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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探花郎》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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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5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第一章

 

  聂沧溟大喜,脸色和悦地扶起向他拜大礼的少年,心里正盘算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将他留在身边,不致让他年纪小小便学会与人贪赃枉法,反成朝廷祸害。
  不如认这孩子当义弟,也有个名目……
  少年抬起脸,忽地冲他一笑。
  彷佛青天突来霹雳神雷,活生生地击中他的百般心思。
  “聂都督。”少年不知他的错愕,略嫌天真地笑道:“传闻都督英雄少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已官拜五府左军左都督兼封爵赐府!在下今年一十八,小上都督几岁,如不嫌弃,日后唤你一声兄长可好?”
  聂沧溟虽保持笑容,却不由自主地以衣袖拭眼。
  “天热,汗也多。”少年误以为他在拭汗,往他跨前一步。秀气的黑眸缓缓眨了两次眼,忽然身子一软,栽向他的怀里。
  聂沧溟直觉抱住少年,正要脱口问他有无大碍,是否热昏了头?忽然惊觉怀里是软绵绵的身躯,像是一压便碎……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见到一旁的太监向他这里望来,目光似有暧昧,他立刻松了手。少年没防着他会突然抽手,就要往地上栽去;他不忍,又及时出手抓住少年细瘦的手臂,稳住他的身子。
  “多谢都督。”少年虚弱地说道,唇畔仍挤出一抹感激的笑。“您想,如果我昏了过去,是不是就不必赴琼林宴了?”
  雪白的脸蛋上都是细汗,连唇也是白的,彷佛随时会昏厥过去似。在旁人眼里,这孩子是不中用的文弱书生;在他眼里,却觉这孩子有些阴险。
  “即使是昏了,也有人会抬你赴琼林宴。”聂沧溟戳破他的奢望,见到少年天真的笑颜不变,心里起了一阵怀疑。
  这笑容真眼熟……眼熟到好象他时时看见这样的笑。他自认识人不忘,尤其是出色之人,他更是记忆深刻,但他对这孩子的脸一点印象也没,只觉笑颜似曾相识。
  “你……真是一甲探花?”他询问。
  “正是。”少年早料他的不信,不厌其烦地自吹道:“小弟蒙圣上慧眼,钦点为一甲探花,进翰林院编修,将来搞不好内阁人选也有我一分。”
  聂沧溟失笑。“你倒也自大得很。”
  “我自大,是因为我聪明。都督若肯收留我,将来必有你的好处。”
  “收留?”
  “是啊,我上殿试之前,便听人说道,朝廷给俸极少,家居京师外的进士必得住在京里客栈,每月的房钱不少,吃喝得勒紧裤腰,都督为此将自家府邸挪出作为租舍,专供进士居住,房钱十分便宜,所以望请都督留给小弟一间。”语毕,又同他拜了大礼。
  聂沧溟定定注视他半晌,才缓说道:“你对我很了解。”
  “应该说,我对都督真是十分崇拜,所以对于都督的传闻,都非常注意。”少年又笑了。
  这种笑,真令人讨厌!他究竟曾在哪儿见过这样老实里透着虚伪的笑?他家里兄弟甚多,个个性子不同,但从来没有像这孩子一般谄媚的笑容。
  “你的恩师何在?照理说,你该投你恩师门下。”
  “小弟的恩师在你身后.,瞧见了没?他正忙着向状元公恭贺,我能找到住处,他高兴都来不及,都督大可放心。”
  “吴大人?”循眼望去,正是当今主考官。原以为今日吃惊过了头,不会再有令人惊奇之事,但这少年引来一波又一波的惊喜与扼腕。“你……就是谭璇玉?”
  “小弟正是谭璇玉,字碔砆,认识我之人都喊我一声碔砆。都督大哥,以后也请你叫我碔砆吧。”少年笑道。
  果然是他!先前吴大人曾提及,谭璇玉才学过人,若是无误,必中今科状元!虽不知为何改中探花,但……可恼啊!
  这样的才子怎会是……是女儿身呢?
  宁愿是自己错看了,偏偏他识人一向清明,站在眼前的小孩明明就是个小姑娘,为何吴大人瞧不出?
  一个小姑娘又怎会中了一甲探花?若真是聪明过人,就不会自找死路地来考试!须知,要经殿试之前得经过多少大小考试,她得费尽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就算中了探花又如何?她真以为皇朝之上由得她胡来?
  一朝若是被发现她的女儿身,戏弄君臣、欺君罔上都是死罪,这小孩是傻了不成?
  “就这么说走了,都督大哥,就烦你为小弟挪出一间房来。”
  “胡闹!”
  “我怎生胡闹?”少年无辜地问。
  “你……”到口的话收了回去。心想,现下揭露她,无疑是死罪;不揭露,让她留住客栈,人多又嘴杂,一不小心被人发现她的性别,只会笑圣上无眼,亲钦她为朝臣。但,若留她在自家府邸,将来又必会惹祸上身……
  “琼林宴在即,不便与都督多谈。”少年露齿一笑,得寸进尺地拱手拜礼。“待会儿,小弟会请公公托人到客栈拿我包袱,转送聂府。将来就请都督大哥多多指教了!”
  聂沧溟微抿着唇,眼睁睁目送她随同其他进士离去。
  “这小鬼真狡滑到了令人生厌……”他喃道,心知不得不收留她。惹祸上身总比让皇上丢脸好。从入朝到今日,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有苦难言”了!
  “爵爷也有生厌的时候?”有朝臣走到他身边,好奇问道。
  聂沧溟转过身,习惯性露出微笑。“章大人是错听了。下官是说,今年科举,真是少年出英雄。”
  “原来如此。我就说,爵爷脾气好得很,谁能惹怒你呢?”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一甲状元谈显亚与爵爷同年,即日入翰林,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吴大人似乎有意将千金许给他。”
  “我以为吴大人中意的是一甲探花。”
  “你是说,谭璇玉?”章大人恍悟。“方才见你与他交谈,你觉得此人如何?”
  “他相貌堂堂,不及弱冠,将来必是朝廷栋梁。”他含蓄说道。
  章大人轻笑一声。“他相貌确实不错,却无得体应对。方才在殿试上跪拜圣颜,他吓得半晕过去,对谈句不成句,圣心不悦,偏他文章写得极好,他若不改一改小老鼠的性子,将来怎为咱们‘做事’呢?他的胆子要大些,现下吴大人的准女婿就不是谈显亚了。”顿了顿,眼神敛聚狡猾。“对了,聂爵爷,圣上对道士极有好感,我家乡有一道士神通得紧,过些日子我要引荐他来京师,爵爷可愿一块上奏担保?将来有此人当中间线,好处是享受不尽的。”
  衣袖下的手臂青筋微微抽动!他的双手敛收身后,年轻的脸庞绽出光采,点头喜笑道:
  “大人说什么,下官就做什么。只要大人肯提拔,区区上奏又有何难?”
  章大人抬脸看他,本想赞他够识时务,但一见他的笑容,忽然脱口而出:“你们真像。”
  “像?”即使惊讶,他也不曾隐去脸上微笑。“像谁?”
  “像一甲探花啊,你们的笑容真像。”
  他微微怔了下。
  “我跟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面貌清秀细致,是宜男宜女相;他不然,二十有三,却有一副成熟稳重的相貌。
  章大人愈看愈有趣,失笑道:“你们确实长得不像,但一笑起来,那笑容是十足的像,难怪我首次见他,总有眼熟之感,原来是像你啊!哈……你家里兄弟众多,他可不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他说笑道,聂沧溟也陪笑着。
  原来这样眼熟的笑,是在自己身上瞧过,难怪令人讨厌。
  打着老实诚恳的面貌,骨子里却诡计多端,这种人最要防,偏偏让她住在他的屋檐下,将来苦的怕是他了。
  只是纳闷,她为何存心找上他?
  “就这样说定了,事成之后,必有你的好处。”语毕,章大人满意地离去。
  聂沧溟微瞇起眼目送,喃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朝中上下贪官如蚁,数也数不清。原听吴大人提及谭璇玉确实是个人才,为此也不等她来求住,他早已先挪下聂府空房,盼能先收买她,哪知她是个祸水,随时会泼上他一身。
  唉!到头来,美梦成空。这样的朝廷,凭他一人之力,还能挽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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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沧溟,年二十三,家有兄弟十二人,性子诡诈多端,擅借刀杀人,须防。”
  沉吟看着白纸墨字,忆起白日初会时他的反应,提笔又记下:
  此人以国家为主,国与友,必择前者,纵有深交,也须防他一朝为国卖友。
  谭碔砆吹干纸上墨汁,自嘲笑道:“这样的靠山真不保险,随时随地被他害死,也来不及怨言。”
  晕黄烛光下,她的长发垂放在身后,虽未穿耳洞,但细嫩白肤,略嫌慵懒的神态已流露几分女儿娇气。
  幸而近年皇朝荒淫无道,贵族百姓有样学样,个个放浪形骸,以情为名、性欲为实;在坊间台面下赌注,赌谁家男孩生得最美,因而一时之间,只闻贵族一夜尝百女。她初听之时,只觉作呕万分,却不料这样的风气助了她一把,无人疑她偏女相,只当现今这样弱质的男孩愈来愈多。
  她卷起纸,收到书柜之上,掩嘴打了个呵欠,肚皮忽然作响起来。
  “惨了。”她叫苦。
  聂府房租便宜,但进士共享一仆佣,一入夜,什么事都得靠自己来。
  不知厨房还有没有剩食?她想了一会儿,将长发绑起,懒得换上束胸长布。她才十八岁,发育较慢,只要没有大风,应是瞧不出她胸部凸出。明知自己有惰性,迟早有一天会害了自己,但这是天性,难以更改。
  “忙了一天累极了,偏偏在这时候叫饿,这个肚皮真不争气。”她喃道。推开房门,凉风袭来,她缩了缩肩。
  来时她只认自己的房间,领路仆佣并未带他们认聂府其他院房。半合着眼,沉吟了下。
  “厨房在哪儿,我也不清楚,不如就走个一百步好了。”
  她微笑,踏出一步再一步。圆月当空,趁着月色出庭院,往东边走去。
  “一二三四五,五步已成空;六七八九十,十步仍无食!唉,可别步步白走了。”
  她走走停停,无心赏月,只低头数着步伐:
  “九十七步啦,哎呀,连个人影也没遇上,这下可好,真要饿肚子了!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正好踩进拱门内停下,多一步也不肯再走了。
  忽地——
  “谁?”稚气声音暴喝。
  她抬起眼,见到银光一闪,直往她逼来,同时眼角瞥到熟悉人影。她动也不动,任人抱她离开原地。
  “爷,小心他是梁上小贼!”银钩嵌进石砌拱门内,聂沧溟身后的小堇大声急叫道。
  “你连人也不看,就能确定他是贼?”聂沧溟回头瞪了小堇一眼,不悦道。再低头望向怀里少年,错愕了一下。“是你?”
  “好巧,大哥。”她无辜笑道。
  “你怎会在这儿?”
  “小弟饿了,特地出来觅食。大哥,你先放下我,莫要教小女娃儿看傻了眼。”
  聂沧溟这才注意他只手楼住她的腰,她的前身倚在他的怀里,极为柔软——
  他连忙松了手,她直接跌坐在地。
  “哎呀,好痛,大哥你要放开,也得小心点啊!”她哀叫道。
  他瞪着她。月光下,她的长发上束,但仍然有些湿意;身上香气传来不断,必是刚沐浴过,难怪……难怪她没有束胸。
  他尴尬地掉离视线,指尖微微发热,不敢趁着月光瞧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
  “爷……我懂了!他喊你大哥,原来是爷的兄弟!”小堇忽叫,短短的肥腿跑上前。
  “她不是我兄弟。”他斥道:“你忘了今日有进士要搬进来?”
  小堇果然还太小,白日还耳提命面。到晚上她就忘了,人多复杂的关系她记不住,只知陌生人等于敌人的说法。
  “爷……”
  “喊爹。”聂沧溟纠正。转向谭碔砆,抱拳道:“谭大人莫要见怪我家女儿无礼。”
  “什么大人!聂大哥,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了,你叫我一声碔砆小弟便是,别再用官场那一套。”她的目光落在小堇身上,黑眸缓缓眨了两次后,向她招手。“来来,小妹子,我懒得起来,你过来一下。”
  小堇迟疑地看聂沧溟一眼,走到谭碔砆面前。“谭……谭……”
  “叫我碔砆哥哥就好了。”谭碔砆从怀里掏出一双手套。“你是大哥的女儿,理当我该送见面礼的,偏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身带的只有一双手套,你就收下吧。”
  正要拉起小堇的胖手,小堇立刻退后一步,脸红道:
  “爷……爹说过,无功不受禄,小堇不能白白拿公子的东西。”
  “哦?那正好,我饿得慌,小妹子,我是最怕饿了,你要能拯救我不饿死,这就是大恩了。”
  “这……”身为爷的护卫,该随身不离爷,怎能帮这个公子哥哥进厨房呢?见到聂沧溟向她微微点头,又见这双手套绣着缤纷的花朵,她吶吶说:“我……去去就来,马上就回来,爹,你千万别乱走。”
  她红着脸收下手套,展现飞毛腿的功力消失在拱门之后。
  “跑得比我还快呢。”谭碔砆惊奇叫道。
  “你半夜不在房里休息,为何走到这里?”
  “因为我饿了啊。”
  “你刚自琼林宴回来……”
  “你当官宴能吃下多少?何况,我一天得吃六餐以上。幸好找到大哥,不然明日一早,府里会多了具躺尸。”她仰起脸,注意到聂沧溟的视线始终落在它处。“大哥,你有女儿了?我瞧她不像你。”
  “她自幼跟随我,咱们情同父女。”他淡淡说道。
  “小弟听说大哥家中兄弟众多,每一人都有贴身护卫,大哥的贴身护卫该不是小堇妹子吧?”她试探问道。那小娃儿看起来不过八岁左右,怎么看都不像是身怀绝技的护卫。
  他的目光终于掉回,定定注视她。
  “你私下调查我?”有心人要调查,他是不介意,唯独她,总觉赤裸裸地曝光在她面前。
  “不算调查。聂家在京师一带是茶余饭后的话题,先莫说大哥在朝为官,聂三年纪轻轻接手全国书肆,已有小成;老五‘传说’在邻国经营书肆;老六学医等等。大哥,这些闲话我只要在客栈里一坐,到处都是。”她东张西望,瞧见有凉亭,估了估距离,向他伸出手来。
  他瞪着她细白的手掌好一会儿,才恍悟她的用意。
  他迟疑了一下,握住她滑酥的小手,拉她起身。她的行为真不像是个姑娘家,若不是他极为信任自己的双眼,早就误认她为男子了。
  她走进亭中,迟缓又东摇西晃的。
  “你……喝了酒?”不敢走近她,因为充斥鼻间的皆是她的香气。
  “在宴上是喝了点。”她坦白道,倒在石椅上。“幸好我只是小小探花,不然早让人抬回来了。”见他保持笑容,目光却露嫌恶,她笑道:“小弟不是醉酒,只是挨不得饿,一饿就头昏眼花了。”
  她的身子似无骨倾趴在桌上,不像读书人坐得端正。
  聂沧溟不赞同地蹙起眉。忆起先前她面对小堇的银钩,闪也不闪,问她道:“你不曾习武,方才你不躲开,若是误伤,你不怕吗?”
  “大哥在场,凭一个小小娃儿,怎能伤得到我,是不是?”她的语气真诚,却骗不了他。
  这样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了。白日在奉天殿外,因为太过震惊她的性别,一时不察着了她的道,但章大人无心的话让他细细打量起她来。
  她无时无刻不在笑。笑似真诚,在他眼里却显虚伪过头,果然像极自己一向对旁人的态度。
  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笑叹口气。“好吧,我瞧大哥也是聪明人,小弟就从实招来吧,原本想给你图个好印象的。我不是不怕,而是懒得动,方才从琼林宴回来,我沐浴更衣后便饿得慌,人又贪懒,也不愿半夜差仆进厨,我就告诉自己,若能在百步之内找到厨房,我就找些饭菜吃;若是不能,就打道回府,大不了明儿个不上翰林院便是。”
  他奇怪问道:“为何明日不上?”
  “因为小弟起不来。我说过我是挨不得饿的,白日若是饿一顿,我就没法思考,容易胡言乱语;晚上饿一顿,隔日恁是敲锣打鼓也惊不醒我来。”
  “你千辛万苦考中功名,却又漫不经心。你要知道在朝为官,哪由得你胡来,说不进翰林院就不进!”他微斥道。依她这样任性想法,不必等她被人发现她的性别,在那之前就先给她的惰性害死了。
  她微笑,打开扇子纳来凉风。说道:“什么叫千辛万苦,我可没尝过!这功名,易考,八股文不过尔尔,考上了也不稀罕。”
  聂沧溟微瞇起眼,瞧不惯她自大的言语,却也不再出言反驳。她与他何干?何须他来多嘴?
