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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独倾君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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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大隋
  什么叫命运?天命难改,那么预知何用?芸娘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她不肯逃,他只有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
  无数的夜里充满悔恨,只能任由那些梦—一灵验。就算将她绑走,也胜过留她下来。他不怕她恨他,只怕她死啊。
  但始终没有掳她逃走,因为太了解她会想尽办法再回来。
  无法改变命运,那么,让他拥有预知的能力又有什么用处?
  阴煌子惨白着脸,跄跌地走进庭院。院内依稀是去年他第一次瞧见天仙般的护国天女的模样。
  木柴散落地上,斧头搁在一旁,他的好朋友……他自认为的好朋友独孤玄半垂住黑眸,坐在阶梯上,像在沉思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注意到独孤玄今天换上了白衫,看起来斯文又干净。如果他记得没错,他这个好朋友因为天女虚弱的体质,而不愿意穿黑穿白讨晦气。
  他清了清喉咙,张嘴试了好几回,才从喉中挤出话来——
  “天女她……她走了。”一夜的呕血挣扎,终究是走了。
  独孤玄连动也没动一下,坐姿依旧没有变化。阴煌子担忧地上前——
  “独孤兄,你不要太伤心。是人,终究得走到尽头的,天女她……只是早走了一些年而已。”他柔声说道。
  死皮赖脸相处这一年来,他不会看不出这个兄弟心中的情意。
  只是天女并非凡人,上天该收她的时候,谁也留不住。所以就连去年他见到天女的刹那动了心,也在最短的时间拉回自己的理智。
  天女,是谁都碰不得的。现在,死者已矣,他只关心从此心无所依的独孤玄。
  “等办完了天女的丧事,不如……不如你随我云游四海,四处散心,过几年再回来吧,”阴煌子自始至终都像在自言自语,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以往不觉得,此时此刻竟感到庭院阴冷得吓人。是因为天女不在了吗?老实说,他阴煌子从未爱过人,不知道爱人有多苦,他只知自己的天地里只有书,只想要将大隋天女的传奇流传百世。书未完,人已死,心里虽有懊恼,却更担心他这个闷到极点的兄弟。
  他又安慰了好几句,直到辞穷了、嘴干了、舌快抽搐了,仍不见独孤玄反应一下。若不是他眼神清明,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发狂了。
  夕阳西沉,微光钻进黑暗之中,庭院昏暗得没有点起油灯来。一阵冷风袭来,让阴煌子打了个哆嗦,眼角终于瞥到他有动静了。
  “天黑了吗?”独孤玄格外清醒,望着四周的天色。
  “是……是啊。”他大感有异。“你……你是否要去见天女遗容最后一面?”他试探地问。
  他微偏着头沉思了下。“是啊,我是该见她最后一面。”他反身走进自己屋内,在阴煌子还来不及惊讶的情况下又走出来,身上配住他护身的长剑。
  “你先回去吧。”
  “不……不不!”太怪异了,阴煌子警觉地说道:“我陪你一块去。”
  独孤玄微微一笑,没有反对地往湖面楼阁走去。
  沿途是哀泣的家仆、丫环。天女之死尚未传遍朝野,所以来祭拜的人极少,尤其人了夜,愈近楼阁,几乎没有人烟。
  也许是王辅贤想让女儿死后的几个时辰之内,安静地归天,便摒除了下人。
  湖面起了薄薄的雾,寒气十足的逼人,阴煌子在几乎瞧不仔细独孤玄的面容之下,听见他说道:
  “以前,我的天地里只有芸娘,但在过去一年里,你让我了解到同性之间的兄弟情。”
  阴煌子微微胀红脸,不好意思地说道:“那是我们有缘。”是真的有缘,第一次从书里抬起眼睛去注意人,天女是第一个,而独孤玄则为其二。
  只是从来没有听过独孤玄好声好气地对他言语,一时之间微感不对劲。
  还没有摸清楚不对劲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就见独孤玄斥退最后一个丫环,走进楼阁之间。
  阁内的花园里有一具上等棺木。棺未封,女人的尸体躺在棺中,他的表情没有变,转身向阴煌子说道:
  “阴煌子,你可以走了。”
  “那么,你呢?”
  “我?”他的神智短暂地闪了一下,露出笑容道:“我留在这里。”
  阴煌子的头皮发麻了,心在狂跳。没有见过这个性子阴沉的兄弟这种笑法过,尤其现在是在死去的天女前啊。
  “我……我……”
  回去吧。你还有大好前程在等你呢。”
  是该回去,不回去,他的下场必定会很凄惨;不用预知能力,他自己也能隐约感觉到。他的双眼直视独孤玄,曾经听过旁人说这兄弟没有爹,家中只有娘,十三岁便被卖到太史府里……
  “我……”阴煌子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说道:“我留下,陪你。”
  独孤玄望着他的眼神一时迷惑了,随即又打起精神,笑道:“随你吧。”他走向棺木前,注视芸娘依旧雪白的脸庞。
  看起来就像睡住了一样。
  他伸出手,终于得偿所愿摸着她的眉、她合着的眼、她的鼻、她的唇。
  “有人近身棺木过了……”他喃喃自语,看着她眉间的朱砂痣。
  阴煌子微感惊讶,但仍答道:“先前我听下头的人说王大人带勇太子过来……”
  “不止……”独孤玄微笑道:“他以为让她下一世坠进凡尘,就不必再受今生之苦。”隐进朱砂痣的血不止一个人。“好个字文龙,你也滴血了吗?”
  他脑中的影像倒回,陆续看见字文龙、杨勇及杨广滴血在她的灵穴上。
  他们三个人都想像他一样索讨她的来世吗?人只有一个,四个男人,谁能追到来世得到她?
  长剑出鞘,听见有人倒抽口气;他抬起眼来,看见阴煌子盯着他,他忽露迷惑,道:
  “你还不走?”
  “我……我怎能走!独孤兄,你究竟要干什么?”
  独孤玄己没在听他的话了,剑锋划过手腕,一道血水立刻滑落,滴到芸娘眉间的朱砂痣,迅速隐去。
  “以吾之血,立下毒咒;以吾之命,换与天女王芸娘共处一世。”他说道。
  “独孤兄,你在做什么?天女已死,要如何共处一世?”
  “来世。”独孤玄说完,剑尖又快又狠地续划手腕,几可见骨!
  阴煌子骇极,一时腿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自己划成满身伤痕,每道伤日皆足以致命。
  “不……独孤兄……你何必……你何必自尽?天下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你留恋的地方啊!”
  独孤玄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仿佛在说他已不再留恋世间。
  “我以吾之血,立下毒咒,愿以生生世世遭焚烧之苦,愿以生生世世承受天女王芸娘之业障,愿在轮落之间蒙受火烧水浸之苦,只求来世与天女王芸娘相遇。”他的血滴答滴答地流着,很快蔓延到阴煌子的脚边。
  阴煌子吓得无法思考,见他点起火炬,终于挤出话来——
  “你这是于什么?你以为你下毒誓,就能如你所愿吗?你这个傻子!你只是个人而已,就算你流血流尽了,上天还是不会听见你的话……”他的话更然而止,因为瞧见独孤玄扯下他缚在额间的头巾。
  从来没有见过他拿下头巾的时候,现在才知道原因。
  他傻傻地望着独孤玄眉间的朱砂痣,缓缓回头再看王芸娘这一年来越发鲜红的红痣。
  “上天会听见我的话,因为这是我下的毒咒。”独孤玄轻讥道:“也只有这个时候,上天才会听见我的祈求,当我献上我的血肉时。”
  “原来……”难怪……难怪从来没有听过独孤玄向天女诉过衷情,原以为是他知天女不懂情爱,现在才知道他惮走……有血缘之人,愈看愈有几分相像……
  “我的天啊!”既然如此,那除了死去的护国天女外,还有一个有神眼的天人了?“你不能死啊!大隋的国运还要靠你去撑啊……”
  “为什么?”独孤玄的笑容没了,自言自语说道:“为什么?凭什么我得去撑一个即将结束的王朝?王芸娘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我该死的神眼最后看到了什么?看到来世我与她永远无法交集,只因在同一个年代里不需要两个天人!我不知这一世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是因为我的出生,才让她得多余而体弱多病,如风中残烛,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他血流过多,导致他极度昏眩,他勉强保持平衡,嘶哑说道:“既然是上天出的错,那么现在就该听我所言,允我所咒,我将我的命、我的血、我的骨送还天界,我的尸灰将与此地共存,堕进湖水之中,我愿在地府受尽火焚、水淹之苦,我只索一项:来世与天女王芸娘相遇!”
  阴煌子傻了眼,想要救他,却心知救他也已是枉然。
  他的心已死,即使留下命,仍旧留不住他的魂魄。
  脸上微湿,原来是泪。现在才发现自己真当他是亲兄弟一般的看待。
  “你……为什么不立个毒咒,祈求来世你们共偕白首?”他沙哑道。
  独孤玄淡淡地笑。“因为我的血肉只值这样。”停顿了一会儿,又道:“你快走吧,我要放火了,”
  “放……放火?”
  “我怕死后,有人再动手脚。”他的脸更显怨恨。“我更伯世人不让她安息。大隋国运岂是一女所能只手撑起?他们要延续国命得靠他们自己,不关她的事。”
  “人死须人土为安,王大人不会容许他人来打扰天女……”
  “他也只有一个人,抵得往天下千千万万愚昧的人们吗?”他厉声说道:“你再不走,我也不顾你了!”
  阴煌子迟疑了下,独孤玄当真不再理他,将火把丢进草丛里,像他的血一般迅速烧起。
  “什么神眼?什么天人?我这一生可从没为过一个人付出无私的大爱,唯一想要救的,却救不活,那还需要什么神眼?”他忿怨道,长剑一句,倒回划过他的朱砂痣。
  阴煌子倒抽口气!
  独孤玄目光灼灼地注视她的尸首,在他死前的最后一眼也只有她。
  “我愿来世你是个痴愚的人也罢,就是不要再当个无情无爱的天女;我愿来世当个以笑度日的快乐男子,不要再像我一般……来世,我呵护你、怜惜你,好不好?”他轻声说道。
  火舌钻上他的衣角,立刻燃上身。
  阴煌子大叫一声,想要冲上前扑火,却已是不及。独孤玄在火中气绝身亡,如他起誓,从这一世开始遭受火焚之苦。
  火舌窜来,爬上棺木。他再不走,也会烧死在这里。阴煌子依依不舍地再瞧一眼,马上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又冲回来,在火还没烧进王芸娘的尸首前,向她再膜拜。
  “小人阴煌子,无心冒犯,只盼能在往后岁月时以天女随身饰物供小人祭拜。”他站起,看见她手指上套住玉石做的指环,他拿下,原要揣在怀里,但怕弄丢,改套在尾指上,立刻奔出楼阁。远远地,就见到太史府里的家仆们跑过来。
  他吓了一跳,暗叫不妙,从反方向逃离。
  “是小姐的贵客!难道是他放的火?”有人尖叫:“来人啊,快抓住他!快灭火救小姐尸首啊!”
  哎呀!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遇见独孤玄这个浑帐……不不!他也算天人,怎敢冒犯?
  再者……阴煌子边逃边泪洒太史府,忆起过往总总,心里总是不忍这个兄弟就这样气绝身亡了。
  值得吗?值得吗?不停地问。他一向贪恋书中物,独孤玄的情感他真的没有办法理解,只知道……只知道……
  逃出了太史府,见到杨广的侍卫军正要进太史府查大火来源,府里的仆人匆匆忙忙跑出来,指着他尚沾着火星的背影,叫道:
  “就是他!他方才进了小姐的楼阁……”
  小厮的指控还没有机会说完,就听见侍卫军下达命令——
  “晋王爷有令,阴煌子试图烧毁护国天女尸首,立捕!”
  阴煌子双足不停地奔进小巷,后头的士兵在追,或者已经追上、或者已经被砍中,他都毫无知觉了,只知道用这双不曾努力过的双腿卖命地向前跑。
  心里也明白就算现在停下来解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至少还来不及让他们相信他的话,就会先遭人砍杀。
  好个晋王爷,必定是下达一个命令,不管是谁,只要是男人进了楼阁,就编派个罪名杀了来者。
  理由再简单不过,就像独孤兄一般,怕有心人再在天女身上动手脚,他怀疑连晋王爷都动了手脚……
  是他倒霉啊!可恶!
  独孤玄对天女的感情他是没办法理解,他只知道他从来没有亲兄弟,遇见独孤玄之后,有了兄长对弟弟一般的情感,心里也很明白今天就算为了独孤玄而死,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因为我们有缘嘛!”他不甘地大叫,听见后头的脚步愈来愈近。
  人都会死,可也要死得有价值,在死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留尸不留命;杀无赦!”
  我能逃过这一劫吗?能吗?能吗?他自问。逃过了,他要娶一大堆老婆回家啊!
  他的背顿感剧痛,双足仍不停,完美的一个跳跃,跳过街上的古井,闪了一下腰,暗骂自己平时不多运动一下,随即又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跑……
  ★        ★        ★
  也许在独孤玄的骨子里仍残存几分理智,所以深爱亲姐,却始终没有在身体上冒犯她,也从未产生过欲望。
  隔了数百年的沉淀,反而容易看透当年独孤玄复杂的心态。
  他对芸娘,几乎是纯粹精神上的爱恋——有爱、有怜惜,就是没有欲望。就算一生一世无法碰触,独孤玄也会心甘情愿而毫无怨言。
  而他……光听见水声,便心猿意马了。
  “你在叹气吗?”
  水声停了,身后不远处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他猜倘若他不答,她会当这里闹鬼了。
  胤玄用力叹了口气。“是啊。”
  “你……还是冒汗吗?”
