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3711阅读
  • 9回复

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凤求凰》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第一章

 

  恨啊,他怎能不恨?那个人毁了他的未来、他的人生,他┅┅好恨啊!
  门「吱」地一声轻轻开了,大哥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以后,你就负责八爷的生活起居吧。」
  「哦。」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呢?」
  「还有,你记住,以后别在八爷面前提起他的容貌。」聂大的声音短暂地充满威严及恐吓。
  「哦。」
  「我明练央。」软软的童音让躺在床上的聂渊玄吓一跳。是个小女孩?
  「练央?你爹取了个好名字。待会儿呢,我让府里下人带着你走上园里一遭,你费点心力记下,八爷的眼睛看不见,以后你就是他的双眼;不管他何时叫你,要你做什么,你都得乖乖去做,懂了吗?」
  「哦。」小女童十分规矩地点头。
  「还有,你记住,以后别在八爷面前提起他的容貌。」聂大的声音短暂地充满威严及恐吓。
  「哦。」
  「要说「是」。」聂大的脚步靠近,床上的聂渊玄仍在装睡。
  聂大默默注视他满脸满身的绷带,轻轻将手掌贴在他的额前,弯身在他耳畔低喃:「渊玄,没事的,你一定会好的,六弟上天山请他师父了。只要请到他老人家为你医治,你必会跟之前一模一样。」大哥的声音一向听不出情绪,今天却奇异得温柔与疲惫。
  在他出事前,大哥曾捎来家书提及他准备跟随李将军上战场,如今就算为他告假,也不可能久留,所以才请了小丫头来服侍他吗?到头来,每个人还是要遗弃他!聂家这么多兄弟,不缺他一个伤残者,所以爹才会直接将他送往这座荒废已久的多儿园院,要任由他自生自灭──「喀」地一声,门关上的声音忽然惊回他的神智,才发现大哥走了。
  走了、走了,都走光了。
  反正天底下还有另一个「他」,在爹的眼里,他已经没有用了,被遗弃了,被遗弃了┅┅痛感突然从腹部袭来,不像之前烧灼的痛,反而像鬼压身似地喘不过气来。
  「哎,没有醒,是不是死了?」声音从肚子上方响起,娇娇软软的,是方才的小女孩。她┅┅她坐在他的肚子上?又感觉到她倾前身子,将重量整个提到他的身体上,凉凉的额头贴上他脸庞的绷带。
  「隔壁的大婶说我要来照顾一个丑人,就是你吗?丑人、丑人,你有多丑呢?我真想看看。」一连好几个丑字钻进他的心扉里。他一时怒极,用力挥开她的身子,叫道:「滚开!」
  他猛然张开双眸,见到她没有防备,「咚咚」地滚下床,像青蛙一样翻趴在地,小屁股正对着他。
  她身上穿着棉布制的碎花衣衫,漆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小包包,个儿小小的,双手向前撑直两下,像要爬起来,又四肢发软五体投地地趴在地面上。
  「你┅┅你这小贱人,给我滚起来!」他怒喊,喉口像被火烧似地用力咳了数声。
  她的身子蠕动几下,往后向他的方向滑行,从正中央划出一道血迹来。
  他来不及惊吓,她忽然跳起来,转过身向他鞠躬,用童音说道:「八爷好,我叫练央,以后就是服侍你的小管家。」
  看见她的鼻间流下稠黏的血来,他的罪恶感微微加重,但眼角一瞥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被惨白地包起来,她这一点小伤又有什么可怕内疚的?
  「什么叫管家,你还不配,只是服侍我的小丫头而已!」
  「管家好听。」她执拗道。用力抹了抹鼻血,娇软地说:「我爹家隔壁的王爷爷就是在程家当管家,听起来很气派。」
  她的鼻血擦了又直线流出,像止不住。他的心跳加快,内疚开始缠身,眼角又瞧见她走近他,悄悄拿起他的被子拭血。
  「你在干什么?」他打中她拿被子的贱手。「别碰我的东西。」
  她困惑地抬起脸,专注看着他的双眸一会儿,用手在他面前摇来晃去的。鼻血又徐缓地从她小鼻孔滑出,他终于忍不住,向她的方向胡乱摸索。
  「你过来,我要摸摸你的脸。」
  「哦。」她走前一步,有点摇摇晃晃的。
  他耐住性子,摸到她柔软的脸颊,假装从她的双眼往下摸,她的眼睛连眨也没眨,直直望着他,他忍住心里厌恶,摸到她鼻下鲜血,假装惊诧道:「你流血了!」
  「没关系,练央的血很多,可以流很久很久。」她顺着他的使力,整个头往后仰起来,眼珠仍然好奇地仰看着他的脸。
  他的脸有什么好看的?是想要看穿他绷带下的丑颜吗?他恼极,双手阖住她这一双令人讨厌的眼睛。「八爷,你这样,我看不见。」
  「看不见最好,最好瞎了!每个人都瞎了才好!」
  「那不好,我瞎了,就看不见你,看不见你,我就不能当管家了。」
  「你只是个贱丫头,也配当管家?」
  「那八爷叫我管家丫头好了。我方才随大爷进这座园里,发现都没有半个人呢,大爷说他时间急促,来不及买其他佣人,所以要我待会儿往养心楼先去跟四爷调度人手。八爷,你要几个人呢?」
  「我谁也不要!你不准去养心楼┅┅不,你也给我滚出去,我不需要你!」语毕,心里混乱,忆起那件永难磨灭的创伤,他发泄地往她身上踹去。
  他大病初愈,身上仍带重伤,力气没有以往来得大,但仍将她踢飞出去。她没有防心,直接撞上板凳,跌倒在地上,头「咚」地一声撞上地面。
  撞声好大,大到让他的心脏暂时跳动了,看着她一动也不动,以为她┅┅被自己给踹死了。
  「你┅┅你┅┅」
  她忽然张开眼,俐落地跃起身来想要站稳,眼睛一花,又跌坐在地上。
  「我┅┅我想吐┅┅」
  「你┅┅你滚出去吐!」
  「我身体很好,不会吐。」她又试了几次,才站起来,摇摇欲坠地往他走来。
  「八爷,你别赶我,大爷把我买下来照顾你,如果你赶我走,我爹家会饿死的┅┅饿?对了,八爷,快晌午了,你饿不饿?练央去煮。」她忽然转了方向,身子晃动地往门走去。
  她要开门,却撞上门板,试了好几次才握住门把,回头笑道:「八爷,我马上回来。」
  他瞪着她的后脑,心虚喊道:「你┅┅你给我滚!我不要再见到你!滚!」随即用棉被蒙住自己的头。她的后脑勺┅┅被他打破了!他心底在内疚,有什么好内疚的?看他都毁成这样了,为什么他欺负她还会内疚得要死?
  真希望天下每个人都有他一样的遭遇,大好的前程全给毁了。他的想法是自私,但却是最真切的,希望每个人都惨遭烈火纹身,就不会有人再以异样的眼神看他了。大哥走了,现在还会有谁在乎他?从他出生到现在,与大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家里兄弟有事,大哥一定会出现。
  「为什么要买这种年轻的小女孩给我?」他不停地自问。
  如果大哥真有心,应该找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当他的左右手,为何会找一个貌美的小女孩?
  「他的行事,我总猜不透。」他也不想再猜,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一辈子就这样下去。
  他的脸没救了,他知道。昨天晚上他偷偷拆下绷带,看见已结疤的脸┅┅一思及那张会作恶梦的脸,他立刻发疯似地捶打床板。
  「我毁了,你得意了!从此世上只有一个你了!我好恨啊!恨自己当初没有你的狠心,我恨你恨你,一生一世都不原谅你!」他热泪盈眶,咬牙说道。他不敢大喊,怕惊动养心楼的四哥。
  在这座多儿园里除了四哥,只剩他。
  他是被遗弃在此,四哥则不然,他是来养病的,同样是兄弟,却有天差地远的待遇。这算什么?算什么?恨苗在心中滋长,他不抑止,只求有一天恨意能将自己逼疯,至少这样就不必日日夜夜忆起那张破碎的脸而发狂了。
  ※※※
  最近,胸口好像有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他早逝的娘亲见他可怜,所以来带他了,更有可能是那场大火连他的胸口也烧坏了,都是一群蒙古大夫,连他哪里受了内伤都不知道。
  好重啊┅┅重到他恶梦连连,忍不住呻吟出声。他满头大汗的,终于从梦里挣脱,微微张开眼,眼前景象让他顿时呆住。
  那小鬼正跪坐在他的胸口上。
  这算什么?他才快十岁啊,还没有发育完全,她坐在他身上不怕压坏他吗?她皱起眉。
  「八爷醒了──」她忽然往他倒下,他直觉要闪,但半身被压,只能及时侧开脸,让她的头倒在他的枕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以为我受了伤,就不能把你给踹出门吗?谁准你给我进来的!?」
  「我的头好痛。」她的眼睛用力撑到极限。「大爷要我半夜也守着你,不能离开。」他恼了,故意忽略她的前半句,推她一把。
  「你的主人是我还是他?我要你滚在外头睡,你给我进来干什么?还敢压在我身上,你不怕我拿鞭子抽你吗?」
  「八爷,别赶我。大爷说,我要是离开这里一步,他要把所有的银子都收回去,我爹家需要钱,收回去,他们会饿死的。」
  「什么你爹家你爹家的,那不也是你家?连个话也不会说,丢人现眼的!」
  她的眼睛没有眨过,仍是圆圆大大地睁着。「我不能回去了。我卖到三个耳朵家,以后再也不能回去了。」
  「什么三个耳朵?那叫聂,你的闺名听起来不像没识过字的!」他没好气地说道。
  她露出笑。「我有念书,是我爹教我的,他是秀才,见可我一直念不好,春雪念得就很好了,她很喜欢念书唷。」
  「春雪?」
  「她是我妹妹,我还有一个贤淑姊姐姐,她很会绣花绣鸟,大爷给的钱可以买书给春雪,也可以买一点贤淑姊姊喜欢的布料。」
  他望着她许久。「那你呢?」
  「我?我来替八爷做事。」她展笑说道。
  他伸出手指轻探她冰凉的脸颊。「你为什么哭了?」
  「我哭了吗?」她微恼,用力抹去眼泪。「我还以为眼睛不要眨,就不会流眼泪呢。」她在为她的身世感到悲愤吗?她是该悲愤,被双亲舍弃,跟他一般┅┅「八爷,我头痛得一直掉眼泪,我好痛好痛。如果我头痛到死掉,八爷你可不可以不要让大爷收回银子?」她的声音软软的,较之先前有气无力。
  他心惊啊,因为知道她头痛的原因在哪里。有些发颤地摸上她的后脑勺,血已凝成块,但不知有没有内伤?她┅┅她是活该!活该她自己来惹他!谁都知道聂家小八爷自从被烧伤之后,脾气极度不稳定。不,别说是烧伤了,就连之前他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天之骄子。
  「八爷,你的床好软,让我躺一下,好不好?」
  「你只是个丫头,怎配躺在这种床上?」他又推她一把,想将她推下床。
  她死抓床单不放,双腿紧紧挟住他的下半身,她的上身微倾斜,噘起嘴说:「我从来没有睡过这种床,让我躺一下下就好。」
  「你这个死丫头,尊卑之分难道你不懂?我聂渊玄曾经有多少丫头服侍我,也不曾顶撞我一句┅┅」话尾消失,因为亿起今非昔比。心口燃起怒火,双眸怨恨无比。「大哥买你来,是来整我的吧?我要一个没有训练过的丫头干什么?年纪这么小┅┅」
  「我不小,我跟八爷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他怔了下。「你跟我同年?」看不出来。他以为她要再小上一、两岁。
  「嗯。」她的上半身又小心地靠了上来。「大爷说,我跟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买下我,希望八爷的一切厄运都能转到我身上。」
  「胡说!」他嗤笑。「大哥才不是这么迷信的人呢。」
  见她连笑也没笑,他的神色敛起,问道:「大哥真这样跟你说?」
  她点点头,擦擦眼泪。「八爷,我想睡觉了。」他尚在震惊之中,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她,任由她沉沉睡去。
  「大哥怎会如此残忍,竟对一个小女娃儿说出这种话来,她的父母难道不心疼女儿吗?」他自问。大哥行事一向有原因,即使已是十多岁的少年,却已懂得什么叫老谋深算,他绝不会无故买来一个丫头┅┅「真为了转厄运?」他冷笑。「这世上最可怕的厄运已全数降在我身上,还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厄运?」见到她沉睡,他心里升起不痛快,要推她下床,忽见门外有张白脸在望着他。他心一惊,几乎脱口喊出来了,连忙错开视线交会的刹那,推出的双手改成摸上她的双颊。
  门外望着他的那张脸稚气而俊秀,背后黑漆的夜景衬着那张惨白的脸好诡异。那张白脸┅┅怎么会来了?为什么来?这是聂家荒废的别院,兄弟一向不会来此,那张脸来了┅┅是要再来害他?难道害得还不够?
  门轻轻动了一下,聂渊玄的心跳好快,不由自主地抱紧她,眼睛半垂,假装不知门外有人。万一那张脸进来了,他要不要大喊救命?他能喊给谁听?院里只有养心楼的四哥,离此尚有段距离,要如何救他?
  他的恐惧显露在发颤的小身体上,汗浸湿了一身绷带,不知过了多久,眼角瞥到门外的脸不见了。他立刻东张西望,确定没有那张脸了,才虚软地瘫在床上。
  「他来了,他来干什么?又要来害我?」他仍颤不止。瞧见那张脸出现,他才知道自己还不想死,就算脸毁了,一辈子见不得光,他还是不想死。
  「我害怕┅┅原来我还懂得害怕。」忍不住将缠满绷带的脸埋进她的肩窝里。如果他孤独一人,一定会恐惧到发疯,但大哥先知,将她安排在身边,人的体温能安抚情绪,尤其是软绵绵的小身体。就因这样,所以大哥选中了她吗?不,绝对不止,大哥选她必还有其它因素。
  「不怕、不怕。」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背。
  他吓了一跳,以为她发现他在偷哭,那多丢脸啊!瞄向她的小脸,她的眼睛阖上,是在喃喃呓语道:「不怕,练央不怕┅┅」
  ※※※
  一大早,君练央跳下柔软的床,依着昨天聂大所说的路子,往井边取水。多儿园极大,比起她爹家里是大上数十倍都不止。
  「左走右走,走十步过拱门,门外有个大花园,走出花园有井水,打水洗脸,再煮饭。哎,以往有娘煮,现在要我煮,好累呢。」
  依路寻到一口井,打完水正要往桃花阁走。忽地,细微的击声勾起她的注意,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悄悄往另一头的拱门走去。出了拱门,放眼是好大的庭院,一名青年在耍拳。每一拳又快又扎实,让她看得眼花撩乱,赞叹起来。
  「谁?」话才起,青年的身影已晃至她的面前,她直觉退开一步。
  他的手好快,探到她面前,欲拎起她的衣领。她连忙又退一步,左脚踢到石头,四脚朝天往后仰倒,水泼了她一身湿。
  「是你?」青年颇为惊诧,连忙拎起她来。
  「公子认识练央┅┅是四爷吗?」她规矩问道。
  「不,我不是四爷,是他身边的护卫大武。昨儿个大爷带你回来时,我远远看过你一眼。小八爷住桃花阁,跟养心楼有一段距离,你怎么跑来了?是不是小八爷出了事?」
  她摇摇头,藉着弯身拿盆的动作避开他的拎扯,软语说道:「我是来打洗脸水的。」
  「洗脸水?小八爷的绷带还没扯下,怎么洗脸?」这小女孩也真是的,不够贴心,大爷怎会买她下来照顾小八爷?
  「我可以帮八爷拿下绷带啊。」
  他失笑。「你胡闹,他伤势未愈,你拿下他的绷带有什么用?」忽然发现她额上也扎了绷带,暗暗吃惊。「你受伤了?」他的手才碰到她的绷带,她立刻侧身相避,摸摸自己绑着斜斜的白布条。
  「今天早上我醒来就有的,也不知是谁绑的。」
  大武心里有底。小八爷自从火烧之后,情绪极端不稳,他也没敢让四爷知道小八爷已被遣送到这座别院里。
  「大武,你在跟谁说话?」屋内传来气虚的少年声音。
  大武不再理睬她,立刻奔进屋内。
  她眨眨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俐落的身手一会儿,才抱着水盆离开养心楼。走出拱门,看见假山后藏着一个脏兮兮的小身影,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以为是院里下人的小孩,也不以为意,重新打了水,回到桃花阁里。
  门一开,床上的人仍然在睡。
  「真会睡呢。」她将水盆放下,轻轻打了个喷嚏,喃道:「不好,我才刚来做事,万一受了风寒,把我赶出去怎么办?」
  她从衣柜的下方空隙拿出自己的包袱,开始脱下湿透的衣服。
  「如果把湿衣晒在柜子上头,他也看不见,应该没关系。」她的自言自语微微惊醒聂渊玄。
  小长裤落了地,露出白皙的双腿,细瘦的手臂光滑┅┅他以为自己错看,用力揉一揉眼睛,再定睛一瞪,小眼珠差点凸出来──「你在做什么?」他喊道。
  她弹跳了下,快速回过身,笑道:「八爷,你醒了啊?」
  他瞪着她正面平滑的裸身,颤抖地指着她说:「你┅┅你还要不要脸┅┅」就算她还没有发育,就算他没有未来了,但起码他还是个男的,起码他还有挑选的权利啊!
  「怎么啦?八爷。我刚打来洗脸水,你要不要洗脸?」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包袱里唯一的蓝色棉布衣裳。
  「洗脸?我怎么洗?你没瞧见我受伤了吗!」他爆叫道:「你这小贱人,在少爷的房里换衣,有什么居心?」她闻言,立刻拿着衣服遮掩身子,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八爷┅┅你看得到?」
  「我当然┅┅当然看不见,但耳力可好,不会听不出你那劣质衣服发出的怪声。」他结结巴巴说道,瞧见她又放心地放下衣服,露出平坦到很可悲的前胸。
  他的视线极力装作自然地撇开。脸庞在发红发烫,死也绝不能承认他瞧光她的小身子,万一要他负起责任来┅┅他才不要!
  「八爷,要不要洗脸?」回过神,见到她捧着拧干的毛巾站在跟前,已经换上蓝色的棉衣,头上的绷带还是湿的,也没换下。
  「你是瞧不见我的脸还在受伤,是不是?洗什么脸!给我滚一边去!」
  「大爷说,其实你可以拆绷带了,你不洗脸很难受吧?脸黏黏的,会心!」
  「心!我的脸够心了,就算一辈子不洗脸的人也比我好看。」他瞪着她姣好的脸,不由自主地用力焰起她的双颊,咬牙说道:「就算我洗脸,我的脸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哥将你留在我身边,就算你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个奴才!奴──才!」他发狠将她脸颊往外拉,她吃痛得猛掉眼泪。
  「骗人!骗人!娘骗人!」她双拳打向他的头,再踢他的胸口一脚,整个人扑向差点断气的聂渊玄。
  「娘还说,你会跟爹一样的好!知书达理又待人好,娘骗人,你一直在欺负我!」她坐在他的身体上,拳头直打他瘦弱的小身体。
  「住手!住手!我是主子!我受伤了!我受伤了,我是受伤的病人,你要打死我了!」他哀叫,挡脸她打肚,挡肚她又打胸。「好啦好啦,我洗脸,我洗脸就是了!」
  「真的要洗?」
  「洗就洗,又不是要我去死!」他没好气说道。
  她闻言跳下床,喜孜孜笑道:「喏,要不要我帮忙把绑带拆下?」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总觉误踏陷阱,被她痛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你给我滚,谁说我要洗脸了!贱蹄子,现在就懂得玩把戏,我要真如了你的意,将来不被你吃得死死的?给我滚出去!」清秀的脸疑惑了。
  「八爷在骗我?」
  「我骗就骗,怎样?就算我骗死你,你是我的奴才,也不会有人敢说话!」她的眼睛又张到极限,不敢眨眼,眼眶红了一圈,咬住唇,小声说道:「我想回家┅┅爹跟娘最好了,都不会嫌弃练央。」回家就回家,最好滚得远远的,正要冲口而出,忽然忆起半夜里飘浮在门外的那张惨白如鬼魅的脸┅┅他的心脏突地狂跳数下。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张脸┅┅会不会肆无忌惮地闯进来?闯进来之后,他又会落得怎生的下场?再一次浴火的疼痛┅┅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止不住发颤,随即又想起昨晚软绵绵的身躯,连忙抬起眼搜寻。
  「你┅┅」他瞪着缩在桌底的身体。
  「你躲在里头做什么?」她没回话,眼睛张着大大的,雾气在眼眶里抖啊抖的。
  「你滚出来!」连叫几次,她不理,他动怒了,不由得爬下三个月没有下过的床,走到桌前,要拖她出来。
  「你给我滚蛋┅┅不,不,我是说,你给我出来,不准回家!」
  「我想要回家。」
  「回什么家!你都卖到我家了,还想回家?」
  「那我要逃跑。」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蠢蛋!不,我是说,要洗脸嘛,不过是件小事而已,洗就洗,没什么大不了的。」撑到极限的雾雾眼眸终于抬起来望着他,细声问:「真的吗?八爷要洗脸?」
  「我从来不欺负小女娃的,洗脸嘛,又不会死人!」他装大方,随即又紧张兮兮地补道:「可是从今天起,晚上你都得来我房间睡觉唷。」
  「哦。」她想爬出去,发现他的右脚踩住她的衣裙,皱起眉。「你踩到我娘给我做的衣服了!」
  他立刻往后跳一步,怕她又一拳打来,她的拳头会打死他的。
  「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你瞧不见,不是故意的。」
  她小心掸掉衣角的印子,爬出桌底。「这是我娘用她最好的衣服改成我的大小呢。」他瞪着那件一眼看去就知是旧衣的蓝色棉衫,实在看不出好在哪里。
  「八爷,要不要我帮你把绷带拿下?」
  「不要!」他直觉喊道,随即勉强压下声调,说道:「我自己洗脸。我饿了,你去给我弄早饭来。」
  「哦。真的要洗唷。我去煮饭,煮很多很多的饭,让你胖起来。」她摸摸他瘦到可以见骨的手臂。「要吃多一点。」
  他直觉避开,微恼道:「去煮去煮!少在这里偷懒。」
  「我才没偷懒呢!」她喃喃说道,将毛巾拧干递给他。他不情愿地接过,重重地哼了一声,走回床上。她端起水盆走出门外,泪水才从酸涩的圆眼里掉下来。
  「不哭、不哭。」她揉揉眼睛,走过荒废的庭院,忽然停下来,望着拱门半晌,才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
  蝴蝶拱门后出现先前遇见的大武。他的双眸微带惊诧的,微笑道:「小姑娘耳力真好。」
  「你站在那里不累吗?」听她童稚的口气,似乎知道他等了许久。他心里惊讶更甚。
  「小姑娘,你真厉害,竟然能让小八爷下床。他从出事以后,就没再下过床了,也许大爷买下你,是正确的选择。」初时,他地无法理解聂大带回她的用意,而后渐渐了解,有时候同年龄的同伴反而能互相热络起来。
  「哦。」
  「方才我把小八爷搬进桃花阁的事说给四爷听了。四节想请你过去聊聊,你跟我来吧。」
  「可是,我还要煮饭给八爷吃呢。」
  「不打紧,我请厨子多备一份,待会儿你们聊完,你直接送给小八爷用,好不好?」他哄道。不用做事,当然好。她点点头,见他伸出手来接过水盆,她也不推辞。
  大武面带微笑的,在接过水盆之时,忽然伸手摸她锁骨,再往下轻摸。她骇了一跳,连退数步,踢到石头往后跌,他赶紧抓住她的肩,说道:「你的眼力也很好。」
  「你┅┅你偷摸我!」她又羞又气。
  他连忙双手敛后,退开几步。「不是偷摸,我只是摸摸你的骨头,方才失礼了,小姑娘。我不再碰你,你跟着我去见四爷吧。」
  她认命地跟着他往养心楼走,小声咕哝道:「我爹说有些老头儿喜欢摸小孩儿的身体,不知道跟摸骨头差在哪里。」
  大武闻言,满脸通红,当作没听见,只说道:「你的身骨极好,听力眼力皆在一般人之上,你若不是小八爷的丫头,倒适合去学武。」

评价一下你浏览此帖子的感受

精彩

感动

搞笑

开心

愤怒

无聊

灌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二章

 

  她观察很久了。有一名青年在打转,不停地在桃花阁附近绕着圈圈,走着重复的路。
  来桃花阁的人其实很少,四爷不能吹风,始终待在养心楼,而她学武都到养心楼附近,桃花阁除了她,只有那个自称最近刚恢复视力的八爷。
  其实她不太相信八爷的视力刚恢复,每次他踹了她之后,基于报仇心态,她会往他从床到书桌的路上放凳子让他跌倒,每回必失败。
  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他到底是何时恢复眼力的┅┅回过心神,忍不住失笑,这里又不是迷宫,怎么笨青年又要走错路了?她撩起小裙跳下桃树,在青年拐进另一条先前走过的碎石路子前,用童声大喊道:「这位公子,你在找人吗?」
  青年闻言惊喜,转过身面对她。「哎,总算有人了!小姑娘,你知不知道桃花阁在哪儿?」
  「你上桃花阁找谁?那儿只有八爷在呢。」
  「我就是要找你嘴里的八爷,小姑娘带路,可好?」
  青年话才说完,不远传来咆哮声,她皱起眉,向他说道:「你用跑的跟我来吧,不然迟了,我又要被骂。」
  「咻」地一下,她不见了。
  「不会吧,大白天我是见了幽鬼吗?」青年喃喃道,听见咆哮又起,他赶紧循声而去。
  「死丫头、贱丫头!我叫你几声了,你不来,在偷懒啊!」聂渊玄站在窗前咒骂道。
  「我没偷懒,我在跟大武哥哥学武!」
  「学什么武?你是我的丫头,学武好来打我吗?」他没好气地说,见她满头都是汗,恼她不将注意力移向他,反而三天两头上养心楼练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在储备将来实力的同时,他只能永远待在灰黯的角落里。
  「我才不会打八爷呢!」
  他瞪着她心虚的脸,咬牙道:「你在口是心非了,死丫头!」
  她的眼珠轻轻往右飘一下,摆明就是他猜中她的心思。胸口闷火一升,他扬起手掌要打她,她立刻往后跃开。
  「你这死丫头,懂得避我了!你以为你避开,我就打不着你了?」
  「反正八爷从不出门外一步,打不着我的。」
  「你你你┅┅你存心气死我!」她愈来愈大胆,仗着他不愿出房门、仗着她身有基础功,就这样欺凌他!他已经是没有用的人,连这个死丫头都不肯听他的话──「八爷,天这么热,还得热上几个月,你的脸老缠着白布,很热很热的,会生病┅┅」
  「住口、住口、住口!」他气极,随手从桌上拿了本书丢她。「你这个贱丫头!以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看你的主子有多丑,好嘲笑我吗?我是很丑,丑得像鬼,但你永远也不会看见我的脸!」
  「才不呢!」她上前一步,用童音笑道:「我最喜欢丑人了。」她将打结的心裙解开,掸出里头数朵桃花瓣。
  「搞什么你!」他叫道,直觉挡住在他周遭飞舞的桃花。桃花香气扑鼻,好几瓣落在他的身上,他又气又恼地挥开,吼道:「你是存心来气我的吗?」美之物人人爱,尤其桃花阁里的桃花盛开时极为娇艳,她是故意提醒他这种丑颜永远也无法与桃花相比的吗?
