美姑娘,不怕不怕,我就来扶你了。」
  她眯起细美的眼眸,忽然之间,庞大的黑影闪到她的面前,挡住那只魔掌。
  「光天化日的,在调戏良家妇女吗?」男人沉声说道。
  不理救命恩人,她迅速爬起来,转身就跑。
  「西……西门老爷……」那两个小混混同声低叫。好不幸哪,怎么遇见西门家会武功的主子了呢?
  西门笑很轻松地打昏他们之后,转身瞧见那年轻的姑娘跑开,地上的包袱未捡回去,他正要喊住她,忽地看见对面王师婆押着一名汉子。
  他认出那汉子正是为西门家的米行做事的小张,职位虽低,但每天生龙活虎的,充满热心,只是这几日听下头的人说他连事也不做、老婆也不理,成天不知道在哪儿鬼混,找不着人。
  那胖胖的王师婆大声说话,仿佛要让所有人知道:「张嫂子,你放心!他交给我,我准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给驱出来,有我南京城的王师婆在,没有问题的!」
  有鬼附身?
  西门笑心中讶异,随即瞧见那小张撞上先前他救的那年轻小姑娘的纤肩。
  他直觉脱口喊声小心,忽见那小姑娘不经意地侧身与小张对视。
  从小姑娘的侧面望去,十分年轻美丽,但在他眨眼之间,突见她眼睛张得好大,细长到眯眯线的眼眸暴裂,黑白极为分明,像要凸起,嘴唇血红上咧到耳际,蜜色的脸庞化为数年前他曾见过的鬼脸……
  他瞪着她的嘴巴张开,好象说了一个字,他听不真切,只觉耳边一阵吼声,从她喉口喷出一股强气来,正中小张的睑,然后,小张立刻像被千石压身,模糊的鬼影被震离他身上,王师婆却浑然不觉方才发生的一切,押着小张走了。
  「我的天……」他再定睛一看,那小姑娘头也不回地拐进另一条街跑了。
  没有人发现方才她的脸……像鬼吗?
  还是自己错看了,先前只是幻觉?
  「可是……她那张鬼脸好眼熟,在哪儿看过?」应不是幻觉,他双眼自幼能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只是从未像这次见过的可怕清晰,那小姑娘莫非也被鬼附了身?
  方才是鬼吓鬼?
  他一头雾水,瞧见地上有她的包袱,包袱露出一角很眼熟的东西来,他蹲下拾起,随着那一角,露出全貌--
  「是面具……」这面具长得跟她的鬼脸一模一样,打开他很久之前的记忆。他恍然大悟:「是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她是祝氏一族的巫女?」
  找了这么多年,终于让他找着了!
  很少有表情的西门笑露出极度的狂喜,低叫:「恩弟有救了!」
  拐了一条街,说是走在陌生的街道里,不如是依着自己模糊的印象--
  真怪,她从来没有来过南京城啊,难道……真的是带她来过?
  模糊的印象让她走向一楝大宅前,正奇怪为何有好几名姑娘站在小门前,后来才知道那是新买的丫鬟。她会知道是因为她才走近那些跟她穿著很像的姑娘们,小门就突然打开,有个老头子赶着她们进去,嘴里说着西门家规矩一向严谨,绝不容私什么的。
  这么巧?
  进了西门府,她随机掩身,一见那老头儿带着一堆姑娘离去,她立刻背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
  愈走愈偏僻、愈走愈奇怪,遇见分岔两条路,她毫不迟疑地往左边而行。
  「奇怪,我好象来过这里……」
  眼前的铜门半掩,却没见半个家仆丫鬟经过此地,她的心漏跳一拍,东张西望,想要找门口先跑出去,等祝六她们来之后再说,但双脚却不听意志地侧身走进铜门之内。
  铜门之内,一样无人。
  「姊姊说,走这边,会遇见一个一直咳一直咳的人,在哪里呢?」
  她惊跳起来,立刻转身,不见任何人。她抚着心口,张大眯眯眼,低叫:「我的天啊,这里有鬼吗?那声音……好象是个小女孩……」而且很像她小时候的声音呢。
  不怕不怕,她不像姊姊是巫女,可以看见三界鬼神。从小到大她连个鬼都没见过,应该……不会很不幸地在此遇鬼。
  她咽了咽口水,走进熟悉的拱门内,树枝打上她的睑,她惨叫一声,捣住疼痛的脸,眯眯眼看见花开满枝。
  「有花!」她喜道。顺手摘下一朵盛开中的小白花,心脏的跳动突然又变得极快,好象这样的事她曾做过。
  她抓抓有些乱乱翘的头发,咕哝道:「真怪……」
  忽然之间,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声,她惊得跳了起来。
  「是……谁在咳?」真有人在咳?那咳声不断,心虽惊,脚步却不受控制循着咳声往前走,来到一间房前。
  窗子半掩,她捣着疼痛的睑,小心地往窗内偷瞧。
  「啊,找到咳咳的人了。」童音忽起。
  她见怪不怪,当作没听见。窗内,有个人坐在床上,咳声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是侧躺着,床幔微微遮住他的容貌,只见他在翻着书,慢慢地看着。
  翻着书的手……好白、好瘦,几乎可以见到骨头了,青筋凸起,丑不堪言,像是一层极薄的白皮包在骨头上了。
  莫名地,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就是西门恩吧?
  这就是祝六她们嘴里说一定要害死的西门恩吧?
  明明没有看见他的脸,心里就是知道他是西门恩。为什么?是那看起来好单薄的身子很像是她们嘴里笃定离死不远的西门恩吗?
  「好高兴,好高兴!找到了!」
  「别叫了!」她恼道。
  「谁?」房内的人轻讶,十分缓慢地坐起身子来,从床幔后露出他那张脸来。
  她瞪着那张……好可怕的睑。
  那张脸瘦到只剩骨头,就像是他的手一样,只剩一层薄薄的白皮包在脸上;双眼隐约看出眼形好看,但如今深陷,像两个大黑洞;唇无血色,白色的皮肤上蒙上一层死灰。如果有人告诉她,眼前这男人再两天就死了,她一点也不会惊讶。
  「怎幺了?是霍总管带回来的丫鬟吗?」气若游丝的。他的话听起来病恹恹的,却十足地和气。见她捂着脸,不答话,他露出微笑道:「是不是迷路了?我告诉你路子,你出园之后,往右边走--」
  他在笑耶!「你……在笑吗?」
  他微楞,答道:「我是在笑。」他知他自已早病入膏盲,笑起来很可怕。
  「你在对我笑吗?」她惊奇地问道。
  他又是一楞,这次发楞的时间较久,一双眼睛直瞪着她。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惊奇问过同样的话,让他永远不忘。
  「我是在对你笑……」他柔声说道。忽地瞧见她的臂上少了一截袖子,上头还沾着一道血痕。他吃了一惊:「你受伤了?」
  这伤看起来不轻啊,怎么霍总管没有为她先治伤呢?
  他瞧见桌上有布巾在,迟疑了下,向她招招手,微笑道:「小姑娘,你进来,我帮你包扎伤口。」他早就失去冒犯一个姑娘的力气,就算整楝宅院的人发现她在他房内,应该也不会对她的名节有损。见她好奇地走进来,心里有些微讶她连一点矜持也没有,连忙道:「不要关上门。」
  她点点头,走进房内。
  「桌上有白布,你搬张凳子过来。」他撇开头咳了几声,等他回过头时,她已坐在他面前。
  他微微笑着,缓慢地想将白布撕成两条,撕了几次却没有力气。
  她见状,说道:「我帮你。」
  她一把就撕了布条,力气比他还大。
  他点头致谢,隔着自己的衣袖抓住她的手臂,开始清起伤口来。
  「小姑娘,你在院内跌倒的吗?」看起来像是硬石子划过的伤口,怎么她一点都不怕疼?这道伤口从手肘滑到快手腕的地方……他暗暗瞧见她的手腕处有一块好丑的干痕,像被咬过一样。
  他微微皱眉,记下若遇上霍总管,要他去取无疤药膏给这个小丫鬟用。
  「每个人都怕我流血,你却注意到我有伤口。」心里滑过奇怪的暖流,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族里每个人,一见她流血,就仓皇逃走,除了姊姊外,就剩他不怕。这种被人包扎、问疼不疼的经验是头一遭,连姊姊也不曾有过。
  是城里的人都像他这样吗?还是他比较特别?
  「这么大的伤口,谁都会注意到。就连你自己,都会感到疼,不是吗?我帮你包好了,血也止住了,待会你一定要去跟霍总管要药,姑娘家留伤不好看。」他轻轻笑道,抬起头看她一眼,随即呆了呆,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的脸,好眼熟啊--
  方才她捂着脸,没有仔细看,现在才发现她美丽的脸形,很像他记忆中的小女孩,她左眼下的痣就长在同一个地方,淡淡小小的,却惹人怜爱……天啊,是同一个人吗?
  被他几乎无礼的瞪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微微热起来。
  「你……你……」连咳了数声,差点问不出话来,等到气喘回来了,他才心颤地问道:「你姓祝?」
  她讶异:「你怎么知道?」祝六她们的仇人好强啊,连她姓什么都知道。抓着她手臂的力道愈来愈紧,让她暗暗吓一跳,觉得他好象快把全身力量用尽了,而且他似乎浑身在发抖。
  他忽地瞧见她衣襟里露出一朵白色的小花瓣,哑声说道:「花……送给我,好吗?」
  「花?」她被他热切的眼神吓到,很认命地拿出那朵被压得扁扁的小白花。「你要就给你……」这朵花,虽在他家摘下的,但摘下了,就是她的了啊,他眼这么尖。
  他慢慢接过,楞楞地注视这朵扁扁的白花,哺喃道:「给花,就笑笑。」他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低哑问道:「你……你叫祝什么?」
  「我叫祝……」
  祝什么?他又听不清楚了,因为痛的喉口让他再度咳了起来,咳得又凶又猛,就像当年一样--
  「别……」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顾自己咳到快昏厥,只知道用力地抓住她。
  他的手掌像骷髅,若要使劲挣开,其实是可以的。她见他咳得快死了,心里不禁想道,若是他死了,不知道祝六她们是不是会发狂?
  等到她发现时,已经在拍着他的背。他的背好单薄喔……这种人,怎么还活着呢?好象在拍着一具骨头而已。
  「我……我去找人来,好不好?」
  「别……别走!」他气喘如牛地说道,额面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白唇直颤抖,想要努力忍住咳声。「告诉我……你叫什么?」
  她叫什么,有这么重要吗?他又不是巫师,不能诅咒她吧?
  他微微侧过脸望着她。大到惊人的眼眸十足骇人,若是在夜里突然见到他,必定会以为是一个好可怕的鬼,但此刻他的唇边勉强露出微笑……他在对她笑吗?明明他痛苦得要命,不是吗?
  为什么还要对着她笑呢?
  「别怕……咳……我不是有心要吓你,只是想知道你的闺名而已。」
  她迷恋地望着他一直没有收起过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轻声道:「我……我叫祝十五。」
  好奇怪,明明天是凉的、也有风,为什么她看着他的笑颜,脸庞不只会发烫,连心跳也快到连自己都要有些头晕了--
  「你真是胡闹。明明说过不能吹风的,怎么不关好门呢?若不是阿碧送药过来,及时发现,你不是要活活吓死我们吗?」
  「笑大哥,生死有命。诸位兄长们长年为我求来各地奇药,我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奇迹了。」
  「奇迹?」西门笑的声音微微激动起来:「你说的是。上苍要给奇迹,才会先让我在街上遇见祝氏一族,连你在府中也能遇见她。」
  「她……还没走吧?」
  「我怎会让她们走?」
  「她们?」
  「恩弟,我先遇见祝姑娘,后来又在大街上巧遇祝六、祝八跟祝十,她们都是祝氏一族的巫女,你一定有救了!」
  「六、八、十……十五……」
  「你是觉得哪儿奇怪吗?祝八姑娘说当年救你的巫女与其它姊妹不幸意外,但还有这四个姊妹,你不用怕。」
  「笑大哥……咳咳,你帮我拿那面镜过来,好不好?」
  就算西门笑觉得奇怪,也没有多加询问,将西门恩不曾照过的铜镜举到他面前来。
  「我……看起来很丑吧?」
  「怎会呢?」声音中连点讶异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搜寻西门恩的表情。「现下你只是病了,将来你会是咱们兄弟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我病了……咳咳,一直是病着,一直是这样的,我怕再病下去……再过个几年,我会更可怕……难怪,她好象认不出我来……」
  「恩弟,你喜欢祝十五?」不过几个时辰,怎会让恩弟付出真心?啊,是了,恩弟所见女子极少,能相谈的更几乎等于无,恩弟巧撞祝十五,依祝十五的貌美,自然……脑中迅速翻转,心中已有了计量。
  「笑大哥!你不要!」
  「不要什么?我是要端药给你喝呢。」
  「不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祝十五……你别要硬将她凑合给我,我只是……」
  夜风凉凉,接下来的话不必听啦。
  肥肥胖胖的身躯从窗下偷偷跑出园外,中途双腿无故一软,呈大字型地趴在地面上,恨恨地低叫:「祝十五,你又受伤了!有你受的了。」
  她努力翻起胖胖的身躯,以快走的方式走回暂居的院里。
  敲了几下,她自行打开门,随即将门关上。
  屋内,没有光,只有从月亮透过纸窗的淡白光圈。
  「十五睡了?」胖胖的祝八压低声音问道。
  祝六面不改色,指指躺在床内侧的身影,道:「刚才她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我叫她上床,点了她睡穴,防她三更半夜醒来。」
  「太好了!」祝八眯起眼,得意地笑道:「我终于找着法子了,咱们可以光荣地回祝氏一族,顺便解决恶灵的纠缠。」
  她摸摸自己扎着绷带的额头,心里好恨。她就知道下午她莫名其妙遭恶人抢劫,还重伤头部,就是因为祝十五流了血……还好祝六懂点武,及时带她脱身,要不然她就会像其它姐妹一样死于祝十五的手上了。
  「那个像鬼一样的男人,喜欢她呢。」祝八道。
  「像鬼一样?」
  「就是咱们祝氏一族的大仇人,西门恩啊!」祝八笑得连贝齿都在月色下闪闪发光。「本来我只是想瞧瞧西门恩好不好对付,想看看西门家的义子是不是早就想独占家产,干掉西门恩。我只是在窗口戮了个洞,真是吓死人了,西门恩那张脸……想来就发抖。」
  像要附和自己的话,祝八可爱的身子一直在抖啊抖的。一回想到那张像骷髅却还没死的脸,真佩服极他自己竟还能揽镜自照,不怕活活吓死自己吗?
