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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独倾君心》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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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接到“前世今生”的主题时,实在是大感头痛!相信我,那简直跟皇帝戏凤时一样的头痛。
  所幸,有个项姐上阵,在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定案后,前世今生的雏型逐渐出来了,老实说,那……真是与众不同啊。
  身为读者的我,对于前世今生的剧情,仍然是抱着一份梦幻的,期待一生一世、二生二世、三生三世,甚至是永生永世的男女之爱,无法忍受第一世服甲先生,第二世服已先生,第三世跟……纵使缘分这档子事很难说,但在心里对小说仍然存着几分梦幻的执着。
  所以,当听见初步定案时,是王芸娘与四名男子在不同朝代的缘分时,我是不大喜欢的。也许,作者与读者的角色在我心中还没有定位好吧;也或许,我的体内总是偏爱读者的身份多一些。
  幸而,后来的定案里,前世四人一样,今生各自发挥。懂吗?老实说,刚开始我也是雾煞煞,充满疑惑,在与项姐一次又一次的沟通下,终于明白原来型态类似戏凤系列。
  四个作者写的前世是一样的,甚至是各个主角交错围绕着一个王芸娘,而在今生中则各写各的;换言之,请不要当第一本是第一回转世,第二本是第二回转世,第三本是……而是从大隋的前世直接跳到各作者的那一世。
  不懂?举个例来说,我道一本男女主角直接从大隋的前世到大清这一世,中场大家在地府里休息。
  而会选择大清朝为我的今生……相信我,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冲动让我下这个决定。除了个人写过其它朝代的古代故事之外,脑海中浮现一个年轻的半头少年,笑嘻嘻的望着我,然后,我就沦陷了。
  半头耶!半年前若有人告诉我,说我会写清朝半头男人,把我卖了我也不信。不是对清朝有反感,而是对于清朝剃半头的男人……总觉得不甚美观(个人喜好)。
  总之,故事结束了,中途也悄悄地接受了半头男人。
  本书中,前世的王芸娘与四个男人杨广、杨勇、独孤玄以及宇文龙的纠葛延续到今生,虽然各写各的,但除独孤玄外,其他男人在本书中仍然转世了,我没有点明,看信可以自行猜猜看,谁是谁喽。
  当然,其它本更精彩,如果要看杨广、杨勇以及宇文龙的故事,那么请快翻阅其他三位作者的着作吧。
  至于想看我可爱、心痛又深情的独孤玄,就请翻开第一页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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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5
楔子

 

  门一开,就见衣衫撩着星火的男子狂奔进屋,才隔数日未见,凌乱黑发已有近半发白,“师傅?”三更天的,靠着烛火认了半晌,才失声喊道:“您怎么弄成这副德性?”
  “快!快去备纸笔!”男子对着陆续跑出来的家仆吼道,同时双足不停地奔进书房。
  开门的弟子瞪着他沾血的背影,骇然追了上去。
  “师傅!师傅!您受伤了,是谁胆敢伤了您?我立刻叫人请大夫来!”师傅素来与宫中显贵交好,在皇眼之下,谁敢重伤鼎鼎有名的阴煌子?
  纸笔一备齐,阴煌子立刻咆道:“全给我滚出去!能滚多远就多远!要是半柱香之内让我发现还有谁留在府里,我必请皇上将你们处极刑!”
  “师傅,您是怎么了?是不是伤过头了……”
  “滚!”阴煌子见他们独自离去,抽出当今太子赏赐的长剑。“谁不走,我就先砍了谁。”他毫不留情地挥剑,众人连忙退开,剑身险险闪过他们,刺进柱中。几人惊喊:“主子疯啦!”纷纷害怕得逃出阴府。
  “师傅,究竟怎么了?您为何……”见阴煌子使力拔出长剑又朝他们砍来,一人躲避不及,被划破长衫,连带着皮肉也掀了一层。
  他名下的弟子见状,也不禁四处逃散。
  “全给我滚!滚出大兴城,永远不要再回来!不准挂住我阴煌子的名号招摇撞骗!”阴煌子双眼暴凸,见众弟子都逃出府门,跄跌了下,任由长剑落地,狼狈地爬回桌前。
  “想不到我阴煌子生平头一回拿剑,竟是相胁自己人。”他喃喃说道,方才还没什么感觉,如今顿觉汗流满面。
  时值二更天,无月的夜晚,外头起了细微的纷闹声。
  远远的,太史府方向的天空有火光。
  他恍若未闻,用尽力气重新提笔写住:神之眼,洞天机。吾一生近三十载,何其有幸得见神眼降大隋,又何其不幸知隋命。
  ……人皆道神眼降世,百姓有福,但吾以为天下安平,岂须天女救世?
  血气翻涌,尽涌进喉口,他强闭着惨白的嘴,不让鲜血飞喷出口,继续写道:隋命如何,吾已无缘印证,但今夜方知神之眼绝非一双,尚有另一人,瞒众人多年,竟是……
  仓卒的落款后,外头传来撞门声。
  他的耳朵早已失去听力,开始用模糊不清的双目迅速扫了全文一眼,然后露出微笑来。
  他一生之中,将所有的感情尽付在传奇野史上,如今虽未完成,但也总算将他死前最后的一段事实记录下来了。
  现在死了,又有何惧呢?
  他放下笔,小心煽于墨汁,要将其卷起来;额上的“汗”滑落,淌在那最重要的人名上。
  他吓了一跳!瞪住那血迅速晕开,立刻要吸干血迹,哪知他脸上鲜血不停滑落,纷纷在纸上晕开来。
  可恶!他在心中恼叫,马上用袖袍拭脸,赶紧再拿笔要写清楚,阴府大门已被撞开。
  “奉晋王爷口谕,格杀毋论!”尖锐的杀气破空划进他残余的听力。
  难道是天意不让他下笔?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不及下笔,便将纸张卷起来放进书柜内侧,确定无人会瞧见了,才摇摇晃晃地走回桌前。本想要坐得规矩,也死得好看点,但全身力气早已用尽,只能狼狈地趴在桌前。
  神智逐渐抽离,心知离死不远了,双手一摸到桌上羽扇,立刻握得死紧。
  谁人不知他阴煌子谈笑古今时,喜持羽扇,那让他看起来文雅又斯文。
  “如果能让我再换件干净的衣服就好了……”他合上眼,张嘴喃喃自语,鲜血不停地流下他的嘴角。“我主张死也要……死得好看点……独孤兄,我可没你厉害,竞选择那种死法……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好……去订件寿衣啊……如今我只求死后他们要怎么……欺我尸身都好,就是别烧了我的书房……”
  谁会看到他死前最后的纪录?也许该一把火将这里烧得于干净净。心底是有点不舍,但倘若要向上苍许下最后的愿望,那么必定要在来世再见神眼……
  “可别弃我啊……”他缓缓合上眼,最后湮没的神智只求来世再见了……
  书房门被撞开了,冲进数十名士兵。
  “奉晋王爷口谕,阴煌子意图叛乱,试图将天女遗体焚于太史府,绝我大隋命脉,虽已灭火,但罪不可恕,立将阴煌子就地处决,将其头颅悬于城门之上,以降天怒,祭天女!”为首士官朗道。
  有士兵上前探他鼻息,道:“他死绝了。”
  “呻!他死相倒安稳,砍下他的头交差吧。”见他死后紧握扇柄不放,似要维持最后的形象,士兵恼他焚天女之身,顺道砍下他持扇的手掌,一脚踢飞断掌。
  随即,士兵尽退。
  阴府里空荡荡的,只剩一具无头尸身。断掌孤伶伶地落在书柜间,尾指上有一只玉石指环,羽扇扫过,从竹册之间露出一截珍贵的纸,纸的尾端沾血,正是先前阴煌子藏起的最后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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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一章

 

  大清年间。
  天青色的长袍外套着镶彩绣的深红大襟马褂,胸前环着黄澄澄的练子,练子的尾端系着一块毫不起眼的青玉,腰间垂挂着扇套与香囊,少年的打扮与其他富贵人家的子弟没两样。
  他的黑发扎成长辫,柔顺地贴在身后,从他坐在凉亭的身姿推测他的个儿较一般同龄人高,身子骨却显弱不禁风。
  “咱们主子梳洗之后,马上就来,请爷儿再稍等片刻。”金府丫环不知他身份,没有吐露金家主子此时此刻还待在停尸房内,不肯出来。
  金府的主子是名汉人,曾是太医院的御医,后来朝不保夕的宫廷生活让他萌生惧意,便辞了官,隐姓埋名在城内开一间医馆,主诊尸。
  正因诊尸多秽气,所以府里没有多少仆佣,难以照顾府内每一处地方,包括这招呼客人的心骨院。藏在屋檐上的蒙面人屏住气息,锐眼望住丫头退出院外。
  他等了好久啊,等到几乎以为没有这个机会了。狗皇帝眼下皇子公主数十人,活下与死去的数字几乎要成等号了,是狗皇帝的报应;而这少年虽然不是狗皇帝亲生,但自幼受宠,是唯一非亲生子却人宫与皇子蒙受同样的教育。
  他曾看过这少年,在乍见的刹那,心里起了警讯。
  少年若能长命,依他未成年即受封为多罗贝勒的能力,怕将来是狗皇帝的心腹,是汉人的大患。
  “多罗,纳狗命来!”他一鼓作气地飞跃下屋,移形疾闪到少年身后,长剑直刺背心。
  当剑尖抵在少年的马褂之上,正要使力穿透,少年的身影立刻退出凉亭之外。
  “是哪儿来的刺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少年笑道,显然是早发现了他的存在。被称多罗的少年浓眉大眼,鼻微勾,是俊朗温和的相貌;红唇虽微扬,却是极薄,不由想起他人常言:薄唇之人,最是无情。
  蒙面人未置一词,招招指向少年眉间的朱砂痣。
  古香庭院沙尘飞溅,多罗单手持扇,另只撩起袍尾,连连踢开迎面而来的剑锋;短短几招之内,蒙面人已知他的功夫绝不是一个巴图鲁勇士能教得出来的。
  心里不甘心,好不容易抓到这个多罗贝勒落单的时刻,怎能轻易放过?
  “你这要我怎么教?你连斑疹伤寒、上吊而死,都说不出死状为何,你要学诊尸,只怕不止砸了你爹的招牌,”忽然,老头儿的声音由远而近。
  “拈心会尽心尽力地学,不负先父与大夫的名声。”
  细软的女声尾随飘来,多罗与蒙面人均是一怔!
  明明是陌生的女声,为何有股恍若隔世的熟悉……
  蒙面人的心口微微痛缩,神智迷乱的同时,忽瞥见多罗的朱砂痣如血一般的鲜红。
  红到几乎以为要淌出血来,红到拉回他所有的神智。
  只有一个老头儿跟女人,不碍事的,趁多罗尚恍惚时,长剑一挑,直逼他的心窝。
  “哎,好吧,你让老夫考虑个几日,若是愿收你为徒,我会叫人过去说一声。”老头停下脚步表示不送。
  “这一本《洗冤集录》,你回去好好读读,觉得吃力或者临时放弃了,也不会有人怪你……小心左边!”他大叫。
  他的叫声拉回多罗迷离的心智,见长剑逼来,一名小姑娘就站在当前,没有细瞧她,便眼明手快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老头大惊!“多罗贝勒,她是小人八拜之交的女儿,不要害她啊!”
  刹那之间,蒙面人与她打了个照面,错愕停剑;多罗看中时机,不离手的扇柄忽地出剑,穿透蒙面人的胸口。
  “心软,一向是你的大敌。”薄薄的唇勾起无情的笑。
  “功夫不错,你若有心,巴图鲁绝不是你的对手。”
  “拈心,快过来!”金大夫一把拉过少女,又惊又怕地推她往后门走。“快走快走!这里危险!”
  少女没有吭声,顺从地往后门走去。
  多罗自始至终没有看到她的容貌。再回头,地上斑斑血迹,却不见蒙面人。
  “贝勒爷……”
  “大夫放心,只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刺客,本王不会往上呈报,让你为难。”不自觉摸着额间的朱砂痣,方才的晕眩不适……
  “金大夫,你为我诊治诊治,瞧瞧是否有不妥之处?”
  金大夫瞧他神色确实微白,不到前头医馆,就地为他把脉。“老夫瞧贝勒爷身子极好,不像有病之人,是不是刚才被刺客伤到?”
  “凭他要伤本王,还得再修十年功。”他讥笑道,随即敛眉,哺道:“先前浑身像火烧……”
  “火烧?”
  要怎么形容那一刹那的感觉?火的热度从眉间开始,逐渐蔓延整个身躯,难以控制……
  “那个少女是大夫的徒儿?”他忽然问道。
  “贝勒爷,她跟刺客可不是同一伙的啊!她是老夫八拜之交的女儿。没错,是专程来拜师的,她只是想学诊尸……”
  “一个姑娘家学诊尸成何体统?”他随口说道。
  “是不成体统,所以老夫过两天要叫人拒绝她。就算俞兄与我有生死之交,但也不能随随便便硬收一个痴儿啊!”
  “痴儿?原来她脑子有问题。”他拾起方才匆忙间金大夫掉落的诊尸纪录。
  “是有点愚痴,也是身带残疾,她的左眼打出生以来就是瞎的,诊尸首要眼利、多心,拈心都没有,要我如何带她?哎,是痴儿、是瞎子,老夫勉强也认了,偏偏她是个无心人啊;一个对人、对尸都无心的人,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多罗的黑眸停在诊尸纪录的同一行,始终读不下去,心头有股强压的烦躁烧住他的心肺,却又找不着根源。
  “大夫,若说医人,你的医术只能算是皇城里顶尖儿之一,但如说要诊尸翻案,那么您落了第二,就没有人敢说第一,什么痴儿傻儿的,您来教,还怕教不会吗?”
  停了一会,归回正题:“前两天送来畏罪自杀的官员……”
  “上吊自杀是假的。死者两股之间并无青紫,表示极有可能是死后遭人吊起来。”
  “那就是有人嫁祸于他,再来死无对证了。”多罗微一斟酌,心里便有了大概,只是心头一直好像有个声音在说:如果错过,必定一生后悔。
  心头不停有这个模糊意念,却不知意念从何而来。
  错过什么机会?是什么东西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贝勒爷,您的脸色好白……”白到朱砂红痣格外显眼。
  “留她吧。”他忽地脱口道:“留她下来吧,就瞧在本王面子上,收那个叫拈心的姑娘人您门下吧。”
  “嘎?”
  一脱口,心里疼痛欲呕的感觉咽下了。他暗暗困惑,又笑道:“就当本王内疚,您就收她吧。”
  金大夫听他的话锋突转,差点无法跟上他的思绪,只瞧见那颗朱砂痣又淡了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
  “咦?”
  ★        ★        ★
  从金府往后门走,拐进几个小巷道,便到达小宅小院的俞家。
  自从她爹去世后,医馆的生意一落千丈,所授的徒弟也各别开起医馆或改投他人门下,娘索性将俞家医馆卖了,搬到小巷子里,跑菜卖菜图个温饱。
  走进俞家后门,发现平常此时在后院晒菜的姐姐不在……红迹染着沙地,拈心呆了下,直觉反应是没砍死的鸡跑了。“那不好,鸡跑了,就要饿肚子了。”她喃喃。
  半湿的鸡血沿着一直线的消失在竹篓前。她放下金大夫塞给她的厚书,撩起袖尾,抓住竹篓的把子,暗喊三声,立刻将竹篓翻转,罩向躲在竹篓后头的伤鸡。
  “人!”她吓了一跳,瞪住一身黑衣的男子缩在阴影处。
  男子蒙住面,像是方才一剑要砍她的那个人。
  “找金大夫。”她瞪住他,自言自语:“他不是咱们家的人,不可以待在咱们家。”见他似乎半昏迷,只手捣住心口血流不止的伤洞,只手紧握剑柄不放。
  她目不转睛地爬近他庞大的身躯,伸出手探他鼻息。
  “还活着啊……”如果她自己找着一具尸体,不知道金大夫愿不愿意教她如何看尸?