  「八爷足不出门,连晒阳都只肯缩在窗内,桃花开了,你在窗内瞧不到,所以我摘来让八爷看看。」童音软软娇娇的,发出来的笑声就像是┅┅含苞的小桃花,不像他,又粗又哑像磨过的石子,他心里一怒,发狠说道:「你一定是在嘲笑我!」
  顺手拿起镇石要掷她,忽见拱门前站着一名青年,青年好眼熟,眼熟到──「二哥!」
  「渊玄,你的脾气愈来愈坏了。」
  在见到手足的狂喜褪了之后,聂渊玄撇开脸,重哼道:「没有方向感的二哥千里迢迢来见我,是花了多少时间呢?」
  聂二轻笑。
  「渊玄,你真了解我。原本我预估行程,两个月前就该到,不料中途走错路了,一路走向贵州去了。」揉揉练央的头。「小姑娘,你去玩,我跟你八爷聊聊。」
  「哦,好。」将手里最后一朵桃花塞进他的手里,便跑到院里去了。
  「这个死丫头!」他丢到地上,用力踩。「谁准她去玩了?她是我的奴才,我要她往东,她就得往东┅┅哎呀,二哥你做什么?痛啊痛啊我痛死啦!」整个身子被二哥用蛮力抱住,头顶被狠狠地揉了好几圈。
  「你好像瘦了呢,渊玄。」又怜爱万分地揉搓着他的头盖,才走进屋内。
  聂渊玄恨恨瞪着地上被揉掉的头发。
  「过来,让二哥瞧瞧你。」
  「反正我是没有用的人了,二哥来干什么?来看好戏吗?」他恼怒道。
  「你这小孩,真不讨人喜欢。」
  「二哥浑身都是硫磺味,离乡背井去玩那些怪东西,还回来干什么┅┅啊啊,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二哥,放开我,不要欺负我啊,我已经够可怜了!」他惨叫,几乎可以听见全身骨头咯咯作响的恐怖声音。
  聂二放开他扭曲的身体,笑道:「这不是欺负,是我对你的疼爱表示。」
  他被折腾得满头大汗,喘气道:「疼爱?二哥你怎么就不去抱四哥呢!」差点把他的骨头给压碎了,他是病人啊,二哥到底懂不懂!
  「你四哥身子太差,我怕抱碎他,不过呢,大武代替你四哥让我抱了,你要不要让你嘴里的死丫头给我抱一抱?」聂二的视线落在正在院里练功的练央身上。聂渊玄顿时寒毛直竖,幻想两个男人抱在一块的亲热模样,用力咽了咽口水。
  「二哥,你不要开玩笑了!我是病人,一点也没心情听你玩笑话!」
  「我像在开玩笑吗?哎,小姑娘的底子开始成形了┅┅招式像大武,是大武传授的吗?」
  聂渊玄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恼道:「该死的大武,若不是仗着四哥同意,我早就阻止这死丫头学武,学什么武?以前我打她,她连躲也不会,现在我要打,她倒是会躲了!」
  「你打女娃儿?」聂二转过脸望他,似有不赞同之意。
  「不┅┅不行吗?反正她是买来的!买来的就该逆来顺受,就算我打死她,也不会有人吭一声!」
  「渊玄,你变了。以往,虽然你骄纵,但你从不打下人、不欺良民,而现在你开始会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娃儿。你才十岁啊、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自毁前程的。」
  「我还会有什么前程!」聂渊玄怒叫道,往后方斜退一步,瞪着聂二说道:「反正六哥的师父圆寂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再复我容貌,我已经没有将来了,为什么我不能让旁人跟我一样!二哥,你嘴里说疼我,但你们心里都一样,同样的两块玉,当其中一个碎了,没有用了,你们的心全会偏向另一块!那还要我干什么?还来看我做什么!」
  聂二皱起眉头,说道:「别靠我的右边说话,我听不清楚。」
  聂渊玄疑惑道:「二哥你──」
  聂二干脆将他的身子拎到左边来。「要说话,站在我左边,别让我费神去聆听,再费神,你二哥迟早双耳会听不见。」
  「二哥,你的耳朵?」
  「耳朵还在,右耳却失聪了。」见聂渊玄难以置信,他又用力抱住渊玄的瘦弱身子。「你这小鬼还算有点良心,知道我耳力不行,还会为我担心。」
  「怎么┅┅怎么不会担心呢,二哥你的方向感已是奇差了,耳朵再听不见,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处?」他恍惚地脱口说道,没有挣扎,反而直勾勾地望着二哥的耳朵。
  二哥的耳形此女人还细致漂亮,耳垂厚实,有点尖尖的,常听大哥笑二哥全身最易惹人爱怜的就是这一对美耳,如今却再也听不见声音,难怪方才总觉二哥的声量较之以往大了些。
  「二哥跟我是一样的┅┅」他喃喃道,同伴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亲近几分。
  「啐!谁跟你一样。你二哥我可是有远大志向的呢。」
  「二哥,你右耳都听不见了,还能有什么大志向?只能等死而已。」
  聂二眯起眼,手指啪啪作响。「你老在扯我后腿,是不是哪里看不惯我啊,渊玄,我很乐意让你在我怀里感受到我们的兄弟之情。」聂渊玄一想起他可怕的地狱式抱法,立刻摇着头。
  「不要、不要,我没扯二哥的后腿,我只是┅┅只是关心,对啊,我是关心二哥以后万一连左耳也听不见了,那该如何是好?」
  「我姓聂啊,渊玄,两只耳朵听不见,我还有第三只耳朵啊。」他取笑说道。
  见渊玄不信,他正色说道:「好吧,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再也听不见这世间的任何声音,对于那一天的到来,你二哥是有点害怕,但是我还有其它事要做,我可不想要随时随地担心受怕。」他向渊玄伸出宽厚的掌心。
  「我不想将自己锁起来,因为我的研究还没有结束,我的掌心里还有很多梦想等着我去抓。你呢,渊玄,一辈子锁在这里吗?」聂渊玄微恼地撇开脸。
  「二哥是来让我出丑的?」
  「出丑?」
  「难道不是吗?明明知道我的脸被毁了,你强要我出去见人,不是让人见笑我吗?反正我是被遗弃的,我被笑了无所谓,难道你们不怕人家笑聂家吗!?」他激动地说道,瞧见二哥浑然不在意他的委屈,反将目光落在外头。
  他循视线往外看,看到那个小女娃儿练武栽了个跟斗,趴在地上许久,才摇摇摆摆又爬起来练武。「活该!」他咕哝道。
  聂二彷佛没有听见他的幸灾乐祸,开口说道:「我听四弟提,她是大哥买来的。」
  「大哥也不知是哪儿买来的乡下小女娃儿。」
  「我原本还在奇怪思绪周虑的大哥,怎会找个小女娃儿来照顾你,后来听及四弟说,同年龄的玩伴能带你出心中牢笼,我心想也对。如果我是大哥,我会为你找一个同年龄的出气桶,任你欺负、任你玩弄,这是你兄长的私心,牺牲其他家的女儿,就算要她陪着你永远待在这个地方,她也不能有所怨言本句。」
  「她是银子换来的,就该付出代价。」聂渊玄撇开脸低声说道。
  「是啊。渊玄,难道你不曾怀疑过,为什么她家有三个小女娃儿,被卖的却是其中面貌秀美的她呢?」
  「我对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大哥买她的时候,她家邻居闲言闲语甚多,说她家父母貌普,长女及幼女皆神似其父其母,唯有这个君家老二,容貌奇美。乡下人家眼界小,会有什么样的闲话,你该明白。」忽地,聂二将他的脸硬生生地扳过来,不容他拒绝的说道:「渊玄,你还要自怜自哀多久?看看我们,谁不是认真在生活?难道你要永远躲在角落里,连你自己也遗弃自己吗?难道你要继续任由你这样的性子下去,当「他」让自己成长,储备实力的同时,你却永远只有十岁的能力,你甘愿吗──」
  「住口、住口:!不要听,不要听啦!」他歪着被扭到的脖子叫道,随即住耳朵,扑上床去。二哥又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心里好恨又好懊恼,恨毁了他容貌的那场大火,懊恼二哥说了这些令人讨厌的话。
  他就知道一向没有方向感的二哥千里迢迢地来找他,不会有好事情。二哥说得多容易啊,他毁的是脸,是脸啊!要他顶着一张焦炭似的脸出去,不如让他先死算了。
  「他」倒好,将他一辈子所有的幸福都给夺走了,好恨好恨啊!好恨的同时,又纳闷二哥为何能这么心平气和地接受迟早会全聋的事实?二哥不恨吗?第一次见到二哥,就觉得他的双耳好漂亮,这么漂亮的变耳如果生在自己的身上,那他在外貌上必定更是无缺,然后一夜之间,他的脸毁了,世界跟着颠倒过来──「我的人生从此只有黑白啊!」失去一半听力的二哥像活得极好,比起上次相见,更有计画。
  那么他呢?
  那个叫什么的死丫头因为太过漂亮,所以被卖了,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难过,还要跟大武练武?她不觉得苦吗?他们可知要踏出第一步有多难?他是天之骄子啊,以后要他怎么面对世上所有人?心里好不服气,为什么毁他脸的凶手能够走得比他远,而他仍然孤零零地锁在牢笼里?他已经没有钥匙去打开了。
  不服气、不服气┅┅又害怕啊┅┅
  ※※※
  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是何时昏沉睡去,再醒来时发现怀里空无一物。
  他一惊,正要张开眼睛,忽然听见软绵绵的童音响起──「你每天晚上站在这里,不累吗?」
  聂渊玄的心脏漏跳一拍。听她声音的距离,似乎在门前与人说话,是天黑了吗?是「他」又来了吗?
  「那可不行,我不能放你进来,你也别在这里等了,他睡得很熟呢。」语毕,聂渊玄听见她拉动屏风移到门前的声音。
  「你快回去吧,你的脸这么白,半夜老在门口张望,会吓死人的。我把屏风放在这里,你就瞧不见里头了。」
  过了一会儿,床轻轻震动一下,她爬上床,自动钻进他的怀里。她不知她身上的乳香味让他多安心,让他夜夜安枕,只是最近老觉得她也瘦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她学武的关系?难道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吗?
  「八爷又流汗了。」她自言自语:「现在是七月天,他成天缠着绷带,只露眼睛,不知道会不会把脸闷坏了?」她轻轻戳了下白色的绷带。聂渊玄没有跳起来破口大骂,连他自己都在吃惊。他还在装睡,身子微颤,他在怕啊,怕她突然拆了绷带。
  「很热吗?」娇软的童音就在他耳畔,虽然轻微,但几乎穿透他的耳朵。「你都在流汗了呢!」这些日子以来,其实他知道她的好奇心很旺盛,时常喜欢趁他睡着偷摸他脸上的绷带,他都以一脚踹她下床为收场,现在┅┅现在┅┅敏锐地感受到凉飕飕的冷意,她拿了什么东西上床?是┅┅匕首吗?
  「大武哥哥送我的匕首有用了呢。」她小心翼翼地割开缠在他脸上的绷带。他的心跳得好狂,没有阻止她。
  「一条、两条┅┅三条┅┅」她把绷带一条一条地割下,逐渐露出他被烧焦的面貌。
  空气像凝结了一样,他只感觉到她的视线胶在他的脸上,除此外再也没有其它声音。原来,他在作梦了,以为终有人不会怕他┅┅「帮你擦擦汗。」她倾上前,用衣尾擦他的满头大汗,随即她的额头轻触他凸起伤疤的前额。
  他猛然张开眼,瞪着她放大的瞳孔。
  「八┅┅八爷!」
  「你擅自拆开我脸上的绷带?」
  「没┅┅没有,不是我┅┅是,是那个每天在外头的那个人拆的!对,是他拆的!」这种可笑的谎言也想要骗他?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硬将脸逼近她。
  「我很可怕吧?除了大夫,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火烧后的脸,你是不是快吓死了呢?」
  「才不呢!」她大声说道:「我喜欢丑丑的脸。八爷,你的脸,我喜欢!」
  「胡说,谁会喜欢我的丑脸!你这小鬼想骗人,也要看是骗谁!」
  「我喜欢啊!我的爹丑丑的、我的娘也丑丑的,贤淑姊姊跟春雪妹妹也不好看,可是他们是我最喜欢的人儿。八爷,你要是好看,我才不会喜欢你呢。」这是什么理论?她的爹娘又没跟他一样被烧伤。
  「你一定骗人,美之物,人人都喜欢,你要是真能忍受我的脸,那么就不要转移你的视线,看着我一整晚,保证你明天恶梦连连。」她露出为难的表情,考虑了很久,忽然躺下,枕在他的手臂上。
  「我好累,八爷,别看着你一晚上,好不好?我就这样靠着你的头,只要我一醒来,眼里就是你的脸。」她笑道。
  一醒来就看见他,会被活活吓死的。
  「你┅┅你真的不会害怕?」
  「不会。」
  连他自己都会害怕的脸,她怎会不怕?忽然想起二哥说,就因为她生得好看,所以被卖了。
  「你┅┅你叫什么名字?」他别扭问道。
  「我叫练央啊,八爷,你忘了吗?」
  「你干嘛学武?反正你只是个丫头而已,只要伺候我就够了。」
  「八爷不喜欢我学武吗?我很喜欢呢,从小我的身子较一般人轻盈、听力跟眼力都奇异得好,我好奇怪为何跟姊妹不同,现在我懂了,大武哥哥说因为我是学武的料子。」她展起笑颜,对他的丑脸。
  他失神了,终于明白方才心跳如鼓的原因了。他不是怕她拆开他绷带,而是怕她见了他的脸之后,会吓去半条命。
  「八爷?」
  他忽然抱住她软软的身子,低哑说道:「二哥说得没错,二哥说得没错!我如果再不出去,我会永远追不上你们的,到那时我最后仅存的自尊心也会被你给谋杀光了。」
  「八爷,我不懂。」眼珠子轻轻往左上飘移,不敢告诉他,其实他的脸真的满丑。
  「我懂就好,我懂就好!」心里不甘心啊,不甘心永远沉沦在自怜自哀里,她也好不容易脱离过去的闲言闲语,重新有个新生活,却得陪着他这个待在黑白世界的可怜人。二哥有双漂亮的耳朵,却迟早会全聋。她有一张长大后令人失魂的桃花脸,却遭人指点。
  他的丑脸┅┅何足挂齿?他会让人笑的,他明白,但不甘心永远停留在这里。也许,他是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一个人狠狠地敲醒他,等待有一个人会真心的不嫌弃他。
  他与「那个人」在过去都是天之骄子,因为自认尊贵,所以骄纵过分,他俩的性子是一模一样;但从今天起,他要抛掉过去的个性,将「那个人」的性子从他体内连根拨起。
  他想要新生的自己,她能做到、二哥能做到,为什么他不行┅┅即使,他一辈子都是这张可怕又可笑的脸┅┅不由自主地抱紧怀里的「小钥匙」,他低声问道:「你会陪着我吧?一直一直?」
  「嗯,八爷,我当然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她点头,笑道。
  ※※※
  五年后──
  「练央、练央!」
  「八爷,要不要我上其它楼去找?」
  十五岁的少年沉吟了会,摇头说道:「不必,你在庭外等我,没有我叫你,不要进来。」
  「是。」大武恭敬地垂眸。
  少年走进院里,放眼所及是满满桃树,他环视一周,喊道:「练央,出来。」桃花灼灼。轻风一吹,抖落片片桃花香气,出于本能的,他走向其中一棵桃树,果不其然,桃树后头藏着一个少女。少女的侧面如桃花,在短短的几年已是惊人的貌美,偶尔与她在多儿园外散步,总会注意到有男子在偷窥。
  明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遂」,好几名务实的青年已在打听她的出身与闺名,他却当作不知,也不曾告诉过她,将一切烦事交给四哥去。
  「提醒我,以后别让你再穿这颜色的衣裳,混在桃花里,我几乎也要以为你是桃花精了。」
  她转过脸,略微惊讶地,随即浅笑。「我还以为你休息了呢。」
  「你出来。」他不爱站在桃花树下。
  「不想。」
  这些年来,脾气已经被她磨得极好了。她不出来,他可以将就,一步跨进桃花树下的范围。「如果你想哭,没人会瞧见的。」
  「我一点儿也不想哭。」她说话是带笑,童音依旧,怕要跟她一辈子了。
  如果说这些年来在多儿园的相依为命没有让他了解她的性子,他还真是白活了。不掉泪,不代表她不难过,她喜欢向前看,将不愉快的回忆抛诸脑后,所以她常笑。
  「不要太快遗忘过去,偶尔你可以为它痛哭一番,没人会笑你的。」他柔声说道。
  他们刚从距离此地一天行程的小村镇回来。他难得出远门,是为了带她见她的爹娘。这两年来,陆陆续续依着当年她透露的讯息,瞒着大哥终于找着她的家人。带她去,并不是要将她还给她的家人,而是血缘难离弃,尤其瞧她时常背对着他,瞧那件已穿不下的蓝色棉衣。
  所以,他带她回家,借以让她的爹娘知道当年他们卖掉的女儿成长得有多好。去了之后,才发现当年卖女之后一年,那一家子全搬走了。
  「当我的护卫吧。」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了。「什么?」
  「当我的随身护卫吧。」他半蹲下来,习以为常地瞧着她惊美的桃颜。「你该知道大武的身分,他是四哥的护卫,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他。」他放出沙哑的声音叫道:「大武,进来!」大武立刻捧着匕首与毛巾进桃花园来。
  聂渊玄见她惊诧,又说:「反正你也没有家人了,我亦然,同是世间孤独的人,你我都没有其它出路了,咱们相依为命吧。」
  「相依为命──」一时难以消化。才刚获知家中皆弃她离去,突然之间又要多一个亲人┅┅「你的功夫好,是有目共睹的,我家兄弟身边都有一个随侍的护卫,唯我没有,你这丫头也当得够久,我瞧得起你,让你荣任此职,从此──」他忽然将左手腕贴上她的素腕,接过匕首一刀同划两人。
  大武见状,面不改色地立刻将盛酒的碗接住混下来的血滴。
  「生死与共。」
  痛感慢一步爬上她的知觉,她张圆眸子瞪着他。她不怕痛,只是措手不及┅┅不,论反应,她绝对快过他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读书人,只是她不想挣脱,因为他的相依为命好诱人啊。
  这些年来已经跟他共处在两人世界里习惯了,如果当了护卫,表示未来的无数日子里,依旧与他不分离。她缓缓眨眼,凝望着他温和的双眸,忽道:「八爷,我娘在我临走前熬夜将她最好的衣服改裁缝给我。」
  「我知道。」
  「大爷带我走的时候,我爹躲在门后偷偷掉泪。」丹凤眼撑着不阖上,雾气泛在眼眶里。
  「嗯。」
  她垂眼看着那碗血酒,低语:「生死与共,那不是表示一辈子都得跟你的生命系在一块吗?」
  「若当护卫,将来八爷娶妻生子,你仍须保护他,十年、二十年,只要你活着的一天,命都是八爷的了。」大武柔声提示自己这一生唯一的小徒。
  「听起来好可怕。」她接过碗,破涕为笑道:「可是我却突然感到轻松了呢。」她饮了几口,聂渊玄遂接过喝尽。
  大武当见证,亲眼目睹桃花林里两人满身桃花的承诺。
  「你好好休息吧,你的身分已从丫头升为护卫,从今以后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站起,拨掉她沾发的桃花瓣,随即走出桃花园。
  他做得像是例行公事,但心脏在狂跳。他迟迟不愿要护卫,是因对聂家这种规定嗤之以鼻,现在他要了,等于从此生命里系着一个君练央。
  「八爷┅┅」大武快步跟在他身后,说道:「你方才怎会说你没有其它出路了呢?前几天南京不是捎来讯息说老爷仙逝,少爷们要让你回去吗?」
  「我已经没有回家的意义了。三爷现不在哪儿?」
  「跟四爷在养心楼里。」
  「哦?四哥的身子骨能熬夜了吗?你去厨房弄点东西,我要跟三哥谈一谈。」
  正因回府之后巧遇三哥来多儿园,与他一席话,让他下定决心收练央当护卫。他与练央,不止主与奴的关系。她虽是买来的,但在某些方面对他意义深远。
  「也只有她,敢欺我。」不知不觉露笑,忆起她发现他转了性子,钻研书中物后,见他似乎不再以打骂她为乐,她反倒与他亲近起来。
  「成吗?」夜已深,随着凉风淡淡飘来养心楼里的对话。
  「应是成吧。渊玄虽性子大转,但根深蒂固的冲动偶尔仍有。他见练央从此无依无靠,必是心怜又气呕。」
  「听你说,那小姑娘与渊玄的背景似乎差不多?」这是三哥的声音。
  「你可曾听过天下间有三人面貌相同的说法?我初时也不明白为何大哥会带一个小女娃儿来陪着渊玄,后来愈看他们相处愈吃惊,愈看愈不免佩服大哥的神算。」
  「什么神算?」
  「好个同年同月同日生,一来挡厄运,二来大哥料渊玄脾气起伏不定,买个小孩儿回来任他发泄,二来┅┅大哥为渊玄铺了后路。」
  被风在吹,他躲在外头偷听,浑身已然发颤,期盼四哥嘴里说出来的话,与盘旋在他心里数月的怀疑不要一样啊┅┅聂四的声音显有淡淡气虚。
  「大哥为渊玄预先找了媳妇儿。练央自幼与他相处,看久了之后,也不会有太多的嫌弃,因为她貌美,所以是被爹娘卖掉的那一个,她必不会对容貌有太大的计较,即使渊玄有其他心仪之人,练央可以继续当丫头、当护卫,就当她的身分永远是这样了┅┅」
  四哥接下来再说什么,他已没有细听。如何走出养心楼,他也不知道,脑海里不停交错他的怀疑成真了!