  「你怎么能确定他喜欢祝十五?」话不多的祝十忽然问道。
  「任谁在场,都能听出来的。」祝八酸酸地说:「他不是祝氏一族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身分,而我们,都忘了她已经不小了,除了眼下的痣,她长大后跟大姊长得一模一样,在西门恩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猜,西门笑明儿个会先探探咱们的口风。」
  「我也猜,你肚子里已经有好计策了。」祝六说道,看了床的内侧一眼。
  圆圆胖胖的祝八得意地点头,道:「当年大姊没做完的事,现在我们为她做完,祝氏一族会因此再度接纳我们的。西门家绝料想不到一脉单传全是当年祝氏一族的所作所为,现在我们赶尽杀绝,绝了西门家的后,以后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都不用再诅咒西门家了--」顿了下,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祝六的点穴功夫不佳,让祝十五随时会醒来似的,低声说道:「我们姊妹会被赶出族外,不是因为大姊死了、我们没有用,而是他们怕恶灵;我们不敢甩掉祝十五,正是搞不清楚她流了血,死的究竟是亲人还是靠近她的人……所以,我心中想了个法子可以一石二鸟,一来可以荣耀地回族里;二来也可以摆脱她这个恶灵。我们可以骗西门笑说,大姊虽死,但祝十五是巫女……」
  「她不是。」祝十说道:「没有人是了。」
  「我知道,但西门家不知道啊。」祝八真不知这死脑筋的祝十到底是哪个爹生的,一点也没有她的聪明。「为了保住西门恩的命,祝十五可以嫁给他,一辈子锁在他身边……呵呵呵,好妙好妙,到时,让我们看看,祝十五流了的血,会转到谁的身上去?那时她最靠近的人是西门恩、最亲近的人也是西门恩,西门恩会死在她的手下,我们就能回去了。」
  祝六与祝十齐望着她,前者问道:「你……要怎么说服祝十五?」
  「这需要说服吗?她不是也想要当巫女?她跟十妹一样,奢想着成为巫女,咱们就拿这个来诓她,只要她暂嫁给西门恩,只要她害死西门恩,咱们就可以回族里告诉大家,是祝十五用巫术咒杀他的,那时,她就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啊。」
  「祝氏一族的巫女会是我。」祝十认真说道。
  「不就告诉你,那是骗她的吗?等我们一确定她流了血,不会害死咱们就跟害死其它姊妹一样,我们立刻找机会离开西门家,先在城里找地方住下,一等西门恩的死讯,就回族里。」
  祝十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我要睡了。」祝六说道。走到床前,又看动也不动的祝十五一眼,便翻身睡在外侧防她半夜滚下去。
  「我太激动,怕睡不着呢。」祝八眉开眼笑,圆胖的身躯跳上另一张床。啊,自从被赶出族后,就再也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了,她眼一闭,立刻就梦见了周公。
  冷冷的夜,黑黑的屋子里,祝十诡异的歌声,清清冷冷、低低地飘着--
  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普通人,最后一个是恶灵,血就是诅咒,带来不幸跟痛苦,记得,不流血,保平安。
  月光照在床上,祝六睡的那张床内侧对着窗外的月圆。
  窗,是开着的,祝十五眯眯眼张得大大的,一直一直望着白白的月亮,不肯合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二章

 

  他叹了口气,合上一个早上没看几页的书本,说道:「阿碧,我吃不下,你拿回厨房吧。」
  语毕,他微微又恍神一会儿,回过神时,想起方才似乎没有听见脚步声离去。
  他从床上稍稍坐起,瞧向门后的淡影。
  那人影正端着食盘站在外头,果然没有离开。
  「阿碧?」叫了两声,见那人影扎着长长的辫子,辫子有些乱乱翘,他的心跳忽地加快,不由得脱口:「祝姑娘?」
  外头应了一声,说道:「我是祝十五。」
  是她的事实让他的头有些晕,却不意外。他张口要说话,不知该说什么,想起昨晚与笑大哥的谈话,他垂下眸,柔声说道:「这是男人的房间,你来做什么?快回去,若是想要什么,直接吩咐丫头们便是。」
  外头没有再吭声,人影却还在。她怎么不说话?怎么不离去?
  「祝姑娘,我这病见不得风,说话会劳累,无法陪你。」他轻声说道:「府里,还有很多可以陪你的人,若是教我传染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我是来送饭的。」
  送饭?她这性子真拗。他暗叹口气,怕她站在外头太久,只得说道:「那你进来吧,把饭菜放下了,就赶紧出去--」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推开,他瞧见她穿著另一件冬天的衣服,很干净却显破旧,心里正讶天气明明偏热了,她怎么还穿成这样?
  才想这么一会儿,就见她跨步进来,把门关上。
  他吓了一跳,道:「你将门关上做什么?」
  「你不是见不得风吗?」她抓抓乱翘的头发,望着他死气过甚的脸色。「你瞧起来,比昨天的气色还不好呢。」
  将饭菜搁在他床旁的茶几上,搬凳子过去时,发现他撇开脸,不愿正视她。
  「饭送来了,你可以走了,祝姑娘,谢谢你。」
  好冷淡的语气啊,祝八不是说,他喜欢她吗?是祝八的误会吗?那就表示,祝八的计画根本连开始也不会有……她皱起眉,心里有一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是在生气吗?她可不能生气,一气就变鬼了。
  「你……你的伤口,还疼不疼?有没有换过药?」
  她闻言,露齿而笑地说:「有,你瞧,我来时换过药,自己包扎的呢。」
  西门恩见她自动地将袖口卷了好几层,露出白白的布来,原要她快快放下袖子,后来见到她包扎的功夫简直可以跟笑大哥相比,等到他自已发现时已忍不住握住她的藕臂,叹道:「你怎么不叫你姊妹帮你弄呢?」这种包扎法,唉。
  「我姊妹……啊,你是说祝八她们吗?祝八她……她也受伤了,而且我都是自己来的。」
  「这么巧?」
  不是巧合!差点脱口,但她及时忍住,看着他垂眸专注地将她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他算是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吧?不不,也不算,昨天西门笑见她也扎着白布,好心地询问她,还吩咐人拿上好的药来用……应该说,西门家的人都很好,如果让他们知道她的身分不是巫女,而是会害死人的恶灵,那时就会害怕了吧?
  她的视线落在他又长又浓又黑的睫毛,连他束起的长发也是极黑,明明是多病的人,怎么会有一头比她还黑、还要美丽的头发呢?
  西门恩细心地将她长袖拉好,抬头说道:「好了,你别再自已包扎了,叫谁都好……」心跳了下。「你……」
  她正靠近自己,把玩着他的发尾。
  「祝姑娘,你也该出去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毕竟不好--」他不动声色地将头发从她手中抽回。
  她的眼眯起一直线。「我不能生气的。」
  「什么?」
  「我一生气就会变成鬼的,所以我不能生气。」
  「变成鬼……你……你要做什么?」
  「你的手臂又冷又细喔。」
  他暗暗要抽回,但力气没有她大,削瘦的脸微红,恼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不懂。」她很干脆地说。小心地用食指抚过他只剩骨头的手臂,似乎很喜欢他的温度。
  「祝姑娘!」苍白的脸庞简直是血气上冲了。不曾有人这样摸过他的病骨,他瞪大可怕的黑眼,颤声道:「等等,你想做什么?」
  手臂被举到她的唇边,她小小地咬上一口。
  他不觉得痛,只觉晕厥了。「你……」
  靠近腕间的地方,有浅浅的小齿印,他知一会儿印痕便会消去,但她的唇碰触到他的感觉却一直烙着。
  她到底想做什么?她……不是一个害躁可爱的小姑娘吗?
  「我生气时,都这样的。你真瘦,我真怕咬伤你。」
  「什么?」他难以细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缚鸡之力的手被迫与她五指交迭。
  她的神色有些紧张,稍稍抓疼了他的手指,引起他的注意来。
  「以前,我曾看过一本书,是说白蛇跟许仙的故事。」
  白蛇传?话题为何突转?
  她又开始摸起他瘦得可怕的手掌,他忽然发现在微颤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蜜色的手指。心中微一楞,对上她很认真的目光。
  「当丈夫的因为妻子是蛇,所以活活吓死了、害怕了、退却了。如果是你呢?」
  「我?」
  「如果你的老婆,看起来像人,事实上是个鬼呢?」
  鬼?虽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事,但她神态认真专注,他也不能含糊以对。他望着她的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这一辈子是独身一人了,所以我说的,都是'如果'。如果,我真有这么个妻子,相处多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没有真实遇见,我自然不能告诉你细部的心态,但我绝不会遗弃她、害怕她,感情这种事也不是说一见有异,就能收得回来的。」
  她闻言,细长的眸里透着光彩,点燃她蜜色的脸蛋,不是错看,她的双颊竟染起淡淡的醉人红晕。
  他的目光移不开,忽地,她松开了他的手,从怀里很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很眼熟的小白花--跟昨天她的那朵一模一样,跟数年前的那朵也一样,跟他房外每年都开的小白花更是同枝所生。
  「送你。昨天的不算,现在才是。」她有些害躁地说。
  西门恩接过花,想起她说过的「送花,笑笑」,知她喜欢看人笑。他放柔声音,露出极淡的笑意,道:「谢谢……」他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还不都是一副可怕的样子?心里微叹,抬眼正好看见她笑颜灿灿,极为高兴的模样儿,高兴之中又有女孩家的害躁--他性子极为细腻敏感,总觉方才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让她误会了?
  「祝姑娘,我瞧你待在这房里也够久了,还是快出去--」
  「对啊,我是送饭来的,你喝的粥怕都冷了,我吃的包子也凉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包子是祝八做的?」
  「没有,祝姑娘,我还是觉得--」
  「你捧不起碗,对不对?来,我来喂你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等等,祝姑娘……」
  「不吃,身体不好。就算小时候,我不开心,他们拿饭来,我也得乖乖天天吃饭吃。」
  他心里闪过对这句话的疑问,但汤匙到唇边,不愿给她难堪,只得勉强吞下一口。
  「祝姑娘--」
  「西门笑说,你博览群书,是不是?」
  「不算博览,只是我久病在床,无事可做,便多读了点书,唉,祝姑娘,你还是--」
  「那待会儿你说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还有待会儿?
  软软的,有点儿骨头,可是,有人的体温,真好。
  「祝……祝姑娘……」
  远远地,好象传来很心虚、很着急的声音。是谁呢?啊,她想起来了,是西门恩的声音,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徐不缓,虽然气弱了点,又直咳着,可是他说起话来,总是面带笑容。
  真好,她喜欢看人笑;他的笑,是对着她的,一点也不勉强。
  「祝姑娘?祝十五……该不会是被笑大哥给迷昏了吧……笑大哥怎么会做这种事?糟……怎么摇不醒……别抱了,我不是枕头、不是棉被,我是西门恩!你再抱下去,就……就真的要毁了你的名节了!」
  她知道他是谁啊,真暖。她贪恋地埋深他的胸前,好象听见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祝十五……别这样……你……你的腿……夹住我了……」
  他说话似乎很困难,也有点吵……
  「别扯开我的衣服!是谁?别进来--不,我没有事,我不想用早饭……阿碧,你退下,不要来打扰我……等等,笑大哥!别进来--」
  西门恩不及叫醒她,只得眼明手快地将她整个人埋在厚重的被子里。
  「恩弟,你怎么了?连药也不肯叫阿碧送进来?」西门笑担心地破门而入,一看西门恩满头大汗地抱住一团大棉被,他一时错愕,随即东张西望,问道:「十五呢?」
  西门恩漏跳了一拍,瞧见一个胖胖圆圆的陌生女子跟着西门笑走进来,一见他的脸,就恶心地撇开视线,应是祝八;而站在门口冷眼相望的,就是十五嘴里说的祝六吧?
  「恩弟?」
  「我不知道。」他强作镇定地道:「笑大哥,我一觉醒来连个门都没出,现在才多早?我怎会知道祝十五在哪里呢?」
  见他们一脸愕然,心里正觉有异,忽觉棉被动了下,他暗暗用尽力气抱紧,祝八的声音突地响起--
  「天啊!祝十五不会逃了吧?我就知道她这么乖巧地接受,是不安好心的--」
  「八妹。」门口的祝六冷冷斥道。
  「笑大哥,我尚未梳洗,不如你们先出去,待会儿再请你们--」目光忽地落在墙上的红字,他以为自已错看了,再费力定睛一看,那红字始终贴在墙上,他的视线移到西门笑有些僵硬的脸庞。
  「我还当,十五已经说了。」他知道恩弟天一亮就醒,还特地多等几个时辰再过来瞧瞧。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一只小狗硬抱着他。天,他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笑大哥……你们请先出去……」再怎么样,他也要先保住她的名节。「我待会儿再找你。」他的声音有些空洞,还回不过神来。
  「我让阿碧把药摆在这儿,你一定要喝。」西门笑见他一时之间承受不了这么多的惊喜,便道:「你别怕,天底下的事都有我来担着。」
  担着?连他的生死,笑大哥也能担着吗?耳里听着西门笑请亲家出去、祝八骂着十五……他怔忡地注视墙上的喜字。
  那「喜」字写得极红,让他想起十七岁时,笑大哥曾有意为他冲喜,偏偏好人家的姑娘多知南京城内西门家里的西门恩随时都会见阎王,谁肯嫁?
  他也不肯啊,连死了都得挂记着自己曾糟蹋过的好姑娘,这种事他做不来。
  「咳咳咳……」棉被终于被翻起,祝十五胀红了睑,拼命吸着气。
  出于本能,他轻拍着她的背,让她顺气。
  「我差点被闷死了。」咳得连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睡得正好,却遭了偷袭,她还以为她会完蛋。
  「你怎会答允?啊,是了,必定是昨晚他们也给你服了药?」
  难怪事先连点迹象都没有,难怪昨晚笑大哥亲自送药来,眼神有异地看着他喝下药。那时他只当笑大哥担心他,如今回想,分明药中又掺了其它的药,想让他一觉到天亮,好在众人眼里生米煮成熟饭……只是,药之于他,就几乎像是空气了,自小到大哪天没喝过三碗以上的菜汁了?难怪--
  「难怪,他突然走到我身后……颈间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回想起来,才知有异!才知有异啊!
  西门恩对他又气又恼,赶紧拉住她的手,说道:「你快走……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做,做得这么狠,也不想想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你收拾收拾,叫你姊姊们快跟你走,我手头没有现银,你拿我的玉佩到帐房那里去,你知帐房怎么走吗?待会儿我画地图给你……」
  方才太过震惊,却没有细看,现在才看见她穿著单衣,好单薄,细颈微露,有些白,不像她脸上的肤色。
  他的脸红了,像被烫伤似的放开她的手,哑声说道:「拿我的玉佩,你可以领五百两,离开南京城,回去你族里。」
  祝十五呆了呆,皱起眉,小声说道:「你不要我?」
  「我……不能要。」也要不起。
  「那就不是不要了?」她松了口气,像八爪章鱼扑抱住他。
  他要避开,但自己虚弱的身体根本没有她快,只能被迫抱住。
  他暗暗屏息,粗哑说道:「你不要这样。」
  原要她快快放手,但想起他一提祝氏一族,她的神色就有点不自然。她是出了什么事,才不得不留在这里吗?
  才四天啊!
  她来西门府才四天,笑大哥是用什么方法骗她的?