  他仿佛察觉有人近身,拼住最后的力气挥剑,拈心惨叫一声,藕臂不及闪躲,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血从破口子军流出,她愣愣地望住一会儿,才觉有疼痛的感觉,有点迟缓地为自己止血。
  手臂流了血就这么痛了,何况他心口上血流不止?将心比心的道理她懂。她小心靠近他,用力打掉他手里的长剑,吃力地撑起他庞大的身躯。
  “多罗……”他吃语。
  “拈心!你在做什么?”俞拈喜失声尖叫。
  “他……痛……”
  “他……他谁啊?娘要你去拜师,不是要你学爹一样老救人!”见妹妹费力地胀红脸,俞拈喜恼怒地上前撑住男人的另一边,三人四脚一拐一拐走进睡房。“你要救人,也要弄清他的身份,你从哪儿拖来这么个半死不活的人?”
  “后院。”
  “后院?你是说,他打一开始就躲在后院?”俞拈喜再度尖叫,拉开拈心的双手,毫不怜惜地让他直接倒在木头床上。
  拈心的年纪小,脑袋瓜又一直线儿的思考,迟早会惹来祸端。这个家是该有男人的时候了,她愿意委身给肯吃苦的穷汉或嫁作偏房,只要有汉子愿意照顾她的家人;但大多男人一听她家中有白痴儿,便退避三舍怕遗传。
  拈心哪是什么白痴!她只是……只是……呆了一点点而已啊!
  “他的血快流光了。”拈心小声提醒。
  “流光了也不关咱们的事……哎,不好,也不知他是谁,万一是什么反清复明的,人家循路找上门,他死了,我拿什么命去赔人家?拈心,你别动,我去消灭证据。”连忙拿了抹布跑到后院。
  拈心看看她,再回头看看那个蒙面汉子,弯身从木头床下拿出俞老生前的百医箱,从中翻出一本医书来。
  她快速翻住亲爹生前的笔记,看不懂又重翻数次,直到听见他痛得呻吟一声,才回过神拿起小刀割开他的衣服。
  “你……究竟是谁?”从面巾下,他发出梦呓,模糊不清。
  俞拈喜端住火盆进屋,原要烧了沾血的毛巾,见到拈心擅自动手,惊叫一声:“拈心,我下叫你别胡乱来吗?要是出了差池,你要我跟娘怎么办?”
  “你是谁?”男人忽然大叫,双眼一张,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拈心蹙起眉,说道:“躺下去。”
  她用力将他推下,他忽然挥手要来抓住她,她难得眼明手快地避开,让他握住拈喜的手腕。
  俞拈喜要挣脱,他却死命地紧紧抓往她。
  “姐姐,别乱动。”她细声说道。拈喜不乱动,他也不会动。
  “他这狗娘养的……”拈喜瞠目,瞧见妹妹处理的伤口似乎愈来……愈有扩大的趋势,顿时冒了冷汗,不敢再乱动。
  怎么没有想到呢?拈心又没学过医,怎会治人?
  要真害死了这个男人,这么大个的尸体要往哪儿送才不会被发现?分尸拆骨?还是去喂狗?
  拈喜紧张地瞪住她边看笔记边做缝合的动作,笨拙的身手几乎要让地以为是在缝一个很可笑的布娃娃。
  “如果爹在就好了。”她脱口道。
  拈心抬头看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说:
  “爹早就死了。”
  拈喜已经习惯她的直线思考,暗叹了口气。
  “爹死了,让你也吃苦了。”
  “我不吃苦瓜,也不喝苦汤的。”
  “今天没法子去卖菜了。”
  “明天卖也一样啊。”
  有一搭没一搭的,就算是习惯了,亲姐妹在交谈上仍有鸿沟。为了养家养妹,她连个知心友都不再有了。
  “我总算找着你了……”男人梦话不断。“你……是谁……”
  一整个下午,就在三人的各说各话里结束。当拈心缝完最后一针,包扎好他的伤口,正好有人敲门,拈喜无法挣脱男人的力道,只得说:
  “拈心,你去开门,不识得就别理。”
  “喔……”
  “去披件外套,你的衣袖都沾了他的血啦。”
  拈心原要告诉她,那血不是男人的,后来不知该如何完整地解释经过,只得闭口去开门。
  过了一会儿,拈心跑进来小声说道:
  “姐,金大夫叫人要我收拾点衣物过去,他要教我诊尸。”她连收了几件衣服。
  “怎么可能?”娘打的如意算盘连她也不看好,金大夫怎会收拈心为徒?还来不及消化这天大的消息,就见拈心抱住包袱要往外跑。
  “等等!拈心,你不能放着他就跑啊,他还没好……”
  拈心回过头,面露短暂的迷惑,随即笑道:
  “好了,我都弄好了,等他醒了就可以走路了。”
  “可是……”她要抽手,那男人硬是不放手。该死的男人!连昏迷的力量也大得惊人,只能眼睁睁看住拈心跟金府仆人离开。
  金大夫……怎么可能呢?他教徒一向看天分,拈心……难有成就,会让她去拜师,全是顺住阿娘天真的美梦啊……
  “也许,是金大夫搞错了,等晚点儿,拈心自然就被赶回来了……”她喃喃道。
  ★        ★        ★
  那知俞拈心一去半年,虽仅隔几条街,但多是拈喜去探她。就连俞拈喜出阁之日,也因跟金大夫去城外诊尸而无法赶回,只知姐夫正是当日重伤躲在她家的汉子。
  那汉子名叫博尔济,感激俞拈喜的相救照顾之情,便将她娶回家。而他那日之所以重伤,是为了追捕反清复明的汉人。
  他的职位极高,官拜都统勇勤公,俞家左邻右舍皆赞拈喜好心有好报,贫女飞上枝头当凤凰。
  谁也没料到,多罗贝勒的一句话让博尔济阴差阳错谢错了救命恩人,也在往后的日子里与小姨子照面之后,他……才找到与他梦中相似的女子。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二章

 

  三年后,都统府——
  有权有势有天下,我还要你!混沌的黑气笼罩天空,天下顿时大乱。
  就算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但将来成了夫妻,我会疼惜你,将你放进我心里最重要的角落里。淡淡的白气温和如春风,轻轻地在世上飘过,随即隐去,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么蓝色的那团气呢?为什么始终在角落里,没有说过话?
  这个念头才起,外头公鸡鸣啼,她直觉张开眼,嘴唇微启,想要喊,却又不知喊些什么。
  这一年来这样的梦一直在持续,每一种颜色里仿佛站住一个人,每次只说一句话,唯独那团蓝色……
  “好痛。”每每作了梦,左眼就痛。明明看不见东西,却还有痛觉。
  “妹子醒了吗?”没有敲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柔响起。
  “起来了。”她揉揉眼睛,迅速换上素白的衣裙。
  “慢点,小心跌倒,等你梳洗完了再开门也不迟。”
  男人仿佛得知她在屋内的匆忙,和气地说道。
  她应了声,简单洗过脸之后,便跑去开门。
  “姐夫,早。”她仰起脸,望着男人背光的脸庞,微笑道。
  “早。”博尔济蹙起眉。“你脸色不好,又作了恶梦?”
  “不是恶梦。”短短的一句话,她没有再解释。
  他也知她不是懒得去解释,而是,在她的认知范围内,这就是解释了。
  当年迎拈喜过门,是知道她有个妹子脑子不好,真正见了面,才知道拈心不是一般的白痴儿,只是她的思想较旁人简化了一点。
  真正见了面啊……
  他暗叹口气,将装着早饭的托盘举高让她注意到。
  “方才我瞧见丫头送早膳过来,正巧我在上班之前也没什么重要事,你就陪……陪姐夫用餐,好不好?”
  “好。”她退开,要让他进来。
  他差点脱口要她正视他是男人的事实,但却只是及时拉住她的藕臂,随即像被灼烫到似地抽离,勉强笑道:“咱们到亭里吃吧。”随即转身步向外头的凉亭。
  “你又梦到三种颜色了?”他知道没有人主动说话,她是不会开口的,也少将心事与人分享,会得知她的梦还是从拈喜那里听来的。
  这个梦,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嗯。”
  “能告诉姐夫,梦里又说了什么吗?”
  “黑的说他得到天下之后,还要得到我。”她像在背书似的说道,没注意到他拢聚剑眉。“白色的说要跟拈心成亲……”
  博尔济的脸色一凛,压下自己心里的情绪,力作温柔问道:“蓝色的呢?还是没有说过话吗?”
  她摇摇头:“没有。”
  博尔济抿嘴不语,见她跟着坐在石椅上揉起左眼,直觉要伸出手抚揉她的眼睛,手臂停在半空又缩回,恼自己差点失了分寸。
  “是我不好,堂堂京师的都统,连个好大夫都找不到。”费尽心力为她找医者治她左眼,却始终治不好。
  “京师最好的大夫是师傅。”她说道:“拈心的眼睛是天生的,与师傅的好坏没有关系。”
  “我知道。”治不好……也罢,是痴儿,他更松口气。
  她年届十九,早该论婚嫁,却因身有残疾,所以一直待在府里。
  一直待吧,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她待上一辈子,最好没有男人中意她……明知道不该,但宁愿她这闺女的身份就这么保持下去,能够让他照顾她。
  最好那些人永远不会出现带走她。
  会是哪些人,他也没点概念,只知自从她作了梦之后,他隐约有个不祥感觉。她梦里的景象与她的未来极有关系,但梦里的颜色中却没有属于他的。
  见她埋首吃饭,他把握相处机会,柔声问她:“今儿个你又要上金大夫家里吗?”
  “嗯。”她点头。
  想必又有尸体要研究了,他笑道:“那正好,待会儿我顺道送你过去。”
  她摇头。“不远,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尸体多秽气,自从跟住搬进都统府里,姐姐虽没有多说话,但听下人闲言闲语过。姐夫是当官的,家中住一个诊尸人已经有点沾霉气了,要是让他老送她去金大夫那里,万一有什么不好,那可对不起他了。
  姐姐真是嫁了个好人。虽然他看起来体型高大勇猛到有点吓坏她的地步,但却出人意表的是个细心的人。
  她停下夹食,往他略带失望的神色看去,又见他一身官服,忽然说道:“姐夫,这几天还没有天亮,你就出门,不到三更不回来,你自己也要顾好身体。”
  博尔济闻言狂喜,差点要摇晃她的肩,让她明白自己两年多来的心意。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少听她开口询问他的事,多是他主动亲近她,如今难得她面露关心,说不惊喜是假。
  “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己,拈心你也要好好保重……”
  见她卷起衣袖,露出细瘦的藕臂。“你……”
  “拈心为姐夫把把脉,确定你无恙。”
  冰凉的纤指落在他厚粗的腕间,博尔济几乎屏息了。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一个堂堂二十多岁的都统,竟然会像少年一般的手足无措。
  她半合上眼,摇头晃脑,粉颊略白。他伸出左手,不敢贴上她的脸,隔住半指距离,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滑。
  是他错眼了吗?总觉她一过新年,脸色似乎没有以往来得好。
  “嗯……应是无碍。”当她张开眼时,他已缩回手。
  “也差不多时辰了,姐夫,我要出门了。”
  他跟着她站起身,顺手帮她调了下身上背的荷袋。
  “当真不要我送?”
  “不了。”
  “也好,你自己多小心,若有事,叫人回都统府。也记得小心尸气、尸味,别让自己受病。”
  他像老婆子一样的唠叨,有时真要以为她有两个姐姐。
  她点头,贝齿不露地微笑。“嗯。”
  依依不舍地跟住她一块出府,上马之际,听见她转身离去之前,自言自语的:
  “姐姐要我注意姐夫身子,我注意了,应该没有其它事。”
  博尔济怔仲了下,这才明白她的关心不是出于本心,难以言喻的失意涌上心口,让他恍惚上马。
  ★        ★        ★
  “当今圣上受汉化影响,将其皇子们皆取‘胤’字,多罗贝勒虽非亲生,但自幼在宫廷生活,圣上特赐胤玄之名。前两年跟住大将军平乱,是圣上看重他,有意磨练,将来好成大清重臣。在平乱之后,连升二级,封为多罗郡王。未及弱冠,便封郡王,在大清里几乎只有极少数,将来就算皇上再特封亲王,老夫也不感意外。”
  “哦”金大夫摸着尸体,抬起眼往正在做诊尸纪录的小女徒看去。见她一脸认真,压根没在听他说话。
  认真有什么用?学了三年,还不是这个样?要出师,除非有神仙来教她。
  “你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是吧?拈心,你这样可不好,成天只看着尸体,倘若你真对研究死尸有兴趣,那么为师绝不反对你投入大量青春在上头,但你既无狂热,那么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不明白。”
  这些年,这三个字一天之内起码要听见三遍以上,他早被磨得连脾气都没有了。
  “为师之意是你该好好请你姐姐与姐夫为你寻一门亲事。”
  “哦……”
  “还是你有意中人?”金大夫锲而不舍地问道。
  她停下笔,想了下,摇头。
  “没有?”那麻烦可大了!她到底还要在他这里学多久啊?她姐夫不是都统吗?就算是看在她姐夫地位不低的分上,也该会有人想要攀点关系啊。
  “唉……”算他倒霉吧,收了一个认真却不成材的徒弟,一辈子都无法出师。
  “要是每个人都像多罗一样死而复生,老夫就快快活活地收了铺子,游山玩水去算了。”
  他自言自语道。
  “死而复生?人死了不是会成尸体吗?”拈心难得聪明,讶叫一声:“是僵尸!”
  僵尸个鬼啦。他抚住额,很具耐心地说:“拈心,多罗郡王死而复生是京师人人津津乐道的喜事,老夫想你少理外头事,所以大概是唯一不知情的人吧,但我以前曾提过不下数十次,你全当耳边风了?没关系,老夫再说一次,多罗郡王死而复生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僵尸,你懂吗?他随大将军征战时,在战役之中遭人放箭射中心窝,原以为没救了,放在营里一夜,等住运回京师妥善安葬,哪知天一亮,原本断气的身体又活过来了。”
  “啊,僵尸!”
  “不是僵尸!”他忿怒得差点跳到尸体上。“就跟你说了他不是!他是个有福分的人,连万岁爷儿都认为他大难不死绝,必有后福,要真是僵尸,他还能为大清尽力吗?”
  “哦。”她静默。就在金大夫认为她已经放弃她那个一直线的思考时,又听见她自言自语道:“没有死干净,就是有福气。为什么死而复生就是有福分呢?”
  一股轻颤从他背脊窜上来,不知是气她,还是听见她的话所致。
  没有死干净……射中心窝,照说是必死无疑,若是心长在另一边也就算了,这可以成为多罗郡王没有死的解释,但听说他断气一整夜后才又活过来……
  那不就是恶鬼附身了吗?
  他打了个哆嗦,笑自己心眼太多。战场之上多神话,会有夸大不实的奇迹不是没有可能。忆起前一、二次再见多罗郡王,他确实正常得紧,没有什么诡异之处。“啐!死而复生没有福分,难道这些尸体就有了吗?”
  “嗯。”她点头。
  金大夫呛了口气,差点接不上来,魂归西天去了。
  这个徒弟……是他一生的败笔啊,没料想到有一天在她眼里,人会比一具尸体都不如。
  外头丫环在喊有客,他随便交代几句便匆匆跑出去梳洗。
  拈心蹲下来记录尸体上的症状,边翻着历代的书籍对照。
  过了一会儿,总觉无法集中精神,老是想起那个死而复生的男子。
  “死后了之后再活过来……”,她缩起肩,喃喃道:“那多痛啊……”
  再多的富贵名利也抵不过到身体里的苦,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已走进黄泉路的人含住最后一口气跑回阳世间?