  「大哥你好狠!当时你怎能为了一个没有未来到孩子,去毁掉另一个人的未来?」当年,他确实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拖死诸多人,他也不在乎,但现在不一样了。在那场大火之前,其实他对读书就有极大的兴趣,只是皮脾气一直安定不下来,后来他终于埋首书堆时,性子渐改,才对练央多方照顾。
  他对她好,没有其它原因啊!
  「我又怎能怪你,大哥,你是为我好啊!」自己心里很清楚,当年他若是大哥,一定也会为了亲手足,而去牺牲其他人家的孩子。但┅┅太过分了!难怪先前三哥会劝他收练央为护卫。到头来,护卫只是媳妇儿的跳板。丫头可以派给其他兄弟,护卫却永远守在身边,什么生死与共,所有的好处都是他占了┅┅「聂渊玄?」童音响起,伴随着淡淡的桃花香气。会私下喊他姓名的女孩儿,也只有一个。
  他回过神,看见月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影有些透明淡白。他的心口如遭雷击,被震得浑身微颤。什么亲人,全是狗屁不通的谎言,是他自己在骗自己,骗得差点就要相信她的意义不过是如手足般的亲人。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好尖哑。他只是一个十五少年郎而已啊,为什么要一而再地给他无数的痛苦?而她才只是刚及笄的少女,一辈子就要让他这样毁了。
  「我在看月亮啊。今晚的月亮好圆,有时教乌云给遮住了,有时风又把乌云吹开。渊玄,我从有家人到没有,如今又多了一个同生共死的你,就好像多了一个亲人,我想我是失眠了。」她在笑,难得笑得有些腼腆。风轻轻吹动她没有扎起的长发,撩到他的面具上,连带着连她身上沾满的桃花味也异样浓烈地扑进他的鼻间。
  她很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看久她的脸、习惯了自己的脸,对美丑已经不再有感觉,只知道她是一个积极好学又开朗的少女。他配不上她啊,即使读再多的书,即使让自己的视线放得更远,心底的角落永远会有自卑;他要她,是糟踏她。
  「聂渊玄?」
  「你觉得我丑吗?」他鼓起勇气拿下面具。
  她的眼力极佳,望着他的脸,答道:「应该算很丑吧,不过你若有一副好皮相,我也不见得会喜欢。」
  他忆起四哥的话,正因她奇异的貌美,所以被遗弃了。正因他的貌丑,所以被遗弃了。大哥找来世间与他相似的第三人,是存心逼他走上绝路。
  「你闭上眼,练央。」他柔声又微颤地说道。
  「哦。」她笑着闭眼。
  他痴痴望着她的脸好一会儿,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在这五年间,沉静的天地里几乎只有他与她两人相处,彼此熟悉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了。
  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的私心真会毁了她。多可笑,到头来,他竟然顺着大哥铺好的路在走,连心也一样。
  「是我没用,练央,我对不起你。」他冰凉的唇贴上她柔软青涩的唇瓣。她来不及吃惊张眸,他便转身走了。
  第二天,桃花阁里的主子离家出走,没有带着任何人。
  数月后,聂四亦带着聂十二回南京老家,在他有心的计画下,多儿园逐渐成为废墟。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准备好了吗?」
  「嗯,大致好了。」画着她蛾眉的修长手指在轻颤。
  「那,给南京那里报讯了吗?」
  从门外走进的青年男子点头,答道:「昨晚就让月夜去做了,师父放心,明天傍晚必能将消息传到。」
  「哦。」坐在椅上的女子感觉到为她画妆的双手抖得更厉害,好笑问道:「拾儿,你在抖,是在怕了吗?」
  「怕?怕什么?」拾儿的脸开始掀起狂热,激动地差点将她的眉一路画下嘴角。「师父,我在狂喜啊!什么叫旷世奇才,我终于懂了!那分明是为我而造的啊,我好怨叹啊,为什么世上只有文武状元、只有科举制度,为什么没有为我这个奇才设状元之位?看看我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啊┅┅」
  女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弹指而出,点住拾儿的哑穴,转向青年男子,道:「十一郎,你呢?你不甘愿,为师绝不会强求的。」她的声音软软娇娇的,一点儿威胁性也没有,要拒绝其实是可以的,只是──「我心甘情愿。」十一郎低声下气地说道,忆起自己身上的鞭痕,那种悲苦的过去,不愿再有,只求她能达成心愿。
  她是师,而他是徒,徙对师只能尽愚忠,是身为好徒儿千古不变的命运。
  「可是,我怕到时你的心会偏了。」
  「我的心一向是偏的。」十一郎的绿色眼珠终于正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心偏向师父,师父要我下油锅,徒儿必亲自倒油热锅,就算要我抛亲情丢妻儿,我也绝对二话不说。」
  如果不是被点了穴,必要讥笑十一郎连个意中人也没有,放下毒誓不等于跟假的一样?拾儿睨他的那一眼充满取笑,笑这么正直的一个十一郎也会说出谄媚到姥姥家的话来。
  女子沉吟了会儿,唇畔露出笑意,解开拾儿的穴道,笑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十一郎,你留下掌船,拾儿,你跟我去吧。」
  「啊?我?」拾儿吓了跳。一向出力的是十一,关他什么事?
  「师父,虽蒙你教导┅┅但拾儿不成才,对功夫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我怎能随你去劫┅┅劫人呢?」女人看着他不止手抖,整个身体也抖如秋风,有些恼怒。
  「够了,你再抖下去,我的一双眉就要被你画成毛毛虫了。
  什么事都有我罩着,你怕什么?」我怕到头来会给您害死啊!眼角瞄到十一郎露出恶劣的笑容,拾儿咬住牙,取过面具交给她。
  「师┅┅师父,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的血泪皆可为你抛,身体尽供你使用啊!」他不顾颜面自尊,要抱住她的大腿,她微微侧闪。「我只求师父您千万不要抛下我!我还能为你煮饭烧菜洗衣┅┅」他双眸含泪,极为心地说道。
  他的寒毛没有竖立,因为对于这种谄媚,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呜,好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将最后一点个性也给磨平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起来了。」她不爱有人紧紧黏着自己,更无法忍受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会是这种软骨头。
  「师父,起程吧,愿你好丰收,徒儿在此等候。」十一郎大气也不喘地笑道。
  她点点头,率先离开。
  拾儿与十一郎对看一眼,后者面无表情道:「你这样,我见了真为爹跟五姨娘感到羞耻。」
  「啐!你净会放马后炮,哪天她要点到你,看你不会哭爹喊娘的!」拾儿没好碎气地反驳,拭了拭眼泪,忧心忡忡地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来救咱们?」
  「你死心吧。从咱们落在她手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俩的命运了。」十一郎推他一把。拾儿哀声叹气地一跃下船,隔了一会儿,在灰蒙蒙的雾气里听见了小船划动的声音。
  「师父,如果我被打下了,您一定要救我,不要突然忘记你还有一个可怜委屈没用的小徒儿啊┅┅」拾儿的声音愈飘愈远。
  十一郎目送了一会,才自言自语说道:「我也要去改变一下了。哎,其实咱们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你有多好运,你该知道,可千万别遇了她,又推回来给咱们┅┅」就算她不主动,迟早他与拾儿也会找个名目下手的。
  「说到底,在亲情与师恩之间,我终究是择了后者。」
  ※※※
  「有山有水有俊才。将来你会感激你四哥送你去书院的。」
  「没心没肝没四哥。将来等我成了老学究,他会怨自己为何送我来书院。」少年撇开脸咕哝,随即抬起脸正视一路送他往书院的聂渊玄笑道:「八哥,你说得是。」
  「口是心非。」聂渊玄温和地笑了,举手想要揉揉他的头,忆起他年纪也不小了,便搁下手来。聂元巧也不以为意,在岸边走来走去。
  「咱们又要搭船吗?」离开南京,赶了几天路,大半是在河船上度过。他毕竟年轻,忙着见识周遭的一切百态,对当初要他去书院念书的兄长也消了几分怨气。只有几分而已。「是啊,官道虽好走,但费时甚久,不如走河。」
  天初亮,靠岸的船只大多没有开工。聂渊玄环视湾岸的河船一眼,忽见其中一条河船里走出一名年轻人,那年轻人的目光正巧与他对上。
  好眼熟──年轻人直觉地弹开,立刻又调回,大剌剌地笑道:「爷儿,是要搭船吗?」聂渊玄不觉有异,点头道:「小兄弟,麻烦你了。」跨过板,回头叫道:「元巧,别贪看了,上船吧。」
  「来啦!」元巧跳上船,快步跟上聂渊玄时,忽觉身边的年轻船楞楞地瞪着他。他扬眉看着这个黝黑的船夫,笑道:「怎么?
  船大哥是没睡醒吗?」
  「不──」船夫立刻回过声,大嗓门地说道:「我是没瞧过这么俊俏的爷儿啊,对对,就是这样。」百闻果然不如一见,见了才知道这个聂家十二的俊美。只是,心里好怀疑凭着聂元巧的老头儿跟他娘能生出这种儿子吗?
  聂元巧摆了摆手,不在意他的赞美之辞,跟聂渊玄往船篷走去──「咦?八哥,船篷有人?」
  「有!」船夫闻言,立刻紧张地喊道:「对!是有人!那是┅┅那是我娘!咱们母子相依为命,就赖着这船过活。爷儿,你们┅┅别介意,我师┅┅我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娘不会打扰你们的┅┅」
  「是你娘就你娘啊,你紧张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她。」元巧啐笑道。
  「我┅┅我看起来会很紧张吗?」
  「会,而且大哥您在淌汗了,天没有这么热,你不必吓成这样。」元巧好声好气地说,以为他被八哥的面具吓怕了。船夫连忙擦汗,偷偷往他娘方向觑了一眼,暗吁一口气。
  「是我太紧张了,我上工没有几次,爷儿们别介意。」语毕,立刻撑起竿缓缓地划起船来。
  元巧随着聂渊玄坐在船尾处,船篷里是那名全身斗蓬披着的老妇,连脸也看不见的。
  「八哥,你没练过武,小心风大蚀骨,进去船篷跟老婆婆挤一挤吧。」元巧说道。
  船在河上激起水花,他半趴在船尾,掬玩着河水,水镜映着两旁雾中山峦,有鸟啼蛙鸣,彷佛在提醒他与南京愈离愈远。
  他暗暗叹口气,原先培养的好心情又被河水冲淡了。
  「你只是不适应,」聂渊玄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柔声说道:「你自幼与熟悉的亲人相处惯了,有朝一日必会远离,不适应是自然,久了也就习惯。元巧,你是个男孩儿,是个男孩儿迟早就要学会懂得割舍一些东西,你懂吗?」
  「我不懂。」元巧瞪着水里倒影,不甘心说道:「反正咱们家兄弟这么多,有成就的也就有了,没野心的如我,就这样放纵了,不也好吗?」
  他翻坐起来,注视聂渊玄的双眸,又认真询问:「八哥,你当讲书师傅,可是心甘情愿?」
  「我对阳明学术一向有兴趣,也盼能钻研发扬他老人家的思想。」
  「那是你有兴趣啊,对于念那种老八股文章,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兴趣是要培养的。」聂渊玄微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我是知道的,浪费了你的聪明是很可惜的。」
  「八哥,当年你决定离开家园,孤身在外寻求自己的天空,必定也割舍了什么吧?你成功了,而割舍的东西永远不回头,那样也好吗?」他只是随口问问,眼角瞧见船篷里的老妇颤动了下,而错过聂渊玄的眼神。
  「我不悔。」他的声音格外低沉。
  元巧闻言,立刻闭嘴,不再言语。他不笨,不会听不出来八哥语气里的异样,显然他碰触到什么伤心往事。他与八哥,只见过几次面,最初的开头几乎已经遗忘了,只有淡淡的印象,是他被八哥火烧的脸吓昏了,八哥怕他再被吓到,从此戴上二哥做的面具。那么,之前呢?
  「我好像忘了┅┅」元巧扶着额头,皱起眉头道。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好,所以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全部淡化了,只能隐约记得他第一个见到的是四哥,接着是八哥,他们在多儿园里住了很久。
  「忘了就忘了吧。」聂渊玄像知道他在说什么,温柔说道:「年纪愈长,愈会将过去淡忘,这没有什么不好,在你眼前的不是过去,是将来。」
  「瞧八哥说的,好像咱们都不必恋栈过去一般。」老妇又动了一下,船大哥的汗也开始在盗了。元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又调回八哥身上。
  「八哥,有时候我真盼就这样停住,就不必有烦恼了。」聂渊玄知道他努力在回忆过往,正要开口再引开他的注意,忽然发现河船出了两山狭道之后,继续往前划去。他来过此地,知道回书院的路须沿山而走。
  「这位大哥,你走错路了。」他抬起头,见到船不理会他,迳自往河中央划去。
  兄弟两人彼此相看一眼,就算再没有经验,也知道情况有异了。元巧直觉跳起,让在聂渊玄身前,喊道:「船,你聋了吗?我八哥说你走错路子了。」见船只会嘿嘿嘿地傻笑,他立刻低语:「八哥,你在这里别动。」语毕,立即往船首窜去。
  「元巧,别要胡来┅┅」来不及说完,就见到那名老妇掀去斗蓬,往元巧击去。
  「小心!」元巧缺少遇敌经验,全靠灵敏的身手及时闪过袭来的斗篷,没见的老妪的长相,就先瞧见一双手往他周身要穴打来。
  「死也。」他挡挡挡,再挡,挡了几招,对方像有千百只手,不停地在他眼前晃动,他挡不住了,马上想到跳河保命┅┅怎么跳?他会游,八哥可见不得会泅水啊,还得一路游回岸;岸已远,等游到了也先去半条命──忖思的当口,他的双手窜上她的腰间,正要制伏她,鼻间传来香气,是年轻女子的香味,他来不及张口,右脸立即挨了个巴子,随即麻穴一痛,他的身子软倒在地。
  「元巧!」聂渊玄大惊,要奔进,让船喝住。
  「不要再靠近。」船胆战心惊地说道:「你┅┅你再靠近,小心他的命就不保了。我娘┅┅不,小心我的师父一脚踢飞他入河,你该知道他的麻穴已点,掉进河的下场会是什么。」天啊,他快昏了,方才真怕交招之间不分轻重,会害死聂元巧这条小命。
  他是信她过人的功夫自有分寸,但他没有料到聂元巧的功夫是三脚猫啊!天啊!究竟是哪个王八恙子传他功夫的?
  「你们要什么?」聂渊玄镇定问道,目光从船身上跳回到眼前同样戴面具的女子身上。
  「劫财吗?我虽然没有多少钱财,但我愿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品交出,请你们放过他。」女子的面具在初露的阳光下微微反光。她双手敛后,微侧身子,一脚踩在元巧的腰骨上。
  船立刻收到指示,不停地眨眼擦汗,说道:「咱们┅┅不抢财的。」
  「不抢财?」他微愕,脱口:「那你们要什么?」女子的朱唇上扬,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粗嗄难辨,刺耳到连船都忍不住缩起肩来。
  「咱们要劫色。」
  ※※※
  劫色?那是┅┅想劫元巧的色?是啊,怎么会没有料到呢?元巧貌似女,他们极可能误会元巧是女扮男装,所以想劫色。没错,他确实听过在国土上有不肖商人绑架女人卖往番国去啊。
  糟了!「放开我!来人啊!」聂渊玄用尽力量大喊。
  四哥阳将元巧交给他,怎能让元巧在他手上被毁?他心急如焚,扯动被缚的双手,痛感立刻蔓延开来。他咬住牙,再用力拉动,依旧无用。
  「可恶!」只恨自己是文人,不懂武。船门打开,一名青年走进,见他在使力折腾自己,大惊喝道:「别乱动!」他快步奔近,关心地检视聂渊玄腕上磨破的皮,恼道:「你就算使尽全身力气,也不见得拖得动床柱一分,何苦折磨自己?」
  「你?」好熟悉的语气,会是谁?青年彷佛感觉到自己的行为不合理,连忙清清喉咙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惑,侍会儿等我师父来了,她一定会答复你的。」是他心急,生怕拾儿粗心弄伤鼎鼎有名的八师傅,才会背着她来偷看他。
  「你师父?」「就是亲自将你扛上咱们大船、扛进这间舱房,顺便将你绑在床上的那名──姑娘。」聂渊玄闻言,忆起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那不是老妇,而是一名年轻的女子,他敢肯定是因为她亲自抱着他上船,肢体难免会有碰触,她的身子极软又带香气┅┅骂她不害躁,她反而笑嘻嘻的。
  「我的兄弟呢?我是问与我一块遇劫的少年呢?你们不要误会,他是个男孩儿,并非小姑娘。」十一郎差点失笑。
  「我当然知道他是男孩,难道聂家十二少会是个女的?」聂渊玄错愕了下。
  没有特意打听,怎知他们姓聂,莫非──
  「你们是有计画的绑架?」「正是如此」就要脱口而出,还打算趁她没来之时,给这个八师傅一点儿建议,省得再吃无妄苦头,身后忽然传出粗嗄的女声,道:「讲书师傅好聪明,不枉读书人都尊你一声八师傅。」
  十一郎顿时死了心,算聂渊玄无福吧。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元巧呢?你们将他置于何处?」她戴着铁面具,连唇也不露的,全身上下穿着蓝白交错的衣衫,十分简单。他看过这样的穿法,这种衫款多为练武女子偏爱。
  「他目前人安好,就在你附近,只是我不小心下手重了点,让他睡久一些罢了。」她端着饭栗走进。十一郎暗叫不妙。这个下手重一点,到底是多重啊?该死的拾儿,难道没有及时救那个元巧一把?