  “如果你愿意让我下水的话……”
  她立刻打断他的渴望。“男女授受不亲,不可以。”
  “应正你我都已授受亲亲了,还在乎什么呢?”他抱怨道,但声量不大,只够让自己听见。他微微合上眼,靠在石头上,身体紧绷,唇畔却露出笑意来。
  京师郊外的小府邪,是他私有的。泰半时候,他住在离宫甚近的郡王府,或者与阿玛、额娘同住数日……忆起阿玛与额娘,他就头痛。
  今年正逢废皇太子之际,八贝勒人缘极好,已有亲王进言册立新太子之事,万岁爷心烦意乱得紧,就没空再管他的婚事。
  万岁爷不管,他的上头还有个阿玛跟额娘在烦他。是他不孝,是他对父母的情感极淡,时常看着阿玛与额娘,总有恍惚之感,像隔着浓雾看着他们的所言所行。
  事实上,自从复生后,每遇一个熟人,总觉得疏离了。
  他微哼一声,张开眼,忖思道:一个被废的皇太子,一个处心积虑想当大清皇帝的八贝勒,到头来,仍然摆脱不了权势的斗争。
  只要他小心点,将拈心护在臂里,避开他们,应就无事了吧?至于博尔济,他永远也不会逾矩。
  他的眼角瞥到右后方草丛有微弱的动静。他转过头,看见一条五指宽的青蛇在滑行,他连眼也没眨,拾了石头,对准蛇头狠狠砸去。
  他的天人福分用尽了,他知道。
  连最后的怜悯之心都没有了。在他因于地府中受尽火焚的无尽痛苦后,他还能怜悯谁?
  水声滑过他的心头,他直觉顺眼望去,瞧见裸露的美体半浸在泉中。
  淡白的月光投射在她乳白的胭体上,黑漆的长发直没入泉中,水打在她身上,激起无数的水珠。
  他的喉口不停地滚动,立刻将脸撤至一旁,忍不住,又将视线调回来,看着水珠由她细白的颈子滑至她浑圆洁白的乳房,再路经平坦的小腹……
  仿佛有一只可怕的手掌紧紧扭扯住他曾经受创过的胸口。
  他倒抽口气,引起她的注意。拈心抬起脸,骇叫:
  “啊!偷看!”
  他正站在冷泉旁,一条腿已跨进水中。他回过神,不知自己何时像个野兽一样,想要扑上去、想要撕扯她柔软的身子、想要……
  太多的欲望让他差点失去理智,他咽了咽口水,晃动有些混乱的脑子。不能移开视线,他就闭上眼费力地爬上去。
  心口的痛开始蔓延了。
  他还以为他好运到上苍停止了他的火焚之苦。
  虚弱地靠在石头旁,听到她跟着爬上岸,他咬牙从嘴缝里吐出:
  “别靠近我!”
  红雾在合上的眼眸里烧起,无止境的火焰从四周开始窜起,从皮肤里流出的汗化为一簇簇火花,开始在他皮肤表层烧灼;接住会烧进骨、烧进心肺,当他烧得一点也不剩时,他的知觉仍然在,然后牛头马面带着他走地府。
  这就是当日独孤玄的下场。
  这些他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必须履行他的毒咒,在地府里受尽火焚之苦,日日夜夜。
  她投胎,他才跟着转世。
  而从大隋到大清历经数百年,短暂的投胎不是阴错阳差的错身而过,就是神眼封起,让他平白错过机会。如今,这一世他权贵加身,死后复活后重回记忆,他的神眼也已开启,所有的时机都轮转到他身上,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世啊……
  可是,等他复生的那一刻起,灵魂中夹杂着独孤玄的思想与回忆,毒咒便再度开始重现了。
  这样的日子将永无止境,就算胤玄死了,还是会再回到地府里再被折磨。
  冰冷的气流从间滑进,一点一滴的,开始降温。
  他的耳从听见僻哩啪啦烧着肉的声音到水声……水声……
  可不能让拈心瞧见现在的他!
  好不容易亲近她的心防,若是吓坏她,要再接近势必又要再花一番工夫。
  他强力调整自己扭曲的面容,张开痛苦的双眸,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浪子的笑。笑容却僵化,盯着她的小脸放大。
  她身上随意包着放在石头上的披风,披风下当然……什么也没穿,因为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颈子都是湿的。她的指尖触在他腕间,认真地为他把脉。
  月光下,认真的小脸完全看不出来有芸娘的影子,而他的心口……充满了柔情。
  就算柔情溢过火焚之苦,他也不会感到讶异。
  她皱起眉头,为他。“你躁火过旺,吃两帖药就好……”脉象是这样告诉她的,但他痛苦的神色却像是热到痛不欲生。如果世上有人烧死之后还会有表情的,大概就是像他这样吧。
  简直吓得她惊惶失措。
  “你真的很热吗?”她小声问。
  “我热的绝不止一辈子这么久。”他虚弱地说,黑眸仍然锁住她的。“我以为一个女人最诱人的莫过于赤裸胴体,现在才知一个女人为男人所露出的神色最是惑人。”
  “你热到胡说八道了。”
  他想举起手抚平她打结的眉褶,无奈气力不足,她见状,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你的表情在告诉我,你真的在担心我。”他轻轻扯动嘴角以示笑,随即靠向石头,合上眼休息。“不碍事的,你快换上衣服吧。”
  他的呼吸不似先前的沉重,胸口却仍然有些发热。有一回,他被火烧得受不了,直奔进府用的人工湖泊,哪知道身体所浸的水化火,烧得更透。
  额头轻轻地被贴上,冰冰凉凉的,几乎要满足地叹口气。
  他又张眼,瞧见她的眉鼻近在咫尺,她的额靠在他额上。
  “我现在很凉。”她轻声说道,仍在担心他。“你常这样吗?”
  “偶尔,在我转过身的时候。”他自嘲道。
  “那么,你该给好一点的大夫看。”
  他望着她郁闷的圆眸,只要他的下颚微微扬起,就能佛过她的唇。
  他不得不承认,想要得到曾是天女之身的她,要付出的代价是难以形容的;毕竟在前世,他也是毁掉天女元神的罪首之一。
  “我这是心病,说过不碍事的。以后倘若有什么人想要自焚,就叫他尽管来找我吧,看了我,就知道自焚有多可怕。”
  “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什么自焚!”她微斥道。
  他的回忆恍恍惚惚地。“我身上的每一寸都出自于他们,可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感受到其他爹娘该对子女的;我这样做,是苦了点,却从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他微微眯眼,身上灼热交错着那年代自焚的痛,焦距渐凝在她脸上。他咧嘴笑了。“我还是不后悔,因为你是个凡人了。”
  “我不懂。”
  “不懂最好。”
  见他又合起眼来,拈心迟疑了下,将胸前的玉佩拿下来,改挂在他的胸前。
  “你这是什么?”他被惊动,又醒来。
  “是姐夫送我的。”她笑道:“是见面礼。可以保长命百岁的。”
  听是博尔济送的,胤玄差点要拿下,但眼角瞧她担忧无比,于是忍下冲动,决定稍后再丢也不迟。王佩呈不规则的状形,鲜翠之中有一丝血红,不像是普通玉铺买得到的。
  “他亲自送你的?”
  “嗯,姐夫说既然我跟着金大夫学诊尸,玉佩刚好能护我元神,不让小鬼窃了去。”
  他笑了一声。“博尔济看起来不像是迷信之人。”
  “姐夫确实不是啊。”
  可是博尔济却因担心她,而信了。胤玄没有说出口,也不打算说。在爱情的世界里,仁慈只会害了自己。
  “拈心,其实要保长命百岁……有一个方法比玉佩护身更实际。”
  她讶异。“你快说。”
  “这个秘密我只让你知道,你过来点……再过来点……”她再近时,他直接仰起下巴,舔着她的唇。
  她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他虚弱的脸让她不敢妄动,微恼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欺我。”
  “不是欺你,确实你比玉佩有用太多了。”他合上眼,喃喃道。
  火烧之感渐渐褪去,他有些困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
  她的掌心柔软清凉,气流涌进四肢百骸。
  起初,眉间微微的发热,他没有注意,只当是火焚尚未褪光,后来当剧痛袭进他的朱砂痣时,他猛然一张开眼。
  “胤玄?”
  她的声音像在千里远之外,他的眼前变了,变成未来。
  谁的未来?
  血溅红他的眼前,那表示有人要死了。他心里不甚在意,就算是死吧,人生谁无死……黄色的裙尾……博尔济……八贝勒,这两人会碰头,他不会意外。黄色的裙尾似乎是个女人……会是谁?拈心她姐姐?不,他可不打算认识她姐姐,不管她姐姐前世是谁,都不必再知道了……
  “胤玄?”
  不对,是拈心!
  血从拈心背后飞喷,溅满了他的长袍。
  “胤玄!”她高亢的声音拉回他的预知。
  他盯着她。
  “我扶你进屋。”她认真说道:“可是我要先穿衣服,你放开我的手。”
  他全然没有听见,脑海不停地重演方才的景象。
  如同在前世,他唯—一次预知了芙娘的未来,却只能眼睁睁目睹她的死亡。
  而这一回,他仍旧目睹了她未来的死亡。
  拈心拉不开他的手,没办法,只得紧紧系住披风,想要扶起他。
  他却死命地将她抱着,不顾她的披风一直往下滑。
  “就算再一次逆天而行,我也绝不让你再次在我眼前香消玉殒!”他咬牙起誓。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数日后。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
  拈心揉眼下床,咕哝道:“谁啊……”
  本想披上外衣的,但来人的敲法太过急切,她细白的脚丫子落地,忙着绕过屏风去开门。
  “这么晚了,是谁……”门开,庞大的身躯迎面倒下,惊吓震醒她的睡意,直觉伸出手要揽住,但他的重量让她支持不了,节节后退。
  “姐……姐夫,别压我,我快跌倒了!”
  博尔济费力撑开他的眼皮,勉强用最后一点力量站稳,靠着她一半的扶持,狼狈地倒向她床上。
  “你……以后没有问清楚,不准开门……知道吗?”他气若游丝地说。
  “不开门,姐夫你要怎么进来?”她疑惑道。见到他黑衫上湿答答的,她刚才扶住他时的手……沾满血,是他的。
  “别怕,你经历过的,不是吗?”博尔济注意到她的脸色与白色的单衣一样地苍白,不由得心生怜惜。
  想要搂着她安慰,却也心知就算他今天无病无痛无伤,也断然不敢碰她一下。
  “那……那不一样啊。”
  “哎!”他惋惜地叹道:“当年果然是你救了我。你先去穿上衣服吧,若是让别人瞧见了,有损你名节。”
  她迟疑了下,点头。抱起叠放好的衣服移往屏风后头。
  他缓缓合上眼,没有偷窥的打算。事实上,他也无力偷窥了,耳边传来布料细碎的摩擦声,当他费尽力气张开眼的时候,发现她已将长发扎起,利落地割开他胸前染血的黑衫。
  “我没有止痛的药,也没有烈酒。”她皱起眉,见到那一刀让他胸前的血肉翻起,她怀疑再割深一点就能瞧见他的心脏跳出来,看来他的伤势比起当年更严重。
  “没关系,我的如意算盘中没有安然无恙活下来这一项。”
  “姐夫会活下来的!”她强调道。
  “你在关心我吗,拈心?”虽然胸口剧烈的疼痛已转麻木,但他的视线仍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凝视她的半侧面。
  她搬来小凳子,将油灯移到上头,以便照亮他的伤口,却不知微弱的光打在她身上,在她身上形成淡黄的光晕。
  那让她像极……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是啊,打从一开始瞧见她,心里就有莫名的感受。不敢冒犯她,除了身份上的关系,尚有其它微妙的因素。
  宁保她的天真单纯,也不愿强拉她进红尘里,就让他在一旁默默地守住她,看住她到老死,便能……勉强地心满意足了。
  直到多罗的出现。
  “拈心当然关心姐夫。”
  “那么,多罗呢?”他忆起他因公事繁忙,隔了两天才回都统府。一回去就听下人窃窃私语,说她一夜未归,还是隔日多罗送她回府的。
  她皱起眉,没有注意他的问话。“要是姐姐在,就多了一个帮手了。”
  “别惊扰她。”
  她点头。“拈心明白。姐姐大病初愈,受不得惊吓的。”言下之意是以为他怕骇到俞拈喜而来到她这里求救。“我……对,还缺热水,姐夫,你忍住点,我马上去烧水。”
  不等他说话,匆忙地跑出房去。
  博尔济微合目,唇畔溢出苦笑。他连拈喜病了都不知情,伤重之余会来拈心这里……是出于直觉,甚至忘了她还懂得几分医术,他只是想……至少能见她最后一面。
  也许是因伤重,也许是因这是拈心的闺房,一时让他安下心来,伤口已麻痹,没有知觉,他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张开眼时,见到拈心正缠着线头。
  “姐夫,你醒啦?那可不好,我要缝伤口了呢。”她忙得满头大汗。
  “我不怕疼。”他沙嘎道。
  “胤玄说他也不怕疼,可上回他擦过木头屑,痛得哇哇大叫。”像个孩子一样的让人小心照顾,要她亲自照料,他才忍下来。
  当她没有警告,第一针缝在他的皮肉上时,博尔济发出低低的嗤鼻声,她以为他在痛,连忙安慰道:
  “我轻点,不痛不痛的。”
  “我忍得住。”他咬牙道。麻痹的感觉开始褪去,没有麻药,他确实开始感到自己像破布一样,每一针每一线缝在肉上头的痛感。
  汗从额间冒出,心里极端不齿多罗谚骗她的心态。
  “为什么你不去叫大夫?也不问我堂堂的都统为何三更半夜受了重伤?”
  拈心知他要藉着说话来减轻痛楚,只得分出一半的注意力,说道:“姐夫若要找大夫,就不会静悄悄地来我这里了,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闭目叹息。“是谁说你不懂世事的?”沉默半晌,忽脱口而出:“我是半个汉人。”
  “拈心也是。”
  是啊,他曾立誓不娶满人之女,也确实娶到一名汉女,却忽略了汉女何其多。“我的体内流着杂乱的血,父是满人,母是汉人,但我的心是属于汉人的。”他不感疼痛,轻声说道:“如同我身为都统,私底下却打着反清复明的主意。拈心,你懂什么叫反清复明吗?”
  拈心停顿一下,点头。“我懂。”
  “你却不惊讶。”
  “姐姐知情吗?”
  “不,整个都统府里除了我,现在只有你知情了。”如果她说溜嘴或有心告诉多罗,那么此命休矣。
  她皱眉。“你该让姐姐知道的。”
  博尔济怎能说——他不了解拈喜,如何信任她?
  “我明白你跟姐姐之间出了问题,可是姐姐她是个好人……”
  “你知道?”他精目倏张,灼灼望着她,“谁告诉你的?”那么,她知道他的心意了吗?
  “我不小心听到下头的人说的。”拈心小声说道:“如果姐夫真是怕生出的孩子会像我一样……”
  “如果我说,我另有所爱呢?”他打断她的揣测。
  她吃了一惊,差点落了针线,黑色的圆眸傻傻地望着他。
  “姐夫,你真的……”
  “是,我是真的另有所爱了。”他激烈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要娶姐姐……”她的眉头几呈八字眉,不解他的做法。
  “因为我在婚后才遇见她!我多懊恼,懊恼命运的捉弄!如果一生不遇她,便也罢了,为什么要往我娶妻之后才遇见她?你知道我多痛苦吗?只能看着她投向他的怀里,而自己只能默默地强忍着心痛!”