  “双足千金重,众苦沉双肩,牛头马面身后追……啊!”她吓得丢了笔记,跌坐在地,双手撑在地上,摸得的虽硬却不像是地,低头一看,看见自己碰到尸体。碰触尸首是她每一天都要做的工作,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但现在定睛一看,只觉尸体浮肿,尸体青白交错,仿佛映住牛头马面的脸。
  她又惊叫一声,恍惚里从左边的视线望去,看见这具尸体的过往总总。
  “不要!”她大叫,捣住双眼奔出停尸房。
  牛头马面的脸不停的浮在脑海里,即使捣信左眼,仍然看见了许多东西。是什么她看不懂啊,好多沾血的尸体、好多魂魄往她靠来,她的身子好重,走不回去了,再死一次,不要再活过来了……
  混乱交错的思绪让她分不清楚哪一个才是她——“小姑娘,金大夫又在停尸房迟迟不愿出来见客吗?”
  轻慢的笑声响起,如锐利的匕首,割破她心里刚刚凑成的形体。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直觉抬起脸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面前。俊朗的脸庞也凝结,不再有任何表情,黑色的双眸死盯住她。
  他的脸好陌生,眉间的朱砂痣却好眼熟,眼熟到曾经她在镜中看见自己的眉间也有一颗!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蓝色的气说话了,是粗哑的承诺。
  天旋地转中,她的左眼通红,穿过这年轻男人,瞧见他身上周边沉稳的蓝光。
  “好痛!”
  他大吃一惊,立刻奔上前拉下她的左手。她的左眼红如血,连眼瞳都充满血色,他松开护身的扇子,用自己的左手遮住她的左眼。
  “封卜!”他厉言喊道:“还不是时候!以神之眼起誓,以吾之命抵天女之命,封!封!封起来!”
  她耳畔不停地响起他尝试封印的声音。脑袋昏昏胀胀的,无数的影子交错着,顾不及姐姐提过男女授受不亲,虚弱地半躺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静默,他抱住她软小的身子,在她耳边低问:“你……”
  仿佛他激动得连声音也说不完整,试了好几次,才又开口:“你还好吗?”
  “头痛。”她皱起眉。
  他的粗指小心地揉起她的太阳穴,柔声说道:“你叫什么?”
  左眼的胀痛逐渐消了,她乖乖答道:“拈心。”他的怀抱好熟悉,好像在许久许久以前曾有这样相依偎的感觉……啊!“男女不可相拥!”她连忙推开他。“而我还没梳洗……”
  “你住在这里?”他好声好气地问道。
  她摇摇头,随即要揉左眸,他立刻抓住她的手。
  “你刚从停尸房出来,不是还没梳洗吗?”他笑道,指尖轻轻揉住她的眼睛。
  她的双眼圆圆大大的,像随时会淌出水来,瓜子脸跟她细弱的身子没有女子的纤美,反倒像小孩。
  她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忘了。”
  她连神态都略嫌孩子气,让他不得不疑心,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快十九了。”
  十九?心里惊讶更甚。近十九岁的女子……怎会像个小孩?
  “你是金大夫的徒弟?”
  “嗯”“家居哪里?可有婚配?”他追问道。
  “我住在都统府里,没有婚配。”她照实答道。
  她没有防心,他已是微愕,听到她住在都统府里,心里连番惊讶。
  “你是博尔济的什么人?”
  “我姐姐嫁给姐夫,我变成姐夫的姨子。”她想要爬起来,他却紧紧抓住她。
  “我想起来。”
  “想回停尸房?”他随口问,心思不停翻转,然而一见到她微惧的神色,他的心口浮起不怎么习惯的柔情。
  “你不想回停尸房?”
  “嗯。”
  短短的几句交谈,让他开始了解她有问必答,但也不会主动解释或发出疑问。他只得自己问:“既然你是金大夫的徒弟,不该早习惯了见尸体吗?”
  她踌躇了一会,低声说道:“可是……可是方才我……我……我瞧见了有……有鬼在里头。”
  “鬼?”他失笑。“大白天的,怎会有……你是左眼瞧见的?”
  她点头,很惊奇他竟然知道。在不知不觉中她用力握住他的手,当他是同伴地说道:“我见到牛头马面……就像姐姐说的一样,会带死人离开阳世的牛头马面。”
  他暗惊,不由得将她搂紧。“没人会带你走的!有我在,谁也不敢带你走!”
  “我不是死人。”
  是啊!她不是死人,牛头马面不会带她走,自己在紧张什么?但他的额在冒汗,心口在狂跳。无缘无故的,她的神眼怎会要开?方才若不是他及时封住她的神眼……
  “多罗郡王!”金大夫往花厅一去,找不着人,绕了一圈又回来,瞧见多罗郡王正吃他那个傻徒弟的豆腐,立刻大喊:“多罗郡王,她只是一个认真又不成材的孩子,您别……”厉眸一瞪来,他马上噤口不语。
  “啊,你是僵尸!”她吓了一跳,趁胤玄不备,爬离他。
  胤玄没料到她突来的举动,一探手又要拉她回来,金大夫肥胖的身体立刻卡进他们之间。
  “拈心,都晌午了,回家去吧,你姐姐还在等你一块用饭呢。”金大夫催促道:“今天下午别来了,听到了没?别来了!”
  “好。”她点头,迟疑地看了胤玄一眼。
  他以为她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也不愿离开他,心中说不狂喜是假,直到他耳力极尖,听到她一句:“嘻,湘西赶尸……回头跟姐姐说去。”学着道士的语气转身轻快离开。
  他一愕。
  “别生气,郡王!”金大夫叫道:“拈心只是个白痴,白痴儿啊!”
  “白痴儿?”胤玄闻言恼怒,揪紧金大夫的衣领。“谁准你说她是白痴儿的?”
  “其实也不算是白痴儿啊……只是……只是……”金大夫指指脑袋。“这里出了一点毛病,一点点而巳,她跟正常人没两样!没两样!不过就算没两样,也请您不要打她主意,她的靠山是都统博尔济……”
  “博尔济动得了本王吗?”胤玄厉言说道,放开金大夫,心智一片混乱。
  她……脑子出了问题?
  忆起方才种种对话,她确实有点异于常人,但无损她与人沟通。
  “难道……后来有人伤了她?”
  “拈心是自出生后就有毛病,不是后天人为的。”金大夫插嘴道。
  “你倒清楚得紧。”
  “她的亲爹与老夫是结拜兄弟……,郡王,您可还记得三年前往此遇刺,您拿一名少女去挡剑,那少女正是拈心啊!”
  模糊的记忆里弹跳出三年前的影像,似乎正如他所说,他残忍地以一名少女来喂剑,那名刺客是……
  他微微眯起双眸。是缘分吗?竟将他们兜在一块。
  倘若她真如金大夫所说,脑子异于正常人,一般普通人多不会收养,只不过是个小姨子而已,若有意撤清,大可每月付银两供姨子度日。
  他心里迅速描绘出博尔济方正和气的脸庞,沉吟许久——“我以为只有我陪着她转世……,难道其他人的愿望也成真了?”
  是哪里出了差错?
  金大夫连眼也不敢眨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郡王,您对拈心有兴趣?”
  有兴趣?何止是“兴趣”二字可以形容的?从他死而复生的刹那,无数的回忆就像是毒虫一样咬着他的心头,一点一滴地蚕食,几乎颠复了他过去十多年来的生活信念。
  从迷惑到产生恨意,从恨又转到死前的誓言。这一切迷迷蒙蒙的,如同隔纱隔雾在看他人的一生。是的,他可以将“那一切”看作是不关死活的旁人,但却无法忽略那纱慢之后的女子。
  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啊……
  “她可是痴儿啊!”
  金大夫短短一句话震醒他的狂喜。
  痴儿……他朝思暮想的女子竟是一个白痴儿!那样温柔婉约的女子竟然变成一个白痴少女!
  “怎么可能?她曾是护国天女,就算是能力全无了,怎会沦落到此?”他喃喃道。在乍见后暂时冷静思考下,确实难以将二人重叠起来。
  但他确定是同一人啊。
  “没有一个男人会要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金大夫在旁叹了口气,顺道也算提醒他:“拈心十九岁了,不是她家不肯让她出嫁,而是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登门求亲,万一生下不对劲的孩子,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没有男人要她!
  他……要啊!为什么不要?他等了这么多年,甚至以为他错过了她,从死而复生之后,他开始寻找着眉间有朱砂痣的少女,找到几乎发了狂,连婴儿都不放过……不!不是死而复生后开始的,从他出生、贵为皇亲国戚之后,他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都以她为成长,如今遇见她,怎能舍弃?
  就算是痴儿,他也要啊!
  他从奈河桥前逃开,逃避牛头马面的追捕,回到阳世间,他绝不再错过。
  他俊朗的貌色染上一层阴郁,长年带笑的后紧紧抿起来,像下定决心。年过五十的金大夫阅尸无数,怎会看不出这样的神情是什么含意?
  “郡王,您贵为皇亲,汉人之女可会受委屈的。”他低声唠叨。
  他轻笑一声,拾起扇子。“什么皇亲?本王可不放在眼底,但它却能为我带来权势,除了天下外,我还有要不到的吗?那可真图了不少便利。金大夫,你说,是不是本王前辈子做尽好事,才有这股强悍的身份与地位?”
  “老夫可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本王以前也不信。”胤玄喃喃说道:“总以为那是江湖术士的骗活,只愿跟住万岁爷与南怀仁学科学、信科学,后来才真的明白鬼有鬼界、人有人界,大多时候是命定,本王是违了天命……”他抿唇又轻声喃道:“万岁爷是个好皇帝,大清在他老人家的统治下,起码有几十年的好光景,我与她却在盛世中出生……”这是福是祸?
  不需要他们的年代,他们却出现了。
  他回过神,发现金大夫正用先前拈心瞧他的奇异目光望住他。
  “金大夫,为什么她突然喊僵尸?你停尸房里的尸体没死绝吗?”
  “不……”金大夫连忙垂下头嗫嚅着。
  他没听清楚,再度问道:“你说大声点。”
  金大夫又说了,声音仍是小小的,当胤玄有些不悦地问了第三回,金大夫才鼓起勇气大声说道:“她以为郡王您是僵尸!”
  “什么?”
  “她以为您是没死干净的僵尸!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大隋
  “从今天开始,你的命就是咱们王家的了,懂了吗?”
  男孩沉默地点点头。
  “现下你不懂武,不要紧。武师都说你天资极高,适合学武,从幼年开始学,等长大了,功夫绝不逊于王家武师。将来你会是护国天女的护卫,明白了吗?”
  男孩的目光阴沉下来,跟着男人往王府某幢楼走去。
  近楼,就飘来一股药味,男孩心里才忖思是谁病了,领他来的男子便将门打开来——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丫头来来往往的,有的在送药,有的忙住将柜里的棉被抱出来;绣住白花的床幄垂住,大夫模样的老头儿正在诊脉。
  男孩迟疑了下,跟着男人进房。丫环们仍然忙住做事,从他身边匆忙而过,白雾般几乎透明的影子有好几个也在房内晃来晃去。
  “小姐,老爷买了一个男孩来保护您——小子,还不叫小姐!”
  男人的声音像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无数的白影仿佛知道男孩能瞧见他们,不停地穿梭在他与床幔之间。
  床幔之后响起轻柔的咳声,原以为只有几声咳,没想到愈咳愈久,男孩的注意力转向了,感到房内变得阴冷拥挤。
  “怎会这样?”大夫有点惊慌,连忙到桌前开药单子。
  棉被递进床幔内,轻咳却是不断。
  丫环急急忙忙地端茶,领他来的管事手足无措,一睑紧张。
  “滚!”男孩黑眼怒瞪,终于开口喊道。
  管事立刻拍他的脑勺,斥道:“你这小子叫谁滚?”
  男孩不吭声,只注意到咳声不再了。
  “外头……是爹请来保护我的吗?”声音沙哑,略嫌稚气。
  “是!”管事恭敬答道:“是老爷买来的孩子,是来服侍小姐的。小子,还不过来向小姐请安?”
  男孩的嘴紧紧闭着。
  管事正要再骂他,床幔之后又传出声音:“不碍事的,你们都出去吧。让兰儿跟大夫去拿药,我想跟他聊聊。”
  天女的话一向没有人敢违抗,在短短的时间内,房内仅剩男孩独自立在房中。
  “我没力气起身,你靠过来点,好不好?”
  他往前走几步,直抵到床板。迟疑了会,满含恨意的双眸瞪着薄纱床幔,一咬牙,掀开床幔。
  床幔之后躺着一个少女……说是少女,不如说是未发育完全的孩子。从胸以下全盖在厚重的被子下,但可以从纤细到可怕的双肩看出她的瘦小;她的脸虽秀美,却苍白到可以见到肤下的青红血管;黑色细发散落在枕上,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离死不远了。
  这就是娘所说的……天女吗?
  她连自己的命都顾不好了,还有能力救大隋吗?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白唇吐出细柔的问话,黑眸浓浓雾雾的,像拥有无止境的温柔。
  他一时沉迷在她的双眸里,脱口应道:“独孤玄。”
  “玄……”唇勾起微笑来。“是爹取的吗?”
  他心里一惊,不知她指的是他的爹,还是她的?
  她也没有等他回答,又道:“我叫芸娘。”
  “我知道。”他语露愤恨地说。在大隋国土上的每一个人,不管老弱妇孺,会有谁不知道天女的真名呢?
  王芸娘,一出生就是天女之身,受尽世人宠爱。哪似他,一出生受尽嘲辱,只有娘,没有爹!
  “你看得见,是不?”她轻声问,仿佛一大声起来,又要猛咳不止。
  他面不改色,将稚气的脸庞撇过一边,眼角瞥到透明的影子退到门外,不敢进来,是啊,他自幼即能见旁人不能看之物,年岁渐长,方知那是徘徊在阳世的幽魂,从来没敢跟他那个乡野村女的母亲说过,怕连她也舍弃他。
  只是……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么多的幽魂聚集在这个阴冷的房间内,连鼻间吸进的气也是干冷到微微让人作呕,他终于忍不住,走向柜前用力推开终年封起的窗子。
  温暖的气流迎面而来,他还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又见幽魂趁他不备飘近床前。
  “滚开!”他奔近床前暴喝道,幽魂一哄而散。
  “没事的,他们不会伤我,他们只是需要有人超渡。”
  他转过身,讥消道:“是啊,鬼是没有敌意的,只是需要你来超渡,最好连你自己也一块被超渡,陪着他们一块下十八层地狱,”瞧见她含笑地想要挣扎坐起来,被褥下滑,露出极为单薄的身形,他……暗咒一声,将她扶坐起来。
  “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她反握住他做过许多粗活的手掌,他胀红脸硬要抽开,她的力气却意外的惊人。
  原要答道:他们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他好不好关她何事?但一抬起眼,瞧见她洞悉一切的柔眸,他心头一沉,来不及阻止她撩开他特意遮在额间的发丝。
  剑眉入鬓,眉间有颗鲜红的朱砂痣,与她惨白脸上唯一算得上血色的朱砂红痣相对映。
  “爹知道吗?”她轻声问。
  再装傻就假了。他也不避讳了,瞪着她的双眼充满恨意,说道:“一个乡野村妇罢了!哪个达官贵人会相信她的贞节?我娘想尽办法将我送进这里,盼的不是要我认祖归宗,而是能为那个自认无愧天地的男人尽一份心力。”他冷哼一声:“她的身份让她不敢再多奢求什么了。”
  就算是一夜情缘,终生不得再相见,他娘也能死心眼地认定那个男人了,这就是女人吗?
  他不懂。他的性别非女,也只是个孩子,长年站在娘亲的身后,望着她倚在门前的背影,不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一个晚上啊,就能让她死心塌地的,让她毁了自己的未来,连带她儿子的……
  他咬牙。正因不懂,所以他来了,顺从他娘来了,顺便来看看那个人捧在掌中、疼在心头的女儿。
  现在,他看见了,他看见一身是病的弱体,王家的女儿甚至无法下床,成天被鬼魅骚扰,而他却有一副再健康不过的身体。他的读写能力已是不错,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以这副矫捷的身手去学武;只要给他时间,他会比她还强,包括她的能力……
  他要让那个男人瞧瞧他舍弃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她轻声问道。
  “你不是世人口中可以预测天下事的天女吗?你会连我现在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他冷笑。
  “天女是旁人叫的。”唇畔有抹苦涩的笑,“我只是比其他人多一点看穿心思的能力而已。你呢?”
