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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非君莫属》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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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两双眼睛连眨也不眨地望著天空。
  良久——
  「呃……请天兵天将找一个女人,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点?」几不可闻的声音很小声很小声地响起。
  「老六,你闭嘴!孙玺不是说过,咱们只能在旁看,绝不能出声扰乱他的心神吗?」
  「可是……五师兄,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望著天上也有半盏茶的时间,别说连个神仙下凡,就连只鸟我也没瞧它从头上飞过啊!」
  「我们凡胎肉体怎能看见神仙?我们必须相信这孙小子,四嫂已经失踪好几个月,只怕——」
  「只怕凶多吉少?」」八师弟叹道:「四师兄家里的金元宝足够活活砸死一城的人了,他不顾家丑,硬是拿高额黄金寻人,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四嫂走出城的机会有多少?何况她跟四师兄一样,才下山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除非是死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要让四师兄听见,准把你打到连你娘都认不出你是谁来!」语毕,连平日嚣张的老五风大朋也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生怕那个与疯子无异的老四跳出来砍人。
  不说不表示不会发生啊!六师弟实事求是地想道,不说并不表示心里不这麽想啊,不就正因大夥心里这麽想,才会三更半夜地让这半路出家的捉鬼人孙玺召神鬼来寻人吗?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全假借名义出去找人,硬将他与五师兄留下帮著孙玺,万一四师兄发现了,别说是被痛打一顿,连命都有可能一块送出去。
  「但愿孙玺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六师弟叹了口气。
  「你们在做什麽!」怒喝声从前院传来,老五与老六不由得瑟瑟发抖地抱在一块。
  「糟!孙玺!」老六眼尖,瞧见祭坛前的孙玺忽地喷出一道血泉,浑身像被雷击得抽搐起来,他立刻奔上前及时接住孙玺倒下的身子。
  「你们在做什麽?」俊美的少年双目喷火,大步跨来怒道:「是谁让你们在我家後院祭拜的?祭拜谁?你们谁死了!」
  「四师兄!你用不著咒咱们啊,咱们也是在为你找四嫂。」
  那被称作四师兄的少年闻言,脸色更是怒极,原是俊美的相貌,被扭曲得十分难看。
  「找她,需要用得著这臭道士吗?都给我滚出去!非君我自己找!用不著你们这些没有用的人!」
  「四师兄!咱们是没有用,才会出此下下策,你应该知道四嫂她是凶多吉……」那个「少」字还没有说出口,四师兄莫遥生就冲上来一拳击中了老五高挺的鼻梁。
  「谁敢说她不好,谁就是我的敌人!她活得好好的,就等著我找著她——」
  「四师兄,你不要再睁眼说瞎话了!如果她活得好好的,凭莫家的财力会找不著吗?你放弃算了,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住口!住口!」
  「四师兄,当年你用一袋黄金拜师,好不容易拿两袋子的黄金,师父才肯放你下山,结果你得到了什麽?几天的快活,嫂子也死了……哎啊,好痛!王八蛋!莫遥生,别仗著你排我前头,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咱们下山来是为了喝你喜酒,是来偷懒的!你丢了老婆,咱们帮你找,你还待咱们这样!真他奶奶的王八羔子!我已经长得够坏了,你还故意打我的脸!要是打伤了,被人当江洋大盗,你赔我吗?」
  莫遥生咬牙道:「你们……要找、要留下,都随你们,但是,我不准有人在我的范围内开坛作法!」
  「孙玺也是好心啊……你也明知道他还在他师父门下学,学不全法术就施法,这是冒著生命危险的,你偏在这大喊大叫——」
  「他死了活该!谁教他胡乱开坛作法,谁知他安的是什麽心!活生生的一个女人,只要肯去找,是会找到她的!他作法,岂不是在怀疑非君她……她……」
  「是死是活,好歹也有个谱才好啊。」孙玺气若游丝地说道,慢慢抹去嘴角的血渍,灰白的脸色透著微怒,却又勉强压下来。「你重色轻友,可不表示我也是同一种人,莫遥生,咱们朋友就做到今天,我喝了你一杯喜酒,理应还你!」
  莫遥生双拳握紧,脸庞微微撇开。「不必!」
  孙玺不再理睬他,脱了双鞋,让老六扶起自己。他赤脚踩在地面,虚弱地说道:「既然我无力请天上神将相助,那我就下地请鬼来找。」
  「鬼?」莫遥生闻言,又要狂怒起来。「你要怎麽找?叫那些鬼去查,查他们的同伴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沈非君的鬼?」见孙玺不语表示默认,他怒得几乎想杀了这些人。「她没有死!」
  「没人说她死了。」老六插嘴:「四师兄,今天孙玺下地去问,这也是为了证实四嫂没死啊!只要那些鬼没见过四嫂,那表示她还活著,活著不正是最大的一个喜讯吗?」
  莫遥生微微动摇。这数月来让他差点精神崩溃,让他好恨自己没有在那一夜及时发现她有异样。
  为什麽要离开?为什麽要断得这麽乾净?难道他的爱还不够吗?
  六师弟向孙玺使了一个眼色,後者合目开始念起咒文来,双脚跺著土地,绕著祭坛来回走著……忽然间,他停步,嘴间喃喃自语。
  莫遥生目不转睛地望著他,豆大的汗从额间不停地冒下来。
  时间一直在过,五师弟与六师弟累得不得不蹲在一旁观望,孙玺则是停在原处再也不动了。
  风吹乾了莫遥生脸上的汗,又冒;风再吹乾,再冒……他全然不顾自己极有可能受了风寒的身子,连动也不动地望著孙玺。
  直到远方一阵鸡啼,孙玺彷佛被人用力打回来,倏地张开双目。
  老五跟老六同时跳起来奔向他。
  「有没有?有没有?」
  孙玺仿佛没有听见这两人的问话,直勾勾地望进那站得硬直的莫遥生眼里。
  「我问过了,没有。连刚渡奈何桥的那一批女鬼里也没有沈非君的身影。」他看见了莫遥生眼中闪过的放松,心中不忍。
  「你还没说完?」莫遥生注意到他的悲悯,他心头一紧。「你什麽都不要说了,你这半吊子出家的话,怎能当真?怎能当真?」
  孙玺不怒,反而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说,不说,你永远都抱著希望了!希望有什麽好?你到死也见不著她了!」
  老五与老六倒抽口气。
  「你说什麽?」
  「就算现在没有瞧见她在地府,但并不表示她不会死。莫遥生,我神魂飞出下地府寻人,回来时跟著牛头马面,路经一地,瞧见她……离死不远了。」
  「胡说!胡说!」莫遥生退了几步,捧住头,叫道:「你在胡说!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才十六而已,怎会死?怎会?」
  她那麽地年轻、那麽地美好,怎会就这样香消玉殒?上天不会这麽不公平,不会的!
  我姓沈,师父帮我取名非君,不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缘分,知道你的名字?她鼓起勇气开口。
  我叫莫遥生,家住北方,在下在师门中排行老四,请沈姑娘多指教。他微笑应答。
  当时,她一见他就脸红,明知她对自己有情意,自己也心动了,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情意,好不容易硬将她留下,与她成亲,以为从此共偕白首……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
  不该相恋、不该成亲,她就不会死?
  「她没死!她没死!你这没有用的人想要断绝我的希望!你滚!滚得愈远愈好!」
  孙玺瞪他一眼。「我也不会留下!你要作梦就继续抱著你的美梦作下去吧!」
  「她不会死!」
  孙玺头也不回地走出莫家大门,直到离了好几步远,仍能听见莫遥生狂乱的叫声。
  他微微皱起眉,自言自语道:「让他知道她快死了,这就够了。再多,他只怕会崩溃了。」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的神魂亲眼目睹了沈非君一跃跳崖的身形,她的肚子……分明是有了身孕。
  一尸两命,莫遥生岂能承受?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埋在他心里吧。
  一个月後,天水庄。
  凤鸣祥温和的声音模糊而遥远,却莫名地惊醒她痛昏的神智。
  沈非君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瞧见简陋的屋内已点起晕黄的烛光。
  是晚上了吗?
  微痛的感觉尚残留在她极为疲倦的身体里,她想举起手臂拭去满脸的大汗,眼角却突地瞥见屋内的角落里坐著一名小姑娘。
  「禳福?」她低声脱口。有禳福的地方,必有那叫破运的少年,怎麽没见……她惊喘出声,眼角又瞄到自己的身边有「异物」在动。
  她缓慢地转过脸,瞧见睡在床上的婴儿。
  「我……生了?」这个丑丑的、皱巴巴又乾瘪瘪的小娃娃是她怀胎数月,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啊,难道刚才她很丢脸地痛晕了过去?
  她只记得她痛得死去活来,痛得巴不得活活掐死那个说生孩子像放个屁一样轻松的师父;她还记得她咬住牙关没喊半点痛,在旁帮忙接生的鸣祥却紧张个半死,这是她被救回天水庄以来,第一次瞧见坚强的鸣祥失去控制……或者,鸣祥不如她想像地那样坚强?
  她慢慢地伸出食指,轻轻戳著小娃娃软绵绵的丑睑,不觉奇怪地自言自语:「这娃娃怎麽谁也不像,真的是我生的?」第一次怀胎就为了生这个丑小子?值不值得啊?
  「义爹……她才刚生孩子,怎能见外人?」
  听见凤鸣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心里微讶。想起鸣祥曾支吾其辞地提过她义爹并非是好人,所以一直不愿让她走出屋外……但,一个愿意收养孤儿、尽心培育出像鸣祥这样好的男人会壤到哪儿去?
  「我是你义爹,怎会是外人?我听水月说,你救回来的客人要生了,我特地带寿儿赶回来瞧瞧。别让我再说第二次,把门打开。」
  屋内的沈非君闻言,脸色微变,一股寒颤立刻从背脊窜起,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的声音虽如丝绸般的轻滑柔腻,却显得十分阴沉,让她不由自主地头皮发麻。
  这个男人怎会是鸣祥的义爹?
  「义爹,你若要见绣娘,等明儿个她好一点时,我再让她去见你。」
  「寿儿,把门打开。」
  沈非君身子极为难受,看了一眼角落里没有任何表情的禳福,便动作极快地起身拉过外衣穿上,随即将这个丑巴巴、连眼睛也张不开的娃娃紧紧抱在怀里。
  门轻轻「喀」地一声打开,一个看起来好小的女孩站在门口,圆滚滚的大眼在看见屋内有人时,似乎很紧张、很兴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进屋里。
  沈非君见这小女孩应该就是方才凤鸣祥她义爹嘴里的寿儿,看起来无害而害羞。她放松了对小女孩的防备,将目光落在门口高大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约莫三十出头,长得十分俊美却显阴柔,摇曳不定的烛光在他的脸庞上交织出诡异的表情……她心里微微一惊,却知自已并不惧怕此人。
  她的师父是一个没有用的男人,所以他的徒弟必须从小坚强到现在,从来不曾示弱过,就连她自知怀孕开始也都没有喊过声苦;生丑娃娃时也不曾喊声痛。她的坚强连她的师父都摇头叹息,她怎会对这样的男人产生恐惧?思及此,她心里已有准备。
  门开之後,那男人并不先瞧向她,反而往角落里的禳福看去。
  「哦,福儿,你也来了?」那男人似乎颇觉有趣,见禳福未理会他,他仍不介意地直说道:「你少出房门,怎麽不见你身边那条狗呢?啊,也对,一个女孩家生孩子,他怎能待在里头?想是你差他去做事。你双腿不便,在这里又能帮上什麽忙?让义爹来猜猜看,你来,是帮孩子算命,算他一生会不会像你一样,永远留在天水庄里陪著义爹?」
  男人的语气慢吞吞的,像不经意地询问,却教在旁的沈非君听出这个男人为此感到十分的享受。
  享受什麽?享受欺负弱质小姑娘的乐趣?一个大男人欺负小女孩有什麽乐趣可言……还是享受捕捉猎物的过程?
  这种想法在沈非君的脑中一闪而逝,便瞧见禳福慢慢抬起她那一张空白的脸,对著那男人淡淡地说道:「我何必算?任何人留在义爹的身边只有一种命而已。」
  一种命?是猎物的命吗?原本脑中一片混乱,但一听此言,她终於明白为何鸣祥与禳福不曾露过笑容;为何鸣祥小小年纪却有足够的智慧救她於鬼门关前;为何两个理当是享受童年生活的小姑娘却成熟得教她咋舌……
  她们怕,她可不怕!
  就算打不过他,不过是赔上一条命,有什麽好怕的?
  想到这里,她的左手正要摸上腰间,怀里一阵摇动让她的视线落下,瞧向那个丑丑的、尚不知是男是女的娃娃……
  她……的孩子啊!
  娃娃的脸用力地皱起来,丑不拉叽的,让她一时撇开脸,正巧瞧见那个叫寿儿的小女孩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好奇地闻著她怀里的娃娃。
  那男人像结束了与禳福的交谈,慢慢地转向她。她心里明知这只是一刹那,但对她来说,就像过了好几个时辰一样,百般的思绪涌出——
  要不要动手?要不要动手?
  她自知动了手,胜算也微乎其微,那她若死了,她的孩子怎麽办?她的孩子要怎麽办?
  可是,她的自尊不容许自已低头啊!
  那男人终於正眼瞧向她了。
  对眼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他黑色双眸中的妖魅,她立刻掉开视线,不自觉移向凤鸣祥那张苍白过度的小脸,最後她低头瞪向那个丑丑的小婴儿。
  那婴儿眼睛还是闭的,小小的身体轻轻地扭动著,小嘴巴有点上扬,像在笑……她的孩子啊!这麽丑的小娃娃竟然会是她生出来的!
  她咬住牙,紧紧地闭上眼。
  「你就是鸣祥救回来的妇人吗?」男人轻柔的声音响起。
  抱住婴儿的手臂开始轻颤,随即颤抖加剧。
  「怎麽不说话呢?鸣祥,你救回来的人是哑巴吗?」
  「义爹,绣娘才刚生产完……」
  「她叫绣娘?年纪看起来倒挺小的。把头抬起来。」最後一句,像有魔力般,让人不容置喙。
  沈非君慢慢地抬起睑,双眸充满恐惧地对上那男人的双眼,结结巴巴说道:「请……请不要赶我们出去……我们母子已经无处……无处可去了……」
  那男人微微眯起眼,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你叫什麽?你家老爷呢?」
  「我……我叫绣娘……我家老爷……」死了。心中毫不迟疑地决定丈夫的生死。等她发现时,她已说出口了:「死了。」
  「死了?你年纪小小,倒成了寡妇。」
  「我今年才十六……」她紧张得连眼泪也流出来了。
  「哦?」那男人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目光仍是紧紧锁著满头大汗的她,最後,他轻佻地斜睨站在自己身边脸色一脸苍白的凤鸣祥,邪气地笑道:「你说,我为你找个玩具,好不好?」
  「玩具?」凤鸣祥面不改色地问道,同时将小小的身子微往後侧了点。
  沈非君心里微讶那男人微微弯身靠近凤鸣祥的亲密姿态,还来不及猜测他对凤鸣祥的心思,忽而听见他开口说道:「一个一碰就碎的女人有什麽好玩的?咱们拿她刚出生的儿子来玩,由你来养著他,要当废物、要当出气的,甚至你要养他来对付我,我都不会反对,你说好不好?」
  「义爹,」凤鸣祥微笑道:「你在胡说什麽?我怎麽会想要对付您呢?」
  那男人似笑非笑的:「既然你都不要,那我就毁了他的脸,斩去他的四肢,让他口不能言、眼不能看,我只留住他的耳朵,我要让他慢慢地成长,让他听见四周所有的声音,让他了解周遭人与他的不同,让他连自杀也不能……鸣祥,你说,最後他的心智会变得怎样地有趣?」
  沈非君在旁闻言,几乎要冲上去跟他拼命。谁敢动她的丑娃娃?心里才这麽想,眼角却觉禳福的眼神有些奇异。
  她心一惊,突生的念头骇住她!
  这多疑的男人,在试她?
  她瞄到那叫寿儿的小女孩仍在自己的身边,好奇望著她怀里的娃娃,她赌下了这一辈子回想起来永远都会颤抖的决定。
  她装出骇然万分的模样,倒抽口气,不由自主地松开双臂,让怀里的娃娃直落下地。
  她不低头看自己的孩子,只是恐惧地瞪著那男人,眼角直看著身边的寿儿。
  那叫寿儿的连动也不动,呆呆地看著婴儿往地上坠去。
  怎麽不动?这叫寿儿的怎麽不动?
  「寿儿,」凤鸣祥著急叫道。
  那叫寿儿的浑身一颤,扑身飞出,及时抱住婴儿。
  「鸣祥,我乖,我接住。」寿儿害羞地笑了笑。正要把婴儿炫耀地提到凤鸣祥面前时,沈非君瞧见寿儿的衣袖全是血,不像是她受伤,反倒像是别人的血……
  她刚杀过人?这麽小就懂得杀人?
  「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她无助地泣道。
  凤鸣祥立刻将孩子接过,避开寿儿讨好的笑颜,上前交还给她。沈非君感激地看著凤鸣祥,全身早已汗湿一片。
  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一个连自己亲儿都救不了的母亲,在这世上还有什麽用处?寿儿,你睡觉的时间到了,回去你的房间。」
  「好。」寿儿频频回头看著凤鸣祥,依依不舍地跟著那男人离去。
  过了几个月,沈非君躲在房里紧紧抱著儿子,确定凤鸣祥她义爹早就忘了她们母子俩,才真正松口气。
  她曾经想过就算逃离了天水庄,那男人也会认为人之常情,不会花费多馀的工夫来找他没兴趣的人。为了儿子,她该逃,她想见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男孩,但她若逃,就得要抛弃救命恩人,依她的性子……她做不到。
  最後,她决定留在天水庄里。
  数年之後,那男人死於背叛之中——当然,她这个在他眼里没有用的女人也参了一脚。
  新生活由此开始,她终於可以恢复到以前那个脾气极为刚烈的沈非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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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一章

 

  春天里,难得的烈日照得小男孩有些汗流浃背。他拭去额上的汗,吃力地提著饭盒,慢慢地绕过楼阁,走向屋後微陡的斜坡。
  斜坡之上,是一片春天的绿,鸟在啼、风在吹、草在动,就是没有他在找的人。他呆了下,有些错愕小丘上的空无一人。
  「娘?」
  除了这里,他那个爱哭的娘亲还会到哪里去了?
  从他有记忆以来,鸣祥她义爹在世时,她从来没有出过天水庄啊,这十几日来,莫不飞的师兄弟借住庄中,因为娘亲是妇人,不能随意出去见陌生男子……这是他的娘自己说的,然後就把自已关在这院里,足不出户的。
  「现在她会去哪儿?」他自言自语,心里有些慌张。从小他娘就在他随手可触之地,从未让他找不著她过……啊啊,那是什麽?
  他眯起眼,弯下身,边走边瞪著那树下草丛里露出白白的、小小的……赤足?谁的?无名尸首的?还是……他娘的?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娘!」他胀红了睑,低吼一声,奔到树下,立刻用力拉下那掀到小腿的裙尾,密实地盖住她光滑洁白的赤脚。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若是让旁的男人看见了还得了?他心里明知没人敢擅闯他跟他娘所居的这座楼院,但就是微微地气了起来。
  「娘!」他压抑地小声喊道:「别在这里睡,会晒伤你的啦!」
  躺在草地上的女人像睡得极沉,淡色的薄衫贴著玲珑的曲线,一点也看不出是生过孩子的妇人;美丽的脸孔……只有在睡著的时候才不会对他哀声叹气外加眼泪勒索。他的娘,不哭的时候多好看,一哭就像是被毁容一样的可怕,往往一天下来,他起码要看他的娘被毁容十来次。
  他叹了口气,咕哝道:「鸣祥看见她哭就叹息,余叔叔看见她哭就视若无睹地转身走了,偏我是她的儿子,还能怎麽办?任她欺到底了。」有这种娘,真是要操劳他一辈子了。
  谁教她娘虽是二十多岁,个性上却比他还要孩子气,让他每每都觉得……好丢脸,哪有人家的娘亲在自己儿子都十岁了还当他是个婴儿娃娃,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肯定是他的娘太过恋子,所以相处多年的余叔叔对他的娘亲从没有动过心。这样也好,她不好照顾,就由他这个可惜投错胎的儿子来照顾她一辈子,省得以後余叔叔怨极他们母子——
  忽见阳光颇大,热热地照在他娘白皙的美颜上,他有点不情不愿地踱到她的面前,挡住烈日的热度直接晒到他的娘亲,完全不觉被罩在阴影下的娘亲微微含笑,慢慢伸出一双手臂抱住他的小腿。
  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娘!」
  沈非君用力一眨眼,鼻头就红了起来,哽咽道:「我的乖小鹏,我就知道小鹏对娘最好了!怕娘热著,还学古代孝子奉献身体为娘挡阳,娘好感动喔,感动得忍不住要哭了。」
  「不哭!不哭,不准哭……」可恶,又要看他娘毁容的样子了。他胀红脸瞪著她满眶的泪水,恼叫:「谁帮你挡了?我是在想要怎麽叫醒你,娘,你快起来啦!」
  他娘的眼泪比起江南的水还要廉价,偏他就是没辙!
  「小孩子年纪一大了,就爱拗著脾气,你以前多可爱,捏著你的鼻头,你连呼吸也不敢,现在我说一句,你就反一句,呜……娘好痛心……」
  沈小鹏微气地使力後退一步,见他的娘像具尸体毫不设防地被他拖动,他立刻停步,通红的薄睑皮不停地抽动著。
  「呜呜……」
  「娘,这是我的新裤,你不要哭了一堆眼泪在上头!」
  「啊啊,我好悲伤啊,我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竟然只在乎他的裤子?」她用力抽气,水气十足的美目掉出更多的水。
  「娘,我想你悲伤得食不下咽了吧?我刚请大雪楼送吃的过来,你吃不下没关系,鸣祥肯定爱吃。」
  「大云楼?」沈非君的眼泪停了。
  「是啊。」他很认命地哄道:「就是那个娘你爱极的大雪楼,冰鲜羹、四喜丸子、荷叶饺,还有……啊啊,娘,你在做什麽?我的裤子要被你拉掉了、拉掉了啦!你要起来,不要拉著我,自己爬起来啦!」
  沈非君见他脸红到随时都会昏厥的地步,只好慢慢地松开抱住他小腰的双手,可怜兮兮地坐起来。
  「别露小脚啦!」
  「只有小鹏看见嘛。」
  「那也不准啦!」
  沈非君面露委屈地将赤足缩回裙内,见他满意地点点头,才用力叹了口气,细声细气地抱怨:「真不知道你的性子像谁。」
  不像她,自然是像那个早就死了的爹啊。沈小鹏心里想道,却没有说出口,只是边将饭盒里的饭菜拿出,边随口答道:「我当然是像余叔叔了。」
  「像余沧元?」她掩嘴失笑道:「像他,小鬼你再学个二十年都不及他的一半。」
  余沧元虽名为她的义兄,但其性多疑、城府极深,虽同住天水庄数年,却从未看过他出自真心的笑颜。
  偏偏他是天水庄里唯一的男子,小鹏自幼无父,拿他当父辈的崇拜,她一点也不意外。
  她托著腮,往沈小鹏清秀的相貌看去。他虽年幼,但未来的个性已经可见雏形,爱装老成,脾气又易被撩拨,面皮比女人还薄,这个性子极易被人欺负,她却不想改变他。
  「娘,你瞧著我干嘛?」他头皮发麻地问。
  「我受不了了,我家小鹏好可爱啊!」她扑上去抱住他。
  「娘!」又来了!「你不要闹我了……你快勒死我啦!」一鼻子都是他娘身上的香味,可恶!他多想学像余叔叔一样一身的男子气味,偏他娘爱抱人,弄得他天天一身香。
  「娘,你要吃就放手,不吃,你就继续抱!」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小鹏喂。」她细声说道。
  青筋在薄薄的脸皮上抽动,因为恼怒而变粗哑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传出来——
  「娘,你认为谁是娘?谁是小孩?」
  「你叫我娘,我就是娘喽。」她用力眨眨眼,美丽的眼眸像湖,随时都可以掀起水气。「小鹏,你娘好饿好饿,从早上就饿到现在……」
  她的撒娇还没有完,沈小鹏就已经受不了,拿起筷子夹菜恨恨地塞进她的嘴巴里。
  「唔……还是小鹏最好了。」她感动地说。想要伸出手再抱住这个软软的、还带点乳香味的儿子,却遭他瞪眼,她只好可怜兮兮地缩回身侧。
  「娘,我记得早上特地问过厨房,她们说早就送过来了,为什麽你不吃……」见她一脸心虚,他眯起眼,很用力、很用力地把四喜丸子再塞进她的嘴里。「娘,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以前……小鹏天天都会陪娘吃早饭嘛。」
  如果头发可以竖天,他早就气得怒发冲冠了。他好怕他还活不到长大,就被他的娘给活活地气死了。
  「娘,我不是说过,莫不飞他师兄弟来,我跟著余叔叔身边学习如何当一个好主人吗?」他要忙著长大、要忙著学习大人应该要懂的事情、要忙著读书,还要忙著应付莫不飞他们那票子师兄弟的骚扰,他好忙好忙的,偏他的娘像个小婴儿,老爱黏著他!