  她的圆眼里充满迷惑,没有注意到她正缝到尾端的伤口。
  “拈心,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他痛苦道:“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里只有反清复明。成家是为传承,每个男子迟早都该有的,我却没有料到原来人世间还有所谓的……爱。”而竟然还降临在自己头上!
  她的嘴半张一会儿,才小声说道:
  “满人、汉人,不都是人吗?”
  他怔了一会,才知道她指的是反清复明。“满清入关,强占我们的土地,强夺我们的妇女。朝中虽有汉官,却只是做做样子以安抚天下汉人。没错,都是人,却有了差别。”
  她抿着唇,想了下又道:“是人,本来就有差别。娘说,我跟姐姐的爷爷在大明朝末过得极苦,民不聊生,而现在我跟姐姐却有一碗饭可以吃。戒慎不会永远,不管对那一边而言。
  博尔济听她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番话来,想她一向与世无争又单纯,怎会了解人世间种种的不平,必是多罗扰乱她的看法。正要脱口,她又忽然转个话题,认真说道:“对姐姐很不公平。”
  两年多的相处让他跟上她的思绪。她的话题又转回原处了。
  “对我,又何尝公平了?”他微恼。
  “我心目中的姐夫是顶天立地的好人,当你娶了姐姐,就该明白不管将来遇见什么人,你对姐姐都有身为一个丈夫的责任。”她叹了口气,回过神剪掉线头,替他包扎起胸口的伤来。
  他没有吭声,等到她收拾得差不多后,才柔声问道:
  “我在你心目中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那么多罗呢?”
  一晚上尽听他提起胤玄,她粗线条的不觉有异,认真答道:
  “拈心没有仔细想过,只知道他有时让我觉得连心都痛了。”
  听到这个答案,他一径地苦笑。
  姐夫,你好好睡一觉吧。我真怕你会发起高烧来,你还有姐姐要照顾呢。”
  他闻言一凛。是啊,他是必须好好休养,今晚行刺八贝勒不成,明天京师必会闹得满城风雨。他着莫名其妙地死了,难保不会有人生疑。
  “拈心,你小心点,别让人发现我在这里。”
  “好。”
  这三生,得不到她的爱,起码得到她对姐夫的尊敬以及信任,他该知足了。
  他松了心神,任由自己缓缓沉进梦乡里,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忽然问道:
  “如果有下一辈子,拈心……你做我妻,好不好?”
  “不好。”她斩钉截铁地说。
  “即使没有你姐姐跟着转世?”
  拈心张口欲言,脑海浮现胤玄的脸,摇头。
  “我不喜欢预设下辈子。”再说,她心里总记挂住那个有点让人心疼的青年,如果他下一世还像现在一样,那么谁来照顾他呢?
  想要解释给姐夫听,却瞧见他已睡着。他像是十分的痛苦,也许是疼痛让他难受吧?
  她沉吟了会,躲到屏风后换下沾血的衣服,随即抱着血衣往厨房去,先烧了衣服,再转到姐姐那里告知一下。
  她希望姐姐亲自来照顾姐夫,不管姐夫心中所爱的人是谁,当他迎善良的姐姐过门后,就已经失去了爱其他人的资格。
  ★        ★        ★
  贝勒府。
  “血衣?”胤玄面不改色地笑说:“一个小厨房的血有可能是牲畜的血,八阿哥,您必定是误会了——”
  “误会?本王随从亲自跟着那黑衣人进入都统府中,虽然在府里跟丢了人,但后来在厨房瞧见一名少女烧衣,那衣服沾满了血,胤玄,你平日聪明,怎么在这点上倒糊涂了?”八贝勒胤稷按捺着脾气说道。
  再扮糊涂下去,这个生性多疑的八皇子怕连他也要怀疑上了,胤玄故作沉吟地点头。
  “八阿哥说得倒是。只是……会不会有可能是刺客暂藏匿在都统府里,而非都统府中之人?毕竟博尔济自封官以来,为京师百姓、为宫中做了不少事。”
  “他毕竟有一半汉人的血统。”胤稷阴沉道。
  胤玄没有试图再反驳他对汉人的极端歧视。“万岁爷不在京师,八阿哥打算怎么处理?”
  “哼,一点小事何必向皇阿玛提?本王自己处理就是。敢要刺杀本王,无疑是不想要自己的项上人头。”见胤玄不以为然,八贝勒勉强说道:“否则,你有什么看法?”
  二阿哥已被废太子之位,他早处心积虑拉拢身边亲王,而多罗郡王是皇阿玛除皇子外,跟前的红人,将来辅助新王是必然,若能拉拢他,胜算可说是大幅增加。
  胤玄状似思考,实则暗恼博尔济惹来的麻烦。
  “这,没有证据,总是……”
  “要证据还不简单?将那烧血衣的少女擒来,怕她会不说吗?若敢不说,就酷刑伺候,一天不说,一天割下她一块肉……胤玄,你怎么了?觉得不妥吗?”
  胤玄勉强挤出笑,道:“不过是贱命一条,哪来的不妥?”
  想都不必想博尔济重伤逃回都统府会逃向哪里,是少女,而非少妇。他半眯起眼,虽恼垂三更半夜博尔济擅闯拈心的闺房,但也无多余心思顾及这些,只得道:
  “只是,既然八阿哥不愿让皇上得知刺客之事,那么事情就得暗地来。您的权势何其大,要杀一个人不是难事,只是要好好思索番,毕竟人多嘴杂,要是有人传回宫中,让皇上知晓此事,那现在二阿哥被废之事……于您,可就点意义也没有了。”
  没有明说,但暗示他宫中皇子众多,眼见二阿哥被废,说不想当上皇太子的都是骗人,只要在眼下行差踏错一步,难保不会被其他阿哥的眼线发现,传到皇阿玛耳里。
  皇阿玛虽宠儿,却是十分公正之人,该赏就赏,该罚的也不会放过。
  八贝勒胤稷注视着民玄,心里已有底了。
  “那么,胤玄,你说该如何是好?”他有心将多罗郡王扯进这一场浑水之中,要他藉此忠于自己。不得不承认,在登上皇位之前,他要的不只是胤玄的势力,还有他的头脑。
  如果他不肯……
  “要我说,咱们可以试。”
  八贝勒大喜,知他此话表示忠于自己了。
  “试?”
  “虽然宁错杀一百,但也不能放过真正的刺客。咱们先出其不意地往都统府去,博尔济若真是刺客,必定重伤无法见客;倘若真不是,咱们多带点人手,暗地搜查,总会搜出那藏匿在都统府里的刺客。”他巧妙地将拈心摒除在外。
  八贝勒沉吟了下,道:“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至少在这当口,可不会传出本王草菅人命的传闻,让皇阿玛震怒……”
  胤玄的唇微微抿着。救了拈心的命,现在要赌的是,他要如何让八贝勒与拈心错开?
  ★        ★        ★
  都统府。
  “爷……老爷,有客来啦……”家仆匆匆奔到书斋门外喊道,没有进门。
  昨夜拈喜与拈心已将他搬到书斋,存心给人一切照常的感觉。
  拈心换着他的绷带,要张嘴,博尔济虚弱地摇头,放大声量说:
  “不见,打发他!”
  “可……可他们有令牌,其中一个是多罗郡王!”
  “多罗?难道被他发现?”怎么可能?昨晚刺杀八贝勒时,多罗并不在场。有令牌表示是宫中之人,陪他来的人会是谁?
  “姐夫,你不想见胤玄吗?”拈心绑好绷带之后,确定没有渗出血来,才帮他把衣服重新拉好。
  姐姐累了一晚,病才初愈,一大早便撑不了先回去休息了。
  “他是郡王,无故来都统府……说不着就是来抓我的。”他沉吟了会,朝门外说道:“去迎客吧,请他们来书斋吧。”
  拈心皱起眉。“我也待……”
  “不,你离开。”出于私心,不愿再增加她与多罗的会面,更重要的是他要保证她的安全。“你先回房,别再过来。”见她眼下细白的肌肤上全是疲累的阴影,他放柔声音又说:“你先别睡着,观望一番,若是这里起了骚动,你不要怕,先离开都统府,在外头待几天看看情势如何……当然,你得带着你姐姐一块走。”
  “姐夫……”
  “去去,记住,别再回书斋来,会惹得我不高兴。”
  她迟疑了下,心里扑通扑通跳住,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走向门,突然间又回来,抱起昨晚姐姐拿来的烈酒,当住博尔济面前摔破几瓶,酒滴飞溅到他的衣襟,甚至脸上,酒气也迅速扩散到整间房内。
  博尔济愣了一下,随即了解她的想法,大饮一口酒,然后将桌上的书册胡乱扫翻。
  “你快走吧。”
  “姐夫,你要小心。”
  他露出微笑,等她一离开,立刻痛得附牙咧嘴的。有时候怀疑极拈心是否真是单纯,竟能想出这个法子。
  其实,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了,只是他刺杀贝勒的罪名,会连累他的亲人,他不死命撑下来,拈心就算没有被牵连,将来谁有强大的羽翼可以遮护她?
  他甚至对多罗了解不深,如何能确保多罗对拈心的真心?
  “八阿哥,书斋到啦。瞧不出博尔济一个小小的都统,对于府中的设计建造倒有如此的品味。”胤玄的声音适时传进书斋内。
  博尔济一凛。是八贝勒胤稷亲自来了!
  他用力扭了自己的脸,让脸色不要有异样的惨白。
  门被推开,他大喊:
  “是哪个不要命来的,竟来打扰……八贝勒!”他惊骇说道,立刻撑起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要下跪。事实上,他不必装,胸口火辣的痛让他连走步路都难平稳。
  他的眼角瞥到多罗一进书斋,便暗自打量四周,像在找人。
  “哪儿来的酒味?”胤玄厉言说道:“你喝醉了?”
  “臣……不,奴才不敢!”他跪在地上,以满人的方式喊道。他痛恨这种奴才的身份,却不得不委曲求全。
  “喝醉了吗?”八贝勒微微眯起眼。“起来吧。”
  光是要爬起来,博尔济已是满头大汗,只得道:“奴才知罪,不敢起身。”
  “八贝勒叫你起来,还容得你说不?”胤玄忿怒地大步跨前,一把拉起了他。
  博尔济暗叫万幸,唯唯诺诺地道:“奴才不该喝酒误事……”
  “哦?误事?误了什么事?”八贝勒缓步走到他面前,目光直盯着他不放。“你也知道你误事了吗?”鼻间微微飘进酒味,来自于他身上的,甚至当他的嘴张开说话时,也闻到了酒味。
  博尔济确实喝了酒。
  “奴才……奴才……”流露一脸迷惘。“奴才因酒醉未上朝,必定是出了什么事,贝勒爷与郡王才会亲临奴才府里……”
  “哼,你也知道出了事?说!你因何事酒醉误事?”
  “我……奴才……奴才……”他又跪下,垂下目道:“奴才爱上一个姑娘,她……她许人了!”
  胤稷压根不信。“你是说,堂堂一个都统勇勤公,要一个女人要不到,所以借酒浇愁?”
  如果说先前博尔济的酒味让他信服,现在他可笑的理由让他再度起疑。
  “奴才已有一妻了。”
  “有妻不能再纳吗?本王除了嫡福晋外,其他福晋可不少。”
  “奴才……”他忆起拈心的话,叹道:“奴才对她有责任。而奴才心爱的女人……若为侧房,是委屈她了。”
  “所以你将她让给人了?”
  “不是让。”他激动地反驳:“她苦也爱我,我万万不放手,偏偏她视我……视我为一个兄长,要我如何启口,要我如何说我爱慕她数年之久,不求她回报,只要她永远待在我身边,哪怕……那怕要我受尽焚烧之苦,我也甘之如饴!”
  八贝勒显然被他激烈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他的样子不似装模作样,反而十分悲苦,难道真是误会了他?
  “什么焚烧之苦?”胤玄淡淡地说:“这种话可别许得太早。就算你愿受尽苦难得到她,你也无法将她放在第一位,无法给她至福,那又是何必呢?”
  博尔济的眼皮跳动了下。多罗的话句句刺进他的心头深处。他可以爱拈心一辈子,但却无法抛下反清复明的责任。
  光是刺杀一个八贝勒,就已经是惹祸上身,随时祸及她了,她跟着他还有什么好下场?
  但……多罗就不同了。
  他微微抬起脸,望进胤玄深邃的眸子里,良久,他才恍惚地低语:
  “你说得没错。”
  八贝勒顿觉莫名其妙,夹在中间像听着一堆哑谜。
  他喝道:“本王管你爱上哪个女人!昨晚本王差点被刺客所杀……”
  “什么!”
  “哼,不巧得紧,本王的武士追随而来,正巧看见他逃进都统府里。博尔济,难道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吗?”
  “怎么可能?奴才昨天下朝之后就回府,若有人擅闯,奴才必会发现……啊,对了,奴才咋晚喝醉,不妙!莫非那刺客仍藏在府中?”他惊讶万分,摆明就是将刺客认定为外来者。
  正因太过惊讶了,所以才引起他的怀疑。胤稷眯起眼,突然说道:“说到昨晚,本王想起一件事。”
  胤玄听他语气有异,暗叫不好,连忙插嘴道:
  “既然博尔济也知情了,八阿哥不如公开搜寻……”
  “哼,搜自然是要搜的,但本王知道这府里有内奸。昨夜有名丫头拿住血衣去焚烧,她必定知道刺客是谁。博尔济,快把你府里的女人全召到花厅,连你的妻子也一块。”胤玄与博尔济心里暗惊。“茶……茶……茶送来了。”细微的声音听不真切,只知是女声。胤玄与博尔济闻声,互对看一眼,心脏刹那停摆,不由自主地同时望向门口。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九章

 

  门槛前站着翠绿衣服的少女,是服侍拈喜的丫头如儿。
  胤玄暗松了口气,博尔济则几乎虚脱得要昏过去了。
  “茶……”
  “没个大小,见了八贝勒与郡王,还不下跪!”他斥道。
  如儿立刻捧着托盘在门槛前跪下磕头。
  “起来吧。”胤玄力持声音平稳。“一个丫头没见过皇亲贵族是应该,把茶放下就出去。”
  “是……”如儿发抖地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桌前,眼睛不停地瞄住自己的主子下跪于人,“夫人说……说她大病中,无法陪老爷见客,请来客见谅……”
  “这里也有你这贱民说话的份儿吗?”八贝勒恼说。
  胤玄立刻道:
  “八阿哥,先别动怒。丫头,你说昨晚博尔济在哪儿?”