  “我?”她的笑颜多惨白,仿佛再把最后一口气咽尽了,她也魂归西天去了。这与他的理想不符啊!
  他满腹的复仇计划还没展开,怎能像娘亲一样的心软?低头一望,瞧见她细瘦的五指紧紧攀着他的手臂,他心里又恨又恼自己,将脸庞撇开,想要将手臂抽回。
  “我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用力一拉,她没有放手,连带将她拖离床上。
  他吓了一跳,出于直觉,急忙抱住她半倾的身子。
  好软……好小。
  仿佛一用力就碎了。娘亲说她十四岁,较他大一岁,是出嫁的年纪了,怎么……好像还是个瘦弱孩子的身体。
  她身上还传来淡淡的药味。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这里的天女病人膏盲,而他却几乎不曾生病过?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谢。”她抬起雪白的脸,微笑道。
  她清冷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庞不由自主地胀红起来,嘴巴不饶人地呻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要……”要什么已经说不出口了,她冰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脸庞。
  “我一向是一个人的,身边纵有丫环相伴,但总是敬多过于爱。我明白你过往的生活并非很好,也知道爹不该……可是我现在心里却有些喜悦,能在我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多一个不介意我是天女身份的人陪伴。”
  为数不多?她能预料自己的死期吗?还来不及细问,就见她将脸凑了过来。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心里闪过好几个让他大感惊讶的念头,他不再阻止她,任她将额头靠在他的额上。
  “我的弟弟,独孤玄。”她满足地低喃。
  他闻言,连眼也不眨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秀颜。方才骤增的体温一下降回低温。
  是啊,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她是他的亲姐王芸娘啊。
  一个一生一世、永远都不能碰的女子。
  ★        ★        ★
  拈心抱着棉被翻滚跌下床。
  她睡眼惺松地张开眼,闻到空气中清晨的味道,不免惊讶。
  “我睡过一天了啊。”她喃喃道,忆起昨天从金大夫那里回来之后,就觉得头好胀,昏昏沉沉的,细瘦的身体无法撑起这颗快压死她的头,勉强休息了下,等到晚膳,她出去与姐姐、姐夫用饭,半途真的难受得紧,半沉睡半清醒,只觉似乎有人抱着她回来。
  “小姐!”外头翠云惊慌地喊道:“起来了吗?郡王府的多罗郡王来啦!”
  “啊,僵尸!”
  “什么僵尸?是京师最出名的郡王!”翠云埋头翻出单袄、背心跟墨花裙,拉开拈心抱着的棉被,迅速替她换上。
  “见客是姐夫跟姐姐的事,我不用出去见客。”事实上,从她搬来都统府之后,从来不曾出去见过来拜访姐夫的同僚。
  “都统一大早就去办事,多罗郡王找的不是都统,而是小姐。”
  “我?”想起那个高瘦的青年,拈心不由自主地蹙起眉。“我跟他不熟。”
  “熟不熟我可不知道,只知道高高在上的郡王找小姐,说是为了要拿你从金大大家里带出来的诊尸纪录……啊,梳头、梳头!还好都统老爷定时安排京师有名的商家来为小姐跟夫人打点,不然奴婢真不敢想像您要穿什么去见郡王。”
  拈心困惑地任她套上碎花单袄。“他只是来拿东西而已,不必这么费力。”
  翠云翻了翻白眼,不再白费力气地同她说理了。三年前都统老爷先是迎一名汉女过门,过了半年,夫人娘家的妹子跟着搬过来,都统老爷事先就吩咐过,说这个小姐是特别的,不管她说了什么,她们都得去做。
  原先不明白什么叫特别,后来才发现特别的是她的脑子,也才得她有个姐姐让都统大人看中,从此生活无虞,也不用担心老了嫁不出去。
  “哎,小姐,你可要记得待会儿见了郡王,别再僵尸僵尸的叫,他的地位比起都统老爷可尊贵多了,年纪轻轻就受封郡王,在大清是少有……翠云口沫横飞,准备要让她了解郡王的地位有多崇高。拈心皱起眉头,想起曾听过翠云说过话,那话从下午说到晚上还没有结束,让她半夜连连恶梦。她迅速拿起诊尸纪录,说道:“昨天师傅已经说过一回,我都清楚啦。”随即跑出房,往花厅而去。
  花厅里没有任何仆人,只坐着一名年轻的男子。他听到细微的足音,将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抬眼笑道:“拈心姑娘,你躲在门后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的脸微微泛红,从门后走进厅内。他的视线从一开始就没有放过她,从她的裙,顺住背心往上移,移到她的细颈、她的唇、她的眼,炯炯炽热的眸光让她腼腆起来,递出诊尸纪录。
  他微笑收下,暂时收敛起他侵略的目光,关心问道:“拈心姑娘,你的左眼还会痛吗?”
  她摇摇头,直觉又要揉左眼,他连忙抓住她的手:“你是学医者,怎么连照顾自己都不会?”他从怀里拿出于净的帕子,隔着帕子小心揉住她的眼睛。
  “我学看尸体多一点,医术只学基本。”
  “一个小姑娘学看尸体有什么用?将来开业吗?京师里凡有异状的尸体都交给你师傅以及他门下其他另行开业的弟子,你一个小女子开了业,谁去?”
  她一怔,随即皱起眉头思考,显然几年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尸体……好相处。”过了良久,她终于想出答案。
  “嗯?”
  她抬起脸,向他一笑。“尸体好相处,不会说话。”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单纯的笑颜,唇畔也溢出温暖的笑,牵起她细瘦的五指。
  “拈心姑娘,你上过教堂吗?”
  她摇摇头,想要不住痕迹地抽出她的手,但他的力道大无穷,到最后,她不得不使尽所有的力气,胀红住小脸,想要摆脱他略嫌汗湿的手掌。
  “你……你好湿。”
  “因为我在紧张害怕啊。”
  她望着他温笑的脸庞,一点也不觉得他在紧张害怕什么,反倒像是胸有成竹。在她的天地里,男人除了金大夫与姐夫外,他是跟她相处最多时间的男人,但似乎与沉稳的姐夫、时常气得胡子乱飞的金大夫完全不一样。
  知道她不会发出疑问,他自动编了谎言,笑道:“事实上,我很久没上教会了。”停顿了一会,试探地又说:“毕竟在战场上经由我双手而死的人不在少数,我怕教会难容我。”他的目光梭巡她的秀颜,瞧她一点也没有悲天悯人的神色,心里不知该叹,或该喜。
  “姐姐说,大姑娘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男人走在一块,会有损名节的。”她小声说道。
  “那么,我可就找不着机会让你知道我死而复生的原因了。你研究尸体数年,难道不会想知道死了一夜的尸体是如何活过来的?”见到她一脸好奇,就知这一回切中她的要害。
  等她匆匆回去拿荷袋时,他睨了一眼躲在外头偷看的丫环,说道:“本王今日微服出游,不带任何随从。若博尔济回府责问,就说你家小姐在本王的保护之下,不会让她出半点差地。”
  那丫头脸色青白地福了福身。
  就算他直接掳走了拈心,都统府里谁敢说话?博尔济身居要职,确实能将拈心护在他的羽翼之下;但一山还有一山高,他的血统纯正高贵,自幼蒙受万岁爷的喜爱,与生俱来的权势,就算要对付十来个都统,都不费吹灰之力。
  人间的权势虽然晃眼即过,但当权握手中时,那种不再无能为力的滋味真让人难以割舍啊。
  “我以为我要死了,或者该说,我确实死了。享受了十九年的荣华富贵,当我发现牛头马面来拘捕时,才深刻体会到人世间唯一平等的就是死亡,你明白吗?”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他微笑,拉着她在街上徐缓走着。“你不懂该是最好。”懂得太多,真怕她会忆起过往总总,“就在魂魄抽离的刹那,我终于明白过去的梦非梦,皆属真实,你也会作梦吗?”他引她说话。
  她迟疑了下,点头:“是人都会作梦吧。”
  他闻言差点失笑:“你说得也对,是人都会作梦。而我梦到的却是过去总总的真实事,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何我会出身皇族,为何我对传教士所授的科学如此迷恋,为何我一出生就笑口常开……”日阳之下,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却格外觉得阴冷。“我一直在实现我的诺言。”
  “不明白。”她坦白道,一点儿也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我知道你不明白。”他笑道,他们在人群里并不显突兀,他也放下了郡王的身份;见有人毫不客气地迎面撞来,他小心地将她拉到怀里避开。
  她的柔顺让他微讶,后来才发现她似乎很不适应在人群里走动,有些畏缩。这是她选择诊尸的原因吗?
  因为尸体不像人一般会说话、会有情感起伏流进她的心口吗?
  他微微拉紧她的小手,开口吸引她的注意。
  “我见到了牛头马面,我得说,那真是凄惨的景象。未过奈河桥,尚有一线生机,我躲躲藏藏,逃了很久,拚了命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闻言微启双唇,脱口道:“你死了,可以投胎了,再回来很苦……”
  他笑道:“我知道。”望着她良久,又柔声补道:“我不后悔。”
  再步行一会儿,他改口说说笑笑宫中的趣事,教会已然在望,拈心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
  “怎么?不喜欢这里吗?”
  “不……不是。”她拉紧胸口的披风,嗫嚅道:“我……我觉得怪怪的。”
  她从没有进过教会,就算路过,也只是匆匆而过,不敢看教会建筑的十字架。那种感觉……好陌生,几乎要以为自己可以长久坐在那里望着十字架,不必理会其它事情。
  “不碍事的。”他笑道,推开教会的门,拉她进去。
  一股安宁的异流涌进她的心田,让她轻颤了下,总觉得心头跳得有些快。
  他察觉她的异样,虽然蹙起眉头,但没有多言,直接对着在前方扫地的一名汉人叫道:“南怀仁今日回来了吗?”
  那汉人是个年轻人,差不多二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挺起身子往这里看来,咧嘴笑道:
  “爷儿,您是想听教吧?没错,南先生今天待在宫里,还没回来,这里还有其他传教士可以传道,您等会儿,他们马上就回来……哎呀!”年轻人的目光落在拈心身上,立刻抹去脸上的污渍,一眨眼就站在他们跟前,殷勤地笑道:“小姐,在下Mr萝卜,今年二十三岁,家居教会后头。我瞧你衣着贵气,不是来领米的,那……是来跟传教士讨论圣经?没问题,找杨承文,不不,我萝卜在这里学了不少,能读完整本圣经,当然是中译本,请过来坐着,让在下为你服务!”他笑得连眼睛也在闪闪发亮,仿佛站在他眼前的少女是倾城倾国的美女。
  拈心噗嘛一笑,只觉这个人有趣又……熟悉,并不会特别的排斥。也许是在教会里的关系,清凉的气流一直迎面而来,不会让她有不适应的感觉。
  见到他高兴地走回去拿圣经。圣经摆在他的左手上,用右手翻页,他笑嘻嘻地抬眼,看见拈心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无力的左手上,心里有些惊讶这个少女看得真仔细,一眼就看见他无意隐藏的伤残。
  “嘿,没关系,我还捧得起这本书。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生的,把我生出来,也不生得周全些,一出生,我的左手掌就拿不起任何东西,甩动还可以,幸好我还能写字,不然我一定哭死。咦?怎么都是我一直在说话呢?”他傻笑。“一定是我太久没见到美女了。”完全对另一个人视若无睹。
  拈心望着他没有用的左手,左手的尾指上有像戒指一样的肉印。她迟疑地笑了下,说道:“我的左眼也看不见。”
  他讶了一声,瞪着她完好的左眼,差点要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随即他又笑道:“那多好啊,我左手不行,你左眼也不行,正好咱们配……”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胤玄打岔问道。
  “也有十年了吧。”杨承文咧嘴笑着,确定他这种笑法能露出洁白的牙齿。不是他自夸,他真的觉得他的两排“贝齿”比那些洋鬼子还漂亮。“他们答应教我读写所以我自愿成为他们的仆役。啊,对了,小姐,我可有荣幸为你念一段圣经……”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胤玄半眯起眼问道。
  杨承文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扇子,耸耸肩道:“老实说,我也没瞧过爷儿啊,可能是您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吧。”
  太巧了。自从遇见拈心之后,该出现的都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也出现了。他对此人一点印象也没有,但心里总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熟悉感。
  命运的巨轮在转动了吗?他的视线落在拈心略嫌孩子气的脸上。以她为主轴,他、博尔济,甚至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逐一的出现,让他毛骨悚然。
  他原以为他逆天而行,成功地与她出生在同一个朝代里,他该感到高兴,但为什么一连串不该出现的人接二连三地相继现形?
  “你还好吗?”她细声问道,关心地望着他。
  他闻言惊喜,紧紧抓着她的双肩。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是对他。
  “我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是兴奋之情让朱砂痣热了起来吧?
  她皱起眉:“可是你的脸色好白。”
  “是满白的,像是唱戏的戏子涂了一堆粉末。爷儿,我必须说,一个男人有你这样的脸色,大概也离那个那个不远啦。”杨承文多嘴地说道。
  胤玄狠狠瞪他一眼,正要带拈心离开教会,忽见她的手指向他的脸探来,她的主动让他先是惊喜,而后当她冰凉的手指触到他微热的朱砂痣时——热、被火焚的感觉从眉间开始扩散,迅速地蔓延到全身,像是被人诅咒一般,全身经历了真实的火焚,眼前交错七彩缤纷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她的脸、神的脸、十字架、自己的脸……不停地快速闪过。豆大的汗滑落,滑落之处像火刀一样刮着他的肉骨,他的皮囊在呐喊住痛苦,想要挣脱这种束缚。
  这种苦,一个人一生之中不见得会经历过一回,然而他的身体却得到死也不见得能不再受这种无尽的苦。
  现在,他终于明白梦中那个女人,她的每一口气、每一天的生命延续下来时,究竟得付出多少代价了!
  “啊!”她尖叫起来。
  他想要告诉她,一切都没事,但来不及说出任何话,他的神智巳然飘离,最后他看见的是——神?
  或者,是天女……还是自己?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从来没有想过这种苦头吃得值不值得,只知道再错过她,他后悔的不只有一辈子,那将会是无止境的心灵折磨;他宁受日日夜夜的焚烧之苦,也不愿再松开他的手。
  “哎,年纪轻轻的,怎么得了这种怪病呢?当时我还真要以为他会气绝身亡呢。”
  “他死过了,不会再死一次。”她执拗地说道。
  “小姐,我跟你是一见如故啦,但请你不要说太深奥的话,我会接不下去的。哎,虽然当今满人皇帝容许传教士在这里传道,但还是会有人瞧这些传教士不顺眼,万一有人死在这里……尤其我瞧他衣着华贵、气质不凡,一定是哪个满人子弟,要是他死在教会里,别说我这个待在现场的人遭殃,搞不好连你也会被牵连。”
  “不会的。”
  胤玄的双眸是合住,神智还在飘忽之间,尚未完全归位,但也能想像她皱起眉头的样子。
  “他在微笑了,八成是作了好梦。好好,没事就好,我先去前头把教会暂时锁起来,你别乱跑,就看住他。对了,这是我的屋子,要走的时候呢,为了表示感谢我,你们可以不经意地留下一些碎银什么的,最好是书,我非常喜欢读写,所以欢迎送书。”
  他的口气像在哄一个单纯的孩子,显然也发现拈心的思考模式有些不对劲。
  是啊,她是不对劲,与梦中的女子相差太远,甚至毫无相似的地方。
  梦中的女子悲天悯人又温柔婉约。他从小梦着、想着的都是她,原以为那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当他断气的那一刻起,他终于明白那不是梦,是曾有过的真实。
  会作梦,是他灵魂深处所发出不甘心的讯息,他从未注意过,只当是个梦,而复生后,他开始寻找——却找到一个与尸体为伍的少女。
  不同的本质啊!就算是同一个人转世投胎,但相处愈久,愈发现她两人毫无相似之处。
  他爱梦中女入骨,那么对拈心呢?