  沈非君见他一脸又气又恼又心疼,立刻很委屈地说道:「可是小鹏昨天也没有来找娘,让娘孤伶伶地一个人用早饭,让娘孤伶伶地一个人发呆,让娘……」
  「停!」他连忙低叫:「娘,你不要试图勾起我的内疚!其实,你也可以走出这院外的……莫不飞的师兄弟人还算不错,有一个是长得壤脸了点,但我想他们一定不会介意的啦。」
  「我不要。」她拒绝得很乾脆,让沈小鹏刚熄火的头顶又窜出白烟。
  「娘,我会长大的。」他咬牙咬得好痛。「以後我要忙的事情会愈来愈多,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陪著你的……好啦,你不要哭了,我拜托你不要哭了啦,今天小鹏陪你一整天!明知你的眼泪是假的,偏我傻,可恶!」
  沈非君眼泪汪汪,嘴角却不小心扭曲了下,细声问道:「你不用陪莫恩公的师兄弟了吗?」
  「他们好像去接其他师兄弟了吧,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了。」沈小鹏说道。小心地舀了一小匙的冰汤递到她的唇畔,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开口,他奇怪地瞪著忽然恍神的娘亲。「娘?」
  她慢慢回过神,收起唇边飘忽的笑意,乖乖张嘴喝下。她随意问道:「我记得莫恩公好像是他们的小师弟,来庄的两人是五师兄跟六师兄,那他们要接的就是大师兄、二师兄跟三师兄了?」
  「娘,你少算了四啦。一、二、三、四、五、六、七,莫不飞还有个四师兄呢!」是他错眼吧,他娘的脸色好像有点白?「娘,你是不是著凉啦?」他担心得抚上她的额头,顿觉一片冰凉,心里吓了好大一跳。
  「我没事。要来的是老四?」
  「娘,你怎麽连手也凉凉的?」娘在他心里是铁打的身躯,记忆里从来没有倒下的时候,唯一的一次就是在鸣祥义爹死去之後,她病了好几天,鸣祥说娘亲是放下了心、松了弦才倒下的,那时她的脸色也像现在一样的白。「娘,我去找大夫来,好不好?」
  「不好。」她还是拒绝得很乾脆。
  「娘!」
  「那是娘对陌生男人有恐惧感嘛!一下子来了这麽多男子,我会怕嘛。」沈非君面不改色地说道,反手握住沈小鹏暖暖的、小小的孩童的手,唇边勾起满足的笑:「还是小鹏最好了,小鹏最好永远都不要长大。」
  沈小鹏连眼也不眨地望著她。半晌,才咕哝道:「娘,你怕男人怕成这样,说你成亲过,谁会相信啊?」他用力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小手任著他娘握著,跟著在娘亲香香的身旁坐下,很认真地说道:「娘,迟早,我会长大的,我会追上你现在的年纪的。」
  「嗯,我懂。」
  真的懂吗?沈小鹏偷觎她一眼。那为什麽他的娘虽然在笑,却显得有些悲伤?他很快很快长大不好吗?长大了保护娘不再受任何人欺负,至少,他的双手可以强壮到像余叔叔那样,彷佛可以为心爱的人撑起一片天来。
  「我还记得……小鹏刚出生的时候,好小,我一只手臂就可以抱起你呢。小小的、软软的,戮一戮脸皮就会陷下去,小嘴只塞得下我一根手指头。有一阵子你头好秃,好不容易长了一点头发,娘每天就拿梳子帮你梳头,希望愈梳愈长、愈梳愈多,结果不到几天,你那一点点的头发就被娘梳掉了一半……」
  「娘,别再说了啦!」真丢人!
  沈非君看他小脸红通通的,知他性子害躁。哎啊,她就爱见她儿子又气又恼的样子,好像一根冲天炮,一点就飞上天。
  「娘又不是故意的。那时候鸣祥、禳福又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也不可能去找个奶娘来……那几年娘好怕你生病,你病了就要请大夫;一请大夫,我又怕鸣祥她义爹会注意到你的存在……」她停了下,发现自己这个可爱又平常爱面子爱得要死的儿子正紧紧回握住自己的手,双眼却瞪著前方,故作小大人的模样,弄得她心好痒,好想用力抱住这个很容易就被欺负的儿子。
  「反正,他死了,没事了啦。」沈小鹏咕哝道。
  「是啊。」她眨眨眼,暗暗深吸口气,克制自己的手痒,又细声说道:「说到你小时候,就让我想起你刚出生……」
  「娘,你已经说过了,我刚出生时很丑!」他没好气地说道:「我问过人了,刚出生的婴儿都很丑,天底下的丑娃娃不只我一个人啦。」每次都故意拿这话题来欺负他,可恶!
  「咦,我说过了?那……我有没有说过,你刚出生的时候,若不是司徒寿,你很有可能一命呜呼?」
  沈小鹏略为吃惊地转头望著她。「司徒寿救过我?」
  沈非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她救过你。是娘笨,那时所见之人太少、太年轻,以为天底下没有见死不救的小孩,没想到她被鸣祥义爹教得太好,我差点把你赌输了……」
  「娘,我不懂。」
  「一是司徒寿是好人,二是你娘想把你害死,你猜答案是哪一个?」
  沈小鹏眯起眼,恼道:「司徒寿不是好人,你也不会把自已儿子害死!娘,你不要再闹了啦!」
  「我的乖儿子好聪明啊!」沈非君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忽而又正色问:「莫恩公的师兄弟来江南做什麽?」
  沈小鹏对她突然的正经有些不适应,直觉答道:「我不知道,但我听鸣祥说应会在天水庄住上好一阵子呢。娘,有什麽不对吗?」
  「小鹏,你还在作恶梦吗?」
  他楞了楞,虽对常答非所问的娘亲已经习以尢常,但对她突然间正经的口吻感到心头有些不对劲。
  他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望著她。「没有,自从鸣祥义爹死後,我不再作恶梦了。」
  沈非君微笑:「那真可惜,小鹏没有理由再依赖娘了。」
  「是娘依赖我吧?」
  「真的吗?真的吗?」沈非君终於忍不了手痒心痒,用力抱住满睑通红的沈小鹏。
  他一时不察,整个小身体都被推倒在草地上,娘身上香香的味道扑鼻而来,他恼叫道:「娘,你不要又玩我了啦!你到底几岁了——哎啊,不要亲我啦,很丢脸耶!」如果被余叔叔他们看见,他会很没面子的!
  「娘亲你,怎会丢脸?」
  「谁说不丢脸的?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後来我知道天水庄外头的母子才不像咱们一样呢!」
  「天水庄外头啊……」
  「娘……」他听出她的口气有些异样,小心翼翼地问:「娘,你想去庄外吗?我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你要跟我走吗?」
  「啊?」听起来好像是要离开这里。
  「那娘给你选择好了,一是跟娘离开天水庄,二是留在天水庄跟著你余叔叔,三嘛,呃……就是等你爹好了。」
  沈小鹏听到一时,心头狂跳了一下,不及问她为何突然间想要离庄,又听到第三个选择,他只能暗气自己又被他娘骗了一次感情。
  他那个可怜的爹早就死了,他怎麽等?等鬼吗?
  「那还用说?自然是选二了。」他没好气地答道。
  「真的吗?真的吗?小鹏要抛弃娘,让娘一个人独自流浪在外头?」
  沈小鹏见他娘又开始撒起娇来,心里更加放下心来。
  他娘没有什麽用,就是爱哭又爱闹他,偶尔还会爱撒点谎,让他气得牙痒痒的,好想另外再认个娘亲算了。
  「对!我要抛弃你啦!天水庄好好的,鸣祥她义爹也死了,娘在这里不好吗?干嘛走?」何况他娘胆子不大,料想她也没有勇气敢在外流浪。
  沈非君看了他一眼,翻身躺在他的身边,看著万里无云的天空,慢慢地伸出双掌对天。「小鹏,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
  「啊?」
  「娘也是有梦想的嘛。」
  娘的梦想不就是他吗?他俩不是相依为命吗?他为何从不知娘还有其它梦想……还是他的娘又在胡搞把戏玩他了?
  「小鹏,娘想睡觉了。」
  「别在这里睡啦,会著凉的。」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娘又不是没有做过……哎呀,不对,现在小鹏是娘的被子了,抱抱,来抱抱嘛。」
  「不要啦!」
  「娘真舍不得你。」
  他以为她在说这几天他将陪她的时间用来陪莫不飞的师兄弟,他直觉答道:「迟早,娘要习惯的啦。」
  她叹了口气。「是啊,娘要习惯……小鹏,你真的不改变你的选择吗?」
  他呆了一会儿,才想起刚才娘亲给他的三个选择。
  「我要跟余叔叔学好多东西,没有时间跟娘闹啦。」
  「真的不改了啊……」她好失望地看著他。
  又来了!沈小鹏用力合上眼,不为所动。「娘,等我一有空,就陪你,好不好?」
  「那……自己的选择要自己负责喔。」
  他娘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他还是当作没有听见,随即他好像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心里不知为何又猛然跳动了一下,他立刻张开眼,却见娘亲已然合上美丽的眼眸假寐。
  他心里明明觉得有异,可是不知道如何去捕捉,一时之间只能呆呆地瞪著她。
  他的娘亲虽是清秀,但在他眼里,他娘比那个不小心碰过几次面的司徒寿还要美丽,现在她的美丽好像……好像随时要消失在空气中似的。
  是他多想了吧?他偷偷地、紧紧地握著他娘的手。手握紧了,就不会消失了,他略为安心地说服自已,然後很难得的,在这个午後陪著他娘一块午睡……
  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天水庄等於是伸手不见五指,是很适合离家出走的。
  她咽了咽口水,忍住满眶泪珠,频频回头望著沈小鹏的睡楼。
  「呜,小鹏真无情,宁可留在天水庄,也不陪娘离家……」天水庄算是她的家吧。
  在庄里住了十年,前七年几乎是胆战心惊地生活,若不是有小鹏在,那样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小鹏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是他生父,更不像是她,所以留在庄内,应该没有关系吧?她心想道,慢慢地走向庄後的小门。
  夜晚的天水庄,像死城。佣房里的下人绝不允许出门一步,她孤伶伶地走在庄内,也不用怕被人发现……风声乍起,惊动她的思绪,她直觉脚尖一转,旋身侧前的同时,瞧见一把大刀正好架到自己的面前。
  「你就是那个拥有百年内功的凤鸣祥?」
  不会吧?到现在还有人不死心地妄想得到鸣祥的内功?她眨了眨眼,瞧见被黑暗吞噬的刀锋向自己晃了晃。
  「我……」她颤声道:「我不是凤鸣祥……呜……我只是……暂住这里的寡妇,手无束鸡之力,请大爷不要伤害我……」
  那人像瞧见她的妇人打扮穿著精致,又见她抖若秋风,心生一计。
  「你跟凤鸣祥是什麽关系?」
  想拿她去威胁鸣祥?沈非君微微恼怒,咕哝道:「连离家出走也要来打扰我,就不能让我用悲伤的心情离开吗?」
  「臭娘们,你在嘀嘀咕咕什麽?带我去找凤鸣祥!」那贼人说的同时,伸出左手要抓住她的纤肩。
  沈非君眼尖,立刻避开。
  「你这娘们儿会武?」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只会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打不过大爷您的,您心好,放过我吧?」她可怜兮兮地说道:「现在已是三更天了,你让点时间给我走,好不好?」
  「哼,听你在胡扯什麽!」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会点武功,最多也只是防身而已。他大刀一挥,「刷刷刷」数次击向眼前的小女人,见这小女人闪得极好,却不敢直接与他正面相对。
  「呜,救命啊。」她小声地叫道,拉起裙摆避开左侧来的刀光,往後门的方向跑去。
  「想走?连你都对付不了,老子我还用在江湖上混吗?」
  「呜呜,谁来救救我……哎呀,没人能救我啊,也不对,应该说,不能让人发现我要离开啊。」她突然停步,眼见那人直逼而来,她的手放在腰间要取出她的武器。自她学武以来,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如果她下手太重……这人不会到分尸的地步吧?
  她的手掌已经握住腰间藏的武器,正要取出,忽地身後细微声音响起,她心里一惊,整个人被托向後头,一个男人的身影窜出。
  「余沧元?」她楞了下。
  「哪里来的恶徒胆敢擅闯天水庄?」余沧元怒喝道。
  就见他空手抓住刀锋,左掌毫不留情地击飞那名贼人,那贼人连反击的馀地都没有,就像是破布缝的娃娃倒在远处。
  「哼!」余沧元扔了那把刀,转身瞧见沈非君惊惧地望著他。「沈夫人,三更半夜的,你在外头做什麽?」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我……」她结结巴巴的,双眼像要溢出眼泪来。「我心情不好,所以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余沧元眯起眼看著她。「你忘了庄内的危险吗?」
  「我……我……」
  再我下去,天就亮了,妇道人家总是如此!余沧元按捺住心里的恼怒,试图和颜悦色说道:「就算你懂一点点的武功,心情不好,也不该大胆地出来。」
  沈非君吃惊地瞪著他。「你在关心我?」好难得啊,她还以为余沧元心里只有禳福跟鸣祥呢。
  禳福是他所爱的女人,鸣祥却像是他的知心好友,而她,在余沧元心里的意义来说,就只是一个寡妇,再多就没有了。
  「小鹏晚上心情有些浮躁,我猜是与沈夫人有关。」
  「原来是因为小鹏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莫名其妙被你看上了……」她自言自语道。
  余沧元的脸皮有些抽动,低沉地说道:「我送沈夫人回房。」
  「哎啊,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已回去就可以了。」
  「为预防万一……」
  「预防万一吗?万一让人瞧见三更半夜,你跟我在一块,那……那不太好吧?」
  一个寡妇能跟他发生什麽事?余沧元心中不以为意,他心中坦荡荡,但……见到小鹏她娘紧张得搓著自已的双手,知她十年来完全没有跟男人独处的经验,只好改口道:「那在下送沈夫人到楼院前,确保沈夫人的安全。」
  沈非君暗叹口气,只好偷偷觎著天色,慢慢地走回楼。如果今天走不掉,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这个决心离家出走?
  余沧元跟在她的身後,始终保持五步远的距离。等到了楼院的拱门前,她停步转身,看见余沧元正要离去,她忽然开口问道:「余沧元,你的梦在哪里?」
  余沧元微地一楞,看她水水的大眼望著自已,直觉答道:「我的梦,就在天水庄。」见她似在沉思,他便不再打扰,沉默地离开。
  「难怪我见他在天水庄里从未流露厌烦的神色。」沈非君喃喃道。
  等了一会儿,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他的听力范围了,她才回头又看看沈小鹏的睡房。
  「娘真的要走了,再走不成,娘一定会罔顾你自己的选择,掳著你离开你喜爱的庄园。」她咕哝道,习惯地擦擦眼泪,快步走向天水庄的後门。
  天黑,风大。
  她走了一会儿,顺利地快到後门,忽地又听见一声「请问……」男人的声音从身後响起。
  不会吧?她心里哀叫,她想离个家,就这麽困难重重吗?
  「是小鹏她娘?」另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叫道:「是是,我瞧过她打扮,是小鹏她娘,这下可好,迷路有人救啦。」
  哪个贼子会知道她是小鹏的娘?沈非君心里觉得有异,正要回头细看个分明,忽然又听见——
  「老六,我们不是迷路,只是不小心散错步。」
  老六?熟悉的称呼跟声音让她心里微惊,及时停住半转的身子。
  「去,五师兄,你这种理由也能骗得了人吗?迷了路就迷了路吧,沈夫人又不会笑咱们!对不对,四师兄?」
  沈非君闻言,浑身一颤,彷佛巨石从天而降,砸在她的头顶,把她的头砸得四分五裂,脑袋一片轰隆隆作响。
  「沈?」男人的声音从远方飘进她脑中一片乱雷中,只觉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改变。
  十年了,谁不变?只是好惊讶自己竟还记得他的声音。
  「啊,我有说她姓什麽吗?对……对啊,呵呵,四师兄,这是沈夫人,天下姓沈的人何其多,多到花一辈子也无法找齐天下间的沈姓人,呵呵呵。」乾笑声传来,随即一阵惊呼:「沈夫人,你怎麽啦?」
  她吓得腿软了,坐在地上休息一下而已,何必……何必连自己都大惊小怪?
  脚步声传来,她暗暗惊吓,连忙以宽大的左袖遮脸,往後爬去。
  「哎啊,沈夫人,你别怕,我只是想扶你……」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她心想,却没有说出口,只是连连避开他的扶持。
  「五师兄,你别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脸坏得连山寨头子都心甘情愿地让位给你。」六师弟拉过风大朋,停在沈非君三步远的距离,拱手温和说道:「沈夫人,吓著你了,真不好意思。你一人起得来吗?」
  沈非君含糊地应了一声,慢慢爬起来。
  六师弟见她仍是身子微颤,以为她是没有跟男人独处的习惯,便更加放柔声音说道:「我听凤姑娘提过,天水庄不太平静,不如由在下送沈夫人回楼院去吧。」
  又要回去?再来一次,天都要亮了!她心里微恼,却苦不敢言。
  「沈夫人?」
  她的食指慢慢从宽袖後露出来,随便指向一处。六师弟顺眼看去,一脸茫然。
  「老六,我到天水庄都快两个月了,还没见过小鹏他娘,他娘是……哑巴?」风大朋低声说道,但在寂静的夜里清楚得传进她的耳里。
  她咬咬牙,想要开口却又忍住。
  六师弟道:「沈夫人,我家师兄说话一向不经他脑,你千万别在意。」
  宽袖後的头微微点了下。六师弟心里觉得奇怪,虽不曾清楚目睹过她的容貌,但也有远远地瞧过她与小鹏说话的样子,应该不是哑巴才是啊……还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身後的呼吸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回头看了四师兄一眼,陪笑道:「四师兄,不然让五师兄带你去找小师弟好了。我送沈夫人回房去。」
  「对对对!」五师兄风大朋击掌喜道:「三更半夜他必在睡觉,他以为咱们明日才会到,现下我一下手就可以打败他……不对,咱们迷了路,怎麽知道他睡在哪儿?」语毕,忽见遮面宽袖下又伸出食指往另一个方向指去,风大朋楞了楞,直觉问道:「莫不飞在那个方向?东边?」
  沈非君很有耐心地点点头,随即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显是迫不及待地离去……如果现在她偷偷瞄一眼,不知会不会被发现?
  「四师兄,等等啊……」风大朋赶紧叫道,连忙追上去。
  六师弟看著他们,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向沈非君说道:「夫人,在下送你回房吧。」
  远方,公鸡在啼了,他就是不肯放过她。她想起有时候,连她都受不了这老六的细心。
  迫於无奈,她只好用力压痛喉咙,哑声说道:「多谢公子好意。奴家……奴家……」咦?远处的脚步声忽然停住,她暗暗心惊,感觉到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会吧?连这样也能认得出来?她只好硬著头皮继续用极为难听的声音道:「天快亮了,奴家想亲手为小鹏做早饭,所以……公子不必陪我,厨房旁有厨工,不必担心奴家的危险。」
  六师弟眯起眼,想起小鹏好像提过他娘亲不擅厨艺,正要开口再问,後又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多事。沈绣娘在天水庄住了十年,又不是什麽危险人物,她要在庄内做什麽一点也不关他的事,思及此,他退开一步,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咦,四师兄,怎麽啦?」回头看见他那个少言少语的四师兄正目不转睛地看著沈夫人……
  这十年来,他与四师兄接触虽不多,但也知道四师兄变得少言少语少看女人……他顺著四师兄深沉的目光,又转回头看著那个发抖的沈夫人……这,不会因为人家姓沈,所以看上了眼吧?
  「呜……」一声轻泣从宽袖後传出。
  六师弟回过神,连忙道:「怎麽了?沈夫人?」
  「我……我……」
  一连说了七、八个我,等到众人有些不耐之後,她才语带哽咽用破嗓子结结巴巴说道:「奴家……没有跟男子独处的经验……呜呜……心里害怕极了……呜呜……」
  「啊?是我们不好,我们马上走。」六师弟拱手告辞後,转身瞧见四师兄跟五师兄已往东方而去。
  也对,沈夫人的性子与四师兄心里喜欢的那个女子相差太大,也难怪四师兄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又看了遮著面的沈非君一眼,赶紧追上去。
  直到脚步声远去,沈非君才敢慢慢地放下袖,往离去三人的背影望去。
  这三个师兄弟走得有些远了,背影有些模糊,但仍旧可以看出中间那个高瘦的身影……好陌生。
  「是啊,怎会不陌生?若在他处,我绝认不出他来的。」她喃喃道,强迫自己依依不舍的目光离开他的背影。
  那个当年只比她高一点点的少年,因为岁月而成为一个男子汉,而她呢?由一个少女变成一个少妇……有时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性了。
  她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抬起,痴痴凝望他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好一会儿,张嘴想叹息,却又硬生生地忍下。风吹来,脸颊有些湿得发寒,冻得她打起颤来。她不抹去脸颊的水,只自言自语道:「我要离家出走了,我的梦想就是大显神威,亲眼瞧瞧师父说得天花乱坠的世界,等我回来了,他也走了,我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告诉小鹏。呜,小鹏,娘都还没有离开,就好想好想你软软的身体喔……」她吸了吸鼻子,心知再不走,天一亮,要走就难了。
  若是留下,她怕自己会日日处在惊吓跟……期待之中。
  她拉起裙摆,转身往後门奔去,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连自己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梦而已;一个少女跟一个少年在花林里、在私语情话之馀雄心壮志的约定——
  真的要去吗?你……的武功很差吧?好吧,那我来负责保护你好了。
  好,你保护我,而我,我会爱你一辈子,一辈子,永远不变。
  回忆总比现实美丽,她唇畔含著笑,轻轻打开後门。
  什麽东西会不变呢?连人都会变了,何况是虚无缥缈的心呢——
  门後,一个男人正瞪著她瞧。
  不会吧?无三不成礼,又有人来打扰她离家出走了吗?是她太倒楣了,还是天意逼她回天水庄?
  她瞪著那名汉子,那名汉子亦瞪著她瞧。
  天微亮,模糊的光线照在僵直不动的两人之间,豆大的汗珠从两人的额面滑下。
  半晌,她才缓缓地问:「又是来打劫的?你会不会觉得有点晚了?」
  「打劫?」那汉子回过神,赶紧道:「夫人,我只是打更的,正要回家,经过这里,突然门一开,我以为是女鬼等等,夫人,您要去哪儿?天还不算亮啊!」
  沈非君连笑数声,头也不回地说道:「离家出走去了。」语毕,难听不成调的小曲儿快乐地响起:「看我大显神——儿——威——」
  人,愈走愈远,终消失在白雾之中。
  一大早,沈小鹏就特地到厨房端了两人份的早饭往娘亲的睡房走去。
  「娘,吃早饭了啦,小鹏今天陪你。」他喊道,敲了门没人理,他叹了口气。「娘,你愈来愈像猪了,都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还好他来了。
  他推开门,走进睡房,瞧见睡房内空无一人。
  他楞了楞,很快就恢复思考,微恼道:「又跑去外头睡了!也不怕受凉。」
  真不知他娘这习惯究竟在哪儿学的,以前他娘几乎寸步不离他,半夜睡觉也必定锁住房门,但鸣祥义爹死後,就常见他娘在外头睡。
  他抓了一件披风,又气又恼地往後院的小山丘跑去,叫道:「娘!快出来啦,别又露小脚睡啦,真是,到底你是娘,还是我是娘?」
  他跑到山丘上又是一楞。连个人影都没有,何况是一双脚?