  “老爷……老爷……”如儿跟著跪下,颤声说道:“老爷昨晚一直待在书斋里,不停地喝酒。夫人与小姐劝他,他也不理……”
  “小姐?”八贝勒起疑道:“你家老爷有姊妹?”
  “不不!是夫人的妹妹跟著过来,她……她脑子有问题!”如儿脱口道,换来博尔济的瞪视。
  “哦?你是说愚蠢的白痴?”
  “是啊,连夫人也受不了!出外都要人照顾,昨天晚上,夫人劝老爷不要再喝,原以为小姐在旁应该没事,一回头见小姐也喝醉了,让夫人好生恼着,要奴婢背着小姐回房,夫人一早病情又加重,所以……”她叹了口气。
  胤玄隐藏他的微笑。能照顾得了拈心这么多年而一直未出问题,俞拈喜确实是个聪明人,聪明到他还是不想要去见她、猜测她的前世。
  他望进博尔济的眼里,告诉他就算没有爱情,俞拈喜也当真适合当一个都统之妻。
  博尔济别开眼,微恼,但也松了口气。想必是拈心跑到拈喜那里,而拈喜要她手下最聪慧的一个丫头来演一场戏,保他三人。
  “白痴吗?本工可没见过呢。”八贝勒语出惊人的:“不知怎么的,本王真想见见她,去将她带来……”
  胤玄顿觉袍内背脊湿透,开口道:
  “八阿哥,您要见,可别将我算在内。我是不见白痴儿的,要是传染给我,我可对不起阿玛跟额娘。”
  胤稷奇异地瞪著他。“你这什么话,可没听过白痴儿会传染的。”身为皇子,皇阿玛教给他们的学识让他对胤玄的说法嗤之以鼻。
  胤玄耸耸肩。“那可不一定,我可要防得仔仔细细。几年前我已经死里逃生过一回了,我可不要过几天醒来发现自己痴呆了,您要见她,行,我先到外头等着吧。”
  “等等!”胤玄的排斥让他有些不确定。天下之大,难保他的所知所闻不会出意外,他是要当皇上的命,怎能让一个白痴儿来打断他的梦?“算了,一个白痴有什么好见的!不见了不见了!博尔济,去将你府里所有的丫环给带出来……”迟疑了下,心里仍残存怀疑。“你起来。”
  博尔济在暗松口气之余,费尽力气站起来。
  “奴才遵命。”
  “那还不快去!”他故意用力在博尔济胸前推了一掌。
  那一掌正中他的伤,痛得他差点失了神智,他险些站不稳,胤玄上前也当着八贝勒的面故意打了他胸口一掌,那一掌看似用力,却仅用指头将他往后一推,让他倒坐在椅中。
  “不像话!”
  正要编个辞让俞拈喜的丫头去召集,忽闻外头八贝勒的随从叫道:“贝勒爷儿,找到了!刺客藏在柴房之中!”
  博尔济立刻震回所有的神智,转向如儿。
  如儿一脸茫然。
  尔稷阴邪地笑了一下。“这下本王倒要见见他怎生的逃法?”
  “八阿哥,这一回必要擒住他!”胤玄立刻奔出门外。
  八贝勒胤稷点头,一时忘了博尔济,跟着追出去。
  博尔济呆了一下,喃道:“哪儿来的刺客?”忆起拈心,转向如儿问道:“小姐与夫人呢?”“她们待在房里,等老爷摆脱来客。”
  ★        ★        ★
  天……天啊!
  这条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要顶下这样的差事呢?
  他的命……好苦好苦啊!
  眼泪一落下,便随风飞溅。
  蒙着口鼻的黑衣人完美的一个跳跃,飞跃过不矮的树丛,继续狂奔。
  “再逃也没有用了,刺客!”
  刺什么客啊!
  他只是一个被许多华丽扇子买下的可怜人而已啊!
  怪只怪他太贪恋那一把把可以让自己变得更俊俏的美扇……啤!现在想想,自己不用扇子也同样的潇洒啊,昨天他不是才摸到一个卖豆腐的小姑娘的小手吗?
  为什么?为什么?
  他好像跑了两辈子一样,双腿累到几乎跑不动了。
  如果命运注定他得跳得跑,才能保住生命的话,为什么上苍不赐给他一双飞毛腿呢?
  他哀号,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其实自己心知肚明,扇子不是主因,多罗郡王愿让他知道他是如何的死而复生,愿让他记录下来,甚至卖到大街小巷,流传百世,这些也还不是诱惑他来帮忙的主因,而是……他对多罗郡王一眼就很中意,总觉得不帮他,自己会内疚一辈子。
  “那种感觉就像是前辈子曾是兄弟,所以今生在第一眼里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他……”随即斥责自己这个念头,他可是受住传教士的熏陶呢,虽然老是打瞌睡,好歹也算是上帝的半个子民。
  背后忽然有东西狠狠地击中他,让他一阵疼痛,但无暇顾及了,他望着已经超越肉体的极限,努力地往前跑。
  “好个厉害人物,他能往哪儿跑呢?前头就是湖,他死定了!”胤玄的声音传来,让他知道自己没有跑错。
  湖泊在望,他不考虑,直接闭气跃进湖中。
  追逐的脚步停下。胤稷望着湖,冷笑:
  “本王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还不下去逮人!”
  “等等!”胤玄阻止武士跳湖。“何必麻烦?湖就这么点大,皆在咱们的视线之范围内。只要他浮出水面,便在掌握中。”
  “这倒是。哼,除非他是鱼……不,他是鱼也不成了,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是蛟龙在湖中也难以活存了。”
  他们耐心地等了一会,见到湖面某点渐渐泛红,先是黑色的衣角,随即整个人浮上水面上。
  “还不快捞!”
  黑衣人捞起来了,却是尸体。他的背是暗器所伤,正中央的是胤玄的匕首。
  “死了?”八贝勒抿嘴想了下。“把头砍下来,送到博尔济那里,给我试试他,若真不是,也要他给本王查出来这尸体的身家!”
  胤玄抓住机会说道:
  “那就交给我吧。”
  八贝勒打量他一下,点头。“也好。”向武士们说道:“敢伤本王就要付出代价,把这无头的尸体切成二十八块,丢给野狗吃了!”
  胤玄始终面不改色,一直等到人都离去之后,再以靴尖勾起草丛之间的一条线,线的尾端没入湖中。
  未久,一名黑衣人从湖里悄悄冒起,露出一颗头,大口喘气,不忘问道:
  “安全了?”
  “安全了,你出来吧。”
  黑衣人手脚并用地爬出来,背上还嵌住不同的暗器,一上陆地,见到一颗头颅滚在胤玄的脚边,他吓了一跳,差点又掉进湖里。
  “都死了还砍下头?”好狠的人。
  “宫廷之中唯一养不出来的就是善良的人。”胤玄淡淡说道。
  黑衣人拉下面中,正是杨承文。
  “你……也不是个好人吗?”
  “我像吗?”胤玄轻笑一声,放下一半的心,却又害怕长久待在京师之中,迟早会出乱子。“一个人在京师,要永远避开,不太可能。”
  杨承文不明就里,直觉答道:“那就离开京师啊!”
  他一怔。“离开京师?”离开皇上、离开阿玛额娘,离开……他所有的权势?
  “反正大清国土这么大,哪里不能安身?再不然,去邻近的暹罗国也行啊,那里的美女听说又黑又有味儿……”
  “是啊,我不是舍不掉这些。”他喃喃道。只是要怎么脱离京师?在宫中,每一场勾心斗角都让他费尽心神,却不是他想要的。
  他心中想要的只有一个。
  “喂,你要走,可别忘了我啦!”杨承文脱下黑衣,拿下挡在背后的大铁片。铁背上嵌住暗器跟匕首。“喏,匕首还你。现在我才觉得不对劲,万一打在我的头上,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没法救我了。你也真够狠,竟然拿我命去赌。”
  胤玄没有应声。事实上,他确实在赌,是有点内疚,但起码保住拈心的安全。
  “我会补偿你。”
  “那最好。”杨承文咧嘴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我潜在水底,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生的畅快……当然在湖里差点闷死,但总觉得好像终于安全无恙地跑到终点。”他的眼角瞄到那颗头,拍住胸膛道:“幸好我没有他的下场。”无头人多惨啊。
  “那只是具尸体。”从金大夫那里偷来的最新鲜的尸体。
  ★        ★        ★
  “胤……胤玄?”门后偷偷探出张脸,小声叫道。
  他抬眼见她,目光放柔。
  “我差点以为你在躲我了。”
  “姐夫说我暂且不要与你见面,才能保住大家的性命。”
  他走向她,有点不悦道:
  “好个博尔济,还不死心,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藉口诓你。”方才与胤稷的智斗还不觉怎样,直到见了她,才觉疲累万分。
  他轻轻将她的身子搂进怀里。
  “姐夫也不算骗我。我跟姐姐原以为你们去追刺客,现在你一人折了回来……”她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白皙的小脸,没打算告诉她他拎了一颗头去见博尔济,只问道:“你确定博尔济当真不是刺客吗?”
  心虚立刻浮现她脸上。“当……当然不是。”
  “哎,幸亏没让你见八贝勒,不然博尔济的命真要让你给害死了。”
  她微微脸红,不知该不该问他此话何意,是不是发现了姐夫的秘密。
  红晕让她的脸色好多了。
  “你照顾了你姐夫一整夜?”
  “嗯,跟姐姐在一块照顾。”
  “哦?”胤玄赞许笑道:“是你找你姐姐一块的吗?这才对,虽是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但毕竟男女之别,大半夜的,不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损你名节。”注意到她瞪着他,他的笑颜改得好赖皮。“我不一样!我是例外啊!”
  “例外?”
  “我可以这样……”趁她不备,在她颊上亲一下。“你姐夫可不行,我又可以这样……”他又作势欲亲她的额间,她立刻伸手来挡,他改向她失明的左眼轻轻吻住。
  “大……大庭广众的……”她结结巴巴,想要东张西望,却让他固定住脸。
  “哟,我的拈心也懂得害躁了!”他注视她的左眼良久,轻轻遮住她的左眼。“我一直不知道失去左眼视力的滋味。告诉我,拈心,你的右眼里看到全部的我吗?”
  他的语气又怜惜又似乎哀伤,她点头,安抚他说:
  “看得见,我看得见全部的你。就算看不见,没关系,我多转点脸就能看到左眼会看到的东西了。”
  “可是……”他迟疑一下,脱口问道:“现在你只是一个平凡人,你……快乐吗?”
  她皱了下眉头,直觉他又多愁善感起来。“我当然快乐啊,以前我有姐姐,后来多了姐夫疼我,现在还有……还有你,我觉得现在就很好了。”
  他目不转睛地,沙哑问道:
  “真的?就算你永远是个普通人?”
  她用力点头。“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啊。姐姐说,太多的幸福是会遭天炉的。”
  “你姐姐真聪明。”
  “是啊,她一直想见见你……啊,对啊,这里离姐姐的楼宇不远,我带你去……”
  “不了。”他不想见俞拈喜。“我是单身男子,她是已婚妇人,不妥。”见她似懂非懂,他宁愿她永远像现在的单纯直率。
  只要看着她,就觉得满身污泥被洗尽,就算再来一次火焚之苦,他也受得住了。
  “拈心,你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曾经成为尸体的人?”他脱口问道,等他发觉时,已是屏住呼吸在等待。
  但愿有更多的时间让他花尽心思得到她的心。天知道让她爱他是他毕生的愿望,可他打算想尽办法脱离京师,他有预测等万岁爷回来,便是指婚的时候。
  而接下来一年内会有一连串的太子之位的争斗,他留下,怕他们迟早发现她。
  “拈心?”
  “我……我……”白皙的粉颊窜上深色的红,她垂下脸,低声说道:“你是郡王,我配不上的。”
  他的心跳,停了。
  还太早了吗?
  “那……那我若是一个平常人呢?不是郡王,只是一个平凡人,当一个平凡人的妻子,你愿意吗?”他小心地问,再度给自己一点希望。
  “好。”
  她的声音几乎消失在空气之中,若不细听,真要错过了。
  他盯着她,一直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觉得有些不安,抬起脸望他。胤玄才咧开嘴大笑,狂喜地将她狠狠地抱离地面。
  “拈心!拈心!我终于等到了!那表示你心中有我,是不?”他等了多久啊!还以为会永无止境地等下去呢。
  会是梦吗?或者,等一张开眼,发现自己还是独孤玄,还是待在地府里受着火焚、等着投胎的死魂?
  美梦易醒,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差点跳出喉咙,连忙放下她,认真再问:
  “拈心,你再说一次,你是真心真意要嫁给我?”
  她点头。“嫁给你。”
  “因为你……爱我?”
  “嗯,我喜欢你,我想疼你……我爱你。”她羞涩地鼓起勇气道:“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不会再露出一种很寂寞的表情,她想要怜惜他、疼他,想要……想要跟他生活。不可否认的,姐姐跟姐夫再亲,依旧是照顾她的角色,而他却确切地打破她的世界,相互需要,让她……很想要与他在一块。
  “我……没有白费。”他的声音泄露出激动,将她的脸紧紧压在他心口上。“我心脏跳动也不是假的,拈心。拈心,我想要得到你,想要得都快发狂了,我是在作梦吗?或者等我醒来,会发现自己只是痛晕了过去,会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只能远远看着你的少年,或者阎王要我受的不止火焚之苦,还让我南柯一梦,那将是我最大的惩罚,毕竟我毁了一个天女……哎呀,好痛!你拧我的脸?”直到痛感传来,才发现她毫不客气地扭住他的脸皮。
  什么时候,他的拈心变得这么粗暴?
  她皱眉。“你不是说你在作梦吗?我让你感觉一下啊。”
  “你……你真是会切人我话中重点啊。”他苦笑,脸颊火辣辣的,想必肿得可怕。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可是我……我很不爱你这样。”她流露出难掩的怜惜又懊恼,努力地解释:“我跟不上你的想法,你不是尸体,不要老露出尸体的表情,也不要老想着一些……让你很不舒服的事。”“尸体会有表情吗?”他喃喃道,眉目化柔,哑声说道:“你说不想就不想吧,愚蠢的人才会不停地回首。”
  他搂着她沉浸在一时的喜悦之中,忽而脑海闪过一个模糊的景象,他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双臂微微缩紧。
  “拈心,明几个你就十九了吧?”