  过了一会儿,小堇快步跑回来,端着一笼热包子。
  “哎呀,好香,真是麻烦小妹子了。”谭碔砆忙不迭地接过,撕开包子小口吞食。她的吃法十足秀气,一点也不像饿坏的模样。
  “府里的厨子做的菜很好吃、很好吃。”小堇与有荣焉说道,随即规矩走到聂沧溟的身后。“爹,咱们是不是要回都督府了?”
  是该回去了,小堇还小,禁不起一夜折腾。他再看谭碔砆一眼,忽出一句:
  “你的相貌不像短命之人。”他暗示道。
  “大哥说得好。小弟从出生起,就没吃过苦。算命的也说,我将来有命有运、有财有势,几百年来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命的人,我从乡试一路上来,果真从未重考过,中探花后又遇上一个好大哥,有个栖身之所,就连大哥家中厨子也是手艺一流,先别谈以后,现在我的命就好到不能再好了。”她笑道,一个包子只吃了几口,就搁下了。
  这丫头真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沉住气,看在她年纪轻轻又有几分才学,他好心暗喻道:
  “伴君如伴虎,在朝为官,须步步为营,若是惹得圣心大怒,就算皇亲国戚,项上人头也要不保。你若无此心长久为国尽忠,就趁早放手回乡……娶妻生子吧。”一个女人能当多久的官?十年?二十年?即使终身不嫁,她又能掩饰多久?分明是自寻死路。
  “这是大哥过来人的心里话?”她一脸感动莫名。“原来大哥真当我是兄弟,才会将心底积压已久的抱怨说出口。你放心,这些话我左耳进、右耳出,不会到处传话,毁你长久建立的好名声。”
  她嘻皮笑脸,见了就生厌。
  “谁当你是兄弟?”他的笑容没了,咬牙薄怒道:“别要大哥长、大哥短,我家兄弟够多,不必再多添一个。”
  “大哥是嫌弃我?”她震惊道。
  “我岂止嫌弃你,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能中探花,已表你学识过人,普下的读书人皆逊你一筹,你该满意了,快快辞官吧——”
  “爷!”小堇叫道,生平第一次见到爷动怒,也第一次见到……男人的眼泪。
  “呜……我……我真难过……原来不止恩师嫌弃我,连大哥也嫌……”谭碔砆悲从中来,哽咽道:“我常听人道,京师为官,免不了贪赃枉法;当官,不是为了国家,是为了养自己……只有一个官是与众不同的,便是左军都督府里的聂爵爷,不收脏钱,只图为国尽忠,连朝廷也无力给咱们这些进士住的地方,只有聂爵爷捐出自家府邸,我仰慕啊……呜,哪怕只能跟心目中的英雄扯上一层薄薄的关系……我也愿意啊……呜……”
  “爷……”小堇扯了下他的衣角。
  明知她是在作假,仍然看呆了。
  “呜……我好可怜……咳……咳……”被方才的馅肉呛到了。
  小堇连忙跑到她背后拍着,目光不赞同也瞪着自己奉若神明的爷。
  “爷,公子其实真的很可怜……”
  可怜?他以为他够奸,不料有人比他更奸险!连小堇这个忠心的孩子也被骗了过去,不用想将来她在朝中会如何作威作福。
  聂沧溟微咬着牙根,露出怒笑。
  “谭大人,你不辞官,我不阻拦;你要住下,我也不会拒你于门外便是,你可以收起你的眼泪了。”女人的眼泪,真廉价。
  “大哥,当真吗?”她泪眼汪汪地问道。
  他拂袖。“随你吧。”她要自找死路,也怨不得他了。“小堇,回府了。”
  “大哥是该回都督府了。”她的眼泪收放自如,泪挂两颊,黑眸却不再掉泪。她破涕笑道:“早点回去,好撇开关系。”
  他停步,转身望她。“撇开关系?”
  “大哥收拾包袱,是为回都督府,这对你对我们都好。其实每月房租对你只是九牛一毛,如果免费供给咱们租用,有多少进士会感激你,将来在朝中若立为内阁学士或者封赐侍郎、尚书,念你恩德的必有回报,这算是长远投资;但你不要,你一定得要咱们付租,三餐附赠,点心要钱,仆佣是有,却只有一人守着那作为租舍的房院,比照一般客栈要好上一点而已。大哥,你是存心避祸。”
  他瞇起眼。“避什么祸?”
  “谣言之祸。省得人说你养这些同僚是为自己。”
  他冲动地跨前一步,小堇以为他要打人,连忙拉住他,吓叫道:“爷!”
  “你……”
  “大哥?”她笑着。
  真巴不得用力摇晃她的肩,问她为何要是女儿身?是男的,多好!能猜中他心意的,只有她。
  他家中有弟,但各有志向,他们对他为国为民的选择不表赞同、也不表反对,更别说是了解他在朝中的心思,如果她是男的多好,定要当下立收她为义弟,与他共同尽忠!
  偏她是女的,一个女人能有什么作为?
  “爷,爷,别气别气!”小堇急叫道。瞧见聂沧溟青筋毕露,心里吓了一跳。她自跟随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和颜悦色以外的表情,即使有人挑衅,即使有人中伤,爷也不曾暴怒过,但今晚连连动怒,对象都是同一人。
  “大哥,好走。小弟懒,所以不送了。”她露齿笑道。
  聂沧溟瞪着她半晌,才咬牙道:“小堇,走吧。”
  又看她一眼,几乎要搥胸顿足;每看她一眼,就觉心痛不已,这样良好的俊才……竟是女的!
  谭碔砆目送他们离去,有一搧没一搧的,喃喃道:
  “思考……真累。”
  她一向不太愿意动脑,与他交锋,不但得观色,还得揣其意,不停地转动她快生锈的小脑袋。
  “奇怪,为何他不喜欢我呢?他是个习才之人,应当礼遇我才是,怎么反而对我处处恼怒?”沉思了会,直到凉风袭来,她打了哆嗦,连忙将烦恼拋诸脑后。
  他的心不好猜,但无妨,只要能当靠山就好。她又撕了一个包子,舍皮只吃馅肉,咕哝道:“真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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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二章

 

  “送到这里就好,反正小舟在前,我是去定狐狸岛了。”聂五笑道,俊秀的脸庞透出一丝诡异。
  聂沧溟淡淡一笑。“此次一别,不知何年再聚,多送你一程也无妨。”
  聂五瞧他一眼,哈哈大笑。
  “大哥,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送我,究竟是为我,还是为其他人?你怕我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就近据山为寇,与朝廷相抗?真是这样,这又有什么不好?反正上有昏君、下有贪臣,吃苦的是百姓,你猜,我的出现,能救多少百姓?”他年纪轻轻,已有唯我独尊的心思。
  小舟靠岸,聂五毫不迟疑地跃上去。
  他回首,戴上狐狸面具,说道:“大哥,狐狸岛是我的,我可以让它成为天堂,也可以拿它当人间地狱,更能将它视作成为大明皇帝的跳板。”见聂沧溟面容一整,他笑得更邪。“你以为我真要当皇帝?那样的皇帝,我才不受。大哥,自幼人都赞我聪明过人,为什么,因为我锋芒形于外;而你就不同了,你的反相就是你的面具,一辈子也不肯拿下。你心里在想什么,永远没有人了解……”
  既然无人了解他,那么他就将一生奉献给朝廷吧!当时他如此答道。
  “聂兄,你在想什么?”左军右都督段元泽走进都督府里。
  聂沧溟回过神,微笑道:“我在想,方才其他地方参与京督的军队名单已呈上来,你何时会交出京师军队名单?”
  哎呀,来得不巧。段元泽堆起笑。“那事稍后再谈,现下有一个大问题——”
  “哦?”他随口应道,收敛心神。已许久未曾与五弟联络过,为何刚才会忆起他临走前的那段话?
  “这个问题,是从翰林院出来的。”
  聂沧溟一僵,原要站起的身子硬生生地停下。他迟疑了下,满面笑容试探道:
  “翰林院出了问题?”
  “是啊。翰林院的今科状元谈显亚,你可见过?”
  “前几日在奉天殿外,远远看过一面。”他略急答道,接着问:“然后呢?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段元泽见他急促,失笑道:“沧溟兄,难得见你这么紧张,难道你对吴大人千金有好感?”瞧见聂沧溟面色疑惑,他解释道:“状元公与你年纪相当,又相貌堂堂,果真被吴大人相中,意欲招赘。怎么?你真对吴千金有好感,我找个媒婆帮你说上一说好了。”
  “我连她一面也没瞧过,谈什么好感?”差点吓出一身冷汗。谭碔砆可真幸运,女扮男装数日待在翰林院里,竟无一人看穿,反倒累得他,日日夜夜担心受怕。
  怕她一朝被揭露,累他性命。
  “吴大人今日因病未上朝,元泽儿的消息真是灵通。”
  “我倒宁愿你说我是八面玲珑,京师里的小道消息没一个逃得出我的眼下。”段元泽自豪道:“除去榜眼程孝隆高龄外,状元与探花皆是年少之身,行情看涨。从我安排的密线得知,吴大人原望谭碔砆高中榜首,将女许给他,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圣上钦点谈显亚为状元,我与他交谈过几句,是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将来有吴大人当靠山,他在朝中官运怕要扶摇直上了。”
  “你的小道密线还真多。”
  段元泽不理他的半讽,继续说道:“榜眼程孝隆太老,咱们跳过他,直接谈这探花郎吧,我也跟他谈过几句话,这孩子……”
  聂沧溟的心跳快了一拍,哑声问道:
  “如何?”元泽与他曾随同一将军征战沙场,一路受封至此,虽自调升京师之后愈见懒散,但他对大事的眼力不差,应能辨出她的性别。
  段元泽奇怪地瞥他一眼,说道:“这孩子真够聪明,又不会锋芒毕露,朝中有这等新血,是大明之福。沧溟兄也有识人之能,瞧见他的第一眼,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聂沧溟不自觉地苦笑。他确实曾想认她为弟。
  “沧溟兄,我乍看他的第一眼,你猜我心里还怎么想?”
  聂沧溟刚放松的情绪又紧绷起来。
  “你……你怎么想?”他微颤道。果然被认出来了,要怎么与她撇清关系才好?
  他的失态,段元泽看在眼里,暂不作声,只是说道:
  “你也知道近年贵族淫乱有加,养娈童不算,各式各样淫乱的花招都出笼了。我还曾听有贵族在比谁家生的男童最美,咳咳,我近日所见的少年还真是……好看得紧。”不止谭碔砆,前几个月告假下南京顺到聂府拜会,看到一个好可爱的小男孩,差点心动将他拐回家,听说是聂沧溟的十二弟。唉,如果是孤儿,他铁定将那小孩带回家,从此走上不归路。
  “然后?”
  还有然后?段元泽不动声色记下谭碔砆此人,下个结论:
  “我敢打包票,家有未出阁闺女的老臣不会放过他的,说不得不久后咱们又得去喝喜酒了。”
  “她能成亲才怪。”
  “我少见沧溟兄对人颇有微词,莫非你听见我不知道的传言?”
  聂沧溟闻言,立露微笑,巧妙转移话题道:“怎会呢?倒是元泽,你成天收集这些小道消息,能给你带来乐趣吗?”
  “京师太平,我成天闲来无事,能做什么?喝茶套些无关大雅的消息以自娱,好过狎妓赌博嘛。”即使表面上与聂沧溟亲如手足、共赴生死过,但仍看不透他的心,不敢在他面前抱怨朝廷之乱象无道。
  忽然有仆引一名小太监进来,聂沧溟猛然又站起。
  “黄公公,莫非是翰林院又出问题?”
  小太监吃了一惊他知自己在何处工作,连忙点头。“奴才确实从翰林院而来,谭大人他——”
  “哪个谭(谈)大人?”聂沧溟胆战心惊地问,笑容早已敛去。
  小太监低垂着头,恭敬答道:“是新科探花谭大人。”
  “啪”地一声,聂沧溟手里镇石折成两半。
  段元择与小太监不约而同地向他望去。
  “沧溟兄,是不是哪儿不对?”段元泽警觉问道。
  果然她的身分终究不保。朝中百官阅人无数,怎会看不穿她的女儿身?这下可好,她被揭露,竟差公公前来,想要做什么?想将他拖下水,她是在作梦!
  聂沧溟的心眼极多,无数的可能性从脑海晃过。他的未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岂能教一名无用女子一块拖死,毁了他的大计?
  他暗咬牙切齿,正谋脱身之道,小太监又说道:
  “谭大人在翰林院昏了过去,昏前要奴才请爵爷过院。”
  “昏?”聂沧溟千绪百转,多疑问道:“公公是指……她病了?怎么不求太医暂过院诊治……”是了,她是女儿身,大夫一把脉便知分晓,她当然找他……为何要找他?
  他也不过租了一间小房给她,并无其他关系啊。
  段元泽见他神色不定,试探问道:“沧溟兄,你何不过去瞧瞧?”
  “人各有其职,我在五府,她在翰林;一是军,一是文,我过去,徒惹闲话。”若留把柄,对他的将来亦有害处。他对小太监说道:“黄公公,她既不愿就诊,就烦请你背着出宫门——”
  话头徒然一顿,心想,皇宫之内,不得坐轿,由黄公公来背,说不定会发现她的女儿身……杀头是她的头,但难保不会拖累到他这个可怜人。
  他的牙根收紧,五爪紧嵌进桌案上,从嘴里迸出话来——
  “罢了,公公,你带路吧。”语毕,随着太监走出都督府。
  事必有蹊跷!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道王,跟着聂沧溟,绝对可以发掘新消息。段元泽快步跟上前,问道:
  “沧溟兄,你……跟探花有过节?”
  “怎会有呢?”他勉强挤出笑。
  “那为何你一听见他,你著名的笑容也不见……啊,我明白了,他对你一定很重要!”
  “重要?”聂沧溟低吼道。随即注意他们瞪着自己,连忙暗笑:“她不过是我府内房客,就算照面也只是点头而已,何来重要之说?”跟她撇清关系才是真。
  “沧溟兄,你不必激动,咱们都明白,都明白了!谭碔砆只是房客,没什么重要,你只是担心他而已——”
  担心?他当然担心,担心自己本无罪,到头却得陪她一块掉头!天见可怜,他巴不得那日没去奉天殿,让她毫无亲近他的机会!
  “我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你别乱传话。”聂沧溟暗吸口气,平缓说道。
  “我懂……我懂。”段元泽瞪视着聂沧溟额上跳动的青筋。“你……开始在面目狰狞了,沧溟兄。”他暗示道。
  相处多年,今日算开了眼界,瞧见聂沧溟除微笑之外的表情。这时才会想起他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有着喜怒无常的情绪。
  走进翰林院,不及向翰林官员一一打礼,直接瞧见谭碔砆坐卧在长椅上,状元谈显亚正要探她前额。
  “状元公请住手!”他脱口大叫,立时吓了在场官员。
  “是聂爵爷?”谈显亚吓了跳,连忙收回手。
  “正是。”聂沧溟上前,巧妙推开他,半蹲下来贴近她的脸,咬牙道:“谭大人?”男女授受不亲,他尽力为她保持贞节,她真该好生感激他。
  她掀了掀眼皮,见到是他,气若游丝地笑道:“大哥,你那一声真可怕,都把我给吵醒了。”
  “你不是昏迷,是在睡?”他压低声音,不可置信问道。
  “不,我是饿了。”
  “饿了?你是说,你饿了才昏过去?”
  “大哥果然聪明。”
  瞪她的眼几乎要吃了她。听见段元泽在轻咳,似在提醒他又失态了。他再度挤出微笑,低声又问:“莫非翰林未供你三餐?”
  “大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一日要吃六餐。前几日还好,在这里我勉强忍回聂府,请人送来点心,但聂府规矩每一顿点心都要钱,我的盘缠早用尽了,从昨晚我就没有消夜可吃,今天中午送来的午饭我也不爱吃……”
  “所以宁缺毋滥?”
  “知我者,大哥也。我快饿死了……我一饿,就没力气编修,头昏眼花的,全身虚脱无力,我一定得躺上两天……”
  身侧的拳头紧握,聂沧溟瞪着她苍白的脸色,一股怨气涌上胸口,克制把她活活掐死的冲动。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来应试!”躲在家中当千金小姐,不是更好?
  “大哥岂能因我身子上的弱势,而否定我的梦想呢?”
  “考中探花,就是你的梦想?”他咬牙。认识她起,他的牙,咬得好痛。
  她闻言恍惚了下。他看在眼里,不及说什么,她又虚弱地说:“可别管什么梦不梦想的,小弟快饿昏了,我这一昏过去,真要大病了。”
  她的唇发白,半垂着黑眸,像随时真会昏过去。
  “爵爷。”谈显亚上前,小声说道:“不如让我请公公背她出宫,再雇轿子回府休息……”
  聂沧溟听而不闻,忽然转身拿起她的披风,包住她的身子,而后将她从长椅上打横抱起来。
  她的身子极轻,毫无重量,难以想象一天吃六餐的胃口,竟然养不胖身体。
  她直觉将脸埋进他的胸前,闭上虚弱的眼睛。
  他嫌恶她的轻浮,但仍保持微笑,对着在场翰林官员说道:“让各位担心了。”
  “不……一点也不……”谈显亚粗哑道。立刻清了清喉咙,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她羽毛般的身子,再往下移到隔着披风抱住她的厚实双手。
  聂沧溟的笑容有些僵化,抱着她往门外走。
  “哎呀,我总算明白了!”段元泽回过神,忽然一击掌道。“难怪沧溟兄一听见翰林院,便一改笑脸,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原来……他对谭碔砆是又恨又爱的啊!