  不在这里,会在哪儿?他心一急,丢下披风跟早饭,楼院的里里外外寻了半天找不著人,他连忙奔出楼院,一路在庄内找人,直跑到大厅见著凤鸣祥,都还没瞧见他娘亲。
  「小鹏,怎麽了?」凤鸣祥讶於他一脸苍白。
  「娘……娘……」沈小鹏忍著多时的眼泪终於掉出来,扑进凤鸣祥的怀里哭道:「娘不见了!」
  「绣娘怎会不见?」
  大厅之内尚有余沧元,他跟著惊讶:「昨晚我还见到沈夫人在庄内……」见有仆来报,他听了几句,脸色奇异,看了沈小鹏一眼,随即说道:「沈夫人……应该没事吧。附近打更的说,天快亮时看见一名衣著精美的夫人往後门走了,说是要……要离家出走。他回家之後觉得不太对劲,便来通知咱们一声。」
  沈小鹏呆呆地:「离家出走?娘她为什麽要离家出走?娘在气我吗?」那个脆弱无比、动不动就哭的娘亲怎会离家出走?他想起昨天午後娘亲的话。「原来,娘是说真的……不对啊,鸣祥,我方才去娘的房,她的衣服好好的,还挂在那儿,她离家出走,连件衣服都没带……啊,她一定连银子都忘了带!」
  天啊!他的娘亲会有什麽下场?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哭著找他。
  「我要去找娘!她没有我不行!」他心慌又心急,不听凤鸣祥的阻止,往门外跑去,忽然撞上一堵内墙,他跄跌了数步。
  「小心。」男人及时抓住他的肩,稳住他的身子。
  沈小鹏直觉抬起脸,在对方眼里看见一抹惊诧,他也觉得这人似乎有点眼熟,但已无暇顾及。他挣脱此人,往外跑去。
  「非君?」
  声量极低,却传进了沈小鹏的耳里。娘的闺名,这男人怎会知?连鸣祥跟余叔叔都只知娘叫绣娘的,知道娘亲闺名的只有他一人而已啊。
  他停步,好奇地回头,看清楚这男人的长相——
  「啊,是你!」
  这人正是一个月前,鸣祥失足落河,他跑去搬救兵时,在大云楼时突然抓住他直喊非君的男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二章

 

  「呜……小鹏……娘好想你喔……呜呜,快来救娘……娘被骗了,娘忘了带银子……」
  「绣娘,你又在自言自语什麽?外头的客人很多,这里还有一堆碗等著你呢。」
  「我很努力在洗了……」
  大云楼的厨房不小,除了大厨之外,厨工共有五人,馀下的是新雇来的洗碗工,缩在角落里洗著一个接著一个油腻腻的碗。
  好冷喔……小鹏,娘真的好想你,娘在这里受委屈了,呜呜。
  「太过分,洗到天黑都洗不完……」她的腰好酸、手好冷、眼睛好肿……现在她才知道在天水庄的日子有多逍遥。
  「这不是废话吗?」在洗菜的厨工耳尖,听见了她的抱怨,说道:「咱们大雪楼远近驰名,生意好到连人手都不够用了……绣娘,你会不会觉得你洗得太慢了点?」
  「这还叫慢?我这是洗乾净嘛……呜呜,你们见我是新人,便要欺负我,让我在这里做不下去……」
  那厨工的脸皮抽动了下,转身不再理会自怜自哀的沈非君,随口跟身边的另一名厨工说道:「我听掌柜的说,这一阵子客倌都先往二楼钻?」
  「是啊,咱们大云楼的二楼,视野极佳,上回有人落了河,嘻嘻,结果你猜怎麽著?两个大男人在清澈的河里嘴对嘴的,全教二楼的客倌看了去,从那回以後,来的客倌都先上二楼看看能不能吃饭顺道‘赏景’……掌柜的,怎麽啦?」
  布幔後跑进大云楼的掌柜。
  「前头忙不过来啦,连我家女儿都出来帮忙了,谁再来帮帮忙啊……」看见厨工们都忙著做菜,就只有一个缩在角落里慢吞吞地洗著碗。「碗先别洗了,你出来!」
  沈非君吓了一跳,指著自己。「我?」
  「自然是你了。」他冲上前拉起沈非君,塞给她备好饭菜的食盘,急道:「你快去!真是麻烦,我非辞了阿良不可,正忙著也敢给我不来!」掌柜自已拿起另一个食盘,推著沈非君往布幔後走去。
  「等等,等等,我是女人啊,外头人这麽多,你要我抛头露面?」
  「绣娘婶……」
  沈非君瞪大了哭肿的眼,尖声叫道:「你叫我什麽?」
  「不就是绣娘婶吗?」掌柜没好气说道:「你不是寡妇吗?都是老女人一个了,还怕人家看?快快快,少赚了一个铜板都赖在你身上!」
  她倒抽口气,细声抗议:「老女人?我老了?我才二十六!二十六,是我脸上皱纹太多,还是我长得太衰老了?」
  掌柜头上几乎冒火了。「沈绣娘!我好心雇用你,供你三餐不是让你在这里拖累大家的生计!你二十六岁又如何?你出去绕一圈瞧瞧,哪个不叫大娘大婶的?你不小啦,就算有一点点点的小姿色,也早就上了年纪,又是寡妇,你以为你抛头露面,还会有人为你争风吃醋吗?」
  好……好一针见血啊!
  毫不留情地扎进她正流血的心。沈非君不得不认命,极为哀怨地慢慢走向布幔之後。
  「二楼雅座。」掌柜叫道:「绣娘婶,听见了没?」
  「知道啦——」绣娘婶、绣娘婶,她十年的岁月都跑到哪里去了?连一点少女的青春都没有享受到,在转眼间已成婶字辈的人物,呜呜。
  再过四、五年,小鹏娶了妻,她就要再升级成婆婆了。
  那时,她也不过才三十啊。
  走出布幔之後,她先暗暗扫了楼内食客一眼,并没有眼熟的人物,再注意到掌柜的小女儿穿梭其间招呼客人,只要是男的,都不由自主瞧向那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而自己……只能很认命地走上二楼。
  「呜呜,只要小鹏不嫌弃娘就好了……」她暗泣道。真希望当日下定决心把小鹏一块带走,母子俩相依为命,至少有小鹏软软的小身体可以安慰自已悲痛的心。
  当日,她出天水庄之後,行了半天的路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她在天水庄里吃用都不缺,自然没有跟帐房讨过钱。出了天水庄才发现生活不易,她暗暗恨起那个曾将天下说得天花乱坠的师父,恨他只说风光的一面,却不曾告诉过她到底是怎麽喂饱肚子的?
  她饿得发慌,原想就近上绣坊找工作,又怕小鹏找到她……後来,她瞧见大雪楼在徵洗碗工,心中大喜,一来小鹏绝料不到没动过手的娘亲会屈就於此楼;二来大雪楼的美味让她念念不忘。
  可是,她忘了她以前是大雪楼的客人,现在变成大雪楼的洗碗大婶,两者之间的待遇简直天壤之别。
  她面带哀泣地送上饭菜之後,正要下楼,忽见二楼角落靠河的一桌坐著一个男人。这男人虽面向河,像在沉思什麽,却教她看见他俊秀年轻的侧面——
  她的脸一白,忽然间她的心口像在垂死的挣扎,在狂乱的鼓动数下後,刹那停止了生命迹象。
  他的身旁,有河。他在看河?河上有什麽?
  你怕水?
  一点点而已,只有一点点。我师父没教过我,等我学会了,我就不怕了。
  你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有,我只是有点冷儿。你在笑我?
  我来学吧,等我学会了泅水,你就不用怕了。
  那些自己以为早已失落的岁月,瞬间又清晰地涌回脑中。
  「绣娘婶,你停在这里做什麽?对谁在傻笑啊?」
  沈非君恍惚地回过神,瞧见掌柜的小女儿招呼著客人上二楼。她脸一红,注意到有些人循声往这里望来,她连忙转过身,背对著河。
  「下头在忙,你快去帮忙啦!」
  「唔嗯。」她含糊地应了声,垂下眼快步往楼口走去,与刚上来的客人错身而过时,心不在焉,只觉此人的身材圆胖下盘却极稳,身上有股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味道——
  「啊——」
  一声尖叫,沈非君还来不及踏下楼梯一步,突然就被人用力一推,推离了楼口几步,掌柜的小女儿躲进她的身後。
  「绣娘婶!他……他摸我啊!」
  「啊?」她被迫面对那名圆圆胖胖的汉子。
  那汉子一脸猥亵,很像……很像是师父嘴里说的很容易对付的三流小恶徒。她心一跳,有些高兴终於认识这样的人物,但又顿时想起身後那个男人——
  「呃……」她的头皮有些发麻,伸手至身後用力拉著小女孩的手臂,要往楼口跑,那小女孩却一步也不敢移动,紧紧拉著她的衣角不放。
  不要吧?是老天爷看她不顺眼,还是……还是逼得她不得不面对那人?
  「我瞧小姑娘屁股又圆又翘,让老子摸摸又有什麽了不起?老子还想摸她一双小奶子呢。」
  沈非君见他当真色迷迷地伸手过来,又见没人出面相救……他一向见义勇为,她好怕他突然出来救人。呜呜,小鹏,娘遭难了!
  那汉子推了她一把,她却稳若泰山,一动也不动。
  「不要太过分了……」她的话含在嘴里说道,一点也不敢放声出来。
  「你说什麽?」
  「要闹事,请你晚点再来,我保证热烈欢迎你,好不好?」她咕哝道。
  那汉子见她似乎颇有几两重,心里有些忌惮,又突见她双颊满是泪痕,显是被他吓到了。他色胆又生,叫道:「既然你不让,老子我就先吃吃你这老豆腐!」
  老豆腐?
  沈非君闻言,气得差点晕过去了!十年的距离真有这麽可怕吗?她只是待在天水庄十年而已,又不是走进仙山,回头已是百年!
  她瞪著那只色迷迷的手探向自己不算丰满的胸,心里挣扎又挣扎,放在身侧的双手成拳。
  「绣娘婶!」掌柜的小女儿惊叫出声。
  淫手差点碰到她胸前,她突地伸出手紧紧抓住那放肆的手腕,垂著脸,模糊地说道:「是我太顾忌了吧?没有一个男人……会长久记住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对?」
  「啊?你这娘们真懂武?」那汉子发现她力气不大,但自己竟无法挣脱她。
  她话仍含在嘴里自语:「我与他,相处不及数月,他能记得一个人的武功招数,却不见得会记住我的声音……」呜,好悲伤,却是一个可能性极大的事实。
  「臭娘们,你找死!」
  「呜……」她终於下了决定,双肩一抖,眼泪像泉,又无止境地滚出来,放开喉咙泣喊道:「救命啊!掌柜,你女儿被人欺负啦,快来救人啊!」她头一缩,避开那汉子的一抓,拉著小姑娘往楼梯口跑去。
  才到梯口,她突感肩上被人一抓,正迟疑要不要反手将那人给打开,她整个人已被掷向後,她心里暗叫不妙,直觉先将小姑娘推下楼梯,然後往後跌去之际、将睑背对著河,眼角瞧见就近的桌旁坐著一名肉肉的、胖胖的男子,她装作不小心踢开他的椅角,让他整个庞大的身躯扑向那色心大发的三流恶徒,自己则在瞬间爬进桌下。
  「呜……小鹏快来救娘!」她哭道:「娘好怕!」
  她听见撞来撞去的混乱声音,显然桌外是一场混战。
  有人跌撞到她躲进的桌子上,她赶紧再爬进另一个桌子里,又有人撞来,差点震断了她躲藏的桌子,她忙著再见其它躲藏之处,愈躲愈靠向河……她咽了咽口水,心里有些发毛。一近河,她就四肢发软,她的眼角偷偷腼向那个角落——
  「空了?」他不在位子上,必是出手对付那淫徒,方才她就奇怪依他的性子怎会不出手相救?是迟了点,但至少,她躲过一劫,不用冒著被认出的危险,等平静了、他离开了,她再爬出去。
  她的视线又垂向楼外清澈的河面,顿时有些头昏脑胀、四肢发软地摊在地上。她吞了吞口水,忽地瞧见倒在地上浓稠的酱汁,灵机一动,沾了一把胡乱涂在脸上。
  打斗声仍在,她心里有些奇怪他怎会对付不了那三流的恶徒?
  她难掩担忧,悄悄爬出桌想要一窥究竟,从桌後慢慢露出一双眼,随即瞧见正前方有一具身体挡著……她迟疑了一下,视线慢慢往上看去,先是腰、再来是胸、接著是颈子,最後是……男人的眼!
  她倒抽一口气,惊吓万分地对上这一双等她许久的黑眸。
  她差点惊喘出声,却及时硬生生地忍下。心里明知该立刻找藉口离去,但她的双眸不由自主地背叛她的意志,被他细长的美眸紧紧地勾了过去。
  她试图拉回自己的神智,勉为其难地想要拉开被他锁住的目光,他的眼,却像蛇,紧追不舍地缠住她。
  那双眼瞳,黑得直透她心,让她不由自主地迷乱起来……
  遽然间,人声不见了、客栈消失了,连两人之间唯一的桌子都从她眼中失去了踪迹。
  她在这一双黑眼里瞧见了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意,那样的情意像绣线,曾经在她心中的那块布图绣上了密密麻麻的深情,连个缝儿也找不著;现在那块布早旧了、老了,她却从不知道破了没,只知在它还来不及被抛弃之前,将它紧紧地锁在她已封起的心门之内。
  而现在,他将那块布再度从她心中取了出来……取了出来又如何?布是原布,却不再如当年般的新了。
  思及此,她用尽她所有的理智,暗暗在她大腿上用力掐上一把,痛感让她勉强掉开视线,一时之间心神尚归不到原位,只能呆呆地将视线往下移,重新打量著他。
  他穿著一身无绣的黑衫,黑衫之下是高瘦的身躯——是啊,现在她得费力仰头看他了,她还记得那一年他才十五岁,个儿只比她高一点点,又瘦又白的,她若有心使力,可以将他压得死死的,一点反抗也没有,可现在……
  她的视线近乎贪婪地、不受控制地往上移,瞧见他的嘴、他的鼻,他的眼,她又快速地掉离他的眼,不经意地看著她印象中俊美的少年脸庞……她倒抽口气,脱口惊道:「你的脸怎麽啦?」
  俊美的脸依旧,但比肤色稍嫌浅色的小疤小痕布满他的脸孔,虽不仔细是瞧不出来的,但是,但是,怎会变成这样?
  「非君,果然是你!」他哑声说道。
  他连一点犹豫都没有的肯定,让她的心用力地一跃高,她吞了吞口水,粗声说道:「公子,你喊错人了,我……我不叫非君。」她一步又一步慢慢退离他。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的迟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她却直觉避开。他楞楞地看著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低语道:「我又见鬼了吗?」
  我什麽时候变鬼了?她差点脱口,又及时忍住,无声地绕过桌子,想要趁他恍惚时先溜为妙。
  才踏出一步,他又立刻挡住她的去路。
  「非君……」
  「我不叫非君!」
  「你……你改名了吗?」他目不转睛地盯著她,双眸之间难掩激动与对自己的困惑。
  「公子,我不曾改过名,我叫绣娘,不叫非君!」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吭声、也不让她通过,她只好硬著头皮,粗声说道:「公子您认错人啦!」
  「你什麽时候改名叫绣娘?」
  这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她微微动怒,瞪著他,泼辣地说道:「公子是谁,我可不认识,您嘴里的非君是谁,我也不曾见过!您想怎样?拿我充数你嘴里的非君吗?不然,您说,那个非君今年多大?」
  「你今年刚过二十六。」他直觉答道,目光不肯移开。
  「我今年才二十有二而已,怎会是你嘴中的非君?」
  他沉默了会儿,低声:「你看起来不像二十二,非君。你看起来一向都比我大的。」
  他不必要这麽诚实吧?她知道自己老了,当年轻的少男少女在闯天下时,她已经算是大婶级的人物了。在他眼里,她也是个老女人了——她双眼一红,泪水如泉,流满了秀颜。
  「呜……呜……太过分了。」她抽噎著:「就算我生得一张老成脸,公子也不该这样刺伤我少女的心……」她的眼泪流不停,眼角观到他一脸难以置信。
  「你真的……不是非君?」
  「我本来就不是嘛……呜……公子,你是想非礼我吗?靠我靠得这麽近,若是让旁人误会了,我还要不要做人……呜呜……」
  怎麽可能?他瞪著她的脸直瞧。虽是一脸黑汁,但他认得出非君,她是非君,她明明就是非君,可是,非君不会哭;她从不哭,她一直认为哭是懦弱的表现,连掉滴眼泪都觉羞耻。她不是非君,那为何长得如此相像?活脱脱就像非君成长後的模样,她……是谁啊?
  见她跨前一步,他直觉退开,思绪极为混乱。
  「又是我奢想了吗?又是我遇鬼了吗?还是我著魔了?难道是你长得不像非君,我却误认为你是非君?明明你声不似非君,我却误听?非君没有这麽弱,她的眼泪永远藏在内心里,你不是她,你不是她,那……她在哪里?她只能一辈子地活在我的梦里吗?」他不停地自问,仿佛四周无人。
  沈非君暗暗心惊他何时变成这样的脆弱无助?就算有心要坦承自己的身分,也在看见他一脸失望,而及时缩了口,忍下担心改问:「公子,你……还好吧?」
  他不吭声,显然已不将她放在眼里,要走就趁现在,保证可以全身而退。她咬唇,依依不舍地再多偷观他几眼,才不情不愿地上前与他擦身而过,贪心地偷偷闻著他身上的气味。
  忽地,她瞪著那早被遗忘的恶徒持刀迎面而来——
  「公子,有人偷袭!」她细声惊叫,如弱女子地连忙退回来,见那恶徒愈来愈近,他却毫无动作地背对那人。他在试她吗?
  「公子!」她尖叫道。老天,他在拿命试她吗?十年不见,他连大脑都被偷了吗——啊啊,刀来了!刀来了!刀再不停,就砍中他了!
  「可恶!」她倏地出手,缠住那把刀。
  是她自已没有用,见不得他受伤。
  「你懂武?」那恶徒脱口:「一个洗碗的大婶也会武?」
  「怎样?大婶很丢脸吗?你不知道大云楼内卧虎藏龙吗?今天你就要败在我这个大婶手下啦!」她恼道,见到莫遥生转身吃惊地瞪著她。
  「非君!」
  「谁是非君?」
  「你是非君!」
  「我不是!我不是沈非君!可恶!」她气极,一掌将那恶徒打飞到楼下後,只想先逃为妙,莫遥生立刻飞身挡在她的面前。
  「为什麽要躲我?」
  可恶!他若长得像恶人,也一块一掌打飞他了,偏偏她迷恋他那张脸!
  「非君……」
  「我不是非君!我叫绣娘,人人都叫我绣娘婶,怎会认识你这个年轻小夥子呢?」她的语气酸酸的。
  莫遥生微微一楞,道:「你的功夫……明明是非君。」
  「怎样?我的功夫就算是你嘴里喊的非君,但我人不是,那又如何?」
  她……是在要无赖吗?脸是非君、声是非君,连武功都是非君所有,她这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了。心里虽不知她为何百般的否定,但怎能再让她走?
  沈非君见他上前一步,她立刻身形如蛇,意图从他身边钻出,他眼快身快立刻挡到她回前;她又往左飞窜,他像是预先猜到她的下一步,马上又封住她的路口。
  她心里恼了。若不是她不愿动手伤他,他能拦得了她吗?这人……她又气又恼又得忙著避开他的痴痴凝望。
  「你让开!」
  「我让开,你会走。」他哑声说道。
  她吞了吞口水,无法直视他迷惑人的眼眸,只得低声说道:「你让开,我不走。我……怕水。」
  莫遥生闻言,瞧她身後就是大河,非君确实连水声也会怕的。那十年来不曾生过的怜惜忽起,连忙退开二步,还来不及柔声开口,她便身手极快地想要逃出他的眼前。他惊异,但本能反应也不慢,再度挡住她。
  他的脸充满疑惑。
  「你骗我?」非君不曾骗过人,她的性子太过直,说一便是一,眼前的女子明明有非君的相貌,却显得有些陌生。「为什麽要骗我?」
  他上前一步,她吓得退後一步。
  除了讶异之外,他的心口泛起一股难受。「你在怕我?」
  「我……没有。公子,奴家是寡妇,自然不便近男人之身……」
  「寡妇?我没死,你当什麽寡妇?」
  「你没死跟我当寡妇有什麽关系……等等,你别再走向前了,我……我会怕……」两行清泪流得极快,一下子就让她红了眼圈,但他却不再迟疑走近自己。
  她心一慌,连连退後,纤腰忽地撞上栏杆,想起身後下方是河水……她身子不由得软了下来。
  还好有栏护身,她暗暗松了口气。气还没有吐完,她听见「啪」地一声,整个身子往後倒栽。
  「咦?咦?」不会吧?天老爷这麽爱跟她作对?
  「木栏还没修好啊,绣娘婶!」刚奔上来的掌柜大喊。
  没修好?这里的掌柜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救……」风灌进她的嘴里,她脚踏不到地,双手挥舞抓不著任何东西。她的心一凉,吓得连救命也喊不出来。
  天啊,她只能活到小鹏十岁的时候吗?她从来没有预期过自己的死法竟是活活淹死。呜,小鹏,娘还没有抱够你,舍不得离开你,还没有跟未来的媳妇闹点婆媳问题啊……呜呜,小鹏,快来救娘啊——啊啊,那抹不要命跟著飞出客栈的黑影是谁?是来救她的吗?拜托,快救!
  「非君!」那背著光的黑影充满恐慌地喊道。
  沈非君心中微愕,楞楞地看著那坠势极快的黑影。是他?
  他伸出手试图抓住她,却扑了个空,他脸露著急,坠势更快。
  沈非君生怕活活淹死,眼明手快奋力探手抓住他的袖尾,趁著没有撕裂之前,他顺势将她卷进自己怀里,还来不及抱紧她微微发抖的身子,她已像八爪章鱼,手脚并用地紧紧缠住他的身体。
  从头到尾,不过是三眨眼的工夫,随即「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落河。
  水压从四方而来,沈非君吓得双眼紧闭,不敢呼吸,嘴巴也不敢张开,只能狼狈地抱著唯一可以依靠的身体……只是,他还是不会游水吧?为什麽她感觉一直下沉再下沉?
  她的肺像要炸开,闭上的眼里开始窜出红色的火花,她头晕脑胀,终於禁不住,嘴巴一张——呜,小鹏,娘死了之後变肿尸,你也不要害怕地逃命去啊。
  有气从嘴里灌进,她楞了楞,张开眼,瞧见几乎贴上她脸的俊美脸庞……那双眼,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她心里漏跳了数拍,发现他不再以嘴渡气,反而很过分地吻起她来!
  他的吻像火,既陌生又贪婪,完全脱离了她对莫遥生曾有过的记忆。火焰从唇间点起,一点一滴烧到她四肢百骸,烧得空气全无……
  她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缺了氧,还是被他吻到神智不清,只知在残存的意识中,好像被他拉上河面,拖进一艘小舟里。
  「公子爷儿,我在这里可等你很久啦!一、两个月前,也是有这麽一对公子掉下河,就是被捞上我这船的。公子爷儿,您是要顺河而下呢?还是就近靠岸?」
  「随你……不,顺河而下,离人群愈远愈好!」
  「愈远愈好?那……那可得花上好几文钱呢。」
  「要钱我有的是,由得你说吗?」顿了顿,搂著她,著急叫道:「非君?非君?」
  沈非君慢慢地拉回恍惚的神智,却不敢张开眼睛。
  张了眼,能说什麽?
  说谢谢他的救命之恩,然後转身跳河逃跑吗?
  天啊,有多少人在看著她?呜,她终於可以体会鸣祥当日落河的难堪了!呜呜,她只能装死,装死了!
  湿透的掌心轻轻抚在她的脸上,拨开她的湿发,然後极为小心地将她抱进他的怀里。
  她的脸,窝在他的胸前,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
  喂,别这样抱她,她会被他的身体迷得晕头转向,直发抖!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他低语,注意到她的身子微颤,以为她连在昏迷里也梦见了落河,他双臂连忙紧紧护住她的身子,附在她耳边说道:「不怕,不怕了,有我在,你不必再怕了。」
  沈非君闻言,眼眶一酸,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你怎麽又哭了呢?」语气略讶:「非君,你以前从不哭的。」话虽如此,仍是轻轻抚去她的泪。
  是啊,过去的沈非君从不掉泪的,他所惦记著、喜欢的,是过去的沈非君;如果他发现十年来她的改变有多大,他的情,还会留在她身上吗?会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长年养出的警觉之心,让她继续装睡,纷乱的脑袋里首先想到的是小鹏在何处?
  她在凤鸣祥她义爹面前扮演著离不开小孩的软弱娘亲,就连睡觉也跟小孩同睡一床。她的手指稍挪动了下,发现自已竟身处野外,身下躺的是野草。难怪鸟啼如此近身……那小鹏在哪里?
  她思绪一时转不过来,直觉反应这是凤鸣祥她义爹搞的鬼。後来又想起她义爹早在三年多前就死了,自然再也伤害不了小鹏——
  思及此,不禁想要苦笑起来。就算她最大的恐惧已离世,这三年多来仍是频频错觉,以为鸣祥她义爹之死是在梦中而非现实。
  放松之後,极香的肉味钻进她的味觉里,她心里正疑,忽而这几日的记忆一一回到脑中,从离家出走到她落河装作昏迷——她低呼一声,连忙张开眼眸。
  装昏迷,装昏迷,她倒真的迷倒在他怀里,真是个没有用的人。
  「你醒来了?」莫遥生正坐在她的身边,朝她露出惊喜的笑颜来。
  他的笑,一直让她很迷恋。当年她「年少无知」,吸引住她的第一眼,不是因为他俊美的外貌,也不是因为他谈吐极佳,而是他的笑、他的眼。
  他的笑,总让她无法抗拒地贪恋著,直到成亲之後,她才了解到他的「男色」对她而言,就像是毒素般的可怕——
  她一时恍神,直到鸟又叫,她神智一回,赶紧撇开视线,不再瞧他的笑颜,也才注意到四周的景色。
  「这是哪里?」像在野林之中。
  他不答,反而笑道:「你饿了吧?」
  她不由得看向他,瞧见他正在临时搭起的火架子上熏烧著野鸡,她咽了咽口水,顿觉自已肚子在抗议了……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形上。
  「你……你的外衣呢?」风一吹,她身子微冷,低头一看,自已竟只著葱绿的抹胸,其馀的肌肤全露个光光。她惊喘出声,双手赶紧遮住不算丰满的胸部,颤声道:「你脱了我的衣服?」
  「你湿了一身,不换下,会著凉的。」他柔声说道。
  她心一动,暗暗咬住牙,不敢再直望著他多情的眼。
  这人,简直是她命中的克星!
  「你饿了吧?这鸡再弄一下便熟了。」
  「你要我怎麽吃?」她恼道。袒胸露背地去吃吗?
  他微微一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有什麽关系呢?」
  「我……我跟你可没有任何关系!」
  他闻言,眼中一闪而过某种情绪,随即笑道:「非君,你我是夫妻关系,自不是外人。」
  「你没瞧见你我外表岁数差距极大吗?」这人真是石头脑,听不懂她的话吗?