  「你出去吧。」她头未回,十一郎也知她在赶他离开了。他神色复杂地望着聂渊玄,随即退出,顺道关上舱房门。聂渊玄不明所理。方才那一眼里有恨有恼也有情┅┅他是一头雾水啊,明明不识这些人的。
  「姑娘┅┅」
  「叫我小八吧。」她捧着碗筷,笑着坐在床前的圆凳上。
  「都晌午了,你一定饿坏了,这是我徒儿的手艺,你可以尝尝,还算不错。」菜来到他的嘴边,他撇过脸去,说道:「不必。」
  「不吃?」她愣了下。
  「你不饿吗?」依她盘算,他们连早饭也没用的,怎会不饿?像在附和她的话,他的肚皮忽然作响起来。
  幸而有面具相护,不然早就困窘至死,他装作没听见,语带严厉地问道:「姑娘,基然你有心打听聂家事,又将咱们掳来,究竟为了什么?」她不理他的问话,笑问:「你吃不吃?不吃,我同样也不给你的十二弟吃,你少吃一顿,他就跟着你少吃,你存心饿死,我会把他变白骨陪伴你。现在,你吃是不吃?」聂渊玄的黑瞳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你──」她的心情愈来愈愉快,说出来的话粗哑难办,却充满顽皮。
  「我常听人说,聂八的脾气极好,待人温和而少有动怒。其实我一直在质疑,这么温柔的男人,怎会没人要?今日一见,瞧见你的面具,才知道会戴面具的男人皆非俊貌┅┅好吧,你不吃,我就拿下你的面具唷。」
  「要拿,请便吧。」她的凤眼闪过惊诧,没有料到他的不在乎。
  「我摘下你的面具,就会目睹传说已久的丑颜了,这你也愿意?」
  「摘不摘,丑颜依旧,又有什么关系?」他温声说道。看他平稳的双眸不像在说假,她微恼道:「既然如此,你戴什么面具!」
  「我戴面具,只是怕吓坏一般小孩,姑娘不怕,可以摘。」她咬住朱唇,心里泛起淡淡不悦。「我真要摘了?」
  「随你。」她倾身上前,面对面地望着他。
  「我可是不骗人,说摘就摘的,到时候你的脸一曝光,可别哭爹喊娘的!」他的目光直视她。她伸手迅速摘下,露出他的丑颜。
  「姑娘,你──」他微讶,看着她忽地闭眼。
  「哼,我什么也没瞧见,只是吓吓你而已。」她紧闭双眸为他重新戴上面具,手指轻触他靠近轮廓的淡疤,心里暗叹了口气。
  「你一点也不像被吓着的样子。」再度张开黑眸时,瞧见他当真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他对他的脸┅┅已经能接受了吧。
  「算了,你不吃,我就收了,连带着你的十二弟也别想有饭吃了。」她撂下狠话,不由分说地将菜肴来到他的唇畔,料定他一定会吃下。聂渊玄望着她的眼,不甘愿地张口吞下。
  「八师傅,你对你的兄弟真好啊。」她又在笑,笑得好难听。这种粗嗄的笑声与他的笑相似,像被粗砾刮过又磨平。自从知道自己永远只能发出这种笑声之后,他就很少开怀大笑,她不同,像笑得十分开心。
  「你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硬又被塞进一口饭,含糊吞下之后,才又说:「如果是我哪位兄弟得罪了姑娘,也请你见谅,倘若有不公之事,在下愿意当姑娘的沟通挢梁。」
  「姑娘姑娘的,谁知你在叫谁?我叫小八。」
  「姑娘乳名,岂容男人唐突。」她停了一声,道:「再叫我一声姑娘,我┅┅我就要欺你的十二弟!他这种三脚猫功夫打也打不过我,他敢跳船,我就撒网捕鱼,干脆一路沿着河道下去,看看谁要他,我就卖了!」
  「你┅┅蛮不讲理!」
  「哎呀,动怒了。」她笑道:「我就喜欢惹你发怒,愈怒愈好。」她用力点了一下他露在外头的鼻子。
  「胡闹!」
  「我胡闹?才不呢。」她轻笑一声,放下碗筷,站起来。「聂渊玄,你教书教了这么多年,理当知道凡事有果必有因,没有风,海浪岂会自己蚀人?你笃定地说必会为我主持公道,你的话太满了。」
  「我自认兄弟里绝无伤人之辈,就算姑┅┅就算你执意说有,这其间也必有误会。」她又停了一下,双手敛后往窗口走去,遥望远河。他被锁的舱房在二楼,就算他的身子能挤出这小窗外,谅他一介文人也不敢从二楼跳下去。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料想好了,只是一直等时机。现在时机到了,她没有放过的道理。
  「是谁告诉你,我的不公之事源自于你的兄弟?难道你以为你二十五年来就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吗?」冰冷的指责让他停下双手缚于身后床柱的挣扎。他惊诧地抬起脸,望着她娇小的背影。他做的错事?不可能,这样的背影他没有印象啊。
  「你是指我?」
  「就是你,聂渊玄。」她回首笑道:「我跟你之间的纠葛,只怕你一生一世也还不了。」
  他们之间的仇恨真有这么深刻?那么,为什么她在笑?铁面具下是看不见她的脸孔,自然也无法得知她的任何神情,但直觉地,就是知道此时此刻她在笑,笑得很高兴,一点儿也不像被仇恨束缚。为什么?她──真的恨他吗?
  ※※※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什么样的爱恨情仇会让一个始终向前看的女人久思难忘?
  「十一郎,怎样?里头没出事吧?」拾儿匆匆走来,嘴角尚有菜渣子。
  十一郎收回留恋河景的视线,答道:「没,他们正谈着呢。聂元巧你妥当安排了吗?」
  「他还在昏迷呢。」
  「所以你就连他的午饭也一块送进肚里了。」
  「嘿嘿,反正他又不能吃。」拾儿摸摸鼻。
  「也不知是哪个混球教他功夫的,竟然漏洞百出,真是丢人现眼。
  不过也幸好他功夫差,她没有尽心使力,不然我还真怕她失手误伤。」听见拾儿对聂元巧的评语,他陇聚双眉,说道:「我听说他备受宠爱,但没有想到聂家会宠他到这个地步。」还没有亲自见过聂元巧,心里就隐约起了排斥之感。
  拾儿沉吟了下,点头。
  「他瞧起来确实是受宠的,临敌经验不足,功夫又差,才会遭了咱们的道。我敢打包票,他是连我也打不过的。」见十一郎垂首思量,他咧嘴笑道:「好了,换你去吃饭吧,我来守着这个师父。反正他们也不过是谈谈话,闹不出什么事来的。」两人皆知她行事素有分寸,遇有大事更小心翼翼,但这次是例外,被掳之人是她处心积虑等待的人。
  「我还真怕她突然对他不轨。」怕她轻薄了聂渊玄、怕聂渊玄想不开自尽啊。唉,有这种师父真是头痛。
  「如果这一回彻底失败,十一郎,你想┅┅下场会是如何?」拾儿的背脊开始发凉。饶是十一郎够沉稳,一想到失败的下场,头皮也顿感紧绷起来。
  「如果没达成她的目的,别论她自己,光是你我,就得一辈子陪着她,连带着咱们以后看中的娘子跟生出的小娃儿也得看她脸色过活。」他沙哑说道。
  拾儿闻言一阵颤抖,几乎要痛哭了。
  「真不公平,凭什么要咱们来受这种苦,我倒宁愿早点去找阎王老爷┅┅」话还没有说完,忽闻舱房她一声惊叫。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暗惊该叫的是聂渊玄,怎会是她?不约而同地推开房门,拾儿率先冲进要救人,踢到东西,低头一望正是她的铁面具。他直觉抬起眼来,瞧见她素手遮脸退居一旁,而聂渊玄不知何时悄悄挣脱绳索,显是趁她不备,掀了她的面具。是啊,早该料到,世上除去他,她还能容许谁近她身?
  「师父!」
  「你的手受伤了!」十一郎脱口道,身影极快地晃过拾儿,抓起聂渊玄的一双手掌来,上头斑斑血痕,是挣扎换来的结果。拾儿连忙撕下衣角内侧干净的白布递上前,让十一郎为他包扎。
  「姑娘,我并非有意摘下你的面具。」聂渊玄不觉他们异常的关心,只是心内好生的愧疚。
  从他瞧见她戴着面具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面具下的花容必有不便见人之处,他同是面具人,怎会不知这一层道理呢?她遮脸的双手成拳,从指缝里泄出让人发毛的声音。
  「不是有意┅┅也无妨,反正迟早你会看见我面具下的容貌,你看了之后,要知道就是因为我的脸┅┅所以你欠了我!」黑发扬起,撩滑至身后,她的双手缓缓滑落双颊,露出她的面容。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了。
  聂渊玄连眼皮也没有眨,望着她那张恐怖可怕的丑颜。
  「咚」地一声,连他这个丑惯的人在见到这一张脸之后,心也不由自主狂跳了下,直觉屏住气息,脑中不由得浮现二字──好丑!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十五岁离家,因求学而跟随王阳明先生四处说课,一直到近三、四年才当上讲书师傅,所接触的多是男性,就算有女人,也是妇人,哪里曾遇过什么未出嫁的闺女呢?尤其她一身的武术,让他联想起武书院的师傅们,但她是女人,怎能当师傅?不是书院视师傅,与他更没交集,那么她到底是谁?
  「小八、小八,她没有江湖味,但她身边两名徒儿多少有点儿奇异┅┅我与江湖人没有来往啊,难道她错认九弟为我?」
  「不,她找的是你。」十一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门口,和蔼笑道:「聂┅┅聂八,既然她允你在船上四处走动,你何不出来散散心?」
  自他将自己双手弄伤之后,她忽然下了命令,让他不必被缚,可以自由在船上行动。是不怕他逃了吧?反正他一介文人,尤其元巧下落未明,他能逃到哪里去?
  「你们究竟将元巧关在何处?」
  「他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再好下去找怕他胖得不能见人。」十一郎的目光下移,落在他包扎完美的双掌上,确定伤口不再流血了。
  不管他问多少次,所得答复都是如此。聂渊玄沉默了会,跟着他走出舱房上甲板。他环视四周,见这艘大船独游在河上,皆不见岸影。大哥身处官场,他多少也知道这种大船在河道上行驶,需要经过的县府批准,尤其近日掳人之事频生,造成官船时常在河上巡视,甚至上船检查货物。
  「会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利,让他们通行?」他在自言自语,习惯性地分析。十一郎但笑不语,心想要让他知道是谁放行的,可能打死他也不信。
  有意无意将他引上船头,十一郎微笑道:「我不暗你了,你四处走走吧。」顿了顿,将身上的厚衣脱下来披在聂渊玄的身上。「风大会着凉,你自己多顾着点,船上没有大夫的。」
  「你┅┅」
  十一郎垂下眼,苦笑道:「你不必感谢我,也不要多问什么。我只求你不要再玩苦肉计就好,你的苦肉计苦惨了咱们。」
  「苦肉计?」十一郎不再答复他的任何问题,微微颔首,便走回舱内。
  什么苦肉计?他不甚明白,一转身就看见那名叫小八的女子,他也不感惊讶。一艘船就这么大,她要报仇,迟早她会找上他谈的。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回她没戴上面具,直接以最丑陋的面容见他。
  在光线的照射之下,她的脸凹凹凸凸的,交错更为显明,似是火烧又像刀疤,唯一完好的是桃唇。他承认倘若他是普通人,不曾走过相同的日子,也许他早就吓昏了。
  她抚上脸,笑道:「我的脸真有这么丑,让你吓呆了吗?」她翻身坐上船栏。
  他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小心!」见她往后微微倾下,心跳更快。「你不要拿命开玩笑。」
  「聂渊玄,你的心肠真好,连对掳你来的我,你也会担心受怕的。」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酸意。
  他故作未闻。
  长年埋首书堆,与众学子相互研究阳明学说,但那不表示他是个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书呆子,他退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温和说道:「姑┅┅小八姑娘,你若愿意,我家中有懂医术之人,虽称不上华陀再世,但我相信依他的医术,必能治好你七八分。」
  「你是指聂六?」她嗤笑一声,翻身下栏走向他。见他又退几步,真不知该窃喜还是怨他。
  「你不避他避得紧吗?你甘愿为我见他?聂渊玄,书院之中你被学生尊为八师傅,但有更多的人喊你一声面具师傅,聂六既是神医,你理应可以恢复你的容貌,为何要避他?」
  她边说边逼近他,他边听边往后退,退到不能再退,才勉强半拱起双臂,维持两人间最后一点距离。
  「小八姑娘,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再走近┅┅」双掌忽被她抓住。他要挣脱,她握得更紧。
  她垂首轻轻抚着他包扎的掌心,柔声问道:「你还疼不疼?」
  「一点小伤而已,十八姑娘你放手。」他尴尬啊。
  「要我放手?好啊。」她的唇角微勾,又起玩心。她一松手,他立刻缩回,她向他再近一步,他忙伸手挡她。
  她的身子不算高,如果他要挡,会摸上她的两团软玉,她眨眨眼,笑道:「原来讲书师傅也是男人,想要摸我,早说嘛。」她跨前一大步,摆明就是不畏他的魔掌。
  「十八姑娘不要乱来!」他几乎失控地吼道,及时将双手收到身后去。她顺势贴靠上来。他无法后退,只能挺着异常僵硬的身体站着,戴着面具的脸无语仰望天空,无视怀里的女人香。
  「哎呀,你想当柳下惠?」她好笑说道,闭上眼汲取他熟悉的味道。
  「你这是何苦?」
  「苦什么?反正我也是没人要的,不如咱们凑合凑合,你说好不好?」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前,热气微微往颈上冲来。
  她一向不喜近人身,更别谈让人靠近她。拾儿与十一郎皆知她的习惯,所以与她同处一室,必保持距离。而他,是她唯一主动亲近之人。他的身躯已非当年瘦高的少年身姿,也不似文人放纵松弛的身体。
  纤指攀上他结实的手臂,心知这些年来他有多么致力于自己的目标┅┅忽地,不防他突来的力道,她跌坐在地。
  「小八姑娘,请你自重!」他粗哑的声音显得严厉。
  她怔怔,随即露笑,道:「温柔的男人多半拒绝不了投怀送抱的女人。你拒绝我,只是因为你不爱我的丑颜。好吧,我去找聂六来,等我恢复容貌,你再要我,这样好不好?」
  「你简直在胡闹!在下不知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如果真有仇有恨,你尽管说开,只要是我欠的,必想法子奉还。你是姑娘家,就算有千万个不甘心,也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何苦糟塌自己?」他愈说愈气,不顾她跌坐在地,拂袖跨过她离去。她扭曲的脸庞上丑疤太多,读不出任何表情,美丽的瞳眸轻轻往右飘了下,有趣地笑了。
  「他还真是老八股。」翻身随意躺在甲板上,阖上美目。「天上浮云无常,他却永远不变。」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听说他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真怕他对每个人都温柔,这种男人在无意间易给人情根却不自知,而他没有,这真的让她暗暗的心喜。轻微的足音踩在甲板上,有段距离地停下。
  「你偷听的功夫愈来愈到家了,十一郎。」
  十一郎打蛇随棍上,厚脸皮说道:「我怕师父吃亏,所以守在一旁,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拜她为师,学的不止拳脚功夫,就连嘴皮子也愈磨愈见光滑俐落,真怕有一天他的甜言蜜语连自己也给骗了。
  「我瞧你倒是怕他吃亏。」她酸酸说道:「昨儿个不就是这样吗?我才一叫,你们冲进来第一个护的是谁呢?是他呢,枉你们之前承诺过绝不护他。」
  惨了,女人心简直像拾儿绣针盒里的针孔一样小,他急促道:「冤枉,师父!我与拾见对您的忠心天地可表,他┅┅他┅┅他是师父极为看重的人,咱们爱乌及屋定必然,除此外,他算什么?对我与拾儿来说,不过是个聂家人而已。」
  她闻言,似笑非笑地转了话题。「拾儿呢?」
  「他刚送饭去给聂元巧。」
  先前将心思净放在聂渊玄身上,倒忘了还有这个毛头小小子。她一跃起身拍拍衫上灰尘,随意睨他刚硬的脸庞一眼,笑说:「我习惯了你的脸配上绿眼珠,忽然让拾儿换色,就如同你嘴巴抹蜜一样,真让人难以适应。」
  十一郎知她在取笑,但仍下意识地调开他的视线,随着她走进船舱之中。
  她的背影好娇小,就算这时候偷袭,也不是她的对手吧?他不像拾儿,喜爱挑战。没有完全准备,他绝不轻易出手,也许错过了许多机会,但至少他在累积自己的胜算。
  「如果能打蠃我,从此以后我就放手,你们不必跟随我冒险犯难,输了的话就要懂得尊师重道,我说什么,你们就去做什么。」
  当日,她大方地给了选择,而他们也赌下去了。从日出打到日落,他伤重啊,至今老觉得背脊隐约传来疼痛。他是不知当日拾儿心里怎生的想法,却很明白现在的自己完全没有胜算,但他咬牙赌了!
  他尽力地打,纯是过招领教,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她交手,不必有师徒之分。就算侥天之幸,烧香拜佛兼积福蠃了她,他也会陪她完成心愿啊。她对他的意义,岂止是一声师父可以代表的?
  他的唇畔浮起笑,忆起方才她害臊地靠在聂渊玄的怀里。
  「她终究装不来妖娆女子。」他偷笑。
  「你说什么?」她耳尖,听见他的自言自语。
  他顺势进谗言以表忠心,道:「师父,你少与男子接触,自然不知玩弄男人心要如何下手,徒儿愿意尽其所能倾囊相授┅┅」
  一个应以仇恨筑心的女子,却能教出他的正直(拾儿的疯颠不算),这种女人要是聂渊玄不好好把握,算他没有福分。┅┅也算自己与拾儿没福报,得继续伺候这个让人劳神的好师父,他叹息。
  ※※※
  当房门一打开,正夹起银芽肉丝的元巧闻声抬头,双筷不由自主地掉落。
  「十一郎,去重新换双筷子给他。」
  「央┅┅师父┅┅」十一郎面有难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她会吃亏,尤其之前听闻聂表十二少油嘴滑舌又贪恋女色,难保不会着他的道。忘了她功夫高人一等,他狠狠瞪向僵住的聂元巧,才迅速奔下厨房。
  「聂元巧,你的脸在抽搐呢。」她笑道,不拘小节地坐在定住的圆凳上。
  圆凳就在他的身边,说还有胃口用饭,那是骗人的。元巧努力挤了挤眼皮,暗暗捏住大腿一把,才勉强将嘴角扬起。
  「敢问姑娘,你可是掳我与我八哥来此的主事者?」
  「正是我。」
  哎呀,回头必定要将那个送饭的家伙狠揍一顿。竟然敢骗他,说是个天仙绝色将他们绑来,害得他高高兴兴换上备好的新衣、高高兴兴地用饭,高高兴兴地等着仙女姐姐来看他──迟早,他一定会被女人给害死。
  她读出他极力掩饰的表情,笑道:「显是拾儿骗你什么了。」
  几乎要冲口问她,她是不是在笑?她的脸实在太魏了,丑到他一双眼珠化为定石,难以移开,但仍也分不出纵横交错的疤下是不是展颜在笑。他忽然伸出手想要摸她的疤,确定究竟是火烧还是鞭打所致,也很像是刀剑的手法┅┅她微微侧脸避开,不爱人相碰。
  她的凤眼清澄有神,里头没有恨意也无杀气,那就不是为仇劫人了。从清醒至今,他还未见过八哥,仅听之前负责饭菜的青年提到八哥安好,他没有硬闯救八哥,是因为看出他们没有敌意。
  当然啦,一听策画绑架的是名女子,他的心就软了一半。他对女人,果然没辙,尤其是对第一眼就相中的女子。
  「实不相瞒,通常我喜欢的女人都比我大,而且下场都成了我家嫂嫂们,存心让我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焉。」他没头没脑地说道,仍是目不转睛地。
  她微怔一下,也不避开话题,笑容可掬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前二日我才怪自己的记忆愈来愈差┅┅」元巧半眯起眼,不再看足以吓昏他的丑颜,只锁住似曾相识的眸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的笑容僵了。
  「一定见过,对不?」他大喜,见她的反应微恼,直接以掌拍额,说道:「我必是见过你的!」
  「你见过我,记得我,他却记不得了。」
  他?脑中呈短暂空白,而后一脸恍悟。哎┅┅哎呀呀!难不成她掳人不是为他这个聂元巧,而是为他那个独身一人走天涯的八哥师傅吗?
  「他不记得我,也就算了。」她很快打起精神,见他的眼神愈来愈怪异,如他在拼命回忆。
  「我对你八哥并没有敌意。」
  「我知道。」
  「我也请人走一趟聂府,告知府上说我留你们作客数日,你不必担心。」
  「哦?」他还是盯着她的凤眼苦苦思索,随口说道:「既然你意在八哥,那就不是掳人要钱的强盗,随你去跟他们报什么┅┅最好报我有多可怜,吃了多少苦头,不是骗你,你青葱素指虽美,但点起穴来,真是毫不留情,让我至今隐隐作痛呢。」他抱怨。
  大多抱怨之人,多面露愤愤不平之色,易扭曲其姣好的面貌,但元巧的抱怨,却十足像极了小男孩在撒娇。这种抱怨多亲切啊,亲切到几乎以为时光倒流了。
  她笑叹:「日子若能回流,说不定我还是那个心地单纯的小丫头。」声音放柔,随即又振作起来,愉快说道:「倒流的日子我还不要呢。」时间不走,她又怎能追得上聂渊玄呢?
  「聂元巧,你放心,迟早我会将你送往书院,也算给聂老四一个交代了。」她素知元巧极得聂四宠爱。
  见元巧眨巴眨巴地凝视她,连她的话也没在听了。
  「我看见你的笑了,我还以为这种脸根本是没有表情。」他突然出手抓向她的脸,她又毫不费力地避开。
  他叫道:「好功夫!」看了老半天,发现当她说话时,竟然不会址动脸上的肌肉。她的丑不是天生的,而是受过创伤,但左脸像火烧,右脸像刀痕,翻起的内简直是鞭痕打的,能够将所有可怕的创伤集于一张脸┅┅这种人的背景也实在够凄凄惨惨的。
  「是人皮面具吧。」元巧忽然说道,见她仍在笑,这种笑眼再认不出来,他会喜欢老女人的理由就一点也没法让人信服了。原认不出她来,直到注意她说话时时往好地方想,不怨天由人,脾气也有点怪,这种女人会跟八哥有所牵扯的,他只识得一个。
  「我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小八吧。」
  果然!
  「哎,八哥!」他往房门望去。她也不由自主跟着回头。
  门口空无一人,元巧的气息袭面,她反应极快要踢翻桌子,一时之间忘了船上家具都给钉死,元巧的双臂立刻抱住她的纤腰。
  「聂元巧,放手!」她瞪着埋头抱着她的小子,甩也甩不开。
  「我不放不放!」
  「不放,你知道你的下场吗?」
  「哎呀,宁愿被你打死,我也不放。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怎能放呢?」
  她停止挣扎。「你知道我是谁?」
  「我怎会不知?我喜欢的姑娘多属年岁大的,都是因为你啊!」不放不放,一放了,谁知道她会不会恶整他啊。女人的体香是不变的,她身子的香气却变了好多,不是他要说话,连她一身的打扮都不像啊,必定有人在她身后打点一切。
  「好谄媚的话啊。如果你真认出我来,应该知道我不喜旁人近我身。」
  「我┅┅我还记得啊,就算我年幼,就算我离开了养心楼到南京老家去,我还是没有把你忘掉。好姐姐,我会放手,可是你要先承诺你对八哥有什么气都别出在我身上,就算是我不小心招惹了你,你也不能欺我。」他紧张地说道。
  有一种人,教人又爱又怕的,非她莫属。难怪他就说性子这么好的八哥怎会结仇?原来是她。
  「好,我承诺。」她没好气地笑道。
  「不,还不行!我要你以八哥起誓,就算我将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要看在八哥的面子上,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不然就算你一掌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她翻了翻白眼,正要答允,十一郎拿着新筷走进房门,看见眼前景象,暴喝一声:「聂元巧,你竟然欺她?」脑中迅浮众人皆传聂家有个小色狼!