  “爱?”在场官员呛声道。
  “他……他们是男的啊……”谈显亚微颤说道。脑海浮现谭碔砆清秀的模样。他一向自觉自己相貌俊秀,但碔砆比他还多了清灵之气,身子又瘦弱,确实偏女相。
  “是男的,又如何?”道德因皇族而崩丧,文人高唱为性而生、为性而死,娈童、狎妓、以处女追求长生道种种荒淫之事丛生,断袖之癖还算普通的呢!
  “可是……”谈显亚吃讶者。这……碔砆看起来多乖,就此沉沦太可惜。“可是……碔砆才进翰林几天,怎会与聂爵爷……生情?”
  “你不知道吗?现下探花爷就住在聂府里,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在场前辈,为何聂沧溟官拜五府都督兼封伯爵,今年二十有三,家中兄弟十余人,家产万贯,祖先乃大明开国功臣,相貌又过人,他却一一婉拒朝中大臣的提亲?”段元泽眉开眼笑,喜见不久未来又有无数消息从他嘴里传出去。京师太无聊,只好自己变把戏玩。
  “啊,段爵爷的意思是——”
  “聂沧溟与谭碔砆已密不可分,聂不离谭,谭不离聂,你们记得就好。”再不跑,他会笑场。段元泽连忙抱了抱拳,逃离翰林院后,躲在宫墙一角捧腹大笑。
  从今天开始,皇城内又多了一则茶余饭后的话题。他是小道集散地,从各处回收有趣的小道消息,当然也得从他嘴里说出去一些。
  “不是我有意打击你,实在是你的反应太可疑了。”他自言自语道:“沧溟兄,在今天之前,我还不知道你会有微笑之外的表情呢,教我怎能不好好把握机会整整你呢?”想起他俩第一次上战场杀人,血溅他身,他边吐边逃,战后躲在营帐里偷哭了一场,聂沧溟却能面带淡笑地握刀杀敌。
  什么叫面不改色,他第一次深刻见识到了。从此以后,无论上阵杀敌、朝中应对,或对他这等战友,聂沧溟始终没有拿下他的面具。
  如果说,世上有什么消息他最想得知的,那就是当聂沧溟卸下二十多年的笑脸面具时,会是怎番的德性?又是谁能让他甘愿脱下面具?
  从此时此刻起,皇城之内传出众所皆知的谣言——
  聂沧溟与谭碔砆乃生命共同体,不分彼此了。
  哎,他要先避难去了。
  Ж绣芙蓉2003年7月9日更新
  一出东华门,就有轿等在外头。
  “聂爵爷!”另一头正要上轿的章大人瞧见他,忙走来。“爵爷且慢走……啊,他是……”老眼瞪着聂沧溟怀里的少年,没瞧见少年的容貌。
  走了一大段路,聂沧溟气也不喘地说道:“她是翰林院的,大概是病了,我正要送她上轿。”
  “原来如此……”章大人迟疑了一下,见谭碔砆似在昏迷中,便压低声音说道:“本官前几日所提之事,爵爷可还记得?”
  聂沧溟微瞇。“章大人所言之事是……”
  “道士。”章大人点他一下,暗示说道:“现下已进醉仙客栈,就等本官引荐,他的神通极为厉害,将来必能为皇上谋求长生道。现下他住在爵爷负责的那一区里,还盼爵爷多多照顾。”
  “这是理所当然。事成之后,还望大人能为下官美言几句。”聂沧溟面色未变地笑道。
  “好痛……”谭碔砆喃喃梦呓,双眸仍紧闭,细致柳眉却蹙了起来。
  聂沧溟乘机陪笑告辞,当着章大人暧昧的目光,将谭碔砆送进轿里。
  黄昏余光,四人小轿住聂府而去。
  “往小巷进,会快点。”聂沧溟指示,走在轿旁。原打算直接差人送她回去,但她四肢无力,要如何下轿?
  “大哥……我快滚出去了……”轿里虚弱无力的声音传出。
  她清醒得这般快?“你不会生好吗?”
  “我没力了……哎呀……”是头撞上轿板的声音。“好痛啊……”
  他咬住牙,让轿子停下,自己钻了进去。
  轿里,她昏昏沉沉地倒着,他的双手隔着披风将她扶坐起来。
  “大哥,你也上轿了啊。”
  “我不上来,由得你大声胡叫,行吗?”
  她无骨似的身子向他倒来。他直觉要推开她,但轿中狭小,能推到哪里去?只得委屈自己,改让她倒靠在他的肩上。
  不知耻!
  从没见过一名女子这么的不害躁,就算女扮男装,也该谨守男女之防。
  “你在朝中活不下去,不如早日辞官吧。”他坐姿十分端正而僵硬。
  “旧话重提,大哥不嫌烦,小弟倒是听腻了。”
  “你非要我将话挑明了吗?”
  她微微抬起脸,无辜望着他,笑道:“挑明什么?”
  挑明你是女儿身!一旦挑明,只有杀头的罪,她还不懂吗?
  “大哥,那就是醉仙客栈吗?”她忽然气虚道。
  他微瞇起眼,脱口道:“你……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细白葱指指向轿窗外的醉仙客栈。“我入京应试,曾听说京师醉仙客栈非贵族不能进,可惜我盘缠有限,不能进去瞧瞧。大哥,你想,若依你名义,不知能不能白吃他一顿?”
  她是什么意思?分明偷听了方才他与章大人的对话。他脑中警铃大作,正要开口,忽然轿子一阵晃动,往地上倒去,他的双脚立踏轿侧二旁,手臂滑过她又平又扁的胸前,顶住两旁平衡。
  “你……”她扮男装,胸前必裹厚布,他擦过之时,并无任何柔软,只是……
  “大哥,外头有打斗声。”她冷静提醒。
  是自己龌龊了。他收敛心神,暗咒自己,连忙钻出轿外。
  剑从他脸颊滑过,他身子一侧,引开动手的黑衣人。
  “爵爷,小心!”轿夫叫道。
  谭碔砆从布幔缝隙往外瞧去,轿子似乎停在巷子中央,前后无人无兵。
  “哎呀,才当几日探花郎,便生风波、算命仙说我不宜往北,果然应验。”她喃喃道。
  听见聂沧溟沉稳喝道:
  “好大的胆子,敢在天子脚下杀人行抢?”
  “你是王公贵族,就得死!”
  “哦?听来你就是近日名满京师,专挑王公贵族下手的大盗了?”
  谭碔砆见聂沧溟走离轿子几步,露出黑衣人的身影。
  “是少年?”那黑衣人的体形不高又瘦,声音稚嫩,分明是未变声之前的男孩。
  这样的男孩会是大盗?她不懂武,但一见他们打斗,少年明显居于下风,以这种身手,怎能连连毁杀贵族?
  必有同伙!
  一思及此,她立刻掀开布幔出来,要警告聂沧溟。
  “糟了,晚了一步。”她暗叫,瞪着另一把剑落在自己颈上。
  “叫救命。”
  她依言放声大叫:“大哥,救命啊!”
  聂沧溟转身望去,与他打斗的黑衣人,立往轿前奔去。聂沧溟脚力不弱,转瞬之间追上黑衣人,探出手正要擒住他——
  “住手,难道你没瞧见你的同伴在咱们手里吗?”挟持谭碔砆的男子说道。
  聂沧溟闻言,停下脚步,眼睁睁地看着黑衣少年回到同伙身边。
  他露出沉稳微笑,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咱们要杀了天下间所有的贵族!”
  “哦?”聂沧溟仍在微笑,却露出诡异来。
  这样的诡异,只有她看得出来,也只有她听得见他脑海里不停运转的计画。她恼叫不妙,说道:
  “大哥,我乃国之栋梁,你一定要救我!”
  “我当然会救你,贤弟!”聂沧溟的双眸无情,笑意刻在唇弧上。“他们只是装腔作势,不敢动你!”
  “谁说咱们不敢?”挟持她的男孩怒吼,剑锋微微划进她的喉间。
  “小兄弟,劳烦你使力轻一点。你要拿我当护身符,就别让我受伤,我一受伤,就会有人高兴!你注意点。”谭碔砆目不转睛地望着聂沧溟,不怒反笑。“大哥,你可曾调阅过我的文章试卷?”心在狂跳,什么叫生死一瞬间,她总算明白了。
  虽奇怪她的问题,他仍然答道:“不必调,吴大人已说了大概内文。”
  “我是难得人才,大哥,只要我有心,几年之内内阁首辅非我不可,你要推动什么计画,小弟必有所助益。”她暗示道。
  无情的黑眼闪过剎那动摇,随即他含笑道:“我明白,所以我才要救你啊!碔砆,你放心,他们不敢动你……”
  “谁说咱们不敢动,你要他保命,我偏要他死在这里!”
  “不!”聂沧溟叫道:“你千万别杀她!她乃朝中大臣,你杀了她,你必逃不出法网!”
  好个激将法!她自认自己品行是糟了点,但还不致于非让他置于死地的地步,她究竟是哪儿碍着他的国家大计了?
  他要她死,很难。谭碔砆缓缓眨了两下眼皮,立刻泪水汪汪地泣道:
  “大哥,你就让他杀了我,好让你无后顾之忧地将他擒下!你不是早就希望拿他交差,对京城贵族有所交代吗?你也能升官发财,不如我死好了……”语毕,她伸手抓住剑锋,却往喉口上割。
  少年大惊,连忙握紧剑柄。
  她的眼泪如热流滚滚而下,苍白的脸更显柔弱,聂沧溟不忍心地撇开眼,正好瞧见轿夫守在他身后。
  若无旁人,他大可无视人质,与少年动手,最好还不小心错杀了她,省得将来麻烦。
  他非滥杀无辜之人,但她非死不可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留下她,她将来必成他的累赘;若是累及他一人也就算了,然而他一生大志尽在朝中,他还有多少欲做之事未成,被她拖累,万民受苦!
  她的泪,是假的,他不是没有见过。再回头正视时,谭碔砆捉住他一闪而逝的残忍。
  “人常说,清官不是好官,好官非正直人所能当,一点也不假。”她自言自语道,放低声量说道:“小兄弟,你还不快掳我走,兵分二路,功夫好的带我走,另一个就随你逃吧。”
  “为什么咱们要逃……”
  “难道你看不出他与我有仇吗?正要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再将罪名赖给你们,他也正好向皇亲贵族邀功,从此乎步青云!”
  聂沧溟上前一步,笑得更诡谲。
  两名黑衣少年对望一眼,自知彼此功夫不如他,留在此地只会将命给赔了。忽然其中一人抱起谭碔砆跃上屋脊,另名少年则独自往东逃去。
  “莫要走!”聂沧溟叫道,不再迟疑,跟着上屋,却不见人影。“好俊的轻功!”
  那少年功夫平平,轻功倒是一流。
  她这一被掳,是……只有死了吧?
  他的心里从未生起过主动杀人之意,只是借着极佳的机会借刀杀人而已,他也不曾内疚过,因为在他心里,所杀之人皆属必须。
  他望着他们逃去的方向正是醉仙客栈附近……他脑中灵感乍现。
  “聂都督!”轿夫叫道。
  聂沧溟闭上眼,再低头回看轿夫时,已有悲痛。
  “快回去召来军兵,莫要惊扰无辜百姓,暂不要往上呈报,否则你我难辞其咎,我立刻追去,说不定尚有一线希望。”
  轿夫领命,消失在小巷中。
  夜渐深。也许,当天亮之时,他的双手又要沾上另一个人的血腥,再一次的借刀杀人。
  这种借刀杀人的方法,他一辈子也不会后悔;只是感叹,在兄弟之间,他看似风光,其实他最脏。
  “这条路,是我选的,怨不了谁。”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三章

 

  是闻错了吧?这样的气味她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而不巧的是那人在几个时辰前毫无愧疚地想置她于死地。
  “你……生重病了吗?”黑衣少年压低声音说道。
  “我曾料过我的生死,怎么料也料不到自己会活活饿死。”她气弱游丝说道,胃痛难忍。
  “饿死最好!省得弄脏我的剑!”
  她微张开眸子,又闻到那股奇异的味道。明明肯定聂沧溟绝不会前来救她,为何一直闻到他身上味道?难道她饿到出现幻觉?
  她一向挨不得饿,一饿就无法思考,如今她脑子一片空白,如何使计逃出生天?好难啊。
  “我……不行了……”她倒向冰凉的石地上,粗砾的石块摩擦她的脸颊,四肢无力地趴在地上。“杀鸡焉用牛刀?反正我会饿死……你就快走吧……”
  黑衣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秀丽的侧面。
  “你以为我会中计?我一走,你便大呼救命,封城门,让我逃不出去?”用力踢了踢她的腰,突然发现披风之下的身躯有些娇小。
  “我没见到你的脸,要如何认人?不如你将我绑在此地,等人发现我之后,你也逃之夭夭,不也皆大欢喜?”
  “你想得美!我要杀尽天下贵族,我要他们也尝尝我的苦!”他低声叫道,忽然扯下面纱。
  谭碔砆直觉将眼光掉开,不敢瞧过去。
  “我叫殷戒!他们死前,都会瞧见我的容貌,我会让他们死得明白!”他攫住她的下巴,暗惊她肌肤细致柔软,硬将她的脸扳过来。
  微稀的月光之下,谭碔砆的黑眸微微瞇了起来,瞪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的容貌异常的俊美。先前光看他的丹凤眼就隐约知道他生得好看,但没想到他好看得……让人觉得恶心。
  眉目之间带着阴柔,乍看之下非男非女,肤色微黑,但无损他五官的精美……精美得极为刻意?明知这不是易容,是他天生的长相,但总给她一种错觉,他的容颜像是分别挑出最美的器官组合而成。
  如果她说,她想先去吐一下,不知行不行?
  “这都是你们搞的鬼!”他忿恨说道:“如果不是你们玩那种可笑把戏,为何有咱们的出生?”
  啊,她是饿极无法思考,但连上天都存心给她机会了,她不利用,就真枉叫——碔砆了。
  她的冷汗仍在流,眸子却呆滞地眨了两下,气处道:“小兄弟,我才十八……还不致于到生下你的年纪。”
  殷戒呆了呆,脱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在说,你是无辜的可怜人……我也是啊!难道你不觉得我其实长得也很……特别吗?”
  是有一点特别,明明是男孩子,长得清丽不谈,连身子的娇弱都与女子无异。殷戒怀疑地瞪着她。“你是官……”
  “我确实是官,因为我比你聪明。”她微笑:“你以为杀了全天下的贵族有何用?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皇上无道,就算你杀了所有贵族,借腹生子的把戏照样持续。我入京应试,是望有朝一日大振朝纲,重洗社会风气。”
  殷戒哼了一声。“我没这么高的志向!”
  “我明白,因为你是一介武夫,一辈子只能是一个躲躲藏藏的逃犯。”
  “你说什么?”
  “因为我够聪明,所以我懂得当官,以官欺人的滋味真有趣。哎呀,咱俩出生是一样的,但命运却不同呢。”
  “谁要跟他们成一丘之貉!”他怒叫,拔剑相向。
  谭碔砆不惧不怒,反笑道:“你想杀了你的同伴?”
  “我的同伴不是你!”
  “那就杀了我吧,反正我不知我爹究竟是哪家贵族,我娘也早遗弃我……我原以为我寒窗苦读,当了官,造福百姓,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孩子出生,但人人依旧笑我、依旧欺我,我留世上又有何用处?你不如快刀杀了我,没有痛苦,来年我生在普通人家,过着普通生活……”她含泪道。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他过往的回忆,如果不是相同遭遇的,又能如何得知呢?他咬牙,低声说道:“我恨呀……”
  “小兄弟,我引荐你入宫吧……”她柔声说道。
  “要我当太监?”他毕竟年少,提到宫廷,只想到除了皇帝老子跟公主外,就只有一群太监了。
  她失笑。“谁要你当太监?你这样俊秀的功夫,当太监太可惜。人没有十全十美,我自幼身骨奇弱,所以不能习武;你一身好武艺,留着杀人太浪费。”
  他闻言又呆了下。从没有人赞美过他,因为他的容貌太显眼,十人里有九人都能猜中他的出生,他的身体也烂了很久——
  “小兄弟,你几岁?”
  “我……十五。”他直觉答道。
  谭碔砆突地伸出手指到过剑锋,留下一道血痕;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抓住他的手指也划下一道。
  “你想做什么?”