  「你的外貌本就老成,我一点也不介意。」
  这人……就算是实话实说,也不用说得如此白吧?沈非君心中有恼,恨恨地咬牙切齿道:「看来你好像娶了一个老妻。」
  莫遥生彷佛没有看见她的恼容,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自烤架上撕了半只鸡腿,对她笑道:「可以吃了。」
  她避开他的笑眼,看著他故意晃动烤熟的鸡腿,让香味迎面而来,好香……肚子咕噜噜地叫,让她的眼泪差点掉出来。
  「公子,麻烦你将奴家的衣服取来——」
  「衣服都还湿著,你会著凉。」
  她估量了下,须绕过他才能取回衣服,心知他存心的成分居多,只好细声说:「衣服湿不湿都无妨,公子不给衣,奴家如何能用食?」
  莫遥生摇摇头,认真说道:「我是你的相公,你何必做这多馀的介意?你的身子我又不是没瞧过、没摸过——」
  她闻言,秀脸胀个通红。
  「我叫绣娘,并非你嘴里的非君!你这石头脑,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咦咦,你站起来做什麽?别靠近我,别再走近了!」她护著胸,连连往後移,直到背贴上了树,才发现退无可退。
  她暗暗叫恼,心跳如鼓地撇开视线,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就近喷在她脸上。
  「淫魔。」她喃喃道。
  「谁是淫魔?」他柔声问道,声音近到酥了她的身。「非君,为什麽不看我?」
  因为一看,她就迷糊了,他分明是故意的!可恶!
  「男女授受不亲,公子请自重。」她可怜兮兮地细声道。他身上的气味几乎打乱了她可怜的理智。
  「夫妻之间还要谈授受不亲吗?非君,你当真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吗?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我以为……我真以为……」
  他的声音忽地有些轻哑,让她心中一跳,以为他男儿有泪轻弹出来,不由得转回视线,瞧向那一双能勾她魂的眼眸。
  他的目光极柔,柔中又有些令人难解的谜雾。她还记得,以前的莫遥生是一个温柔又豪气的人,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却无大户人家的老气与墨守成规的作法。她知这是因为他自幼因多病而以一袋黄金拜师,一学学了十年之故;武功是没她好,但他年少气度与处事的态度,却是她远远不及。
  是她把回忆美化得太过火了吗?怎麽她老觉得自大云楼相遇後,他似乎与她记忆中的莫遥生有些分离了?
  被他赤裸裸的情意迷到有些晕头转向,等到她惊觉时,他已经吻上她的唇瓣,而她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与他唇舌交缠起来。她脑中浑沌一片,难作思考,模糊的意念中知自己该用力推开他,偏偏手软脚软,连火烧的身子也软摊在他怀里……
  「你的脸,是非君的;你的声音,是非君的;你的身子,是非君的;连你的吻,都是非君的。」吮吸著她的唇,他喃喃道:「十年来,我不曾忘,不敢忘,不能忘,为什麽你要骗我你不是非君?不,非君不会骗我,那就是你失了记忆吗?所以十年来你没有回来过,连见著我了也认不出来?」
  他的语气充满伤痛,她张口欲言,却被他再度吻上,吻得她意乱情迷。
  他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利用她的弱点吻得她理智全失……可恶!可恶!偏自己完全无力抵抗他——
  真笨!
  她才是那淫魔吧!
  「我对你,永远不变,所以,你不要怕我,好吗?」
  恍惚间,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他温柔的低语。不变、不变,这两个字像催命符一样不停地钻进她的脑中,不停地重复,像是魔音穿脑,让她从情欲中慢慢地挣扎。
  他的吻,落在她的颊上、她的颈间,像一点一滴的情累积起来;她的胸好像一阵凉意——
  她低叫出声,用力推开他,及时拉住往下掉的抹胸。她满面通红,又恼又恨地结巴道:「你——你——你简直是,是……」
  见他又要靠近自己,她直觉双掌推出,将毫不设防的他打离自己,随即飞快地奔到晒衣之处,抓了自己的衣服披上。
  「非君!」她那一掌打得虽不致重伤,却让他一时难以爬起。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叫道:「我不再是沈非君了!」
  「你不是,天底下就没有第二个沈非君了!」见她无情要离,他心急,喊道:「你真要我心碎地再寻你一个十年吗?你忍心吗?忍心吗?」
  原本要逃去的沈非君闻言,停了脚步,低语:「没有人要你找的。找了又如何?就算你找著了,还会是那个你心目中的沈非君吗?」
  莫遥生武功虽没有她好,也停置了十年不曾练过,但眼力与耳力却是天生的好,他微微错愕,尚未理解她言下之意,就见她飞快地奔离这野地。
  「别走!」他惊慌喊道,一见她失了影,就算那一掌让他咳得难受,他也硬是狼狈地站起来。
  他怎能让她再从他眼里消失?
  脚步声又近。他抬头,瞧见她跑了回来,心里万分惊喜。
  沈非君默然地看了他一眼,奔到烤架前,毫不留情地拿了烤鸡後,又跑了。
  「非……」他楞了下,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能呆呆地看著那尚在窜火的火堆。
  林间的脚步声再起。他又见她二度转了回来,动作极快地抄起他的衣物,瞪他一眼,细声说道:「可别再来追我了!我不是沈非君,你再追,就休怪我无情了!」语毕,她抱著他的外衣钻进林间。
  莫遥生心里惊讶之甚,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她……」竟玩起这种下流招数来?非君为人正直、讲究公平,对於下三流的招数从不屑为之,她……真的是非君吗?「她是!绝对是非君!」他心里甚为清楚:「就算非君有双生姊妹,我也能分得出来!何况她的味道、她的身子,我怎会错认?」
  她的师父一生只收一徒,她的武功招数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只是,她似乎变了,变得连他都觉得好陌生。
  「就算陌生又如何?她没死,我已是谢天谢地。」莫遥生双手遮掩俊美的脸庞,喃喃低语:「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就算老天爷折磨了他内心十年,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她活著,还管她变不变!
  他虽不知非君为何要说这种一戮就破的可笑谎言,但他心里的喜悦,始终是不变的。
  「真怪,我在大云楼找著她,心里又惊又喜,却彷佛雾里看花,落不真实。我怕她从我眼里消失,要舟夫告诉我这少见人烟之地,我看著她在我眼前睡著,却仍踏不著地,恍恍惚惚,生怕只是一场梦……」
  现在她逃了、跑了,他才慢慢接受这是真实,一点一滴的喜悦之情,开始淹没了他……
  「老天爷!」双掌仍是盖著脸,他倒卧在地,轻笑出声,笑声不断。
  她没死,她一直活著!
  就算因此而让他再绝望个十年,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她没死,只要她安然无恙,只要她在这世间活著,老天爷要怎麽待他,他都不再诅咒老天。
  他仍在笑,笑难抑,遮脸的双掌下慢慢地滑出泪水来。
  笑声停了。林间只剩下鸟叫声,风吹来,吹不乾他直流的泪。
  良久,他才哑声说道:「老天爷,谢谢你,我不再怨天尤人。」
  这是哪儿?
  在野林间走了一阵,都吃饱喝足了,还找不著有人烟的地方。
  「是我迷路了吗?」沈非君微恼:「我这麽不济事?连个小林子都会迷路,若让小鹏知道了,岂不是丢尽了我这个当娘的脸吗?」
  可是……
  「可是,我怎麽不记得刚才有走过这些路子?」真的迷路了吗?还是他特意将她带到没有人迹的野林之中?
  这不是淫魔恶贼在掳人时才会做的事吗?
  「不,一定是我多想了。」她摇摇头,否决自己的疑心。「他性子极为光明正大,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我的多疑不该用在他身上。」
  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是找不著出口,她的双腿发软,又怕他找到了她丢在半途的衣物,紧追上来。
  「呜……小鹏,快来救娘,娘真的迷路了啦——」
  小鹏不知想不想她这个娘?有鸣祥跟余沧元在,他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来思念他这个流浪在外的娘亲吧?但她好想他啊,每天晚上睡觉没有抱著他的小身体睡,她就像是失了枕头,难以成眠。
  如果她现在很落魄地回去,小鹏会不会笑她?她想著想著,忽觉自己来到了林间的尽头。
  「怎麽有点眼熟?」
  这尽头像是断崖的下方……为何给她一种眼熟之感?她在天水庄十年,没有来过像这种人烟稀少之地啊!当年由北往南,她也不曾在南方的哪里停留过,只除了在进天水庄的前一天……
  「啊!是这里!」她讶道。想起了她与凤鸣祥的结缘之地。
  当年她怀著身孕,并无特定的去处,走到哪儿就算到哪儿。她一路往南,一直走了三个多月才发现自己肚中有了娃娃,当时她身上盘缠不多,又找不著安身之处,只好专捡偏僻之路而行,直到数月後走到此处被盗贼所追,不慎落崖後遭鸣祥所救,从此定居在天水庄,改变了她与小鹏的一生。
  她与鸣祥的缘分由此开始,她也以为与他的缘分就此断了,没有料到十年之後,竟然又来到了这里。
  这表示了什麽?重系缘分吗?
  她摇摇头,摇去自己的痴心梦想,喃道:「难怪这里没有人烟,原来有盗贼横行於此。」她的心有点痒痒的,手也有点痒。「这就是师父所说的铲奸除恶吧?」
  她自小常听师父提他的英雄事迹,让她百般羡慕。她一直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跟师父一样,在江湖上大显神威,但从她嫁入莫家到後来在天水庄十年的闭塞生活,让她以为这一辈子是只能当井中之蛙了,现在,好像是一个机会——
  「我身上没有钱,反正到了有人的地方,又得去做洗碗工,跟我想像完全不一样,不如……不如……」跟师父一样铲奸除恶,顺便搜刮点不义之财,就不必再到处应徵工作还被人嫌她老了……她愈想愈兴奋,一时忘了还有人正追著她。
  她估量要如何找到那些盗贼之际,忽地听见有人声,她大喜,拉起裙摆立刻跑上前——
  「娘!娘——小心!」沈小鹏双眼忽地一张,惊慌地爬起身来。
  夜色里,在密林的遮掩下,几乎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伸手也不见自己五指,只能从前头微弱的火光瞧见余叔叔模糊的身影。
  是了,他想起来了。
  他可恶的娘亲离家出走,害他夜不成眠,紧张得要死,生怕她在外头出了什麽事。
  一连寻了她好几天,她却像在世间蒸发了一样——那几日,他好怕好怕,怕再也见不著她,一直到有人传来消息,从大云楼里坠河的妇人长相七、八分像他娘,他赶紧跑到大云楼问个详细,才知道他那个爱哭的娘在这间客栈里当洗碗工。
  洗碗工!
  在天水庄里她当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妇不好吗?干嘛来这种地方洗碗?明知他娘必是缺钱,但,但一想到他气得要死的娘亲去为人洗碗,他心里就不痛快。
  尤其又想起那间客栈的掌柜绘声绘影,说有一个男人跟著跳河救他娘,而那人的身形举止,又极像当日莫不飞的四师兄……
  「为什麽……他会救娘?」沈小鹏自言自语道。
  「是人,都会有侠义之心吧。」坐在火堆旁守夜的余沧元淡淡答道。
  「若是余叔叔,余叔叔你会跟著跳河救人吗?」
  余沧元沉默了会儿,才道:「江南之地,十人里就有八人懂得泅水,不必等我救,自然会有人跳河救人。」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只会在旁冷眼观看,沈小鹏心里虽有些不舒坦,但也知这是余沧元的个性。只是……连亲如余叔叔,都不会下水去救人,那男人……为何会知道他娘的闺名?又为何会毫不迟疑地跳河救人?
  尤其,那人长相虽好,看起来却极为阴沉,那人的师兄弟跟他说话,他也几乎不曾搭腔过,连一脸像极大魔头的风大朋看起来都比他亲切许多哩。
  那人怎会救他娘?怎会?
  沈小鹏心里略有不安,又想起那载他们离去的舟夫所说的话——女人是昏迷的,那男人却要他划得愈远愈好,远离有人的地方。
  害他连一刻也待不住,不愿守在天水庄等著余叔叔或鸣祥来帮他救娘,他要自己来,连客栈也不要住,宁愿多走点路。这也才会在林中过夜。
  那男人,到底要带他娘去哪里?他们循线到了舟停之处,才发现那人又雇了马车,往这几乎没有人烟的地方而来,为什麽?他好怕她娘被骗啊,别看他的娘一脸精明,一哄她,她就容易被骗!
  「余叔叔,莫不飞的师兄弟都是好人吗?」
  「好人的定义难说。」余沧元淡淡答道:「我对你可算是好人?」
  「余叔叔对我来说,当然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对其他人而言,却不见得是一个好人。」
  沈小鹏微楞,为娘亲担心受怕的脑袋不想慢慢思考,脱口道:「余叔叔的意思是,莫不飞的四师兄对莫不飞他们来说,是个好人,对我娘却是一个不怀好意的恶人?没错,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干嘛将我娘带到这种地方来?」他愈想愈心急,连忙站起来,叫道:「余叔叔,咱们别休息了,再多走点路找娘,好不好?」
  余沧元冷冷地望著他,不以为然道:「你娘是个寡妇,且年纪比起莫遥生来,也大了点;而莫遥生乃北方钜富,名声不算坏,加以家中有妻,你想他会对你娘做什麽?」
  是啊,那与莫不飞同姓的四师兄能对他娘做什麽?沈小鹏知余沧元一向实事求是,说起话来虽不中听,但却是实话。
  那叫莫遥生的男人,的确看起来比娘亲年轻极多,可是……可是,那莫遥生对著他脱口喊娘亲闺名时,那眼神……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极为珍惜的宝贝一般。
  除了他,谁还会把他娘亲当宝看?
  「那人,在庄里没待多久就走了。莫不飞数年没见过他,也承认他的个性变化极大……」
  说不担心,那才是怪事呢!可恶的娘,净让他这个儿子担心受怕,要找到她,非……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带走我娘来这没有人的地方,究竟是为了什麽?」沈小鹏脑中一闪,忽问道:「余叔叔,既然你认为我娘无事,为何一听到莫遥生将她掳来此地,又突然改变心意,跟著我出来寻人?」
  余沧元面不改色地望他一眼,目光又落回火堆里,说道:「沈夫人毕竟是天水庄的人,她与鸣祥算是我名义上的义妹,我理应多顾著点。」
  说得很理所当然,沈小鹏心里却有些怀疑。余叔叔虽疼他,有意将一身所学慢慢传授给他,但那并不表示余叔叔会为他娘烦些小事,余叔叔会出面必是有什麽危及他娘性命的地方。
  沈小鹏的心老是不安,正要再问个详细,忽见余沧元无声无息地站起身来,像侧耳倾听远处。
  过了一会儿,余沧元减了火,朝他做了一个手势,便消失在黑暗的密林间。
  沈小鹏紧张得直冒汗。
  「他要我在这里等,是他听见了什麽吗?」林中还会有什麽?老虎狮子?那他娘怎麽办?
  可恶!若是他再大一点、若是他武功再好一点,他就不用靠余叔叔保护他娘亲了!
  他著急地等了又等,不见余沧元归来。他的脑中设想无数可能的恶劣情节,怕他的娘被老虎吃了、怕他的娘在林里被那个姓莫的欺负、怕他的娘害怕得哭到昏头……
  「可恶!可恶……等等,那又是什麽声音?」与余叔叔完全不同的方向传来奇异的声音。「会不会是娘在求救?」他迟疑了下,飞快地追著声音而去。
  天无星光,没有火摺子,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几次跌跤,他又爬起来循著原来声音的方向而去。
  「谁?」有人忽然低喊,随即又讶:「是你?」
  沈小鹏一听这声音极熟,立刻停下脚步,眯起眼在夜色里勉强看出眼前是——
  「你!我娘……」瞪著莫遥生衣著有些凌乱,好像……好像是刚办完什麽事才换上衣服的,他的头有些晕了,不敢想像他的娘受了什麽苦处。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他勉强拉回神智,问:「还有人在?」
  见莫遥生就近飞窜上树,压根不想理会他,沈小鹏眼珠一转,也算机敏,立刻用余沧元教他的轻功跟著飞上附近的树上,掩身在浓密的枝叶之间。
  远处,慢慢传来人声,微弱的火光来自该人所提的灯笼。
  「这娘们更是辣得够味,把我脸上抓了好几道血痕啊。」
  沈小鹏心一跳,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去,她挣扎有什麽用?到最後还不是叫咱们给掳来了?」
  莫遥生微微眯起眼来,黑色的瞳孔像入夜後神秘的密林。
  「这女人见没救了,便开始哭哭啼啼的。」
  哭哭啼啼?那不是他的娘吗?沈小鹏差点要冲下树问个清楚,偏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只在初步,下去了别说救他娘了,说不定还成累赘。可恶!这两人是哪儿来的,竟敢随便掳他宝贝在心头的娘?
  「女人嘛,就算是哭,也是哭一时的,等咱们大头子用过之後,还不是服服贴贴的!」
  莫遥生俊美的脸庞阴沉起来,双拳虽是紧握,却强迫自己躲在树上不动声色,暗暗记住这两人的长相和每一句话。
  「咱们老大最没法抗拒美色了,一见人家有几分姿色,也不管能不能招惹,先掳上寨再说,嘿,不知道老大会不会用完之後赏给咱们?一想到那娘们的姿色,我就浑身发酥哩!」
  「那是之後的事啦,打点精神,明儿个还有事要干呢!等抢了那北方名商一笔,咱们可喝香吃辣好几个月,还怕没有机会享受那娘们吗?」
  他一定要活活整死他们两个!沈小鹏恨恨想著,努力用眼力跟听力将这两人的长相、每一句话给刻在心头。
  两人边说边抄近路往崖上的方向走,微弱的光逐渐消失後,连足音也不见了,莫遥生才跃下树来,打算跟上前。
  「等等!」沈小鹏跟著跳下来,低叫:「为什麽我娘……」会落在那群盗匪的手上?你到底是何居心?原要这样问,却还没摸清这莫遥生的居心,只好压低声音改回:「为什麽你会在这里?」
  莫遥生面露阴色地看他一眼,说道:「这种话该是我问才是。你一个小孩在这种地方,你爹娘不管你的吗?」
  咦?原来这姓莫的不知他是他娘的小孩。沈小鹏脑袋纷转,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跟莫不飞他们是来找你的,莫……莫叔叔。」
  「不必,你回去。」
  「等等,等等,莫叔叔——」他喊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吞下心里的恨,说道:「我跟莫不飞他们一路循来,听说你带著一名女子……她呢?」
  「这不关你事,回去!」莫遥生无意再跟这小孩多说什麽,转身就要离去。
  沈小鹏动作极快,奔到他面前,低喊:「刚那两人嘴里被掳上寨的女人就是你带著的那女子,对不?」
  「是又如何?」
  沈小鹏一获确定答案,脸色一白,差点当场昏过去。他那个可怜爱哭的娘……现下不知会有多害怕?
  他尚手足无措时,又见莫遥生无声息地追上去,他连想都没有想,也跟著身後追去。
  莫遥生知他紧跟其後,却不再理会他的死活,迳自远远地追著微光,直到一注香的时间过了,那两人沿著近路走上断崖,再经弯弯曲曲的小径来到隐密的入口。
  天色已微微发白,沈小鹏细细观看那守著寨门的十来人,汗水从他额上滑落,知道自己绝无能力马上救出娘亲。
  如果再回头找救兵,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他忽见莫遥生回头就走了,不再留恋,他迟疑了下,快步跟上去。
  「你要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
  「……你武功不好?没法单挑那寨子?」沈小鹏追问。
  莫遥生不理他,愈走愈快。
  「你等等我!你必定武功不好,才会让那些盗匪从你手里抢走那女人,对不对?你不能就此逃命!得先救出她啊!」
  「不关你事。」
  「怎会不关我事?见人有难,必要拔刀相助,我帮你救!你有什麽法子快说出来!」等救了人,再来对付这姓莫的!这姓莫的,该不会也是瞧上他娘那个老老的姿色吧?
  莫遥生闻言,停步转身看他,俊美的脸庞已露不悦。
  「你这小孩能有什麽用处?」他眯起眼:「若不是知道你是天水庄的人,我真要怀疑你是那寨里的人!」不然以一个十岁小孩,在见了强盗之後还能热心救人?有问题。
  沈小鹏知他怀疑,连忙道:「我……我是天水庄的人,我娘是寡妇,我爹……我爹在我未出生之际,便是死在强盗手里,我娘说,天下最可恶的便是强盗了,哎啊!」他气得直跳脚。「你在这里耽搁什麽?我帮你!我帮你!先救人再说!我娘……我是说,天下的女人都很容易害怕的,一怕就哭,我真怕她的眼泪一落就没完,哭到歇气没人哄,怎麽办?」
  「非君从不哭。」莫遥生顿了下,想起自相遇以来她莫名其妙就掉泪。
  「不哭……」才见鬼了呢!「那总会害怕吧?」
  莫遥生摇摇头,迅速往崖下方向走,自语道:「她不会怕,我却会为她怕。」
  这姓莫嘴里的非君真是他娘吗?沈小鹏无暇多想,见莫遥生使出轻功,飞快窜走,他立刻运气飞身上前。
  这姓莫的必有计画救人,无论如何,他是缠定这人了。
  一大一小,迅速消失在林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唉,大婶,你还在哭啊?从昨天哭到今天,我也真服了你!」
  「呜呜……我第一次被掳来这种小山寨,害怕嘛……呜呜……」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哭到都快气绝了还能把针线活儿做得这麽好的娘们儿。大婶,拜托你收收眼泪,好不好?咱们虽然是抢钱掳人的山寨,但对女色好歹也是有点选择性的,好吗?我们只求你把这些破衣破裤给缝补好,别把左袖缝到右边去,咱们就感激涕零了,眼泪由咱们来掉,拜托你别再哭了!」
  「呜……」太过分,女人过了年纪就这麽容易被嫌弃吗?
  她吸吸鼻涕,泪眼汪汪的可怜样,让守在门口的年轻小伙子默默撇过头,不忍再看下去。再看下去,他一定会作恶梦。
  「同是娘们儿,还真是天差地远呢。」那年轻小伙子咕哝道。
  「你说什麽?」
  「没,没,我是说,大婶啊,你也真够可怜的了,昨儿个你要躲得好好的,咱们掳了那姑娘就走,也不会发现你,你偏哭得连天老爷都被惊醒了,算你倒楣吧。」
  「人家害怕嘛……」
  「是啊,你害怕就哭,那姑娘害怕就昏了。」那年轻小伙子看向躺在床上那至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再回头看看那坐在小桌前缝补衣物的大婶正泪如雨下。他好怕还没轮补到他的衣服,她就先哭瞎了眼;他更怕她还没哭瞎眼,他就已经先聋了耳。「大婶,你别哭了啦,你放心啦,没人会动你的。你年纪又大,这麽一哭,整张泪脸简直像是毁……呃,总之,咱们山寨里最缺的就是会做家事的女人,你来了正好,没人会亏待你的啦。就像我,跟你聊了一晚上,我对你不但没有非分之想,而且我觉得你还真像我那个自幼失散的娘呢——」
  娘?她像这年轻人的娘?正拿著针线的手颤抖不已。她咬牙哽咽道:「你今年几岁啦?」
  「十六啦。」
  十六?那不等於她十岁就生了他这个儿子?难道她看起来真这麽老?虽说老有老的好处,被掳山寨,人人一见她就不忍地撇开头去,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但是至少也给她一点信心吧!
  再这样下去,她怕自已活到三十岁,人家会以为她是小鹏的奶奶了。
  那年轻的小伙子见她边哭边补衣,篓子里一堆像小山的衣服都快补完了,他搔搔头,道:「大婶,你要补完衣了,就先睡一下好了。」
  「呜,我不困……」
  「你不困,精神真好!从我看守你们开始,就见你没睡。老人家的身子都像你这麽好吗?」
  她眯起泪眼,咬牙道:「等你老了你就知道好不好了!我不困,是因为我……我想儿子呢。」
  那年轻小伙子吃惊道:「你也有儿子了?大婶,你儿子该不会跟你失散十六年吧?」他指著自己。
  如果不是看这年轻人颇为憨直,她会把他列入第一个推下崖去见阎王的对象。
  「我儿子才十岁,你跟他,简直差太大了。」即使是没好气地说,她仍是泪流满面。
  「这麽小?就跟咱们头儿刚掳来的小孩一般大吧?」
  「你们又去掳人了?」沈非君微讶,随即不甚苟同地说道:「掳个小孩,算什麽英雄好汉?」
  「大婶,咱们本来就不是什麽英雄好汉子嘛!」那年轻人有点委屈地说:「再说,要掳人要抢劫,也是咱们头儿指使咱们干的,我……是有那麽一点点的不愿意。」
  哦?原来她的眼光没有错,这小子还真憨直到有点小善良的地步呢。沈非君进了这山寨,才知原来这山寨跟她想像中有所不同。
  她原以为山寨里个个都是恶贯满盈的强盗土匪,就像当年迫得她不小心落崖的盗匪一般,进来之後才发现其实还是有几个还有良心的人……见那年轻小伙子想走进门,她防心立起,眯眼道:「你想干嘛?」
  「大婶,我没要干嘛,我是见你衣服缝完了,想收拾一下嘛。你放心,我对那昏迷的小姑娘没什麽兴趣,那是头儿要的,谁敢动就是不要命啦。」
  沈非君暗暗运起气来防著,见他先在篓子里翻出他自已的衣服,用力扯一扯、拉一拉,然後满意地收回去扛起篓子。
  「大婶,你的针线活儿做得太好啦!你不知道咱们多缺你这深谙家事的人,老实说,我穿一件破衣穿了好几个月呢。」
  「你们打劫掳人,怎会没钱买衣?」
  那年轻小伙子一听,脸色哀怨起来。「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好像好不容易找著可以大吐苦水的人,正要坐下。沈非君一见,男女授受不亲,就算独处一室她也不许,她眼明手快地踢掉他臀下的凳子,哭著说道:「我好饿……小兄弟,你去弄点东西给我……这个大婶吃吧。」
  不料,他一睑为难:「我是把大婶当自己娘来看啦,咱们山寨里的厨子当然没法跟镇上的来比,非但不能比,而且咱们的厨子是轮流的……你没注意到我为什麽瘦瘦乾乾、活像刚历经过水旱灾的难民吗?」
  换句话说,这里的食物绝对不会合她胃口。沈非君开始怀疑自己混进这种可怜的小山寨究竟意义在哪里?