  真正相处不到两天,之所以会钟情于她,爱的是拈心本人,还是他想从她身上找到某人的影子?
  真的值得吗?值得他胤玄的生命里必须承担这么多的回忆、承担他与独孤玄的思想?
  有时候他站在大清的国土上,却将自己的身份混淆了,将阿玛、额娘看成陌生人,眼里的皇城多陌生,就连自己一身满人的贵服也不明白为何穿在身上。
  他错乱、不停地寻找平衡点,告诉自己,只要找到她,那么他所受的苦头将足以弥补。
  然后,他找到了,找到一个相差千里的少女。
  “又在作恶梦吗?”她的自言自语让他缓缓张开双眸。
  映入眼帘的是秀气的小脸。她睁着单纯的眼,担忧地望着他。
  “你还好吗?我替你把过脉,没有什么大碍的。”随即怯怯地笑道:“不过我诊尸比医人的技术好,也许我可以扶你回去找师傅瞧瞧。”
  她的脸、她的眼、她的鼻,虽然娇小、虽然清丽,却不是他复生后,凭着脑中记忆画出来的女子。
  在寻找到她的狂喜褪掉之后,他不停地抚心自问:真的找到她了吗?
  他一直以为脸变了、身变了,只要灵魂的本质不变,那么转世投胎续情缘是他所深切渴望的,但是她连灵魂都变了,不再是他爱之若狂的女人……
  “原来孟婆汤的用处在这里。让人遗忘前世种种执着,重新开始。”他坐起身来,垂眼嘶哑地问道:“你关心我吗?”
  “嗯。”
  “真的吗?”他低柔地问:“那么在你心目中,我重要吗?”
  她迟疑了下,不用他抬头,也知道她又皱起细致的双眉。他的拳头紧握,咬紧牙关,从嘴缝里泄出声音,说道:“我不介意你是否还记得我,是否记得过往总总……”他从地府里爬出来后,所受的苦楚算什么?“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要的芸娘不是你!如果你恢复了记忆,如果你恢复了记忆……”他紧紧抓住她的双臂,让她吓了一跳。无意识的脱口让他想到了这一层,双目一亮。“如果让你开启神眼……”
  让她忆起过往总总,就会回到芸娘的本质;让她忆起过往总总,就会想起他们彼此永远禁忌的身份!
  他瞠目。是啊,就算转世不同了,彼此体内流的血不一样了,她能忍受曾是姐弟的人相爱吗?她……从来没有爱过他,让她忆起只会延续过往那种无情无爱的日子……
  “可恶!可恶!我不求回报,不求你记得我,我只要你,只要你能爱我!只要我们之间的身份再无阻碍,偏偏上苍开了我一个大玩笑!给我跨越血缘的机会,却让我失去我所爱女人拥有的灵魂!”他怒喝道,见她一脸惊惧、不知所措。
  她当然不知所措啊,只怕她从头到尾连他叫什么都没个印象!他心里怨恨更深,忽然将她拖上床,发狂地吻住她发颤的小嘴。
  拳头打在他的背上,她的双足拼命踢着他。他一点也不感疼痛,双手滑过她的单袄,用力拉扯,顺住她赤裸的小腹往上抚去,复住她小巧的胸脯。她的心智缺了一角,连她身体的发育也差劲得让人发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啊。
  心知肚明不管心里怎么想要恢复她的神眼,让她洞悉她的前世,让她知道曾有一个痴恋她的独孤玄,他却永远也不会下手。
  他明白那种承受两个人生的苦楚,怎能让她一块沉沦?独孤玄只能永远藏在他的心底,她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就像当年她至死都不知道身后的影子对她的心意。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击打不再,怀里的人儿也软软地任他玩弄,他张开眼,见到她半昏过去。
  他一愕。
  “拈心?”他的脑袋一片混乱,好半晌才发现她不是不禁吓,而是缺了氧。
  他的胸口起伏甚剧,满头大汗,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合目宁神。
  “晤……”
  “拈心。”
  她听见他的声音,几乎跳起来,惊惧交加地缩起身子,往床头挤去。
  “别怕,我不会伤你……”这种话连自己也不相信。
  他的唇畔泛起苦笑,伸出手向她探去。
  她骇然,缩肩颤叫:“姐姐!”
  手但在半空中,他咬牙又闭了闭眼,让“随和风趣的胤玄”的性子浮起,勉强笑道:“你姐姐必定对你很好。”
  “嗯,很好很好。”她的声音仍微微发颤,见他收回手,心里稳当了一些。
  “我让你害怕吗?”他慢慢转开话题。有关她姐姐的事,也是从金大夫那里听来,只知这个叫俞拈喜的女人自幼十分疼惜她,连嫁给博尔济,也将她带过门照顾。
  他并不打算与俞拈喜有所接触。这两年的经验告诉他,人世间的因果多可怕,前世纠缠不清的缘分,到今世仍然有所牵连。父变兄、兄变妹……他眼里的世界已经错乱了,无须再去揣测俞拈喜的前世会是谁。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注意到他面露淡哀。
  “那你必定要原谅我。”他压抑住心里强大的情感,柔声又嘶哑地说道:“我将你……错当成我所爱的一个女人,所以一时情不自禁。”
  “爱?”她迟疑一会,主动问道:“我跟她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她对人世间的人事物都十分怜惜,我第一次看见她,她身染疾病,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在昏睡;剩余的一半,她用她的爱来弥补我受创的心。”圆圆的眼望着他。“你爱她,她爱你,就像姐姐跟姐夫一样,那不是很好吗?”
  他一怔,苦涩涌上胸口。
  “是啊,我爱她,她爱我……却也爱其他人。”不动声色地向她伸出手,拉好她的单祆。这一回她没有抗拒,只专注在他的故事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为了她,从黄泉之路逃出来。”
  她一点也不当他在说笑话,很认真地问道:“黄泉之路很难走吗?”
  “每走一步,三魂七魄渐散,终止麻木。肉体的痛可以忍,神智的涣散,你能想像吗?明明阳世间无数的生人穿过我,我的记忆却一点一滴在消失,想要抓住它,却没有办法碰触,心里的恐慌比死亡还可怕。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愿失去我最后的思想。”他喃喃道:“阴冷、黑暗……无能为力,抽离的心,再等下一世,还有相聚的一日吗……”
  拈心见他愈说愈像沉进自己的世界里,俊秀的脸庞惨白恍惚,她直觉握住他冰冷的双手。
  “多……多罗郡王。”她结巴道,唤回他的神智。
  他像刚清醒一般,回过神来盯住她。眼前的黄泉之路尽褪,他低头看着她细瘦的纤手,浓眉拱起,低语:“好熟悉的感觉……”藉由她的双手传递过来的气流像是他死亡的那一夜唯一温暖的印象。
  就是这个庞大的气流让他留下完整的灵魂,逃开了牛头马面的拘捕。
  “没事了。”她笨拙地安慰道。
  他差点失笑,脱口道:“你不曾安抚过尸体,对吧!”
  她不明白他的幽默,固执道:“你不是尸体。”
  “你喜欢诊尸,不是吗?也许,在你眼里,生人比死尸还不如。”
  她胀红了脸,摇头说道:“我不是喜欢诊尸,是……是……”结结巴巴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不太适应人群以及顺着姐姐跟娘亲安排的道路走。
  不可否认的,她面对一具一具死尸时,确实比较心安,情感的起伏也不会太大,但那并不表示自己是喜欢尸体的。
  很多很多话想要从嘴里说出来,但不知道如何组织,只能一直结结巴巴地说着琐碎的字言。
  “我明白了,你的脸愈来愈红了。”首次发出内心的微笑。自己应该庆幸了,庆幸她开始懂得表达。
  “你的手好湿……又在紧张了。”
  “是啊,我在紧张了。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那一段黄泉之路是如何走的,连对阿玛也不曾说过,万岁爷请太医院里最好的御医为我重新调理身体,却不知我骨子里己有一部分掉落在那个阴暗的地府里……你真温暖。”他叹口气,用极具温和而无害的语气询问她:“我可以靠在你怀里休息一下吗?”
  “你很久没睡了吗?”在她的认知里,要休息就表示他没睡饱。
  “事实上,我几乎有两辈子的时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弱者的口吻学得唯妙唯肖,足以让全天下最残忍的人心生怜悯。
  当她同情地点头,让他躺在她的裙上时,他不得不承认,单纯有单纯的好处。当他还是笑颜常开的胤玄时,时常用无辜的表情去骗额娘跟其他女子,但真的没有想到她这么好骗。
  幸亏博尔济天生是个极有修养而懂克制的男人,否则依相处的先后,他要得到拈心绝非难事。
  谁会相信当年阴沉内敛的独孤玄会成为一个无赖似的青年?而他成为无赖,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体香诱哄着他入睡,昏昏沉沉的,他不动声色地环住她的腰际,打算闭目养神一下。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有太久的时间难以入眠。
  温暖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太阳穴,气流徐缓地灌进他的身体,甚至合目之中可以感觉到暖阳在他体内发酵。
  这种感觉多熟悉,在久到他几乎遗忘的年代里,也曾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做过。
  那个女人叫芸娘抑或……拈心?这个念头才钻进脑中,他随即沉沉睡去。
  当杨承文进来时,看见的是手指放在唇边,要他噤声的拈心。他呆了呆,顺着她的身子往下看,看见一个过分的男人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张口想要询问她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但一见她单纯又耐心的神色,他忍了下来。
  反正又不熟,就算她被吃光光,也不关他的事。外头的雨在下,实在不忍心赶他们走;他将门打开以避嫌,后来又怕有人瞧见了,风言风语对这姑娘也不好,便又重新关上门,自己留下来盯着这个……无赖狂徒。
  “啤,要睡觉不回去睡……”
  “嘘,他很久没有睡觉了,你别吵他。”拈心小声地说。
  “是人都要睡觉,他根本是骗你,想要骗你……”骗什么?眼前这个贵气公子哥儿要什么女人没有,怎会看上这个小少女?
  他搔搔头,干脆转过身,抽出一本书来翻,不时敲敲脖子。
  拈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忽然小声地说:“你的颈子痛吗?”
  “也不是痛,只是一遇下雨天,总觉得头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不能负荷……”他随口道。“看过大夫,都说没病,不碍事的。”
  “哦……”她的视线落在地上堆起的书。不是四书五经,大多是正史、野史、乡野传奇。“我……我姐夫家有一屋子的书。”
  杨承文双目一亮!“听起来你姐夫倒是个附庸风雅之人。”
  她想了下,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是都统……”
  接下去的话,他已没再细听了,因为耳边雷声轰轰作响,他惨叫不妙。
  都统啊,完了完了!若是她的名节在他家出了问题,她那个都统姐夫会不会砍下他的头?
  他完了!完了!他死了!死了啊!
  ★        ★        ★
  半柱香后。
  胤玄未张眼,就知博尔济踏进小屋之内。
  “姐夫?”拈心揉揉困盹的双眸。
  博尔济对上他的眼。良久,才不吭一声地转向拈心,强压下心里的怒气,柔声说道:“我来带你回家了。”
  “哦……”她爬下床,胤玄直觉要抚平她袄上褶痕,博尔济立刻将她收进臂膊之中。
  “郡王,请自重。”他的脸色未变,但额上青筋在暴跳。
  胤玄的嘴勾勒笑弧。
  “自重这两个字,本王还知道怎么写。”他不将博尔济放在眼底,转向拈心笑言“改明儿个,我想法子请南怀仁出宫,让你瞧瞧除了尸体外,世上还有更好玩的东西。”
  她对南怀仁一点兴趣也没有,认真问道:“你睡饱了吗?”
  他的神色柔了,轻轻应一声:“嗯。”
  博尔济没有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行礼之后便带住拈心离开。
  杨承文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半坐在床上,眼里充满惊奇。“我的床到这一刻才显得有价值,一个郡王与都统的小姨子曾睡在上头……”早知这男人的身份比都统还尊贵,方才他就不会去都统府告密了。
  郡王呢!来教会的皇亲贵族是有,却从没有比贝勒还高等的贵人来过,不知道将这张床的价钱抬高几倍,会不会有人来买?
  “咦?若是他知道您是郡王,应该趁这机会将小姐推给您,要您无论如何负起责任来。”就算是偷偷养在外头,也有郡王当靠山,好过嫁不出去啊。
  “他不会这么做。”胤玄笑道,摇喃哺道:“他巴不得封住你我的嘴,巴不得销毁所有的证据,当没这回事发生过呢,怎么还会将拈心送到我嘴里来?”
  杨承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着他制作精美的摺扇。
  “我可不懂。”
  “是啊,你怎会懂呢?这世上能够洞悉一切的怕只有我了。”他神色复杂地说,暗叹了口气,直接将扇递出去。“你喜欢就赏你吧,不必眼巴巴地瞪着它,活像一个讨饭的。”
  ★        ★        ★
  “他的名声不怎么好。”
  “不懂。”她仰起脸,看着撑伞的博尔济。
  他换上一身平日穿的长袍马褂,修长的身躯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大街两旁的店铺已悬挂灯笼,在摇曳的灯火间,街道显得有些阴森。他没有坐轿,怕轿夫嘴不紧,将瞧见的事加油添醋地说出去。
  “你是在金大夫那里遇见他的吧?”博尔济猜测道,见她点头,心里微恼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她待在家中,别再在尸体上学些什么鬼东西了。
  他是知道金大夫京师里首屈一指的诊尸医者,若遇有难解的尸具,立刻送往那里,往往能在第一时间里判别出尸体生前真正的死法,而破了许多冤案。多罗会到金大夫那里不稀奇,但他从来没料过多罗会对她起兴趣。
  “他的名声不怎么好。”他再度强调,却将语气放柔。
  “想必你从金大夫那里听到他的一些传闻,死而复生、万岁爷跟前的宠儿,你却不知他死而复生后,性子大变。原则宫里的太监私下喊他多罗笑贝勒,因为他笑口常开,算是宫里的开心宝;后来万岁爷让他随大将军出征,回来之后性情变得反复无常,有时连他阿玛都感陌生。”
  “那是因为他从地府逃出来的关系。”
  博尔济怔了一下。难得听见她为谁说话过,心里泛起的痛……难以言喻。
  “那是因为战争使人如此。”他温和说道:“当战争里包括了国仇家恨,人不变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拈心闻言,不由自主地望着他和气的脸庞。
  “怎么了?”他也停下脚步,双目柔和地凝视她。
  “姐……姐夫,尸体的眼睛是闭住的,他们看不到将来了,但人的眼睛是张开的,能够看着未来。”她尝试着表达心里的想法。“有得必有失,就像拈心失去左眼的视力,却因此而受到姐姐跟姐夫的疼爱,所以拈心不回头。”
  博尔济盯着她。“你……”短短一天,多罗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开始懂得关心周遭的人,让她敏感的注意到他话中之意。
  “你喜欢他吗?”他困难地问道。
  暗色的空荡大街起了淡雾,细雨直下,浸湿了他的厚肩;伞微偏,罩住她这副瘦弱的身子。
  她沉默良久,到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才道:“我不知道。”
  高悬的心放下了,却放得不太安稳。“不知道?”
  她点头,认真回答:“他是个好人,可是过得很苦。”
  苦?他才是吃尽苦头啊。一个郡王能苦到哪里去?