  他怒气一起,奔上前的同时,只手抓住聂元巧的后领,左手顺势打向他的肩胛骨。她动作也快,单身挡住他的重拳,五指抓住他的手骨住外翻丢,化开大半的武气。
  「十一郎,你六亲不认发狠了吗?」她喝道。
  刹那之间,他们的交拳,聂元巧只能看到个大半,根本不及反应,耳畔飘进她的喊声,想起他自绑上船后,除了她,船上只有送饭的拾儿跟眼前的十一郎。
  如果他记得没错,四哥是曾告诉过他,与她在一起的是聂家兄弟中的┅┅「哎呀!难道你就是那个苦命到姥姥家,练武练到半路逃跑,又被抓回去,然后被打得惨不忍赌,连个年夜饭都没有法子回老家来团聚,半夜还会写血书飞鸽求三哥救你,但飞到聂家的只剩一只,剩下的全被打下,简直可怜到平常不为男人心痛的我,也实在忍不住在吃年夜饭的时候,为他掉一、两滴眼泪的聂十一哥吗?」
  他一古脑地说完,让十一郎的神色又困窘又铁青,像巴不得将眼前的小鬼活活给掐死。
  「原来还漏掉一只啊。」她笑说。
  「师父,您┅┅您要相信我,我只是报平安而已┅┅」
  「我又不怪你,你紧张什么?」
  元巧目不转睛地望着聂十一,疑惑道:「你┅┅真是我的十一哥吧?听说我十一哥的眸子是猫儿眼,半夜还能清楚瞧见千里外的人,怎么你的眼色是黑的呢?」
  「关你什么事!」聂十一斥道。生平最恨有人提起他的异眸,尤其又是这个令他反感的小色狼。
  「现在你该关心的是要如何配合她的阴谋┅┅不,我是指计画!」
  「配┅┅配合?」是啊,如不是要他的配合,她又怎会这么爽快地招供呢?
  完了惨了,四哥你好一个所托非人啊,托谁送他部行,为何要八哥呢?元巧头皮发麻,顿时觉得今年的秋天好冷啊──※※※
  入了夜的河着实可怕,沿着甲板走上一圈往外遥望,净是一片黑漆抹乌的,像是天与地连成一色,独留这艘船。他是旱鸭子,别说是泅水,就连跳下阿里,要往何处游他都不甚清楚,这种无力感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八┅┅八哥。」委曲又耳熟的声音响起,聂渊玄立刻转过身,喜道:「元巧,他们放你出来了吗?」
  「是啊,反正就这么一艘船,我能到哪儿去呢,她心好怕我闷,就放了我。不过她说我还是人质,八哥,你懂吧?所谓人质,就是你一惹她不快时,我就会遭殃的那个。」
  「是八哥连累你了。」聂渊玄柔声说道,见元巧哀声叹气的,知他活泼好动,难以忍受这种受制的日子。
  「还好啦,只要你顺她意,我的下场就不会惨了。」他状似随口问道:「八哥你跟她┅┅究竟有什么仇?」「她不肯说,我也想不起来。」
  「啊?她还没说?」
  聂渊玄见他惊讶,遂问道:「她跟你提过了?元巧,你不要瞒着我,老实告诉我,我究竟是哪里对她不起。」
  元巧眨一眨眼,迟疑了下,才道:「八哥,你真的连一点点点儿印象都没有?」瞧他摇头,元巧暗叫不妙,提示道:「难道八哥从未招惹过女人?」
  「元巧,你真知道她是谁?」
  「不不不,我怎会知道呢?」先锋军果然不好当。他是正好可以暂不去书院,但也不忍见八哥被她玩得死死的。唉,说到底,他还是偏袒八哥的。「八哥,我只知道她乳名叫小八,你也是排行老八,一个老八,一个小八,老八与小八,还真是挺巧合的,对不对?这世上啊,能排到第八的不多啦。」
  聂渊玄一怔。「是很巧合。元巧,你的眼睛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老对他眨着。
  呆八哥,他暗叹。「八哥,她的年纪似乎挺大了,我偷偷问过她的徒儿,我好惊讶她与你一般大呢。」
  元巧的话没头没尾的。聂渊玄说道:「她的年纪与我何干?元巧,你的眼睛是真不舒服吗?是不是河风吹得难受?」
  元巧闻言,差点昏厥过去。他瞪着聂渊玄说道:「八哥,你死脑筋啊!我眨眼睛是在暗示你,你懂不懂?她是┅┅是┅┅是很丑啦,但她笑起来多可爱,我很中意她,我中意的女人不会差到哪里去。八哥,你不要,我就要了!」他的话乱无章,聂渊玄没有深究,只当他是一时昏了头。
  也对,头一遭遇劫,元巧不吓坏才怪。
  「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谈什么要不要?」聂渊玄揉揉他的头,温和笑道:「你别怕,凡事有我挡的,她寻仇也是对我,有机会我会让她先放你。」细雨开始下起,说道:「别待在甲板上,会着凉的。」
  真是呕。「我关在房里,差点活活闷死,想在这里透透气!」
  聂渊玄对他的冲语也不以为意。
  「那我先去要把伞吧。」
  「八哥这个书呆子、死脑筋,我说了这么多难道他还听不懂?也不想想我多护你,拼着被她欺负的分上暗示你,啐!」瞪着他的背影,元巧气累了便蹲在甲板上。她要他来陪着八哥,主要是怕八哥担心他。他来了,顾及亲情,特意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提示他,他还不懂吗?
  「不会啊,正因为八哥体贴入微,凡事设想周到,所以才会如此有人缘啊。上回他任教的书院山长还捎了一封信回老家,要咱们劝劝八哥,有人愿意将闺女嫁给他,不论面具下是什么面貌,他怎么会连我这么浅显易懂的提示都听不懂?」元巧大感头痛的当口,忽然忆起四哥对八哥的见解。
  「你八哥人是好,但他好的程度是因人而异,尤其是对女子,太好了也只会惹一身腥,他的相貌是不好看,可是世间总有几个聪明的姑娘看心不看色,他在自保,所以对女人,他可以做到视若无睹的地步。」
  当时他问四哥为什么,四哥只答他年纪小,长大就懂。现在他是大了,但──为什么呢?「我还是不明白啊!」他哀嚎。
  雨愈下愈大,聂渊玄始终没有回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是谁?」他闻言,仔细一瞧,看见前两间船房底下透出极弱的烛光。
  他忙道:「小八姑娘,在下想讨把伞。」
  「伞?外头下雨了吗?敢情你有兴致在甲板上散心?也好,我陪你走走。」
  「不用,小八姑娘,在下只是跟小弟叙旧,伞┅┅也不用了,在下先走一步。」
  「换句话说,就是你在怨我将你的十二弟关了这么久,也不愿我去骚扰你们吧,好啦,我不去打扰就是,你要伞,自己进来拿吧。」
  「闺女卧房,岂容男人唐突?」
  「真是婆婆妈妈,我又还没睡着,你进来拿就是,不然你受风寒也就罢了,要是你十二弟也着凉了,你的错┅┅可就愈堆愈多了。」
  聂渊玄原要离开,后来顾及元巧,只得上前敲门,随即将门轻轻推开,不特意关上,说道:「小八姑娘,你这是何苦呢?话不谈开,难道要将我们永远锁在船上吗?」
  「你老姑娘姑娘地叫着,我敢打赌,你连我这小乳名怎么来的,也没有兴趣知道。」他当然没有兴趣。他唯一的兴趣就是知道他到底欠了她什么,要何时才放他下船?
  「喏,伞就在你的左手边,自己拿吧。」聂渊玄低头一望,果然看见绘着秋景的油纸伞,拿起之后,抬起脸正要客气地道谢,却瞧见她──他跄跌几步,想要奔出房门,「咚」地一声,右肩撞上门板,门板自动阖上。她露出有趣的笑。「聂渊玄,瞧你慌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困窘地将视线撇开。
  「你┅┅你不要不知羞!」
  「我很知羞啊,你要仔细瞧,我还会脸红呢。」
  「胡闹!小八姑娘,你要对我报仇,不必坏自己名节啊!」她笑着,从澡盆旁跳起来,轻步轻脚地走近他。
  「你的性子好正经,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你呢!」柔软的双掌微微轻触他的胸前。他立刻要将她推开,直觉转过脸要怒瞪她,又见她衣衫不整,露出细白的颈子来。
  「你┅┅恨我,何苦作贱自己!」
  「我有说过恨你吗?聂渊玄,我对你中意得很,反正咱们都是丑人,干脆凑一对好了。」她笑嘻嘻的。
  「我对你没有心,谈什么委身!小八姑娘,天一亮,你将船靠岸,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劫人之事,连县府那里我也不会去告状。」
  「小八、小八,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小八吗?从头到尾,你对我一点儿关心也没有,可是我却百般倾心于你。」她语气里的怨让他不由自主地又调回视线。她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跟随里流露出坚毅的眼神。
  看来,要脱身很难了。只是──在近看之下,突觉她的眼神好眼熟。
  「哼,不答话就是拒绝,那我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好了┅┅」
  「糊涂小姑娘,净会说些胡闹事!」他斥道,头一遭遇见这么乱来的女人。她露出贝齿,笑道:「八股老师傅,偏爱说一些假道学。」语毕,她掩嘴笑出声。
  「咱们可真搭,我年纪真的不小了,再不嫁,就没人要了。」她的笑仍然好刺耳,他微微眯起眼,忆起方才元巧提及她与他同龄。真不像啊,她像个小顽童,一点儿也不像是二十五岁的黄花大姑娘。
  「一、二、三,见了我的裸身,就要负起责任。」她突然笑道。
  他闻言,眼角只来得及看见她动手解衣,立刻推开她,转过身避嫌。身后一直发出低笑声。
  他愈想愈恼,却不愿意回头,一回头,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他究竟是在哪里惹来的小煞星?不可能啊,他自认记忆力甚好,几年前的文章尚可倒背如流了,怎会遗忘一个曾结过仇的女子?或者,不是结仇?他半眯起眼,从窗外看去夜色无边,一阵冷风吹进,连他也忍不住叫冷了。
  「姑娘,你请自重,快穿上衣服吧。」
  「我又不冷,穿什么呢?」他闻言回过头,瞧见她脱下外衫之后,里头还有一件薄衫,不算失礼。
  「你┅┅」一股气冲上喉口。
  「你在玩我?」
  「我不是玩你,只是瞧你八股到连我也受不了了,逗一逗而已嘛。」
  「你简直是──」「是无可救药,我懂。好吧,瞧你气的,我道歉就是。」她的眼珠微微往右飘,勉强敛起笑容来。口是心非!她要是真心诚意的道歉,也不会乱转眼珠┅┅外头猛然白光闪电骤响,彷佛打在他的头顶,轰轰然地乱成一团。方才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她掩嘴又忍不住在笑了,笑得连眼也弯起来。她的凤眼尾被疤痕扭曲,认不出她的原形┅┅但┅┅但┅┅有可能吗?有可能吗?怎会没有想到呢?与他有纠葛的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被遗弃了好久,久到埋藏在他内心深处长达十年,少有忆起的时候。
  练央──胸口的地方像被这两个复活的字诅咒一般,猛然地揪紧,他不由得松开握伞的手。「聂渊玄,你怎么啦?」她关心地问。他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
  她的掌心有茧,不算柔软,摆明除了练功之外,她非千金之躯。
  「你┅┅你┅┅你的功夫真好,」他脱口:「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身手,是江湖中人吗?」
  「我对江湖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的师父必定不是常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怎么啦?你不是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笑说,见他仍紧握住她的手不放,想要不动声色地轻轻抽回,他仍然没有松手的打算。要甩开他是容易,只是对他与先前的八股判若两人大感奇异。
  「敢问师尊大名?」她望着他一会儿,不自觉地将眼珠轻轻往右飘,心虚说道:「他老人家不爱我四处张扬。」无月的夜里,从窗外透着森冷的气息,连带他的四肢也僵冷了。
  方才真的不是他错眼,而是┅┅而是她的动作已是十分明显了。天啊!怎会是她?怎会?
  「你好冷啊。」她搓揉他的双手,抬首展笑逗他道:「让我的体温温暖你,好不好?」她的话多煽情,若是之前必定恼她不知轻重,可是现在┅┅小八、小八,原来元巧一直在提示他,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啊。
  她┅┅再来找他,是为了什么?眼角看到窗外有人躲在船杆后偷窥,有元巧还有那两名青年。那两名青年跟着她,会是谁?十年来,他不闻不问的,家中也无人告知她的下落,他是特意避开啊。如今看见她,心里百味杂陈仿如大石压身,分不出究竟是喜抑或忧愁多一点儿。
  「聂渊玄,你不答话是害羞了吗?」她未察觉他的异样,露笑玩他道:「不答话,我就再脱衣给你瞧,你猜我里头还有衣服还是肚兜呢,一、二、三,我脱啦!」
  「不要!」他大喝道,同时拉上窗子,以杜绝外头偷窥。她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也颇为惊讶这一回他运头也没撇开,就这样直直地瞪着她的身子。她干笑一顿,自动拉上脱了一半的衣衫。
  丑痕下微微脸红,咕哝道:「这一次你倒真吃尽豆腐了。」
  「为什么你的声音变成这样?」他沙哑问道。
  「啊?我┅┅我的声音原就如此啊,这两天我也算说了不少话,怎么你一点也没注意?」她的脸、她的音都变了,变得陌生,但淘气赖皮的性子不改。聂渊玄忽然跨前一步,趁她来不及避开时,紧紧抱住她。是他蠢,就算她再变化,他也应该认得出来啊,只怨自己不曾正视过她──「聂渊玄,你怎么啦?」要欺他,反而觉得自己被欺尽了。
  「你这样不顾男女之防地抱着我,是要负责的唷。」要负责,他早就负了,还会等到现在吗?一直以为自己心里是空的,没有住过人,现在见到她,才知十年来不是空心,而是压根就住了一个人。他阖上眼,咬住牙关,以掩饰他内心的激动。
  她──终究来找他了。
  ※※※
  「聂渊玄,你再抱下去,我只要图谋不轨了。」人皮面具下已是通红一片,又热又痒,也不愿推开他。
  「你这傻丫头怎会落得这样下场┅┅」为什么她的脸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正要问她,船身忽地一阵剧烈摇动,她立刻抱住他的腰稳住,身边的澡盆因为倾斜而泼洒出来,湿了他俩一身。
  「师父,有船靠近!」外头传来拾儿的声音,她一凛,也知有船靠近,拾儿不会这么地紧张兮兮,必有它因。
  「你等等,我出去瞧瞧。」她踢起油纸伞交给他,便快步往外走去。怕她出事,聂渊玄吃力地跟出去,见到她动作极快地奔向船头,本想开口要她小心,后来见到聂拾儿迅速点起船灯。
  方才在无月的夜里,他怎会知道有船靠近?
  「当然知道啊,十一郎不管试什么也蠃不了央师父,就除了那一双猫儿眼,三更半夜的还能瞧见远方。」聂拾儿不经心地答道,全副心神全聚在船头,一等船灯都点着了,立刻跑向船头。
  「猫儿眼?难道是十一弟?」这些年来究竟话家对她做了什么安排?大哥明明答允他,放她自由的,为何还与聂家人混在一块?
  「是官船?」聂拾儿问道。
  「若是官船就放心了,咱们是有许可的。」聂十一半眯起眼,站在君练央的另一边,望着河里另一艘大船。「但,若是官船,怎会不点船灯?分明有诈。」
  「有诈?那可怎么好?除咱们三人外,船上只有个三脚猫功夫的家伙,外加一个不懂武的讲书师傅,来人若占多数,那咱们可完蛋!」聂拾儿哇哇大叫,早就说要多请几个人上船,偏她嫌麻烦,结果到头来苦工都是他。不用特意掌舵,行至两县交会处,便停船不再驶动。
  他只要负责每日替她挑配衣色,为三人上妆,这倒也无所谓,反正都是他的兴趣。从他发现他有这方面的才能时,就开始替练央师父搭配她的妆与外衣,乐此不彼,顺便偷懒不练武,但那可不包括还得负责众人三餐顺加洗衣守夜啊!来船愈靠愈近,不用十一郎的鬼魅绿眼,也能看见对方船只有七、八名汉子持着武器。
  「有备而来,必有所求。」她沉吟道。「啊,原来是他们!」进入范围之内,聂拾儿总算瞧见眼熟的身影,急叫:「不好,师父,小心!」才刚说完,船身又开始晃动起来。
  「船下有人凿洞!」聂十一瞧聂渊玄走来,立刻要稳住他,又见她快一步抓住八哥,他反手改抓差点一路滑到船尾的元巧。
  「河船不比海上战船,该死的家伙,算准咱们不敢在船上装武器!」聂拾儿已露薄怒。
  「上回师父让我去帮五┅┅樊姑娘查海商之事结下的怨仇,没想到她不死心,竟然查出我的踪迹想报复!」聂拾儿待人一向直爽,会结仇她一点也不讶异。若只是单纯为了寻仇,那倒也无妨,只是现在多了聂渊玄──「请问,咱们是不是在下沉啊?」元巧很认真地问道。
  船只逐渐失去平衡,中心开始偏向船尾,练央忙缠住聂渊玄的腰身,抽出腰鞭卷住船栏。「要拖累你了,聂渊玄。」她笑道,恼怒地瞪了聂拾儿一眼。
  「本来都盘算好的,都给这小子打乱了。」
  「师┅┅师父,你要相信我啊!」聂拾边往船尾滑去,边颤抖地大叫:「我跟她没有结这么大的仇啊,都是女人小心眼儿,连个小过节也牢牢记住不放。」
  「十一郎,元巧就交给你了。」练央当机立断道。
  聂十一懂得她的心思,立刻点头。
  「等等,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聂拾儿叫道。
  「咱们就约在松竹书院吧。」元巧一楞。
  「那不是八哥讲学的书院吗?」到头来还是要回归原点。她对聂渊玄笑道:「下水之后不要慌张,先深吸口气,其余的交给我。」她微微转了眼珠,又欺他道:「你可要小心了,若没有好好地吸口气,我是不介意灌点气给你,是用嘴唷。」
  他不理她的调侃,担心说道:「你自己也要小心,苦撑不了,就放手,我不会怪你。」船倾斜极快,她来不及理会他突来的关心,藉着鞭力抓着他的腰飞跃船栏,船栏之外是黑漆抹乌的河流,她未有惧怕地松手,「扑通」一声,立刻落水。
  聂拾儿的嘴大张,伸出手。
  「等等──」聂十一的动作也快,先推元巧下河,力持身体平衡,往缠住君练央鞭子的栏杆奔去,犹如倒走斜墙。从来不知道十一的功夫磨成这样精。
  「等等!十一,还有我的百宝箱啊,既然你不要命地连师父的鞭都可以拿了,何不帮我┅┅」聂十一回头看他一眼,将鞭缠住腰间,便也跟着跳下。聂拾儿的嘴巴难以阖上,瞠目好一会,直到身体的重力往后倾,提醒他还在船上。
  「喂──喂喂!」他手脚并用地想要站稳,偏偏一路滑得好厉害。他们的动作不过在一眨眼之间,却显得十足的无情。
  「你们是根本忘了我的功夫没有你们好吗?」他垂泪泣道,连扶他一把也不肯,害他眼睁睁地滑向船尾。再依依不舍地投向放置百宝箱的舱房一眼,为了保命不得已想要奔向船边跟着跳,却发现双足太滑,走一步滑得更快。
  「不┅┅不会吧?」他眼泪汪汪,大声喊道:「百宝箱我不要了,谁来救救我啊!救我的恩人,我卖命给他啊!」
  ※※※
  一跃进河里,立刻感觉水劲划过脸颊。她张开眼,见到河里已有埋伏,正是方才凿船之人。水中浮力极强,尤其半沉的河船拖住水力,她勉强踢开来人,拉着聂渊玄往岸边游去。
  「撒网!」有人在河面上叫道。河面之下极暗,尤其他又戴着面具,瞧不清他是否昏厥过去。若是依平常她的性子,宁愿浮出水面一战,但如今不知对方身手及究竟有何仇恨,冒冒然地浮上去,怕会连累了他。
  她往深处游去,脸上又觉有网线刮过,她弯身取出靴里匕首划开,成了河船内第一个逃离的人。身后已无追兵,她的方向感普普┅┅应是往岸边游去吧?深夜里能辨出东南西北,是凭着天上星星,入了河┅┅她可惨了,只能赖着水流往前游去。心里焦灼更甚,深怕他这个不会泅水的人活活被淹死。
  斟酌了一会儿,拖着他的颈背浮出水面。水面之上仍是黑漆一片,只见不远处灯火通明,显然还在捞人。
  「难道是十一郎故意引起他们的注意,好让我跟渊玄先走?」她忖思道,十一郎孝顺她这个师父比对亲手足还好了,就算他当真做到这步田地,她也不会大感惊讶。
  「顾不得他了。」她见面具之下聂渊玄的双眸紧闭,似已昏迷了。她仰望星空,随即再拖着他往斜右方游去。
  未久,双足踩到河沙,她费尽力气才将他拖上岸,还来不及松气,先将他的面具掀了,封住他的唇灌气。灌了几口,见他的气息正常起来,东张西望一会儿,又背起他往岸边大树内侧安置。然后她又回河边,望着那艘远船驶离,才安心地回到树下。
  冷风吹来,让她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聂渊玄取暖。她的双手抖得好厉害,她一紧张便会如此,本要为他运气驱寒的。
  「你就将就点吧,谁叫我功力不足,一见你危险就害怕。」她迟疑了下,躺在他身边抱着,相互取暖。困倦逐渐袭来,她缓缓阖上眼,松了心神。
  ※※※
  「练央!」他忽然醒来。
  细白的阳光从浓密的连枝缝隙间钻进,在他的脸庞上交织成诡异的阴影。他直觉要坐起,却赫然发现身上半压一具娇躯,衣衫罗裙是眼熟的──练央?昨日的回忆倒灌脑骨之间。
  他最后的回忆是她护佐他,挥刀割开类似网子的东西┅┅他忙撩起遮住她半面的长发,又是一阵错愕。不知是不是因为浸泡河水过久,她脸上的一些疤斑开始脱落。这是怎么回事?