  「别……」他倒抽口气,低声说:「别这样咬我。」
  「不会痛!我不敢咬深。」祝十五抬起眼对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收了花,不能反悔了。」
  「你不知道吗?祝氏一族的女人送花给男人,表示求婚啊。」
  风有些大,西门笑轻轻掩上一半的窗子。
  「求……婚?」他失声说道。
  「恩弟,她没告诉你?坦白说,我考虑了很久,说有私心,那是必然的。她是祝氏巫女,能够永远地留在你身边--」
  「谁告诉你,十五是祝氏巫女?」西门恩忽然插嘴道。
  「是八姑娘她们说的啊。就是方才我为你引见的那三位巫女,祝六、祝八与祝十。八姑娘说,巫术最盛的是十五。当年为你祈福的巫女是她们的大姊,不幸早逝,十五长得跟她一模一样,自然也承袭了最高深的巫术。她们落难南京,幸而遇见咱们,一是报恩;一是祝氏一族的自尊,不允许曾被祈福过的你,病再拖下去,所以,她们有意安排小妹的婚事。为兄的,是松了口气,你在我们心中是最重要的,自然也希望为你讨个好媳妇过门,十五……我很喜欢,由她来当我弟媳,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没有说出口,当祝八提出婚事时,他差点吓坏了,一想到恩弟身边躺着胖胖的祝八,就害怕他可怜的小弟活活被压死。
  西门恩闭上眼,想起先前见过的祝六、祝八与祝十,那三人给他的感觉并非很好,至少她们在望着十五时,眼神令人不舒服。
  「恩弟,别吹太多风了,我把窗子关上,抱你回床上,好不好?」
  「为什么六、八、十,接着会是十五?」他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笑大哥。她们在做什么?」从窗外看去,她们埋首在凉亭里不知在吱吱喳喳些什么。
  「王师婆你知道吧?就是当年为你祈福却没有用的王师婆。」西门笑也颇感头疼地说道:「成亲只有自已人才知道,多馀的,我一个也没请。连新郎都是叫其它兄弟代拜堂的,也不知是哪个下头人传出去,你也知道王师婆是南京城里有名的师婆,当年我们已经很不给她面子了,她一听你娶巫女是为治病,所以来闹,要求十五她们公开跳祈福舞。」
  西门恩闻言,连忙抬起头来,失声道:「笑大哥你答应了?」十五根本不是巫女,怎么跳?一跳,岂不是泄底了?
  「恩弟,你果然知心。我是答应了,既是巫女,也是你的妻子了,本就谈好要在婚后为你跳祈福舞,驱恶鬼、赶病神,在府里跳与在府外公开跳,不都是一样的吗?何况,我要让大家知道你西门恩,西门家最疼的儿子,娶的绝非外传买来的乡下姑娘。」
  西门恩一时哑口无言,心里知道兄长平日沉稳,能当上西门家的一家之主,靠的不是他圆滑的手段,而是他对兄弟的一律平等与宽厚,也从来不对人说一句重话,但,唯有事关他,兄长容许不了任何有贬于他的字言。
  「笑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死了……」
  「你有十五了,她是巫女,不会让你死。」
  西门恩的视线落在十五身上,沉默了良久。
  「她……我是说,十五她们是不是真的无处可去了?」不用西门笑回答,他也可以清楚知道答案。
  他问过十五,包袱里就一件替换的衣服跟当年对她来说过大的鬼面具,除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若留在西门家,至少可以饱三餐、有个地方休息……他垂着眸,沉思许久。
  「恩弟,别怪我不经你的同意,就将十五塞给你。她是个好姑娘,我瞧她待在府里时,常过去你那里……」瞧见西门恩猛然抬头望着自已,他笑道:「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我呢?你心细,自然也会隐约体会她们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有些诡异。」
  连笑大哥都发现了,那就不是自己的错觉了。
  「啊,我真高兴为你娶了一房媳妇。」西门笑难得面露欢愉的笑:「将来,你会有小孩儿,为西门家传宗接代;你的病也会好,然后会长命百岁!」
  传宗接代?他能吗?西门恩微微苦笑。他侧眼注视兄长快乐的神色,不忍戳破他的梦想,只微微笑道:「你说的是。」
  言下之意,认同了祝十五是他媳妇。
  十五不是巫女的秘密,就这样沉封在他心底好了。他能活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就算十五是巫女,他也不敢奢望这种迷信会为他带来什么好运,只是--她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回族里吗?她必定与族中有纠缠,才会一提到回族时,她没有自觉地露出些许的恐惧。
  她以为没有人发现,但她叫自己亲姊妹,从不曾叫过一声姊,祝八她们也连名带姓地叫她,他原以为是自己多心,后来发现除了十五之外,祝八她们彼此都以姊妹相称。幼年见她时,只觉她的生活必定有异,现在他可以确定,她在族中,甚至是在姊妹中的生活并不好过,要他怎么能赶她走?
  见到十五走下凉亭,脚底一滑,像要跌在阶梯上。
  「十五,小心!」他气弱叫道,只恨自己身子极差,不能扑身救人。
  「不要流血啊!」一个尖锐的声音盖住他虚弱无比的惊叫。
  他瞧见圆胖的祝八就像是飞天小猪一样,突然扑向前,他心里暗叫不妙,以为她要助一臂之力,将十五推倒在地,不料,祝八胖胖的身体巧妙滑向十五的身下,活生生地当了热呼呼的软垫。
  「有没有流血?有没有?」祝八不顾自己,先问她。
  「真……真是姊妹情深啊,恩弟,是我误会了她们。」西门恩摇摇自己的头。虽不怎么相信眼前这一幕,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他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真是姊妹情深吗?西门恩心中存疑,但随即又想到--
  既然她不是巫女,她要怎么跳祈福舞?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神灵不会直接面对百姓,当百姓有所求时,就必须透过被神灵附身或赐与神力的巫师,来向神明祈求。而祈求的方式有许多种,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放风声说以舞蹈之姿来为西门恩祈福,是她白痴笨蛋。
  「早知道用符录、用言咒都比跳舞好!」祝八气喘如牛地说道:「若不是大姊当年就是以祈福舞的方式让他好上几天,我……可恶!莫非是那西门笑怀疑咱们,故意要咱们当着众人的面前好辨真伪?」
  「有心说这个,不如好好地跳!祝十五,不是那样跳!没有这么慢!」祝十哼着祝氏一族特有的调子,停下脚步,瞪着祝十五道:「你的身手比八姊还不如。」
  「我……」祝十五抓抓乱乱翘的头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西门恩。
  他明明是个病人,却硬要出来瞧她们练舞,吩咐阿碧推他到亭内最佳的视野处,可是,他的身子禁得起外头的太阳吗?不知不觉,心神有一半被他偷偷分了去。
  他仿佛注意到她在偷看他,原本死灰的脸庞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脸红地转回,却发现祝八在放肆地打量他。
  「他在监视我们?」
  「监视?他不是吧。」
  「不是?那快要死的人拖着病骨来瞧咱们做什么?」祝八虽胖,但长相极为可爱,圆圆的大眼黑白分明,她瞧见西门恩唤来丫鬟,不知在吩咐什么。该不会那丫鬟去通报西门笑,说她们其实根本跳得很烂,一点也不像是祈福舞吧?「你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咱们太久没跳了,所以需要练习。」祝十五说道。
  「那就是你让他起疑心了?」
  「他不疑心的。」
  祝十五想起他跟西门笑谈过后回房,没有像一开始的震惊排斥。这几日的相处也十分客气,待她算是极好,这就像是书上写的「相敬如宾」吧?
  只是觉得……好象缺了什么一样?
  「你喜欢他吧?」祝八忽地凑上圆圆胖胖的脸。
  「什……什么?」她的脸微红。
  「喜欢西门恩啊?你到底喜欢他了没?」
  「我……我怎么会喜欢他呢?」她略嫌结巴。
  祝八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恼道:「说得也是。要你在短短几天内,喜欢上他这种病死人,还真难。这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说长相,都病入膏肓了,就算貌似潘安,谁也不知道;家财又随时都会被那些义兄弟夺走,谁会喜欢这种男人?可是,你一定要喜欢上他,知道吗?喜欢上他了,就让他死在你的血里!谁也只当他病死,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的!」
  祝十五微红的脸忽地罩上一层薄薄的怨气,嘴巴掀了掀,却始终没有说出想说的话来。
  「我会杀死他的。」祝十开口:「等我摸透了该有的步骤,由我来咒杀。」
  微怒的光芒刹那闪过祝十五的眸里,身侧已成拳。
  「你以为普通人能像大姊一样当巫女吗?」祝八泼冷水道,忽见丫鬟向她们走来,她立刻闭上嘴。
  「少奶奶,少爷请您跟亲家姐姐们进亭里消消暑,用些凉糕再练舞。」
  祝十五还来不及反应,祝八圆眼已闪闪发亮,态度立刻大转变。
  「妹婿好细心,祝十五,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呢。」她的声音提得高高的,跟着祝十五往凉亭走。
  「你真会见风转舵。」祝六压低声音。
  「这是为未来铺路。」祝八几乎只用唇形说:「既然祝十五没法子在祈福舞前解决他,也没法子跳好十妹编的舞,那只有一个办法。」
  「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天降神灵附她身了,还会有什么办法?
  「我去打听过了,这年头骗人的巫师不少,要学神灵附身跳舞,必先舍掉自我,我都备好药了,保证那天她吃了,精神狂乱,任何东西在她眼里都不是人了,连她自己都不是了,自然不会跳得拖拖拉拉的。」
  祝六与祝十愣住不语。骄傲的祝氏一族竟要沦落到这种地步?
  进了凉亭,西门恩敏锐地发现祝十五神情不太自然,他伸出手,她立刻走到他身边握住,紧紧地。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他不动声色,对着祝八她们微微一笑:「你们跳了一上午,必是累了,我吩咐丫鬟端来梅汁,喝了解暑。对了,八姐,我听十五说,你做的包子是一流的,可惜我不宜食,不然真要好好尝尝八姐的手艺,我特地吩咐下头的去府外街上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锦记包子,你尝尝看,味道合不合?」
  祝八双眼一亮,显然他此举正好切中她的要害,不再理会他们,直接扑向石桌。
  西门恩原要再说话,忽觉手指头开始遭人玩弄起来,他面不改色,反手紧握住那不规矩的小手,请祝六她们自便,让阿碧取来梅子汁后,才转头瞧向坐在轮椅身边避开她姊妹视线的十五。
  她已经开始咬起他可怜的手臂来了。
  「十五。」他柔声说道:「你要咬随你,不过在那之前,先喝点东西,好不好?」
  想答不好,却知自己没有任性的本钱,她心中好恼,一听祝八提他短命、提他不好,她的脑中就产生恨恨的情绪--
  「十五?」
  她抬起睑来,面容微怨地对上他温和的笑颜。
  他的笑,是对着她的,她一个人的。
  祝八说他长得像鬼一样的丑,可是入她眼的,却是他的笑,其它的,她再也看不见了。
  心中被点燃的一把丑陋的小小火苗,被他的笑容慢慢地浇熄。她盯着他的笑,缓缓低头再咬一口,白晰见骨的薄皮立刻露出淡淡的牙印来。
  「你真瘦,咬得不过瘾。」
  西门恩削瘦的脸庞抹上淡红,不及反应,便听见身后的惊喘,只得低声说道:「我努力养胖,让你咬。」
  她闻言,才绽出笑容来。
  「十五,你在做什么?」祝八本想窃听他们的谈话,一靠近,也顾不得吃了一半的包子,大叫:「你要肚子饿,有东西吃啊,干嘛去咬妹婿的手?」想吃西门恩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我没饿。」祝十五撇开脸不看她。
  祝八微微一楞,忽觉她的反应有异。以前她说什么,祝十五只有听,不敢反驳,眼下这种反应是摆明故意给她难堪,还是有心在玩诡计?
  西门恩拉紧十五的手,笑道:「八姑娘,我瞧你们跳祈福舞,跳得挺顺利的。」不动声色地改变凉亭内的气氛。
  「是……是啊,是挺顺利的。」还好这病鬼看不出来。「主跳是祝十五,呵呵呵,因为她是主要的巫女嘛,那一天咱们会穿上法衣、戴上面具--」
  「面具?」是了,就是当年十五戴着那个鬼面具。西门恩看了祝氏姊妹一眼,迟疑了下,问道:「我记得祝氏一族的姑娘们在外人面前都戴着面具,除非……除非有意许终生,才会露出面貌来,当年令姊的确是戴着面具而来,你们--」
  祝八等僵硬了下,祝六冷淡说道:「陈年旧规,不提也罢。」
  「是啊!」祝八笑嘻嘻地说道:「咱们家大姊跟祝氏一族的老头儿们都是老式的人,走进城还戴着面具,那只会引人非议吧。若真的要嫁给第一个见着我面的人,我想想,呵呵,那不是要我嫁给一出祝氏一族就瞧见的乞丐吗?谁肯啊!瞧,祝十五一出族,瞧见的是谁?是老头子,对不对?可她嫁的是你啊!」
  西门恩微笑以对,也不提起他才是第一个真正瞧见十五面貌的男子,只说道:「八姐说得是。十五,你推我回房,好吗?我有些累了。阿碧,你在这里伺候八姐她们……八姐,你们练舞虽练得顺,但我的命可要靠你们这场舞保住,为了确保没有万一,也许你们愿意上书斋去瞧一瞧?」
  「上书斋?」
  「西门家的书斋虽不比南京聂家藏书七、八万册,但我自幼病痛缠身,无法动弹,家兄便为我四处寻书,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书斋中与巫有关的书册不少,也许亲家姐姐们想去瞧一瞧?」
  「巫术的书我读得可不少。」祝十突然说道。
  西门恩身子已然有些不舒服,仍笑道:「若要论绝版书,西门家也不少。阿碧,亲家姐姐若有意,待会儿你就带她们上书斋走一遭。十五,推我回房吧。」
  十五见他脸色已是极差,还要强打精神,赶紧推着轮椅下凉亭。
  太阳有些大,晒得他费力地以袖袍遮面,微微喘气起来。
  「是不是很难受?」她担心地问。
  「还好……」
  「我背你,好不好?」用背的比较快。
  即使有些难受了,西门恩仍是笑了一声,轻声说道:「我虽是离死不远的病骨,但凭你,还背不起我来。」
  离死不远这四字听起来真刺耳,她心里微恼,说道:「我嫁给你,不是要看着你死的。」
  「十五……」她对他的生死,真是看重。他暗叹,说道:「你刚来西门家,不知我病况有多严重,但,既然你名分上目前暂是我的妻子……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今年二十三,每个看过我的大夫都说,我最多不过弱冠,如今我已多活三年,再活多久谁都算不准,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骗你的,但……若有一天,我走了,大哥已答允我,你要另行改嫁、要留在西门府里生活,他都不能干涉;就算你要赶你的姊妹们走,你不用出面,只要暗示他,他自然会杜绝任何的纠缠。」
  连她跟祝八她们之间有嫌隙,他都瞧出些端倪来,可见他的心有多细。她心里闷极,不能也不敢告诉他,他快要死,全是因为祝氏一族长年的诅咒,她不想见他死啊!
  不想不想!