  博尔济心知她还不会分男女情爱,说没有松口气是假的。
  只是……那个多罗竟然能引她注意,开启她的某一扇窗,难保不会堂而皇之地爬进窗内,占据她的心。
  “他……不算是个好人。”他脱口道,顿觉自己把自私养得好巨大。
  “拈心不懂。”
  他的心黑了,他知道。“你该知道他被封为郡王,乃因他打了胜仗。战争就是屠杀,他在战场上杀的人不在少数。”
  拈心看着他,看得他几乎要心虚了,也懂了她的眼神,仿佛在说——那么连姐夫也不是好人了。他身为大清都统,在他手下也曾死过人,而他必须承认他是毫无怜悯之心的。
  他别开脸,继续低声说道:“他是郡王,婚配必由圣上作主,跟着他,你会受委屈的。”
  她皱起眉头,答道:“姐夫,你今天好怪。”
  “我知道,是我失态了。”他暗叹。
  又静默地走了一段,她的注意力转向,不由自主地跨出伞外;等他回过神时,瞧见她在淋雨,吓了一跳,连忙步上前遮住她。
  “你这是在做什么?若是着凉了,那可怎么办?”他微斥道。
  “姐夫。”她仰脸笑着,试着说出心里的感觉:“雨在跳舞,我……好怜惜。”
  她没受凉,他的心倒凉了。她也开始一点一滴地懂得去体会外界的事物了。
  接下来,她还会懂什么?男女情爱吗?
  他没有吭声。都统府在望,他几乎希望这一条路永无止境,没有到达的时候。他愈走愈慢。平日的拈心倒不会注意这些,今天她频频看着他,小心问道:“是不是姐夫有心事?”
  他已经不再惊愕她的主动关心,柔声说道:“拈心……我可曾告诉讨你,我跟你一样,在三年前几乎每隔数日便会作一个奇异的梦?”
  “是同一个梦吗?”她好奇问道。
  他点头,似水柔情地望着她。“我一直梦见一个女人,模糊不清,但心里明白有朝一日我若遇见她,她将会影响我甚巨。”
  “那么,姐夫遇见了吗?”她略显兴奋地:“是姐姐。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呢?”
  “那可不好,你已经有姐姐了。”她皱住眉。
  在她心中,他已经丧失资格了吗?
  他停在都统府前,及时拉着拈心敲门的手臂,又立刻放开。
  “拈心,你当我是什么?”
  “姐夫啊。”她笑道。
  他垂下眸。“那么,多罗郡王呢?在你心眼,他又占了什么地位?”
  她闻言,认真地思考,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不知道”表示多罗的地位未定,仍有机会窜上她身边当任何的角色;而姐夫永远是姐夫,难以更改。
  他确实已经丧失与她相偕白首的资格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大隋
  眉间微微发烫,他手持斧头的动作停下,眼前看的不再是木柴,新的影像从脑海里模糊成形。
  他丢了斧头,迟疑了一下,将粗衫塞进精瘦结实的身体,随即往院外走去。
  “哎,独孤兄,你去哪儿啊?不正在听我说话吗?”
  院外有些喧闹,他隐身在暗处,注视迎面而来的少女。
  “爹,我没事。”她的微笑和煦如春风,脸色却苍白许多。“女儿只是有些累了,需要睡一下而已。”
  “好好。”王辅贤担忧地说道:“我让手底下去炖些补品。兰儿,还不快扶小姐回房?”
  “不用了,女儿想要清静一下。”芸娘婉拒道。
  王辅贤张嘴想说什么,但及时收口,斥退左右,便跟着离开了。
  他微微眯着眼,望着她住这方向走来。她的双颊涂了淡淡的胭脂,素白的衣裙虽然绣着灿烂金线,但总觉得她随时会飘向天际,归回仙界。
  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瞧见她停在茂盛的枝叶前,知她发现了他的存在。
  彼此心有灵犀,不是出于她的神之眼,只是血缘的呼唤罢了,他忿怨地想道。
  “哎……哎呀,是……是……是传说中的那……那个护国天女吗?我……我的天啊……”结结巴巴的,身子却利落地跳出来,卡在她与独孤玄之间,双眼略嫌失神,迷恋地锁住她的美颜。“王小姐,你真美……不,不!我的意思是,在下阴煌子,今年二十有八,家中无妻无女无高堂,在大兴城里开业,我……我可有荣幸请你……请你坐下来聊一聊?你知道,在下对你……你的事迹很有兴趣……”拼命扇住羽扇,力持潇洒,声音却微颤。
  独孤玄力道极大,一把推开他。“你别理他。”
  “你朋友?”她微笑。
  “不是。”
  “不是?独孤兄,你这句话未免过狠……”阴煌子回过神,正要再抢步上去,突然有人一拐,他差点跌个四脚朝天,只得急忙拉着手边的盆栽;盆栽过轻,不及拖住他的重量,“咚”地一声,他宝贝的头撞上地。
  “他……”
  “没事。”独孤玄答道,没有回头,轻轻扶着她些微摇坠的身体,跟着她走向湖面的小楼阁。
  厚实掌下的纤肩几乎一捏就碎,他垂下眼,心头仿如刀割。
  “你跟他,是怎么相识的?”她问道。知道他性子使然,朋友几乎没有一个。
  “不记得了。”
  “你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也合该是时候了,你的年纪不小了,不再会事事向我吐露——”
  他立刻截断她的话,微恼道:
  “每天日落时,我在司天监外等你,他路过数次,在最后一次自动缠上来,不过是个扰人的苍蝇。”就此缠上了他。若不是确定阴煌子家中衣食不缺,甚至家财万贯,几乎要以为他有心搭上他进入太史府。
  她的笑颜漾深。“你们有缘。”
  谁跟他有缘了?独孤玄正要脱口,见她雾蒙的水眸露出安心来,便勉强自己笑道:
  “是啊,我跟他有缘,一辈子的朋友。”她该担心的事太多了,不必让他再成为她纤肩上的一付重担。他望着她的身子,强压下想用力抱着她的冲动,低声说道:“你早该躺在床上好好休养,若不是那个人,你何必进司天监……”
  “那是你爹。”她温和说道。
  几不可闻的呼斥声让她抬起眼眸。“阿爹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无法认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向阿爹说。”
  “不!”他咬牙道:“血缘对我并无任何意义。”
  她的情爱一向淡薄,他话中的意喻深远,她却听不出来,只当他仍在恼怒阿爹对他们母子的冷情。
  从他进太史府已有五年光景,当年略嫌瘦弱的孩子如今已高过她许多。若是阿爹知道他膝下尚有一儿,她知道他会有多高兴。
  这个儿子生得多健康,没有如她的多病、也没有她太多时候的无能为力,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他仍能代她完成在这人世间的责任……
  他仿佛看穿她的思想,嗤声道:“什么责任我可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在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心头最重要的就只有你。”
  莲步走上曲桥,她摇头轻笑。“不,你明白的,你心头最重要的不会是我。”
  就如同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不会是我吗?话含在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因为知道她的天性、知道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黎民百姓。
  所以,她也以为他心里最割舍不下的不是她,而是天下百姓。她当他是同伴,当他是弟弟,当他是“护国天女”的知心人,因为她一直以为王辅贤十八年前的一场错事,造就了她天女的另一面镜子,而那个镜子就是他!
  他从未反抗过,就这样让她误以为她对天下百姓有太沉重的责任感了,没有人与她分摊,他怕她承受不了的日子提早来临,所以不曾说出过任何嗤之以鼻的话来。
  就算大隋国运将亡,又与他何关?百姓受苦是他们的业障,何须一个无辜的女人来承受?
  他心里明白一旦向王辅贤说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后,王辅贤必会引他进司天监与她为百姓祈福。但他不愿意啊,不愿意向世人昭告他与她只是姐弟,所以即使身为她的影子,他也只能在司天监外等候。
  湖面上的小楼阁是他人太史府后,依着方位推算,要求她向王辅贤在湖面上建造她居住的楼阁;虽然每至冬天水气上流,会显阴凉,但楼阁之地阳气甚重,足以保住她的元神。
  进入楼阁之后,她的疲累已显露在脸上,他立刻抱起她推开房门,往床上走去。
  她半合着眼,有点昏昏欲睡。这一睡必又要花上好几天才会醒来,她心里叹息,不知道这样受折磨的生命究竟何时会走到尽头?
  “你好好睡上一觉,有我在身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阴沉的脸庞极力掩藏住惊慌。她的身子多轻啊,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她真的还是人吗?没有属于人的重量,真怕有一天他回来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不碍事的。”她费力地挤出安抚的笑。
  他望着她一会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说道:
  “我也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
  她轻轻应了下,神智仿佛开始飘离,正因是姐弟,所以她对他从来没有强烈的男女之防。他靠在床榻旁坐下,姿势极为不舒服,但仍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以自己的阳刚之气灌进她体内,让她有一顿好觉。
  这些年来,她的身子骨比初遇那时好太多,但较之旁人总是虚弱,尤其是今年……他微微合眼养神,忆起丫头提过她九岁时曾在生死之间徘徊过。逢九大劫吗?人人都有,连她也不例外。这算什么?给她神的能力,却让她的身子比人还不如?是让她降世救人,还是让她留在人世受折磨?
  “我宁愿你是一个再痴愚不过的女子,总好过为民忧心。”他喃道。
  半昏半醒中,他忆起初见时她温暖的笑容。也许她对每一个人都一事同人,却不知她的笑对他一生的改变有多重要。那种能够感受心脏在跳动的感觉让他一生部难以忘怀。
  五年来的回忆在昏沉的睡眠中交错,他任由回忆流窜,直到眉间朱砂微微发热时,才赫然发现梦里的回忆跨过了今天,继续朝向将来迈进。
  梦里,他看见王辅贤为她谈了一门亲事,对象是东宫太子杨勇。他还来不及忿怒,又见右翊卫将军字文龙在乍见芸娘的刹那失了心,随即,他的梦又跳到佛寺中。
  佛寺中,芸娘将遇上浑身黑气的杨广,大震她的元神,她的元神逐散,正逢九大劫……死亡加速……回归大上……他的预知不停地推进,血淋淋地染上他的梦!
  “不!”他大吼,硬是将自己拉回现实之间,当眼睛张开的同时,他的冷汗已流满全身。
  “怎么了?”芸娘被惊醒,有些迷惑地问。
  “别!”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明知她的体温过于冰凉,但总觉得自己在握一只……死人的手。“不要了!咱们找个地方隐居,不问世事,不要再管了!不要再理他们了!”
  她先是微愕,随即明白他看见未来了。她知道在某些时候她能目睹国运、感受穷人的将来,对于自己的未来却没有预知的能力……或者,她隐约知道自己的下场,但不曾去细究过。
  她也不问他看见了什么,只温声说道:
  “我舍不下。”
  他瞪着她的眼神几乎要吃了她。“那么,你就能舍下我吗?”他咬牙道:“五年的情分比不过一群陌生人!”
  “玄……”
  预知死亡的梦让他惊颤不已。即使此时此刻,他仍能感受到梦里那种无止境的巨画。
  “跟我走!我们可以隐姓埋名!我可以养活你,大隋有你又如何?一个王朝的衰败若是以天女来定,那么这个王朝何必维持下去?没有贤良的国君,就算有十个、二十个护国天女,它照样崩离!可是……我只有你,难道你就不能为我而活吗?”
  他话里隐约的预言已经让她微震了。现下的太子是杨勇,将来国君若非贤良之辈,那就是……
  他看到的未来远比她多,她只能隐约感觉……是啊,每近十九生辰一日,她就能感受到体内的精气少了一分,愈来愈虚弱,到最后,她难有好下场,但她怎能舍弃百姓的最后一线希望?
  国崩则动乱,届时百姓要何处去?
  “我要留下来。”她柔声说道,温暖的目光直视他怨恨的双眸。
  半晌,他拉开大门离去。
  她恍惚望着前方,不由自主地低声叹息。叹息声萦绕整幢楼阁,湖面水纹轻轻波动,像被微风所吹,又像是被叹息所扰……
  一个无赖。
  至少,褪去王服后,那个青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皮赖脸的无赖。
  杨承文摇着他第二十二个换来的羽扇,蹲在树丛之后偷窥。他的姿态保持得非常完美,左手托住下颚,脸微偏向左,看着院里是有点困难,但他深知这是他最英俊的身姿;当然,搭配住扇子,更让他看起来潇洒到无人匹敌的地步。
  他对扇子一向钟爱,从小就是如此,总觉得有一把扇子可以让他成为京师的俊公子之一,但一直苦于自幼家徒四壁,挣饭都来不及了,哪里还管得了身外物?
  直到他遇见了天神一般的多罗郡王。
  他必须说,他的运气还真是该死的好到极点,竟然以市井小民之身与皇亲结识,八成上辈子做了好事。至少,他不必再每天花一半的时间跟着传教士到处在京师跑着传教。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双腿总感到疲累,仿佛曾经不停地跑着、跑着,耗尽他毕生的腿力。
  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只是不明白自己蹲在停尸房前偷窥的原因。
  停尸房内——
  “……尸体两股间青紫,表示这个人真的是上吊而死……你不用记录吗?”
  “这一点,我还自认背得住。”
  “你跟师傅一样厉害。”
  “是吗?”胤玄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阻止她上前继续解释另一具尸体的死因。“都快下午了,咱们该去用饭了。”
  “可是我还没有背完。”
  “可是,我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一脸无辜地说道。
  恶心!杨承文从这角度可以瞧见窗内的身影。没看过一个男人的脸能这么……适合装可爱的,而且可爱得好没天理。
  “好,我们去吃……”她偏着头,想了下。“姐姐会叫人送饭来,要再等一会儿。”
  “是姐夫吧。”他轻哼一声,仍是拉着她住停尸房外走。
  “姐夫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好忙,有时天亮了,连个影都还没有瞧见。”以前偶尔姐夫会找她一块用早饭,近日别说是早饭了,连晚饭都不见踪影。
  “他当然忙啊。”胤玄别有用意地笑说:“他身居要职,要忙的事可多了,恐怕这几天他跨不进都统府一步。”
  “可是我听旁人说,你的身份也很高,难道不忙吗?”
  他的笑更贼。“就因为我的身份极高,所以要忙的全都丢给下头的人就可以了。”
  她似懂非懂,正要进屋先去梳洗一番,再等姐姐叫人送饭来,他忽然叫着她。
  “拈心,你何时生辰?”
  她回头,“这个月二十。”
  他微笑点头,让她先进屋去。
  “今年是十九了……”他的笑敛起。十九岁生辰,一个受诅咒的日子,她看起来除了左眼瞧不见外,身子骨不致弱到会死的地步。
  他虽能预测将来,却不是对每件事。比起前世的独孤玄,他的能力几乎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尤其从一开始他就无法预知他与拈心的未来。至少,当他死而复生,忆起过往总总时,曾试图开启神眼寻找拈心,却大病三天,一无所获。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胤玄往树丛后瞧去。
  杨承文傻笑地走出来。“郡王,好眼力。”
  “这里是金府,你怎么混进来的?”
  “嘿嘿,实不相瞒,我一报是郡王的手下,立刻有人引我进来。我不得不承认连一个郡王的家仆也胜过一个市井小民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着胤玄的新扇子。
  胤玄望着他,缓下了语气:“你有你的生活,不要再接近我。”
  杨承文闻言,顿时满面通红。“郡王你莫要误会小人的意思,我不是……不是存心贪图富贵而接近郡王,我……我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情不自禁……”注意到胤玄异样的眼神,连忙摇手说道:“我不是说,我对郡王有什么断袖的感情,你相信我,我对你只是……只是……”连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怎么对他解释?
  “我知道。”
  “咦?我都不知道,你会知道?”
  胤玄微笑道:“你是个好人,郡王府里随时欢迎你,若有困难,也只须报上本王的名号,自然有人为你解决,只是你不要太靠近我。”笑叹了一声,将自己新购的扇子递给他。“你拿去吧,不必眼巴巴地盯着它。”
  杨承文傻笑地接过,知道他在下逐客令。走了几步,忽然大喜回头说道: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啦!郡王,小人别无它求,只求您愿意将您死而复生的经过告诉我,我想将它写下来。是啊!以往我总是喜爱看杂书,现在终于明白是为了什么;您本身就是一则传奇了,我想写您,迫切地想要将您写下来。”
  胤玄闻言,强压下心头的毛骨悚然之感。
  时值六月午后,等杨承文走后,冷飓飓的风不停地佛过他的全身,让豆大的冷汗冒出额际。
  “难道……人永远摆脱不了命运吗?”杨承文前世执着写下天女的传奇,而今生又不由自主地接近他们,想要写下他们的故事。
  阴煌子摆脱不了,他跟拈心也摆脱不掉命运的轮转吗?