  「唔┅┅」她微掀了掀眼皮,要张开双眸。
  「糟了,面具!」抚上脸,面具不知何时掉落。他四处张望,见到面具丢在不远处,他不顾她未全醒,一把推开她,奔去拾起面具。
  「哎,好痛!」差点被摔个狗吃屎,也完全惊醒她的神智。练央半眯起眼,瞪着他的背影。
  「你在做什么啊?」就算他严守男女之防好了,也不必这么夸张地踹开她吧。面具戴在脸上,方才惊骇的心被安抚了。
  「你┅┅你没瞧见我的脸吧?」练央缓缓眨眼,听出他语气里极力掩饰的惊惶,遂答道:「我背你上岸已是吃力,天又黑,哪会瞧到你的脸呢。」他闻言,暗松口气,才转过身来,见她狠狠趴坐在地,忙上前扶起她。
  「你还好吗?」真的不是他错看了,她的脸似乎没有以往的丑陋。
  「我以为你说过你不介意旁人瞧你的脸。」她抱怨。旁人与她,有差啊!在说不介意时,不知她是练央,只当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姑娘,就算被吓昏,也是她咎由自取。抿了抿唇,昨晚的疑惑又盘旋在心底。
  到底是谁将他的行踪告诉她的?他离家出走后,大哥虽然找到他,却也承诺不将他的行踪告知兄弟外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练央;而后大哥因国事繁忙,偶尔会连系他的就是老家的四哥┅┅四哥素知他心结,是绝不会将他的行踪说出去的。见他闷不吭声,她也不追问,跳起身来,摇摇晃晃的。
  「是不是哪儿受了伤?」他忙稳住她。
  她惊诧望他,笑道:「短短几个时辰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之前你对我还在老八股的教训,我连近你一尺,你都要逃开一丈了,现在你却这么关心我,难道是突然看上我了?」热气涌上他的脸,他立刻松手。
  「你这丫头,没个正经。」她微笑,摇摇头走回岸边,聂渊玄立刻小心翼翼地跟上。
  「看来,咱们与拾儿错过了。」不是被抓,便是彼此靠岸的地方出错了。暗数口气,转过身,正好瞧见他的嘴唇紧紧抿住。她又笑:「你放心,我让我的徒儿先保聂元巧,他会没事的。」
  「你的腿受伤了。」他答非所问,半蹲下来。
  一夜过后,好像立场都颠倒了一样。她连连眨好几回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忙要跳开,他却早一步抓住她渗出血的右腿。
  「你┅┅你想做什么?黄花闺女的腿都给你看见,小心我要你负责!」她脸红道,见他不理会她的威胁,瞪着他的头好半晌,才跟着坐下,任他掀起她的裤尾。
  他拢起双眉,望着白皙无骨的小腿肚上有数道血痕,低声说道:「看起来像是被利器所伤。」撕下衣袖内侧的白布。
  「是网钉刮伤的吧。」她随口道。知道自己的脸必定是红光满面,幸而有拾儿的易容,不然她可尴尬了。
  「网钉?好狠的心。」拾弟是惹到什么仇家,心肠竟然如此歹毒。他眼观她的伤口,不敢胡乱往她其它柔白的肌肤瞟去,拭干她伤口周遭的污泥后再细心绑好。
  「这几天走路不要动力。」
  「不动力,怎么走?叫我爬行吗?」她忽然揉乱他的头发。
  「你干什么你?」他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她开怀露笑道:「我瞧你头上都是沙,帮你拍拍嘛。」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你我现在身上都没有银票碎银,简直寸步难行,你还在玩。」
  「哎。」连忙摸索自己身上,当真达一串铜板也没有。平日出门不是拾儿就是十一郎跟着,琐事都由他们来管,久而久之,就把她给养得不知世事。
  随即一想,她又笑道:「不怕,天无绝人之路。山野里不必靠铜板,我能打猎能采野粟,入了城那┅┅」眼珠子微微往右飘动。
  「那再看着办吧。」她是想说,入了城可以上那座被遗弃的多儿园吧。不用她说,就能揣测她的心意,是从发现她是君练央之后开始的。当年熟悉的心悸又重流回胸口之上,彷佛其间不曾间断过十年。
  练央、练央,曾经怕自己毁了她的一生,所以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也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他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与幸福。那么现在呢?为什么还要找上他呢?难道她没有得到幸福吗?为什么?无数的疑惑几乎要冲口而出,但他咬住牙关强忍住。她瞒他,必有原因,她不说,他绝不戳破。
  大哥啊,你明明答允还她自由身的,为何拾儿与十一还跟在她身边?难道大哥诓他,实则这些年来她仍为聂家做牛做马?
  「你还好吧?」她跳起来,关心问道:「瞧你嘴白的,是不是不舒服?也对啊,咱们露宿在外一夜,你身子骨自然是受不了。」
  她该恨他的!过去的恶魔开始缠身,因为他的内疚,因为她是他的过去,因为见到她就想起过往总总,因为他喜欢她┅┅幼稚!他暗骂自己,什么叫喜欢?那不过是一个曾经渴望有人关心的小男孩所误以为的感情啊!幼年情谊而已。
  她的容貌早已淡忘,甚至有好长的一段时日,他没有想起过她啊。恍惚里,见她皱着脸向他走近一步,抽离的神智立刻拉回,忙扶住她。
  「很痛吗?」关心的话就这样脱口道。
  「是有点儿。」她半撒娇道。
  「我背你吧。」她的嘴唇半启,看着他不由分说地背对着她蹲下。
  昨日才觉得他的温柔不是对每个女人的┅┅
  「你对每个姑娘都这么好吗?」她微微恼怒,也不客气地用力扑上他的背。他掂掂她的重量,将她背起来。
  「我只是感恩你救我一命而已。」
  「啐,你没有自保的能力,难道每一个救你一把的人,在你心里都会有特别的地位?」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
  「嗯。」她咬一口他的肩,他没叫痛,一点儿也不惊讶或怒骂她。
  「哼,你心里必定塞满了一堆特别的人,塞得都快住不下了。」他微笑,知她脾气怪,也就忍了下来。暂时不对着她的脸也好,她的脸虽被毁了,但总会让他忆起他的梦。是啊,在白天教书从没有想起过她,但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在梦里偶尔会梦到她。
  「若是普通梦,也就罢了,偏偏──」
  「你自言自语什么?」
  「不,没什么。」那种连他自己也不耻的梦,怎能说出口?
  「闷葫芦!」她轻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当年离开此地时,虽已有几分荒废,但不致像现在的废墟一般啊。
  「也对,四哥与元巧早搬往南京老家,这里还会有谁?」他背着练央路经养心楼。从楼外就瞧见里头的屋子塌了半边,压根不能住人。
  其实聂家十二个兄弟里,真正打点聂家所有产业的并非大哥,而是四哥;尤其数年前三哥瘸了腿之后,连书肆也全权交给四哥,不难理解四哥有心让这里成为废墟的理由。他小心地避开门上密织的蜘蛛网,背后忽然伸出手拨开它。
  「别乱动!」他微斥,恼她不懂照顾自己。
  「哦。」她乖乖地收回手。他闻言不由得露出笑意。
  之前才背着她上路,走到一半,原以为是自己汗流挟背,但天气不热,他的体力也不会不济到这种地步,后来才发现高温是从背后传来的。
  她趴在他的背上,连自己受了风寒正在发热都不知道。叫了她几声,她才气虚地以单音节的字言表示她还清醒。小时候,他气她恼她,存心要欺她,每每都爱挑剔她的用辞遣字,要她这个小奴对他说「是、是的、八爷」等等恭敬的字言,不准她反抗。
  而后,他想开了,开始懂得关心她,将她视作朋友时,才随意她怎么叫他。她以为他一直没有发现她总爱在恭敬的用字上,偶尔混进忌讳的称呼来占他便宜,这是她小时候仅能玩的小把戏。也由此,可以观之她顽劣的天性。
  「是啊,从以前她就不是一个规矩的小姑娘,我也没有预设长大后,她会成为一个知书达礼的小闺女。」步行到桃花阁前,瞧见里头倾废的景象并不夸张;甚至是他在废墟里一路走来,唯一可以住人的,不必担心突然楼塌了、墙倒了。
  为什么?难道这十年里┅┅她仍然住在这里?背后微弱的呻吟让他加快速度往久违的楼屋走去。小时第一次发现她受风寒时,还是他抱着她睡时,老觉得她在发热,热得他受不了了,才勉强探她的额头。
  问她为什么不说,她也只是压在他的身上,答说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她不懂得撒娇诉苦,而这些年来,她仍然不懂吗?早知道就不该将她托负给大哥,要他放练央自由。大哥为人老谋深算,就算说是奸人一个也不为过,真不该信他的。
  进了楼屋见到一尘不染的摆设时,他也不再大感惊讶,直接走向床榻。
  「好眼熟啊。」她半眯眼,咕哝道。
  「你是该眼熟。」知她有点半昏迷,将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抽过棉被盖着她。
  他迟疑了会,不知该不该去找大夫,这里毕竟是废墟,万一在他离开之后,她出了什么问题──他探采她的额际,体温过高,微微冒汗。
  「我真没用。」她呢喃道。
  「你算了不起了,一身湿透被夜风吹了好几个时辰,会受风寒是理所当然。」他叹息,想要去看看衣柜她有没有留下备用的衣衫,她突然双眼睁开,扑向他。
  「小心!」他连忙抱住她软绵的娇躯。
  「你要去哪里?」重重的鼻音混合童音。
  「我┅┅」
  「你哪里也别要去!」
  「你放心,我不走,我只是去打点水。」
  「骗人!」
  他差点失笑。「我骗你做什么?」她没有吭声,只是用一双失去神采的黑眼凝望他。「好好,我哪儿也不去。」他坐在床沿,要抱她回床上,她硬赖着不动。他叹了口气,心细如发地想起当年他曾抛下她,她的不安自然加重。
  「我一直以为我走了,你才有活路啊。」他拉过她环抱的双臂反手包住,她这才虚弱地阖上眼。「我差点忘了你一病起来,有多难伺候。」
  「应该是我保护你的┅┅」她半沉梦地呓语。
  他一怔,没有料到她还帖记着她的职责。这么说来,她依旧当她是他的随身护卫吗?这么千辛万苦地玩把戏来掳他,就是为了重回她的护卫之职?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她声如蚊。
  「什么?」
  她咕哝了几声,他听不真切,附耳再听,隐约又听她断断续续道:「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紧闭的双眸隐隐垂泪。
  「不要哭!」他搂紧她,沙哑说道。「我不是有心要舍你┅┅不不,我是有心的,因为那对你一点也不分平啊!」
  她在昏睡,他也不在意她到底听见了没有。从来也不敢奢想自己还会有见到她的一天,而现在他见到了,才知道过去少想她,是因为早将她藏在内心深处。得不到,所以沉封她啊。
  「唔┅┅」她简直半身全趴在他身上。
  他微笑,即使十年不见,她的一些习性仍未改。没推开她,反正四下无人,她的不合礼就当是他的秘密。伸手撩起她汗湿的浏海,一块小疤脱落,瞧见疤下的肌肤嫩白而平滑┅┅「怎么回事?」他吓了一跳,直觉将疤压回去。疤又掉,他要缩回,指尖不小心刮到她另一条奇异的疤痕,疤痕掀了头角,他骇然地张大眼。
  他不是江湖人,也不知江湖事,一向只在他的讲书天地里打转,最多也只是在四处讲学的途中,与一些旅人聊过天,旅人之中不乏士农工商,却没有过江湖人,自然不知这叫「易容」。
  他心生怀疑,直觉地轻轻刮起她脸上的湿疤,确定没有伤害到她的肌肤,这才一个接着一个,让原本丑陋无比的假象逐渐卸去,露出她的真面貌来┅┅※※※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丑陋的人皮面具下,是水晶般的美颜。也许是太久掩藏在假面皮下的关系,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菱唇淡白,但无损她的容颜,与十五岁的她相比,多了女人的娇媚,少了青涩稚气。目光移至她的纤颈,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移开不规矩的视线。
  「聂渊玄,枉你是讲书师傅,枉你平常正经八百的,瞧你现在的思想龌龊到什么地步!」
  「你在说什么?」软软童音充满睡意还有鼻音。
  他立刻转过身来,见她清醒过来,喜道:「练┅┅小八,你总算醒了。」
  「我┅┅」练央挣扎坐起。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身为武师,她总是浅眠。
  「我怎么在这里?」神智在刹那间完全惊醒过来。
  放眼望去四处全是熟悉的摆设,屏风、衣柜,绣着吉祥鸟的布慢,还有┅┅她抬起眼,望着眼前温柔的男人,以往都是拾儿与十一跟她来,如今看着他,真要以为时光往回流动了。
  「这是聂家的多儿园。你要不要喝点小米粥?」
  「米粥?」
  「我跟附近的村民讨来的。」他走到桌前,将半温的粥碗端来。
  「讨来的?」她像九宫鸟般重复道。
  「是啊,你先尝一口。这里的厨房年久失修,需要一阵清理,我怕你醒来后挨饿,便向附近的村民讨了碗饭来。」有些剥色的汤匙勺了米汤送到她的唇畔,等着她吃。
  「你这么尊贵,竟然去跟人讨东西┅┅」
  聂渊玄闻言,笑道:「我哪里尊贵了?我身为讲书师傅,走遍半个中原,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来打点,我也跟村民换一些东西,等我清了厨房跟水井,晚餐就有着落了。」她怔怔地,由他安稳的双眸移向他不畏吃苦的双手。
  「你拿什么东西跟人换?」他的包袱尚在船上,而她也身无分文,他一身简衣,能换什么?
  「这里不知道是谁偶尔来住,在书柜上摆着近几年问世的书籍。说来好笑,这个人呢,用封书肆染的篓子放在书内,我拿着它们去跟附近的私塾夫子易物。」
  红晕窜上透明的双颊。练央暗恼拾儿讲究挑剔,不管要用什么,都会选择最好的。
  青艳篓是聂家封书肆专门设计作染送往京师给贵族,纸质高雅昂贵,有人千金难买,拾儿硬是赖了十来套下来。当时她不在意,只当一般书笺来用,哪里知道有朝一日反而得靠它来过活。聂渊玄露出微笑,趁机喂她几口粥。
  「你说,那人奢不奢侈,要偷住在这里,临走也忘了带。」
  「我才不奢侈呢。」她脱口。
  「你?」他惊讶道:「我又不是在说你,瞧你紧张的。」
  「我┅┅我哪有紧张!」她的心口蹦蹦地跳着。「我只是想你没有趁我大病时逃开,我真不懂你。」「我若逃开,你岂不是无人照顾吗?」
  「你人倒是真好,连我这个劫你的人,你也会不计前嫌地来照顾。」她酸道。
  「也许,是因为你声音的缘故吧。」
  她闻言,才发现她又现童音,直觉抚上脸颊,脸蛋光滑一片,显然假皮已脱落,暗叫不妙,惊惶地瞪向他,却见他一派安然自得的模样。
  「你┅┅你┅┅」
  「小八,你何必弄个假面具欺我呢?本来面貌不就是挺好看的吗?」他温吞吞地说,吊足了她高悬的心,也气炸她的五脏六俯。什么小八?原来一隔十年,他连君练央的样儿也想不起。
  「可恶!」她扑向他。
  也算他眼明手快,忙将粥碗高举,避开她的冲撞。「你这是干什么?要是我闪开了,你不翻下床去?」
  「翻了就翻了吧,反正要跌死也是我,没人伤心没人难过。」她说道。
  「胡说什么!」他斥责道。
  她松了手,倔强地撇开脸望向衣柜,柜上倒挂着她的衣衫,低头一望,这又发现自己换了新衣。
  什么时候换的?难道──她倏地胀红脸,瞪着他。「你┅┅你在我昏迷时做了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请了附近的大婶一并过来为你更衣。」他的语气平平,一点儿也不困窘。
  是啊,他是八股先生呢,要他跨越男女之防亲自动手,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快,应该是她多想了。
  「算啦!」她不再看他,盘腿坐起。「你走吧,我不囚你了。」
  他差点失笑,道:「小八,这里是聂家的产业,你要我走到哪儿去?」
  可恶!连想待在这里独自舔伤都不行吗?她恼道:「我是病人,偏要待在这里!」
  「要待就待吧。」他微笑,怜惜地将她略湿的长发撩到身后。
  「我也放不下你这个小病人独自上路。」
  「你要留下照顾我?」她惊诧相望。
  他点头,找了说辞。
  「毕竟共患难过,要我抛下你,我做不到。」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差点连自己也说服了,见她眨巴眨巴地难以置信,他又笑说:「难道你要我走?」
  「不,你要当奴仆一样地照顾我,我没道理拒绝。」她笑颜粲粲,随即又蹙起眉,忆起他当年突然的离家,他的承诺怎能相信?
  「咱们可以击掌约定,等到你病好了,我再离开。」他看穿她的不安。
  她又起笑颜,聂渊玄与她击掌之后,收起碗筷走出门外。
  门才关上,有些虚软的双腿便倚在门背上。面具下的脸庞有些躁热,黑眸激动起来。「我当她是病人,自然没有逾矩的心理。」他安抚自己,捧着空碗的双手微颤。
  这一双手在几个时辰前才为她更衣过。他是阖上眼的,但正因没有瞧见,所以顺着指间的触感才会勾起更强烈的遐想。她的身子与当年那个平胸小女娃儿简直是天壤之别,让他心惊又肉跳,让他的自制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以往,我对女子的兴趣不大,就连她架我上船,试图挑逗,我的心也无起任何的波澜,直到知道她是谁,我才大受震撼┅┅如果我再不知道为什么,那就枉我平日读了那么多的书,当了那么多年的师傅了。」他喃喃道。
  以为青涩怜爱已是过往、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现在才发现维系在他身上的那条情线始终未断,只是埋藏在连自己也遗忘的地方。可是┅┅他不由自主地摸上面具,忆起她绝美的容颜,沉默了好久,最后以叹息结束他的着想。
  ※※※
  幽幽的叹息传过树林、经过废墟,传到她的耳里。
  她恍若未闻,拿着刚换来的生米往农家走去,未久,再走出来时她双手敛后,笑着走到他面前。「把手伸出来,闭上眼。」聂渊玄望着她的笑脸,依言而作。
  「这么听我的话,改天你要让我不开心,我就将你卖了。」
  双手彷佛被缠上某样东西,他张开眼睛,瞧见她拿了一条粗麻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你这是干什么?」
  「我怕你跑了。」她笑道,将绳索的另一头系在自己手上,随即踮起脚尖,逼近他的面具,半眯起眼说道:「没有诚信的人,我实在无法相信。」
  他张口欲言,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多儿园走去。她说得没错,方才在以物易物的过程里,一瞧见那年轻夫子热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就┅┅想要退缩。「你有意中人吗?」他轻声问道。
  「有也不告诉你。」
  「方才那年轻夫子┅┅」
  她猛然回头,叫道:「你闭嘴、闭嘴、闭嘴!你这个呆头鹅、呆头鹅、呆头鹅┅┅哎呀!」她忽然弯起身来。
  「ㄌ┅┅」差点脱口喊她的真名,及时改叫:「小八,是哪儿又不舒服了?」他冲上前,及时抱住她软下的身子。
  「我胃痛、头痛,心也痛。」她在他怀里扮了个鬼脸,山不就她,她去就山也行,谁叫他动不动就想抛下她。
  「这么痛┅┅」
  「你抱我回家吧,我好难受。」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抱起来,她自动缠上他的颈子。
  「该找大夫才对。」不疑有他,他转回原路要快步跑向村落。
  「别别别,我回家躺躺就好。」她笑道,一点也没难受的样儿。
  他瞪着她。「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啊,方才我真是好痛啊,你一开口我就难受。」
  聂渊玄熟知她赖皮得紧,拿她没辙,要放她下来,她不肯。
  「你下来,男女┅┅」
  「男女授受不亲嘛。哎呀!我的腿好痛呐。」
  他蹙眉,忙将她抱紧一点。「你的腿伤不是好了吗?」难道又复发?她将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双肩不住耸动。他这么容易受骗,究竟是怎么教书的?他赶紧寻了一块干净的竹子前,将她放下。
  「你别要误会,我不是有意欺你,只是看一下伤口痊愈了没有?」他要掀开她的裤尾,她立刻拍开他的手,满脸通红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是你说的。」
  「我只是瞧瞧上回你的伤好了没。」
  「好了、好了,」瞪他一眼。
  「是我骗你的,早就好了啦!」她喜欢逗他,但那不表示她得暴露自己的肌肤。
  聂渊玄半信半疑。
  「可是方才你还痛停在抖┅┅」
  竹林外头有叫声,她望去,正是先前以物易物的私塾夫子。
  「哼,早知道我就不陪你去换东西了。」她咕哝道,拉过他的手腕,将先前的绳子打死结。「我不想见他,我走远一点儿等你。」她的身影闪得极快,才转眼间就身在好几根竹子后头。
  他这才肯定她的腿没有事。暗叹一声,也笑自己真蠢,一遇她叫痛,平常什么判断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站起身时,年轻的夫子正好喘息地跑到面前。
  「八公子,总算跟上你们了。」
  「夫子还有什么事吗?」他温和问道,看着夫子的眼睛不住地住他身后飘去。
  「我是想请教┅┅八公子府上是否有困难?」才会一而再地拿贵重书品来换日常用品。
  「也不算困难,只是行至此地,遗失银票与印章,所以──」他顿了下,等到发现时,自己的身体已经自动移到年轻夫子的面前,挡住痴迷的目光。除了求学外,年轻的夫子一生几乎都待在乡下,情绪很明显地表达在脸上。
  「八公子,您别误会,我不是┅┅不是要瞧她。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您的未婚妻真是┅┅真是艳冠群芳。」他试探地问,瞧见聂渊玄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失意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可能呢?一个是他生平仅见的天仙美人,一个是戴着面具的丑男人┅┅会直觉认为是丑颜,是因为在半面的面具外还有浅浅的疤痕,这两个人怎会兜在一块呢?他的惋惜不舍尽流露在脸上,瞧见聂渊玄张口欲言又闭上,他只好死绝一颗爱心说道:「八公子,我是想请教您,您那本《北汉全集》,我请人鉴识过了,确实是大宋年间的珍本,你拿它来换十天的米,未免也太轻视它了,你大可将它送到当铺去,一定能多拿点钱回来。」
  聂渊玄温和笑道:「书是要给懂得珍惜的人,我将它交给您,那是因为我确定您会珍惜,至于生活的问题,我只求短暂温饱,用不着这么多。」
  「可是你还有个老婆要养啊!」他冲口而出:「你可以挨饿,嫂夫人可不成啊!」
  聂渊玄一怔,回头望了一眼在竹子后头随意画圈的练央,顺着她腕上的绳索看来,彼端系在自己的手上。倘若能系一生一世┅┅「八公子,你怎么绑了条绳子在手上?」年轻的夫子冲动地要为他解开,聂渊玄立刻退开几步。
  「不烦夫子费心了。改日若有需要,还盼夫子多多照顾。」
  「你收的书倒也多了。」夫子随口道,眼角一直贪恋地瞄着竹林后头。说没有异样的心情是假的,第一次想要将这个男人的眼睛遮起来,不要再偷瞧练央了。
  这种嫉妒的心情来得好狂,恨自己没有匹配的外貌、恨她不生得平凡点,恨自己在瞧见年轻夫子迷恋的目光时,只能咬牙硬吞。
  他压抑住陌生的心绪,说道:「我暂居之所里只剩小说戏曲,另外还有一套《八先生文集》,夫子若不嫌弃,改日我┅┅」
  「什么?连《八先生文集》你也有!」他回过神,打断聂渊玄的下文,口沫横飞地叫道:「是手稿珍本还是印刷出的?」
  「当然是印刷的。」珍本在松竹书院里,多儿园里会有一套,还是练央这几年都将他所着的书收在柜子中。
  「这也对,你怎么可能会有珍本呢,吓我一跳。不过封书肆取得八先生的首肯,做出蝴蝶套书,我真是又喜又恼;喜是向来印刷精美的封书肆抢到印刷的权利,恼它价钱昂贵。八公子,你家是哪种款式的文集┅┅」年轻的夫子忽然嘴张到一半,楞楞地瞪着他的面具。
  「我家不是套书,是一般普价的┅┅夫子,你的眼睛像见鬼,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确定自己面具没有掉啊。
  「等等!等等!」年轻夫子夸张地往后跳两步,看着他一身文人的打扮,吃惊地喃道:「不可能吧,都带个八字,又戴着面具┅┅八师傅?」他忽然对着聂渊玄喊道。
  「我是。」他直觉答道。
  年轻夫子的眼暴凸若铜铃,颤抖地指着他。
  「你就是名闻书院间的八师傅?那个年纪轻轻就拥有数百学生,着有《八先生文集》、《研究阳明说》、《古文译本》、《松竹书院文选》等以及其它不及备载的选集。不不!我不信,我一生待在这里,一直在筹盘缠,好不容易等到今年秋季讲学大会在松竹书院举办,可以一睹八先生的真貌,怎么可能这么好运就在这里遇上他?你必定是假,你若是八先生,告诉我,你现不枉哪里讲书?」
  聂渊玄对他已经露馅的答案差点笑出声来。「现下我在松竹书院讲课。」
  「哎,果然是你!」美如桃花的女人已经被他抛诸脑后,现在他的心里塞满聂渊玄伟大的身影。
  「上天侍我不薄啊,失敬、失敬!八先生,我现在立刻回家将你给的书及篓子送回,能够为您出一分心意,是我的荣幸,怎能让你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来!」
  「等等!」聂渊玄抓住他的手臂,温笑道:「夫子,您别看得严重,那些书能够留在您那里,是它们的福气,你我同是教书人,不要拘泥在虚假的身分上。」年轻夫子感动地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臂,决定能拖一天不洗澡就多拖一天。
  「八师傅你与你的未婚娘子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无双绝配┅┅」他诚心诚意道。
  聂渊玄礼貌性地接受他热情的邀约,答允过几日再过府拜访,走回君练央身边时,还不停地听见年轻夫子喃喃低语:「才子佳人、才子佳人。」
  「怎么啦?瞧他死抓着你不放,我方才差点以为要去救人呢。」练央笑道。
  聂渊玄叹了口气。「刚才我也被吓着了。」不止吓着,甚至差点被吹捧到连自己都忘了丑颜,足以配上她了。
  才子佳人、才子佳人,难道那夫子没有瞧见他戴着面具吗?什么叫才子佳人┅┅在那夫子的眼里,他们算是一对的吗?