  第一次见人死,是祝二。冰冷的尸体被埋在土里,她被驱赶不准上山,怕祝二的魂魄难以归天,可是她偷看见了。
  祝氏一族没有棺木盖身的习惯,祝二冷冷僵硬的脸,慢慢被黄土一把一把地覆住,直到不见了,那时,她觉得那就叫死人。
  一个死掉的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了,更不会用奇异的眼神一直望着她。
  后来,死人一个接着一个,她已经习惯了。当姊姊死时,她好失望,为什么一个被族人当作是神的巫女,也会死?
  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都在哀号,每个人都说姊姊是巫女,魂归之处必是天上天,而她……只是集了所有怨恨的躯壳,所以是恶灵,所以注定死后下地府--
  那……他呢?
  他何辜?只因身为西门家的人,就惨遭诅咒加身。人又这么好,死了之后必跟姊姊一样飞上天……那他们就永远再无相见之日了!
  「十五?」即使胸口疼得紧,也发现她的异样了。他转过身,已用尽全身力气了。
  「我讨厌你说死!」
  「十五?」她背着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美丽的脸孔好象有些模糊。
  「就算是她们说要你死,我也不想!」
  「她们是谁?」胸口闷得紧,连呼吸也开始顺不过来了。这是他的病,他知道,但为什么她也在喘气?
  「我讨厌她们!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喜欢我,却要你死,我嫁给你,并不是要你死!」
  是祝八她们?要他死?为什么?
  疑惑盘旋在脑际,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在逆光之间,瞧见了她模糊的脸孔变得有些狰狞,他心一跳,想起她说过一生气就会化为鬼。
  「十五!」他用力喊道。
  冰凉的触感让有些恍神的祝十五微微回过神,低头瞧见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啊,是他的温度,为什么这么冰?
  「恩弟!」远远地,西门笑就瞧见他俩停在大太阳中间。他快步走来,喊道:「怎么不回房或找避阴处……思弟?」长年照顾西门恩,不会不知道他此刻的状况。
  快步已变狂奔,对着十五喊道:「快去差人请大夫来!」他手脚飞快,已抱起孱弱的西门恩来。「放手啊!」不放祝十五,怎么回房?怎么请大夫?怎么救人啊?
  西门恩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祝十五,像要让她确确实实地听见他说话。
  直到她的瞳仁里映出他的身影来,她才颤动了一下。
  「听……听见我说话了吗?」他喘气道,像跑了百来里都不止,豆大的汗一直冒出白白的薄皮上。
  「恩弟!」天啊,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口气对他们这些兄弟来说有多珍贵?
  「十五,你说,你一生气就会变鬼……」视线有些模糊了,如果他晕了过去,会不会在这一次就结束了他看世间的所有机会了?思及此,就算十五开始变得专注,他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人世间唯一的浮木。「你听着,每一个人,都会有变成鬼的时候……」
  她愣了下。恶灵不只有她?她还有同伴?
  「绝对……并非只有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鬼……」西门恩缓缓松了手,十五翻手要握住,西门笑却已经狂奔起来。
  她追上前几步,呆呆的。冰凉的温度不见了,她低头看着腕间的红印子,难以想象人的体温是这么地冰冷,就像那一年她偷摸姊姊的尸体,硬硬的、冷冷的,像是冬天的雪。
  「还待在那里做什么?去找大夫啊!」西门笑怒叫。
  她一震,脱口:「是啊!找大夫!」
  她不想他死!死了就见不着他的笑!她不要他变死人,不要那张脸变得冰冷僵硬,最后被黄土掩去--
  思及此,她的双腿开始有所动作。
  从小到大,她没有跑过。不敢跑步,怕弄伤自己,怕一流血,就有人伤亡,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祝八、祝十谁死都好,就是不要他死!
  她想起他的笑……他是唯一一个,她送花就笑的男子,胸口的疼痛让她恨不得保住他的命。
  死人,不适合他!不适合他!
  她踉踉跄跄地,差点跌了跤。她们一点都不了解她跳得慢吞吞的原因,每跨一步之前总要犹豫一下,怕一落脚踩滑了,受了伤,她们会受伤啊!
  脚滑了一下,背先着地,让她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爬起来,好象听见祝八的声音在尖叫。
  她不理,继续往前跑去。
  如果说,在这世上的人都要死,独留一人,她会选那个唯一一个对她伸出双手的男人,其它的人,都去死吧!即使在血缘上是姊妹、即使相处了几年,但,是她们先推开她的花、她的手,怨不得人。
  这个想法……慢慢地在她心中产生,却没有任何的罪恶感。
  原来,她真的就像是她们说的,躯壳里充满了族里反咒下所产生的所有怨恨啊!
  夏天的夜,有些些的风,风中却带着一点的热度。
  这种热度正适合他,不算热,反而有些暖和。
  淡淡的熏香让他难得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身子有些疲累,像被狠狠地折腾过,他轻咳一声,随即警觉地闭上嘴。
  他差点忘了,这几天还有一个共睡一床的小妻子--
  小妻子啊……原本没有什么真实感,但她睡觉会抱人,他本想叫兄长再安排一张屏榻在房里,但后而一想,叫她睡在屏榻上,依她翻来翻去的身子必会掉下,只能任她睡在内侧,然后半夜爬上……抱上他的身体。
  他从来不知自已枯干的身体能让人这么着迷,让她连睡着也满足地在发笑……他心里微微讶异了下,终于明白为何在暖和的夜里竟突然清醒过来。
  他的怀里空空的,一点体温也没有。
  他吃力地张开眼,床的内侧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明明入了夜,她到哪儿去了?
  他想翻身坐起,却发现体力差到身子好沉,根本爬坐不起来,蓦地回想起白日昏厥过去的刹那,还以为真是解脱了。
  「原来……我还活着啊……」他抚上自已枯瘦的脸,竟摸到嘴角含笑。「我在笑?为什么?」因为自己还活着?
  以往在生死之间跑来跑去,每次清醒过来,心里并没有任何惊喜的感觉;就算是生死有命,有时也觉得醒过来的身子沉重到让他不如解脱吧。这一次,却让他心里有极淡的喜悦。
  为了……十五吗?
  「西门笑?」半掩的窗外传来声音,是十五的。
  这么晚了,她在外头做什么?
  笑大哥也在?
  「嘘,恩弟还在睡吗?」
  「嗯。」
  西门恩深吸口气,慢慢地、费尽力气地爬坐起来。
  「这么晚了……你在跳舞?」
  「是啊,这叫祈福舞,能保健康平安的。」
  「多亏你了……咳,不是我怀疑你,十五,你真的有办法让恩弟恢复健康吗?」
  窗外,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低语:「我尽量。」
  「我也不奢求,只要他别在生死边缘游走,只要能偶尔让他走出府外,西门家上下就感激涕零了。」
  西门恩拉过床幔,气喘如牛地下床,听见西门笑说道:「等跳完祈福舞后,我会安排你见见府里其它兄弟,义弟就是西门义,当年他也是被捡回来的兄弟,他现在在内地,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想见见恩弟的媳妇儿。」
  「你们都没有独占家产的意思吗?」
  西门笑微微笑道:「独占家产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府里,我虽名为当家,但真龙是恩弟、在商场上玩狠手段的是义弟,我要独占家产,只怕还得花很多的功夫去防人,太累了,我做不来。」
  好不容易走到窗边的西门恩,赶紧扶住墙,止住晕厥的感觉后,从半掩的窗往外瞧,正好瞧见笑大哥正对十五在微笑。
  笑,本就没有什么不对,但十五一直抬脸望着他的笑。
  「你在对我笑吗?」
  同样的问题让西门恩忽地一窒,胸口郁闷起来。
  「是啊,怎么了?」西门笑不知她的心结,心想自己的笑容真这么好看?为何一直痴痴望着他的笑。「我不进去打扰恩弟的休息了。你也别弄得太累,后天吉时的祈福舞就拜托你了……对了,听说祝八她们中午受了点伤,那时光忙着恩弟的病,直到入夜我才知道这事。」
  听阿碧说起时,他还当阿碧在说笑话,好好的一个人在吃包子时,突然噎到,到处找水时,撞到柱子,结果祝六、祝十去拉她时,被她沉重的体重拖下阶梯,结果就三人双双受了点伤。
  「她们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关系的。」
  见她一直望着自己的笑,就算是再粗线条的人也觉得不妥。西门笑温声说道:「那我就告辞了。恩弟还有劳你照顾了。」
  他离去之后,她又望着他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走回石桌前,借着月光与夜明珠的光芒,翻看记载巫术的书籍,喃喃重复上头的话,再戴上属于她的鬼面具。
  在半夜色的笼罩里,十足得像真鬼人身。她自言自语道:「姊姊说,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
  因为她是恶灵,体内有太多的怨恨,所以她无法祈福。以前她相信,现在她想试看看,至少姊姊常跟别人说,心诚则灵,她心诚,应该就能灵验。
  神明,不会不公平的。
  她只看过姊姊跳过祈福舞,连学都没有学过,要在几天内学会有点勉强,就算学会了、跳得完美了,能不能真向神明祈福,都是一个未知数。
  她小心翼翼地握起剑来,嘴里低哼着调子,慢慢套上舞步。
  夜明珠照在剑上的闪光,让西门恩瞧出那是一把真剑,心里微惊!真剑易伤,祈福舞的确有时为求逼真,用上真刀实剑,但他知她们根本不行,早就谈好用假刀假剑,做做样子蒙了过去便是,她的真剑是打哪儿来的?
  她的舞姿很慢,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没有学过舞,西门恩胆战心惊地看着她舞弄着剑,未见她的脸貌,却知鬼面具下的脸孔十分地认真。
  他想开口阻止她,话滚到唇边,却被她美丽的身姿给迷惑。她跳得很差,但举手投足间充满了妖艳之姿,她的双足逐渐跳快,与白天他所见的舞蹈完全不同。
  她在跳什么?
  长辫被打散,一头不黑的长发随舞飞起,舞姿从生涩变流畅,瞧起来有些鬼魅,尤其她面罩鬼面,似鬼已近八分了,再跳下去,他怕不妥。
  「十五!」出于直觉,他大喊,惊动那舞得极快的身影。
  「谁?」她回身,从面具下传出迷离的声音,像两人同时发出,随即,她一震,连退两步,一直喘着气。
  「十五?」
  十五卸下面具,惊喜地望着他。
  「你醒了?」她丢了长剑,奔到窗前,眉梢眼角都是笑:「我还当你会睡到天亮呢!」
  西门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竟连汗都不流,与白天那迟缓的样子完全不同。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不……你刚才,在跳舞?」
  她点点头。「我跳得好不好?跟白天不太一样,对不对?我觉得,我好象抓住味道了,多亏你的书,我从祝十那儿拿来一本看,真的帮我好多。」
  那真的是祈福舞吗?
  他的视线从她喜悦的脸上落在那张鬼面具上。「这面具,给我瞧一瞧,好不好?」
  原要答声好,后来想起姊姊的叮咛。她摇摇头。「姊姊说,每个人都有一个面具,这是我的,不能让人碰的,一碰就失了灵,会不准的。」
  让人碰就失灵?可是,明明小时候他就碰过啊,怎么不像失灵的样子?小时候她戴过这面具,当时只觉过大,而且戴在小孩子的脸上,很有趣,但方才……却惊得他心神好不宁。
  现在,她戴着这面具,就像第二张脸,再也不觉有异。
  「对了,我煎着药。大夫说,等你醒来,就要喝的。」她将面具先放在窗棂上,转身跑去小炉上端药、倒药汁。
  他讶道:「你不知我何时醒来,如何煎药?」目光没落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着那鬼面具瞧。
  「那简单,我多拿了几帖药,煎干了,你没醒那也算了,重煎一帖就是了。」
  那不是说,她要守着一整夜了吗?