  “咱们义结金兰吧!我大你三岁,你为弟,我当兄。”
  “谁要跟你……”话未完,又瞧见她将彼此血流不止的伤口贴合。
  “改命吧。难道你不曾想过脱离现在的生活?被仇恨蒙蔽你的心眼,就这样过一生?杀人只是图痛快,真正的胜负在最终,你不想让旁人瞧瞧你这样的出生能走到怎样的地步?”
  “命岂能说改就改?你说得容易!”
  “我说能改就能改!”她微笑道:“我是命硬之人,只要我说会改,连天也得服我。你跟着我,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的笑多自信满满啊!望着她的笑,他的心念动摇了。谁不想往上爬?但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一生一世要窝在臭水沟里,她……如跟他一样的出身,为何会有这样的自信?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彼此相贴的指头。
  是他多心吧?竟觉流进他指头内的血好烫,缓慢而细绵地流到他的心肺之间,让他的五脏又冷又热,一时之间打起轻颤来——
  Ж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痛,痛死了。
  胃痛、手痛、心也痛。
  饿极所以胃绞痛;被绑的指头尚渗着血迹,伤口一动就痛;她的心……也好痛,不是为他的遭遇心痛,而是心痛自己将伤口划得太大。
  她一向少受伤,除了血难止外,她极不愿留下疤痕,这是她的怪癖。
  她懒懒地坐卧在地上,半瞇着眼打量四周的景物。方才被掳来,不及细观四周,现在才发现自己处在假山之间,被假石的阴影所挡;从她的角度往前瞧去,能瞧见一方庭院。
  “不是住户……”夜深人静,远远传来吆喝声。她恍悟,低语:“是客栈!这小孩算机灵,懂得藏身客栈,他预备在此将我杀了,藏在假山之间,必要好几天才会发现尸首。而他将面纱拿下,换上普通衣服走出丢,任谁也不知他是谁……”好险好险。
  他见她饿得昏了头,搁下她去寻食物了。
  搁下她,表示他信了她的说辞,但那只是表面,那孩子多半还是不信她的,只是他一时心软,找个名目放了她而已。
  如果她够阴,就该趁此机会逃之夭夭,而非坐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救济。
  “他也算善良,比起大哥来好多了。我逃了,他依旧徘徊在臭水沟里,直到有一天他杀人不成,反被杀了。”有点小聪明的人,多半爱自言自语。“可是我又不是开慈善堂,方才是权宜之计,认他为弟,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做人啊,还是得像大哥一样狠,才有生存之道。”正在沉吟之际,眼角忽然瞥见一抹影子。
  一名黑衣人走进她的视线。
  她以为是殷戒,正要探出头看看他带了什么吃的,忽觉此人身形不对,连忙躲进假山之后。
  一股奇异的腐败之味又飘进鼻间。
  她微楞了一下,连忙闭起嘴,将呼吸调浅,小心地从石缝间望出去。
  那黑衣人轻步走到一间客房门前,倾耳聆听房内言语。他的侧面被黑布蒙住,但身形分明是……
  唉,她暗叹。考功名当官,才当几日官,日子就过得如此精釆,真搞不懂为何读书人都爱当官?
  过了一会儿,房内之人似乎要走出来,黑衣人一跃到屋檐上。门板“嘎”地被推开,出来的是四、五名道士。
  胃痛、手痛、心痛,现在还要加上头痛!
  如果说,她此时此刻走出去,是不是就不必瞧见待会儿这黑衣人的狠心?
  又是谁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福?此地分明是醉仙客栈,可恶!
  “你们各自回房休息吧。”为首的道士说道:“明日一进宫,自有章大人引荐。若是得圣上欢心,将来为师受封,好处也少不了你们。”
  “师父……当今圣上祈求长生道,咱们可连什么是长生不老药都没亲眼瞧过,万一……”
  “住口!”为首道士低喝。“长生不老药,为师心里有数。明日谁敢胡乱说话,别怪我不曾警告过……什么声音?”
  屋檐上的黑衣人抽出匕首,一跃而下。
  “有贼!”
  他的手脚极快,直接撂倒了一名小道士。
  好狠,即使原先已揣测他的个性几分,但亲眼目睹他杀人,心里震撼依是难以言喻。
  “你是谁?”邵道士骇叫,连连退后,见他匕首刺来,急忙拂尘挡他。“救命……救命,有贼啊——”他喊道。
  那一双锐眼凌厉地锁住他;匕首再刺来,划过他的腰际,他痛叫一声,将两旁小徒推向黑衣人,即往外跑去。
  黑衣人见状,身手俐落地击开小道士,欲追向外面,耳畔忽然响起——
  “你……你是谁?难道你也是强盗?”飞倒在假山前的小道士颤声道,指着假山里。
  假山有人?黑衣人暗惊。疾步上前一刀解决小道士,回头向假山内望去,见到假山内壁贴紧着一人,瞧不清楚。
  他微微侧开身子,让月光泄进假山,半瞇着眼注视那张阴影下的容貌,他顿觉错愕。
  随即,他的眼里流露杀机,再度握紧了沾血的匕首。
  “我……什么都没有瞧见。”谭碔砆虚弱地笑。抚着胃,暗恼自己极差的运……
  他上前一步,双目注视着她,杀意未减。
  这一回,她是死定了。他的无情,她见识了!恐怕在他眼里,除了家人外,其他人都能为国牺牲,自然也包括她了。
  原以为逃过一劫,现在又来一劫,她的命好苦,苦不堪言。如果下了地府,她定要去阎王殿喊冤。
  “阁下……身穿黑衣、蒙面纱,也不曾吭声,任谁也瞧不出你是谁,更别谈与你素无谋面的我,何不放了我?”
  斩草不除根,舂风吹又生,这个道理千古不变。他本以为她死,没料到她还活着目睹他的所为,趁此杀了她吧!
  黑衣人举起匕首来,走向她。
  汗滑落她的额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脱身之计;匕首的鲜血滑落,沾到她的衣袍,她忽地低叫:
  “大哥,你当我真会说出去吗?”
  高举的匕首僵住,他半瞇着眼,哑声道:“你如何猜出的?”
  “大哥,今晚正是杀人的好时机。你与章大人的话,我听见了,那些道士明日就要入宫,要杀他除了今天外,入了宫就难了。正好醉仙客栈附近又发生黑衣人绑架我,你预估明日一早会发现我的尸体,所以你假扮黑衣人,可以嫁祸那些少年,杀了那些道士,明日你以五府都督之身前来查案,怎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他瞪着她,半晌拉下面纱,正是聂沧溟。他露出微笑:“你很聪明。聪明之人必会早夭,可惜你年纪轻轻就要去见阎王。”
  “大哥,你真要杀我?”她的心跳如雷,又饿又渴又累,却又要对付这个难缠的男人,她可以预料若能避开此劫,她必会大病一场。
  “杀人灭口,这个道理你懂。”
  “难道你不曾怀疑我为何在此处?”
  他一怔,立刻怀疑是否有其他人在,但一瞧见她狼狈的衣袍与披风,他笑道:“你必是使计逃离,而后躲在这里,来不及回宫,怎会带人来?”
  哎呀,他人能不能不要这么聪明?她暗恼,却也跟着苦笑:“大哥好厉害,难怪朝中竟无一人看出你的本性。”要笑,大家一起笑,起码输命不输阵。
  他慈悲笑着:“来年,我为你上香便是。”
  她叹了口气,闭上眸子。
  她不懂武,逃不出他的手掌。再度举起匕首,她是如此的瘦弱,一刀必能毙命,由他亲手解决她,不怕她再复生。
  匕首往她心窝剌去。她忽然说道:“大哥,再这样下去好吗?独自沉沦,无人分担。你一直想为天下人谋福,却因圣上尽信小人而无用武之地,你戴上面具,周旋在奸臣之间以求便利为民,你的本性未变,心里却开始住了一个魔鬼。”
  匕首在她胸前停下。
  她微微张开眼,手心是汗,几乎要虚脱了。
  “大哥,你对杀人习以为常了吧,即使无辜如我,你也因为借刀杀太多人而不再有真正的怜悯,你狠得下心杀我,因为你的良心渐弱。”
  “你倒是了解我。”
  她直视他,哑声说道:“如果说,这世间真有什么人可以了解你,那必定是我。”
  这样的话多虚假,明明知道依她聪明,极有可能又在欺骗他,但就是心头一紧。
  这世间有谁了解他?
  这些年来他彷佛走在绳索上,心知自己须步步为营,不论往哪方倒去,下场不是被人害死,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也隐约发现他虽可为天下黎民付出性命,但他心中的残忍无情,却日益加深。
  不拿下面具,这个世间永远不会有人懂你……
  聂五语重心长的警语犹在耳畔,如今却有人未在他卸下面具时,读透他的心。
  谭碔砆明知不争气,但手脚就是发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挣扎。
  外头忽而飘进杂乱的踏步声。她暗叫不妙,果然立刻见到他握紧匕首。
  “大哥!一人独走,你迟早有所偏颇;小弟虽不才,好歹也是探花郎,可以随时扶持你、帮助你!我之才华,你亦见过,难道我不能与你共事朝廷吗?”她急促说道。
  她是聪明,败就败在她是女儿身。“你留下来,是祸端。”
  “是福是祸,大哥只是预料而已!”
  “你是外人,要我如何信任你?”
  “是家人,大哥就愿信我?”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看着她汗流满脸,随时会晕过去。这样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要毁在他手上,确实心有不忍。
  “你我身内流的并非同一种血,永远不可能是家人,你就认命吧!”
  这次真要失血不少了,不只像方才手指头流血就可以混过去。她注视他,说道:
  “什么叫永远?你我是凡人,如何能得知未来?我让你看,世上并无绝对,只有愿不愿意而已。”
  忽地,她让自己的手腕用力到过他的匕首,痛感让她的眼皮跳了下,诅咒自己的血光之灾,再趁他一时错愕,她倾向前咬破他的手腕。
  顿时,腕间喷出鲜血,她将自己的伤口贴合他的,血从他们彼此的手臂汨汨流出。
  她的眼里没了焦距,咬住牙关说道:“大哥,你感觉到我的血在你体内流窜吗?”
  他的容颜已是一片模糊,最后看清的是他的愕然。
  “你……”
  “我头顶是皇天,后土在我脚下,我谭碔砆以此立誓,与聂沧溟义结金兰!你体内有我,我亦有你,同父同母的兄弟算什么,你我虽非同父母所生,但从此以后你我命相依,你要除恶,我一定相助,为你丢宫,为你赔命,我都甘愿。”
  “就是这儿……有贼在这儿……”众人已到后厢房的拱门外。
  他未作声,她也无法辨他的脸色说话,只好撂下话,低喝说道:
  “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了解你?只有我能明白你在想什么——”说情说理加诸威吓,她都试过,管不管用、就得凭运气了。
  她在赌,赌他一时的心软。他还有心软可言吗?白雾在眼前环绕,耳畔不再有声音,她双眼一翻,倒向他。
  要保命,就不该晕了,但她一向散漫,没有培养精神胜过肉体的能力,只好自己跟自己赌,赌她这一昏头,再张开眼时见到的是地府小鬼,抑或是他。
  前者的机率……是大了点,她暗叹。
  一人一天之内,好运岂会来两次?
  她恐怕是必死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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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一生中,总要做几次选择。”
  “爷……您在说话?”
  “叫爹,要我打你屁股吗?”
  “爹……”
  “小堇,你跟在我身边多久?”
  “我五岁见爷……见爹,如今已有八岁了。”
  “哦?自你亲爹去世之后,你跟了我也有三年了吗?”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小堇,你猜猜看,我心里正在想什么?”
  “啊?”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但仍照实答道:“小堇看不出,但小堇知道爹的人很好很好。”
  “也对。我怎会问你呢?你的年纪这么小,看人不准。”
  模糊里,听见这样的对话,谭碔砆唇畔勾起笑来。
  “爹……公子哥哥在笑呢。”小堇踮起脚尖,将拧干的毛巾放到谭碔砆额上。
  “她该笑,因为她的梦中并无牛头马面。”
  “那,公子哥哥的梦里会有谁呢?”她好奇问道。
  “她的梦里,只有我。”
  “为什么只有爹?”
  他轻笑一声,揉了揉小堇的头,叹道:
  “你不懂,会懂的只有她。也许,她说得没错,她能了解我。这样了解我的人,该不该留下呢?”眼角瞥到小堇打呵欠,他笑道:“你先去我的房里睡。”
  “不,我是爹的护卫,该随侍在侧。”
  “你现在不睡,明天也会睡,你想偷懒明日的武课?”
  “没,小堇不敢……”她懊恼自己太小,无法日夜保护爷。“小堇去睡就是。爹可别乱跑,有事就大声叫,我立刻来。”
  他含笑点头,目送她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再回头注视谭碔砆苍白的睡容。
  她的眼珠微动了下。他的笑化为诡异,在床沿坐下,双手撑至她二侧,脸庞逼近她的,低声轻斥:“你再睡就不象话了,我怎会相信一个试图再使诈的家人呢?贤弟?”
  气息喷到她的脸,谭碔砆连忙张开眼,见到他近在眼前的脸,虚弱笑道:“大哥,我能再见你,真是……修了不少福分呀。”
  “你以为你一张眼,见的是牛头马面?”他轻柔说道。
  她的脸不惧,眼不移,唇是白的,却露出笑颜道:
  “大哥视我为弟,表示当我是自己人看待了?那真好,以后小弟有靠山,谁敢欺负我?”好险好险,这回真是死里逃生。
  “你这苦肉计用得真好呀。”他忽然说道。
  “大哥心如铁石,小小苦肉计怎能动摇大哥?再者,这不是苦肉计,是小弟的真心诚意。小弟也是有格调的人,要当家人,我看不顺眼的还不要呢!”
  他注视着她半晌,轻哼一声,离开床沿。
  她暗暗低喘了几口气,拭去额上细汗。
  “你的性子真今人讨厌。”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唉,能看透人心的总教人讨厌,所以小弟一向懒得用脑子,唯有大哥,让我绞尽脑汁。”
  “哦?你老说你能看透我,那么,你说我现在在想什么?”他走到桌前,微笑望她。
  她试图翻坐起来好几次,才狼狈地爬坐起来。棉被之下是未脱的官服,束起的长发被放下,凌乱地披在肩上。
  她略迟疑一下。心想,不知在他眼里,会不会女态毕露?随即暂拋此念,硬着头皮笑说:
  “大哥在想……世上只有死人不说话,你有把柄在我手里,难保将来不会私传出来,所以你也要想我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才如被人看透的心情并不好受。聂沧溟微笑,望着她稚气未脱的模样,虽说宜男宜女貌,但确实太偏女相。
  “我在等。”等她自己揭露她的女儿身,以表诚心。
  “我……”谭碔砆沉吟了会。
  “我要的是真心,不是要你编织下的谎言,谭碔砆。”
  双眸一抹黯色,飘忽不定地注视他,她轻声答道:
  “如果我说……我这功名是假的,你信不信?”
  他信。科举之下重重关卡,除非买通官员,否则不论她是半途顶位或者是女儿身,皆无法应试。
  “大哥必定料到我买通官员。是的,我原名谭碔砆,假造三代姓名及谭璇玉之名,一路往上应试,重金买通官员为我假造数据。”见他面露怀疑,她笑道:“你一定在想,既然官员能买通,必是贪财之辈,皇榜上我乃探花,为何这几日未见他们来勒索?大哥,我曾说过我的运好得出奇,听说我上举人之时,那些贪官们,一人心狭症而死,数人食物中毒,这会全死无对证了。我是不知有没有可能旁人也靠他们假造出了问题,而前去杀人灭口,但如今我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这算不算我的真心?”
  这样就想要得到他的信任?他非要逼问出她的女儿身不可。“你既有才华中探花,为何要以谭璇玉之名来应试?”
  “因为谭碔砆本无心应试,用璇玉之名是为圆他人梦。”
  “是无心或者不能?”他上前一步。
  她一怔,正要答话,外头有轻微敲门声。
  “我是元泽。”未经同意,段元泽已推开房门。“沧溟兄,我已让人循线追下去,明日一早要出城之人必会经过盘查……”嗅到不对劲的味道,抬起眼这才注视床上的人已起来。
  他的嘴微张,目光环视房内,确定无人之后,跳过聂沧溟再望向床上的人儿。
  “敢情这位就是……探花谭碔砆?”
  “下官正是谭碔砆。”她微微一笑道。
  “哦……哦……谭……在下左军右都督段元泽,请多指教指教。”他咧开嘴,傻笑道。
  谭碔砆抬举双臂,向他拱礼。
  好……好秀气的男孩!段元泽暗暗咋舌。谭碔砆的脸色苍白,身子在官袍下极为瘦弱,现下这孩子稚气未脱,将来在朝中……怕是许多断袖人的最爱。他的眼角悄悄瞥向聂沧溟。
  “你下午不是见过她吗?”聂沧溟明白他的眼神,微斥道。
  “我下午只见你抱起他,他长什么样,我可没看清楚呀。”他反驳,随即正色说道:“我已将邵元节送往章大人府邸,明日一早章大人邀咱们一块进宫。”
  “那有什么问题。”
  见他又微笑,段元泽一肚子火,冲口道:“是没有问题!最好这个邵元节真懂长生之道,让君王长命百岁,大明永生不息!”忿恨一掌击向桌面,眼尾猛然瞧见谭碔砆蹙起眉头,想起这孩子是文人,临时将手劲转个方向,打到柱子上头。圆柱上多了掌印,他低声恼道:“吓着你了,碔砆。”
  “是呀,我的肚皮吓坏了。”她面不改色说道。
  “肚皮?”