  从教会回去之后,宫中立刻下一道口谕。万岁爷每年逢夏往热河避暑,总会择几位皇子陪侍身边;而他虽非皇子,每年逢夏却不曾留在京师,因为万岁爷将他带在身边训练。
  他明白万岁爷的心意,一方面是宠爱他,一方面是有意将他培养成辅助皇太子的辅臣之一。
  今年也不例外,在下口谕之后,他找个理由推拒了,由其他皇子递补他的位子去热河。阿玛大骂他一顿,骂他不知好歹。
  他是不知好歹啊,只知道一离开京师,等于切断他与拈心的缘分。
  他也知道他远离宫中、远离万岁爷,全副心思放在拈心身上,迟早有一天,他会从万岁爷眼前被刷下来,他的未来将成为一个平庸的郡王,甚至穷尽一生,也只能当多罗郡王或者降下数级。
  他的眼角瞥到拈心拿着膳盒从屋内走出来。换上干净彩裙的她,长发微湿,双额未涂胭脂,显得极白,却是健康的颜色。
  她不必靠人扶持,不会三天两头躺在床上呻吟,这一世,她拥有健康的身体,那么,就算把他降为守城门的,他也心甘情愿,没有任何怨言。
  “送来了。”她的笑仍显几分纯真。“你很饿了吧?姐姐怕这里的饭菜不干净……你别误会,她不是嫌弃师傅这里的饭菜不好,而是她老觉得这里有尸体,要是头的人不注重卫生……”她皱起眉,说道:“姐姐也忘了我成天摸着尸呢……”
  他接过膳盒,笑道:“你姐姐确实待你极好,改日我必要亲自登门拜访,谢她年来将你照料得如此周全。”
  “好。”
  他咧嘴笑了,因为她没有反驳他的话。正要拉她上亭用饭,忽然听见前厅一阵喧闹。
  “是哪个佣仆这么放肆?”身为郡王的本性有些不悦,微恼金大夫用人不当。
  他可是想尽办法与她朝夕相处呢。谁骗她想学诊尸,也将金大夫调到外头去忙整天面对着尸体“谈情说爱”,确实有点令人恶心,但为了得到她的心,可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拈心跟着他走上亭,边将膳盒里的饭菜拿出来,边答道:
  “方才姐姐叫人送饭来时,我瞧见有人来了。”她在这里学艺多年,仆人皆知她的性子,所以就算主子不在,也不曾找过她这个小徒出去会客。
  “有人?”
  喧闹声愈来愈近,她恍若未闻,说道:
  “我听有人在叫贝勒爷……好像是来找师傅的……对了,我听他们叫八贝勒……”还不及说完,纤腰立刻被环住,她惊呼一声,感觉自己腾空起来,飞过凉亭,下一刻丛叶仆脸,她的背紧紧压上冰冷的假山内侧,而身前则被温暖的身躯给挤压下来。
  “嘘,别说话,”胤玄捣住她的唇。
  她的眼瞪得大大的,见到他微回过头,往方才他们待的庭院望去。他浑身紧绷又紧张,她跟着微微侧头想要细看,却只能隐约看见无数士兵的身影。
  “你家主子呢?”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胤玄转过脸,注视着她迷惑的小脸。他笑着向她摇头,表示没有事,心里却已是惊骇万分。
  “老爷一大早就出门了……”
  “要人找不着!”本王听说胤玄这几日也待在这里乐不思蜀了,人呢?”
  这……这……一刻钟前他与俞小姐还在停尸房里。
  “俞小姐?”八贝勒胤稷半眯起眼。“你是说,众皇兄弟求不到同皇阿玛去热河避暑的机会,而他胡乱找个理由推拒,就是为了与汉女厮混?就在尸体堆里?
  他的声量拔高,清楚地传到假山之后。
  胤玄怀里的身子蠕动了下,似想要挣脱他的锢制。
  他强制将她压得更……亲近,身贴身的,毫无空隙。
  鼻间传来她沐浴过后的香气,发微湿,贴在她的两颊旁,他的心跳漏了数拍,从来没有一刻能强烈感受到女人的身躯是这么的柔软与……充满诱惑。
  他收回前言,她的身高是像瘦弱的孩子一般,但女人该有的,她绝不少。
  外界在喊什么,他已经恍若未闻了。挪开自己遮着她的手,她立刻张口欲言,他情不自禁地封住她的檀口。
  她的唇冰冰凉凉的,香气不停地钻进他的口中,滑进心肺之间。她的眼睛瞪得圆大,却没有反抗,也许她是怕遭来外头的人注意,所以不得不忍受他的侵犯。
  他很卑鄙,他知道。
  他抓住所有的机会,想尽办法让她属于他;玩尽下流把戏,他也不在乎。博尔济是借镜,一个他永远也不会犯上的借镜,太过理智而任由心爱的女人从手里滑出。
  前一世,因为血缘,所以无可奈何;这一世,没有了血缘,如果他还任由什其它理由来阻碍自己得到她,他就该死了。
  “该死的胤玄!”八贝勒怒叫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找个人也找不着,若是出了差池,我怎么向皇阿玛交代?汉女!他要多少个汉女会没有?在尸体里头找?真是疯了!”没有人敢回应,他又说:“既然金大夫一时半刻无法回来把崇隆的尸体扛回贝勒府去,金大夫一回来,我要你们立刻让他过府诊尸!这一回不找出那个藏在暗处的贼子,本王绝不罢休!”
  胤玄轻轻咬住她的下唇,等胤稷率随从走后,他仍然没有放开她,黑眸含着浓浓情欲,贴在她唇畔,嘶哑地低喃。
  露骨的情欲逐渐消失在他漆黑的眼瞳里。瞳仁映住一个穿住满人服饰的小少女,她的脸、她的眼、她的鼻……小巧到诓骗自己她是芙娘的化身都难以信服。
  她俩一点也不像啊,至少长相是不同的。他缓缓滑落,盘腿坐在草地上。而方才,他喊的是谁的闺名呢?
  拈心见状,跟着他一块蹲下。
  “我……我吻的是……”方才在他心里,想要亲热的对象是谁?
  这些天,跟拈心相处,就算是诊尸,他的心情也是极好,至少,比起他死而复活后的那段记忆混乱的日子要好得太多。
  这几天,他睡了好觉,面对额娘时也是好声好气的,没有说过重话。他甚至开始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即使是在面对浮肿青白的尸具之前。
  她皱起眉头。嘴唇被他吸吮得疼痛,直觉想要擦嘴,他紧紧攫住她的手腕。
  “你讨厌我吗?”
  她摇摇头,递给他方才来不及放下的梅饼。
  他怔了下,这才明白他强吻她时,她没有推开他,是因为她双手各拿住一块梅饼。
  “你饿了。”
  “我是饿了……”他微笑,没有接过手,反而咬了一口她手上的梅饼。“你可以喂我。”
  “你有手。”
  “但是我受惊了。”他举起微微发颤的双手,赖皮地说:“我被吓到了。”
  “你受的惊吓一定很大,他对你很不好吗?”她没有异议地撕下小饼喂他吃。
  他的年岁比她大一点儿,但有时候真觉得他很像小孩子一般耍无赖,让她心软、让她心疼。
  一听她提起八贝勒胤稷,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顺口说道:
  “他确实对我很不好。他是八皇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我贵为郡王,但仍然不得不受他的一些……令人发指的暴行。”
  “我明白了,就像姐夫虽然贵为都统,但他上头有更多的高官,就算那些官欺他,他也没法吭声,对不对?”又撕了一小块梅饼喂他。
  他吃得有些心虚。若不是知她天性单纯,真要以为她在暗讽他累得博尔济没有办法顾及小姨子落入他的魔掌之中。
  “是啊。”他抱怨道:“他是个贝勒爷,完婚之后,蒙万岁爷赐府。原以为他从此不受万岁爷的紧迫盯人,哪知万岁爷仍要他每日交一篇书法入宫,八贝勒是个文武全才之辈,可惜这一点小缺点让万岁爷耿耿于怀,于是我这个可怜人瞒着万岁爷每日用左手抄一篇文章交给他呈上去。”
  她噗妹一笑,道:“姐夫的书法写得也不是甚好。”
  先前暗暗避开了转世的另一个男人,又听她提起博尔济,心里不甚高兴,胤玄微恼道:
  “你与博尔济的感情倒挺好的。”
  “他是姐夫。”
  “二女共侍一夫,不是不可能。”
  她的细眉用力拢了起来,面露困惑,随即强调道:“他是姐夫。”
  他连忙放柔了声音,说道:“是的,他是姐夫,说不得将来也是我姐夫。如果没有出错,十六岁那年,万岁爷曾有心为我婚配,后上战场,便作罢了。”事实上,复生回京师之后,前世今生的记忆涌上,再要为他婚配,他冒着圣颜大怒的罪推拒了。
  “现在,我想娶妻了,拈心。”
  “你要娶你心爱的人吗?”她的眉头仍是拢着。
  他垂眸,未觉其味地嚼着她喂的饼。“我……”不知该如何答复她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眼角忽然瞥到她手里另一个梅饼。
  现在才发现,她从头到尾很耐心地在喂他……而梅饼,天啊,有这么巧合吗?
  “你喜欢吃?”
  她明白他在问什么,遂点头道:“从小就喜欢,也不必花太多的馅料钱,所以姐姐一有空就亲手做给我吃。”
  他微笑,要再尝一口,含在嘴里之后,忽然将她拉进怀里,再度封住她的嘴。
  吻,她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这一回他很恶心地将嘴里的饼“吐”进她的口中。
  “我……我不是小孩!”
  “吞下去,”
  她微微恼怒,但仍依言吞下。
  他咧嘴笑了,笑得像二十出头的青年,像他娇生惯养下胡作为非时,理所当然的笑。
  “独孤玄他……”
  “他是谁?我不认识。”她望着他的笑颜。
  他的笑容有些脆弱,却又有几分认命。他轻声说道:
  “他……他曾经是我最要好的兄弟,就像是一体两面。他自幼贫苦,每逢过年时,他的娘亲没有多余的铜板买好吃的,只能以面团做成梅饼。后来他进太史府……我是说,他进了一户有钱人家,就再也没有回家过。有一年他姐姐知道了,便亲自入厨做梅饼……”
  “为什么他的姐姐也在有钱人家?”
  “你不必知道,我只希望在你的记忆中,曾经知道有他的存在那就够了。”
  “独孤玄?我记下来了。”她难得好奇地问道:“现在,他在哪儿?”
  胤玄的目光梭巡她的,良久,才低声说道:
  “他,已经死了。”
  她吓了一跳,随即跟着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笨拙地拍拍他的肩。
  “人死……”
  “别告诉我,人死了才是一种福气。如果我死了呢?你也认为那是我的福气吗?”
  她迟疑着。望着他俊朗的脸、微勾的唇,难以想像他死后,尸首的青白浮肿。
  那……不适合他。
  “你不会死。”
  “我只是说如果……”
  “你不会死。”她用力强调道:“你会跟姐姐一样长命百岁。”
  他的笑容扩大,知道在她心里,他的地位已经快爬到跟她姐姐一般高了。他的用心没有白费,他……是真的想要她了。
  即使长相不一样、语气不一样、思想不一样,但总是会在小角落里发现她与芙娘的相似,纵然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地方。
  芸娘……看着她躺在棺木里,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样的心痛仍持续在折磨他,而现在眼前的拈心是活生生的……
  看似不同,却又相同。她的灵魂中有芸娘,也有芸娘与新生之后所产生的拈心。
  “你又不舒服啦?”她问道,看着他有些哀伤的脸色,小手不由自主地帮忙揉着他的心口。
  他露出温柔的笑,忽然倾身上前,亲吻她的嘴角。
  当她发现他的舌头舔住她的唇角与脸颊时,微微脸红,忙推开他。
  “不要再亲我了。”
  “我不是亲你。”他强词夺理,道:“你嘴上有残渣,我帮你清理,你该感激我。”
  她错愕了下,忆起自己根本没有吃过一口,哪里来的残渣?正要张口反驳,他又忽然抢白道:
  “哎,你嘴上又有东西了。”他又厚住脸皮偷亲她冰凉的小嘴。
  她是芸娘,也是拍心,相同又不同。
  他不也一样?
  是独孤玄,又是胤玄,都是同一个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都统府。
  “受了风寒,就要好好照顾自己。”
  “没想到,我还有被小妹教训的一天。”
  拈心为她盖好棉被,抱怨道:“姐姐不该穿得这么单薄去佛堂。况且了,府里没有人管,姐夫也会担心。”
  “这几天,他忙得紧,哪里还有空管得了府中的事。”
  “姐夫忙,你也不能疏于照顾自己啊。”拈心收着药碗,咕哝道。
  “姐姐只是想要为你祈福。”
  “我知道。”所以才微恼自己的没用。“拈心现在很好,不需要再多的福分了。”
  不不,不是单就一个句心斗角就能让他产生那样的表情,可是却不知如何跟姐姐解释,有时候觉得站在那里的胤玄,就像是一具尸体,没有表情,却让她感到十足的哀伤。
  好几回,她吓了一跳,以为他也要变成停尸房的尸体,赶紧跟他说话,拉回他的心神。如果把这一切照实说了,姐姐一定会笑她傻气的。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活着的死人?她以前也是这样认为,但自从他走进她的天地里,总觉得……以前认为没有什么的人事物突然染了颜色,分出不同的色彩。
  是心疼吗?“有时候,确实会的。”她承认道。
  “终于也有男人会让你心疼了。”
  这句话在姐姐嘴里说来有几分暧味,她似懂非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脸红。半垂着眼,小声问道:
  “姐,你跟姐夫……是不是……有亲嘴过?”
  “亲嘴?你……你跟他……”
  “他说,因为是心爱的人,所以……所以是理所当然的,我……我没遇过这种事,也没有听姐姐提起过,我疑惑,所以……”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忽然听见帐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似是激动,又像感慨。
  “我真怕你就像不沾凡尘情爱的痴儿,这一生无牵无挂地来,又无牵无挂地走。现在姐姐总算放心了,上苍垂怜,终究在你心中放进红尘的种子。拈心,你听我说,你们若是心爱对方,想碰触对方是无可厚非的。”
  心爱对方?“我……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还小,很多事情慢慢来。”
  “我不小,都要十九了。”她抗议。
  “也对,没多久就是你生辰了。十九了啊……你名里带心,我名里带喜,从小我就一直认为这个喜字是为你的,所带来的喜都会是你的,咳咳……”
  “姐姐!”拈心忆起她尚在病中,连忙放下床幔。“别再说话了,等你好了,咱们再聊。”扶着她躺下后,拈心立刻端起药碗,小声往外走。
  “拈心……”
  “嗯?”