  “嗯,姐姐说,十九过生辰不太好,今年只要做几样拿手菜。姐姐很会做梅饼呢,我最爱吃的就是这个,你……你也要来吗?”
  他沉吟一下,不信任俞拈喜能护她过大劫。“拈心,叫你姐姐别做了,我晚上来接你。”
  “接我?又是半夜?”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迟早要嫁我。你姐夫这两天势必要忙着应付八贝勒,而你姐姐大病初愈,为你祝贺还有明年,是不?”
  她想了一下。“嗯。”
  “别让博尔济发现。”他知她心有疑惑,补充道:“别烦住他了。”
  “好。”
  胤玄暂时安下一颗心。至少,只要博尔济不出现,他预知里的梦就不会实践。
  前世他保不了她过十九,这一世他一定会做到。
  顺着拱门后是花园长型的花园沿判着小楼宇,博尔济就站在楼宇的转弯处,望住她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他的神色复杂难辨,不由自主地抚住他发痛挖空的胸口。
  是在那一夜吧,当她救了他,缝起他胸口的伤痕时,便连带的挖走他的心,所以注定了他的心永远是空的。
  ★        ★        ★
  入夜之后,敲起二更天,小马车停在都统府后门。
  拈心带了件披风,拎起食盒,轻巧地往后门走。出了后门,见到熟悉的马车,她笑着上前,却见车夫露出熟悉的脸。
  “啊……”是胤玄。
  “差不多二更天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明天了。”他自言自语,向她露出个笑。“我可不打算让车夫跟着,你上来吧。”一把拉她上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你穿上披风,将脸罩住。”
  “好。”她乖乖穿上披风,把脸罩了个大半。
  胤玄这才驾起马车,缓缓走进黑暗之中。
  “咱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旁人都找不着的地方。”他看了她怀里的食盒一眼,笑道:“你下厨?”
  她摇摇头。“我下厨的功夫不好,老实说,我认为我切尸的动作比切菜利落许多。”
  胤玄暗暗好笑,忆起金大夫提过她是他一生之中所收最认真的不成材弟子,她切尸的功夫好不到哪里去,更别谈是下厨了。
  “这是姐姐做的。”
  “哦?你还是告诉她了吗?”
  罩在阴影中的脸泛红。“我没打算告诉姐姐的,可是下午我陪着她说话时,她觉得我的情绪不太对劲,所以……所以……
  所以就逼问她了吗?显然俞拈喜这个女人可以不在乎她的丈夫如何让她守活寡,却十足在意她的亲妹。“这不能怪你,别让你姐夫知道就是。”
  “我没让他知道。姐姐又做了梅饼,她说虽然无缘见到你,但是你一定会喜欢吃梅饼的。”
  “我确实喜欢。”胤玄忽觉毛骨悚然。或者,真该找一日见见俞拈喜,确定她究竟是谁。
  “你真的不喜欢姐夫吗?他人很好……”
  他立刻打断她的话:“我可不打算在你十九生辰时,去聊一个我不感兴趣的男人。”
  她瞪了他一眼,但仍是闭嘴不言。
  好一阵子,空荡的大街只有马蹄跟车轮交错的声音,但声量不大,是他特意不引人注意的。
  他像在沉思,从侧面望去,俊朗的面容有些担忧。
  “你若有头发,说不定有另一番长相呢。一她脱口道,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怔了一下,摸摸自己的长辫。“我是有头发啊。”
  “不不,我是指你这里。”她好玩地轻拍一下他的半光头。她可从来不敢拍姐夫的头。“我在照顾姐夫时,翻了下书斋里的画集,发现只有大清剃了半颗头,其他朝代的人都有头发,满满的。”
  他有一阵子的茫然。有没有头发对她来说很重要吗?即便是光头,他也不在意啊。大隋时他确实……有满满的头发,却无法得到她;现在他的头是光了一点,但并无损对她强烈的狂爱,也没有失去俊美的皮相。
  没有吧?
  “是不是光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摇摇头。“不会,我习惯了,只是有点好奇。”朝他一笑。“如果大清律例也规定女人刹一半的头发呢?”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想像她的头皮少了一截头发。“那么在离开京师之前,我必会求皇上收回成命。”
  说完随即轻笑出声,不知自己为何跟她胡思乱想起来,但无疑地,这让他暂忘了之前的担忧。
  “哪个世代都好吧。”他柔声说道:“就算是男人女人都裸体,就算是男女光头,就算是剥去了肉体而活,只要我的神智仍在,就永远不会忘了你。”
  “没有了身体,可就见不着人了。”她咕哝道,左眼忽然有些疼痛。
  “怎么了?眼在痛?”见她揉左眼,他有些不安。算算时辰,应差不多刚过子时的一半。
  “一点点,有些发痒……那是什么?”
  “闭上眼睛!”他以为她的左眼看到了什么。
  “不,不是……我好像听见什么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拈心,你一定是太敏感了。”他是练家子,连他都听不见的声音,她为何会听见?
  “有……”她转过身要看后方,他连忙扶着她的腰,以免她掉出去。“我明明听见……”
  “进来点,别让你自己暴露危险之中!”他厉声说道,屏住气息想要让眉间的朱砂痣发挥它预知的能力。
  等了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他咬住牙。“该死的!”不必等预知了,连他都听见身后有马在追来。
  若是路过的,让出一条路也就罢了,马蹄声显示不止一匹。
  未出京师,不可能是盗贼明目张胆的。
  他喝道:“抓紧我,拈心,不要放开。”等到她紧紧抱着他之后,他用力拉动僵绳,加快速度往城门外奔驰。
  不用预知能力,直觉地,就能感受到莫名熟悉的恐惧感。庞大的恐惧感连他死时都没有遇过,甚至敢笃定身为胤玄的日子里,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恐惧。
  那么,就是独孤玄经历过了。
  会是什么让那个不怕死的少年拥有这种恐惧?
  不必想,也知道答案了!
  他的脸色惨白,在夜色里格外可怕。
  他的五爪紧紧地嵌进她的腰间,确定这一回不会无故脱离他的护卫。
  “……好痛……”她呻吟。
  他没有听见,一径地驾车奔驰,深深的恐惧攫住他所有的知觉,因为——身后追来的人,是拈心的催命符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十章

 

  出了城门,身后的马蹄愈来愈近,他略一沉吟,叫道:
  “拈心,抓紧!”他用力一踏车板,抱着她直接跃上马背,马鞭先往马与车衔接处挥去,随即一抽马身,黑马立刻奔前。
  “小心点!”他在风中喊道:“坐好,别让你自己暴露在我之外。”她娇小的身子完全隐藏在他的身体前。
  “胤玄……”
  “没事的!”身后不会是博尔济。若是他,他不会这么地感到莫名的恐惧,仿佛一停下来,就等于宣告了拈心的死期。
  出了京师,不知狂奔了多久,骑下黑马已呈疲态。胤玄暗暗恼火,今晚挑的马是匹老马,禁不起长程的折腾,他低头望着她强忍惊煌的小脸,沉声问道:
  “拈心,懂不懂骑马?”
  她摇摇头,更加抱紧他的腰。“不懂,我不懂。”姐夫曾教过她几次,但如果告诉他,他会不会抛下她,让她独自逃命去?
  逃命?这两个字深刻地划过心口,仿佛许久以前曾有人要她逃命,她不逃,那人……那人在她的遗体前自焚……
  不对,不对!死了的人怎能看见东西?她还是活生生的人,哪来的遗体?左眼隐隐又剧痛起来。
  “混帐东西!”胤玄怒响,前头林子忽然冒出人来,胯下坐骑一时受惊,前蹄扬起,她惊叫,半个身子滑离他,他当机立断,弃马保她,紧抱着滚下地。
  滚下地,他没有回头,抱着她连翻了好几滚,盼能远离惊惶的马匹。
  “拈心,伤了吗?”他叫道。
  “没有……没有。”左眼仿佛在流血,眼里所见景象都是红雾一片。不敢告诉他,怕分了他的心。
  他拉着她起来,见到前后的蒙面客逼近。他一手拉拈心至身后,一手持住扇柄,冷眼凝望为首蒙面人的双眸。
  他冷笑:“要钱?”心凉了一半。论心机,终究还是比不过八贝勒吗?
  蒙面人指向拈心。
  “哦?那就是要人了?那可不行,她是本王的人。席尔达,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瞒着你主子在京师外郊劫人!”
  为首的蒙面人愣了一下,拉下面中,露出一张方正的脸。“郡王,奴才奉令擒杀刺客,并没有瞒着贝勒爷儿。”
  “刺客?刺客不是早上在湖里捞起来了吗?”
  “还有同党。”席尔达眯起眼望着躲在胤玄身后的少女。“她正是我前日发现烧血衣的同党!”
  “胡扯!你是说本王的女人意欲刺杀八阿哥,是在暗示什么?暗示本王也是刺客之一吗?你好大的胆子啊!”胤玄面露怒气,心里却知不动手,怕她难逃生天了。
  若是派其他人来,还有余地可谈。八贝勒算得妥当,派死忠又不知变通的席尔达来。
  “你这奴才打一开始就跟踪本王?”
  “奴才不知郡主会夜去都统府。贝勒爷原就要奴才夜探都统府,必要寻出那名少女,她若不肯吐实,当场格杀,若见相似女子,也杀。”
  身后的拈心在颤抖,他以为她在害怕,安抚地握紧她的小手,却发现她的手极冰。
  “你可知要擒她,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奴才只知贝勒爷的命令不能不从。”
  “好个席尔达!你是说就算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其他阿哥或亲王,只要你主子一声令下,就算是要你赔尽九族,也会毫不留情的动手?”
  席尔达没有吭声。
  不吭声在预料之中。他只见过席尔达一次,还是八贝勒来不及斥退,错身而见,从此记住此人的眼。
  是八贝勒养的死士。
  敢闯都统府杀人又不怕被发现,那表示八贝勒已有牺牲席尔达的打算,而他甚至敢断言八贝勒没有事先告知他、与他商议,是开始起了怀疑。
  “我再怎么斗,也斗不过他天性里的多疑。”胤玄叹了口气,随即拉出拈心,注意到她脸色异样。“好吧,你带走她吧,本王的女人多的是,倒也不缺这一个,就做个顺水人情,让……”话才到一半,瞧见席尔达正专注倾听,他又勾回她的腰,直接扣住扇柄上的凸起物,扇骨间射出细长的暗器。
  席尔达眼尖,及时闪过,暗器打中他身后的人。才一转眼,就见胤玄拉着她跑出林子外。
  “主子有令,就算是多罗郡王,照杀!”
  “他果然早就怀疑我了!”八贝勒必定是怕他为其它皇子做事,尤且少年时他和博学多闻三皇子交情最好,突然转向八贝勒,不会怀疑是假,更甚者他又是曾经死而复生过的人,就算他突然死了,也可当作阎王不留人,来收命了。
  “拈心……”他垂眉,注意她浑身一直在发颤。“别怕……不对,你怎么啦?”
  “我……我没事。”
  没事才怪!正要脱口再问,迎面长刀劈来,他迅速抱着她跃后,双脚跃踢,正中对方胸口,后头长剑逼来,他要将拈心往前揽,前头又有敌在等。
  他一咬牙,心知双拳难敌众人,但也百般不甘心……不甘心,他当然不甘心啊!
  盼到了她的心、等到了她的人,却又要让他再一次目睹她十九芳华时香消玉殒!
  他没有能力再立下一次毒咒,期待下一辈子了。
  “小心!”他跨前挡住她,让长剑在他背上划了一个钩子,同时毫不留情地用藏于扇骨间的利锋刺进来人的胸腹之间。
  席尔达反应也快,将同伴尸体用力推向胤玄与拈心之间,一时冲力加上背痛,胤玄松开他的手。
  胤玄骇然,立刻步上前要再抓住她,席尔达一刀挥来,逼得他又不得不退开三步,他没有感觉到席尔达砍进他肩上的痛,大喊道:
  “蹲下,快蹲下!”
  拈心没有动作,状似极痛地捣住她的左眼。
  “拈心!”胤玄大叫,顾不得自己了。
  博尔济突然出现,一把拉过拈心,挡住迎面而来的刀锋。
  胤玄微愕,瞪着博尔济边护住拈心,边要退开险峻的悬崖,同时也离他愈来愈远——
  心里有些微痛,但更庆幸博尔济的出现。至少,保住了拈心,他厉言喊道:
  “快走!带着她走!”随即转身面对席尔达,阴沉地暗示道:“席尔达,你主子真是大胆,敢伤本郡王!逃了一个女人不要紧,你要让本王逃出生天,本王必会直奔热河向万岁爷告状,他当皇帝的梦是碎了、毁了!”
  打斗之中,他的话不算中气十足,是因他受了伤,但随风隐约飘进她耳里。
  拈心的左眼痛得难受,却紧紧抓住博尔济,低喃:
  “姐夫……救他……”
  “能救得了你已是万幸!”博尔济直接提起她的腰,没有再看她,说道:“你往林子里逃,逃出林子,不要再回都统府,去哪儿都好!都好!”他一掌打向她,让她飞出激战之中,狼狈地跌在地面上。
  她忍着作呕的冲动,连忙爬起来,在混乱的激斗中找寻胤玄的踪影。当她定睛找他时,她吓了一跳,好几名蒙面人夹攻他,他一脸的血,身上原穿着白色镶金的马褂已划了好儿道口子,口子像井,不停地冒出血水来。
  她大叫一声,博尔济立刻抬头,怒喊:
  “还不快走!”一不注意,左腿遭砍。
  “对……对不起,姐夫!拈心辜负你的好意!”她跑进圈子里,博尔济大惊失色,要再上前,左腿却吃痛得让他难再行一步。
  银白色的月光隐隐照在悬崖上,在她身上勾勒出淡白的光圈。脑海里浮现过往种种,想起小时候路过的算命他讨一碗水喝,曾说她逢九有劫。她九岁时确实生了一场大病,在生死之间徘徊。后来姐夫曾听她提起过,便送了她一块保命玉佩。
  今天她正逢十九,只觉神智恍惚了。
  “拈心!”远方仿佛传来姐夫沉痛的叫喊,一连几次的,她想要回声报安,却没有办法,双眼里只看见胤玄。
  他的周身有微弱的蓝光,好弱、好弱,仿如生命即将熄灭之时。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身上有这样的颜色啊……
  “胤玄!”她惊叫道,见到席尔达趁其不备,沾血的长剑欲刺进胤玄的背部。她骇然,连考虑也没有的便要护住他的背。
  长剑抵到她的心口时,她盯着席尔达那双杀气十足的眸子,下一刻,她被人拉开,右眼亲自目睹了剑刺进转过身护她的胤玄的胸口之中。
  ★        ★        ★
  “啊……”
  她呆了,颤抖地张嘴:“啊……啊啊啊!啊!”她失控地尖叫。
  尖锐的叫声响遍林子。胤玄只觉初时心口微痛,头一个反应就是上苍怜他一世死两次,不给他太多的难受,但连自己也等待死亡的那一段时间,心口某样东西碎了,他低头一望,是藏在马褂里的王佩碎成数截。
  他没死?