  「那可要多吓点才好。」她恶意地笑道,见他的衣袖不见了一角。
  「这也是他撕的?」聂渊玄尴尬地答道:「他说要留纪念的。」见她掩嘴笑起来,摇头跟着苦笑:「这种经验只要一遭就够,再多吓点,我可禁不住的。」
  「你又不老。」她笑道:「今儿个吃什么呢?也许待会儿咱们可以来赌一盘棋,输者入厨。」
  他轻轻应了一声,在她的身后忽然低声说道:「我养你,好吗?」
  「嗄?」她半侧转过身,露出那张桃花似的脸。
  「我养得起你。」她闻言,微敢朱唇瞪他。
  他微笑,往多儿园的方向走去,直到绳索拉动她的手臂,她才回过神追上他。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有点儿眼熟,那种感觉像是当初遇见拾儿与十一郎时的反应。对他眼熟的也不是单指男人的相貌,而是瞧见衣着的品味这么差劲的,至今他只遇过一个──他暗叫不妙,想要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去,眨眼之日,男人已经闪到他的面前。
  「这不是我最亲爱的八弟吗?咱们是不是太久没有见面,久到连你也忘了我的长相?」男人缓缓露出阴森森的笑。
  聂渊玄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笑道:「这位兄台,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在家中是独子。」
  「再装就不像了,你的面具是聂二亲手打造的,除非我瞎眼、除非你不戴面具,否则你永远也别想逃过我的掌心。」聂渊玄闻言,暗叹口气。
  「六哥,好久不见了。」
  「咱们是很久不见了,欠到我差点以为你是存心避我。」他上前一步,聂渊玄立刻退开数步。「你在抗拒我?」
  「六哥,我没有。」
  「没有就好。我找你找得好辛苦,我问老四,他推说不知,我还当你要跟我脱离兄弟关系,害我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聂六咧嘴愈笑愈开怀。
  他是一个没有笑纹的男人,通常他笑得诡异又满足必定是对他这个老八弟。聂渊玄已经被他的笑搞得满头大汗,如他待其他手足一向正常而规矩,只有对他是失了分寸。「六哥,你不能要我做不情愿的事。」
  「什么不情愿?我也是为你好。这一回若不是他,我真的找不着你了。渊玄,从此以后,你就算落入我的手掌心了┅┅」伸手欲抓他,聂渊玄眼尖,立刻转身就跑,闻得布料撕裂声也不回头,只恼自己最近似乎常遭遇到衣不蔽体的窘况。
  「哪里逃?你还能逃到哪里去?」聂六不怕他脱逃,反正已是掌中物,逃不了多远的。
  「我找你找得多苦,岂容你逃脱?」轻哼一声,他动作了,在晃眼间,又追上聂渊玄,这回他不再征得同意,直接要点他昏穴。
  双指凌空戳去,又快又狠地要碰触他的穴道时,忽然有掌挡住,下一刻聂渊玄已被拉到她身后。
  「光天化日之下,聂家土地上,你想做什么?」练央低喝。
  聂六瞪着她。「你是谁?」
  「该我问你是谁才对,这里是聂家地盘,你这算是擅闯民宅,我一状告到官府,你是要挨罪的。」她说理道,双手敛后状似胜券在握,事实上挡他的点穴时,因为怕来不及,所以什么防备也没有设上就冒然挡下,害得她的手掌吃痛,不由得偷偷在身后挥动,聂渊玄见状,蹙起眉悄然揉着她发红的掌心。
  聂六的视线从她艳若桃花的美颜移向她身后戴着面具的聂渊玄,随即摇头否定自己心里的想法。
  「渊玄,她是你学生?」唯有此因,才会说得通她为何护他。
  「不,她不是。」
  「不是?哦,我明白了,原来她是你学生的媳妇儿。」
  「胡扯什么?我跟他的关系你永远也猜不着。我不管你是谁,现在离开,咱们不会再追究。」
  「我永远也猜不着?」聂六忽而一击掌。「我终于弄懂了,原来你是我哪个兄嫂或弟媳,路过这里,瞧见不平便拨刀相助?老大上战场,不可能是他,那就是老二、十弟或十一弟的媳妇了。」
  「六哥,她谁都不是,你就不要再猜了。」
  六哥?难道是渊玄一直躲避的神医聂六?练央心中念头才晃过,微恼他那句谁都不是,忽闻聂大喝道:「既然谁都不是,那我也不猜了,直接擒你就是。」不再将她放在眼底,探手抓向聂渊玄,练央单手如软蛇,缠上聂六的五爪。
  「好功夫!」聂六暗赞又惊,不知老八何时认识了江湖女侠。「不过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岂能容你眼下过!」他不顾一切双手运气出拳击向她。她嗤之以鼻,左手旋了八分圈,使力化解他的拳力。
  聂六又是一震。他的功夫是没有医术来得好,练功也主为防身,但多少搬得上台面,就算打不过人,双足一跃就闪人,但今天冲着朝思暮想的老八,即便被打成重伤也要扛着老八走;何况她只是一个女人──他丢开药袋,尽其所能地施展武力攻向她。
  「六哥,等等,你别伤她!」聂渊玄担心误伤,奔向他们几步。
  「要不伤她,好!跟我走!」电光石火之间,聂六忽收虚招,迎面抓向聂渊玄的手臂。
  聂渊玄直觉往后退,左手臂的袖袍又被撕裂,她动作也快,旋腿攻向聂六下盘,喊道:「好大的口气,我倒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功力带他走!」
  「你背后偷袭!」
  「你不也声东击西!」眼角瞥到他臂上交错的抓痕,心口怒气扬起。
  「你这外人休管聂家事!」短短瞬间又交掌数次,打得他体内气息紊乱。
  这女人究竟是谁?竟然功夫深不可测。
  「他不愿跟你走,我就绝不让你带他走!」
  「该死的女人!我治他的脸,关你这娘们何事了?」他气愤道。
  胜负已然分晓。自从二十岁之后,她已经极少动刀动枪,大多时间花在教拾儿与十一郎身上,点到为止她常做,但他彷佛不知她的手下留情,执意要闯关抢人,若不是念在他是聂渊玄的兄长,早就尽力将他打退。
  聂六死不放手,在最后一次的交手中,更卯尽全力打向她的门面,双足腾空连踢的同时,耍阴翻过她,抓住聂渊玄。
  「六哥!」
  「小心!」
  「留情三次,够了!」她咬牙道,饶是聂家人,她也动气了。横臂挡他飞踢,拉过聂渊玄,让自己毫无防备,同时跟着聂六翻身旋踢,正中他的胸腹,随即失去重心倒窝在聂渊玄怀里。
  他忙抱住她,顾不得老六被打成何样,急道:「你大病才好,不要再打了┅┅」
  半空中忽然有人接住聂六,转身将聂六轻缓抛下,便攻向练央。
  「多指教了,姑娘。」传来淡淡酒味。
  他的来势汹汹显示他的功夫绝不在聂六之下,她暗叫不妙,来人招式简单而流畅,流畅到几乎光是看着就是一种赏心悦目。
  她的长鞭已失,只能以拳脚相抵,交招的刹那发现他的眼里只有她,而非志在夺人。趁着一个虚招,迅速跃往后,脱离会误伤到聂渊玄的范围之内。
  她唇畔露笑,双眸炯炯有神。「好啊,你想砌磋,我陪你过招。」十一郎的功夫算是好了,偏偏火候还不到家,而大武师父早非她的对手了。
  原目光守着练央,但不由自主地被那陌生男人给吸引,愈看愈觉不对劲,愈看心头肉跳得愈快。那个男人白肤俊色,充满江湖味儿,他分明没有见过,为何胸口跳的狂?
  「咳咳,好厉害的功夫。」聂六拭去嘴边血,狼狈走来。「她是谁?你是一介文人,怎会识得她?」
  「大哥,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他的心、他的身体都在呐喊,这是可怕的特性。原以为这一生一世要再碰到他,难啊,哪里知道就算在不同领域发展的人也会有相撞的一天──「你知道他是谁的。」此话无疑是默认了。
  聂渊玄微微撇开脸,低语:「我怎会不知他是谁呢?同样的身体、同样的思考,就算我已经遗忘他的容貌,但体内的血会呼唤彼此啊┅┅」原来当年他没有毁脸的话,今天他会长成这样的相貌。
  他对自己完好颜貌的记忆只停留在九岁那一年,然后,他永远再也不知将来自己会成长之后,会生成怎样的脸。现在,他看见了。
  如果他的脸没有毁┅┅聂六闻言,柔声说道:「他已经后悔了。你们本是同体同心的,我也是藉着他,才会知道你回来这里。我知道你是自卑的,但只要经我医术,治你好个七八分是没有问题的,你看着他的脸,可以知道自己原该有的俊期之貌,难道你不想要吗?」
  「嗤」地一声,聂渊玄突然笑出声来,抬起脸望着亲兄。
  「六哥,你还固执地认为我自卑吗?年岁会长,想法会变,我都当人师傅了,如果没有十足的自信,我能去教书吗?」
  「但你的脸始终为你讨不到一个媳妇儿!」聂六直言不讳。不是他讨不到,而是他不愿意讨啊,这个比石头还顽固的六哥!
  「他们打得真好。」聂六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傲笑道:「这一回,我看你哪里跑?等你的脸恢复了八成,我就不再缠你,你还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六哥!」
  「放了他!」从头到尾,练央没有专心,反击一掌,随即飞身过来,同时拉动两人彼此间连系的绳索。
  「小心身后!」聂渊玄吓了一跳,看见那男人翻身打向练央,不用她拉,他快步跑过去。聂六错愕了下,这才发现他们之间接着一条绵长的绳子。
  颈风从背后相袭,她回身对掌的同时,聂渊玄脱口叫道:「练央,小心!」她闻言一惊,松了心神,体内不及运气,冤枉地被打飞出去。
  「练央!」聂渊玄及时抱住她下坠的身躯,跟着在沙堆里双双跌倒。
  「老八!」
  「练央,你还好么?」她的冲力贯穿他的体内,四肢差点被肢解,浑身上下的骨头在叫痛,他咬住牙关,不让痛声溢出口。
  「练央?好耳熟的名字┅┅难道是那个被你遗弃的护卫?」聂六跑上前,忆起当年确实听说有一名少女在短短几个月里从被挑选为护卫到遗弃。「难怪她会为你尽心尽力,原来是护卫,我还当┅┅」方才真要错当她尽力护老八是为了男女之爱。气血翻涌,练央难以抑止,当场呕了一口血。
  「练央!」聂渊玄大惊。
  「不打紧,她只是将方才的淤血顺势吐出来。」男人缓缓走到他们的面前,逼得聂渊玄不得不半将汪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他看起来┅┅很颓废。凌乱的头发披肩,俊美的脸皮有一双浓眉大眼;唯有这一双大眼是眼熟的,因为每一天都在自己的脸上看见。
  是啊,他的脸也毁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双眼睛跟嘴唇奇迹地没有受到伤害,如果当年没有那场意外,他确实会跟眼前男人一般的才貌出众。
  「渊玄,」男子轻声开口:「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不止貌色,连这样低沉有力的声音也会属于他的,不必每每讲课时,担心学生听不清他受损又粗哑的嗓音。
  「你认得我吧?」男子又问。怎会不认得,他们毕竟是兄弟,曾经同心同意的双生兄弟啊!
  他聂八,而他聂九,同母同父,再亲热不过的双胞胎。直到其中一个人狠心地用一把火毁了另一张相同的脸庞┅┅※※※
  湿答答的水珠淌在她的脸上,她微张开眸凝聚焦距,见他没有遮面的半脸净是汗珠。
  「这些年来,我过得很好。」过于生疏简洁的回答,让聂六聚起剑眉,聂九则是未置一词。
  「好个屁!渊玄,你这种脸怎会过好日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有多痛苦,我就是来为你解除痛苦的啊!」直觉要抓聂渊玄,练央出手挡他。
  「练央别运气!」
  「好个忠心护卫,渊玄你倒真幸运!」
  「她不是护卫!」聂渊玄少见的激烈,随即低脸关切望着她失去血色的脸。
  「练央、练央?」他立刻抱起她的身子,跄跌了下,又强撑奔回房。
  「等等,老八┅┅」
  「大哥,让他去吧。现在他的眼里没有咱们,只有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的伤又不碍事,我倒觉得那是老八在找理由避咱们。」
  「六哥,一对上他的事,你便顽固得像头驼子,听不见任何人的话。」
  一奔进房,聂渊玄立刻将她放到床上。
  她又张开眼,注意到他的双手微抖。为什么?是担心她或者是在怕聂九?她对聂九的印象仅止于初到多儿园时,他时常徘徊在聂渊玄的房外不敢进来,那一张像鬼魂般的阴郁白脸一直让她难以忘怀,后来才知他是毁脸的元凶。
  「你是何时知道我是谁?」她握住他的双手,沙哑问道。
  「从船上就发现了。练央,你须不须运功疗伤?」他担心地拭去她嘴边的血。
  「这么早就发现了,你却不戳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怕戳破之后回到原点,怕戳破之后她告诉他,她找他并非私情,而是为了其它原因。是啊,他多没有自信,他多孬啊!就在之前还被人吹捧是才子佳人,他能够配得上她,而他真要起了错觉以为自己与她相配,但当他见了老九┅┅「为什么要遗弃我?」她终于问出十年来心口的疑惑。因为不遗弃,他怕自己会连她一块都毁了。
  「为什么你在发抖?你在怕聂九?」
  「不┅┅我不怕他。」
  「那,你发抖,是为了我?为什么呢?」她逼近他的面具,他直觉往后退,却惊觉双手紧紧被她握住。
  「我┅┅我┅┅」
  「我喜欢你。」她抢白道,换来他的瞪视。她微苦涩笑道:「你不该会吃惊,我相信这些时日,我做得很明白了。」
  「我┅┅」是啊,他隐隐约约有感觉,但却不真实,怕自己误解情意。「我们之间毕竟相隔了十年,那只是幼年的记忆误导你。」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虚的眼神,然后放开了他的双手,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劫你?我原打算与你相处一段日子,重新拉回彼此的关系,如果我仍然喜欢这样子的你,你对我也有情意,那么我不讳言,我甘愿委身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童音力持平调,却在他耳畔轰轰作响。他的双手颤动了下,低语:「我┅┅如果没有毁容,今天我的脸会是外头的那一张。」
  「你要治脸,六爷已有七八分把握。」她柔声说道。
  「为什么要治?我已经习惯这样子的聂渊玄了,众人瞧见的聂渊玄就是这副模样!就是这张脸让我下定决心走向今天的路,如果我治愈了,那不等于否定我过去的所有作为?」
  「那就随你啊,我并不在乎你的脸长得怎样。」她忽然向他面具抓去。
  他眼明手快地挥开她。「你干什么?」
  「我看过你的脸,为什么不能再看?」
  「谁都能看,就你不能!」
  她一愕。「你还是拒我于千里之外?」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他防她之心甚重。
  「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处处防我?如果真这么讨厌我,为何当年还要收我为护卫?」
  「我收你为护卫是三哥怂恿的,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将你收为护卫!」见她震惊,他急忙说道:「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怎么知道什么才是为我好呢!」她薄怒说道,随即强压下心里的苦闷,放低声量说道:「我原想再等等的,偏我又性急,好不容易等到这时机┅┅我想囚你一段时日,培养你我之间的感情;毕竟你说得也对,十年的时间没有再见,你我都会成长,就算我直接到你面前说我喜欢你,你也不见得相信。倘若,你始终无情,我就走,不强求。」
  「练央──」若是前一天甚至前一个时辰,她这样问他,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说出他的真心话来;但聂六来了、聂九也来了,打碎了他的奢梦。「我以为你喜欢跟我在一块。」她向他伸出手。
  他微微撇开脸,低语:「难道你看见他,没有什么的想望?」他会颤抖,不是怕聂九,而是怕她见了聂九之后┅┅「什么?」
  「他与我曾是同体同心,倘若你喜欢我的人,必定也会喜欢他的脸┅┅」
  练央听得他不成道理的说辞。「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方才见到他了,难道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吗?他就如同我一般,如果我没有毁容,今天你看见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空气在流动,彼此静默了好久,她才弄懂他的话。
  练央目光须央不离地望着他,寒心说道:「这就是你的想法?」
  她粗哑的声音让他调回视线,而后大惊。「练央,你怎么了?」从她的嘴里不停地流出的鲜血。
  「我怎么了,也不关你的事,聂渊玄!」她气得差点晕过去。「随便你了!你要缩在你的壳里一辈子都不肯出来,我也不理你了!聂渊玄,我不要你了!不会再有一个十年了!永远也不会,我会如你的意,消失在你的面前!」她一运气,用力扯斯他们之间的长索,嘴里的血一直在流。
  「不要再运气了,练央,我让六哥进来为你治伤!」他急叫道,怕她伤重难愈。
  「不劳聂八爷费心!」她跃起来,欲飞窜出去。
  聂渊玄直觉伸出手来,想要抓住她,忽然又忆起自己的残容与聂九。才子佳人、才子佳人,才子配佳人也须有良好的容貌,如果没有聂六跟老九的出现,他必会永远在这场美梦里不醒。他及时缩回手,滑擦过她的指尖。
  她的脸白了,看了他最后一眼,敛笑飞出门外。鲜血飞落他的双掌,是她的。她不笑时,冷若冰山,但因为她常笑,不管生命里是否有苦难,她依旧以笑过日。看惯了她的笑,现在才发现当她没有表情时,是多么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回,她连他也拒于门外了,是他自己舍弃的。
  他已经错过第一次了,失去第二次的好运,他再也得不到她了,永远地。
  ※※※
  「渊玄,行李已经打点好,一等马车到,就可以上路了。」
  「劳你费心了。」
  聂九沉默了一会儿,缓步跟在他的身后,心里知道就算他嘴里说不恨,但永远无法像亲手足般了。
  是自讨的,他知道。当年同是天之骄子,骄纵到无法忍受在爹的眼里还有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他放火,是出自于恶意的,但从来没有要双生兄弟死在自己的手上。小时候只图谋自己的快乐,只要高兴,就算烧了一整栋屋宇部不放在眼里,那一天┅┅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果,眼睁睁地望着大火窜烧起来。
  他没有喊救命,只是等着渊玄吓掉半条命地逃出来好嘲笑,但等了又等,等不到人,后来六哥带着仆役前来救火,他才害怕地吐实。
  那时火势已经大到无法进去救人了,六哥也只能侍在外头伺机而动。一场大火毁了三个兄弟人生,他知道六哥始终执着在渊玄身上是为了当年无法救亲兄弟所致。
  「你一向不是行动派的。」
  「什么?」聂渊玄心不在焉地停在树下。
  秋风吹落枯叶,生长在多儿园里的这棵树韧性极强,从小看到大,连这些时日与练央脱离世间,生活在这个相依为命的园里,这树也占了很多的回忆。她喜欢坐在树上看书,他就坐在树下,彼此垂着相系的绳索,有时候差点要误以为那是月老牵的红线,就这样一辈子相系。
  「不知她的伤,好多了吗?」他喃喃道,不停地想起她口吐鲜血的模样。
  「她的阳其实不算重,只要好好调养,用不着十来日就康复。」明知多嘴不是自己的天性,但事关渊玄,他不得不说。「你对她若有意,为什么要让她走?」
  聂渊玄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抚过枯树的树皮。
  「我曾听四哥提过她在十年前就已是自由之身了,大哥亲自将她的卖身契丢进火炉里。」聂九平静地说道,见他注意力全转过来,才又道:「是她自己自愿留下教小弟们功夫,其实她已不算是你的护卫了。」
  是吗?原来大哥没有骗他,真的答允他放她自由了。胸口微微刺痛,那种感觉从发现她是练央起就一直在蔓延,他心知肚明刺痛的原因┅┅掌下的树皮凹凹凸凸地,他心不在焉地瞧着上头用刀尖列成的字,随即浮起苦涩又怜爱的笑容。
  上头是小练央刚进园里来气他欺她,就在树上刻些咒骂的字言。他绕着树走,逐一发现一些断续不清的刻字。聂九静默地在旁看着他的举动,见他又停下怔怔望着上头的字。
  「渊玄?」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他喃喃地覆诵上头的文字,不由得拳头紧握。现在不管怎么想握,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胸口的刺痛已非微疼可言。「是我错过、是我错过!」他沙哑道。
  「渊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为你拿到手。」
  聂渊玄闻言,失笑兼苦笑。
  「你不必再因内疚而想尽办法为我去抢到什么,大哥以前如此、三哥、四哥亦然;不管旁人的委屈,只要我想要的,甚至你们认为我想要的,都会去抢到。现在我已经摆脱过去的阴影,你也可以,不要再让我们沉沦在过去的罪恶及自责。」他忽然取下面具,露出火烧的脸庞,唇畔微微勾起淡笑:「这就是现在我的脸,是很丑,但跟了我十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张脸为我谋了另一条路。你也是啊,这世上只有一个聂八、一个聂九,皆是独一无二的,别再挂心我了。」
  聂九看着他脸上每一条烧坏的翻疤,良久后,声音也粗哑问道:「我不内疚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一生最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德高望重的讲书师傅?众人不再惊异的眼神?平静的生活或者原来的容貌?不,都不是──「我最想得到的┅┅已经错失了。」他哑道。
  枯叶不停地飘落,聂九忽然动作极快在他面前出手,他连避也不避的,掌风撩起他的发丝,打落几块树皮。
  「你当真不怕我了,渊玄。」聂九阖上黑眼,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抱住他。
  「十五年来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对不起,我从未想要害你落得毁脸的地步。」他半显激动地。
  那一声「对不起」充满自责以及自我的解缚,就像是解药一般,融化掉一层冰冻的手足之情。聂六曾私下告诉他,当他在躲避其他人眼光的同时,老九也以酒浇愁,自我放逐着。
  「什么人都能恨一生,只有亲手足能轻易被原谅。」聂渊玄戴上面具,温笑道:「以后,有空可以来书院找我,别再自作主张为我抢些什么┅┅你,也别再喝酒了。」
  聂九涩笑:「我什么都能允你,但酒┅┅已是我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我靠它练武。」心里是激动,知道彼此的兄弟情还有待培养,但现在就够了,他已经满足了。
  「马车来了!」远远地,聂六叫道。「走吧,渊玄。」
  聂渊玄临走之前,不由自主地又望向刻着主人相思情的树干上。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好啊,就来壶凉茶吧。」车是个驼背的老头儿,脸上的皱纹朵得比北方的花卷还可怕,更可怕的在他两腮涂得红红的,像要证明其实我不老,我很年轻。
  他半眯着白色的眼珠,往茶棚望去。近冬天的午后茶棚人不多,零零散散分坐在四周,多是赶路人;有读书人、商人、工人还有女人┅┅他眨了眨眼,很惊讶在这种地方瞧见年轻的女人。
  「茶来啦!」店家送茶来,老头儿没下马车,直接接过托盘,递给店家铜板后,便迳自倒起茶来。
  「爹,敢情您是忘了小儿我还在马车内渴得要死?」车幔被掀起,露出一张年轻的黑脸。
  「嘿嘿,你爹不争气,才五十出头,就忘了还有个儿啊。」老头儿将茶壶交给儿子,随即轻啜一口茶,喷了出来。「这是什么茶!」他叫道:「店家、店家!你这是什么茶┅┅」
  「别闹事,老爹。」黑脸小子倒是随遇而安,咕噜噜地灌下好几口。「茶棚卖的茶只是解渴,你就当是喝水就好,要是砸了这一回,我虽是你小儿,也救不了你啦!」老头儿闻言倏然一惊,立刻忍气吞声地喝下口。
  他们的对话引起茶棚内几名赶路者的注意。好奇地往马车望去,注意到老头儿奇丑无比,儿子虽脸黑,却也眉清目秀。有人的颈子伸长了点,瞧见黑脸小子的身后彷佛有一具棺木。「秽气!」立刻有人低叫,将脸撇开。
  「我瞧他们像是有底子的人,极有可能是江湖人。」
  「这倒是,你注意到了没?那老头儿的背瘤大得可怕,竟也能将背挺得像竹杆似地,不是神功是什么?」
  「噗」地一声,黑脸小子及时将茶水喷向车内的棺木,才免于老头儿一身湿。老头儿的双腮似乎变得更红,连眼眶都布满血丝。
  「老爹,你什么时候练成神功啦?」
  「死儿子,你给我住口!」老头儿随即放大声音道:「咱们这一回可真好运,布下天罗地网,总算抓到他了。」
  「是啊是啊,总算抓到他了。」黑脸小子附和道。
  「抓到他的时候,你老爹我先赏他两个巴子,害得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知道的,要不是他,我不会身在地狱多年啊。」
  「是啊是啊,老爹做得好。」
  老头儿瞪他一眼,正要开骂,发现黑脸小子的视线落在茶棚内的年轻女子身上。他顺着望去,瞧见那名女子是闺女打扮,没有江湖味儿,她的衣服┅┅「天,廉价货,没有眼光,究竟是谁建议她穿成这样的?」
  「不会啊,我瞧得挺顺眼的。」
  「呸!她怎适合这种没有颜色的衣服,腰带要垂坠饰,最好是纯金打造的,走起路来会叮叮咚咚地作响,就配她这样的大美人儿┅┅」
  「叮叮咚咚地好警告你有人来了,是不?」老头儿心虚地哼了一声,又瞧见方才在隔桌一直在偷窥她的几名彪汉忽然往她走去。
  「天,不会吧,我就知道红颜祸水,人长得这么美只会生事┅┅」出于本能,老头儿立刻要跳下马车。
  「老爹,你想干嘛?」
  「去救人啊!」
  「凭你的功夫?」
  是啊,凭自己的功夫确实不如她,要救人可能倒头被人救,那多丢脸啊。
  「出了意料之外的事,那┅┅咱们该怎么办?」
  黑脸小子忖思了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老爹,那个姓聂的治不好你,我们就拿他家人开刀,这个人你确定是聂家人吧?」他高亢尖锐的声音终于引起那年轻女子的注意。
  「是┅┅是吧!」老头儿的心怦怦跳着,答道:「我特地查清楚了,聂家老八在松竹书院教书,我正是在往松竹书院的路上发现他的,人丑得紧,又戴着个面具,是不?」像要证明,他拿出打造精美的半面面具。「嘿,现下他躺在棺木中哩┅┅」
  接下来老头儿说什么,她已经没有再听了。耳畔轰轰作响「棺木」二字──那个面具确实是聂渊玄所有┅┅棺木、棺木┅┅那表示什么?