  “是该出嫁的年纪了,就算是郡王也无所谓,只要他真心待你,你又喜欢他喜欢到不计较名分,姐姐绝不会反对的。”出嫁?连想都没想过呢。端着空的药碗走出房外。六月天,阳光物别毒辣,她半眯住眼,沿住小路往厨房走。
  “今年特别热啊。”
  路经姐夫的书斋时,听见下人在说话。
  今年确实异样的热,有好几次在停尸房内闻到淡淡的腐臭味,以往几年没有感觉,今年竟让她有欲呕之感。
  “记得要让书斋透风啊,免得老爷闷坏了。”
  拈心停下脚步,悄悄地从拱门往内偷瞧,瞧见几名丫头抱着薄被出来,再换新的进去。她几乎没有来过书斋,也不知姐夫竟然忙成这样,连晚上都要睡在这里。
  “老爷早就闷坏啦。”有下人暧味说道。
  “咛,别乱说,要让夫人听见,不把你扫出门去。”
  “夫人病着呢,拈心小姐正在顾住她,谁会听见咱们的话?再说就算咱们说了什么不是,拈心小姐她也听不懂。”
  “你这小子,别让老爷知道你骂她白痴,他可会震怒的。”
  “是啊是啊,若不是拈心小姐是个……那个那个,我也要以为老爷对她有意呢。”
  拈心的眉头观乎打起结来了,小嘴紧紧抿着。
  “原本以为老爷是真忙,忙到夜宿书斋,可是哪有人一睡在书斋就睡了两年多?他与夫人一个月说不到几句话,在外头名声又极好,没听过他押妓或者看中哪家闺女纳作偏房,你们不觉得挺巧吗?两年多前正好是拈心小姐搬进来的时候。”
  有丫头拿出换洗衣物,随口应道:
  “要我说,我认为老爷不是看中抽心小姐,而是他怕跟夫人在一块会生下有问题的子嗣,对不起祖宗。”
  拈心已经没有再细听了,双拳握得死紧,视而不见地往院外走去。
  “我……我……不知道……”
  红云浮上她的粉颊,这一次不是因为羞涩,而是气忿自己。
  她从来不知道姐姐与姐夫的情况……或者该说,以前她的天地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从来没有在意过这种事情。
  难怪方才她问姐姐心爱的人是不是姐夫,姐姐并没有正面回应。
  当年姐姐婚嫁,她没有回去庆贺,只是藉由书信知道姐姐有意嫁给姐夫……她努力地想,那一封信里似乎从头到尾没有——热情。
  没有……没有像胤玄对她的热情一样。有时候胤玄跟她说话时,她会不由自主地退开一步,因为他双眸里深藏着炽热的感情,却又强抑下来,像一簇小火焰,不停在眼瞳深处闪烁,让她手足无措。
  原来……那就是热情。
  那么姐姐为什么会嫁给姐夫呢?
  如果是心爱的人,为什么能忍受姐夫这样待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她的身子震惊得摇摇欲坠。
  姐姐……最心爱的人是她,嫁给姐夫,是为了她吗?为了给她更好的环境?
  以前,姐姐的性子开朗又精打细算,后来成为人妇之后,敛起泼辣,变得沉稳许多,这都是为让她能待在都统府里衣食无缺吗?
  “这……这种喜……我……我不要!”她结巴又恼道,忆起姐夫因怕有问题的子嗣而排斥姐姐,一时之间无法再待在这个都统府里。
  后门在望,守门的家仆不知到哪躲太阳了。她跑向后门,拉开门闩,直觉往外头冲——
  不冲还好,一冲,撞上一具可怕的肉墙,狠狠地撞痛了她的脸。
  “哎呀!我不请自来,你不请撞来,撞坏了你闻尸的小鼻,我可没法向金大夫交代……”话尾消失了,胤玄微微眯起眼,举起手拭去她满脸的泪痕。“你怎么哭了?”可怜又自讨苦吃的博尔济肯定不在府里,会是谁招惹她的?
  “我……我没有哭!”她沙哑地说道。声量压得极低,仿佛怕一大声,就忍不住哭出来声。双肩微微颤动,双拳紧握,强压抑住浑身的抽搐。
  “是啊,你没有哭。”他嘴里说道,捧起她的双拳用力扳开,紧紧握住她的手。“你要去哪?瞧你匆忙的,连荷袋也没带在身上。”
  “我……”她垂下脸,抿着唇小声说:“我……我不知道。”
  “那,就陪着我吧。”他笑道:“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呢,我特来邀你出游。瞧,马车就在那里等住呢,”
  她微微抬眼,顺着他的扇尾瞧去,一辆朴实简单又小巧的马车就停在树后头。
  都统府的前门与后门相差甚远,几乎要绕半个大圆,一个堂堂的多罗郡王走没有人守的后门有什么目的?
  他读出她的思绪,笑道:“哎,你一思考就让我头痛。以前多好,我说月儿在白日出来,你也只会点头。好吧,我是想从后门溜进去找你。”
  不等她疑惑,他只手就扛起了她弱小的身子,她吓了一大跳,剧烈地摇晃一下,连忙紧搂着他的颈子,下一刻,便双双倒卧在马车里头。
  胤玄向车夫说了一个地方,随即拉下与车夫之间的木板,让马车的内部变成密闭空间。
  “你这傻丫头,难道不知道掉眼泪会让我心疼吗?”他叹了口气,轻轻倾前吻住她的泪。
  “你……”他的舌头不规矩地在她脸上滑动,她退缩了下,道:“你今天又像个少年了。”
  “因为今天我是胤玄啊。”
  她皱起眉头,轻声说道:“你本来就是胤玄。有时候,你说的话我真不懂。”
  他一笑,让她躺进自己的怀里。“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懂。”他俯下头,吻着她另一颊的湿泪。
  她推开他的俊脸,又恼又羞道:“别老舔我的脸!”
  “没法子啊,谁教我见不得你掉泪呢?只好想尽办法舔于你的脸。”他正经说道。
  原本略白的脸色微微通红,忆起姐姐说她会心疼胤玄的话。一想起姐姐,眼眶又红了起来。
  胤玄的声调微微沉下,问她:
  “是不是在都统府里出了什么事?”
  “没……”怎能告诉他姐姐与姐夫之间的家务事呢?可是……她垂眸,慑懦问道:“你……你见多识广,倘若……倘若一个家子里有问题的白痴儿……那生出来的孩子也是白痴的机会多大?”
  “你不是白痴儿!”他厉声说道。见她受到惊吓,立刻放柔声音,但极有说服力地又道:“你会看会听会写会思考,思绪也条理分明,根本不是白痴儿。”只是有时思考上会往旁人难以理解的洞处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太相信的神色,故意打趣道:“我没料到你这么早就在想了。”
  这么早?“不明白。”
  他咧嘴笑道:“我是说,这么早就在想咱们的下一代了。这点你可以放心,我不在乎女儿像你……”“你、你……”她打断他的话,胀红脸道:“你在胡扯什么!我是说姐姐……”连忙捣住嘴。
  “原来是你姐姐有事。怎么?她有孕在身了吗?”
  她紧紧闭着嘴。
  他微笑,指尖滑过她的唇形,俯下脸,直到鼻息喷到她。
  “如果我没有料错,你姐姐不可能有孕在身,因为博尔济心不在她。”博尔济是个专情人,几次碰面对谈,就知道他是个痴情傻种。
  就跟“以前”一样。
  博尔济原是个理智的人,如果没有遇见拈心,他会与她姐姐保持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直到老死;或许没有狂热的爱为基石,但至少基本的感情会有。
  可惜,他在成亲之后才遇见自己一辈子钟情的对象,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他的小姨子。
  多可笑,前世他身为会娘之弟,无论再如何地用心努力,芸娘永远也不会属于他的,而今生这样的苦楚却换了他人。
  就算他挣脱了命运,命运却从不停止地玩弄世间人。
  拈心见他的神色有异,连忙伸手轻触他像极尸体的脸,叫道:
  “胤玄。”
  他像被震醒般回过神,瞧见她惊惧的小脸,勾笑道:
  “你别再担心你姐姐与姐夫的事。各人命各人理,你能为她担多少?你姐夫也不是为了子嗣问题……”他幽幽叹了口气,柔情似水地凝望她。“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如咱们一样,因相爱而厮守?”
  他直视着她,目光专情到几乎可以看见他眼底又有小簇火焰在跳动,他说:因相爱而厮守?“我……我喜欢你吗?”她嗫嚅地问。
  他温柔地撩开她略微汗湿的发,笑道:
  “你可以当我是万事通,但关于这一点。你却不该问我。”
  不问他问谁呢?以前一直以为像姐姐与姐夫那样就叫相爱了,现在才发现那都是自己的假想。
  而他与她之间的相处,又跟姐姐与姐夫大不相同。
  “真的……不关我的事?”她指的是拈喜与博尔济之间的问题。
  他明白她言下之意,遂钻着漏洞答道:
  “以博尔济而言,问题确实不出在子嗣是否有遗传上。”
  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姐夫又未押妓,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问题不在自己,倒真的松了口气,全身放松,就有点昏昏欲睡了。
  她揉了揉眼睛,掩住呵欠。
  “想睡了吗?瞧你方才哭成这样,也该倦了。”他柔声说道。
  她的双眼确实肿得有些累了,但没有告诉他,她照顾姐姐一上午,早就累坏了。
  有温度的手掌轻轻贴上她的脸颊,她不由自主地合上眼,陷进半昏睡的状态。
  真奇怪,天气明明这么热,他的手掌却意外的低温,她无意识喃喃地说:“我不要你变尸体……”
  “嗯?”他听见了,轻声说道:“你不要我变,我就不会。就算要我再逃开牛头马面,我也会遵守我的诺言。”
  漂游的心安稳了,那种心口暖和的感觉不像是对姐姐或姐夫时的情感,也许正如姐姐所说,她是喜欢他的。
  “你的心,会是我的吗?”她半沉进梦里,仿佛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低喃:“不管是不是我的,我都不后悔当初做了那种事,在芸娘的遗体上动了手脚,起码这一世你懂得感情、懂得喜怒哀乐了。”
  当她听见“芸娘”时,左眼皮忽然跳动了下,来不及感受心底深沉角落里的慌,又听见他自言自语的:
  “瞧你,流了一脸汗,今年的老天爷存心不给穷苦人家生机,又是谁造了孽吗……哎,我在胡说什么,传教士对天气的异常另有一番科学见解呢。”
  虽然是自说自话,听起来却像有两个想法完全不同的人在自我挣扎。有时确实会觉得胤玄的体内好像有一对性子天差地远的双胞胎,不停地在互相侵占对方的领域。
  隔着一层薄薄的意识,想要开口,无亲眼皮极重,他的声音更遥远了。
  “很热吗?可别热到昏头了。”有帕子小心为她拭汗,随即她听见扇子“啪”地一声打开,凉风轻轻拂面。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就此沉浸梦乡里。
  ★        ★        ★
  “神眼浊了、脏了。”
  “早料到了,那四个男人为情所困,不惜将天女拉下凡尘。”
  “恢复不了了吗?”
  “难啊,神眼浊了,凡心也动了,还有他立下的毒咒,唉。他也真够厉害,前世立下毒咒,今生又从鬼门关逃回来。不过,事不过三,再几天就是天女之劫了。
  谁在说话,她不知道,只见忽然之间,一名身穿战袍的男子突然冒出来,拿着长剑挡在她面前,对住不知名的地方咆哮——
  “滚!全给我滚!”
  他貌相极为年轻,声却若洪钟,连带吓得她花容失色。当他回过身,她瞧见他的神情之间像极胤玄面露哀伤时,明明长得不一样啊……她想开口,脚底一打滑,像坠进无底深渊。等发现时,她已张开眼瞪着陌生的床顶。
  她心跳如擂鼓,只觉浑身毛骨悚然,左眼皮跳个不停。想要爬起来,但胸腹之间压住重物,她垂眸一看,一只臂膀环住她腰际,顺着手臂看到左边,胤玄正侧躺在她身边,睡得正熟。
  她张圆了眼,连忙捣着嘴。
  一张床只躺着他俩,半开扇子隔在中间……显然他一直帮她煽凉,一时累极才在旁睡着了。
  这个推敲让她的心跳慢慢地归回原位了。她虽不太明白为何他没有叫醒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睡时在马车上,醒了却在陌生的大床。唯一确定的是不能让姐姐跟姐夫知道,要不然会闹出轩然大波的。
  “我不知道,他不小心,所以没有关系。可是我现在醒了,男女是不能共睡一床的。”她忖思道,想要跨过他爬下床,无奈他的臂耪重得惊人,她也不敢移,怕一移就吵醒了他。
  外头的天色已暗,也不知是多晚了。若没有回府,姐姐必定会担心,可是……她偷偷再瞧他的睡颜。
  他像睡得极熟,眉间不再动不动就打褶,神色也不会诡异得让人觉得害怕,现在的睡颜像……像符合他的年纪般。
  “希望姐姐不会着急才好。”她喃喃道。姐姐的贴身丫头应该会早晚三药,催促她喝下去的。
  他的唇畔浮起浅浅的笑,随即又敛起,夸张地拢起眉头,梦呓道:
  “好冷……”
  “冷?”她也跟着皱眉。
  虽已入夜,但仍带有几分白日的燥热,她都热得有些不舒服了,他却会冷?她的掌心贴上他的额头。
  “没有烧,怎么会冷?”他的额明明还在流汗,流的也不是冷汗啊。虽是如此,她也没有起怀疑,要拉起丝绸薄被替他盖上。
  他忽然又叫道:“好冷,我需要温暖……”
  “不冷不冷,我帮你盖被。”
  “盖被还不够,我需要人体的温暖……”
  “哽?”拈心奇怪他答腔答得这么顺,正要问他是不是醒了,他的五指一勾,扣住她的腰,往前一拉。
  拈心吃了一惊,重心不稳地向他扑去。
  “哎,不妙!”他发出惨叫,拉她拉得太用力,是如他预料倒在他的怀里,但时机跟角度有误,她柔软的胸腹撞上他的脸,香气直扑他的鼻间。
  吃了个大豆腐,他笑道:“哎,好妙!不对,糟!”怕她一头撞上床柱,托着她的背翻转跌下地。
  “咚”地一声,保全她的脸,牺牲他的头。
  “你的头……”
  “肿了。”他苦笑。
  她闻言,面露内疚,跪坐起来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勺。
  “很痛喔。”
  “是很痛……”他微微的闪神,仍旧闻到她身上的体香。明明他抱她进屋时,她流了一身汗,怎会还有香气呢?
  他抬眼,瞧见她神色肃然地揉着他的后脑勺,衣领的盘扣在之前怕她睡得热昏了,便未经她同意地解开。
  今一小片白哲玉肌若隐若现的。他的喉口上下滚动着,黑眼珠子往左边移“你又在冒汗了。”她奇怪道。他额上的汗愈冒愈多,她赶紧用衣袖帮他拭去。
  他忽然忍不住了,用力抱着她的腰,将脸庞埋进她小巧浑圆的胸脯间。
  “你……你放开我啦!”她吓一跳,才觉得他像少年一样需要人怜爱心疼,后又发现他时常做出惊人之举。
  “别,让我抱一下就好。”沙哑的声音从她的衣襟里传出来。“我以前从不敢冒犯你……”
  她皱起眉。“你奇怪。”他老爱抱着她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怎会不敢冒犯?
  “我是说……我那个朋友独孤玄到死都没有搂过他姐姐一回。”
  听到独孤玄的名字,她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排斥。每当他谈到独孤玄,语气就老了很多,比金大夫还老,那让她想起死了许久的尸体。
  她没有回话,他也不期待,忍了又忍,终于平复自己的冲动,抬眼笑道:
  “瞧你一身黏答答的,准是流了一天的汗,我带你去沐浴吧。”
  “我……我要回家了。”她从来没有在外头过夜。有一回,从金大夫那里下课正要回府,突然送来好几具看不出死因的尸体,人手不足,她才留下来负责做记录,直到初更忙完了,才发现姐夫早就来等着接她回家了。
  “可是我这儿有冷泉呢。不必窝在一个小小的桶子里沐浴,没有人会偷窥,你可以尽情地泡在里头。”他诱惑道。
  她迟疑住。“我……我还是回家好了。”热了一整天,确实很想泡澡。冷泉呢,她从来没有一个在很大的池子里泡过。
  他扬眉,见诱她不成,反笑道:这里是京师近郊,你要怎么回家?车夫都让我放出去一整天了,谁载你回家?走路吗?那可不好,郊外有狼有虎……还有熊!”见她脸色发白,他更夸大其辞说道:“你走路,明儿个你姐姐跟姐夫见到的就是白骨一堆,拈心的肉都被吃光啦!”说到最后,他唱作俱佳地大叫。
  “啊!”她吓得闭上眼睛,扑进他怀里。
  他理所当然地搂爱人入怀。
  单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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