  “拈心!”他又抬头,尽力打退一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臂,看向她的脸时,他一时愕然,只能盯着她的左眼如血,血色之间没有瞳孔……
  “啊!我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头发。
  “拈心,我没死!我没死!”他大喊,想要抓回她的神智。
  她的左眼愈来愈红,连带着影响到她的右眼。
  “啊……”她的焦距涣散,颤声叫道:“阿爹啊……我不要……我不要啊……”她的语气从痛苦到迷惑,最后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那样的语气像极……像极前一世他的亲姐,因无法拯救芸芸众生而无力,因无法尽孝道而痛心……
  那一刻,胤玄就知道她的左眼开了。
  芸娘回来了!
  拈心呢?那个有点羞怯又单纯的少女呢?神眼开了,就不再是普通人,她会知晓过往,会明白自己的使命,然后残忍地将身边最亲的人牺牲掉!
  她死前,天女元神已不再纯净,这一世要开神眼是很难了;但她开了,那么……拈心呢?
  以往总是分不开芸娘跟拈心,她们是同一人,对芸娘的眷恋转为对拈心的爱,从未分开过她们,但现在才知道自己下了多重的感情!
  他想要那个小小的、动不动就皱住眉头认真回答的少女,一个普通的少女,一个会爱他的少女,一个……他想要心、也要人的少女!就算她较他人单纯,他宁保这样的单纯无知啊!
  而芸娘回来了,她会发现他们之间曾有过的血缘关系,会像他一样背负着两辈子的苦楚!会无法原谅她所带给他的痛苦!会无法原谅自己爱上曾是弟弟的他!
  要承受前世今生两界的苦果,他一个人就够了,不要再让拈心承受了。
  “好。”她怯怯地答允嫁他。那时她的脸泛红,洋溢住小小的喜悦跟兴奋,他从来没有在芸娘脸上看见过,他只知当拈心答允时,他几乎快乐得要发疯了。
  等到他发觉时,他不顾她的挣扎,紧紧抓住她,遮住她的左眼,喊道:
  “以吾之眼起誓,以吾之命换汝之眼,封!封!封起来!”他还有多少命可以牺牲掉?他还有多少的神眼能力可以封住她的能力?
  芸娘在世也是受折磨,为什么不还给他拈心?还给他啊!还给他拈心啊!
  “我爱你……”记忆里交错拈心羞怯的低喃。单纯一辈子也好啊!他只要她!
  只要她啊!
  她的右眼迷惑地望着他,仿佛望进他的灵魂。他视若无睹,暗叫芸娘原谅,暗恼自己无法再生生世世追寻拈心了,他立下天地之间最可怕的毒咒,叫住:
  “生生世世,以吾之魂永堕地狱不得超生,以此换汝之命、汝之眼!封起来!封起天女之眼!盛世之中不需王芸娘,还我俞拈心!”眉间的朱砂痣前所未有的灼烫,周身剩余的蓝光抽离了他的身体,由朱砂痣开启的洞里飘出,陆续隐没在她的左眼之间。
  天地之间,再无声音。
  她的右眼逐渐恢复焦距,左眼的血红渐渐褪掉。
  “胤……胤玄?”拈心软软的、充满担忧的声音喊住他的名字。
  从不曾像这一刻那么感激上苍过,胤玄差点松了心神,昏厥过去。
  “是我!我没死!你别担心!”
  “没……没死?真的吗?我……我好怕……”她惊喜的,声音却异常虚弱得让他讶异。
  眼角瞥到博尔济盯着他,方才只害怕她消失,不顾一切的,现在才发现周身的蒙面客皆停下来错愕地盯着他们。
  那样的眼神仿似看着妖魔鬼怪!
  是啊,他自幼跟着传教士学科学,举凡事皆有根据、皆有道理可寻,若不是他本身历经了这一切,怕也要笑斥这一些无稽之谈。
  他的心仍在狂跳不已,还没从方才她差点开神眼的状况中恢复,又忍不往往意到博尔济始终在盯着他……
  不,他是在瞪着她!
  瞪着拈心的背。
  他的心跳停了,迟迟不肯看向她的背部。握她藕臂的手掌敏感地接触到湿答答的“水”……
  “你……你没事就好……”她昏沉沉地倒向他怀里。“我……好痛……”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终于见到她背上沾血,不知哪一把刀砍进她细嫩娇弱的背部,几可见骨。难怪……难怪她差点恢复神眼,不止是受到他死亡的刺激,还有……她的生命也要终结了。
  “这……算什么?我没死,你却要下地府了?”他喃喃道。“那我受尽苦难……算什么?”他把命赔尽,连死后魂魄也送给地府了,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就为了目赌她的死亡吗?
  “好狠的胤稷,前世你已逼死芸娘,今生你仍不放过拈心?”他咬牙说道,咬得血泪泪流出嘴角。
  她体内的生命之火逐散,迟早在他怀里的会是死尸!前世他目睹她的遗体,后这一世仍然残忍地让他再看一次!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的不是这样!我要的是她与我相偕白首,我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拈心!只怪他的能力不够,前世只能许下与她相遇的毒咒!
  而上苍实践这个毒咒,却残酷至极地开他一个玩笑!
  相遇、相爱,再分离!
  “好狠!好狠!”
  “要分离,我可不要!”他拚住一口气抱起拈心,扯动自己身上的伤口。
  “痛……”她半昏迷低语。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拈心,拈心,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语气温柔低哑,在她耳畔问道。
  她掀了掀眼皮,想要笑却觉得好冷。“胤……胤玄……”
  他微笑,搂紧她开始降温的身子。
  “你答应过当我的小娘子,还记得吗?”
  “嗯……”她要点头,却无力。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我要你快乐……”
  他露齿而笑,齿上都是血,在月色里格外可怕。
  他看了一眼仍在震惊中的博尔济,对着她低语:“我快乐,为什么不呢?至少,现在我是快乐的。”
  她没有回应,他沉痛地闭了闭眸子,然后随即出乎意料之外的,他抱着拈心跳崖了。
  “不要!拈心!”博尔济回过神,心胆俱裂地大喊,奔到悬崖旁,几乎要跟着跳下去了。
  几乎啊!
  他足下的砂石滚下急流中,再跨前一步他也能追随他们而去。如果上天垂怜,他真的也会跟着跳崖啊!
  但肩上的国仇家恨……怎能忘?
  他盯着悬崖下黑蒙蒙的一片,眼内已是模糊了。多罗说得没错,就算他想要,也永远不能将拈心摆在第一位!
  “八贝勒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去下头找人!”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博尔济温和的脸庞开始扭曲,低哑说道:
  “我不准你们去打扰她!”
  “都统勇勤公,你若不反抗,尚能保有全尸,不似他们……”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博尔济发狂地旋过身,空手打中一人,夺去他手上兵刃,大开杀戒。
  “我不准你们去打扰她!谁敢动她,就去死!”他吼道。
  他的疯狂只在这一夜里。
  天亮之后,有人惊惶报官,悬崖旁死绝十多名黑衣人,下手者手段残忍,无全尸。
  也始终无人出面领尸,八贝勒胤稷不曾出过面,也未受到任何牵连,官府当是贼人案处理。
  未久,宫中传出了消息,多罗郡王失踪数月未归,疑是死亡,由圣上交三皇子处理其后事。
  这一年,多罗郡王年仅二十三岁。
  杨承文听到消息之后,惊吓不已,赶往都统府,却在府里见到牌位:俞拈心,享年十九,香消玉殒。
  上香的博尔济左脚废了,一道长疤划过他的额间,差点毁了他的右眼。
  翌年,复立太子,终其一生八贝勒未曾坐上皇位。
  ★        ★        ★
  吾常听乡间传奇死而复生之事,每听一回,便亲赶当地,期盼见吾之友再现眼前。
  数年来,皆扑空。死而复生皆是假,不过是道听途说。
  吾一生,仅信一人。此人年十九死而复生,二十有三失踪,至今已有三年。
  吾虽旁敲侧击,盼博尔济吐露真相,他却始终三缄其口,只能从零碎片段拼凑而成……
  “罗伯!”门顺势推开,金发的传教士探了个头进来,问道:“我要去乡下传教,你也一块来吗?”
  杨承文抬起头,老大不高兴地说道:
  “在京师传教不是很好吗?去乡下地方,人人都当你是毒蛇猛兽,何必!”上一回跟着他去乡间传教,差点被人打成大馒头,再要一次,他可会残废的。
  “神爱世人,不分地方。”
  “那么,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我这几天吃坏肚子,实在不能跟您一块下去传教。”
  “没有关系,你好好休养吧。”随即关上门。
  “啐!一个洋鬼子,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傻洋鬼子!”
  杨承文抱怨道:“这里谁老大啊?我每天一餐吃三碗饭,你又不是没看见,还真当我吃坏肚子呢。”传教士都这么好心肠吗?“不不,我可不能心软!我又不是不知道乡间民智未开,一见外国人就当是鬼!我去膛浑水干什么?罗伯、罗伯的,哪天真被打成萝卜,我可完蛋!”
  他回过神,看着这些时日以来记下来的文字,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写道:
  吾曾以低偿购得一书。作者已不可考,吾疑乃隋人所著,书内破败不在言下,亦无可看之处,唯独一处提及神眼……
  神之眼,洞天机,天女曾降世间,护世人等等诸言。吾见此文,不由想起吾之友,他天生聪颖,又经历生死交关;偶与他相谈,便觉此人说话玄虚非凡人……
  他忆起胤玄曾说溜嘴过,大清轮不到八贝勒当皇帝。也确实在太子废立的返复间,不曾有八贝勒的机会。
  “也许,他正是书中所提及另一双神眼的降世,只是大清国泰平安,用不着天人,便将他召回去了。”杨承文喃喃地说服自己,又看一眼摆在旁边的那本旧书。书里有干涸许久的血迹,想是作者写时出了事情,能保留下来真是奇迹。“不过话说回来,这作者的文笔还真是有点差劲,简直不能跟我比。”双眼又不由自主地看住摆在桌上的一整排扇子。
  门忽然又打开,打断他刚培养起的哀伤情绪。他忿怒地转过身,看见金发传教士又进来。
  “我不都说我不去了吗?”他没好气地说道。
  “我忘了告诉你啦,你不是在寻找什么复生吗?我们这次要去的乡下,听说又有死而复生的例子,还是个年轻人呢。”
  “哦?”杨承文双目一亮,立刻跳起来。“此话当真?”
  “当真。”金发传教士用着怪异的洋腔强调:“而且,听说他还有个妻子,跟住他一块复生。”
  “啊!”杨承文惊喜叫道:“当真?”
  金发传教士仍然点头。“还是当真。”
  “好好!我马上去整理行李,就算这一回被打成萝卜,我也甘愿!”他连忙收起桌上的纸笔。
  “别忘了顺便整理我的衣服,还有去把马车装好,圣经也要记得……”
  “我知道我知道!我马上去做!”夫妻一块死而复生呢,这一回的可能性大过以前的任何一次。
  “好啊,我到外头等你,”
  “去吧去吧!”
  年轻的金发传教士轻轻关上门后,扮了个鬼脸,喃道:
  “当真?怎能当真?一个大清罗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傻罗伯。”他耸了耸肩,随即去联络其他传教士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5
终曲

 

  “不对不对,你这样拿法,迟早会掉进水里的。”及时将她拖进怀里,以免河神抢亲。
  “我钓不到。”
  “哎,钓不着就算了,我钓你钓不都一样。”坐在石头上的男人,见她一脸倦意,便小心调了下自己的身体,让她窝得更舒服。
  “我想睡。”
  “那就睡吧,反正你贪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唇畔隐约含笑,盯着河里的鱼钩。
  “我不是母猪。”她掩了个呵欠。
  “我知道。”
  阳光照在他俊俏的脸上,半垂的睫毛修长浓密,遮成眼下的阴影,乍看之下有几分阴沉。他怀里的女人穿住粗布衫,细白的肤色老晒不黑,阳光晒在她的眼皮上,她皱起眉,想要翻身,随即感到大掌轻轻盖住她的双眼。
  “这样可以吗?”
  “嗯。”她露出笑:“舒服。”
  “那你可得好好抱着我,不然你要动了,我可没手拉你。”
  “好”
  他的腰间环上细瘦的藕臂,紧紧隔着衣服勒紧他。
  “这才乖。”得意的嘴角勾勒出赖笑,她没瞧见,自然不知他的心态。
  等了老半天,鱼仍未上钓,阳光愈来愈热,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睡得很熟,有些耐不住性子地将钓杆压在自己的赤脚下,随即以背遮住阳光。
  他缓缓俯下头,偷亲她光滑的额、小巧的鼻,红艳的唇,唇软而有香气,他有些心猿意马,轻轻吸吮她的唇瓣。
  她被惊醒了,直觉张开眼,眼前又一片黑暗,想要挣扎,也不敢放手,她张唇要说话,他堂而皇之地入侵,与她的唇舌交缠。
  熟悉的气味让她安心了,任他胡作非为。
  “拈心,我吵醒你了吗?”他放开盖住她双眸的手,赖皮笑道。
  她微恼瞪着他。“你故意的。”
  “我没有。”他连眼也不眨的,十分无辜笑道:“我是情不自禁。什么叫情不自禁,就是见了自己的老婆,心痒难耐。能让相公心痒难耐的娘子不多了,记得昨在我们隔壁的张某人吗?他对自己老婆可一点感觉也没有,昨晚他还问我要不要同他一块上城里跟他去喝花酒……”见她眉头愈皱愈深,几乎要打结了,忍不住压平她的眉间。“我没去,他去了,所以你该明白世间好相公不多了。”
  她沉默,忽然松开环住他的双手,改碰他的唇。
  他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她的身子,免得她下滑。
  “傻丫头,你差点要……”
  “你的嘴好冷。”
  他一怔,唇角又状似无事地笑:“冷坏你了吗?难怪会醒来。”
  拈心望着背光的他,连他开朗的脸也是冰凉的。
  “我平常不就这温度吗?”他斥去她眼里的担忧。
  “更冷。”她皱眉,轻声说道:“你老毛病又犯了吗?”