  她只是想学她那个师父闯天下大显神威一下下、只想要来报点当年逼她落崖的仇、只想要为民除害留芳几世而已啊,呜……为什麽老是没法达成心愿?是天下可以大显神威的事太少了,还是她师父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她叹了口气,忽然心生一计,细声说道:「我……其实会煮饭。」
  那年轻人忽地双眼发亮:「你会煮?煮那种一打开就香气传千里、白白软软的米饭?也会煮那种像客栈里好吃到流口水的菜?不不,我不奢求大娘你有多好的手艺,饭有点焦、有点臭味,菜有点难吃、有点难看都不是问题,只要能够下咽,我就心满意足了——」
  沈非君见他已经开始吞口水了,她点点头。「女人家嘛,总会一、二手的……」
  瞧他激动得向自己伸出手来,明知他无恶意,只是要拉住自己的手表达感激之意,但她直觉翻掌以极快的手法,抓住最後一件衣服塞进他的双手里。
  他楞了一楞,有点搞不清楚方才发生什麽事了。
  「不如你带我去厨房,我立刻做几盘菜——」
  「乾娘,请受儿子一拜!」
  娘你个大头!沈非君心里恼怒,真想奔回天水庄问清楚鸣祥,她十年前跟十年後到底多了几条皱纹,怎会让人人见了她都以为她是大婶婆?
  她跟这年轻人讨了钥匙,紧紧锁住小木屋的门,让那吓到昏迷不肯醒的小姑娘有足够的安全,才肯随他往厨房去。
  那年轻人把肚子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也不把她这个弱质女流当成威胁,大刺剌地给了她钥匙,带著她在山寨里绕来绕去。
  「乾娘啊,你也别怕,咱们头儿虽好色,但钱财更重要,那一对父子金光闪闪地经过咱们山寨眼下,没有先勒索一笔,他是不会来找女人的啦。」
  「哦……呜呜,那父子真可怜……」沈非君并非细听,垂著首走路,眼角不停瞄著四周。这山寨看起来好像很穷,走过的汉子一瞧见她半垂的哭脸,就吓得逃命。
  她长得这麽可怕吗?
  「乾娘,你不要以为做咱们这一行的很容易。占地为王是没有错啦,但是占同一块地太久,只要住在这里方圆百里的百姓都知道这里有强盗,谁还会经过这里?只有偶尔不知这里底细的旅客才会经过这里,让咱们抢一抢,尤其三年前……乾娘,你哭归哭,但可不可以声音小一点,我怕你听不清楚我在说话啊。」
  这小子根本是很久没有找到人可以聊天的吧?沈非君含糊地应了一声,默默地将走过的路子记下。
  「乾娘,咱们当强盗的,最怕就是抢人不成反被人抢,三年多前,有两个不知死活的外地人路经此地,咱们冲上去要抢劫,结果十人里有八个人一瞧其中一人的容貌,当下便吓得奔回山寨,馀下的两个当场软倒在地。」那年轻小伙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那两人中的其中一个。
  她闻言,悠然神往地答道:「那人不是当代数一数二高手中的高高手,便是德高望重的侠客,才会把你们吓得屁滚尿流吧。」
  「都不是!那人……」如今想来还隐隐发抖。「那人的脸,好邪气啊!好像天生就该是一个大魔头,他见兄弟们奔回山寨,他竟跟著一路狂笑追来,我则是被另一名长相清秀的男子给拖行回来的……你绝对料想不到他俩竟拿咱们山寨当客栈,那两个月简直是咱们一生中最可怕的恶梦!他们要咱们自给自足,不得抢劫、不得淫人妻女,不得……天啊,我又开始背他立下的规矩了吗?不瞒你说,他列下的规矩有百来条,到现在我没一条忘……呃,不是不敢忘,而是他用的手段让我想忘都忘不掉。呜呜,总之,当年他们好不容易走了,临走前却撂下狠话来,要咱们寨不得再抢劫,所以咱们闷了一阵子,头儿受不了才又开始抢……这一抢,没见六爷他们出现,头儿便抢上瘾了。其实,我好怕,怕他们哪天又突然冒出来……等等,你要去哪儿?厨房就在这前头——」
  沈非君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麽了,目光呆呆地落在左边小木屋里的窗前。
  木屋的窗口是竖起一条条的铁栅,从缝里瞧见一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那男孩原是远远地坐在里头,一瞄到她,忽地冲到窗口瞪著她。
  「是我眼花了吗?」沈非君用力眨了眨眼,慢慢地走向木屋。
  「乾娘!你要去哪儿?那儿是关人的地方,不是厨房!」
  那年轻小伙子正要伸手拉住她,被关在木屋的小男孩见状,大声怒喊:「不要碰她!」
  那年轻小伙子楞了楞,见那小男孩一脸怒气,又见沈非君的眼泪像是大雨下个不停,他一惊,吓道:「你又怎麽啦?」
  「我……我想我儿子嘛!」
  「呃,大婶,你还是死了心在咱们寨里住下吧,一来你没赎金;二来你又会做家事,寨里的兄弟还算不错,说到这里我肚子好饿——」
  屋内的小男孩一见他又要碰沈非君,立刻大喊:「我要棉被,你们在搞什麽?要掳人勒索,待遇这麽差,连睡个觉都没有棉被,你要我活活冻死,是不是?活活冻死了,我瞧你们这种小山寨还拿什麽赎金?我爹可是极疼我的,只要我说一声,你们再也找不著像咱们父子配合度极高的金主了!」
  沈非君尚未理解他的话,那年轻小伙子立刻叫道:「我马上去拿!我马上去拿我的给你!你可不要生气啊!乾娘,咱们快——」
  话还没说完,沈非君打断道:「我来哄哄他,呜……我看到他就像见到我儿子,我哄小孩最有一手……」
  那年轻小伙子想了下,显然认为一个婶字级的女流不会在山寨里闹出什麽事来,便点点头,道:「你就帮忙哄哄他,别让他哭,我可受够了眼泪,我去去就回!」
  一等他离开,沈非君见四处无人,立刻跑到窗前,伸出手紧紧抓住他软软好摸的小手。「小鹏,小鹏……呜,娘好想你啊——」
  沈小鹏闻言,红了眼睛,低声恼道:「娘若想我,为什麽还要摆脱我离家出走?」
  「娘有问过你,要不要跟娘走嘛……」她抽噎道。
  「庄里有什麽不好?娘,你干嘛离家出走?是谁虐待你?鸣祥?还是余叔叔……」原有一肚子要质问他娘的话,偏一瞧见他娘的眼泪就没辙了。「可恶!娘,你别哭了啦!」沈小鹏心疼万分地从铁栅间伸手抹去她的眼泪,恼声说道:「娘,你哭了多久?一天吗?怎麽眼睛肿成这样?」
  以前她哭,有他在可以哄,现在他娘的脸岂止是「毁容」二字可以形容的。
  「娘忍不住嘛,小鹏,小鹏……娘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沈小鹏见他娘简直哭到要岔气了,只得转移话题,安慰她道:「娘,你别哭了啦,现下咱们不是在一块了吗……等等,娘,你是昨儿个被掳来的?」
  见她含泪点点头,他心头肉一惊,豆大的汗珠落下。那昨晚偷听到被掳的姑娘当真是他娘亲,那……那……
  「娘,你……」他困难地咽了咽口水,紧紧地反手抓住她的手。「娘,你别难过,他们欺负你,小鹏一定会帮你报仇!一定会的!可恶!我原本还抱著几分希望,只盼不是你,但……」
  他想起这里山寨头目一脸淫魔样子,心里就巴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如果我再大一点,就不必靠旁人来报仇了。」他咬牙切齿道。
  「小鹏再大一点,那就不再听娘的话了,也不会再把小鹏软软的身体给娘抱了,娘会很难受的。」
  沈小鹏闻言,差点要翻白眼了。「娘,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也对。」她抹抹眼泪,哽咽道:「娘救你出去!」
  「你怎麽救?」沈小鹏暗暗叹息。「我知道你有点功夫,可是一拳难抵这山寨的所有盗匪,娘,你要怎麽救咱俩?」
  「咦咦,连你也瞧轻娘?」
  「没没,你别又要哭了!」他心里连连叹息,却不得不哄著她。「我怕娘受伤,就算你有能力救我,小鹏也不要你救……娘,我还没说完呢,你又哭。万一哭瞎了,你也别见到小鹏长大成人了。」他叹了口气,难受地摸著他娘有点粗的双手。
  她在天水庄里,何时吃过苦来了?鸣祥她义爹在时,虽有精神上的折磨,但他娘从未做过苦力,他在寻找他娘的过程中,知她竟在大云楼当洗碗工……心里好生难受,他当作宝的娘亲,却在外头被人当奴工。
  「等出了山寨,娘若坚持不回庄,小鹏就陪你一块离家出走,去哪儿都好,可你要答允我,别再随便消失在我面前的!」
  沈非君感动得差点又要水淹小山寨,泣道:「小鹏长大了……呜……」若不是中间隔著这铁栅,她真的要好好地抱住小鹏软软的小身体。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我是故意被掳进来的。」
  「故意?」她俩母子怎麽这麽像?「小鹏,你在庄里过得好好的,干嘛无缘无故让人掳?」
  沈小鹏暗暗瞪她一眼。「我是为娘啦!你以为我闲著没事跟这些奇怪的山寨土匪玩吗?小鹏是为了救娘啦!」
  「你要救我?」
  沈小鹏微恼,原要将她张大的嘴合上,但忍不住又擦去她的眼泪,低语:「我不救娘,你要逃出这里,简直难如登天。」
  呃……没这麽难吧?是小鹏太看轻她了,还是小鹏也以为世间的女子都没有什麽威胁性?
  「你是小孩,怎麽救人?现下你也被关在这里啊!」
  「我是小孩,可比你有用多了!自然懂得利用人嘛。」
  「利用人?」沈非君脑筋转得极快,想起之前那年轻小伙子所提金光闪闪的大金主,脱口:「你是说,那个冒充当你爹的人?是你余叔叔吗?」她终於注意到沈小鹏身穿极为「贵气」的衣服,说得难听点,是「俗气到金光闪闪的地步」。小鹏的品味有这麽差吗?
  「不,不是。」沈小鹏迟疑了一下:「那人……那人也是来救人的,我硬是死缠著他,才能跟著他一块被掳上寨。」
  「他也是来救人的?难道是跟我一起被掳来的那姑娘是他的亲人?」沈非君松了口气,见沈小鹏一脸迷惑,她解释道:「昨儿个我瞧见有个小姑娘路经此地,瞧起来就像是外地人,原要好心告诉她这附近有盗匪,结果你娘还来不及走两步!就看见一群山寨跳出来掳人。」
  沈小鹏闻言,心里突觉有异,半眯起眼,小心问道:「娘,那时你在哪里?」
  「我躲在树丛後面嘛。」
  「为什麽你躲在树後,还会被发现?」他的口气略略拔尖。
  「呃……小鹏,你在骂娘吗?你在气娘吗?呜……娘好难受……」
  就算是他娘掉了一湖的泪,他都不再心软了!可恶!可恶!他气得快要暴跳如雷了,气到若是突然头炸开来,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拼命地深吸气,低语:「娘,其实你躲得好好的,对不对?其实你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对不对?其实,你没有主动发出声音来,到不对?你根本是故意引他们注意,一块被掳上山的,对不对?你以为你可以救那个天杀的小姑娘,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一个女人!一个会教人垂涎的女人吗?」
  「小鹏,你别生气嘛……」她委屈地说道。
  「我不气,我不气!」他的头,气得好晕啊!如果阎王爷把他的寿命给判短,他知道那病因一定是被他娘亲给活活气死的。「娘啊,你根本就没有想到我,对不对?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根本不知道当我发现你被掳来时,我有多害怕,对不对?你宁愿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人,就把小鹏从你脑中剔除,你知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他眼眶遽红,哑声说道:「我唯一的亲人就是娘,你不好好保重,你要我时时刻刻为你担心受怕,你一点也不心疼吗?」
  沈非君闻言,眼泪直掉,紧紧抓住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说道:「娘才没有忘了你呢。」这小孩平日别扭得紧,不肯说一句真心话,只有今天看来最可爱了,呜。
  「你有!」
  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娘有没有告诉过你,娘是怎麽到天水庄的?」
  他微楞,以为她要转移话题,但也只好顺著她答道:「是鸣祥救了娘的。」
  「那娘有没有告诉你,那时你已经在娘的肚子里好几个月了?」见他点点头,她很委屈地说道:「当初,娘掉下崖,能保住我俩的性命,全仗娘亲反应快,但娘从来没有说过,娘掉下崖虽是不小心的,但若不是有人追著娘,娘也不会失足。」
  沈小鹏心中闪过惊悸,脱口:「是他们……他们……让你落崖的?」
  「就是他们让我可爱的小鹏差点瞧不见这世间了!」沈非君恼道:「你刚出生时,脸丑身小又有点病痛,我跟鸣祥都不知道为什麽,只奇怪女子怀胎理应十月,为何我未及十月便产下你,直到後来找了有经验的大夫问,才知是娘落崖促成的。」
  沈小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打转这山寨里的人竟曾害得他娘亲差点死於非命……
  「当年我落崖之际,将追我的人全给记得详细,但好奇怪,娘至今没有见到一个当日逼我落崖的强盗呢。」
  「娘……」他柔声说道:「你别管,这都交给我,好不好?」见她张口欲言,怕她贸然地跑去报仇,只好立刻转移话题,道:「我听人说,娘,你在大云楼落河,被莫不飞他四师兄给救了?」
  沈非君一听自己儿子提他,心跳漏了一拍,点点头,小声说道:「亏得他救命。」
  他娘哭到毁容的脸有些红,沈小鹏暗暗压下心里那股对莫遥生不爽的感觉,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後……」她完全红了脸,讷讷道:「然後等我醒来,就发现自己……自己……」
  他心里立刻充怒。「那姓莫的欺你?」果然!
  「呃,也不算啦……」
  「想不到他一表人才,却是个人面兽心之辈!」
  「呃……小鹏,我怕你这样骂他,以後你会後悔……」
  「我才不会呢!」沈小鹏顿了下,见她有些心虚,不由得心生怀疑:「娘,你是不是瞒了我什麽?跟那莫遥生有关?」
  沈非君口唇掀了掀,正要含糊带过,忽闻身後一句——
  「哟哟,哪儿来的骚娘们?」
  她惊跳一下,循声转身,第一眼就瞧见两、三名汉子之间发出炫丽的闪闪金光,差点害她当场瞎了眼。现在的山寨土匪都拿金子当武器吗?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男人穿著俗气到浑身镶金戴银的衣服,连头冠也好……「贵气」啊。
  那一身炫耀,摆明了就是直喊著「来抢我啊,来抢我嘛」!
  她心里微讶哪儿来的怪人,再往那人的脸细细瞧去,她惊喘了下;直到沈小鹏暗暗用力压了她的掌心,她才回过神来。
  莫遥生怎会在这里?
  莫遥生显然与她同样错愕,原以为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找著她,不料会突然见著她,又见她哭肿了眼,知她向来不爱哭,心里一急,脱口道:「你怎麽了?是谁欺负你?我杀了他!」
  沈非君张口欲言,沈小鹏抢道:「爹!」才喊一声,就见他娘惊跳起来,他虽觉奇怪,但仍急促地说道:「别都被掳来了,还在那里骗女人!家里的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被你骗得还不够吗?」
  莫遥生闻言,微微回神,瞧见身边的人怀疑地看著他,他才强压下心中的杀气,勉强清清喉咙含糊地应了一声:「男人不管到哪里,总是没法缺女人的。」
  「爹,」沈小鹏注意到他娘又受惊地跳了一下,道:「你写了信没?教他们送出去了吗?快点送,赎金一来我就要脱离这又臭又脏的地方,可恶!」他直偷瞄他娘,心里直跺脚,这娘到底懂不懂他的暗示?
  「喔,喔,写了写了。」莫遥生被迫慢慢走向小木屋,目光直落在沈非君哭得难看的脸上。
  她……瞧起来除了哭得很惨外,其它似乎没有什麽损伤。但,他记得的非君是少落泪的,她几乎不曾掉过泪,会掉泪必是受到什麽巨大的伤害,一思及此,他就恨不得毁了这山寨。
  这山寨虽小,但人数并不算少,虽与他想像中的恶形土匪有点差距,但他自知自己的武艺要以一抵数十,救出沈非君绝非易事,只能忍忍忍,先救了人再说。
  他眯起眼,及时叫住走向沈非君的矮胖男子——
  「你做什麽?」
  「这骚娘们的身材不错,我从背後瞧,嘿,真有那麽点味道呢。」
  莫遥生闻言,心中狂怒,双手被绑,他暗暗运气,却无法挣脱。
  沈小鹏用力拉著铁栅,恨自己不是力大无穷,大叫道:「你没瞧见她老吗?她长得这麽丑、这麽老,这种女人你也要?」
  「老子我要不要关你这小鬼什麽事?给你几分颜色,你倒连老子爽不爽都要干预起来了?」那矮胖男子色迷迷地望著沈非君的身子:「这骚娘们若不看脸,身子倒挺有形有状的,不知道尝起来是不是带劲?」
  沈非君皱起居,见这人离自已愈来愈近,泪也不流了,她双拳紧握,就待他一靠近,正要出手时,忽然听见莫遥生与沈小鹏同喊:「住手!」
  莫遥生突地冲过来撞开那矮胖男子,趁众人不及回应时,被绑的双手一伸,将她套进自己的双臂里。
  「搞什麽……」
  「这女人是我的,谁敢动她,就是存心找死!」莫遥生怒道,紧紧地抱著她。
  「见鬼了!一个阶下囚也敢跟老子抢女人?老子现下就把你杀了,反正信也寄出了,赎金照样拿得到,哼!」
  沈非君闻言,低喊:「你快放开我,我有办法……」
  「我绝不会让旁人碰到你半分毫发!」
  这人……沈非君瞪著他,恼道:「你是傻了吗?」一阵撞击,让他俩连跌两步,她才发现那矮胖男子下了一记重脚。
  她惊喘一声:「你放开我!」
  「我不放!死也不放!」
  「你是蠢了吗?」他明知她的武功比他好,绝非三脚猫之辈,何必自已受罪?「你放了我……啊啊,住手!你要把他打死啦!」
  「打死了正好!他奶奶的,老子要个女人,谁敢跟我抢?这没用的男人想抢?啐,去阎王爷那里抢吧!」
  沈非君见他下手愈来愈重,莫遥生却死也不肯放开她,心里愈来愈慌,不由得对上他那一双会勾人的眼。
  他自始至终都定定地望著她,不曾移开过。眼里……还是那赤裸裸的情意,是对她的。
  他这傻楞子!傻楞子!
  远处,好像传来小鹏急怒的喊叫声,她却听不真切;拳头落下来了,打在他的身上,她也瞧不见了,她的眼里只看见他的眼睛,看见他十年未曾改变的情意。
  「莫遥生,以前你不是一个会失去控制的人。」
  「是人,都会变。」他哑声说道。
  她心一颤。她变了,他也变了吗?但他的变化终究没有她来得大啊。
  「你终於承认你是非君了吗?」他露出喜悦的笑来。
  这种笑,多像他少年时的笑,既乾净又满足。他能变多少?
  「就算我承认了,也非过往的沈非君了。」
  「只要你是我的非君,那我就算死也不会再放手了。」
  沈非君注视他良久,才叹口气,低语:「你会後悔,然後宁愿不曾遇过我。」
  莫遥生闻言,知道她终於有留在自已身边的心意了,心里大喜,感激得连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毫无感觉了。
  「我永远也不会後悔!」他望著她的泪眼,深情地轻声承诺:「我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宁愿’,所以,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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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谁在喊娘?是那个死跟著他的小子?原来,那小子跟著他混进来是为了救他的娘啊,难怪死缠著自己,冷言相稽也不肯离去。
  「呃……我是认识他啦。」
  非君?是他听错了吗?
  「娘,为什麽我老觉得你说得很心虚?」
  「没……没有嘛,小鹏!你当娘是犯人在拷问吗?呜,小鹏,让娘抱抱,娘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你了——」
  过了一会儿,沈小鹏的声音压抑地响起:「娘,你抱够了没?我快断气了。」
  「呜,小鹏一点也不想念娘,对不对?自从娘离开你之後,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软软的小身体。」
  不,不会是非君,非君的性子不是如此……莫遥生昏昏沉沉的,想要挣扎著清醒过来,眼皮却极重。
  「娘,我迟早会长大。」
  「是啊,你一长大,就不让我抱了,呜呜呜,还是你小时候可爱,我亲你,你也会笑呵呵地回亲我,现在只肯让我抱,连让娘亲一下都不愿意,呜呜呜……」
  这女人的眼泪听起来很廉价,动不动就哭,这女人不可能会是非君——
  「不管我长得多大,你爱抱便抱,行了吧?娘,不要哭了好不好?就算你的眼泪是假的、就算你是故意转移话题的,我都不吭声了,好不好?瞧你眼睛都肿成这样了。」
  这小孩知她是假哭?既是假哭,这小孩在那里心疼什麽?他心中不以为然,神智又在飘浮,他极力想要张开眼睛瞧沈非君到底在哪里,却力不从心,他感觉到自己勉强伸出手臂,立刻有一只手握住他。是非君吗?
  「娘,若是小鹏能出木屋,小鹏也会像他一样护著娘的!」
  这小孩的语气有些酸,对谁?随即他又听见那像非君声音的女人哭哭啼啼地抱住那小孩……恶心死了,他从小到大可没有见过哪一对母子像他们一样腻成这样。
  莫遥生再度醒来时,心里一惊,脱口大喊:「非君!」
  他惊悸地张开眼,发现自已仍待在小木屋里,转头一看,瞧见假冒他儿子的沈小鹏正费力站在凳子上,透著窗子著急地往外看,角落里则缩著一名眼生的小姑娘,他心里直觉那是小鹏的娘,虽年轻有些过小,但他并未深想,立刻又看了木屋一眼,脱口道:「非君呢?」
  沈小鹏转过脸,诡异地看他,答道:「她出去了。」
  「出去?」莫遥生闻言大惊失色,要爬起身来却发现身上伤痕累累。他暗暗抽气,撑著身子狼狈地走向门。「是那胖子将她抓走的?」
  「不,是她自个儿出去的。」沈小鹏虽不甘愿,但也实话实说:「就算你被打得昏迷不醒,你仍死也不放手,害得那胖子想碰她都不成,只得将你们一块关进来。是我跟她费尽力气才让你放手的。」
  「那她怎会不在?」
  「你放心,是别的人带她出去的,她说那人不会害她,她只是要出去为大家弄点吃的,很快就会回来。」
  「弄吃的?」她当她是这里的大厨,得喂饱山寨里的所有人吗?
  沈小鹏彷佛看穿他眼里的难以置信,轻声笑道:「我当你跟她很熟呢,原来你不知她挑食得很。你以为她这麽好心帮人做饭吗?是这里的伙食难吃得让她想哭吧。」
  莫遥生听出他的语气有些得意,心里颇为奇怪,但他无暇细想,只微怒道:「就为了吃,她冒著危险出去?」他的记忆中,非君并非贪嘴挑食之人。
  沈小鹏心里赞同他的看法,嘴里却道:「你当你是谁,管得著她吗?」
  「我与她的关系密不可分,她是我的……」忽地住了口,及时发现这小鬼是在套他与沈非君的关系。
  为什麽?他的眼角瞄到角落里垂首微抖的姑娘,再往沈小鹏看去。
  这小鬼有他自己的娘,怎麽对非君百般注意?
  沈小鹏见他不再答,直问:「你的什麽?」
  「自是我极为亲密之人。」
  亲密?沈小鹏脑袋瓜顶差点冒烟了。要论起亲密,这姓莫的岂会有他跟他娘一样的亲密!
  但,这莫遥生显然与他娘十分熟识,感情也必定不浅,否则不会为了救他娘,冒险入寨,还为她挨尽拳头——
  「你跟她……是极好的朋友?」这倒有可能。常听余叔叔说,江湖上多有生死论交之辈,非关男女之情的,他虽不知他娘在天水庄之前的事情,但他娘却懂一点功夫,应有走过江湖才对。
  「朋友二字岂能形容我与她的关系?」
  沈小鹏眯起眼,语气微恼道:「你看起来比她还年轻,难道是……她的亲弟弟?」他的舅舅?