  「大夫说,药喝了还得多休息几天,别再像今天一样,被热气给熏着了。这大夫看起来好老喔,老得都让我怀疑他怎能帮你看病呢。」
  「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大夫。城里头,多的是老大夫,他们为人治病了大半生,所学所懂的绝非年轻人可以追上的。」
  目光仍是不移那鬼面具。面具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一张颇富色彩的面具而已,一点儿也不像是刚才见她戴上时,那种心里惊艳又打突的感觉。心里蓦地浮起她的话来--
  她说,这鬼面具不能碰的,一碰就失了准,再也不灵了。
  他的确是碰过,但毕竟已是久远之事了。如果,他再碰一次,她就不会再像方才那样跳得奇艳的舞姿……像与鬼同舞?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寒毛直立。
  对于巫术,他虽不表任何意见,也不愿戳破兄长的期待,但他书读得多,心底还是多偏向迷信之说,他也知她并非真是巫女,所以心里明白就算她再跳,也是没有用的,可是方才--
  「真怪,咱们旅里没有大夫,都靠姊姊。她是巫女,以巫治病,再也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他眯起眼,指腹颤了一下,突然下定决心,枯瘦的手掌覆住那鬼面具。
  他的心在暗跳,掌下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在她转身之际,他立刻缩回手,向她微笑。
  她望着他的笑颜,不由得也腼腆一笑,小心地将温热的药碗捧到他唇边。
  「我喂你。」
  「喂……」他嘴一张,药汁就灌了进来,见她含笑,他只得乖乖喝进口。
  「喝完了药,还是休息吧。」
  「你呢?」
  她抓抓乱乱翘的发稍,想了下说道:「我再练练,说不定会愈练愈好。」
  她要再练?心头又打了个突,他不动声色,露出气弱笑颜--明知自己的笑并不迷人,也不比兄长的笑来得好看,甚至病弱憔悴到连他都有些看不下自己的笑,但她似乎很迷恋他的笑……应该说,她很喜欢看人笑。
  「我虽累,却有些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好吗?」她果然像着迷似的直盯着自己的笑。「十五?」
  她回过神,露齿一笑:「好啊,我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出来练舞。」
  他闻言,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正要扶着墙,慢慢地坐在椅上,突然见她拿起面具,把窗关上。
  他瞪着窗子一会儿,听见外头有短暂收拾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他回头看她已抱着面具跟书走进来。
  「你还是别吹太多风比较好。」她笑道。
  「是……是吗?等等,你要做什么?」
  「我扶你上床啊。」
  「上……上床?我还不想睡……」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
  她硬扶着他上床,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极为单薄的身子,尤其他穿著白色单衣,几乎完全凸显他的瘦弱,憔悴的双颊有些淡红,这种身子……薄弱到强风一吹就倒,若是女儿身也罢,但在他这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身上实在是难看,尤其她一双美目一直不离他……他费力地拉过棉被要盖在自己身上,她却以为他怕冷,赶紧帮忙拉被盖住他。
  随即,她坐在床缘,笑望着他。
  「你……」不能避开她好象有些热情的眼眸,不能让她再回头练舞,有个声音告诉他,在寂静的夜里,她不能与那鬼面具为伍。他只好找话题,柔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那儿好不好?」
  她偏头想了下,笑道:「那里都是山、都是溪,不像这里,好多人、好多店、好多奇怪的东西,我第一次瞧见,真的是吓了好大一跳,原来,城里是长这样的。」
  「第一次?」就算她当年太小,忘了他,至少,有人带她入过城,久居数天,这一点她应会有印象的啊。「你以前没有入过城?」
  她摇摇头。「我一直待在族里的。」
  西门恩心里暗暗惊讶,思量了一会儿,暂忍下这个疑问,随口问道:「你都跟着祝八她们住吗?」
  她迟疑了下,道:「我十岁的时候……住的地方不一样,小小的、黑黑的,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住的一样,后来姊姊让我搬进她的房间,跟祝八她们不住在一块。」
  小小的?黑黑的?难怪当年她的肤色迹近透明……因为没有阳光?思及此,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怎么老叫她祝八呢?」话才问完,就发现棉被下的手指又开始被一根一根地抓着玩。
  她垂着眸,美丽的脸孔有些稚气,玩了很久之后,才低声说:「她们不准我喊姊姊,可是,我现在也不稀罕了。」抬起脸,冲他一笑。「因为,我有你了。」
  西门恩原是微楞。他一直以为是姊妹间感情极端不好,才会连名带姓地叫着,显然还有内情,后来一听「我有你了」,他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她继续玩着他一根一根又瘦又干的手指,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对我笑,从小到大,没人对我笑过,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睡不着,半夜一直想着你的笑,心想这个人一定很好。后来,她们说要我嫁给你,我虽没有入过城,十几年来都待在族里,可是我很明白什么叫成亲,这桩婚事……在你眼里一定很荒唐,莫名其妙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个有妻子的人。」他张口欲言,她却当作没有看见,像在自言自语。「但对我来说,意义很重大。那天我一直忘不掉你,忍不住背着她们,偷偷来你这里。送你花,是咱们族里求婚的表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人勉强我,也没人骗我。我想要你一直对我笑,一直一直,过去我得不到的我都不再等了、也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说到这里,蜜色的脸孔多染一层颜色,小声地说道:「所以,我们做真夫妻,好不好?」
  西门恩的笑忽地敛起,专注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什么叫真夫妻吗?」
  她点点头。
  交缠的手指有些发烫,不知道是谁的体温遽升。原来……她一直知道这几日的相敬如宾是出自他有心的隔离。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保有你的清白,等我走了,你若喜欢上其它的男子,要改嫁也方便。你虽算寡妇,但他知你不经人事,必会多怜惜你几分。」他不出大门,也知世俗的看法。
  玩弄他手指的动作停下,她皱起眉,就在他隐隐觉得她表情不对劲之时,她开口,表情恢复正经,美丽的眼睛直眨着,顺口编起谎言:「谁是寡妇?你又没死。祝氏一族虽能改嫁,却没有人改嫁成功过。」
  「为什么?」他脱口问。
  「若是相公不幸,当老婆的得抱着他一块被封棺三天,若是三天后,还能活着,那就随便她了。」
  他一惊。「这不是太过残忍吗?」各地风俗民情不一,这种作法根本是活活害死一条人命。
  她摇摇头,开始解起衣服来,露笑说道:「我觉得很合理啊。」
  若让他早知道祝氏一族有这种规定,拼死也不要让她进门,幸而现在她不在族内,万一他不幸离世,她不用抱着他的尸体闷死在棺木里。思及此,他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回过神,瞧见她罗衣尽褪,露出白色的单衣来,他立刻掉开视线,双颊微红起来。
  她累了,那正好,不用再练舞。这几日她睡床内侧,也不能叫她连衣服都不要脱。
  正值夏日,她怕他吹风受凉,门窗都关得紧,床幔都放下了,她穿著外衣睡自然会热昏……他只能目不斜视,就算半夜抱住他可怜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乱瞄。
  「你……」声音有些沙哑,眼角忽地瞥见连白色单衣也落了地。他一窒,连头也不敢抬,低喊:「十五,你在做什么?」
  她没回答,棉被里倒是钻进温温的身体,一双藕臂环住他极瘦的腰。
  他咬牙:「你别这样。」迫于无奈,怕她滑下床,只得往床的内侧退去,正要拿身上的棉被挡在两人中间,却见她爬上他的身体。
  「十五……我……不行……」没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不行,但病得快死的人,若还能行房事,那真的是奇闻一桩了。
  不顾他的抗议,她拉开他的单衣,露出很瘦弱的胸膛,硬将自己的肌肤熨贴上去,他的肋骨弄得她有些疼,体温也有些冰凉,但就是觉得这样的温度是她最喜欢的。
  她抬起脸,露齿一笑。
  「什么清白?现在就算没有了吧?姊姊曾说过,巫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决定,世间上没有再比它强的咒术了。对我来说,你的笑,就是咒术,让我心里住了一个你,不要走,好不好?」不等他回话,她的脸颊靠着他的左胸,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双臂紧紧环往他,小声说道:「走了,我又剩一个人了。如果你想要,我愿意把天下间所有的花都找来送你,所以,你的笑容不要走,好不好?我一直在想,来到南京城遇见你的笑,我好象从另一个世界挣脱出来,这个世界的颜色变得好亮;如果没有你陪着我,那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会努力跳祈福舞的,我要让你健康起来,如果……如果真的有万一……就算不身在族里,我也会进去的,三天、四天,我都待……」
  心弦一震,动容得连身子也微颤起来。西门恩原要斥责她在说浑话,几天的相处能让她生死与共?这是哪儿来的感情?是她年纪太小,还是另有它因?
  话滚到唇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啊,放话出来,是存心想要陪他一块死吗?
  死有什么好?
  死了,她再也看不见这大千世界,就算是下辈子也不见得会再相遇……啊,他竟然也开始信起轮回了?
  轻颤的掌心慢慢地抚上她软细的翘发,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胸前,含笑地合上眼眸。
  数度想要张嘴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他才叹息,低声说道:「十五,咱们改天再好好谈。」陪他枉死又有什么意义?「你先躺好,这样不好睡。」
  「人的体温相触……好舒服……」
  他微楞了下,再低喊几声,才发现她就这样抱着他睡着了。
  良久,他才自言自语:「你这不是在逼我许下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丢脸……事小。」叹了口气。
  「丢脸还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看好戏?看恩弟娶来的巫女媳妇,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们?他们都在笑,说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买个女人回来好播种,若来不及生个儿子,正好合西门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们大权在握,紧紧控制那婴孩,在外照样可以摆足面子,做尽有情有义的西门义子!」
  一阵狂怒由西门府的大门飙进,奴仆早就在西门笑暗暗摆手中逃逸。西门府里,最可怕的不是当家西门笑,而是那个长年在外谈商的西门义。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间十分阴沉,一双精目仿佛永远处于算计人的时刻。他十岁就跟在西门笑身边学习,十七岁开始接手家中事务,如今在西门家中,他虽明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里却几乎接掌了西门家所有的财务管理。
  难得地,一向阴沉的脸庞怒气几乎冲上天,快步地往安静的「守福院」走去。他的身后跟着西门笑,来不及逃逸的奴婢只敢僵在原地,拼命向平日待她们极好的主子使眼色,要他快快也逃命去。
  西门义呢,众家奴仆私下选出来最不欢迎归来的西门主子,偏偏他几个月就要回来看一次西门恩死了没。
  「义弟,外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啊。」
  西门义猛然停步,转身差点撞上西门笑,他停了一会儿,才退开一步,抬头望这高他一点儿的兄长。
  「大哥,外人说什么、想什么,我们是没有办法改变,但是,不必自闹笑话给他们看吧?西门家的笑柄还不够多吗?」
  西门笑沉稳地望着他,说道:「给谁看?你心中介意的不是南京城的百姓,而是聂家吧?」
  西门义闻言,微恼爬上他阴沉的脸庞。他撇开视线,答道:「是,大哥,你说得没错。我可以不要面子、不介意任何人的指指点点,可是就容不了聂家的指点!」他的声音本就低沉,一压低,更显几分阴狠。
  西门笑知他心结极深,一时半刻解不了,只得道:「各人有各人的命。」
  所以,好的命就由聂老四来,不好的那个就给恩弟了?西门义硬生生地忍下这句话。
  他转身往守福院走去,知西门笑怕他太过激动,跟在自己身后。
  他心里不激动才怪。千里迢迢赶回家乡,正好赶上了那自称是祝氏一族的巫女在跳祈福舞,台下百姓极多,都是来凑热闹的。
  他看着那台上戴着鬼面具的巫女,有胖有瘦,拿长剑的是恩弟的媳妇,跳起舞来有模有样的……让他差点以为巫术是真有其事。
  才跳没一会儿,那巫女的动作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步伐缓慢,剑锋连着数次差点砍中自己,多赖其它巫女舍命相救,连那个胖子巫女都扑上去格开那把剑,她却仍在跳--连一个不懂祈福舞蹈的他,都知道这女人根本是服了药物所致,与坊间骗术极佳的师婆没有两样,都是利用药物来使精神狂乱,以达神明附身之说。
  都是假的!
  「是假的也就罢了,竟在外头丢西门家的脸!」他还在人群里瞧见聂家的老幺,传回去有多难听?
  人人都拿西门府与聂家当对影,不知不觉中,连他也觉得两家子都有极为相像的地方,但为什么多病的聂老四身子好了,恩弟的病却久久不见曙光?他连当年治过聂老四的所有名医都千金请回府里,却对恩弟的病情毫无帮助!
  「好吧。」事情都发生了,面子也丢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打算何时让恩弟休妻?」
  「我没这个打算。」
  西门义惊讶地转过身,瞧见西门笑仍是一睑沉稳的笑。
  「你要让一个假巫女当恩弟的媳妇?」
  「她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西门义从回府后,就没正视过西门笑。此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双永远让人安心的眼眸,正因为西门笑这种令人安心的个性,义兄弟才会信服于他,可是--
  西门笑见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以为他是不以为然,解释道:「十五是当年来为恩弟祈福的那位巫女之妹,你也知我自幼双眼能见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她能驱鬼,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门义闻言,脸色微变。
  「是那巫女的妹妹?」
  「怎么了?有何不妥?」
  「没……没有。」西门义转身又走,明显地掩饰住心里的激动。
  西门笑见状,心中虽有疑惑,却没有主动问他,只是,少见义弟为了恩弟之外的事感到惊惶失措。十五不曾下过山,会与他有什么纠缠?
  「恩弟此时在房里午睡吧?睡了也好,免得见那丢脸的场面--」
  「咳咳,他现在……恐怕在照顾十五吧。」
  「照顾她?恩弟?大哥,你不知道恩弟体虚病弱吗?你要他照顾那女人?」
  「我也是回了府才知道的。有丫鬟先通报恩弟了,所以十五一被送回来,就先送到他房里去。我也问过祝八她们……她们坦承怕祈福舞失败,所以给十五服了点药,头一回做这种事,下药下得太重,只怕现在她还没有清醒呢。」恩弟想必担心极了。
  一个精神狂乱的女人会做什么事来,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大哥怎会不知呢?恩弟他连捧个书以上的东西部捧不起了,要如何制住那女人?
  西门义虽暗暗质疑,也不再主动询问,干脆加快步伐,走进守福院。
  取名「守福」,便是希望这座楼院能守住主人的所有福分,一点也不要漏失,但,到底守住了什么?
  院内没有一个仆役,想是被遣走了。西门义走近房前,听见低低的啜泣声,吓了一大跳。
  「好了,别哭了,你再哭,整座南京城都要教你的眼泪给淹了。」
  是恩弟的声音?这种温柔又气弱的声音的确是恩弟的,却不曾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跟哪个丫鬟说过话。
  他往西门笑看去,瞧见西门笑面有神秘、唇畔含笑。
  他轻轻推开门,进入视线的是他可怜的恩弟,不能好好养病,反而坐在床缘,附在那据说是祝氏巫女之妹的女子耳边不知在低语些什么。
  他微一楞,目光突然被柜上那祝氏一族的鬼面具吸引过去。
  「义三哥,你回来了?」
  西门义回过神,道:「我……」
  西门恩立刻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外头说去。」他替尚在啜泣的祝十五盖好棉被子后,又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才扶着床吃力地站起来。
  西门笑贴心,快西门义一步稳住他,顺手拿起被风,慢慢扶着走出门。
  西门义回头阴沉地望了她一眼,才跟着出门。
  「不,大哥,我靠着门说话就可以,别扶我到凉亭,我怕十五叫我。」
  「十五还好吧?」西门笑关心地问道,遭来西门义的瞪视。
  「大夫来瞧过了……」
  「你们请大夫来了?」西门义难以置信:「万一那大夫传出她服药之事,岂不是真毁了西门家的名声?」
  西门恩闻言,微微一笑,并不多作反驳,只道:「大夫说,她服药过多,加上体质关系,所以会发作……一阵子,幸而她是头一回吃这种药,完全清醒了就没事了。」
  「以前没服过?那她以前怎么骗人的?」
  「义弟,我不是说过她是一个真正的巫女吗?」西门笑轻声提醒,想要让西门恩充满信心。「我想这是一个意外,十五算是自家人,她会尽力为恩弟祈福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同是一家人,难保一条心。」
  「义弟!」西门笑轻轻斥道,瞧见西门恩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屋内不断传来的啜泣声。「恩弟,既然十五会因药效发狂好一阵子,不如你先到客房住几天,我差阿碧来照顾她,等她恢复了,你再搬回来。」
  「不。」想都没想地否决了。「我来照顾十五就够了。」瞧见兄长们不信的眼光,他绽出温笑:「十五的发作与人不同,她没有精神狂乱,她只是……一直哭。」哭得连他也心疼了,短暂的相处,没见她哭过,而她哭,是为他。
  「一直哭?」两人同声惊讶。
  「她被送回府时,精神状态有些不稳,好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又好象知道她的祈福舞失败了……便一直哭着,一直在道歉……」西门恩的语调更软,仿佛充满怜惜,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多看重这一场祈福舞,花了多少时间在上头……我根本没有一丝期望她会成功,更没有怪她之心,她却怪起自己来。」
  西门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充满柔情的神色。
  门内,又传出泣语,听不真切,西门恩频频回首,明显地不再专注与兄长的谈话。
  西门笑道:「我扶你进去,你好好照顾十五,我让阿碧在门外候着,要什么就告诉她,由她来做,免得你先软了身子,没法顾到十五。」
  「这是自然,多谢大哥。」
  西门笑扶他进去之后,再出门时,瞧见西门义将窗子推了一条小缝,他暗叹,轻步走上前,窥见西门恩正坐在床边抱住祝十五的身子。
  他越过西门义的肩,轻轻推上窗子,附在耳边说道:「恩弟早已成年,许多事由他自己作主吧。」
  西门义像是受了惊吓,立刻转身瞪着他,虽力持镇定,但西门笑知他有异,讶道:「怎么了?」
  「没……我是教你吓了一大跳。」顿了顿,像要刻意改变话题,道:「我没料到恩弟他竟然也陷进这种感情里。」
  「那不是很好吗?」
  「好?」西门义低声嗤笑:「他从出生就几乎不曾出过大门,能见到的姑娘都是丫鬟……最多也不超出十个,或老或幼,严格说来,祝十五应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姑娘,现在,他只是被迷惑了,将来他若病好了,见到这大千世间,必会发现这世上胜于祝十五的姑娘满街满城都是!」
  西门笑望他良久,心里只觉这兄弟好象有些变了,却不知哪里有变。他耳尖,听见西门恩低声哄道:「我在这儿……对,我不走。我……我答允你我不走就是了,唉,明明是不该承诺的,人的生死岂能由我来定……偏偏见不得你的泪……好了,我都说我会好好养病,就算病不好,我也不死……好,我不说死字,你不要再哭了……」声量忽高忽低,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哄语。
  西门笑露出满足的笑来,瞧见西门义惊讶的表情,知他也听见了那一番话。
  他拉着西门义的手臂,往守福院外头走去,笑道:「以往,他是生死由天,不曾坚持过什么,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死了,我们虽难过,却也有各自的生活要过,不会因他而受影响。现在,他有求生意志,却是为了十五。」西门笑转向西门义,高兴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义弟,不管十五是不是巫女,我都觉得这婚事是对了,当什么药都没有办法治愈时,没有形体的感情却能紧紧系住他的生命,这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啊!」
  「大哥,你呢?」
  「我?」
  「你年岁也不小了,不快点娶房媳妇、生个壮丁,将来若是恩弟真好了,有后代了,要怎么保护他的后代?」
  「啊……真是。你一回来就提这事,也不嫌烦,我太高兴了,这事就暂搁下,等……等有机会再说吧。」
  西门义闻言,未可置否,目光很阴沉、很阴沉地从他的背影慢慢移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盯着好久好久,像……在算计什么。
  世界是黑色的,一直一直是黑色的,只有天上的月亮是白的,白得让她每天都期待地看着它,看它什么时候会吃掉所有的黑色,让她身处的小房间也变得白白的。
  小房间?她心一跳,定神瞧见四周小小的、窄窄的洞穴,讶异自已的身子竟能塞进这么小的洞里。她努力想要爬出来,却发现身体变小了。
  她不要!