  原想答说没有,但她是他的枕边人,瞒不过她。哎,她遇事都有些迟钝,想法也仍单纯,唯独对这种事敏感得紧。
  他叹了口气。“是犯了,不过现在没事了。”
  “你不让我知道。”
  “现在你知道啦。”
  她不是这意思,他偏硬扭成这样。难怪昨晚睡到一半醒来,不知他去哪儿,但因为实在累极,又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就见他躺在身边。
  她以为他只是睡不住,出去绕绕。
  “不要再皱眉头啦。”
  “我……我……没有想到。”语气之中尽是懊恼自己的愚蠢,金大夫说得没错,她的思考通常是一条线,没有办法跳跃一大截或者中途拐个弯。
  他听出她的自责,轻笑:
  “这有什么关系?你若醒了找我,我还嫌麻烦。你不知道吗?男人家最怕就是给老婆看见弱点,那会有损他的男子气概的。”
  “胡扯。”
  “好吧,我是胡扯。”暗暗记住以后再犯毛病时,尽量不要碰触她,以免她又发现。
  “我真有这么冷吗?”
  她点头。“很冷,你的体温一直好低。”跟掉崖前简直天差地远。
  “你嫌弃了?”他吸吸鼻子,逗笑她。
  她柔声说道:“不嫌弃。我温暖你。”
  他闻言笑了,不由自主地吻着她。明知自己现在浑身是冷的,仍然克制不了自己的欲望。
  或者,贪恋她身上的温暖也是原因吧,让他自己有活着的感觉,在他赔尽自己所有的一切,让她活过来之后,有时反而觉得自己当时已经死亡。
  赤脚下的钓杆在抽动,他不理,直到钓杆挥得厉害,让他不得不稳住自己,抱紧她。
  “有鱼上钩了?”
  “是啊,不识相的鱼儿上钩,哼,上市场等着送入人腹吧。”他恼道,接过钓杆,用力拉起。
  鱼不小,她欢呼一声,爬离石头,先到岸边等他。
  等到他将大鱼丢进篓子里,与其它今天钓上的鱼作伴后,他收拾起钩杆,拎起篓子跟着上岸。
  他瞧见沿住溪河高处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他不甚在意,拉好她方才松脱的衣领,牵起她的小手,笑道。
  “天气好,鱼钓着也不少,卖鱼是太多了,咱们来烤鱼吃,好不好?”
  “好啊。”她点头,对他随兴的作法,已经习以为常。她的指腹轻轻搓着他冰凉的掌心,想让他暖点,心里开始盘算有机会要预先做冬衣了。
  去年的冬衣还不够,他的体温比她还低,一遇冬天,那就像是冰柱遇风雪,好几个晚上被他冻醒了,好害怕他活活被冻死,她知道他也发现了,所以后来的日子只要她睡着,他独自抱着棉被打地铺去睡。
  她微微恼哼一声。当然,他醒来时会发现有人跟着他一块睡地上。
  “哎呀,是谁惹恼你了?”他笑道,捡来枯枝生火。
  “是回忆让我不高兴。”
  “回忆?”
  他怔了下,揣测她是指多久以前的?三年前?还是更久以前,他没有再追问,怕她想念她的家人。拿出随身带着的匕首,削去鱼鳞串过树枝。
  烤鱼时,她亲热地窝进他的怀里,他也只觉好笑,知她不是热情如火,而是想以身子温暖他的。
  “哎,会让我想人非非的。”
  他在她耳边鬼叫,克制着毛手毛脚的冲动,因为从溪河远处就可以看见这时里,那名中年汉子已近在眼前,走过他们时,他也不理会,专注地烤鱼。
  当中年汉子走回来时,他的眉头拢起,冷冷抬眼相望。
  “呃……请问这兄弟……下一个村落……还要走多久?”
  “过午后吧。”他等了下,见中年人咽了咽口水,瞪着那条半熟的鱼。“你还在赶路。”他提醒。
  “是……是啊,我也有一天没有吃饭了,不知道……方便一起用吗?”
  拈心抬起眼,没有等他拒绝,就点头。中年汉子仿佛也知主人的不悦,连忙坐在烤架前。
  他一身风尘仆仆,衣服还有几个补钉,看起来是满落魄的。他热切地盯着鱼的眼神,让拈心心生怜悯,伸手拿来篮子,掀开布,说道:
  “我的早饭没吃完,你要用吗?”
  “拈心!”
  “要!要!”中年男子当作没见到男主人的厉目,径自接过半个馒头,囫囵吞枣起来。
  “我吃不完啦。”她小声说道。
  “你现在的食量应该很大。”
  “咦?嫂夫人有喜了吗?”看不出来她身子娇瘦,还不像有喜。
  她连忙脸红地摇摇头。
  她身后的男人暗地翻了白眼。
  中年汉子注意到男人的面相,惊叹:“爷儿的面相明明是人中之龙……”
  “你会看面相?”
  他羞赧地笑道:“在下只是个混口饭的算命仙。”
  “怕是连口饭也混不着吧。”他才说完,就觉得掌心轻轻被拧了下。
  “是……是啊!是我学艺不精,不过爷儿,您……”他细细看着男人不高兴的脸色,说道:“你……明明是人中之龙,怎会委身在乡野之间?”
  “拍马屁也要看人。”他淡淡地说。
  鱼烤熟了,先割下一块肥美的鱼肉,才任由眼前的算命仙狼吞虎咽。
  “拈心。”他低声喊道,将割成小块的鱼肉塞进她的嘴里。
  中年汉子边吃边偷窥。他不是有心偷窥,只是长年来习惯先看人面相。
  眼前的青年貌俊朗,不似做粗活的人,再细看发现他虽属人中之龙,但命中有劫数,劫数……他轻轻呀了声,奇怪足以致死的劫数怎会让他现在还活着?
  劫数不止一个,但现在印堂没有发黑啊,是安然过了吗?难道有贵人相助?他的眼角瞧到拈心,拈心的面貌清秀,谈不上大富大贵,但……总是奇怪。
  “学艺不精,学艺不精。”他喃喃道。
  “吃完了就滚,别在旁嫌弃。”
  “不不,不是嫌弃……只是……只是……”中年汉子直视他炯炯目光,好半晌才说:“不明白为何人中之龙的命相却成了一个平凡人。”
  “平凡人?”他闻言,露出难得的笑意。“你这点说得倒是没错,我与我妻都是平凡人,一生谈不到什么惊涛骇浪,平凡就好,是不,拈心?”
  “嗯。”
  谁愿做个平凡人?中年汉子心里虽感莫名,但吃完之后,仍然在男主人的催促下离去了。
  “你对陌生人真不好。”
  “我算很好了。”收拾起残骸,一手牵住她,一手拎住装鱼的篓子往村落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迟疑道,“拈心?”
  “嗯!”
  “你……怕生孩子吗?我们的。”
  她摇摇头。“不怕。””
  他暗暗松了口气。
  听她又道:“可是会遗传,我不要。”
  “遗传什么?”他闻言恼了,知道她想起不知是哪个下人曾提过白痴遗传的事。“你不是白痴儿,要我说多少遍,就算你是,我也选择你了,那表示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或者,你是怕遗传了我?遗传我这个人不像人、尸不像尸……”
  “胡说!”她抽开自己的手,生气道。
  “是胡说吗?我的体温异于常人,不是吗?如果不是我会说话、会走路、会思想,我根本就是一具尸体了,你嫁给一个尸人,当然不愿生……”
  她拳头紧握,用力挥了挥,他连忙避开,她的拳差点正中他的眼睛。他知道她不是要打他而是辞穷得不知该如何启口。
  “你不是!”花了很久,才终于说出口。
  他差点要笑出来,又怕伤了她的心。
  “你说不是就不是吗?”
  “对!我说不是就不是。”她点头。
  他闻言,没辙地笑了。
  “你不在乎,我就不在乎。”
  眉间的朱砂痣没了,像在那一夜里从冲上岸后就用尽了。甚至,这一次不用神眼预知,他也知道将来就算她再有难,他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难以救她回魂。
  他是平凡人了,她亦然。她的左眼从醒后,就再也看不见了,永远的封住。
  而他,没有了朱砂痣、没有了能力,火焚之苦依旧缠身,属于人类的体温也消失了,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的魂魄死赖在一具尸体上不肯离开,所以才会有冰冷的身体,因为知道自己一旦离去,他的毒咒将会使自己永堕地狱之间,再无与她相见的一日。
  不后悔,他不后悔,真的不会,起码他救活了她,起码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现在他只要能跟她平凡地生活,不管自己是独孤玄或者胤玄,他只想跟她作一对平凡的夫妻,彼此守护。
  “你只是冷,我温暖你,别乱说。”她不高兴地说道。
  “哎,我知道你会温暖我,不然躺在我身边的人会是谁呢?”他咧嘴笑了,将她拉进怀里,继续往村落走。
  他的赤脚踩在草地上,自言自语地说:
  “倘若生了孩子,也许我就会认为我也是个人,是个能够延续生命的平凡人。”
  她抬起脸看他。“真的吗?”如果真能让他安心的话,那么她……她也不介意。
  这几年,他确实比以往在京师时开朗许多,也少露出像尸体般的表情,但他十分介意他身体上的一些变化,诸如火焚之感或者可怕的低温等等,她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却耿耿于怀。
  她的语气已有几分软化,他故意转移话题,道:
  “拈心,我昨儿个晚上听见咱们的邻居说今儿个有传教士来,你想不想去瞧瞧?”这里对洋人不似京师,老是大惊小怪的。
  初时,他觉得这里村民无知得可以,后来也不以为意了。无知有无知的幸福,这里虽然只是小村落,但不必费尽心思与宫廷中人勾心斗角;不必时时害怕博尔济或者其他转世的人找着她。
  这里……让他宁静,让他曾有过的孤独与怨恨脱离他的体内。
  她摇摇头。“不想去看。他们说的话,听不太懂。”
  “我想,这一回他们会找个满人或汉人来解说吧。”
  “我想陪你。”
  “好呀。等卖完鱼,咱们可以窝在家里,一整天都不必出门。”
  她的脸微红,呻道:“不正经。”
  他哈哈大笑。“我可没说窝在家里要做什么啊,不正经的是谁啊……”逗弄的话忽而消失,他的语气略沉,边走边看着晒在绿地上的阳光。“每天人世间都能享受这样的暖和,人死之后下了地府,就再也不见天日了……”
  “我不喜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提这种事。”他淡淡地说道:“拈心,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就回去找你姐姐吧……”
  “不要。”她生气地望着他。“我要陪你。”
  说不感动是假,他笑叹了。“好吧,我不勉强你。咱们换个话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死了,你转世了,而我,永远拘在地府之中,难以翻身,你……你……”连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了。
  要她好好转世之后与其他男人厮守?那种话他说不出口,也不甘心。可是,不甘心能怎么办?死后的魂已经无法再守护她了。
  现在才发现自己多自私啊,前世得不到她,费尽心血只求一世与她相守,这一世让她爱上自己了,却希望生生世世不分离。
  “我信上有天庭,下有地府。”她答道,抬起眼望着他略嫌阴郁的脸孔,笑着伸手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他眉间的朱砂痣消失许久,她也不曾问过原因。
  只要他活着,也开心,那么断手断脚,她也不在意。
  她满心怜惜地说道:“我等你。”
  “等我?那可是地府啊……”
  “我等你。”她执拗道:“这一回,让我等你。”
  他闻言,连忙撇开脸庞,以免让她瞧见眼眶起了雾气。
  “阎王下令,要你转世,你哪能抗拒?”他随口道。
  “我可以想办法。”她许下承诺。“一定等你。”
  “就算……”他没有回头,喉咙不停地滚住。“就算,一百年、二百年都没有法子投胎?”
  “嗯。”
  “哎,你真单纯。”
  “我舍不下你。”
  他转过脸时,又是笑嘻嘻的。
  “那可好,我心里可要盘算一下了。”
  “盘算什么?”
  “盘算咱们得生几个小孩啊!你要想想,一个孩子太单薄,万一很不幸很不幸的完蛋了,那谁将来得要负责延续子孙的使命?多一个孩子,将来就多一个孙子烧纸钱什么的,咱们在下头当然需要用钱啊,钱愈多愈好……”
  “胡闹。”她斥道。
  他笑得开怀。“实话实说啊。事实上,已经开始了。”
  她迷惑。“不懂。”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咬着,轻轻说了一句。
  她立刻张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呢?难道你以为我是假男人吗?”他眨眨眼,笑道:“一个、两个、三个……哎,要几个才好呢?要卖力点才有希望吧?你说得对,以后卖完鱼,咱们就直接回家,做不正经的事……”
  她满脸羞红,跺脚道:
  “胤玄!”
  他暗暗吃痛,她这一脚正好踩在他的赤脚上。
  “娘子,小心点,你的肚子里刚有孩子呢!”
  他与拈心生命的延续啊……
  他的人生,再无悔恨。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5
后记

 

  不才在下我没用啦,没有威严的常被睿中角色叛变,叛变到最后已经习惯了。于脆一不作、二不休,跷了算了。
  留在京师的下场多惨,这可能服个人的个性有关。
  君不见《戏潮女》里的狐狸王放弃狐狸岛,《探花郎》里阴险的聂大郎也辞官了,大伙最后归隐田园……狐狸王、聂大郎全是杜撰的,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这是促使这种结局的原因……呢,少部分原因啦,最主要是作者本人一向认为官场险恶,留下来的都没个好结局,干脆收一收包袱回家种田去。这一本书的结局也是不脱以上这种种原因,所幸拈心的个性确实不适合京师宫庭,加以转世的诺多原因(详见本书),所以快乐而合理地走向我偏爱的下场,啦啦……
  明知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的,在角色叛变的同时,还能合理地步向自己所爱的结局。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加上有一天看见我的书上出现当上皇帝或者惨烈的悲剧时,那就是我被叛变得很彻底,拐不回来的时候了。
  我就是喜欢喜剧嘛!