  「谁说我是她弟弟了!」
  「不是弟弟,莫非是她那个驻颜有术的师父?不,那可不怎麽像。你的武功一定不好,才会用这种肥羊法子混进山寨救人……」说到最後已是自言自语了。
  莫遥生听他仿佛连沈非君的师父都熟,他心里讶异无比,正要脱口详问这小鬼为何对沈非君如此感兴趣,忽见沈小鹏双目一亮。
  「回来了!」
  沈小鹏跳下凳子,奔到门口,门外一阵解开铁链的声音,莫遥生忍著全身的疼痛走到门前。
  门一开,沈非君楞了下,随即喜道:「你总算清醒了!正好,我煮了点粥,先填点肚子……小鹏,当然也有你的份。」
  沈小鹏看她没受任何伤害,将她小心拉进屋内,对著跟在他娘身後的年轻小伙子喊道:「你的责任了了,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去了!」随即用力将门关上。
  「他是谁?」莫遥生见那人一脸痴相,心里暗感不妙。
  「自然是这小山寨里的人。」沈小鹏没好气地说道:「看他一睑垂涎,就知道又被……」差点喊出娘来,及时想起娘的叮咛,改口:「就知道又被你的手艺给骗了,他一定在期待明天你会煮什麽吧?根本不知你只会煮这麽一道肉粥而已,其它的,连我也吃不下口。」
  「小鹏,你这样说,我好伤心哪,人家当初学,也是为了你嘛。」
  沈小鹏知她说的是实情。自己很小的时候的确因病而食不下咽,他娘亲为了开他胃口,在厨房里学了很久很久,才学了这麽一道容易下咽的肉粥,害得他就算吃不下也得硬逼著自己吞下口。
  当下他只是哼了一声,帮著忙把肉粥锅子拿到桌上,瞧见莫遥生目光一直不曾移开过他娘亲。他忍不住喊了一声:「你老瞧著她,就能饱肚子吗?说要救人、要救人的,被揍了个半死,也不见你有什麽良方!」
  「小鹏!」
  莫遥生点点头,双眸仍是瞧著沈非君,冷声说道:「你说得倒是。既然找著非君,你也找到你娘,就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沈非君闻言,全身一颤,差点抖落了递给他的粥碗。
  「你……你知道小鹏他……他是来找娘的?」
  莫遥生连忙稳住她的手,奇怪道:「他不是来找娘的,冒死跟著我来做什麽?非君,你的手怎麽这麽冷?」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为何他已经知道,却没有感到惊讶?是谁告诉他的?小鹏?连小鹏都不知啊!还是鸣祥?不,鸣祥也以为她的丈夫早死了……
  沈非君脑袋一片混乱,直到沈小鹏的声音不悦响起:「喝粥就喝粥,吃什麽豆腐!快放开你的手啦!」
  莫遥生见沈非君要抽手,他皱起眉:「那小鬼跟你是什麽关系?由得你这样疼他!」
  「呃……」
  「我跟她的关系极为亲密,这世上绝再无有第二人!」沈小鹏哼声说道。
  这小鬼对他分明有敌意,因为非君?
  莫遥生虽是一头雾水,但很明白自已的心意。自他得知非君未死之後,心境之变化,连自己都很吃惊,彷佛从地狱之中复生,过去的十年就像是一场恶梦,离他愈来愈远,他已经满足到不想问她为何不回来找他、不想知道她十年间发生了什麽事,他只要确定她还活著,确定他的未来里,非君会活著霸占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席之地,那对他来说,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但,他总觉得她有事在瞒他,而且是一件连他都会感到震惊的事。
  只要她不离开他,她不说,他不会主动去问,只是他老是捉摸不定她的心态,让他时时刻刻都恐惧她再度消失。
  她对他,总是若即若离?为什麽?
  因为她有难言之隐?
  还是,因为她……对他的情意已不如往昔?
  说是立刻否决了後者,不如说他连想都不敢想。见她跟那叫小鹏的孩子送粥给角落里的姑娘喝,他隐约感觉到往日刚强的非君多了几分柔情、几分心软,与他这十年来的变化自是完全不同……
  十年来,他了解到金钱除了换不回非君的命外,是无所不能的,而要得到一样东西,除了金钱外,手段更要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是踩著旁人的命,他也不再觉得有何不对。
  是啊,他怎麽忘了?这十年来,金钱与手段,正是他擅用的。
  又见沈非君宠溺地抹去沈小鹏嘴角的渣,他突然觉得这小鬼看起来极为清秀,长大之後必是貌俊青年……明知自己心头的想法很可笑,但自己不正是十五岁之时遇上非君,进而彼此相恋的吗?
  这小鬼再个五年,非君也不过三十左右吧?
  他心里气恼,故意往後狼狈地退了几步,撞上木墙。
  沈非君立刻转身,瞧见他虚弱地垂著身子,惊喘了一声,赶紧奔过来扶住他。
  「你怎麽啦?」刚才不是瞧见他还好好的?
  「我……好像有点头疼……不过不碍事的,你去照顾他们吧。」他勉强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果然见她马上面露怜惜。
  「你被打得这麽惨,自然会不舒服,是我轻忽了。」她扶著他走到桌前坐下。
  莫遥生原要抗议自己没那麽不经打,但见她主动亲近,他岂会蠢到放弃这机会?对著眯眼望自己的沈小鹏冷冷一笑後,他无力地抹去自己额上的汗。
  「我想我休息一阵就好……」他将桌上肉粥推向她,轻声说道:「我吃不下,你多吃点吧。」
  「那可怎麽行?」沈非君不以为然,端起碗来。「你多少要吃点,来,我喂你,等吃完了,你休息,我来保护你们。」
  一个男人要女人保护是有点丢脸,莫遥生心里苦笑,但却有些甜蜜地吃下她一口一口喂的稀粥,只盼时间停在这一刻。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其实她的变化不大,声音未变、脸也未变,最多只是随著年纪,变得比较成熟。所以在大云楼上,一听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哪怕是在多不合理的地方,他仍认得出来;甚至,他敢说,就算他半聋了、就算她只说了一个字,只要他听见了,他绝对不会忘了藏在心底十年的声音。
  「你一点也没变。」他喃喃道。
  沈非君微微一笑:「我变老了。」
  「我不也老了吗?」他的非君何时会计较这些了?
  「我俩随处一站,任谁也会说咱们像姐弟。」
  「以前,你并不介意的。」
  「十几岁的时候哪会想这麽多?以为自己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去完成想做的事,结果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却像一场恶梦,到头来,见到镜中的自己已有老态,而当年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完成……」
  莫遥生听她说得唏嘘,心里微微发麻。
  是啊,她自幼跟著她那娘娘腔师父学武,一学学了十几年,听了她师父加油添醋闯荡江湖的故事又仗著自已一身好武功,十分想入江湖玩,不料遇见他,结了姻缘,拖了她的梦想。後来她失了踪影,他简直拿家产黄金当石头,不停地砸下去寻人,以为她会在江湖上出现,哪怕她只是一闪而逝,他砸出去的家产也够知道她的去处,偏偏全无音讯——那是他第一次拿黄金换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听她言下之意,她根本不曾入过江湖。那麽,这十年来,她在哪里?他一连上山找了她师父数次,都不见她回去过。
  她说,这十年来像恶梦……她究竟在这十年间过了什麽样的日子?
  思及此,他心里麻感渐甚,几乎要冲口问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你怎麽一脸难受样?」沈非君见他的脸色略白,额上不停冒汗。「是不是哪儿痛得厉害?」
  「非君,你……」他拉下为他拭汗的小手,张口正要打破对自己的承诺,问个详细时,沈小鹏终於忍不住跑过来。
  「我来!」他叫道。
  沈非君尚搞不清楚自己可爱的儿子为何出此言,自己手上的碗便被他拿了过去,他顺手拉过自己为莫遥生拭汗的手,用力地挖了一大汤匙,送到莫遥生的嘴前。
  「快吃!」
  哎啊啊,这不是父慈子孝的画面吗?沈非君的眼睛直眨著,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了。呜……好想哭。
  莫遥生楞了下,见沈小鹏死瞪著他不放。他眯起眼,冷笑:「我要一个小孩子喂吗?」说完,瞧见沈非君似乎有些泪迹,他心一惊,赶紧道:「我没力,有人喂便好。」语毕,百般不情愿地吃下这小鬼的喂粥。
  「对,快快吃完。余叔叔他们随时会来救咱们。」见沈非君讶异,沈小鹏得意地说道:「我怕跟他不保险,所以他发现你被掳了之後,回头扮作俗气商人时,我顺手在林间留下记号,余叔叔若瞧我不见,一定会四处寻找,只怕此刻也找著我留下的记号,赶来救咱们呢。」
  见这小鬼将余沧元说得像神一样,莫遥生轻哼一声:「他一人能抵这数十人的小山寨吗?」
  「那敢问,莫少侠扮作商人混进来,写了赎人信回老家後,打算怎麽办?真让人来赎你吗?你家的黄金真有山高?那要等到什麽时候?」
  「我并非江湖人,现在只是一介商人。」莫遥生俊美的脸庞露出阴沉,道:「一个商人除了钱,就是玩手段了。入夜之後,我要放一把火将这里烧了,烧个精光,一条性命也不剩。」
  「放火?」这麽狠?
  「好!」沈小鹏大叫。
  「小鹏!」沈非君瞪著沈小鹏。
  後者立刻叹了口气,嘴里咕哝道:「余叔叔曾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为免寻仇、为免他们又作恶,自然是要赶尽杀绝的。」
  沈非君闻言,差点昏倒了。她知余沧元的个性极为冷酷,其性也多疑不易信人,但他待小鹏却是不错,所以她一直让小鹏跟著他学习,同时也让小鹏不缺父执辈的人亲近,可是她没料到余沧元连自己的观念一块地灌输给小鹏啊。
  「这倒是。」莫遥生点头说道:「方才他们带著我到主屋去写信,我趁机将地势记个清楚,要放火不是问题,只要风向对了,我可以保证这场火烧它个几天几夜都不会断。」
  沈非君看向一脸狠意的莫遥生,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她记忆里那个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莫遥生吗?是那个气度大到连她都自觉此生再也找不到像他这般好人的莫遥生吗?
  莫遥生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惊觉自已阴沉的一面竟在她面前暴露,连忙柔声说道:「非君,我是为长远打算。你瞧——」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姑娘。「那小妇人有什麽罪?咱们一时心软放了这些人,改日他们故态复萌,又开始掳人抢劫,那咱们也算是共犯。」
  「余叔叔也这麽说过呢。」沈小鹏同意地点点头:「为了保命,该做的一定要做。」
  是啊,那就像是当年她与鸣祥她们共谋杀了鸣祥她义爹一样,为了保住鸣祥、保住小鹏的性命,所以她一发狠,毫不犹豫地赌上了自已的命,去杀一个对小鹏未来造成极大威胁的男人,跟现在他们要杀人有什麽两样?只是人数多寡而已。
  只是……她是被逼到绝处,不得不发狠,但她从没有想过像莫遥生这麽和善随和的人也会有这麽心狠手辣的一面啊!
  变得好陌生,连她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真认识眼前的人。
  莫遥生看出她眼里的恐惧,连忙拉住她的手,笑道:「你说不放火就不放。那,咱们放过他们,不生事,入了夜就逃,好不好?」
  沈小鹏闻言楞了下,看向他柔情四溢的神色。他变睑……简直比翻书还快,沈小鹏心细,瞧见他眼底残存的杀机,轻「呀」了一声!难道这莫遥生打算先带他们逃走後,再来解决这几十条人命?
  这人,简直跟余叔叔不相上下嘛。沈小鹏忖思道,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娘亲?
  他又不经意地瞧见莫遥生紧紧抓著他娘亲的手,他心里有些不高兴,却又发现这姓莫的手……是不是在微颤?
  这怪人,在颤什麽?连火都敢放了,还有什麽好怕的……怕娘对他起了厌恶之心吗?
  不怕杀人放火,却怕娘不喜欢他?
  沈小鹏讶然想通,微偏著头重新打量著这莫遥生。
  「你的手在发汗了?」沈非君皱起眉。
  「我发汗,是怕无法顺利救你出去。」他面不改色地说。
  沈小鹏用力哼了一声,低语:「恶心。」
  沈非君微微一笑:「我若没有自信走出这小山寨,昨天就不会跟著走进来了。」
  「你不是被掳?」
  沈非君暗叫不妙,瞧见儿子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反应极快,掩嘴打了个呵欠,困声道:「我有点累了,从昨天晚上补衣服补到刚刚,弄得我浑身酸痛。」
  「补衣?」莫遥生与沈小鹏齐声道,随即双双住口,同时心里一松。
  莫遥生咧嘴笑道:「你困了,我也困……」
  「男女授受不亲,你想干嘛?」沈小鹏大声喊道。
  莫遥生不把这小鬼当一回事,对著沈非君露出年轻无辜的笑颜,道:「你让我靠著,眯一会儿眼,等入了夜,咱们就行动,明儿个一早保证咱们会在舒服的客栈好好睡它一觉。」
  同样是笑,在不同人的脸上,自有不同的功效。沈小鹏知莫遥生长相俊美,但没料到他的笑颜十分迷人,可以让他十年不动芳心的娘亲一下红了双颊。娘,你是忘了方才这莫遥生的狠劲了吗?一下就被他的笑给骗了!
  沈小鹏见莫遥生闭起双眸,当真就靠在他娘身上,他咬著唇,恨恨地瞪著莫遥生,瞪到莫遥生还是没有张开眼理会,他奔上前,埋进娘亲的怀里。
  要耍贱招,他也会!
  「小鹏!」好感动啊,小鹏有多久没有主动抱住她了?呜呜。
  「我也困了,我要睡!」
  「那好,我抱著你睡。」还是软软的小身体好抱,好希望小鹏不要长大啊,就这样乖乖地让她抱著、香著。
  莫遥生张开眼瞪著他,沉声说道:「要睡觉去抱你娘。」他指著角落里那小姑娘。「别老缠著非君!」
  「我娘才不是她呢!」
  莫遥生错愕:「不是她?」小木屋里就只有那小姑娘与非君,不会是那小姑娘,那还会有谁?
  沈小鹏自知一时失言,偷瞧了娘亲失色的花容一眼,咕哝道:「小鹏不明白为何不能让他知道?」知道了才好,他更可以理直气壮要这姓莫的别打他娘的歪主意。
  莫遥生耳尖,脑中闪过一丝想法,还来不及捉住,门外远远响起喧闹的声音,仿佛是惊恐的逃命声。
  他与沈非君对看一眼,立刻起身奔向窗前,瞧见外头并无失火、也没有官府的身影,但几名汉子惊惶的模样像在逃命。
  是出了什麽事?
  「真怪。」沈非君讶异道:「有什麽事可以让这些山贼吓成这样?」
  「一定是出了事……」莫遥生心思极快,说道:「不必等入夜,趁此时他们没时间理会咱们时脱逃最好,也免得出了事,咱们困在此地一块遭殃!」语毕,他奋力撞起门板来。
  「等等!你受了伤啊!」沈非君急叫。
  「这点伤,不碍事……非君,你做什麽?」
  沈非君拉开莫遥生,用力叹了口气:「你撞了十来下还撞不开,一看就知道你十年来没有再练过功了。」
  莫遥生闻言,俊脸微红。
  「我……」失了非君,他的确不再练功,尤其一朝发现黄金比任何武功都好用时,他舍了武功而就铜臭。
  「我虽不曾再练过外功,但有机会还是练著师父教我的内功心法,只是不敢练得太狂,怕被鸣祥她义爹发现了。」
  「凤鸣祥?那是小师弟的女人,你怎会认识?」
  沈非君没再答话,拉开莫遥生之後,暗暗运了气至双掌,鼓力对著门旁的木墙一击。
  「小、心!」莫遥生与沈小鹏急喊。
  「会痛的!你怕痛的!」沈小鹏吓得奔前要拉开他娘,却见木墙已有些松动。他张大了嘴,呆呆地瞪著他娘再一次运气,击向木墙。
  这一次,墙垮了。
  灰尘几乎盖住了他的视线,直到他娘突然拉住他的手,他才回过神。
  「小姑娘,快出来跟咱们走吧。小鹏,你快把嘴巴闭上,不然会呛口的。」
  我的天啊!沈小鹏依旧呆呆地被他娘拉出木屋。他的娘……功夫有这麽好吗?他那个爱哭又怕疼的娘呢?
  「我并非有意损及你的自尊,不过门外有铁链,你就算撞开了门也没有用。」沈非君很好心地告诉莫遥生,又叹了日气:「我早说过,我自已决定来了,一定有办法可以自行离开。」
  「你自已来?为什麽你要来这种地方?」
  「呃……咦咦!」沈非君见那鸟兽散的汉子间有眼熟的人,冲上去要将他擒下。「你是头子吧?是这里的头子吧?我瞧了你一眼,就是你说要干完一大票才要享用掳回来的女人吧?」
  莫遥生虽知她的武功比那头子要好上几倍,但仍是担心喊道:「非君,不要追!」他的声音中有个拔尖的叠音,他楞了下,瞧向沈小鹏跟他是一样,一脸的著急。
  他的心忽然跳了一下,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小孩,就是在大云楼的附近。他不觉得这小孩的长相像非君,只是一见这小孩,就不由得让他想起非君——
  「我的天啊!」沈小鹏呆呆地喃道:「我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
  莫遥生见沈非君身手极快,一掌劈向那獐头鼠目的头子,又飞踢了他一脚,呃……身手比起十年前是有点逊色,但绝对无损她对付一个武功不济的人;他又见她一掌击向那头子的肚腹,让那头子狼狈地跪在地上。非君跟那人有这麽深的仇吗?
  他快步上前,听见她低喝道:「快说!那人现在躲在哪儿?」
  「拜托……」那头子哀号道:「我的姑奶奶,谁知道当年逼你落崖的是谁啊?」
  逼她落崖?莫遥生心一惊,加快脚步。沈小鹏也冲上前来。
  「可恶!你们都是同夥,同住一个山寨,怎会不知他是谁?你现下是头儿了,必是传位,说!十年前那个混帐家伙躲在哪里?今天我不好好报仇一下,我难泄心头之恨!」
  「传位?姑奶奶,这山寨哪儿来的传位?谁有本事谁就能当头儿啊!你要问十年前,是吧?我这位儿是四年多前抢下来的,之前的赵胖子也当了五、六年,我瞧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我坦白告诉你,他早被我一刀干掉,丢去後山喂老虎了!说到底,我也算为你报了仇,你放了我吧。」
  沈非君一楞。「他死了?那……那我找谁泄恨去?可恶!可恶!我可爱的儿子差点被他害死,他竟然还没等到我折磨他就死了!」
  「儿子?」莫遥生脱口,脸色一白。「你有儿子?」
  沈非君暗叫完了,正打向那头子的拳头停下。
  「我的笨娘。」沈小鹏咕哝道。要他保密,她自己却先说了,说到底,她还是他心里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娘嘛。
  「娘?」莫遥生慢慢转向沈小鹏,难以置信地瞪著他,声音微颤道:「你的娘……不是那个小妇人?」
  「我说了不是。」
  「那……她是谁?」
  「我哪有这麽小的娘?」沈小鹏哼了一声:「她被掳来,我娘为了救她,顺便报点仇,便跟著混进来了。你说我娘会是谁?」他顿了下,瞧莫遥生的脸色极为怪异不自然,心里也打了个突,小心翼翼问道:「我的娘是谁,重要吗?」
  「重要的不是你娘是谁,而是非君的儿子是谁……你今年十岁?」
  「你怎麽知道?」
  可怕的事实像青天霹雳击在莫遥生的身上,让他摇摇欲坠,难以承受。
  他有儿子了?
  他的儿子已经这麽大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儿子……至少,在他认为非君还活著是一项奢求後,他怎会再想到自己会有一个儿子?
  是啊,他跟非君是夫妻,就算日子不长,两人之间的缠绵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他俩是少年夫妻又情意极深,彼此之间的情火甚於他人,自然的,她有儿子,一点也不该意外……
  「为什麽……」莫遥生摇摇头,想要摇去一头的震惊与不解。望著她,问出连自己也找不著答案的问题——「你有了他,却不回来找我?难道我这麽不值得你信任?你连再多一次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宁愿自已在外头吃苦受罪?」他哑声问道。
  「我……」沈非君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若我没找著你,你打算跟他就这样离开我的生命一辈子?」
  「我并非……」
  沈小鹏见他娘一脸委屈著急,想要为他娘说话,忽见那原被压在地上的头目突然反手想要偷袭他娘,他大惊失色,叫道:「小心,娘!」
  「哎啊,趁人之危,不是一件好事吧。」清清淡淡的声音与沈小鹏同时响起,却完全盖住了沈小鹏的音量。
  沈小鹏讶异地看著那头子的脸色由白变为青绿,像是那声音是个催命阎王;而那声音他还有点耳熟哩……
  他四处寻找那声音,瞧见附近在逃命的强盗都腿软了。
  是什麽声音让他们害怕成这样?
  「咦?四师兄,你也在这里?」
  沈小鹏瞧见不远处慢慢走来一脸邪恶至极的风大朋与六师弟,途中每个山贼都满面惧汗,软软地跪坐在地。
  他大喜:「是余叔叔找你们来的?」
  风大朋笑嘻嘻道:「是咱们在半路跟余沧元撞著的,听见这山寨竟然敢掳人抢劫,咱们就上来瞧瞧……呵呵呵,你们跪著做什麽?老六,我已经极力在笑了,难道我笑的时候还是很邪恶吗?」
  「你笑得连我都要发抖了。」六师弟微微笑道。
  风大朋哼了一声:「那笑不笑都是一样了。可恶,死小子们,老子说过我这张脸是天生的,又不是发誓要当恶人才去换这种脸的,你们怕成这样干嘛?以为我是鬼吗?」
  「你跟鬼,没差了,五师兄。」六师弟走在风大朋的身後缓缓笑道,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跟鬼没差的……好像不是风大朋吧?沈小鹏眨了眨眼,看到那些人一见六师弟的微笑就发抖,再见他洁白的牙齿就开始一个接著一个哭爹喊娘的。
  方才那清淡的声音也是出於六师弟的。真怪,风大朋才是那个长得会让人害怕的人吧?
  沈小鹏不及细想,就见莫遥生上前。他心一跳,赶紧冲到他娘亲面前,瞪著莫遥生说道:「你想对我娘干嘛?」
  「小鹏,这就是沈夫人吗?」风大朋一喜,快步走向前:「我在天水庄这麽多日子一直无缘见著夫人,就是怕吓坏夫人,今天有幸一见……咦咦,这沈夫人有点眼熟啊,眼热到我这几年一直不敢忘,又不小心忘了。」
  六师弟原是对著一干土匪保持著神秘的微笑,忽闻他这麽说,跟著上前一窥其客,他讶异地脱口:「四嫂?」他眼露狂喜,瞧向莫遥生:「四师兄,你终於找著你妻子了!恭喜!」
  「妻子?娘,这是怎麽回事?」他那个可怜的爹不是早就投胎转世,不知去当哪家的孩子了吗?
  「娘?我的天啊,小鹏,你娘是她?遥生师兄,你什麽时候多了一个儿子?我见面礼不用补给没关系吧?」
  「我正要问。」莫遥生阴沉地说道,目光不曾移开过。
  沈非君咬住唇,委屈地说:「我……」我了好几次,偷觎到大家都很有耐心地在等待,她眼眶一红,眼泪就像是细泉一样,直流不停。「呜呜……小鹏,娘怕,好怕好怕……」
  她紧紧地抱住用力叹气的沈小鹏。
  风大朋与六师弟当场呆了下,前者小心地问:「四师兄,其实,这只是一个长得像四嫂的女人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车内,沈非君坐得僵硬,垂著眼像打著盹,静悄悄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注香,她偷偷扬起眼,觑了正坐在她对面的莫遥生,瞧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她心一跳,想起他双眼的威力无穷,连忙避开视线。
  他要这样看著自己多久?打算到天水庄都不放过她吗?