  “我饿了,好饿好饿。”她坦白说道。可怜兮兮地望向聂沧溟。“大哥,我盘缠用尽,月俸也还没拿到,既然你我是兄弟,就该不分彼此,从此以后小弟是否不必付租、不必付点心钱,就能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兄弟?你们义结金兰?”怒火半降的段元泽吃惊问道。
  “你受伤了,那关沧溟兄什么事——啊,啊……”眼尖瞧见聂沧溟的腕上也绑着绷带。段元泽的嘴大张,久久无法言语。
  如果说,他是小道消息集散地,所网罗的消息可以写成一本书,那么无疑的,今天他所见所闻会成为那本书里最大条的震撼消息。
  据他所知,聂沧溟虽然脾气极好,却从不跟朝廷大臣结拜。即使是他自己,也是处于自己赖上去的“好朋友”,更别提义结金兰啊……他瞄瞄谭碔砆清雅秀丽的容貌,忽而道:
  “该不会……是碔砆受了伤,沧溟兄你舍不得,所以……”
  “胡说些什么!”聂沧溟轻笑斥道,不以为意。“你有你的正经事要做,如果抓不到那些为非作歹的京师大盗,罪一降下来,你我受不起。”
  段元泽哼了一声,看向谭碔砆怔然的表情,说道:“幸亏你没事,那些京师大盗也真够残忍,竟然错伤无辜的你。要不是沧溟兄及时救你,岂不多了一条冤魂?”
  将他们对话拼凑一二,可以揣测出聂沧溟对外的说辞。原来,他连段元泽也不信任,这样的男人会留下她的命,实是意料之外。
  这可不好,得想个法子得到他的信任才行,不然哪天怎么偷偷被他害死都不知情……
  “碔砆,你怎么啦?”聂沧溟对上她的眼眸,似在探索她会如何响应。
  她连眼也不眨地笑说道:“大哥,我真是吓怕了,幸好有你来救,既然连我的命都救了,不妨连我的肚皮也一块救吧。只要供我吃喝,我这辈子绝对不离心。”
  他亦微笑。“你的要求真小。”要求愈小的人,愈不易掌控。
  “那是大哥不知我多挑食,能养得起我的人不多。”
  所以她找上了他?他的眼神如此询问。
  她笑颜漾深,随即苦笑摀肚,拱起身来。
  “我好饿……”从下午饿到现在,历经死关一回,更耗体力。
  “饿?好好,我马上差人去煮。”段元泽最见不得的就是细瘦的孩子挨饿。
  “我不吃无料阳春面,不吃无味白馒头,冷食我不要,饭无菜不吃,多谢了,段爵爷。”她叫道。
  段元泽错愕了下,脱口道:“你真挑,若是只有一碗白饭,一碗白面,那你岂不饿死?”
  她的笑纹明露,叹说道:“那就让我饿死吧。谁教爹娘生了我这样的身体,你瞧,我的弱点多好抓,只要饿上我几顿,我自动见阎王。”
  她的眼投向聂沧溟,彷佛在说,她已将所有弱点曝光在他眼下,请他尽管安心。
  他仍在笑。笑纹都出来了,仍不愿给她个肯定答复。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5
第四章

 

  “我们可曾见过?”邵元节忽然问道。
  聂沧溟微笑,双目柔和。“我老家南京,后而北上,不曾去过道人故乡,与道人应是未曾相识。”
  “那为什么……我总觉得我见过你?”
  “天下貌似之人,并非没有。”他不徐不缓地说道。
  邵元节瞇起眼,专注望着他的眼睛。“不,我不是说相貌,而是你的眼睛。昨晚,我只见到段爵爷领兵来救人,怎么没见到你?”
  “他领兵救人,我领兵追人,可惜没有追到。”他叹道。
  “我听说,聂爵爷身手极好,没有逮到京师大盗,是因救了新科探花?”
  “正是。新科探花路经那里,遭贼人挟持,我为救她,不及擒盗。”
  “是这样吗?”邵元节转向章大人问道:“可否请谭大人出来?”
  聂沧溟与段元泽的眼神彼此交会,后者显得困惑;聂凔溟则暗暗吃惊,微恼自己昨晚没杀了谭碔砆,今日大患是自己害的,恕不得人。
  有仆引谭碔砆出来,她笑脸迎人地向章大人拱礼。
  “大人,您府厨子的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好,让下官差点离不开桌,就此赖上了这儿呢……啊,二位爵爷也在此?”
  聂沧溟向她笑道:
  “谭大人不在府里养伤,身子好些了吗?”身侧五爪成拳,青筋暴于袖内手臂,恨极自己的愚蠢。
  “还有点不太舒服。”她虚伪笑道:“幸而章大人邀我过府品尝美味手艺。您知道的,我贪吃又挑嘴,在聂府里连吃点心都要钱,不免让人气恼。”
  “不必气恼,不必气恼,你若爱吃,时时刻刻都欢迎。”章大人笑瞇了眼。当日在殿试里,远远地没有瞧清谭碔砆的脸,只觉这探花胆子好小,今天细看之下,才发现相貌奇佳,让他心痒难耐。
  他是养过娈童,谭碔砆虽是少年,但如果不是官,真想将他占为己有。
  “多谢章大人。”她笑得淘气,眼角瞥到聂沧溟平静的脸色。“下官的弱点啊,就是十分贪嘴,哪里有美食,我就往哪儿跑。”
  聂沧溟的牙关咬紧,已渗出薄血来。现在才知要保持一贯笑容有多难。
  “谭大人,你昨晚……怎会遇上京师大盗?”邵元节插嘴问道。目光又落在聂沧溟熟悉的双目上。
  谭碔砆缩了缩肩,笑容收敛。“说起昨晚……真是吓坏下官。我生了病,聂爵爷好心送我回府,半途遇见恶贼,将我掳去,幸而后来爵爷追上救人,否则下官小命休矣。”
  “那恶贼你可有瞧清?”
  “恶贼蒙面,瞧不清楚。”
  “那么身形呢?”
  “身形与聂爵爷极为相似,若不是他俩有对上几招,我还真以为是同一人呢!”她老实说道。
  “哦?”邵元节与章大人对看一眼,后者似乎在说他太过多虑了。“那么你的伤……”
  “是匕首伤的。”一思及伤,她脸露惧意,解开绷带。伤口是新鲜的,刚涂上药,随时又会渗出血来。她将手腕举起来,叹道:“聂爵爷也有一伤,正是恶贼欲伤我之时,爵爷护我所受的伤……”语毕,眼泪滚在眼眶里。
  “你……你不要哭……”章大人忍不住脱口,见不得这样的文弱少年泪汪汪。
  “呜……大人莫要取笑我,我一想起昨晚差点魂断京师,就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幸而有聂爵爷相救,不然现下我不是只受了点伤就了事……”袖尾连连擦拭眼角掉出来的泪珠。
  一个少年当着众人之面哭,是有点孬;但一个少年哭得好看,则让人心痛。
  章大人心痛了,连忙说道:“好了好了,这些浑事就别再提了。你快回去养伤吧,别要伤口又裂了,擒贼之事就交给五府去办。聂爵爷,你先护谭碔砆回去休息吧。”
  邵元节似要再言,却遭章大人阻拦。谭碔砆吸了吸鼻子,拱礼退出,眼角上扬,瞧见聂沧溟一脸平静地领命。
  她暗自微笑,他没有流露情绪,但并不表示她猜不到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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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章府,她坐上轿子。段元泽随轿子走一段顺路,便与聂沧溟低声说道:
  “章大人……不会是看中了碔砆吧?”
  “就算看中,她也自有办法。”
  “办法?什么办法?你瞧他方才光提到昨晚发生之事,便吓得魂不附体。他太年轻,怎能应付姓章的那个老色魔?”他忧心道。
  “我也吓得魂不附体。”聂沧溟喃喃道。
  “什么?”行至街口,便要分道,他不及问出下文,只好说道:“你送他回去吧,劝劝他以后少到章府去。是没听过那老色狼玩过少年,但防着点总是好的。”
  唉,人太好看也是一种错误,这年头谁说女人是红颜祸水?男人……其实也是祸水。
  “大哥,段爵爷走了吗?”轿内传出声音。
  “嗯,他往城门去了。”
  “那请停轿吧。”声音有些急促。
  女人是麻烦,一点也没错,聂沧溟让轿夫停下轿子,不悦地掀开轿幔,说道:
  “你要饿了,就忍一忍吧——”
  她连瞧他一眼也没有,钻出轿子,冲往墙角连连作呕。
  是吃坏了肚子吗?一股淡臭传来,他见她别下身子翻吐不已,迟疑一下,走上前去。
  “呕——”她又连翻作呕。
  他蹙起眉。“你……是吃了什么,怎么吐成这样?”
  谭碔砆又呕了几声,悉数将方才所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才虚弱地拭去嘴角残渣。
  “我饿了……”
  “又饿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瞪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将她拉起来。她的手掌冰冷,身子倾了倾,他连忙退一步。
  “你要昏,先上轿子吧。”
  “大哥,你真残忍,枉我对你真心真意,为你开脱其罪。”她抬起脸,颊上泪痕满布。
  聂沧溟撇开眼,注意到轿夫望来的奇怪眼神,他要收手,却被她抓得紧紧的。这女孩到底知不知羞,扮男装扮过火了吧?
  “大哥,为什么要排斥我呢?明明你我已是同一阵线的,如果我有心扯你后腿,方才正是最佳时机,但我的心是向着你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怎会不明白?先前她大可揭露事实,但却为他隐瞒,这一隐瞒下来,表示什么?表示将来若被人发现,那么她算是共犯了。
  他不是不愿接纳她,只是他一向多疑,也独来独往惯了,直觉排斥亲近他的人。
  “大哥?”
  “你的弱点太多了。”他笑容微敛。
  “但你却留下我这个弱点太多的人,表示你对我已心软。我对你忠心啊,章府的厨子算什么,他就算技如易牙,我也忍痛割舍,不愿留恋。”
  他望着她良久,才缓缓说道:
  “你都如此表真心了,我还能说什么?别让我发现你背叛我,碔砆。”他越过她,走回轿前撩开布幔,叹口气说道:“快上轿吧,贤弟。”
  她暗松了口气,抿嘴一笑,悄悄扮了鬼脸。忖思道,他的心是硬,但毕竟年轻不够老辣,所以留下她一条小命来。
  上轿之前,他忽问:
  “为什么会吐?你不是说,你极爱章府美食?”
  “因为我不吃奸臣之食。”她应答如流,像极有骨气,但一想起章府厨技,就忍不住全身发抖,说到底,还是聂家厨子堪称易牙高手。如果让他知道她不背叛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聂家厨子,不知道他会是怎生的反应?
  “你倒是能屈能伸,这样的性子当官必能一帆风顺,你打算当多久的官?”
  她微笑,坦言道:“我还在想。”
  “想?想什么?”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穿透她的想法。
  既以兄弟相称,他就要她全然的坦白。就算不透露她最终的私密,也要她不以虚伪言辞来应对,以保她的真心。
  这一点,她岂会不知?
  “想当官究竟有什么乐趣,等我想透了,小弟自然辞官回乡。”她微笑,黑眸半垂,认真许下诺言。
  这一想,想了三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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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来,谭碔砆的官运平平,仍是翰林院的学士,平日负责编修,行事极为低调。
  若有人想起她来,大半是记不起她的名字,只有一句脱口:
  “就是那个聂爵爷的断袖同好嘛。”
  “听说是义结金兰,是兄弟,不是断袖!”
  如果有人为他们解释,必也有人回答:
  “那只是一个借口。君不见聂爵爷待他极好,轿不可与人同坐,屋不必与人同睡,一日六餐皆由专人送来,甚至有一回,聂爵爷竟送他一枝簪。簪呢!女人家用的,这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咦?你从哪儿听来的传闻?”
  “不知道。”
  “不知道哪儿来的,你又怎知道这件事?”
  “少跟我咬文嚼字。反正有人传,就有人听;有人听,就有人说,不然你回头看看那个翰林学士,是不是真的唇红齿白?这样的少年连我地想要……”
  细碎的消息由四面传来,耳朵无法封起,即使是不想听,也身不由己地听了不少。
  白白细雪纺降,片片飘落在他的官服上,他轻轻撢开,动作流畅而潇洒,身边的官员一一越过他,不忘恭喜二声,眼光彷佛有所钦羡,亦有妒忌。
  钦羡他翰林为官三年,便被预测入主内阁最有希望的人选;妒忌他的才学与时运,有岳家当雄厚靠山,他在朝中的地位只升不降。
  他是个正常人,有妻将要有儿,无法理解这些奇怪的癖好,只明白他与谭碔砆,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顺着一片雪花望去,瞧见谭碔砆缓步走在他的身后,落雪飘在鼻尖,谭碔砆懒得挥开,只是皱起鼻子动了动,让它滑落;双手互插进衣袖之中,两颊冻得微红,眼眸呈半瞇。
  不由自主的,他放慢脚步,让其他官员先过。
  “碔砆,你还好吗?”
  她掀了掀眼,强打精神,笑道:“我好得很。恭喜,显亚兄,我在这里先祝你今年受封为内阁大学士,嫂夫人也有好消息传出。”
  他挺起腰杆,颇为得意,但一见谭碔砆的脸色疲惫,清丽笑颜却显真诚,不免一时失了神。周旋在百官之间,他虽极力打点人际关系,却也心知肚明旁人对他的妒忌;唯有谭碔砆,不曾妒忌过他。
  “显亚兄?”
  他回过神,拱手笑道:“今日是新年,我也祝你……祝你……”
  祝什么?祝谭碔砆官运亨通?真的不是有心贬他,他人虽好,但头脑连庶吉士都不如,真不知他当年如何考中探花的?
  那就祝他……人比花娇吧!纵然自己是正常人,不曾对碔砆生过非分之想,但最近愈来愈觉得碔砆容貌偏女相。三年前,他是稚气少年;三年后,他过弱冠,非但不增男子气概,反而越发清美。
  私心认为全是聂沧溟惹的祸。
  “就祝我,明年没这大朝仪吧——”她咕哝道。从晨到暮,好好一个新年,就这样跟百官站在奉天殿上,大喊万岁,累也累死她了。
  谈显亚耳尖,吓了一跳,当作没有听见,以明哲保身。
  西华门就在眼前,皇宫之内不得坐轿坐车,一出门便能搭轿回府休息,众官相互拥挤,冲散他们,谈显亚忽然脱口低喊:
  “碔砆,你想回家吗?”
  她回首,笑道:“想,好想极了。”
  “那……在外头等我,我送你一程吧。”
  她看他一眼,掩去呵欠,不努力钻出人群,反而顺着人潮缓缓走出西华门。
  西华门外,百官散去,或以乘马,或以坐车、坐轿。她蹙起眉四处张望。
  “恭喜贤弟,又平安度过一年。”
  她的身边传来淡笑,随即披风落在她的身上。
  不必抬眼,也知身边站了谁。她玩笑道:“恭喜大哥,一年来又老了不少。”
  “我今年二十六岁,已有白发数根。”他叹道。
  她轻笑出声,抬起脸打量他。“有白发是表示大哥为民烦忧,为国尽忠啊。”
  “而你,却是先天下人之乐而乐,后天下人之忧而忧。”
  “那是因为天塌了,也有大哥顶着,我忧心什么?”
  就是如此啊。为国家烦心,不致异极;为她日夜担心,怕有人发现她的私密,这才是主因。原以为三年前她锋芒毕露,将来前途难以形容,哪里知道她确保有人当她靠山之后,她变得……散漫了。
  当他失算吧!收了一个贤妹,只会作威作福;她虽聪明,却只用在己身。
  “文武百官分东西而站,小弟眼力极好,能瞧见大哥的身影,你真厉害,从晨到晚的大朝仪,你竟然连动也不曾动过分毫。”跟着他走向聂府马车。
  “你却差点昏了过去。”看得他胆战心惊。
  “我冷啊!”她低声抱怨道:“什么大朝仪!新年就该躲在家里睡觉,出来喊着万岁万岁,究竟有何乐趣可言?”