  不要再回到那种小身体的生活,但她的身体愈缩愈小,小到……是姊姊还在的时候!
  黑色的世界开始有了变化,红的、黄的、蓝的,只要是世上有的颜色,她都看见了、都碰到了,但,颜色却是不停地在她眼前扭曲变化。
  「恶灵!」
  「不要喊这两个字,言咒是很可怕的,喊了它,它就会出现。」
  「那……你就叫祝十五,以后不要再喊她恶灵了,懂吗?」
  祝十五?她不用再被叫恶灵了?真好!可是……为什么她要叫十五?最小的姊姊是祝十二,那她应该叫十四,她会算,是姊姊算错了!
  「十五?十五?」
  是谁在叫她?小小的身体好象长大了一点,但是颜色不停地扭曲,让她好难受。眼前所看见的画面不停地跳动闪过,都是在山上的事,祝二死了、祝四死了、一个接着一个,连姊姊也死了--啊,这不是已经成为回忆了吗?还是,正在发生?
  姊姊抓着她的手,叫出了那个在族里尘封的名字。
  为什么还要叫她恶灵?
  红色跟黄色扭动得像虫,遮住了姊姊死前的表情,但她知道姊姊死不瞑目,不明白以自己尊贵的巫女之身,为何会死在恶灵的诅咒里?
  她……真的是恶灵吗?她没有诅咒任何人啊!
  族人把她们赶了出来。她知道祝八她们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没关系,她把自已包得好好的,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地,不会受伤。只要不受伤,祝八她们就不会恨她。
  真的,出了族,晃在眼前的颜色没有那么错乱了,甚至,走过南京城的大门时,她觉得好象脱离了过往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
  祝十说,要回族里,就要先咒杀西门恩。红色又在祝十的脸上晃动,她没有看见祝十的表情,却可以想见祝十回族里的心意有多么迫切……可是,她不想回去了!
  如果她说她不回去,可不可以留她一个人下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问,因为早就知道答案了。她们怕她会害死她们,所以紧跟在侧。
  她低头跟着她们走,才走了一步,让她一头撞上窗子。她吃痛地抬起头,见到窗子里的西门恩--
  好亮,颜色不再扭曲了,红色就是红色、黄色就是黄色,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该待的位子。她的头也不痛了,一直偷偷打开的心,终于有人住进来了。
  她低头一看,讶异自己长大了,刚才小小的身体竟然变成十七岁的模样,手脚也开始动起--
  对了,她在跳祈福舞!
  她想起来了!
  姊姊说,她的身分特殊,她的身体是祝氏一族所有的怨恨形成的,所以,她一辈子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为人祝祷,因为神明不会接纳一个充满怨恨的身体。
  她不相信!她没做过坏事,她只是想要为他祈福、为他延续寿命,所以她很努力地在练--
  但,为什么她的身子如此沉重?
  被下药了?被下药了?为什么要下药?她很努力在跳啊!为什么要对她下药?这个时辰是今年最有福气的时辰啊!不赶紧趁这个时辰跳完它,威力会减半的啊!为什么她每跳一步,好象被万石拖住--
  是谁将她从台上抱下来?
  让她跳完!拜托!让她跳完!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我也难受啊。」
  远处,传来温柔的声音。这是……住在她心里那个人的声音吗?
  她想要看清楚,红色又在眼前晃动了--她讨厌红色,她流了血就注定有人会伤亡,神明就真这么讨厌她?既然讨厌她,为什么要让她出生?
  「我讨厌当恶灵……我不想让他知道……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不管你是恶灵,还是普通人,我都不会嫌弃你……你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那声音好象从心里钻出来的。
  「我好恨……好恨……每个人都说……天意难改……姊姊也说,这就是天意……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延续他的命……我恨……」
  她的心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听见极轻的承诺--
  「我不走……你要我说几次都成……我会留在这世上,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别再哭了好不好?」
  真的吗?真的吗?就算不用跳祈福舞,就算他病得极重,他也不会离开她吗?
  「不会离开你……你要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我若走了……留你一个人……我怕会出事……」
  原来,他知道了就算有祝八她们,她还是一个人;他也知道如果他不见了,她心里的那个小房子里会变成一个没有住人的废墟。
  他不走了!
  「我不走了……我就一直住在你心里,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当真夫妻,你说好不好?唉,我把你眼泪擦干了,你又流,是存心折腾你自己的身子骨吗?」
  他的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化为天边的光,再也不闻其声。眼前,红色变成黑色,身子一落,她张开眼睛。
  好痛。
  眼睛好痛。
  细长的美眸痛到只剩一条缝,不由得摸了下眼睛,好肿--
  口舌好燥,她慢慢坐起身,觉得全身骨头好象酸了很久,想下床喝水,却发现西门恩和衣睡在外侧。
  她吃了一惊,赶紧拉过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怎么连被也没盖的就睡着了?他死灰的脸色上充满疲累,指腹小心翼翼地碰触他削瘦过度的脸颊--
  还好,还有温度,憋在胸口的气吐了一半,心里又有点害怕,慢慢移到他的人中之间。
  他还在呼吸,气息虽然极弱,但……还活着。
  她露出感激的笑颜,顿觉口舌更燥,小心地越过他,爬下床。
  门窗是关上的,没有光从薄窗透进来,那就是入夜了。她回头看他一眼,他完全没有被惊醒,像睡得好沉,是什么事让他累成那样?
  她安静无声地倒了一杯温茶,啜饮之前,忽地瞥见摆在柜上的鬼面具。
  记忆忽地如潮水涌进她的体内,杯子滑落手间,滚到桌上,奇异地没有惊醒西门恩。
  在上台跳祈福舞时的那一刻,她满心期待,期待就此结束他的病痛。她虽不是正统巫女,却希望神明能接受她最真诚的祈祷……她完整的记忆只到这里,接下来只是片段她想跳,眼前却是乱七八糟的颜色,她被人抱下台了--西门笑抱她入轿的时候,她听见了!听见了!
  「所以……我没有跳完。」双掌开始紧握,瞪着那张鬼面具。「祝八,你们当真这么恨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肯给吗?让她服了药、让她失败了、让她错过了一年内最好的吉辰、让她……变成鬼,这就是她们要的吗?
  指甲紧紧掐进肉心里,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的期待都空了。
  「难道十几代莫名其妙的恨抵得过你们的妹婿吗……」怨恨一点一滴地窜进心里,一直膨胀再膨胀,这是第一次她容许自已产生怨念,她的目光从鬼面具慢慢移到铜镜前的簪子。「啊,是啊,她们从不当我是妹妹,自然对他也不好了。那为什么我要对她们好呢?」
  双腿开始移动,走到铜镜前,低头瞪着那簪子。心里好恨好恨,姊姊死了,世上唯一能解咒的人没有了,他的病药石无效,而留下的祝氏一族不是普通人,就是她们嘴里的恶灵,谁还能救他?
  这样子欺她,她们觉得很得意吗?她们知不知道他病在旦夕,万一……万一拖不了今年,就剩她一个人,她要怎么办?
  心里的恨好饱满,没有发泄的出口,她不甘心,拿起那只簪子。簪子的头是镶金的龙凤,尾巴却是又尖又利,这是西门笑让她入门时,送她的见面礼之一,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你们要他死,为什么我就不能要你们死呢?」她恍惚地喃喃自语,在腕间比划了一下,像在估量要划多大的口子,流多少的血,才能害死一个人……
  她腕间有一条好旧的疤痕,像被咬过,她自己却一直不记得这伤疤是哪儿来,她问过姊姊,姊姊也推说不知,族里的人都传说是她自己咬伤来害死人的。
  现在,她终于可以记得她的每一条疤将会害死谁。
  「祝六、祝八或祝十,谁死都可以。」她偏着头,微微用力,蜜色的肤被刺得有些下陷,却还没有血流出来。
  她突然想道:「对啊!要当场看,看她们鬼哭神号,那才好。」那种快乐无疑会比现在多,就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仇人因自己而亡。
  她微笑,紧紧握着簪子,取出干净的夏衫。夏衫是粉白色的,上头绣着黄色的图案,穿起来虽有些单薄,却着实比以前她整年穿著厚重的冬衣要凉爽许多。
  房内,絮絮嗦嗦的声音轻轻响起,只有铜镜烙进她穿衣的景象。
  镜中,握着簪子的双手拉好颈间的领角,蜜色的脸微微抬起,露出暴凸的大眼;嘴角咧在耳边,极红,双颊底色是黑的,上头像是涂乱了不同的颜色,有一点点的泛青,连带着,连黑白分明的凸眼也黑中泛青--
  就在铜镜照到的那一刹那,她又低头不经意地跳出镜中的倒影,拿起鬼面具戴上。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铜镜上,看着鬼面具上的暴眼血嘴,青色的颜色若隐若现地闪烁着,让她的黑眼格外奇异。
  她满意地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床幔后一动也不动的身影,但瞳仁里一直是黑色的,映不进那极虚极瘦的身影。
  「我马上回来,等我喔。」她的视线又掉开,像在自言自语。
  然后,门轻轻地被合上了。
  夜深沉,府里空空荡荡的,没个人。
  双足踩在地上,却没有落在地面的感觉。身子极轻,连夏风轻轻吹起,夏衫微飘,连一头没有绑起的长发都飞得好张狂。
  连轻风偶尔停了,翘发仍然飘扬在空中,她未觉,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房。
  「头一个是巫女……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不幸与痛苦……」她轻轻唱道。
  快近客房时,她突然停步,回头看着无月的夜。
  「谁在跟我说话?」谁一直叫她不要哭?她没有哭啊。真怪,是自己多想了吧,耳朵听进的声音好模糊,她不要理了,走进院子,客房就在眼前。
  露出的笑容藏在面具之下,她手握着簪子,就停在窗子的面前。
  会是谁先叫呢?
  她慢慢卷起左手的袖尾,露出蜜色的皮肤,这一次她要流出很多很多的血,让她们尝尝当性命被迫消失在这世间时的痛苦。
  「她……睡了五天吧?」祝六的声音忽地从窗内响起。
  这么晚了,她们还没睡?
  「咱们也安全了五天啦,这五天有西门恩照顾她,咱们也不怕她误伤自己。」
  「她……醒来,你要怎么解释?」
  祝八可爱的声音响起:「那就实话实说啊!谁教她禁不起药物的控制,她若能像那些假师婆一样,装个样子跳个舞,也不会害咱们被府里的下人指指点点。这五天,我都不敢出门玩,就怕南京城里的人笑!」
  「是你的药下得太重了。」
  「下得重,又如何?一回生,二回熟,西门老大都不指责咱们了,六姊,你在哪里鬼叫什么?唉,西门家真是个好地方,又有得吃、又有得喝,连住都比咱们族里好,我真希望就此长住,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不可能。」祝十的声音冷淡响起:「我要回族里,我要代替大姊当巫女。」
  「你只是个普通人,十妹。」
  「不必靠祝十五,也不必等西门恩气绝身亡,我也已经有了咒杀他的方法,多拜他书斋里的书之赐。」
  「那有没有可以在这里吃喝不尽,又能让你当上巫女的法子呢?有了!」祝八高兴地说道:「不如,我去暗示那个叫西门义的,说我有法子让西门恩提早见阎王,到时,要他好好答谢咱们!」
  「你疯了!西门义是西门恩的三哥,你当他会感激你害死他兄弟?」
  「是三哥没错,却是没有血缘的。」祝八得意洋洋地:「你们没注意到,我却眼尖地看见了。」
  「看见什么?看见西门义想谋害西门恩?」
  「也相去不远了。我跟厨房里的丫鬟们套过口风,西门义长年在外,必定是找机会要吞掉这西门家的家财,而且连她们都发现有好几次西门义待在府里时,都拿那种算计的眼光望着西门老大,你们不也在城里听说过风声吗?连有血缘的亲兄弟都会阐墙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们?」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天下没有难得了我的事啊……好困啊,睡觉了啦!明儿个我还想上厨房呢。」
  屋内,声音没了。
  过了没多久,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偶尔夹有祝八的打呼。
  窗外,十五垂着头,脑中不停地盘旋她们的对话。岂能再让她们活下去?岂能让她们再度伤害他?