  悲剧写下来,没这分才能;喜剧让我快乐,三十二本都是喜剧,所以从写书以来,已经得到三十二本的快乐……我没用,我知道,就让我继续快乐下去吧,反正写悲剧的并不缺我一人,让我当一个小小的、孬孬寿秀的喜剧写作者吧。
  至于套书……那真是我心里一股沉重的压力啊,沉重到作者每天在睡觉中思考,被封为奇迹睡猪后,还继续逃避现实中,直到某日出版社来电,才窝囊地从冬眠中爬出来。
  戏凤时,沈亚、林加是以及席绢已各有特色了,轮到“姻缘簿”的陈美琳、常欢时,那更不用谈了。在听完项姐的名单后,作者默默地拿出纸笔,—一列出上述作家的特色,愈列愈多,再默默地抽出另一张纸写上作者本人的特色……
  “我是个没有特色的人啊!”
  纸是空白的,因为绞尽我少量的脑汁也蹦不出个字来。写了这么多本,作者的特色在哪里?在哪里?
  三作者各有特色的“姻缘簿”,再搭上敝人的小说:……如果拖垮了“姻缘簿”,我……我良心不安哪,只好默默地钻进被窝里沉思。
  总之,没有什么特色的作者难得很正常地完成一本“姻缘簿”,没有成为往常的拖稿大王,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以为作者家的月历出现琅疵品。
  接着,聊聊本书吧。
  作者一向不习惯写男配角或者女配角(注:作者嘴里的男女配角,意指喜欢男女主角的另一对男女),这还是与个人的写法以及观念有关。作者的怪癖实在大多,这个有机会再谈。
  反正作者很不幸的,因为前世今生的设定关系,在应故事的需要下,这个男配角注定要出现了,而且注定败北。但不可否认的,找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情跟同情;至于拈喜……呢,请不要问作者她是谁,请自由猜想,甚至将她请到前世是某男人都没有关系。
  原要公布她的前世身份,后来想想,还是三纤其口吧。毕竟,当作者脑海曾恶毒地出现另三位男主角(杨广、杨勇、宇文龙)很阿不幸地转世为女人,那拈喜的前世身份……作者还是不要说的好。
  拉拉杂杂的一堆,没有一个重点在,一向是作者心中永远的痛。作者平日除了小说上的文句很正常外,其它写出来的文章都是牛头不对马嘴,大家懂就好,唉。
  喔,对了,在此说明一下,如果有人起疑,为何身为天女转世的枯心在教会中会感到平静呢?那是作者本身的观念使然。
  天下的神,其实在我眼里是一样的,都是怜惜世人、疼爱世人的,没有高低或者谁好、谁不好的差别乏分,也许有人不能认同,不过纯是我的看法,只要心有善念,信什么教都好。
  说到天女,又想到当初接到设定时,心里脱口叫:天女!完也。作者已经写出一个天女了,再来一个?
  出版社是存心挑战找这颗快生锈的头脑吗?而且还是前世令生……对于不常看前世今生题材的我来说,真有点……头痛,光是一个月里,就吃了三、四颗止头痛的药。
  无论加何,个别写有个别写的好处,合写也让我学到一些东西,很好玩,也很期待。期待什么?当然是看其它三本有特色的“姻缘簿”啦。
  反正幽默、风趣、犀利、细腻、舒服……这些特色都有啦,作者推荐大家去看,特色由你们自己去找,千万不要让我去念那张满满的特色,找会痛哭失声,怕自己跟着拈心一块跳了。
  戏凤的设计以及内文我很喜欢,找相信“姻缘簿”绝不输前者。万盛套言一系列走下来都很尽心尽力,过去如此,现在加此,将来亦然,说不定看完了“姻缘簿”,还会期待下一套(笑)。
  下一套何时出?我不知道。
  会有哪些特色作家?我也一脸问号中。
  作者跳入读者群中跟你们一块期待吧。
  托住双腮,水水的双眼闪闪雪光,看着万盛招牌,看看何时再蹦生套书来。
  (作者喜欢装可爱,我知道,因为她年纪大了,大家包涵下,哈哈!)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5
番外小篇——死而复生

 

  再清醒时,只听见微弱的交谈声——
  “没救了!一箭毙命!”
  “这可怎么好?要怎么向圣上交代?他可是圣上面前当红的多罗贝勒啊。”
  他微微错愕,正要开口斥责他们的放肆,却发现自己的嘴无法发声。变哑巴了吗?还来不及细想,忽然见到眼前浮现两张脸。
  牛头与马面。
  他吓了一跳,连退数步。
  “查,多罗贝勒胤玄年方十九,于子时毙命。阎王有令,拘此死魂回地府受审。”
  这下,他极端骇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死的事实。想他一生虽然短暂富贵,如今一死,他也不惋惜。是万岁爷教得好或者他天性如此已不能得知,但就他有记忆开始,他的双眼总向前看,不曾回头过。额娘就曾说他是个笑脸贝勒,阿玛则说他没有历经大苦,所以没有烦恼。
  “走吧,误了时辰,对你我都不好。”牛头意外地没有为他拷上锁链。
  他迟缓地点头,跟着他们走。
  每踏一步,脑海就晃过此什么,难以抓住。踏了十步距离,他忽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方才晃过脑际的是什么?
  “死魂莫要逃。”
  “他不是逃,看样子好像……有点问题呢。”
  “问题?难道是想起了他的前世?小鬼皆要入森罗殿、过奈河桥才知种种前世罪孽,他连奈河桥都没有过,万一想起了……”
  “又如何?他已经死了,把最后的机会也给用尽了,独孤玄与王芸娘对他再无意义了。”
  不知是哪个人名劈开他混乱的思绪,从中抓出分明的条理,一条又一条,狠狠地揪起过往那个令人伤心又不甘的回忆——是回忆吧?还是作梦?或者……是前世残留的余念拖住他的思绪?
  “走吧,死魂。上了森罗殿,受了审判,若有机会再投胎,可别再逆天而行啦。”
  胤玄闻言,缓缓地站直身体,一步一步跟着他们走,每走一步,脑海的影像便愈来愈显明,也让他愈来愈不甘心。
  他活了十九年,直到死了,方知他投胎的原因与目的。错过这次机会,就再无与芸娘相见的机会,他不甘心啊!
  过去多罗贝勒的生活记忆逐渐从他的脑海淡去,独孤玄的爱恨几乎左右了他的思想。
  奈河桥就在前头,牛头马面在交谈,他不作二想,反身往回跑。
  鬼魂的脚步在地府中极其轻微,牛头马面立刻回头,大叫:
  “死魂!独孤玄!你往何处逃?阳间已无你眷恋的人事物,快回来!”
  胤玄奔进一片黑暗中,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四周是什么地方,脚下有轻微的骚动,像是生前他走在无数的芦苇中。
  他明白脚边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了,立刻蹲下来将身子缩到最小;明知双眼有些呆滞,仍是努力锁定四处寻找的牛头马面。
  “死魂莫要再挣扎。你逃了,又有什么用?阎王要你三更死,你逃过一时,逃得了一世吗?”牛头走走停停,四处张望。
  “你胤玄命中注定十九该绝,若是你前世独孤玄没有自焚而死,你下世的命不会这么单薄。独孤玄时你已错过一回,难道你现在还要为天女违背你的命运吗?”马面走到他面前,却没有注意到脚下的他。
  他连动也不敢动,如果有肉体之身,此时此刻必是满头大汗。
  牛头马面寻找许久,懊恼道:“难道他身形快到连我们都没有发现就跑出鬼门了吗?”
  “那也是有可能,毕竟他的体质与天女王芸娘相似,连他这一世有没有承续他的能力,咱们都不知道。”
  “逃出鬼门又如何?他也只不过是阳世间的一缕幽魂。他死时神眼未开,不碍事的,在天亮前找得到他即可。”牛头马面的对谈愈来愈远,像是召集小鬼去找他。
  他不动声色又过了一会儿,牛头马面又回来东张西望。
  “他果然逃出鬼门了,连点动静都没有。”
  声音又飘远了。胤玄自幼在宫廷生活,虽受万岁爷的宠爱,但也看见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太监们之间的争权、后宫的争宠,每天死上一、二十人,不会有人吭声。
  尤其皇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不会不清楚,连带着他也成了眼中钉,要玩心机他不是不会。
  又耐心地等下去,直到牛头马面回来第三次后,他才探出头,逃出鬼门。
  回到阳世,他仍是躲躲藏藏的。他不敢回自己的身体旁,怕牛头马面已在旁等候。
  无数的小鬼在阳世间飘荡,像在找人。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不甘心啊!既然他如愿地转世了,为何要在死后才忆起前世种种?这不是存心让他前功尽弃吗?
  难道他与芸娘当真无缘无分?前世是姐弟,今世却永不相见?来世呢?还有这个机缘让他们共处一世吗?
  不甘心、不甘心啊!就算随便找个尸体还魂,他也要见到芸娘——
  “找到了,在这里!”有小鬼叫道。
  “我不甘心,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永不超生,我也要找到她,见她最后一面!”他的灵魂用尽所有的力气呐喊,下一刻,他消失在众小鬼面前。
  ★        ★        ★
  魂魄再聚集时,不知身在何处。
  黑蒙蒙的,伸手不见五指。
  “谁……谁啊。”细小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他立刻闭嘴,怕是小鬼来找。
  “是不是有人在那里?我看不见你。”
  这一次,他听出是女子的声音。他迟疑了下,说道:
  “你是谁?”
  对方沉默了下,说道:“你是男子,不能让你知道姑娘的闺名。”
  他差点要笑出声,都是死人了,还管什么男女之分?
  这是哪儿来的女鬼,这么可笑?
  “好吧,你不说,我也不想知道。既然你在阳世逗留,必定也是逃出地府的,你方才见到牛头马面了吗?”
  “牛头马面?”对方像摇了摇头,又怕他看不见,连忙补道:“没有。”
  “没有?难道没有小鬼拘捕你?”他大感惊讶。
  “小鬼?”她的声音有些微颤。“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哪儿来的好运竟能避开牛头马面?”
  “我……我只是一直待在姐夫这里。”
  他心中迅速盘算。“你姐夫在这里做何官职?竟有如此神通。”
  “姐夫他是都统勇勤公……你……你看见牛头马面了?”
  “岂止!他们追我追了好久,我好不甘心啊!,幸而遇见你,你这里既然能不被发现,可愿让我躲上一躲?”
  “啊,你……你要待在这里?你跟……跟金大夫很熟吗?”
  “金大夫?你认识?我确实跟他有几面之缘,也有过相托之事。”
  是尸体!除了尸体还会有什么解释,他见过牛头马面又与金大夫相识?他必定是躺在停尸房的尸体之一。她浑身发颤,不知自己为何会遇见这种事。
  “我好不甘心啊,让我死后才发现我的心爱女人。”
  “心爱女人?”
  她的语气低柔又让他安心,他一时松口,说道:
  “我等她等了好久好久,在地府里我受尽折磨,我等着她……好不容易有机会与她相遇,我竟然忘了她,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若被牛头马面抓回去,这一世就再无缘份了!”
  “哦……”她心里有点同情。蠢姐夫的心爱女士松姐姐,一定跟我姐夫一样。”
  这是什么理论?哪里来的女鬼这么的……单纯?
  “谁说,夫妻一定是相爱?”
  “姐姐跟姐夫就是。”
  “哼,不必拿你姐夫跟我相比。”心里不知为何,隐约排斥她提到她姐夫的事情,于是再说一句:“男人是花心的,当他遇见他自认爱上的女子时,他妻子可就倒霉啦。”
  “啊,你也是。”
  “我没有。”他想大吼,但无奈说出话,立刻飘散在空中,他又怕牛头马面听见,只得压低声音:“我不会。我只爱她一个,生生世世的。”
  “你也是男人。”
  “我说,我不会!”他想掐住她的脖子泄愤。
  “哦。”她闭嘴,然后又说:“可是你死了。”
  “我死了!我是死了,不必你来提醒!我必须逃回我的身体里……”该怎么逃才能避开牛头马面?“至少,我得见她一面…”
  “你已经死了。”
  “混帐东西,我说我知道我死了!”
  “哦。”她停顿,又说:“可是死人不能复活……”
  如果有肉体,那么他的怒气必会使整具身体膨胀起来。
  “我要死而复活,我必须要复活,不劳你费心……”
  远方有公鸡在啼,他直觉抬起脸,四周黑暗在褪去。
  他吓一跳。要白天了吗?若是白天,他岂不是曝光了吗?
  公鸡啼叫之后,有人在敲门。确实是敲门的声音,这里究竟是哪里?黑暗褪得极快,快要将他的形体暴露在阳光之下,他连忙再往黑暗中钻去,愈钻愈近那个女鬼。
  “糟了,若是被发现……”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她同情地问。
  “你能帮什么?若真能帮忙,让我回到我的身体内啊……”黑暗缩成一团,他能感觉身边就是女鬼了,却仍然看不清她的容貌。
  “如果我能的话,我当然希望你复生,就能像我姐姐跟姐夫……”
  “别再提你姐夫了!”他喝道,想要伸手抓住她,忽然一团熟悉的气流沿住他的手臂爬上来。是谁?这种熟悉感……”
  敲门声仍然持续而轻柔。
  她小声说道:“我不提,可是有人在敲门了,你快走吧。”
  “走?我走不了啦,一出去就见牛头马面……”
  “我送你一程。”她是指她到金大夫那里烧香烧纸钱,但他却觉那气流忽然变强,将他震离她的身边,然后剥夺他最后的神智。
  当他回过神来,已站在自己的尸体身边。
  牛头马面大叫:“死魂,快回来!”
  他回头看他们一眼,然后毫不考虑地投回自己的体内。
  她猛然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抱着棉被滚到地板上。
  “拈心,起来了吗?”外头的声音在喊,是姐夫的。
  他通常喊三声,若无回应,他便离去,以兔吵她休息。
  “我起来了。”她揉揉眼睛。
  “起来就好。可愿陪我一块用早饭?”
  “好。”她爬起来随意抓起衣服穿上。
  当她开门时,博尔济略感惊讶地看着她疲惫的小脸。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拈心只是没有睡好。”
  “没有睡好就快回去……”
  她摇摇头。“醒了就睡不着了。梦可怕。”
  他自然明白她的活。“你作恶梦了?又是颜色的梦吗?”
  “不是。”他知道她不会主动说出,于是又柔声问:“那是什么梦呢?”
  “是尸体在找心爱女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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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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