  「小美人,陪大爷喝喝茶,好不好?」几名江湖大汉涎着笑逼近她。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不要冲动地离开他啊!
  「小美人,爷儿在说话,你是没听见还是耳聋┅┅」伸手欲抓住她的柔荑,她挥开衣袖,连眼也不望他的,低咆:「滚!」大汉被她运气飞震撞上树干,黄叶一古脑儿地落下。
  「我的天、我的天啊┅┅」老头儿才一眨眼就见她闪到眼前,结巴道:「姑娘你有何事?」
  「里头是朝延命官聂沧溟的八弟聂渊玄?」童音一冲起来,老头儿的头皮就发麻。
  「里头就算是天皇老子也干你何事┅┅」还没说完,就见她伸手探来,欲掀车幔。
  老头儿该出手的,但因为惊惧过度而胆怯,黑脸小子「啐」地一声,连忙双掌击向她,连她的衣袖也没碰到,即「啪啪」两声,被打了两巴子。她钻进车内,眼里只有那具半掩的棺木,左边似有人也有淡酒味,她没有搭理,扑前看见棺木内确实躺着聂渊玄。眼前为凭的事实狠狠地挖裂她的心肺,让她痛得眼花了、再也瞧不清了。
  「怎么可能┅┅」她不成声。才短短一个月啊!他怎会┅┅怎会┅┅有劲风逼至,她直觉翻掌要挡,突然又收起掌势。她还在挡什么?他死了,死了,还有什么好挡的?十年来,她的心里一直有他,没有想过他会死,如今他死了,她还挡什么?
  原掌势已收,任由对方打下,心底又突起一个念头──没有报仇,她不甘心,立刻要挥化来势汹汹的劲风,但为时已晚,来人双掌一气呵成地将她打进棺木之中。
  「快!」
  「封棺!」
  「迟了咱们全完蛋啦!」
  有人迭声叫道,她要出掌打碎棺盖,又怕伤及他的身躯,短短一念之间,棺木已然阖上。棺木之外,众人满身大汗。
  「不┅┅不会有事吧?有没有呼吸的空间?」老头儿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点你就不必操心了。」始终躲在马车内的一名男子望着自己的双掌。没有料到会毫不费力地将她抓住,他一直以为这个计画破洞百出,她怎会不察呢?「明明方才她可以回掌挡我,为什么不挡?」他喃喃自问。
  老头儿抚着胸口,爬回前头的车位,咕哝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啦,你不能先走,就待在这里头,我怕┅┅我怕又出了意外┅┅」他要驾马车,却见茶棚内每个人都在瞪视着这里,有名读书人张大眼睛瞪着他,眼里充满恨意,他立刻傻笑:「嘿嘿,各位不必介意,她与咱们有仇,有仇报仇是理所当然,谁再看一眼,我就挖了他的眼珠!」
  语毕,他起鞭抽马,马车立刻在官道上奔驰起来,经过那名大汉时,老头儿哼了一声,将指尖铁珠弹到大汉的笑穴。
  「你真过分!」黑脸小子爬到前头来跟他一块坐。
  「什么过分,敢调戏良家妇女的都该死!啐,那是什么死人脸?这种脸也有人会调戏,连点妆也没有上。」
  「哎,她素颜也美啊,何必在脸上添什么胭脂水粉呢。如果她没有人要,我倒不介意娶个妻大姐!」
  「去!你等八辈子也等不到┅┅」一思及她躺在棺木里,就浑身发毛。「我的天啊,我真的做了,我的天啊,她一定会报仇的,我的天啊、我的天啊┅┅」马车愈驶愈远,总在官道的转弯处消失。
  茶棚内人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一个细微的声音冒出来:「咱们要不要去找捕快?」
  「要找!」读书人悲愤交加地泣道:「而且还会有画像,我将那老头儿记下了,他竟然敢害死咱们书院里的八师傅!咱们学生绝不会放过他的!」
  ※※※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像中蛊般,彷佛有人不停地在她耳畔低吟。会是谁?这世上懂得她的心思。
  「该起来啦,练央。」她微微呻吟,张开无神的黑眸。
  「作恶梦了吗?怎么流泪了呢?」温热的大掌如春风拂过她的脸颊,她定晴一瞧,张大圆眸。「你没死!?」童音又惊又喜。
  「我怎会死呢?」他温笑。
  「难道是梦┅┅」话才说完就发觉自己躺在他的大腿上,身上盖着薄被,丝绸的布幔遮去床外的光景。她翻身起来,顿觉自己体内失了气,全身发软。
  「你┅┅你没事吧?」他及时抱住她软下的身子。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不顾自己突然失去功夫,急迫地扫过他的面具、他似无恙的身体。「我明明记得你躺在棺木之中┅┅」
  「躺在棺木之中不见得一定要是死人。」聂渊玄温柔接住她猛掉的眼泪。「元巧这小鬼说得倒也没错,女人的泪像珍珠,珍贵得紧。」
  她才不管聂元巧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到他安好,宁愿舍去一切啊!她的眼泪愈掉愈凶,顾不得之前有什么嫌隙,颤抖地紧紧抱住他,感受到他还活着的事实。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哽咽道。
  聂渊玄的双臂悄悄轻触她的背,不敢紧抱她。脸庞微微躁热,忍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练央,你┅┅你抱得我喘不过气来了。」抱得他心跳如鼓,差点失了心魂。方才看着她的睡容,已是有些把持不住,现在她身上桃香扑鼻,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瞒着他下了什么药,竟然对她如此敏感。
  她闻言,这才松开些彼此的距离,擦掉眼泪。「你不必怕,有我在,我会救你出去的。」
  「你都暂时被废了功夫,要如何救我?」他柔声说道。
  原本撩开床幔的动作停下,她惊讶地回头,道:「暂时被废?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方才暗自运气,确实觉得被人封了好几道大穴,有多严重她暂无法顾及,全心只悬挂他还活着的事实。
  他轻咳一声,垂首低语:「我听他们送你来时,提到暂时废掉你的功夫,以免你带着我脱逃。」
  「他们?」她忆起那个背上生瘤的老头儿以及黑脸少年,当时马车内似乎还有一个人┅┅那人的招式好生眼熟┅┅「是六哥惹来的。」他打断她的回忆,仍然垂着脸说道:「这里的庄王长年积疾,大哥没有治愈他,反而病情加重,他找不着大哥复仇,便掳我来。」
  她闻言微恼聂六拖累了他,心里也迅速盘算,打量房内的摆设。她爬下床,有东西打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低头一望,瞧见铁练垂地,一头系在她的脚踝,一头┅┅系在他的手腕上。
  她愕然,立刻抓起沉重的铁练。练条极粗,她一时忘了自己尽失功力,运气要击碎线条。
  「练央,不要!」他大叫,扑上来。
  她痛得掉出泪来,他急忙握住她虎口隐隐作痛的小手,不停地揉搓。
  「很痛吗?不痛了、不痛了,不会痛了。」
  她痛到额上冒汗,苦笑道:「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打人会痛、打铁更痛。」
  「肉打铁,当然会痛。」溢于言表的心痛,她听见了,略微惊诧地注视他也冒汗的半脸。彷佛发现她的注视,他撇开脸,说道:「是我拖累你了。」
  「什么话,你能活着,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蒙天垂怜,让她发现他被人掳了,她是失了功夫没有错,但有她在他身边,她才能心安。她看了一眼练子的长度,又要去侦探四周,聂渊玄及时抓住她的手。
  「练央┅┅」
  她笑着安抚他。「你别怕,我只是瞧瞧有没有隙处可以逃。」
  「逃不了了,」他不自然地将视线移开。「有我在,你是逃不了了。」
  他语气中的怪异让她心生警惕,揣测他话中意,大惊地板过他的脸。「你中毒了?」
  「没┅┅没有,不过也差不多了。练央,他们抓住我时,我不慎撞上头,失去了眼力,再也瞧不见任何东西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天外闪电打中她的身躯。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怎么可能┅┅」她试探地在他眼前伸出手晃着。
  他露出温柔又苦涩的笑,视线穿越她往不知名的地方凝集焦距。「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了,你还会照顾我吗?就像是以前一样┅┅」
  ※※※
  就像是以前一样┅┅他失了眼力,只能仗她照顾,虽然最后不知他为何突然又能瞧见,但那一段日子她想来就怕。她不是怕他当年暴躁的脾气,而是对他眼不能视物所感觉到的恐惧感同身受,但只要一想到瞧见他尸首时的心神俱制,她宁愿他活下来,不管失去视力甚至于残废。
  「几更天了?」他柔声问道,距她醒来已过了好几个时辰,这其间除去她四处走动观察地形之外,尚有人来送饭。饭送到门外,差点被她给踢了,若不是顾及他会挨饿,她宁饿死也不吃。
  「二更天了。」她盘腿运功了半晌,只觉气滞难通,再坐下去浑身必会不舒服。
  「这么晚了啊。」
  是晚了,她恍悟。「我差点忘了你不能熬夜的,」她连忙要扶他躺下。「你睡吧,有我守在这里,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的。」
  「你呢?你要睡哪儿?」
  「我在地上打地铺就好了。」他们之间的铁练打也打不开,也没有当日她系在他身上的绳索来得长,只能就近睡了。
  他及时抓住她要下床的手臂,没抓好反而不小心碰到她的两团温香软玉,他像被烫伤似地连忙收回,叫道:「怎么行?快冬天了,你睡地上会着凉的,不如我┅┅」
  她微红了脸,童音软软斥道:「要你着凉了那才麻烦呢。」
  「那┅┅那┅┅」喉口像梗了石块,迟迟说不出口来,直到感觉她抱着另一条棉被要下去,他才摒除所有的礼教思想,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互相取暖。」语毕,半面的脸红光满面起来。
  「嗄?」
  「我是说,我是指,以前不都这样的吗?小时候我老抱着你睡,你还记得吗?我抱着你睡,会给我心安的感觉。我失去眼力之外,其实我很不安心┅┅我怕万一你也走了┅┅」他的喉口干涩,吐话困难。
  「我陪着你,不会走。」
  「我知道┅┅」他结结巴巴的,连手指也通红起来。「我也怕万一有人擅闯进来。你离我远些,我想保护你也不成,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保护她?他还需要保护呢。但,说不感动是骗人的。「练央?」
  「哦┅┅」瞧他紧张兮兮的,她的唇畔浮笑。
  「你等等。」她下床将屏风移到厅央,掩去门外有人偷窥的可能。
  随即她上了床,打量床柱四周,估量床的大小,小声说道:「我睡外侧,若有人闯进,也不会先伤到你。」
  她设想得多周到,如果他够男子汉就该拒绝这样的提议,但他忍住,依言躺下,见她为他拉过棉被后,松下长发,跟着躺上床。不知是不是她有意,两人之间有条棉被挡着。是啊,她还是个闺女,将来是要清白出嫁的。
  她双眸阖上,几撮长发垂面。桃花脸、丹凤眼,这种美貌曾一度让他自惭,而后他习惯了,再也不分人间美丑。
  他伸出手停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不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完成心中的想望,而是怕唐突佳人,今天未有名分与她共睡一床已是自己的极限了。开始恼自己何必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道德规范由心而生,进而锁身,无法再逾雷池一步。忽地,眼角瞥见绣花的屏风后头似乎有人。
  他心里一惊,直接扯掉两人中间的棉被,抱紧她软软的身子。
  她吓了一跳,忙张开眼睛。「怎么啦?」
  「好像┅┅好像外头有人┅┅」
  「有人?」她要起身察看,却遭他紧紧搂住不放。「渊玄,你要放开我,我才能去瞧啊!」
  「别、别去瞧了,必定是我多心,你┅┅你陪着我就够了。」他找了个借口,见到屏风后头的人又离开了。幸而有「他」提醒呀,再多的道德也不敌一个她。
  「哦。」她应道,被缚在他的双臂之间,不再挣扎。「你别怕,有我在。」她哄他。
  「是啊,有你在,不管是在何时,你都不会离开我了。」他似有深意地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半夜我老爱抱着你睡,是因为我怕聂九闯进来。」
  「我以为你是为了欺我。」
  「我欺你?不如说你懂得报复,半夜里老爱压在我身上,压得我死去活来,叫苦连天又得强撑着少爷的面子。」他苦恼的说法差点让她笑出声,因而忽略了他满头大汗。她枕在他怀里,鼻间净是熟悉的气味,说不放松是假,只是心里隐约觉得四周透露着古怪。
  再相见,一时惊喜他的复活,很多小事没有特别去注意,但如今夜深人静,沉下心后,才愈觉愈不对劲。
  她以为他不愿再见到她,以为就算有一天再见面,他也是不愿理会她的自多作情,但现在┅┅他应该明白从他拉她上床的那刻起,不管有没有逾矩的行为,都算毁了她清白。
  「我怕┅┅」他将她搂得喘不过气来,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在怕什么。
  她恍悟。是啊,他怕到已经无暇顾及什么男女之别了,他失明了,会怕是理所当然的。「我在,你不用怕。」你会在多久?几乎要冲口问她了。他错过两次人生中最宝贵的选择,上天还会垂怜他,给他第三次机会吗?
  练央等了半晌,没听见他再回答,仰脸望他,他双眼已阖,似是沉沉睡去。十几年前也曾有这么一幕,那时她好奇万分,忍不住割开他脸上的绷带,一睹他的丑颜。她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面具。
  现在她已经懂得敛起旺盛好奇心,再世不会随便碰触他人隐私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喃喃道:「你兄长当年买我,原因是为挡你厄运。真的挡了吗?买下我真的有用吗?你凭着自己力争上游,走上讲书师傅之路,受到众多学生崇仰,我可没有出半分力呢。」有三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却独爱他,而他始终像个呆头鹅一样,迳自以为爱他不如爱聂九┅┅如果不爱她,而想将她塞给聂九,她没话说,但前些时日的相处,她瞧得出他对她似有情意。
  「会把喜欢的人往外推,那是最愚蠢的作法,你是个讲书师傅,连这也不懂,不该为人师表。」她抱怨。
  面具下的脸庞微微在流着汗。她皱起眉,喃道:「太热了吗?」以袖尾擦他的热汗,想要退开让他凉快点,他却抱得死紧。
  「哼。」她轻哼一声,发泄地在他的手臂咬上一口,随即阖目养神。
  她终究没有掀了他的面具啊┅┅聂渊玄失望地张开眸子,凝视她的睡容。
  ※※※
  夜空繁星点点,庄园内寻了好久,才寻到这个小黑脸。
  「你在做什么?」
  「我在写家书啊。」黑脸小子头也不抬的。
  「想当细作去告密?」抱着琴的青年忽地扑上想撕纸。
  黑脸小子反应也快,立刻捧着书信跳上亭栏,啐道:「嘿!我是这种人吗?好歹掳人我也有一份,告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告密,自然不会有人责怪。」他恨恨说道。
  「哟哟!我是不是漏听了什么?你言下之意就是有人会疼我疼到可以不必论罪的地步?」
  「大伙心知肚明就够了。」抱琴青年突地又窜上亭栏,想要抢下书信,黑脸少年立刻翻身跳出亭外。
  「真的不是我错觉了,为什么对我有敌意?好歹咱们也算是┅┅」
  「我是瞧不起你。」抱琴青年从鼻孔发出不屑斥声。「仗着有人宠你,不求进步,只知在外玩耍,打从我知道你这号人物开始,我就厌恶你。」青年少有情绪的表达,今天难得一见。
  黑脸小子眨了眨圆滚滚的大眼,不知该说什么,只道自己真冤,专让男人讨厌。目光移到青年抱着的琴,遂改口问道:「你从哪儿讨来的琴?这琴上等,咱们需要用到它吗?」
  青年对于他鉴赏的能力略吃一惊,随即想到他在某人身边跟随了这么久,锦衣玉食的,没有劳动过;相对的,对于美之物也有了分辨的能力。
  「这琴定必须的,是他的命令,你不必多管。」青年不想再搭理这滑头滑脑的小鬼,只撂下一句:「你的信若让咱们计画中途夭折了,莫怪我无情!」语毕,抱着琴离去。黑脸小子扁了扁嘴,咕咕哝哝地走回亭内。
  「我就知道我不讨男人喜欢,还是姑娘家会疼惜我,年纪大一点的更好。哎,我的初恋女子就这样拱手送人了,真是痛心啊,我的心已经痛了四次,再痛下去就真要得心绞痛了!」他咬着笔杆,边沉吟边下笔,写下一些琐碎的事情,顺便告知最近发生之事。
  什么事都提,就是不提自己,这是他的绝招之一。花了大半夜才写好的信,在收起来之前,他先掬几滴附近的露水,小心翼翼地让它滴在书信上头。只见刚下笔的墨汁渐渐晕开了点,状似模糊,但对于读整封书信来说是无碍的。等到吹干纸之后,他东瞧西瞧,满意了。
  「瞧起来还真像是淌了几滴不要钱的眼泪,看看会不会有人被骗,哼。」他坏心地喃道。
  信也写好了,天空逐现白光,他也不困,就坐在亭栏上望着天色。
  「我打赌聂渊玄一定不敢侵犯君练央。」他自言自语,颇得其乐,瞧见花园里有双蝶在翩翩飞舞,不由得面露短暂的困惑。究竟什么叫男女之爱?爱一个人┅┅能爱到多深?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您的回复代表了您的形象。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