  簪子的尖锐微微刺痛她的肌肤,她仍旧不觉,专注地要划下一道足以让她们致死的伤口。
  「十五。」
  夜风飘来低语,她的动作停下,并未回头。
  「十五。」
  她慢慢地侧过身子,转头望向叫她的人。
  那人,有点眼熟。
  「你总算醒来了。这么晚了,你出来散步吗?」那人的声音极低,彷佛不愿意惊动屋内的人。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暴凸大眼尽黑,如无底的地狱。
  他走近几步,温柔地说道:「十五,你要散步,怎么不多加件长衣披着?」他的视线落在她紧握的簪子上头,簪尾正贴在她的腕间,他连表情也没有变,将带来的薄披风递到她面前。
  她低头看着那薄披风,也有点眼熟。
  「是恩弟的。他怕他不小心睡了,你却醒来睡不着了,若在府内散步会着凉。」
  是西门恩的?她慢慢地伸出手捧住那薄被风,药味扑鼻,冲醒了她些许的神智。
  「啊,那不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吗?」他状似惊讶地要拿走她手上的簪子,她却一缩手,将簪子紧握在手中。
  他微微一笑,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笑容上。她似乎很喜欢看他笑?虽不知何因,但他仍是保持笑容,轻声说道:「十五,该回房了,恩弟还要靠你照顾呢。」他再度不动声色地伸出手,一碰到簪头,便有准备在她反抗时用力抢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见面礼是西门家长辈传给后代的,只传亲生孩子,不过西门家亲生的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便改传起了媳妇。」
  他慢慢从她手中抽出,仍是惊动了她。她低头看着那簪子,迟疑了下,他顿觉她使力压住簪子,正要不顾一切用力抢过时,她突然松开力道,让他顺利拿走。
  他心里暗松了口气。
  「传给了我,我就算是西门家的人吗?」她细声问道。
  「这是当然。现在你已经嫁给恩弟,对他来说,你是比西门家里的任何人都还要亲。」
  「西门笑,你……」
  「你初进门,不适应是理所当然,但礼不可废,还是叫我一声大伯,比较妥当。」西门笑轻轻提醒她。
  她想了一下,点点头。
  「大伯。」她张望四周,微讶道:「好晚了。」
  「是啊,很晚了,我送你回房吧。你把面具拿下,我怕路上遇见丫鬟,活活被吓死。」
  她不动许久,就在西门笑以为必须先打昏她再抱她回房时,她慢慢拿下面具,露出美丽的面貌来。
  西门笑自然不知方才她的脸与面具同化过,只觉她戴着面具时,双眼极大又凸,一点也不像是祝十五,若不是认出她的身影来,真要以为是哪里的鬼出现在西门府了。
  他慢慢走出院子,眼角十分注意她有没有尾随上前,见她仍在原处连动也不动时,他又轻声道:「明儿个,我打算登门求医去。」
  显然「求医」二字惊醒了她,她快步上前,跟着他走出院子。
  「不是说,名医皆束手无策吗?」是诅咒啊,大夫怎会破?
  「有任何机会,我们都不会放过的。」他的声音轻轻飘散在夜里。「而世上的名医,只要我们知道的,都找过,的确是没有用,但,我下午收到消息,说聂六回到南京城了。」
  「聂六?是名医吗?」
  「很有可能是。他年纪轻轻,被传说是个厉害的大夫,不过没找到被他医过的人,所以不知是真是假,加上你义三哥在商场上略为不择手段,与聂家算是有些过节,义弟自然是大力反对求医……唉,既然有机会,正好那聂六又回来,我想试一试。」
  西门义大力反对?她想起方才祝八说的话。
  义兄弟里,没有半个人可信,是啊,连祝八她们与她在体内流有一半相同的血,都能如此相待了,何况是没有血缘的义兄弟呢?
  她走在他的侧后方,瞧见他面含温和的笑……一点也不像是会夺人家财的人。
  「我刚进城里时,听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亲兄弟都会相争,何况是义兄弟呢?」
  「十五,你问了,那正好,我正想要怎么告诉你呢。」他边走边斟酌,走了好几步,才又开口:「其实,没有人刻意记得是从何时开始,西门家因为人丁单薄的关系,所以收养了几个孤儿。那些义子感其恩情,一心想使西门家的亲生血脉开枝散叶,重振威风。不过,天注定,凡人岂能更改?西门家一脉单传,就这么延续下来,而且有寿命减短之势,而当年的义子也有后代,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守着西门家,若是没有后代的,也会跟着领养几个儿子回来。」他微微一笑,侧向十五。「你听见的,就是这些吧?」
  十五点点头。一进南京城,随便找一个人问,都可以知道这些事,每个人都说得差不多,可见流言之中必有真实。
  「是的,你听见的流言都是真的,但是从来没有人设身处地为这些义子想过,曾经,我也是其中一个。十五,我七岁之前是孤儿,跟一群乞丐生活在破庙里,那时我也曾听过这种传言,也想过若是有朝一日,我走运地成为西门义子,必定会霸其家产,夺下西门家的一切,至于西门家的血脉?丢到哪楝小屋去等死吧!反正都是没有血缘的人,这些有钱人,就是笨,时兴养什么义子,只是养虎为患而已。」
  见十五眼透讶异,西门笑笑得十分高兴。
  「你一定觉得为什么此时此刻我还要为恩弟四处求医?供他吃好住好,为他撑住西门家?我七岁来此,那时恩弟亲爹尚有一年性命,他教我、养我……」他顿了下,再开口已是有几分沙哑:「他视我为亲生子,人非禽兽,岂能无情?没有经历过的人,只知万贯家产是天下间次于生命之物,怎能了解当我们看着恩弟出生时,仿佛看见西门老爷生命的延续时心中的激动?他将我们视作亲生子,未死之前将自己亲生的儿子取一个'恩'字,是要他时刻记住这世间任何的恩情,记住我们这些没有血缘的人待他的好,如果我还因此有夺下西门家的念头,那真的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不知不觉已来到守福院,他停在房门口,将簪子递给她,微笑道:「你好好休息。我虽是恩弟的手足,但终究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他就拜托你了。」
  十五沉默了会儿,接过那冰冰凉凉的簪子,看着他转身离去。
  夜风仍在吹,却不像之前充满阴森之感。甜甜的味道呢,她暗暗地吸气,发现空气中既凉又甜,好象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情感。
  是西门家兄弟之间的爱吗?这种爱己非是手足单纯的亲情可以来论断了吧?
  祝氏一族是下咒人,西门家是被诅咒者,为什么西门家因此得到了无数的回报,而祝氏一族却待她如此?这就是被咒者的下场?还是下咒者功力过差?
  「对了。」西门笑在院口停住,转身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你还没见过你义三哥,他看起来虽阴沉,却也是个好人……以后,你会有机会瞧见其它兄弟的。」迟疑了下,他柔声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潜藏了一个鬼,每个都有,没有人可以例外,除非是神仙。不用刻意去消灭它,当你被左右时,想想你心中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语毕,他像踩着夜风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早消失的背影。
  「他说的……跟西门恩好象啊……」想起西门恩,她浑身一颤,像完全回过神来。
  轻轻推开房门,烛火早熄,伸手不见五指。将簪子与面具放在桌上,想起对祝八恨的同时,又浮现方才西门笑的话。
  「十五?」床幔后传来极轻的哑声。
  她立刻解下外衣,爬上床,没有躺好,就觉得一双瘦弱的手臂拥住她的身子。
  这是他第一次睡觉会主动抱住她。她心里一颤,悄悄地回抱住他干瘦的身子骨。他的体温足够让她变软的心一直融化了。
  「我吵醒你了吗?」
  「没,我才醒,没摸着你,就猜你是出去散步。」
  散步?跟西门笑说的一模一样。他们真觉得她是去散步?为什么西门笑会知道她会散步到客房前,还拿着西门恩的披风哄她?
  「我醒来时,好恼好恼。」
  「我知道。」
  他的声音略带睡意,却强撑着跟她说话。他根本不是睡饱了才醒吧?
  她用力地、发狠地抱住他,好希望自已能揉进他的身体里,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我好希望好希望我从小就是西门家的人。」就算是被下咒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能拥有西门家手足之间的感情,就算只活二十岁,她也心满意足了--这就是他久病缠身还能有好脾气,还能说出生死有命的原因吗?因为,他拥有的,已经远远胜过许多人了。
  「现在你就是了,不迟,一点也不迟。」他柔声说道:「我已经答应你,陪着你,不走了,不会是生死由天,我要你一辈子都是西门家的人。」
  她闻言,猛然抬头。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黑暗中那一双微微带笑的眼眸,闪着光、闪着承诺。
  「你可不要着凉了。」他拉过自己的棉被,一块覆在她的身上。
  突然之间,她攀身而上,准确无误地亲上他干涩的裂唇。
  西门恩一怔,温暖的芳唇醉人,脸微红,他不推开她,只是默默地缩紧了如柴的骨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只有继任的巫女才知道。」她抓抓乱翘的发尾,努力地回忆姊姊生前有没有提过西门家,捧着头想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回忆。
  祝氏巫术的秘密,向来只有在传承时才会知道,秘密绝不外泄,其它普通人根本无力窥之。如今姊姊死了,祝氏一族再也没有巫女了,那等于是永远也没有办法知道的秘密了。
  「会是什么咒语?绝非只让西门家人丁凋零。人丁雕零用不着世世代代的祝氏巫女来集念成咒,一定还有什么!但,会是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啊。
  她虽想成为像姊姊一样的巫女,但因她身分过分特殊,族人避她如蛇蝎,所有的巫术非她可以看见。即使是有,也只是看过姊姊为族人跳祈福舞或听她偶尔提起咒术的种类。
  若是祝十……应该懂得比她还多吧?
  她翻着书,买来的、收藏的,一本接着一本,浑然不觉过了一个下午,有人走进书房里,她也没注意。捧起一本看起来好破好旧的书,书中有好多页数被撕去,是谁撕的?是西门家的人?
  「你就是祝十五?」
  撕掉的那几页,她不知细目,但看了被撕页前的那一页……
  「是密咒吗?西门家中谁需要密咒?」不是懂巫术的人,是看不出咒语是真是假,各家也有属于各家的高级咒术,谁会把密咒公诸于世?可信度有多少?
  她脑袋乱成一片,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想才正确。
  「女人!你是当年来府里的那个巫女之妹?」
  一双黑靴进入她视线内,她微微惊讶,抬起头,瞧见一名貌阴的男子站在眼前。他一见她的容貌,立刻震惊得后退数步。
  「是你?」
  她眨了眨细长的眼,没有印象见过此人,但见其人衣质极佳,相貌像西门笑所言,有些阴沉……迟疑了下,她猜道:「我是祝十五。你是……西门义吗?」
  那人瞪着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喃喃道:「长得一模一样……简直是一模一样……不是她,岁数上不合,所以不会是她。」
  他像在安抚自已一样,随即惊愕的表情敛起,恢复原有的阴沉之相,冷冷地打量她。
  「你跟你姊姊长得真像。」静下心来看,她的眼角有颗小痣,神态也与那个高傲冷漠的巫女有所不同。
  「你见过姊姊?」
  「当年,她来时,我曾'有幸'一睹容颜。祝十五,你们族里不是规定第一个瞧见你们容貌的外人,就必须负责任吗?怎么?才几年工夫,你们连规矩都改啦?」
  祝十五见他神态自然,但身侧双拳紧握,忽而想到姊姊在世时,规矩尚未废除,那……那岂不是--
  「既然你看见她的脸,那……那你不是要……」姊姊极重族内旧规,怎从不提起他?
  西门义跨前一步,眯起眼,道:「所以,你是她的妹妹,必须要负责。」
  此人貌阴沉得可怕,明明有怒,却不流露在脸庞上;目中也无寒光,但整个人比方才还要令人觉得害怕,浑身散发「谁敢惹一个黄鼠狼,就来找我吧」的气势。她不由得抱着古书退后一步。
  「我姊姊早就死了。」
  「我知道她死了,她死得更好,留下一堆烂摊子!你来得正好……我不知道你在祈福会上搞什么花样,不过你既是她的妹妹,就该会解咒,现在,我要你为我解咒。」
  「解咒?」
  「她对我,下了咒。」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仿佛光是回忆,就让他痛苦不堪,但他的脸部却没有扭曲难看,他的恨全透过语言。
  祝十五一惊,脱口:「她对你下了什么咒?」
  姊姊对西门家的人真恨之入骨吗?几百年前的恨啊!她甚至怀疑若世世代代没有耳提面命,谁还会记得这些仇恨?
  红晕飞上了西门义的脸庞,她见状,差点要揉揉眼睛瞧清楚这人是真脸红,还是夕阳的红光不小心打到他的脸上?
  「我不能说。」他撇开脸。
  不能说?就算她真是巫女也不能解啊!她细细打量起他健康的身子,虽然不像西门笑的练武之身,但看起来就是身强体壮,没个病啊,姊姊会对他下什么咒?
  「那一天,我不小心偷看到她的脸,她就对我下了咒,这数年来我过得极为……痛苦。若是你能就此解开那该死的鬼咒,我就当你是恩弟的媳妇,否则……」他哼了两声,以表威胁。
  纵然他是西门家的人,也让她有些反感跟动怒。她暗暗吸气,告诉自已,谁也动摇不了她跟西门恩的关系,就算是兄长,西门恩也不会是非不分地不要她……肺部快爆炸,她才慢慢吐出气来,试图把怒气也一块吐出来。
  现在,她最讨厌的就是瞧见祝八她们,而眼前的男人,竟让她联想起祝八。她一直以为西门家的人都像西门笑一样,原来每家都会有个祝八。
  「你……」西门义正要再逼她,忽然听见门外传来甜甜可爱的声音--
  「奇怪,明明他就是往这里来,怎么不见了?是欺我胖,走得慢吗?该不会进了书房了吧?」
  是祝八的声音,原本压下的怨恨又起,连打照面的意愿都没有,祝十五抱着书侧身闪进隔墙之后,掩住自己的身子。
  西门义略带惊讶地,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祝八进了门。
  「西门三哥,果然你在这里呢。」
  连声音都受不了,祝十五咬住唇,瞪着那摊开的古书,专心看、专心看,忘了跟祝八共处在一室。她知西门恩极为细心,明白她不愿再看见祝八她们的心态,让她们从守福院附近的客房搬到另一头去,就连有时祝八有意过来探个口风,也让阿碧给挡掉了。
  想起西门恩的微笑,她渐渐沉下气来。怎会有人认为他丑?他笑起来多好看,让她着迷得连视线也移不开。不由得扬起笑,不只是因为想起他温柔的神色,而是一想到他愿意相伴一生,什么怨恨都可以抛之脑后。
  她专心一意地读着书上的字字句句,只盼祝八快走。
  「西门三哥,咱们来谈一笔生意,好不好?」像甜包子一样甜甜腻腻的声音响起。
  「生意?你不也是巫女吗?有什么生意可谈?」
  「咱们可以谈的,也只有一笔,让你稳赚不赔的喔,连成本都不用。」
  「连成本都不用?」西门义的声音微微挑高,显然不怎么相信。「世上无本生意不多,若真有这么好的事,八小姐为何不独享?」
  「因为……」祝八的声音神神秘秘地:「这无本生意,只有你能做成啊。」
  「我?我为西门家谈成了这么多生意,还没遇过无本的呢。八小姐,你倒说说看,在下愿闻其详。」
  「你为西门家谈成这么多生意,有哪一笔是你自已能赚的?全归入西门恩的名下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西门义的声音才狡猾地响起:「你想说什么?」
  「其实,你也不服气吧?你拼死拼活地为西门家做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因为你是义子,他是亲生儿子,所以你做牛做马,他却坐享其成。」
  「八小姐,你到底要说什么?吊足我的胃口了。」
  祝八压得极低:「我是说,真龙不死,你如何当家?而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让西门家尽归你所有。」
  这一次,沉默得更久,西门义声音响起的同时,祝十五在墙后才翻了一页,眼睛突然大睁,浑然不觉墙后的对话。
  「你是怎么看穿我的心意的?」
  「我是个做包子的,而人就跟包子一样,馅里装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你跟我很像,西门三哥,明明唾手可得,为什么要让它拱手让人?我不相信你没有细数过西门家所有的财产总目是多少?西门恩,只是一个外人啊,为什么要将财产留给一个外人而非自己的儿子?」
  「你说得没有错。」
  「那你是愿意跟我合作,害死西门恩了?」祝八大喜道。
  厌胜物!