  她心口跳动得离谱,连她自己都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的心跳声。
  忽地,传来叹息声,她垂下的视线内,出现一双男人的手掌,慢慢地打开她紧张交握到发疼的手,温声说道:「就算你什麽也不想说,我只想问你一件事,这十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沈非君见他终於开了口,问的不是他儿子、不是为何她要瞒,不是她心里预料的一切,她楞了下,抬起睑脱口反问:「你呢?」
  「我?」他微微笑道:「我忘了。」
  「忘了?」
  「每天每天,过著重复的日子,到底过了多久、到底曾发生过什麽事,对我来说,神魂不在身壳里,自然是什麽都模糊一片了。」
  他的语气多淡啊,彷佛像在谈论天气,却带给她十足的罪恶感。
  「我……」一向只有别人对不起她,她却不做对不起人之事。她拖住了他十年的光阴,再不还给他,他只怕耗尽一生仍不愿松手,而他不愿松手的女人却早在十年前消失了。
  这对他,不公平。
  垂下的眼里终於有了决定,她暗暗深吸口气,低声说道:「十年前,我离开你家之後,往南走……」
  往南?那时莫家生意并未与南方有所牵扯,她往南,分明是要让他找不著她,莫遥生心中五味杂陈,却不吭声,只是紧紧握著她的小手。
  沈非君接著说道:「我往南走,不知走了多久,我才发现出自己有了身孕……我那时吓坏了,根本不知到底是何时怀的,至少我在你家时,每一天都有可能……那就有可能五个月?六个月?还是七个月?」
  莫遥生闻言惊讶:「你怀孕这麽久才发现?」
  「我也觉奇怪啊。」她委屈地说:「谁教别的孕妇肚子都大,我却比别人小了一半。」
  莫遥生望著她,喃喃自语:「你个儿娇小,肚子太大自然也不好……那时,你也才十六上下,你师父又是男人家,当然也不会教你女人怀孕之事……」当他发了疯地找她时,她却已身怀六甲。
  五、六个月?他慢慢推著时间,想起这时候正是他开始绝望、夜夜恶梦的时候。他得了子,却开始作起了可怕的梦。
  「是啊。」沈非君好笑道:「我与鸣祥还是後来才清楚女人家怀孕的事。」
  「鸣祥?天水庄的凤鸣祥?」这是非君第二次提到凤鸣祥。莫遥生试图回忆那个凤鸣祥的长相,他对不相干的人原是没有兴趣,但凤鸣祥是他小师弟莫不飞的女人,他自然多注意了一下。那凤鸣祥貌似男,城府不浅,与他的小师弟傻气性子是天差地远。
  「鸣祥的恩情,只怕我这一生都还不了她。她救了我与小鹏的性命……你先别说话,听我说。我发现自己怀孕没多久,就失足落崖,正是鸣祥及时救了我,我才能活到今天。她将我带回天水庄,保住我们母子二人,甚至小鹏出生之後,她也极力保住小鹏的命。」
  「小鹏他……身子不好吗?」
  「他刚出生时,是有点不好。天水庄不缺珍贵药物,小鹏的身子很快就调理好了,我指的是,她保住小鹏不被她义爹注意到。」
  莫遥生被她的话弄得有些迷惑。「凤鸣祥她义爹?我不曾听过,他死了?」
  「三年多前死了,死得很乾净,绝不复生。」
  他虽脸色不变,但心里微愕她语气中流露出来的不安全感。
  沈非君终於直视他,认真地答他:「方才你问我快不快乐,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十年来我的快乐来自於小鹏,我的不快乐来自於鸣祥她义爹。」
  莫遥生心惊地问道:「凤鸣祥她义爹对你做了什麽?」她武功虽好,却不是最佳的,世上武学人才此比皆是,要伤她绝非难事。
  沈非君见他为过去之事著急,心知他是在害怕自已受到伤害。这人……简直让她无法乾脆地推开,真恼。
  「非君!」
  「你应该问,他对天水庄的人做了什麽?」
  「我管他对天水庄的其他人做了什麽!我只在乎他对你做了什麽!他控制了你十年?让你出不了天水庄?不,他既然都死了几年,为何你还要留在那里?」
  「因为我回不去过去了,因为我心甘情愿留在天水庄。」她答道。
  莫遥生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良久,他才动了口:「我不明白。」
  沈非君的眼眶微红,声音开始有些轻哑:「我被鸣祥救回天水庄,心里十分感激她,却也很惊讶她年纪比我还小,可性子极为成熟,甚至比我还坚强。她不许我出屋一步,不让任何产婆来看我,也不让任何人接近我一步,我心中虽感奇怪,但我不曾问出口,直到我生了小鹏那一天,我亲眼看见他,我才知道鸣祥的用意。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他……简直有病!他将鸣祥她们养作女儿,不是为了真让她们成为女儿,而是将鸣祥当未来的妻子养,将司徒寿当杀手来养……」
  「杀手?他是武林中人?」
  「我只知他的武功奇高,就算是合司徒寿与余沧元之力,也杀不了他。那天小鹏就在我怀里,而那男人一直在看著我,想看穿我的灵魂,我原要跟他一拼生死,後想我若死了,小鹏落入他魔掌,必没有好下场……你又在发汗了?」沈非君恼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紧张什麽?」
  「你若死了,我这一生还是不会放弃寻你。」他喃喃自语著:「当我在醉生梦死时,你却遭了大难?我到底在干什麽?」
  「这都是我自找的,关你什麽事?」
  见她没好气地在说话,莫遥生只觉她像极过去的沈非君,只是他恼极时间无法再回转,当初若能让他知道若能让他知道,他拼了命也要保护他们母子!
  「总之,我及时察觉他对易毁之人事物毫无兴趣,我便扮作没有用的母亲,骗他我夫君早死,他信了,不再理我……」迟疑了下,说出当初的百般挣扎。「我可以离开的,当初我可以抱著小鹏逃离的,他不会来找我,我知道。」
  「你却留下了。」他的语气有极深的哀伤。
  「你以为我留下是无处可去?呜……对,我一个妇道人家带著一个丑娃娃,还能到哪里去?呜呜……」
  莫遥生见她说得好好,眼泪却突然掉下来,而且一掉就是一堆还不停,他心一慌,以为她说到伤心处,手忙脚乱地抹去她的眼泪。
  「你……你别哭别哭,我没要怪你。」抹了又掉,像泪坛子,她到底积了多少委屈的事?
  他伸出双臂停在半空中,想要抱她入怀哄,後想到他从未用过这种方式哄过非君……或者该说,她的脾气太倔,他不曾感受到她的软弱。见她眼泪直掉著,他终於忍不住用力将她搂进怀里。
  沈非君暗暗吓了一跳,鼻间都是他的气味……好感动啊,以前只有在梦里可以看见他、听见他、闻到他,现在却是梦成真,只是,他会何时推开她呢?
  「你别哭,都过去的事了。」他柔声说道。
  「没有过去。」她的声音含糊地从他怀里传出,他必须俯头才能听得真切,他的嘴贪婪地吻著她的长发。
  他宁愿不再听,只要她别再哭,他宁愿将时光保留在这一刻,不再前进。她并不排斥他的碰触啊,为何却一而再地做出与他毫无关系的暗示?
  他若不紧紧抱住她,迟早她会跑,他知道。
  「不是一个人死了,事情就会过去。」她贪恋地偎在他怀里,轻声说道:「遇到了鸣祥她义爹,知道了鸣祥她们的生活,我才明白我离开你家的理由多可笑。我曾想回去找你,但我不能,我不能在她救了我之後,丢下她不管地逃离天水庄;我更不能回去找你的原因是,不将你这条路断得一乾二净,我怕我一逃,他哪天闲来无事想找人玩,想到了我……就算只有那麽一点的可能性,我也不能让他循线找著你,不如骗他你死了,我留下,找著机会杀了他,迟早,我们可以再相见。」
  他愈听心中疑云愈深。「他在三年多前已死,我还是等不著你。」
  「是啊……若不是在大云楼上巧遇,只怕你一辈子都等不著我。」
  她声音忽而冷淡下来,让他心里打了个突;又见她挣脱了自己的拥抱,怀中的空虚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收得乾乾净净,唯有脸颊的湿痕能印证她曾泪若雨下,莫遥生心知有异,直觉低喊:「别说了!」
  「我们一直以为鸣祥她义爹死了,我们就自由了。是啊,意志是自由了,但是人呢?鸣祥自小为了防她义爹,变得城府极深,难以信人;司徒寿被教得人不人、兽不兽的,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余沧元疑心更重,待人少有真心,就算鸣祥她义爹死了,他们仍无法改变其个性,你说,我呢?我在这里待了十年,变成了什麽样子?」
  他心一惊,难以想像她这样坚强倔强的姑娘,也会被环境所改变。
  沈非君目不转睛地望著他,说道:「我要变,我不得不变。不变,下场会跟鸣祥他们一样,任那男人恣意玩弄;我为了保护我怀里的丑娃娃,我得变。我告诉自己,那只是装模作样,等时机到了,我可以恢复本性,我可以带著小鹏找你。」她慢慢闭上眼,低声说:「我变了,变成另一个人格,他连瞧都不会瞧上的人格。我与鸣祥她们虽共处天水庄,但我比她们幸运许多;我的变,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娃娃,我知道我的变,都是假的、骗人的。然後,七年了,我们杀了那男人,我多高兴,我高兴小鹏不再受威胁,高兴自己不必再受委屈,可以恢复自己的本性,可以回到那个十六岁天不怕、地不怕的沈非君……可是,才杀了他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不管他有没有死,我都再也回不去了。七年的假变,成了我的本性……你曾爱过的女人,她已经不见了。」
  莫遥生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以为你变了,我就不要你了?」
  沈非君见他的脑若石头,顽固得连弯都不肯转一下,低叫:「你以为‘变’这个字很容易写吗?嘴里说说就算吗?你爱沈非君是爱什麽?爱她的容貌?爱她的身子?还是爱她的性子?这种话,你曾说过,你不会忘了吧?」
  莫遥生忆起他的确曾说过他爱的是她豪爽又坚强的个性,有时倔了点,但是非黑白分得很清楚,遇事有点小迷糊,却从不装假。
  「你想起来了?」沈非君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内。「现在的我,与当初的我,除了长相相似之外,其余的还有什麽相像?已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我宁愿我们之间最後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没有现在的相遇,那你的心中永远会是挚爱的沈非君;现在相遇了,你面对著我这个沈非君,只会让你大失所望。我……真的希望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十六岁时的沈非君。」
  莫遥生垂下眼,低声问道:「你宁愿不再相见,就这样让我痛苦下去?一生一世?」
  她一时哑然,咬了咬牙,要张口说话,马车门忽然打开,沈小鹏叫道:「娘,下马车了!」他连看莫遥生一眼也不看。
  她一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马车早已停在天水庄前。
  「娘,我扶你。」沈小鹏伸出小手,催促她。
  「呜……小鹏,你长大了。」沈非君撇开视线,不再看他,拉著裙摆握住沈小鹏的小手,走下马车。
  「娘,你很感动吧?」
  「呜呜,娘是很悲伤,你长大了,娘就不能再搂你亲你了。」
  沈小鹏眼角觎了莫遥生一眼,见他一脸木然,而他娘则似乎有意忽略,他紧紧握住他娘的手,转移话题道:「娘,方才经过大云楼,我请余叔叔带我去买一些你爱吃的点心,偏偏那厨子前一天离开了。」
  「离开?」
  「是啊!好像是他手艺太好,有人用高价将他挖去京师了。娘,你别担心,小鹏再多问几家,总会有不输大云楼师傅的好手艺的……娘?」他微讶地瞧见他娘突然停步,转身看著莫遥生。
  莫遥生彷佛发觉她的注视,慢慢抬眼望著她。
  对望了良久,她才动了动唇,轻声道:「你瞧,你以为有些东西是不变的,但事实上呢?我变了,不再是你的非君了,你留下,已无意义了。」
  语毕,紧紧牵著沈小鹏,在余沧元的陪伴下走进天水庄。
  沈小鹏望著自已与他娘交握的手——
  他娘的手,在发颤。
  香香的、软软的,像回到了很熟悉的地方,让他很安心,不由得多睡了一会儿,直到外头的鸟叫让他受不了,他才打了个呵欠,懒懒地张开眼睛。
  一张开,就瞧见他娘近在咫尺的秀颜。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瞪著他娘睡沉的脸,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昨晚他陪著他娘一块入睡的。
  好像很久没跟他娘睡了,因为他自觉长大了嘛,再跟娘睡,让旁人知道,岂不丢了他的脸?
  「其实……也没那麽糟啦。」刚开始他别扭,他娘硬抱著他睡,反倒他一下就睡著了。「我的娘……我的娘……」他不停地喃道,伸出小手把垂到他娘脸颊的长发给撩到她身後去,发呆地望著他娘的睡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嘴角在微笑、小脸烫烫的。该不会是脸红了吧?
  「真丢人,哪有人看著自己的娘脸红的,我脸红是因为都这麽大了还要陪娘睡。我陪她睡,可不是我想要的,而是瞧娘心里不快乐,唉,我这个儿子更辛苦。」他自言自语。想起平常早上都要上余叔叔那里学记账,现在暖暖的太阳都照到他屁股了,余叔叔一定在等他吧?
  思及此,他赶紧爬起来,替他娘拉好棉被,转身要下床,迟疑了一下,俯头亲亲他娘的额头,才回身下地,小脚套进鞋里,一双白玉的手臂就环住他小小的腰。
  「呜,小鹏要离开娘了,娘不依——」
  沈小鹏吓了一跳,脸若火烧,恼道:「娘,你早醒了?」
  「我哪有!我是瞧你起床,也不叫娘,你一定是想抛弃娘,到你余叔叔那里去,对不对?」
  他起床时他娘就跟著起来了?那不是发现他偷亲她了吗?沈小鹏红著脸粗声说道:「你放开啦!」
  「娘不要啦!」
  「娘,你都老成这样了,再装小孩很丢脸耶!」
  「呜呜……为了小鹏,娘当小孩也没有关系,小鹏,再陪陪娘嘛。」
  「让人家看了,我很丢脸啦!」
  「呜,小鹏不要娘了……」
  沈小鹏一恼,迳自穿上鞋,下地往前走两步,那双手臂紧紧地环住他,不肯放开,他听见身後的人被拖出棉被,只好赶紧停步。
  「娘!」这娘,到底知不知分寸?可是,他偏对他娘没辙。心里也暗暗高兴,就算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男人,他娘待他的态度依旧不变。
  「小鹏,娘舍不得你嘛。」
  「那……那今天晚上小鹏再陪娘睡啦,真是,女人家就是女人家!」
  「真的吗?」沈非君泪眼汪汪,高兴地说:「小鹏从八岁以後就不肯跟娘睡了,害娘每天躲在棉被里偷哭,现在好了,小鹏天天都陪娘睡——」
  沈小鹏已经放弃了跟他娘讲道理,他转过身,看见他娘悬著身子在半空,也不肯放开他,他很用力叹了口气:「反正余叔叔那里都迟了,我陪娘一块用早饭好了。」
  「小鹏对娘最好了!」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把脸埋进我的胸前了啦!娘,我快要被你撞成内伤了,你快穿衣服,我去差丫鬟到厨房拿早饭过来……唉,吃了早饭,怕也要晌午了。」他是已经认命了。
  见他娘终於放手,乖乖下床去洗脸换衣服,他的视线一直跟著她跑,看著她洗睑、穿衣、梳著她那头好长好长的头发……
  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最爱埋进他娘的头发里玩,他娘没气过,因为她比他还要小孩子气……可是,他知道在疼他的同时,他娘用尽所有的能力在保护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娘这十年的青春全毁在他的手里,让他觉得若没有了他,他的娘会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小鹏,小鹏,娘插这个头簪,好不好?」沈非君转身,冲他一笑。
  沈小鹏慢慢地踱上前,讶异地瞧见他娘手里的头簪,脱口:「娘!」
  那头簪并非纯金,是鸣祥她义爹死後,鸣祥带著他走出天水庄。那是他第一次上街,琳琅满目的货品里,他瞧见了这枝便宜的簪子,请鸣祥买下让他送给他娘。
  他接过手,小心翼翼地插在他娘的发间,看著那张照著娘容颜的铜镜,他只觉得他娘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就算再老,在他心目中也是没人可比的。
  从他娘失踪後到他以为她被山贼掳去,他才真正明白了并不是娘离不开他,从头到尾离不开人的是他!
  「小鹏,你一直看著娘,是不是娘又老了?」
  「没啦,娘,你笑时多漂亮,比哭的时候好看太多。」一哭简直像是毁容,难怪在山寨里没人敢碰她。「以後别动不动就哭了啦。」
  沈非君闻言,转过身用力地抱住他的小身子,感动地泣道:「呜,小鹏难得对娘说好话……娘好想哭喔……呜呜……」
  「你已经哭了。」沈小鹏的脸黑了一半。「你放开我啦,我去拿早饭啦!」
  「小鹏身上的乳香味好好闻——」
  「我十岁了,哪儿来的乳香?又不是婴儿娃娃……啊!娘,你偷袭!」他胀红脸。
  「我只是回报嘛,刚才小鹏偷偷亲娘,娘现在亲你……咦咦,是什麽香味?好香呀!」沈非君只觉这香气很熟悉,站起身往门口走去,门一开,托著食盘的丫头 正站在眼前。
  「沈夫人,厨房的要我送早饭来。」
  「正好,我很饿呢。小鹏,来,跟娘一块吃,呜,娘好高兴你陪娘吃……」她愈闻愈不对劲,一等丫鬟放下桌,她立刻夹了口菜吃,惊讶脱口:「是大云楼的师傅?」
  沈小鹏「啊」了一声,赶紧也尝了一口,心知这口味正是大云楼那个既会做点心、也会做菜的师傅。
  「他明明被挖去京师了啊!」
  「那个……」丫鬟细声说道:「沈夫人,莫公子要奴婢告诉您……」
  「莫公子?哪个莫公子?莫不飞,还是莫遥生?」
  「是莫遥生公子。就是他请来新厨子的。」
  「新厨子?」
  「今儿个早上五更天的时刻,新厨子风尘仆仆地来了,听说好像是往京师的官道上被聘请来天水庄的。」虽不解沈非君一脸的讶异,丫鬟仍照实说道:「莫公子要我送早饭时,告诉你几句话。」
  「几句话?」她的脑袋乱纷纷的,搞不懂他的用意。他是想讨好她?还是为了其它原因?
  千里迢迢将人硬请回来,要花多少工夫跟金钱?
  「厨子要走,我请了回来;厨子要变,也得看我身後的金元宝答不答应。」
  「啊?」何时,他变得这麽地……俗气?
  「人会变,但要怎麽变,由我来主宰。」
  「啊?」何时,他变得这样地霸气?
  丫鬟红了脸,仍大声说道:「人会变,你的心不变、我的心不变,那为何不能厮守一生?」
  沈非君瞪圆了眼,沈小鹏心里复杂得也说不出话来。
  「沈夫人,你别误会,方才的话都不是奴婢说的,奴婢对您可没那意思喔,全是莫公子要我转述的。」
  「他……他现在还留在庄里?」
  丫鬟点点头。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小心地答道:「莫公子说他要留下一阵子。」
  这人……到底在想什麽?不怕失望吗?还是沉浸在找著她的喜悦里,所以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变化?他不知个性不合,相处起来有多难受吗?依他那样的脾气,就算气度再大,怎能欣赏像她现在的性子?
  沈非君思量一阵,轻声说道:「你下去吧。」
  丫鬟暗松了口气,福了福身,走到门口忽地又想起一事,连忙说道:「沈夫人,奴婢忘了一件事……」
  「他还有什麽话要转告?」沈非君与沈小鹏同声问道。
  「不不,是鸣祥小姐,她问如果下午你没有事情,能不能陪她一块喝个茶?只有你跟她,绝没有旁的人在场打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从看景亭往上看,可以一窥任何走出西园的人;往下看,微陡的斜坡在春天时一片花海。
  花海里,一个小男孩到处钻著,坐在亭里的沈非君看著他忙来忙去好一会儿,讶异道:「小鹏什麽时候喜欢花了?」
  「他认为喜欢花这种事是娘们才有的行为。」搭腔的是凤鸣祥。见她仍将目光放在沈小鹏身上,笑道:「小鹏真是你心头的一块肉,就不知道你的心头肉还有没有旁人?」
  沈非君将视线转了回来,瞧著凤鸣祥慢吞吞地吃著厨子新作的点心。
  「这点心,真好吃。」凤鸣祥叹息:「天水庄虽不缺钱用,要请个厨子也非难事,但沧元一向务实,只要不太难吃,他是不会随意换下咱们庄中的厨子,现在,多亏莫遥生,莫名其妙的,这大雪楼的厨子就变成天水庄的了。」
  沈非君望著她,低语:「他的脑袋,是石头。」
  「是石头,那才好。」凤鸣祥微笑道:「我听不飞提过,他这个四师兄上山学武,本是为了强健体魄,後来与你相识生情,决意与你共度白首之盟,便以两袋黄金讨价还价,让他师父点头放他下山,对不对?」
  沈非君思及当年的回忆,唇边带笑:「他家,是大户人家,他的爹十足的大户性子,以为有钱就是一切。」
  「那莫遥生呢?」
  「他是天生的侠情,完全不像商人之子,待人极为宽容又给三分情,他也很聪明,不易教人欺骗。」反倒是她,有时冲动了点。
  「哦,原来如此啊……」凤鸣祥倾上前,温笑,「那,你想不想知道沧元对他的评语?」
  「余沧元?也对,他也算跟莫遥生相处几日了,应可看出几分性子来。」
  「沧元说他——财大气粗。」
  沈非君讶异望著凤鸣祥。
  後者慢慢地摇著扇子,温声说道:「同是商家,沧元自然会有几分注意。莫遥生在北方,自他爹死後,继承他家所有的生意,将他家族里其他有心要霸位的人全压得死死的,任谁也不敢吭声。沧元听过一些传言,说新任当家财大气粗,不过那是在还未见过莫遥生之前。」
  沈非君忍下满腹的疑问,目不转睛地望著她,知她还有下文。
  「见过他之後,沧元说他心机深沉,需防。」
  「那必是余沧元看错了。」沈非君摇摇头:「他心思缜密,却不深沉,他视金银财宝如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他适合当个侠客——」
  「你说的是十年前的莫遥生,还是十年後的莫遥生?」凤鸣祥打断她的话,投下她从未深想过的一句话。
  沈非君微微一楞。
  凤鸣祥见状,再补上一句,道:「人会变,你会变,难道他就不会变吗?」
  这句话如雷炸在她的心里,让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人会变,她不得不变,那麽他呢?
  他也变了?
  十年来,藏在她心里深处无法见人的温柔男子已经成了不回头的记忆了吗?
  「是他……」好不容易嘴唇动了,说出来的话又哑又轻,不得不清了喉咙,才再低语:「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不飞说的。」凤鸣祥叹了口气:「绣娘,每个人都有属於自己的秘密,我知你心中长久以来一直有个秘密不敢说出来,我却不知是什麽。我也早当你夫婿死了……在我还不知他四师兄就是你相公时,曾听不飞提过他四师兄的事,那一年……是我十三岁左右,而你十六吧?他说,那一年他原要一块下山喝四师兄的喜酒,不料被其他师兄恶意遗弃在山上,其他师兄都去喝了这杯喜酒,亲眼见到了新娘子,唯独他没有。这就是你处处避开风大朋他们,却敢面对不飞的主要原因吧?你这招可绝,存心断得乾乾净净,若是这一回莫遥生没有在大云楼巧遇你,你是不是打算就以寡妇的身分守寡终生?」
  「我……」
  「娘!」
  沈非君回头,看见不知何时跑上来的沈小鹏捧著一把满满的花,几乎盖住了他的小身体。
  「娘,这给你!」
  「咦咦?」满把的花香扑鼻,沈非君感动得眼眶含泪。「小鹏送我花呢……呜呜,小鹏,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送娘花……娘好感动喔!」
  沈小鹏别扭地红了脸,叫道:「我又不是只送你!鸣祥,你也有!」
  凤鸣祥瞧他塞给自己一束花,讶笑:「小鹏,你年纪小小,倒开始懂得讨好姑娘家了。」
  「鸣祥,你若愿意抛弃莫不飞,等我长大的话,我可以天天送你花。」
  「对啊对啊,小鹏说得对,鸣祥,我家的小鹏最可靠了,你看他眉清目秀,将来长大……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对不对?啊,鸣祥,你不知我一直梦想我当婆婆、你当我媳妇的,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虽说莫不飞也算不错,可是还是我家小鹏最好,将来是疼妻丈夫,是不是?」
  沈小鹏用力点点头。
  像被逼婚的凤鸣祥轻笑出声,望著沈小鹏认真的眼,说道:「小鹏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
  「比喜欢你娘还要喜欢吗?」
  沈小鹏闻言,一楞。他娘在身後,他要怎麽答?答说虽喜欢呜祥,但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娘啊。
  凤鸣祥见他一脸为难,笑道:「小鹏知道我一向与你娘交情很好,就算是婆媳,你娘也不会受欺负,对不对?」
  「真的吗?」沈非君吃惊地瞪著他发红的耳根:「小鹏,你是为了娘吗?」
  「才没有……啊!」他一时不察,惨遭偷袭,整个小身体被他娘从身後紧紧搂住。这娘,也够厉害,抱著一堆花,还能有空间偷袭他。「娘,不要抱了啦,就是你老当著鸣祥的面抱我,鸣祥才会一直当我是小孩!」
  「呜,娘感动嘛!」
  「你的感动太廉价了啦……好啦好啦,别哭啦,你的眼泪都让我头发湿了,我待会还要上余叔叔那里呢,别让我被他笑!」可恶!他这娘,不管真哭假哭,就是算定了他没辙。
  凤鸣祥见沈非君抹去眼泪,仍是紧紧抱著沈小鹏软软的身体。她寻思了一会儿,说道:「非君,你一点好奇都没有吗?好奇莫遥生的脸是怎麽了?」
  沈小鹏的身体略为僵硬,听见他娘迟疑了下,才问:「我第一次瞧见他,就觉得奇怪,他脸原是无伤的,怎麽多了那麽多道淡肉色的小疤?後来,瞧久了习惯了,也就当他是在打斗中伤的。」
  「是打斗伤的。」凤鸣祥说道:「那是有一阵子他绝望到成天酗酒时,在外头被人打的。他能保住命,全仗他几个师兄弟下山照顾他,连他的家人都不敢靠近他。自你一事之後,他温和的脾气有了遽变,谁若惹到他,那不是拳打脚踢可以了事,甚至他将当初碎言碎语伤你之人,全给赶出了莫家,不准他们再回去。」
  沈小鹏闻言,心里百味杂陈,垂下眼,忽觉他娘搂著他身体的力量缩紧了,他的小手轻轻握住他娘的手。
  「那……那……」沈非君一连说了几个「那」字,却没有下文,眼泪倒是又开始淋起沈小鹏可怜的头顶。
  也亏凤鸣祥习惯与她说话的方式,温声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多前我义爹的事?」见非君讶异望著自己,知道这件事她十分不愿再提,尤其众人皆有默契不在小鹏面前提起。她看了沈小鹏一眼,继续说道:「我知道不飞心中一直有个芥蒂,他很气自己没在三年多前遇见义爹……莫遥生也是。你告诉他了,是不是?」
  「不告诉他,他岂会轻易放弃?」
  「他的反应跟不飞一样。」凤鸣祥有趣地笑道:「不飞的功夫不弱,若真与我义爹打起来,连我都不敢说谁强谁弱,至於莫遥生……」
  「你义爹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打死。」沈非君承认道。
  「正是。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他们的想法,这是我们的事,理当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就算是他在义爹未死之前与我相遇,我该要做的事,还是会自己去做。」
  沈非君闻言,思量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是。」她从不曾想过要依赖谁来对付鸣祥她义爹,她只知自己不下手,小鹏就没有未来;即使小鹏他爹在场,她还是会亲自出手。
  「那,人会变,但有些事却永远不变,再来几次都不会变……非君,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变了、他变了,那再重新开始,不也是你俩的另一条路子吗?」
  凤鸣祥的话重重打在她的心头,让沈非君头晕目眩起来。
  重新再来?