  “繁文褥节,不能少。”他注意到她微微发抖,便将她的披风系好。身边的官员见他的举止暧昧,皆投以怪异的眼神。
  谭碔砆视若无睹,继续叹道:
  “连装病也不能,这官,一点也不好当。”平日能偷懒便偷懒,旁人做事,她乐得逍遥,唯有宫廷诸多节庆礼仪,躲也不能躲。
  “碔砆,你……想透了吗?”他意味深长地问。
  她看他一眼,唇畔有笑。“还没有。”
  马车在前,车夫将车门打开。聂沧溟扶她一把,将她提上马车,随即跨上车内。
  “还会冷吗?"他问。将窗幔拉起,冷风吹进,让她打了哆嗦。
  “都快成冻柱了。”她的身子依旧无骨,倒向备好的软毯上。
  “你本是南方人,不习惯是自然。”他说道。
  第一年的冬天就见到她畏寒的天性,一出翰林院,她连晚饭也不吃,直接睡倒在床,原以为她身上带病,后来才知她怕冷的天性在作祟。
  他正欲要车夫起程,忽然听见有人叫道:“等等!等等!碔砆,且慢要走!”
  “是你的同事,碔砆。”
  “哦。”原本快睡着又被醒,她咕哝一声,微恼地坐起来。
  待她坐定之后,聂沧溟将车门半开,适时遮去她的身子。
  他向谈显亚微笑道:“谈大人,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事。”眼角不住向内窥探。“我本与碔砆相约,载他回去。”
  “何必麻烦谈大人?我正要回聂府过节,顺道送她回去。您还是快回府邸度佳节吧。”他婉拒道。
  皓皓白雪愈飞愈乱,一阵狂风将雪花吹进车内,谭碔砆打了个喷涕,缩成一团,双眸含怨瞪他。
  瞪他什么?同事可不是他的啊。这小女子越发的嚣张,简直将他这个兄长当作打发人的仆佣。
  “碔砆,盖上毯子吧!”聂沧溟微蹙双眉,欲将车门关上。
  谈显亚不知从哪里来的神力,连忙撑住车门,叫道:
  “听说每逢佳节,爵爷若不巡城,便是与三五好友留宿聂府,彻谈国家未来,我虽在翰林,但也关心百姓事,今晚可否算上我一份?”语毕,见到聂沧溟的视线不落他身上,反而越过他,停在他的身后远方。
  他回过头,见到西华门外稀落同僚中,有一人也注视着这里,正是深得皇上信任的邵元节。
  “我若再拒绝,分明是不卖给谈大人面子,请上来吧。”聂沧溟忽然说道,将门打开,迟疑了一下,在谈显亚钻进之前,向谭碔砆低道:“失礼了。”
  高大身躯移到谭碔砆身边,将原先的位子让给谈显亚。
  “大哥的人情做得真好,不漏疏一个。”她打个呵欠,似乎没有听见他之前的歉意。
  “我是为你打点。你撑着点,回去再睡。”他在她耳边低语。
  她含糊应了一声,谈显亚挤进,立时车内变得拥挤,他长手长脚,不慎触及谭碔砆的双手,正要脱口道好冰的手。
  猝不及防的,聂沧溟拍开她的手,避开他的碰触。
  “好痛。”她浓密的睫毛掀了掀,皱眉道。
  聂沧溟微笑。“把你的毯子盖好,别连手脚也露出来,会冷的。”
  谈显亚心头猛然跳了下,对上聂沧溟的视线,嘴巴动了动,才找到话说:“既然谭碔砆冷,那……那我将窗幔拉下……”
  “不,谈大人,车内不易透气。”他极有礼貌地阻止。
  “哦……是……”明明他们没有特殊的举动,谈显亚的脸就是不由自主地微红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将目光放在何处,大声问道:“听说爵爷去年上奏朝廷,加强东南沿海一带防御?”
  谈显亚咳了两声,看着合上眼睡着的谭碔砆轻震一下;他又咳了一声,谭碔砆又动一下,却不愿张开眼睛。忽然想起家中妻子养的家猫,好……好有趣。
  “东南沿海一带,民不聊生,朝廷若有兵力分驻在沿海一带,多少有威吓倭寇作用,只可惜被打了回票。”聂沧溟的答复让他短暂回过神。
  “原来如此。”尴尬笑道。他的目光又落在谭碔砆的睡容上,又偷咳一声,见谭碔砆动了动。
  “碔砆,清醒点。”聂沧溟彷佛注意到他异样的眼神,不愿失礼摇她,直接越过她拿出攒盒。“把嘴张开。”
  “唔……”
  “碔砆。”他冷静低喊。
  她依言半启樱唇,他将酸枣糕放进她的嘴里。她的脸立刻酸了起来,张开惺忪的眸子。
  “好酸。”
  “酸才好,开胃又济精神。”是聂府厨子专做来治她的圣品。“我听府里人说你昨晚未进食便回房睡了,你是一天吃六餐的人,今天又不吃,你会病的。病了就要看大夫,你不是不爱看大夫吗?”
  “大哥真是神通广大。”她微恼说道。自己又拿了块酸枣糕放进嘴里。
  谈显亚瞪他们瞪到眼珠几乎凸了出来。什么叫断袖?今日总算大开眼界!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恋情,如同男与女一般。谭碔砆是他的同僚,平日只觉此人貌似女,男生女相是常有的事,有时靠近他,也会闻到一股香气;举手投足间也显斯文,是笨了点,但还不致于无可救药……
  要他眼睁睁看着他堕进众人嫌恶的世界里,他……良心难安。
  马车一停下,他立刻先跳下去。
  “大哥,他怎么啦?”
  “他在胡思乱想了。”聂沧溟淡淡说道。
  “他在家中受气,大哥就对他好一点吧。”
  “哦?我以为你们交情不深,没想到他连家务事也告诉你。”他与谈显亚并无交集,但打过几次照面,看得出他不是个会将委屈往外说的男人。
  “我猜的啊,大哥。”她掩嘴打了呵欠。“新年夜呢,有家累的人岂会跟一群单身汉共度?想是家中受气,才会不愿回府。他的娘子是千金之躯,必有骄气,会有争执不是意外。”
  聂沧溟望着她良久,确定她无心悬在谈显亚身上,才故意取笑道:“幸而当年你只是探花,否则今日受气的会是你。”
  谭碔砆但笑不语。不搭腔,是自保,言多必失的道理她是懂的。每每他这样意味深长的话,总教她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看出她的性别?可能吗?她立于百官之间,无人认出她女扮男装,凭什么他能看得出来?
  “爵爷,快下马车吧!”谈显亚的声音在外急促说道,彷佛懊悔方才不该早下马车,留谭碔砆与聂沧溟独处。
  “碔砆,可要我扶你下车?”聂沧溟问道,向她伸出手来。
  她回过神,直觉漾起笑,说道:“多谢大哥。”欲握住他的手,他却巧妙躲开,改抓住她衣袖下的手腕,托她下马车。
  她心里闪过一抹警讯,但迅速隐去。她不愿花脑筋再深想,更不愿相信自己竟会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来,宁愿当自己是多心,因为她的自尊心会受损。
  “啊,雪愈下愈大了。”她喃道。抬眼见到满天雪花飞舞,最终飘落地面,形成积雪。
  “年年雪花都一样,但女人呢?”聂沧溟若有所指地暗示道:“女人又有几年青春好蹉跎?你说是不是,碔砆?”
  她面不改色地答道:“大哥在感慨了。你也近三十了,怎么还不娶妻?”
  “我的心在朝廷。”
  “难道你要一生独自一人吗?”她随口问道。
  聂沧溟耸了肩,笑道:“在家乡,我有亲生兄弟;在朝中,有我知心贤弟陪着我,够了。我这一生所要的情就这样了。贤弟你呢?难道你也要单身一人?”她可不比他,能一生一世不论婚嫁。
  “我?”她沉吟了一会,扬起眉笑道:“我与大哥手足同心,既是同心,那我也陪着大哥单身一生吧。”
  “无理取闹。”他喃道。
  银白的雪片愈飘愈大,狂风吹来,吹灭了悬于车顶的油灯,一片灰黯之中乍见她的脸上交织诡魅银光;她虽笑,却读不出她笑颜下的思绪。
  长年在朝中,见过的闺女有限,她算是唯一深交的姑娘。她未曾背叛过他,与他交心一切,上至国事,下至兴趣,她无一不坦白;唯有她的性别,她仍死咬住不说。
  她不说,他不问,只是偶尔心里好生惋惜,惋惜她胸无大志,只愿当到翰林学士。若她是男儿,他必逼她展露自己的才华,偏偏她不是。
  三年前,他只恨她不是男孩儿;三年后,他只恨科举制度竟容不下女儿身!
  “大哥,你又在叹息了。难道近日国事真有这么危急吗?”
  “唉。”又叹一声。忖思道,会叹息,不是为国事,而是为她啊!
  纵然旁人眼光有异,他是真心将她当妹子看待,暗保她的清白,即使是自己也与她尽力保持距离,将来她若喜欢哪家男儿,他定将她风光嫁出。
  但前提是,这男子要有足够的才智,要能容她,要能……敢要她。
  好头痛。一想到她再老下去,合条件的男子愈来愈少,他的头更痛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5
第五章

 

  “碔砆哥哥,你再不应声,小堇就进门了哟。”
  “我在应声了……”她昏昏欲睡。
  “应了声,就快点出来吧。爷要我请你过去。”除了在聂沧溟面前之外,她依旧不喊爹。
  “你就告诉他,我睡了吧——”
  “爷说,你不去,他就来亲自请人了。”
  “好个小堇,净拿大哥来威胁我。”她咕哝道,又耽搁了一会,才勉强从澡盆里出来。
  即使有火盆,在房内仍然冷得紧,连忙束胸,穿上家居长衫。好冷,身子不由自主移向床沿,翻身滚上去,盖上层层厚被。
  “碔砆哥哥?”若不是爷有规定,进门之前一定要得到碔砆哥哥的同意,她早就冲进去了,省得只能在此喊话。
  “唔……不吃了、不吃了,真是讨厌……”她的脸埋进被褥之间,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冷意冻醒了她。明明盖着被,手脚却逐渐发冷,冷得她不得不张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去。
  “啊……”她惨叫。
  “你已两天未进食了,一直睡下去也不好。”门是开的,聂沧溟就站在门口,不进屋内;身边的小堇含怨瞪着她。
  “唉……”她又恼叹一声。冷风不断吹进来,看样子他是不会走了。
  “碔砆?”
  “来啦!”她猛然翻起身,微恼地下床,脚尖轻触冰冷的地板,立刻又缩回去,忽听小堇笑出声,她瞪了一眼,不甘愿地穿上靴子。
  小堇立刻走进,拿起椅上披风,说道:
  “王厨子做了饺子,都是碔砆哥哥爱吃的,有墨珠饺、肉末饺、瓜悬金钩饺,还有……”
  “哎呀,别说别说了,我口水都要流一地了。小堇,你愈来愈贴我心,将来怎么舍得你出嫁呢?”她用披风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才愿与聂沧溟走向屋外。
  “王厨子对你,真是绞尽脑汁。”他撑起伞来为她挡雪,见她不以为然的模样,淡笑道:“北方年都是食饺,不合意你不吃,重复四五次的菜你也不动,你这样挑嘴,迟早会出问题。”
  “我有大哥当靠山,天掉下来你挡,我不怕。”
  他摇头,对于她不经心的态度,不予苟同。“也许再几年,战事一开,就得在军中过年了。”
  她半瞇着眼,微抬起脸睨他。“大哥,真有战争也不见得非你不可。”她的语气里大半是能躲就躲,要当先锋死别人。
  聂沧溟微微一笑,低语:
  “这也好,你升不了官,当个翰林学士,就不必上前杀敌。”
  “小弟有自知之明。我手无束鸡之力,别说要杀敌,连杀只鸡都有问题,我表尽忠上阵杀敌,我死了也没有什么好处,不如留待后方思策。”
  她呵着冷气,几朵飞雪缠上她束起的长发;他见状,轻轻挑开她发上白雪。
  身后撑着小伞的小堇呆了呆,血冲脑门,脱口道:
  “碔砆哥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还好不是女儿身,不然怎么下厨为夫作羹汤呢?”特意加重“女儿身”,让爷注意。是她多心也好,总觉爷渐渐与外头谣传的一样了。
  “反正我挑也挑不起、扛也扛不动,将来等小堇长大了,我就娶你这个什么都会的小姑娘好了。”谭碔砆轻笑,在小堇还来不及抗议时,就先推开花厅。
  一阵温气袭来,她连忙走进屋内。
  圆桌上是热腾腾的北方饺,段元泽笑道:“你总算来了。我还在赌,赌你这瘦弱身子会在哪年新年的大朝仪倒下去呢!”
  她啐了一声,与聂沧溟同时入座。她的对面是谈显亚,会注意到他,是发觉从一进门,他的视线就在她身上打转。
  她露出浅笑,道:“显亚兄,你是怎么啦?”
  “啊……”谈显亚回过神,脸庞微红,急忙垂下视线。“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一时看傻了。
  他与谭碔砆有同事之谊,却从未瞧过褪下官服的她。官服之下他虽修长,却有柔弱的气质,难怪……难怪聂沧溟会有断袖之举,因为对象是碔砆啊……连方才他的心脏也猛跳了两下。
  段元泽看他一眼,再看看浑然不在意的聂沧溟,打圆场说道:“谈先生也别在意,碔砆人比花娇是事实,连我这个时常瞧他的人都会偶尔看傻眼,何况是你呢?”
  “什么人比花娇,花有分种类,大哥,你说我是什么花?”谭碔砆笑言,似乎不介意旁人说她似女。
  聂沧溟微笑。“我说,你什么花也不是,倒像是黄鼠狼。快吃吧,凉了就失了味道。”将圆盘饺子推到她面前,随即对着谈显亚说道:“谈大人请用吧!新年新气象,厨子动了手脚,您若尝到甜味,那可要恭喜你今年必定喜泰平安。”
  谈显亚举起筷来,望着圆桌上二、三盘的饺子,再往谭碔砆面前独特一盘的水饺,迟疑了下。
  “要讨好采头,怎么碔砆不与咱们共享?”莫非有病,怕传染?
  “因为她挑食。”
  “挑食?”谈显亚声量略高,瞪着谭碔砆心满意足地细嚼盘中饺,心头生起薄怒,叫道:“大男人挑什么食?难怪旁人都当你……”当你是聂沧溟的附属品,当你是聂沧溟的男妻,当你是雌雄莫辨的兔子。
  多恶心啊!他一直以为是旁人太过火,只因碔砆的容貌似女,就赖他是断袖癖,如今……好不耻!幸而他来了,愿救碔砆脱离万劫不复之地。
  在桌三人见他慷慨激昂,聂沧溟眸光微闪,并不答话。
  谭碔砆颇觉有趣,笑道:
  “显亚兄,你这话失之公允。难道只有女人会挑食吗?”
  “大男人大丈夫,何来挑食之说?”要改谭碔砆行止,先纠正其思想。这个蠢碔砆,存心帮他,难道看不出来?
  他正要拨开她筷中饺子,聂沧溟忽地伸手来挡,温和笑道:“谈大人,碔砆有二日未进食,她要挑食,你就随她吧。”
  “是啊,是啊。”段元泽也觉他大惊小怪,说道:“人嘛,总有好恶,喜欢与不喜欢在一线之隔,瞧我,我也有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不喜欢的食物嘛。”
  “不喜欢,可以忍。”谈显亚怒叫,目光灼灼瞪着谭碔砆。
  “我忍不了,我会吐。”谭碔砆笑道。
  “忍不了,难怪你仍是翰林小小学士!”话一脱口,顿觉悔意涌上心口。即使事实如此,他也不能如此伤人。谭碔砆是笨,可是很干净,始终未染官场习性,这一点一直是他羡慕又妒忌的。
  肚子在叫,她开始恼为何要让谈显亚来打扰她的用饭。如果可以,宁愿躲回自己的被窝里吃,真是倒霉。眼一花,她倒向聂沧溟,低语:“替我挡吧,大哥,我不行了。”
  谈显亚见状,倒抽口气,颤抖的手指,指向他俩:“你们……你们……”
  聂沧溟啼笑皆非,叹笑道:“碔砆是饿晕了,谈大人不必多想。”
  “就算是多想,碔砆跟着沧溟兄也只有好日子过。”段元泽满嘴饺子,忍不住说道:“起码,比起那个喜好娈童的章大人,沧溟兄是正常了些。”
  “章大人?”谈显亚吃惊不已。“难道……他在打碔砆主意?”
  “谈先生不知情?你的消息太落伍了。”伸手欲夹谭碔砆盘中蒸饺,谭碔砆立坐起来拍开他的筷子。
  “你在说笑,章大人喜好娈童,碔砆已过了年纪,怎会打他主意?”