  古书上突现的三个大字,紧紧抓住祝十五的目光。她好象听姊姊说过这三个字,但不确定,只觉耳熟。
  她细看下去,才知此物乃施行巫术的法器之一,以咒语相配合,可以害人于无形之间,厌胜物的形体不一,尤以金属制品常见。
  巫术千奇百怪,绝不是单靠厌胜物来害人,但厌胜物却是能害人鬼的东西之一……为什么自己对它特别在意?脑海中有什么闪过,却抓不着的。
  怎么办?她心一急,脑中更乱,总觉此物是关键,却不知为何自己作如此想?她合上眼,慢慢回想起西门恩的笑来。
  「若要害他,为什么我要跟你合作?你要负责下毒?杀人?还是在旁打鼓呐喊?」
  西门恩的笑,再度让她静下心来,脑中开始流入一些片段的回忆。那回忆,是姊姊的葬礼,她想都不想要去想的,甚至刻意避开,为什么现在又让她想起了?
  雨像红色的血,一直流着。在雨水中,完成姊姊的葬礼,姊姊的尸体埋进黄土之间--
  她只能远远地看,一直看,一直看着黄泥盖满了姊姊的身体,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躲在石后面,连动也没有动,视线直落在姊姊的坟墓上,人走了,都走光光的,她舍不得走。后来,有个人来了--
  那个人走近姊姊的墓,拜了拜。那时她心里奇怪,这人明明跟着来葬尸过的,为什么去而复返?跟她一样舍不得姊姊吗?后来,她看见那个人挖起黄泥来,姊姊的尸身重曝地上,那人从姊姊的身边拿走一些东西,是什么她不清楚,只见那人又重新埋起姊姊,拿着那些东西走了。雨还在下,白光的闪电突然响起,那人手里拿的某样东西略闪了下,她记得很清楚,是金属做的!
  「啊!」她惊呼,喜上眉梢。
  「谁?谁躲在这里?」
  那时她一直不敢说,怕被族里的人更排斥,后来也觉得那人没做什么,就忘了这事。
  祝十!
  是祝十!她要姊姊的陪葬物,准是为了当巫女。她想当巫女想疯了!
  「西门义,你藏了个人?」
  「谁藏了?她要躲你,谁知你们姊妹搞什么鬼?」
  「姊妹?」祝八楞了下:「是祝十五?」
  一听有人叫她的名字,祝十五微微回神。
  「祝十五,你躲在里头做什么?」
  虽有点不情愿,但她心里的开心足够让她见祝八而不冲上去杀人。她抱着书,慢慢地转身走出墙后。
  祝八与西门义见她脸色,均是一吓。
  祝八打量她红到异样的脸颊,又往西门义望去,眼里逐渐浮现胜券在握的光芒。
  「原来如此啊……」她拉得长长地,充满了暖昧。
  西门义毕竟在商场上打滚多年,一听就知她猜错了什么,垂下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祝八挑挑可爱的眉,笑嘻嘻说道:「男欢女爱自是理所当然,西门恩都只剩一口气了,要他行房事是在作梦,你俩的事我可不会说出去,我就说嘛,祝十五你躲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她丢了个「做得好」的眼神给祝十五,又道:「现在你又多了一个除掉西门恩的理由,西门三哥,我们真的要好好谈谈。」
  「不用谈了。」
  「啊?」不谈怎么谋策?靠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他以为他是谁啊?
  西门义抬起阴沉的眼,对着祝十五说道:「你是来伤害恩弟的?」
  「我没有!」祝十五撇开脸,不看祝八,清楚地说道:「她不当我是妹妹,我也不再当她是我姊姊,何况,我现在不姓祝了。」
  「那就给我滚!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西门义对祝八轻柔地说道:「如果不是知道恩弟会不忍,我就要你滚出西门府,要你在南京城里连个乞丐都混不下去。想要夺人家产,你还没有这个天分。」
  祝八闻言,胖胖可爱的笑容倏地冻结。
  「你……你不是……不是想要害死西门恩吗?」是嫌她没用,还是连杯羹都不让她分?这么小器?
  「我有这么说过吗?」
  「你……一定会的啊!没有血缘、没有手足之情,你不害,难道要等其它义子害了,你再来后悔吗?」
  西门义微微笑了,笑容有些阴阴毛毛的。
  「是人的话,就没有自己伤害自己的身子的道理。为什么我要冒着疼痛的危险,去弄死我身体的一部分呢?」他忽觉祝十五对自己投以奇异的眼神,他当没看见,只对祝八说道:「你想待在西门家,就给我乖乖地不要闹事。只要府里出了事,不管是谁惹来的,我一律当你做的。能久居商场的商人绝非善良之辈,你懂了没?」
  祝八最多只能算是一个愚蠢的坏人,留下最多碍眼,却不会搞什么大名堂;笑大哥在搞什么?就算要闹个媳妇回来,也要好好身家调查一番,姻亲之中竟有这种虫子,让人看了就反感。
  祝八迷惑地盯着他瞧,想要看出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还是诓骗她?她怎会看错人?明明天时地利人和都站在他这边,不造反简直太对不起他自已了啊。
  她迟疑了下,眼角瞄到祝十五,心里闪过一计,可爱地说道:「你不怕,我把你们通奸的事说出去?说给西门恩听?」
  话语方落,祝八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他已扑到面前,颈间立遭剧烈的痛楚。她大声惨叫,不复可爱之声。
  「你要是敢在恩弟面前嚼舌根,我会亲手杀了你!」他紧紧掐住她的胖颈,面貌极为忿怒,像是巴不得活活掐死她,省得再多惹事端。
  祝八低喘了一声,眼角往祝十五望去,原要她为自己说话,后来发现祝十五面带残怒地瞪着自己。
  颈间猛然再缩紧,让她难以呼吸,她胀红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会乱传……绝对不会说出去,你放心……我快不能呼吸了……」
  西门义狠狠地瞪着她,直到她剩最后一口气,才慢慢松手。
  「给我滚!」
  祝八不敢再试探他的底限,也没本钱再试,忙不迭地手脚并用,逃离书房。
  西门义冷哼一声,回头瞧见祝十五背着自己,显是羞惭难当。若不是见恩弟对她有情,想尽办法也要把她们一家子都赶出西门府,省得乌烟瘴气。
  他嫌弃地再哼一声,拂袖而去。
  书房转眼空荡,只剩她一人。她没抬头,仍将小脸埋在腐味极重的古书里。
  「不生气,不生气……」模糊难辨的声音传出:「有人出气了,我还在气什么?」
  良久,才微抬起脸,细长的眸盯着皱巴巴的书页。
  「我一点也不同情她,真的。」正因如此,才觉得自已绝情。
  今日发生之事,让她更为确定这一辈子对祝八的观感不会变,永远也没有办法将祝八视作亲姊妹,如身子的一部分看待。
  身子的一部分啊……她听见西门义将西门恩比作自己身子的一部分的当时,心里好震惊又羡慕,可是她与祝家的姊妹永远也不会亲到这种地步--以前以为天地只有她们,也怕自已会如她们所说变成恶灵,所以她一直忍一直忍,就算满腹委屈,她也得忍。但她必是体内流有怨恨,不够良善,才会在祝八一提及要伤害他时,心里的恨如洪水滔天,难以再忍。
  「我不要她们了,她们也不要我,我只剩下你了……」她直盯着书,喃喃道:「所以,不要离开我……不然我什么都没有了……」
  门轻轻地被推开,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你回来啦。」
  她一惊,转身瞧向坐在床缘的西门恩。
  他微微一笑,问出了她眼里的疑惑。「我今天精神还好,不怎么困。」
  精神还好?他已有些倦容,怎会不累?
  「这么晚了,早该休息了。」目光落在他的书上,她走来拿过他的书,道:「晚上看书,对眼睛也不好。」
  语毕,正要去吹熄微弱的烛火,西门恩忽地拉住她的手,温声道:「先别吹,我想瞧瞧你。」将她拉坐床上,发现她双颊极红,他楞了下,不由得抚上她蜜色的脸颊。
  温温烫烫的,却不似发烧。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因为我很高兴啊。」她露齿笑,闭上眼睛蹭着他的掌心。
  西门恩少见她如此高兴,心里微微惊讶,却也没有怀疑她什么,视线落在她鲜红欲滴的朱唇上一会儿,才悄悄移开。
  「你做了什么事,这么快乐?」
  她张口,随即摇头,笑道:「秘密。」不能先说,怕万一猜错,那就再让他失望了。
  西门恩的表情未变,眼底却透着担忧,柔声提醒:「你要做什么都好,就是别做伤害自已的事。」
  「没,我没有。啊,我好高兴,高兴得都快睡不着。」
  他却不能不睡,她将抱回房的书跟偷拿回来的馒头一并放在桌上,解了衣。注意他的视线刻意落在它方,她不以为意,吹了烛火,爬上床的内侧,在他还没有主动抱自己之前,一双藕臂已经紧紧环住他的腰,鼻间都是他的气味混着淡淡的药味。
  说出来一定会被笑的,她一天之内最快乐的时刻就是抱着他睡觉。
  「你带馒头回房做什么?」烛火熄的刹那,他瞧见了。「你没用晚饭吗?」
  「我忘了,刚才饿得很,便上厨房拿了个馒头,不过回来瞧见你,我快乐得又饱了,吃不下了。」
  她到底在快乐什么?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出来?显然,这个秘密是在今天才发生的。脑中浮现祝八告诉他的话,他眉头一皱,忍住要脱口的话。
  「我好喜欢你,别离开我。」
  他闻言,微皱的眉宇松开,自觉怀里躺的不是老婆,而是一只老爱磨蹭他的小狗狗。掌心慢慢顺着她柔软的发丝,笑道:「我知道,你不用天天说。」
  「姊姊说,这叫言咒。天天说,用最诚的心去说出每一个字,迟早会灵验的。」话锋一转,她问道:「你觉得那个姓聂的大夫开的药有没有效?服了之后,有没有觉得好多了?」就算他的病与医无关,但还是奢望着有奇迹出现。
  巫与医本是一家,直到后来才分开……对她来说,总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告诉她那聂六也十分惊奇,瞧不出他的病状,只能开些调理身子的补药。他微笑道:「我精神是好多了。」
  黑夜中,几乎可以瞧见小脸发亮了。
  「真的有效吗?他是神医啊!」她又惊又喜。一天下来的喜悦几乎满出了过去十七年来的快乐。她好怕这些都是在作梦,梦醒了什么都没有。
  西门恩不动声色地跳离这话题,改说道:「以后你记得要定时用饭,若是真不小心忘了,就叫阿碧去厨房煮碗面都好,别空着肚子或拿冷馒头吃了。」
  「嗯,你若愿意跟我一块三餐定时,我一有人陪着,就不会忘。」
  这丫头分明是拿她的健康要胁自已,他没有说任何话,却知自己会依着她。
  她又道:「今天我只是待在书房久了点--」
  果然是在书房。
  心里的担忧又现,他斟酌着如何开口,才不会引她怀疑,过了一会儿,才柔声说道:「我听笑大哥说,你十姊最近常上书房,我知道你这几日不想见她们,不如你要什么书,我吩咐阿碧去找给你,你就陪我待在房里……」
  想起她的肤色是长年曝晒在阳光之下,与幼年那几乎透明的肌肤相比,简直天差地远,由此见,她应极喜在外头走动。
  思及此,他补充道:「你若觉得闷,我让阿碧陪你出门走走,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自个儿出门,我等你。」
  「等我?」
  「等你身子好了,能走动了,我们一块出门。」
  如果他不好,岂不是要她一辈子都要守在西门府里?心里觉得不妥,正要开口,她却将整个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作势欲睡,他只好住口不语,任她将自己抱得紧紧的。
  他是无所谓,但天气热,门窗都关紧,她这样抱着自己,不会发汗吗?就算这样问她,她也是不肯放手吧,她十分喜欢人的体温……是不是该感谢她第一个见到笑的男子是他、第一个抱的也是他,而非西门家的其它人?
  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发顶,她似乎震动了下,腰间快被她勒断了,想来她还没有睡着。他知她极喜欢有人碰触她,尤其是他一碰她,她就像小猫小狗般的凑上来。
  他唇畔含笑,轻轻将她环进自己的双臂里。他身子已是累极,神智在似睡非睡之间,方才只是强撑在等她--这几天她不知埋在书房里做什么,怕她陪着自己无聊,也放任她去,只是没像今晚三更天了才归来。
  他想起祝八加油添醋的说法,不觉为十五担心起来。义三哥是自己人,就算现在长年不在府里,但自幼一块长大,怎会不相信自已人,反而相信一个外来的祝八?
  只是祝八毕竟是十五的姊姊,若是闹得太难堪,对十五只有坏处,他又怕祝八再伤十五的身心……
  意识虽模糊,却始终绕着祝十五在打转,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怀里的身子动了动,像是慢慢地往后退去。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就算她睡姿再不舒服,也要抱他一整夜才肯松手,怎么突然间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暗恼自己的粗心,她的脸红成那样,说不得真是生了病,却强装开心,思及此,正要张开累眼,忽地干唇被舔了下,温温的唇贴着自己,轻轻摩擦着,让他的干唇微微湿润起来。
  他心一动,颊生红晕,她却喃喃自语:「这样也没醒,一定是睡着了吧。」
  他干瘦的脸庞被碰触,轻轻地、慢慢地,被她的指腹摸着,由眼到鼻,再到嘴。她想做什么?
  「我实在睡不着。不行,愈早解决愈好。」
  她的话落进他的耳里,他一头雾水,棉被仔细地被盖好,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极力不惊动他。
  他听见她穿起衣服来她要上哪儿去?
  随即,门被掩上。
  他张开透着迷惑的眼,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回来。
  半夜三更,柜上的鬼面具还在,她会上哪儿去?
  即使身子极累,却再也睡不着,脑中忽地闪过祝八的话,苦笑一声,抚上略湿的唇。
  他知她对自己的心意,绝不是看了笑大哥他们的笑容就会改变的,但每次瞧见她着迷似的望着别人的笑,他心里仍有几分不舒服。
  「原来,我在我心中也有一个鬼啊……」他自嘲,连连苦笑之后,闭目静下心来。
  既然她出去,必是有事要做,可不要是去对付祝八啊。原想等她回来,但等了又等,天微亮了,才在半醒之间听见有人爬上床的声音。
  随即温暖的身躯立刻埋进他的怀里,出于直觉,他立刻抱住她的身子。她的长发撩到他手背,有些露水……她都待在外头?做什么?
  「十五?」
  「啊,我吵醒你啦?」她直窝进他的怀里,困困地问道。
  再窝进,就要揉进他的身子里了。他稳住她的身子,摸上她有些凉气的双颊,想起天才亮,是最容易受风寒的时刻,连忙让她尽情分享自己的体温,顺手分给她棉被。
  「会不会热?」
  「不会。」
  语气中浓浓的困意让他不忍再问下去,也没将她整个探进他衣襟里的毛手给拉出来。
  「你好好睡吧。」他低语,知她一觉应该会睡到午后。自己也极累了,便抱着她,确定她全身都暖和了,便跟她一块沉沉睡去。
  三更半夜的,她到底去了哪儿?应该只有这一回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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