  二十六岁的沈非君与二十五岁的莫遥生?
  重新再来!重新再来……有这可能吗?
  「我……我……」她脑袋一片混乱,心里却开始有了小小的芽种。要重新再来,谈何容易?年少的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把爱情交给一个少年,现在她的心境却足足老了十年,何况她还有小鹏……明知彼此的个性差距太多,但是,凤鸣祥的一句话,让她原本不得不死的心违背了自己的理智,悄悄地又燃起希望。
  「娘……」
  「娘想去休息,好好想想……」沈非君松开了沈小鹏,摇摇欲坠地站起来。
  沈小鹏立刻转身瞧见她一脸苍白,但泪却忘了流。他望进她的眼眸,他娘的心……在挣扎了,他知道。
  「那,小鹏去找余叔叔了。娘,你自已小心。」
  等目送沈非君离开後,他才微恼地瞪向凤鸣祥。
  「是他们派你来当说客的?」
  凤鸣祥微微一笑:「你娘心里一直有人,你是知道,而且,你知道他是谁了。」
  沈小鹏默不作声。
  「小鹏,三年多前的那一天,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他惊讶地望向她。「鸣祥,你……」
  「果然看见了啊……那时你才七岁多,你娘瞒著你也是为你好,诓骗我义爹得急病而死,怕你提早看见了世间丑陋的一面。」
  「我从不觉得鸣祥你义爹的死,算什麽丑陋!他死了最好,你自由了、余叔叔自由了,娘也自由了,我唯一恨的,就是我的年纪不够大,我没有足够的机智跟力量一块杀死你义爹。」沈小鹏红了眼,气道:「当爹的,都没个好人!」
  哎啊,这该不会也是他讨厌莫遥生的原因之一吧?凤鸣祥这暗暗叫苦,显然她义爹的威胁无穷,就算绣娘千防万防,也让他影响到了小鹏。
  「那,不打紧。」她挤出温笑:「你想做什麽,我也不多管,可你要有心理准备,莫遥生他的性子虽变,但有一项特质不变,就是他的毅力,他已打算长居天水庄了。」
  「我猜也是。」
  「这点性子跟你也很像。」
  沈小鹏立刻抬眼瞪她。
  「喔喔,好,我不说我不说。一切顺其自然发展,绣娘要怎麽做,我绝不干涉;你若要我帮忙,我也绝不拒绝。」
  「啊?鸣祥,你的意思是……」
  凤鸣祥难得露出真心的笑,向他眨了眨眼。「听说你娘当初离家是受不了莫家大户人家的规矩,他家人口众多,嘴碎又杂,自然对自幼孤儿出身、後又没钱没势的绣娘诸多挑剔;听说,当初他家人还跟绣娘说,新婚过後几月要再为他纳妾呢。」
  沈小鹏大叫:「他有了我娘,还要其他女人?」随即脑袋不算笨地立刻想到一点:「是娘告诉你的?」
  「非也。是风大朋跟六师弟说的。那纳妾之事还是风大朋偷听到的。」
  「那……那他真纳了?」他干嘛心里吊个桶子七上八下的?
  「听沧元说,他家中的确有个老婆了。」
  「有老婆了还敢惹我娘?」可恶!那臭男人!亏他刚才还有一点点心软。
  「他老婆没在家里,现在在天水庄里呢。」
  「什麽?」他脑袋极快,讶道:「鸣祥,你是说,他说有老婆,老婆指的是我娘?那万一他永远也没遇到我娘呢?就这样一辈子让他妻子的位子悬著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凤鸣祥笑道:「现在啊,我只知道他想要你娘,又不敢乱来。我知道他十年来不怎麽好过,不过你娘也非日日在享福啊,如今他身後有几个狗头军师在撑腰,自然我们要站在绣娘这边才是,才不致让她人单势孤嘛。」
  沈小鹏垂下眼思考。最後,才不合他现在年龄地用力叹了口气——
  「鸣祥,我不明白。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只有娘了,我努力努力地长大,我想要保护娘,想要保有现在的一切,让大家永远都不变;只要我努力,我相信这一切不会变的……可是,为什麽它还是变了呢?岁月在走,也带走了我的愿望,我却无能为力。就算我不变,其它的……仍然变了,那我不变又有何用?」
  午後的微风带著淡淡的春意,勾起浓浓的花香。她怀里的花束五彩缤纷的,走在天水庄里,路过的丫鬟向她福身的同时,都忍不住瞧上她一眼。
  有什麽好看的呢?这是可爱到让她发抖的小鹏送的花,她们的眼神却像是什麽男人送的……
  「也对,小鹏一向不送我这种女人家的玩意。」而她在天水庄里也不爱招人注意,思及此,她随手招来一个丫鬟,将花束交给她,让她先行送回房。
  「夫人,莫公子他现下在‘数月庭’呢。」丫鬟临走前低声说了一句。
  「莫公子?」莫名地跟她提莫遥生做什麽?难道她们都知道了?她胀红脸,摇头:「不不,是我多想了。她说的应是莫不飞,莫不飞在找我吗?」
  该不会是为了莫遥生的事吧?
  「我都人老珠黄了,他却不放弃,不是怪人是什麽?」她嘀嘀咕咕的,双脚却很没志气地往数月庭走去。
  才来到数月庭,她就瞧见拱门後熟悉的身影,她心一跳,直觉地、完全没有细想地隐身在拱门後的树下。
  她的心直跳著,她连连深呼吸几次,才敢悄悄地从门後探出一双眼。
  他整个人是侧著的,双臂环胸像在看什麽,又像在考虑些什麽。天水庄等於是她的家,她自知他看著的是小花园……咦咦?那是谁?怎麽她没瞧过?
  沈非君讶异地瞧著一名年轻貌美的姑娘从另一头悄悄地接近莫遥生。
  喂喂,他不会没有听见她的足音吧?那姑娘脚下声音大到几乎可以吓死人了……她瞠目,瞪著那小姑娘从他身後用力抱住他。
  她立刻缩回眼,呆呆地贴在门後。
  太……太过分了吧?
  光天化日之下,男盗女娼……还不至於那麽严重,但……但……她咬牙切齿,方才那一幕深深烙在她的脑海。
  她的心,还是直跳的,却多了一股忿怒。
  「我在忿怒什麽?」她忿想到:「那姑娘瞧起来不过二十,男人嘛,自然爱吃嫩食……不对不对,就算他爱吃都不关我的事,我在想什麽……糟,别气别气,再气,我就老得更快,可以当小鹏的奶奶了!」她的双手用力抚平自己狰狞的表情,暗暗地吸氧、吐气。
  他还说,想要她?呸,她就觉得怪,她明明都是徐娘半老了,依他的外貌,岂会再要她?
  心里有一股小小的火焰,怎麽灭也减不掉,最後,她终於忍不住「好奇心」,又从门後偷偷探出一双眼。
  这一次却连个背影也没瞧见,她知他们不是离开,就是走进死角让她瞧不见,她不死心,暗暗搬运来一块大石头,小心地踩在上头,籍著树荫之便,从高墙上露出一双偷窥的眼。
  那花心的莫遥生正与貌美的小姑娘说话,不过他是背对著她,不知他表情如何。她踮起脚尖,偷看到那小姑娘一脸的爱慕……她的牙关紧紧咬住。是啊是啊,怎会不爱慕?他人生得好看,脾气又好,家中又有钱,不爱慕才有鬼呢!
  她见那貌美姑娘双手搭上前,肯定是摸到了他哪里,像要埋进他怀里。沈非君暗气得头晕脑胀,慢慢将身子缩回墙下。
  「可恶!这人……以前以为他是个木头儿、一块大石头,现在才发现他脑袋多开通!鸣祥说得没错,他是变了……」她忖思道,努力地用双手再拉平自己的脸。「我要保持微笑,他也不可能独身一辈子,会有想要的姑娘,那是……很当然的事,我理当恭喜他……呜……可恶,我在哭什麽?不不,我不是为他而哭,我只是有点……感伤,是啊,还有喜极而泣,恭喜他找著了心上人,呜呜呜……」
  她在墙头下暗自饮泣了一阵,终於熬不住内心复杂的思绪,又悄悄地攀著墙,再露眼偷窥。
  还没锁住他的身影,就听见巨响。她定睛一看,看见那貌美的小姑娘跌坐在地,显然十分狼狈,她心里微愕,不知事情为何突然急转而下?
  「是那姑娘跌倒了吗?他武功再不济,也不会任人在他眼前出了岔……」她又见那姑娘哭著跑开,心里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她瞧莫遥生连头也不回地走回小花园前,又开始沉思起来。那花园里的花有什麽稀奇,由得他如此专注?
  「究竟是什麽奇花,让他连个花容月貌的姑娘都看不上眼?」她自言自语道。她可不记得他有这嗜好……或者,这又是他「变」的地方?一个男人对花有兴趣?
  「非君?」莫遥生耳尖,立刻循声望去,惊讶地看见高墙上的半张脸。
  沈非君一时僵硬,只能呆呆地与他互瞪。
  良久之後,他才迟疑问道:「你……在那儿做什麽?」非君不是会偷窥之人,还是因为她「变」了?变成一个偷偷摸摸之人?
  「我……我……」她一脸心虚,见他往外走来,她立刻跳下垫脚的石头。
  「非君,小心!」莫遥生明知她安全无虞,仍是跨大前一步,让她跳下时直接跳进他的怀里。
  他的视线落在那块垫脚石上,奇怪问道:「你在上头……你怎麽哭啦?」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又拍她的背又抹她的眼泪。女人像泪坛,从她身上一而再地见识到了!
  「我……呜呜……」不哭不行,她找不到理由嘛。「呜呜……」
  莫遥生见她愈哭愈多、愈哭脸愈红,他心一急,脱口道:「你不哭,要我干什麽都好。」
  「那你放开我。」她委屈地说道。
  莫遥生暗暗叹了口气,放开手。
  「好吧,沈夫人,你说什麽我都照做。」
  「你……你叫我什麽?」她颤声问道。
  莫遥生见她颊湿,眼里却不再掉出泪来,心里惊奇她的厉害,但他不动声色,仍照实说道:「其实,我想了很久……」他慢慢踱进数月庭里,暗喜她尾随进来。
  「你……想了很久?想什麽?」想她终是人老珠黄了,所以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啊,她没有用!她不是正希望他离去,让她跟小鹏过著孤儿寡母的日子吗?现下,她在紧张什麽?
  他喊她沈夫人,要划清界线,她最是欢喜才对!
  「我……」眼角偷觎她一眼,看她目不转睛地望著自己。莫遥生才柔声说道:「我在想……对了,沈夫人,你喜欢金子吗?」
  「金子?」
  「方才我一直站在这里,你也是看见了……对了,刚刚你躲在墙後是在……咦,别哭别哭,你怎麽又哭了?」她的眼泪真是来去自如。
  「呜呜……」沈非君用力吸吸鼻子,巧妙地转开话题,细声说道:「是人,怎麽不会喜欢金子呢?没有它,生活难过,三餐不饱。」
  「那你是喜欢金子甚於花了?」
  「花?」
  「我在考虑,追求一个姑娘该用什麽手段?」
  「追求一个姑娘?你想追求谁?刚才那姑娘?也对,那姑娘貌美如花,你自然是想要追求她了。」她想痛哭一番,呜,她真是「喜极而泣」,呜呜。
  莫遥生有些失笑,目不转睛地望著她,答道:「那姑娘叫什麽,我都不清楚。」
  「不清楚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
  一股酸味蔓延开来,莫遥生呆了一下,暗喜心头,连忙解释道:「她的长相我连瞧也没有细瞧,她说她曾在她爹经营的布庄见过我,这一次随她爹来天水庄与余沧元谈事,正好瞧见我。我名下合作的布庄何其多,怎会记得她?我除了你,还会追求谁呢?」
  他要追求她?她是不是错过了什麽没有细听?
  见她有些疑惑,他跨前一步,接近她一点点,柔声说道:「非君,我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他真想重新开始?
  「那日你在马车上说的一切,我反覆思量。你说你变了,我何尝不是?但我对你的情意始终不变,哪怕你变得人老珠黄、哪怕你是世间的罪人,我都不会改变。不,你别说话——」他的手掌轻轻压住她的嘴,哑声道:「你不是我,怎能代我说话?怎能知我内心所有的一切?你不会知道当我瞧见你还活生生地在这世上时,我有多狂喜;你不是我,不会知道这十年来我内心充满绝望又希望的感觉。」
  沈非君张大眼,望著他那一双深情款款的黑眸。
  他见她似乎有些动容,继续说道:「你说,你变了,所以我爱的并非是现在的沈非君。那麽,我若重新追求你、重新了解你,也重新让你喜欢我这个莫遥生,你是不是愿意许我终生?」
  沈非君一时哑口,脑中纷乱,心中又怨又喜,见黑影渐渐罩在自己的脸上,她竟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你知道我朝思暮想了多久?」
  他的声音极柔,响在她的耳畔,像是迷乱心智的魔音,动摇了她的意念,她的双眼根本离不开他含情脉脉的情眸;他慢慢地俯头,轻轻吻上她的凉唇……
  她的神智恍惚著、飘离著,她的身子被他搂住,无力地摊软在他怀里,鼻间是他的气味;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手、他的身体几乎完全控制了她,这些她都知道,却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
  他吸吮著她的唇瓣,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低喃:「非君,不要排斥我。只要你肯说声‘好’,我们就能彼此厮守终生。我俩原是相爱的人啊,为什麽会变成如此?你只要说句‘好’,我们就能再续前缘……」
  沈非君慢慢地合上眼,感觉他吻著自己的唇角,「好」这个字几乎顺从地要从嘴间滑落,忽地模糊的理智小小地飞窜了起来,她一惊,用尽力量地推开他。
  「非君!」他讶道。
  沈非君紧紧闭著眼,连退数步,直到贴上墙才停下来。她暗暗深呼吸,胡乱摸了下身子,发现衣衫尚算整齐,她恼道:「你诱惑我?」明明知她看不得他深情的眼,他偏让她沉在其中,根本是故意的!
  若不是自己突然闭上眼,岂不是就……岂不是就近上了一张床,生米再煮熟饭吗?这人……分明对她在耍心机!
  「我……」莫遥生叫道:「我对你是真心更意的!」
  「你连现在的我都不了解,算什麽真心真意?你将十六岁的沈非君硬套在我身上,对你我都不公平!」
  莫遥生咬了咬牙,道:「我说过我愿意重新追求你、了解你,直到你接纳我!」
  「这就是你说的重新追求?拿你自己来诱惑我?你明知我抗拒不了的,却又这样对我,这叫重新了解?」沈非君微侧耳,叫道:「你在靠近我?」
  莫遥生立刻停步,道:「你一定要怕我怕成这样吗?我……只是想要碰碰你,感受你的体温,让我自己有真实感,你活著的这真实感啊!」
  「过了这几天,你还没有真实感?」
  「这几天与十年相比,你说,这其间相差多少?我怎会有真实感?」
  沈非君原本恼他的行为,一听他语气里的悲伤,不由得动容,张开眼瞧他一脸深情。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十年音讯全无,对你来说很不公平……我也没有想到你真的会一等就等了十年,我曾经设想过你无数的反应,唯有等我这一项,那是我心中最不敢想的那麽理所当然;想了就是一种希望,想得愈理所当然,那绝望会更难承受。我也曾想过只要鸣祥她义爹一死,我就带著小鹏去偷偷瞧你;你若对我还有一点点情分,那我便心满意足,哪怕你家中已有妻儿……我我……」
  「我只有一个妻子!」
  沈非君红了眼,道:「我知道!但我仍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美了,我眼见鸣祥她们的变化,我告诉我自己绝不能变得像鸣祥她们一样猜忌极重、杀人不眨眼,小鹏只有我一个亲娘,我若变成她们那样,小鹏的心灵岂能健全成长?我不停地这样告诉自己,我在小鹏面前是一个娘,就要做好一个娘该做的,绝不让鸣祥她义爹改变我一丝一毫,绝不让小鹏的身心受到任何的影响,结果呢?我还是变了!鸣祥她义爹在世时,我没有出过天水庄一步,没有必要也绝不出我房门一步,我绝不会後悔这些年所作的一切!绝不认为它是一种虚度,就算……就算你我今生再无缘分,我也认了!所以……不要再让我抱著希望,好不好?」
  莫遥生虽略知她在天水庄的生活,也恨起那凤鸣祥她义爹的所作所为,但从未听她剖析过心中的感受。他看著现在的她,眼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十六岁的沈非君,那时的非君像活泼的小鸟,对於未知的世界充满渴望,多希望像她师父一样地在江湖中神气活现,到头来她的渴望不曾达成,反而把十年的光阴锁在一个不敢走出去的牢笼里。
  十年,说起来多简单,一眨眼就过,但真正过起来,那会有多痛苦,他不会不知道!
  「如果……」他闭了闭眼,声音又哑又轻,让她几乎听不清。「如果当年你没有生下咱们的儿子呢?」
  「如果没有小鹏,今天你就瞧不著我了。在我看见鸣祥她义爹的时候,就已经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了……不,我知我的功夫远不及他,自然称不上你死我活。」
  「是吗?」他喃喃道:「那我是该感谢我们的儿子了……」
  沈非君听他声音有些异样,耐不住心中的奇怪,勉强往他那一双可以迷昏她的双眼看去。
  她错愕了一会儿,脱口:「你在哭吗?」她用力眨了眨眼,瞧他眼眶微红。要哭,也是她哭吧?
  「你瞧见我眼泪掉出来了吗?」
  是没有,但,水雾弥漫他那一双魔眼……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知道吗?还是,他在为自已哭?她叹了口气,低语:「都过去了。」
  「我们还没过去。」
  她瞪著他。「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过咱们重新开始。」
  「重新爬上床吗?」她一见他脸皮微红,就知他心中曾动过这念头。爬上了床,再怎麽算,也脱离不了是他女人的事实。这人,果然与当年有所不同了。
  莫遥生知道她精明许多,咬了咬牙,放弃了捷径,说道:「好,你不允,我绝不碰你。除非你亲口说声:‘愿与我厮守终生’,否则我待你,犹如世间一般男子追求心上人,凡事循著规矩来,绝不逾矩。」
  这表示……他们彼此之间会清清白白地交往?连小手也不牵一个?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沈非君听得一楞一楞,心中摇摆不定。
  莫遥生往前一步,柔声说:「十六岁的沈非君与十五岁的莫遥生,曾经相恋相爱过;现在,二十六岁的沈非君与二十五岁的莫遥生,再相恋相爱没有什麽好稀奇的,这只表示咱们跟一般人不同,能够彼此再爱上第二次……」他的目光微微闪了下,在语气里适时地加进让人心软的调子:「何况,我从来没有拿小鹏是咱俩儿子来威胁你或者说服你,对不对?」
  这倒是。不过他是正人君子,她也不曾想过他会拿小鹏来压她,思及此,她的心又有些偏向他了。见他慢慢接近自己,她虽皱眉,却不抗拒。
  「连碰也不会碰?」她问道。她心里的雀跃是为什麽?仿佛回到十六岁那样的心情,那样的自由。
  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承诺道:「我绝不‘主动’碰你。」
  沈非君目不转睛地望著他柔情的眼,心里直跳著,有些些的兴奋,这种感觉像是把她藏在内心深处不曾变过的情意重新翻出来、重新再燃烧。
  「所以,答应我,好吗?给我们一个机会,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别让我再虚度十年了。」顿了顿,他微笑地拱拳说道:「我叫莫遥生,家住北方,不知有幸知姑娘芳名?」
  他含情脉脉地锁著她的眼眸。他的话极轻,气息却从他嘴里轻轻喷到她的脸上。她的神智又开始模糊了,眼角观到他果然信守承诺,将双手放於身後,连碰她都不碰。
  像十几岁的纯情恋爱吗?她迷乱地想道,在明白她的性子後,他真的仍会将情意留在她身上吗?就算她不像当年一样单纯、就算她已经变得连自己半夜都会惊醒的性子,怀疑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只是梦……他都能够一并接受吗?
  他的眼睛在诉说无尽的情,让她心动、心软,心猿意马、心痒难耐,等到她发现唇间温温热热的,麻酥的感觉像电击窜过她的身子後,她才拉回一点神智,看见他正吻著她——
  他不是说绝不主动碰她吗……主动?
  她暗暗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又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主动亲著他;她的双臂甚至已经举在半空,要搂住他的颈子……
  她慢慢地放下踮起的脚尖。
  「非君?」
  不要再看他的眼、不要再看他的眼!她气恼地告诉自己。好个莫遥生,竟然对她耍这种招数!
  他的确不动,连头也没有俯下,全是用那一双勾她魂的眼在拼命放情意,让她不由自主地迷恋,让她不由自主地摇身变成那个主动的人,而他却是被动。
  好个莫遥生!
  原来,鸣祥说他也变得极多,便是指此。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正人君子了,他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纵然是为了得到她,但,但心里一股气就是闷著,让她好後悔自已为何没有办法抵抗他的魅力?
  可恶,什麽连手也不碰地纯情追求!害她感动得要死,他根本还是抱著只要一上床,万事都没有问题的想法。
  「非君?」他的声音放得更柔。
  不能看他的眼睛、不能听他的声音,她沈非君岂能让他这麽简单地就骗去了身子?就算她人老珠黄了,也不想这麽快就跳上他的床,然後不得不时时刻刻想著他到底爱不爱现在的自己!
  「我……」她满面通红、垂著眼,低语:「你说真要重新追求我?」
  「就算你有心刁难我千百次,我也绝不放弃你。」
  这,可是你说的。
  「那……除非我答允,否则你绝不碰我?」
  「我绝不‘主动’碰你。」
  她眯起眼,瞪著地上的落叶,轻声说:「我对你绝不是无情……你……我……」她的语气有些害羞,让莫遥生一时楞住,心生怜惜起来。「那我想从现在开始……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你要去哪儿?」
  她抬起眼,向他微微一笑:「我去厨房拿些点心过来,我想了解你这十年来的生活,你说重新开始的嘛。」要耍美人计,她也会,虽然是有点老,但她每天对镜揽照,还知道怎麽笑不会露出皱纹来。
  莫遥生呆呆地看著她成熟的笑颜,失了一会儿神,才掩不住惊喜道:「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真心真意地笑著!」
  沈非君微微羞涩起来,向他福了福身子。
  「我去去就来。」走了几步,忽转身对他说道:「奴家沈非君,家住天水庄,还有一子名叫小鹏。」
  语毕,她笑著轻步离开数月庭。
  他俊美的脸庞充满喜悦。
  「这表示她接受我的追求了?」快步追出拱门,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拐了一个弯,消失了身影,他才喜不自禁地走回数月庭内。「今天是我自从知道她没死之後,最快乐的时候了!」
  她若无心无情,绝不会答允他的追求,虽然他方才是有点小失败,但能博得她一笑,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就算花我一辈子的时间,我也要让她明白我不会改变我的爱。」他高兴地来回走著。
  只要她给他机会,让他能天天见到她,就算守著礼教规矩,他也不在乎了!只是他的商人本色告诉他,明明有近路可走,何必绕了个大圈子?何况她本就是他的妻,碰她、亲她,都是他渴求的,偏她心像石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渴望。
  等了一会儿,等不著她回来,莫遥生来回走到拱门前看了又看。
  「奇怪了,需要这麽久吗?不,我不能离开,万一错身了,她以为我只是嘴上说说,要再让她给机会,那是难上加难了,再等等吧。」
  一柱香後——
  他瞪著小花园,目光连离都没有离开过,整个身体已经从来回走著,到僵住不动了。
  「不,她不骗人,非君从不骗人,准是厨子忘了弄点心,她就快来了,我得等她。」
  二注香後——
  已近黄昏,他的身形如石,仍在小花园前不曾移过。
  一片落叶,慢慢从他身後飘啊飘地落到地面上。
  他眯起眼,双拳紧握。
  入夜——
  数月庭内传来诡异的大笑声。
  「那是乌鸦在叫,还是人在笑?」远处路经的丫鬟结伴而行,紧张得直打哆嗦。
  「快走快走!沈夫人不是说了吗?要咱们别接近这庭,她说白天见到有白影在里头飘!肯定是鬼在叫!」两人连忙奔逃。
  莫遥生慢慢地抬起头,见到刚换上的夜色,眼透冷意,冷笑道:「我们总算开始重新了解了。原来,你不只变得哭哭啼啼,你还能拿美色来骗我,面不改色地说谎呢!」连他都骗,他的心好痛啊!
  但,往好处想,这也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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