  “美之物,人人爱,尤其碔砆相貌难辨男女,若不是碍着有沧溟兄,也许已成章大人手下收藏。”
  谈显亚瞪着又吃起水饺的谭碔砆,脑海浮现章大人因性欲而松弛的身体。即使他对这类消息并不灵通、也无兴趣,但也曾听过几名娈童被章大人玩死过,他一直以为事不关己,再者流言百变,谁知是真是假,可是——
  “谈先生,你放心。”段元泽说道:“听说最近那老色鬼转移目标,盯上一名美少年。”
  “小心隔墙有耳。”聂沧溟提醒,看了一眼谈显亚。
  “大哥别要担心显亚兄,他人正直又护下属,我在翰林院全赖他照顾,他不会在外头胡乱说话的,是不,显亚兄?”谭碔砆朝他微笑,一时之间让谈显亚又失了神。
  聂沧溟微瞇黑瞳,随口应了声,暗恼她凈用一些吹捧的手段来收买人心。难道她忘了她是女儿身,若是招惹出什么,她担得起吗?尤其一思及当年她就是用这种手法试图缠上他,他的心头就略嫌不痛快。
  在旁段元泽天生对小道消息特别敏感,目光落在聂沧溟身上。
  绣芙蓉2003年7月11日更新
  “谈先生说得没错,碔砆真是年年出落得比女人还漂亮。”饭后,段元泽试探地说道。
  谭碔砆已回房休息。外头风雪过大,也暂让谈显亚留宿一夜,但他的睡房离谭碔砆极远。这样的刻意安排,还是再瞧不出,他也不会留在官场数年,还未遭杀身之祸了。
  “是吗?可能我天天瞧着她,所以没有感觉吧。”杯盘狼籍尽收起,摆上温酒,聂沧溟径自倒上一杯,浅啜说道。
  “我可以瞧得出你对碔砆有感情。”
  “她是我义弟,自然会有感情。”他仍笑道。
  “我是你朋友吗?”段元泽一本正经地问道。
  “当然,你我是生死之交,是朋友。”
  “你说起谎来,还是面不改色。”段元泽面露苦涩之意。“相处多年,就算无法了解你的全部心思,但多少也知道你有许多的秘密难以与人分享,不管何人,你从未把心打开过,除了碔砆。三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让你如此信任他?”
  聂沧溟避重就轻地说道:“三年前我与她兄弟结拜。”
  “这个兄弟真宝贵,我确实一直以为你视他为弟,但现在,我迷惑了,我从不知道原来你真有断袖癖。”
  聂沧溟哈哈笑道:“怎么连你也不信我了?碔砆与我亲弟年纪颇近,我从小离开家园,虽然兄弟众多,但从未亲近过他们,碔砆算是弥补了我对兄弟的感情。”只是从兄弟改为贤妹而已。
  兄与妹,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吧。她的性子与家里的兄弟不同,较难捉摸心思,但妹子骄纵是常有之事,他能忍,也尽力保她清白。
  只是,心里总有被骗的感觉。原以为接纳她,她能为自己有所帮助,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只想找个靠山,一旦靠稳了,就不愿再动脑。
  而他已付出兄妹的情感,不忍毁她了。
  “沧溟兄!”段元泽皱起眉,认真说道:“你真是当他是弟?”
  “难道还有假吗?”
  “可是,你们未免太过亲近?纵使你对碔砆有心有情,相信旁人不敢说话,但以往你行事小心谨慎,有进士住进聂宅,你绝不轻言进聂府一步,如今你时常过府见他,你不怕有心人说话吗?”
  聂沧溟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当初住进宅里的进士皆陆续搬出去,只剩碔砆。她在朝中不成气候,不会有人在意的。”
  “可是……我总觉他有点奇怪……”
  “奇怪?”心漏了一拍,笑容有些僵化。
  “是啊,但我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段元泽叹了口气,直勾勾地注视他。“他与你,都是一肚子神秘的家伙。沧溟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朋友不是作假的,咱俩是一块从沙场出身的朋友,你有秘密,我不强问;你喜欢碔砆,我乐见其成,倘若有一日,你需要我时,就请告诉你这个可怜的朋友吧!我能收集宫中闲言消息,却始终收集不到你真正的心思,你不说,我是不会明白的。”
  聂沧溟的脸色不变,微微笑道:“我懂。”
  “你懂就好……”段元泽微恼他又是一脸微笑,转身看窗外飞雪,说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想请调东南沿海,却始终未有下文。在朝中,我也只是个领着薪俸的无用将领,也许再过几年,我会辞官回乡当农夫,自给自足好过身不由己。沧溟兄,你呢?”
  “我的一生愿奉献给朝廷。”
  “即使赔尽你所有一切?”段元泽见他张口欲言,先抢白说道:“要听假天天朝中都有人说,我要的是你的真心话。”
  聂沧溟闻言,沉吟一会,坦白道:“我愿牺牲身边一切,只求国泰民安。”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聊至深夜,火盆降温,室内骤冷起来。
  让段元泽留宿厢房后,举起灯笼往书房走,路经谭碔砆的房院,他未停下脚步。
  纵是以兄长自居,男女之别仍要有。行至书房,内有微弱烛光,他怔了怔;京师聂府里,书房一向只有他与谭碔砆进来,小堇不爱读书,其他人也不敢擅进此地。
  他推开门,映进眼的是趴在屏榻上的谭碔砆。烛台立于几旁,烛光在她的脸上形成阴影,她支手托腮,眼眸半垂,似在凝视手中书。
  她正值盛开年龄,岂容男人唐突?
  他暗惊,立刻要退出房外,眼角瞥见小堇睡在书桌后椅上。
  “大哥?”谭碔砆抬起视线,笑道:“你与段元泽聊了尽兴?”
  “还好。”正要托个理由离开,忽然见到她合上蓝皮书。书封上的书名让他怔了下。“你在看兵法?”
  “怎么?大哥是不愿我动这书?”
  “不,书房内的书,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没人会阻拦,我只是好奇。”好奇她算一介书生,对军事兵法并无兴趣,怎会突然动起想看的欲望?
  “不瞒大哥,我不想看那个的。”她趴在长椅上,纤纤素指指向桌上另一本薄皮书。
  他迟疑了一会儿,走上前拿起那本书来,略吃一惊。“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大哥,碔砆不爱动脑,但那不表示当年我说了解你是空话。你忧心东南沿海的倭寇迟早成祸患,所以暗自先召集大明船工,只要打通关节,得圣上允诺,就可正大光明地造战船。”
  他瞪着她。“你……竟能揣测我心里七八分。”
  “可别又来了。大哥,我对你死忠得紧,别再欺我无束鸡之力,欲置我于死地。”她取笑,随即又叹道:“可惜,我没有天分,虽然看得懂船图,却无创造之能。”
  “你只是一介书生,能看得船图就已是了不起;这非你本行,当然不懂造船之能。”他是大大地吃惊,一股热血翻腾。每当一遇好的人才,他心里总想扶持一把,但同时也不断提醒自己,她是个女人!
  天既生她聪慧,为何又赐她一具女儿身?是要让他呕死吗?
  她微微侧脸,修长的睫毛遮掩她眼下的肌肤。她轻言笑道:“我一直当我无所不能,只要我想的,没有得不到的,原来,我也有不懂的地方。”她似在自嘲又在高兴。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瞪视着她。“你真教我心疼。”
  “心疼?”她失笑,昂起脸望他,黑发垂在长椅上,如黑缎。烛光闪烁不定,不停在她的脸上造成诡魅的阴影。“我有什么值得大哥心疼的呢?这几年来,我赖得大哥吃喝,连房租都不必付了;你给的慷慨,我拿的也不心虚,因为我知道迟早会有用到我的时候。”
  “你是翰林学士,就算再过几年,你不努力,依旧是个小学士,将来就算我领军出战,你不能上战场,看兵法又有何用?你连一把刀都握不紧,时刻一至不吃饭,就会晕,你怎能上战场?”他喃道,又开始恼怒起来。
  每每见到她聪明的一面,他就会恨老天爷的玩弄;玩弄她的性别,让他痛心疾首。
  “大哥,我听说聂家兄弟身边都有一名贴身护卫,我初遇你时,小堇不满十岁,照理来说,不像是你贴身护卫。”她忽然问道。
  他也不隐瞒,答道:“你想的是。小堇的亲爹才是我的贴身护卫,因战争而死,他的妻子早逝,我原想带回他的女儿,认作义女,小堇不愿意,坚持承袭她爹的职位,成为我的贴身护卫。”
  “难怪啊……”她沉吟道。
  “难怪什么?”
  她笑道:“大哥既有心认小堇当女儿,可别因国事而忽略她。她也十一岁了,心事只会藏在心里,说要当一个爹,不是口头上说说就是。”
  他毕竟是男人,对于小女娃儿的心事是一窍不通,正要开口问是不是小堇跟她说了什么,眼角忽然瞥到桌上摆的另一封信,他倏地一惊,拳头紧握。
  “大哥的弟弟真有趣。”她顺着他的眼,也看见了。
  “你看了那封信?”他厉言问道。
  “大哥莫要怪我。我与你结拜数年,未曾拜会过你家人,我只是一时好奇,才发现你的兄弟皆是聪明之辈。”
  “哦?”他缓缓转过脸,眼瞳一片空白。“怎么说?”
  “家信主笔者是你十二弟,他年岁应该不大,写的信像猜谜,一封普通的家书却充满玄机,处处拼凑成狐狸无恙,安然脱身。他的头脑挺活络的,大哥一直致力于寻找人才,为何不让他随你一块做事?”她的视线锁住他,无视他伸出手轻掐她的脖子。
  “因为十二不适合官场。”他轻柔说道:“我早该烧了那封信。”
  偏偏舍不得烧。他一年几乎见不到他们一次面,唯一有联络的就是靠十二定期的家书;家书有时普通、有时会透露狐狸王的消息,但十二聪明,一直变换不同的方法让他解读,没想到她懂得。
  “大哥,你又想杀我?””
  “你该明白若让人知道狐狸王是我兄弟,会带来我全家杀身之祸。”他勒紧力道。
  “难道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的命可以睹上,但我全家人的性命一有差池,我绝不会轻易饶过。”
  她怔怔望他,未觉呼吸细碎,喃道:“若我有你这样的家人,今日我何苦走到这一步?”
  又来苦肉计?三年的感情,不是造假,他对她除了怜惜,还有心痛。心痛她的才华,怜惜她女扮男装,身处这大染缸里,他还对她有着兄与妹的情感,怎愿痛下杀手?
  “你真让我咬牙切齿。”他猛然松手,让她一时不稳,掉下屏榻。
  他眼明手快,及时抱住她的腰,稳住她的身子。
  她的脸埋进他的心窝里,束起的长发搔过他的掌中,他的心漏跳一拍,她浑身都是香气,扰骚着他的神经。
  “大哥,你心跳得真快。”
  他连忙松开,将她放回榻上,连退数步。
  “什么心跳得快?你差点吓死我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里颇感讶异。
  “不要让我发现你背叛我,碔砆,也不要再试图发现我其他的秘密了。你明白我的,将来若有一日,只要你再阻碍了我,我不会再轻易饶过你。”连灯笼也没拿,他走进满天大雪之间,未曾再回过头。
  谭碔砆错愕未语,良久才低语说道:
  “难道是我错眼?竟瞧见他露出尴尬之意,那样的表情像……”像不小心冒犯了姑娘家,更像一个短暂失了魂的男子。“莫非他真有断袖之癖?不,一点也不像呀,这几年连他的兄弟都没有我与他来往的密切,他断然没有这等癖好,还是他……”发现了她的性别?连想也不愿想的立刻否决这个念头。
  说是她自负也好,就是不愿相信她立于百官之中,无人看穿她,没道理他竟能看透她!
  她抿了抿唇,又喃道:“也许,该为他找个娘子?他的心尽在朝中,连段元泽这个小道收集人,也没有听过他的闲言闲语,他这年岁再没有中意的人,怕一辈子都会孤独一身。我若好心,确实该为他这个大男人想个法子。他不喜欢,也没有关系,反正他的心在朝中,妻子得不到他全部的爱,说是繁衍后代子孙的工具还比较贴切。”
  思及此,她露出浅笑,似有算计在眸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六章

 

  打从店门一开,就陆陆续续涌进了人潮;二楼雅座纷纷客满。
  “好多人吶,是出了什么喜事吗?”卖唱的姑娘才来十几天,没遇过高朋满座的时候,尤其前几天大雪覆盖整座京师,上门的寥寥几人而已。
  掌柜掐指一算,笑瞇了眼。
  “今儿个是初九,又是赏心悦目时啦。小青,待会唱完两首,你就到二楼去唱,尽你所能地唱,我让你留在京师最大的酒楼卖唱,就是看中你的歌声及美貌,别要让客倌不满意,去去去。”
  小青见掌柜难得大声起来,连忙与拉胡琴的老伯走到楼梯前,听见邻近的客倌窃窃私语。
  “来了吗?”
  “还没还没。他不会这么早来,多半是近晌午才过来。”叹息一声:“唉,有时候真希望他不要来了。”
  “你这什么话?你瞧他不顺眼,就不要来!”
  “我哪瞧他不顺眼,就因为太顺眼了,所以才觉得自己心术不正啊!”语毕,二人同时沉默。
  门外有轿停下,下轿的是轻衫便衣的青年。青年身子纤弱,手持摇扇,往醉仙客栈望来,直觉露出笑颜。
  掌柜连忙走上前,搓手说道:“谭大人,好久不见啦。”
  谭碔砆笑道:“我每月必来报到一回,哪来的好久不见。二楼老位子还空着吗?”
  “空着,空着,就为等着谭学士,请请!”掌柜让小二招呼其他客倌,亲自引路上二楼,顺便偷瞄谭碔砆身后的两名男子。
  每月初九,大半是聂爵爷相伴而来,若无空时,总是段爵爷前来为谭学士打发一些断袖癖好者,今天相伴而来的另一男子并非“官场四贵爷”中的一名,那么会是谁呢?
  “他是当今内阁最佳人选谈显亚,亦是前年状元公,掌柜还有疑问吗?”段元泽看穿掌柜嘴脸下三姑六婆的本性,问道:“最近京师有什么趣事吗?”
  “段爵爷,就您跟我合着来!”掌柜眉开眼笑地倒茶说道:“最近大过年的,大伙躲在家中避风雪,哪会有什么小道消息,也不过就是……”他压低声音,贴近段爵爷身边说道:“年初二,有人瞧见吏部尚书章大人带着谣传中的少年去庙里上香,有人亲眼目睹那少年的容貌,只有一句话:美!”他竖起大拇指,瞧一眼正好细聆听的谭碔砆,忙改口:“他的美自然不比谭学士。谭学士瞧起来就是今人赏心悦目的;他不同,总让人从心底发毛。”
  “哦?”她微沉吟,忆起三年前的故人。
  等掌柜离去之后,谈显亚薄怒道:“好大的狗胆!竟然敢说朝廷命官的不是,他是不要命了吗?”
  “章大人的癖好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大家茶余饭后聊一聊,听听就算,谈兄何必如此认真?”段元泽不以为然说道。
  不认真,怕碔砆也跟着沦陷在不正常的恋情之中!谈显亚几乎脱口而出。眼角瞧见众人举目往这里瞧来,谭碔砆微笑一一颔首。他奇怪问道:
  “你与他们交情极好吗?”在翰林院三年,不知谭碔砆交友情况,只知她趁空就发呆,不是活泼好动之人。
  “不,我一点也不认识他们。”她笑道。
  谈显亚楞了楞。“那为何与他们打招呼?”
  “礼尚往来啊,显亚兄,虽不相识,但总有几面之缘,打声招呼是应该的。”
  谈显亚张口欲言,瞧见有人仍痴痴望着这里,眼神充满爱慕之情,他心头更觉怪异,又见段元泽唇畔无奈的微笑,他方恍悟。
  “谈兄一中状元,即被招赘,自然来不及享受一下被人崇拜的滋味。京师繁华,闲人闲话不止章大人一桩,老百姓无事弄出了官场四贵爷的称谓,排名为首的是沧溟兄,第二则是不才区区在下我,三贵爷是三大营统帅武大人,小贵爷则是碔砆,都是取着好玩的,你猜咱们四人之间有何共同点?”
  “单身、年轻、貌非凡。”
  “谈兄果然厉害。”没说出口的是除谭碔砆外,其他人加官进爵皆属高官之流,谭碔砆三年仍坚守岗位,要再升职,很难。能排上名,主因是谭碔砆貌美似女,朝中官员无一人可比。
  “真是无聊。”谈显亚咕哝道。隐约恼怒自己未成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到单身……”谭碔砆轻轻摇扇,微倾身上前,神秘说道:“你们是否觉得沧溟大哥的年岁也不小了?”
  “他年二十六岁,在朝中算是年轻了。”
  “不不,我不是指这个。显亚兄二十三娶妻,正值年少,便已成家立业,沧溟大哥却仍是独身。他的条件也算极好,难道你们都不曾想为他介绍一个美娇娘?”
  烫口的茶让段元泽猛呛了一下,血液倒流到脸上。
  “碔砆,你是昏了头吗?”
  她无辜地说:“我好得很。我是想,既然我身为沧溟大哥的义弟,自然该为他处处设想。他不娶妻,我怕将来他的年纪再大点,身价可就要暴跌了。”
  “对!碔砆说得对!是该让聂爵爷迎个美娇娘回去的时候了!”谈显亚拍案大喜道。
  娶妻回去,好跟你一样成妻奴吗?段元泽瞪他一眼,却没将话说开来,只认真望着谭碔砆说道:
  “你们最近闹意气了?”
  “没有啊,我与大哥向来互相敬重,怎会有意气之争?”
  “那你怎会突发奇想,想为他寻妻?”
  她缓缓眨了两次眼,失笑道:“段大哥,这不是突发奇想。你与大哥朋友多年,难道没有觉得他很寂寞吗?”
  沧溟兄是寂寞,但那是在认识碔砆贤弟之前啊!段元泽强压下话来。这二人是老相好,满朝文武皆知,义结金兰只是巧立名目,明为兄弟,实则有暧昧之嫌,碔砆会突出此言,表示他们之间真有问题了。
  “沧溟兄……知情吗?”他试探问道。
  “他是不知情。但他的心事,我最是了解,也该是有个贤妻照顾他的时候了。”她微笑道。
  “那……你呢?”碔砆怎能不痛不痒地说出这种话来?
  “我?我年纪还小,大哥之后还有段兄挡着,我还不急娶妻。”她徐缓摇着扇。对女人来说,二十一岁已过婚嫁;但对男人来说,却正是立业时机,当男人真好。
  “正是!”谈显亚面露喜色。“碔砆,你总算想通了,我还以为得费尽心血才能说服你脱离聂爵爷的控制!”
  “什么控制?话说得这么难听,他们是两厢情愿,谁也怨不得谁,你这外人来插什么手?”段元泽不悦说道。
  “我与碔砆是同事之谊,怎能眼睁睁见他堕落?他本性单纯,若不是聂爵爷有心勾引他,他怎会自甘堕落?”
  “难道你娶妻就正常,就算快乐吗?”段元泽忍气暗示道。任谁也知道谈显亚之所以能入主内阁全赖背后岳丈支持,但相对也受其控制,他的才学与抱负只能依吴大人之意而行。他会急于拉谭碔砆脱离断袖之恋,正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谈显亚薄怒,猛然拍案站起。
  谭碔砆摇头叹息,见掌柜循声上楼,她举手示意无事。
  段元泽冷笑道:“我的意思很简单,管好自己的事即可。碔砆告假,你也不必死跟着他来,到时嫂夫人误以为你别有用意,掀起一场风波,累及碔砆,那可就不妙了。”
  “哎呀,大伙加起来也要过半百了,何必吵吵闹闹,让别人看笑话?”当事者没动怒,只觉好笑。
  她站起要拉谈显亚坐下,却被他挥开,她没预料到他激烈的反应,往后跄跌几步,纤腰打到花栏,连忙稳住身子;扇子飞落,正好掉在经过的轿顶上,轻咚二声,弹到地面。
  “碔砆!”段元泽身手极快,在她扶住花栏的同时,抓住她的衣领,一股香气逼来,他错愕了一下。
  “碔砆,你没事吧?”谈显亚反应慢了一拍,见到客栈里的男人皆站起身来望向这里。他心里一惊,暗道就算他让碔砆脱离聂沧溟的魔掌,这样的美貌怕也会被其他男人骗去。
  她不以为意地展颜笑道:“没事没事,我好得很……”
  轿子停下,走出一人,她楞了一下,脑海才浮出警讯,就见那人抬起头望向二楼。
  “你离栏边远一点吧,方才真是吓坏我了。”谈显亚上前要拉离她,见到她脸色闪过淡淡恼意,心底略为吃惊。
  谭碔砆一向随和客气,笑颜永在脸上,让人瞧了就心底愉快;他跟着往下看去,好奇是什么人让谭碔砆困扰——
  “是章大人?”
  段元泽闻言,低叫:“不好,碔砆快退。”要托她身子往后移,又暗诧她的身子好轻。有碔砆在的地方,必有沧溟兄;沧溟兄若不在,必会托他照顾碔砆,但他知碔砆是沧溟兄的人,也不曾轻言靠近他,今天一近身,只觉这个碔砆……当男人太可惜。
  “来不及了。”谭碔砆面不改色地笑叹道,微微向楼下章大人颔首。
  “要躲什么?他是是吏部尚书,碔砆与他打交道只有好处。”谈显亚奇怪道。
  段元泽是武将,凶狠瞪人时格外今人骇怕。
  “你懂什么?”低咆才完,就见一名小厮上来。
  “咱们家大人有请三位大人下楼。”
  “好,咱们马上就来。”谭碔砆笑道。
  “碔砆,待会你就待在我身边,他若要你做什么……全由我来说话。”段元泽附在她耳边低语,又闻到一股香味。是碔砆的体香吗?一个男人有这样的体香,也难怪一向不曾动过心的沧溟兄会不顾性别地爱上碔砆了。
  “段爵爷,你这是大惊小怪了。吏部尚书与邵元节有交情,他若愿为碔砆在皇上面前——”话还没说完,衣领猛然被拉起。
  段元泽暗暗咬牙,压低声量地低怒道:
  “你身为朝廷命官,究竟是为百姓做事,抑或只求升官发财?难道你的眼睛被狗屎蒙蔽了吗?邵元节是怎样的人,你会不知道?你高中状元,图的是什么?碔砆若从此消失在你我眼前,不要说我不怪你,沧溟兄肯定不会放过你,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谈显亚一头雾水,不及答话,就见谭碔砆与段元泽走下楼。他连忙追上去,慌乱中听见掌柜与小二的低语——
  “章大人不是在府里养了美少年吗?难道他还想打谭学士主意?”
  “谭学士容貌极清美,他的笑容也是让人心头舒服,我瞧……他是凶多吉少了。”
  谈显亚闻言心头一沉,赶紧追出去,盼能保住谭碔砆。一出酒楼门,就见另顶轿子停在章大人后头,正是他的恩师兼岳丈吴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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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看之下,谭碔砆的容貌更显美丽。
  三年前只觉这孩子年轻而稚气,虽然是好看的少年,但总觉太过稚嫩,他若存心找,可以找上比这孩子漂亮的少年,而后这三年间偶尔远远看过,都让聂沧溟不着痕迹地带开。
  他也听过不少传闻,聂沧溟假借结拜之名,实已将谭碔砆视作爱人;他不碰,是因为不想撕翻脸,但从没有料过脱下官服的谭碔砆让他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蠢蠢欲动。
  淡黄的衣衫穿在他身上颇有弱不禁风的模样,长发束起,露出瓜子脸,他手下豢养美丽少年无数,却无谭碔砆这样的气质。
  他喜欢收藏美之物,而现在他……想要谭碔砆,想到心痒心动,想到要不择手段了。
  “你……真是越发的标致啊。”章大人痴痴望着她,说道。
  谭碔砆笑容可掬地拱礼说道:“一个男人被说成标致,心里可不会好过呢,章大人。”
  “我说的是实话。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弱?难道聂爵爷没有好生照顾你吗?”他叹了口气,别有用意地说道:“若是你在我门下,我必定细心照料你。”
  “可惜碔砆心有所属了,沧溟大哥待我极好,章大人的美意,下官心领了。”她笑道。
  “那——”章大人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顺口说道:“你就来本官府邸住个一二日吧。”
  “下官不敢冒犯。”她恭敬答道。
  “是啊,章大人,碔砆乃翰林学士,每日负责编修文书,怎能一连数日旷职呢?”段元泽心惊胆跳地说道,见到章大人眼神便知大大不妙。那样的眼神不止是痴迷,分明是想将碔砆占为己有。
  他的不择手段是出了名,被玩死的娈童与少年不是没有,碔砆只是学士,只要章大人动一动手指,就算明日碔砆成了尸具,朝中也没有人敢说话。
  章大人哼了一声,眼角微微瞧向黝黑的段元泽,相形之下,谭碔砆柔弱得让人心疼。少年总是会成长,成长之后,细瘦的骨架与美貌皆会粗俗化,即使皮相留下,也只是苍白病恹的年轻男子;但谭碔砆不同,像盛开的花。
  他心痒难耐,决意要得到这个世间少有的美少年。他薄怒斥道:
  “这里由得你说话吗?不过是个学士而已,我要碔砆来,他就得来。本官膝下无子,若是讨得欢心,就算将碔砆收作义子,谁敢说话?来,碔砆,你这就随本官回府吧。”
  他的身后站着随侍武士,段元泽微瞇着眼,已摸到腰间长剑,打定主意力保谭碔砆。
  谭碔砆轻数口气,生平最讨厌陷进不可避免的局面,她已优闲很久,不知思考为何物,如今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走上这一回;她不走,只会累及段元泽。她暗恼,思量片刻,便气定神闲地说道:
  “好啊,章大人之令,下官自当遵守。自从三年前一别章府,碔砆真是日夜皆思章府厨子的好手艺。”
  章大人楞了一下,眉开眼笑:“好好,来来,跟着本官走,你不会吃亏的。”
  “碔砆!”段元泽低叫:“你是不要命了吗?”
  她微笑,摇摇头。唇齿不露地低语:“我要命,所以走。你就告诉大哥,我去寻弟弟了。”
  弟弟?他孤身一人,哪来的弟弟?碔砆是发了疯吗?
  “就烦请段爵爷告诉沧溟大哥,我到章大人府里作客,他不必担心,我过两天就回去。”她笑道,举步走向章大人。
  “碔砆!”谈显亚伸手欲拉住她。
  吴博忠立喝道:
  “住手!章大人招待的客人,容得你胡来吗?”
  谈显亚心急插嘴:“岳父大人,碔砆他岂容——”
  “章大人的面前有你说话的分吗?我就说你请假怎么不在府中,原来是在这里!”吴博忠怒斥道。
  谈显亚瞪着自己的恩师兼岳丈。曾经他以为他的恩师是正直好官,而后他发现好官人人都想当,当到最后不免与人同流合污。这是人的天性,天性难改,因为好官太累,贪官容易;而他自己也逐渐在变,当年满腔抱负如今只剩满心算计。
  此刻,他才发现他开始亲近谭碔砆的理由。因为谭碔砆不曾变过,所以他羡慕,不由得想要接近,想要知道为何这世上竟有人能坚持到底?
  “还不放手!”
  他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开。
  谭碔砆微微一笑,走向章大人。
  “来来,跟着本官一同进轿吧。”
  “那不好,大人乃尊贵之躯,我怎敢与大人同坐呢?我随侍轿外,跟着大人一块回府。”
  “你这么瘦弱,禁得起走吗?不如跟本官……”
  “这是碔砆坚持。否则将来若真收碔砆当义子,哪有父子同坐一轿的道理,这不是让碔砆难堪吗?”
  “这……也对也对。好好,别恼。你一恼,本官就心疼,还是你笑着好看,让本官瞧了心里好舒服。”
  “那,请大人上轿吧。”谭碔砆笑道,注意到段元泽欲冲上前,她连忙使个眼色。
  而后,轿远离,段元泽痛恨地目送。
  “这算什么?这与掳人有何不同?连一个当官的也难逃他魔掌,何况京师百姓?”他望了一眼呆楞原地的谈颍亚,冷笑道:“你要碔砆脱离沧溟兄,现在他算是脱离了,连沧溟兄也保不了他,咱们只能等着为他收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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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地一声,玉瓷杯摔得粉碎。
  “被吏部尚书请回府里?”聂沧溟猛然站起,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个时辰前。”
  聂沧溟的心凉了半截。三、四个时辰里能发生多少事?只怕她名节早不保了。
  他的脸色不变,身侧拳头却紧握住。“怎么没有人来知会我一声?”
  “你忙于公务时,向来不爱私事打扰,从没有例外。所以咱们也只能等你下班后……”
  这不是小事啊!差点脱口而出,聂沧溟及时咬住牙,青筋暴跳不已。
  “你怪我吧,是我让碔砆从我眼下走的……”段元泽自责道。
  “不是你的错,就算我在场,也不见得能保住碔砆。”他随口道,脑里众念同时纷转,转想要如何救她?想她一旦清白不保该如何是好?想……她现在还活着吗?
  他费尽心力保她名节,不是要将她送进姓章的虎口里啊!
  “快,快让人持拜帖,说五府都督兼封公爵聂沧溟过府拜访。”
  “沧溟兄,你想出法子了?”段元泽大喜。
  “不,我无法可想。”
  “那……你去有什么用?你没有瞧见那姓章的垂涎碔砆的模样,他这一去无异是羊入虎口!我曾听说有孩童进章府,短短几个时辰后偷渡出来一具童尸,难保……难保……”
  聂沧溟抿唇不语。要如何在不开罪章大人的情况下,救出碔砆来?
  谈显亚见他心急如焚,只得安抚说道:“幸而碔砆不是女孩家,就算被……被玷污了……也没有关系……”
  聂沧溟闻言,脸色顿时一白。
  “你在胡扯什么?”段元泽怒叫:“是男是女不都一样?同样是被蹧蹋,有何差别?”见聂沧溟脸色变了,他强压怒意道:“沧溟兄,这小子的浑话你别要当真……”他以为聂沧溟是怕谭碔砆真受到玷污,却没料想他脸色难看的原因肇于那句“女孩家”。
  就算章大人对碔砆心怀不轨,但一旦发现了她的女儿身,他会怎生的反应?
  守了三年的性别秘密,终究要揭露了吗?这一揭露,杀头是必然,而他身为义兄,也脱离不了关系,当年他的预感要成真了吗?
  “章大人喜好美之物,万一发现‘他’是她,会有什么反应?”他自问,脑海列出无数可能。
  最严重是杀头,最轻微是想要得到碔砆,连带以此控制他。
  脑海印着过往总总……
  严格来说,与碔砆相处时日不算极多,白日她身在翰林,他在都督府及京师之间来回;夜晚他回聂府,刚开始是监视她,而后则是习惯与她谈及朝中国事。
  他少与人提及心中想法,而他不必提,她便知他内心深处所想望的;有时他错当她是男儿身,然而每每瞧见她的容颜、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又不免失了神。
  为什么失神?
  当她是妹子呀!他的兄弟若在京师,他是这样待他们啊——真是这样待他们的吗?
  关心她的身子、照料她的饮食;她爱贪懒,看书时没个正经坐姿,所以他在书房摆了屏榻,让她趴在上头看书。
  她看书是为了取悦自己,纯享乐主义,然而从年前开始她陆陆续续在看兵书,他想她是为讨他欢心,做做样子,光是这样就足够让他感动了。
  “沧溟兄?”段元泽见他脸色有异,愈变愈可怕,轻声唤他。
  “我待她,如何?”他忽然问。
  “你待碔砆极好,好到我几乎要以为你心甘情愿宠他一辈子。”段元泽老实答道。
  宠她?他确实在宠她了,他在宠一个祸害啊!莫怪人说红颜祸水,她不必主动惹祸,祸事自动找上她,连带连累了他。
  偏偏他还在想要如何救出她!
  “沧溟兄,碔砆随那姓章的回去之前,曾说他要去找弟弟,他不是孤身一人吗?怎么会有弟弟?”
  “弟弟?”聂沧溟回过神,不及细想,瞧见聂仆进来。他问道:“拜帖送去了吗?章府怎么说?”
  “禀大人,奴才被挡于门外,看门的守卫说章大人今日一律不见外客……”
  “你吞吞吐吐什么,有话直说!”
  聂仆迟疑一下,才道:“他们道章大人今日有喜事,明日不到晌午,是不会出门……”
  脑中轰然作响,聂沧溟跌坐椅上。
  “沧溟兄,咱们可以夜探尚书府,救出碔砆!”
  “你这是打算豁出去了吗?”聂沧溟的目光略嫌遥远,喃道:“碔砆是我义弟,朝中谁不知她在我保护之下?她刚被请进尚书府,便有人救她,还会有谁不知是谁救的吗?”
  “那咱们就硬闯进去,跟那老色鬼挑明了碔砆是你的人,请他放过吧!”段元泽急道,一瞧见聂沧溟的迟疑,心头微震。“原来碔砆在你心里仍远不及你的荣华富贵吗?”
  “荣华富贵?”聂沧溟差点失笑了。他要荣华富贵就不会只当个五府都督了。“元泽,我在想如何能保咱们与碔砆的法子。就算我们硬闯,先莫说我们官位不保、身陷险境,就连碔砆也不能全身而退。”
  “你我功夫不弱,难道怕一个老头子?”
  聂沧溟望着他,黑眸有些空洞。“咱们武功好又如何?尚书府有多少卫兵,一、二十个咱们能应忖,一、两百个呢?就算真逃出了尚书府,接着呢?我有家人,怎能连累他们?你上过战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知道,他只是不服,不服碔砆这样秀气的人才要蹧蹋在那老色鬼的手里。
  他闭了闭眼,低声说道:“那么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躺着出来吗?”
  聂沧溟久久不语,看向一脸灰白的谈显亚。
  “你也不用奢望他了,他的靠山虽强,却也站在老色鬼那头。”
  “我明白。”聂沧溟失了精神,哑声说道:“人都会变,尤其是官场中人,不知变通,只有等死的分儿。现在咱们就等吧。”
  “等?”
  “等他有心见咱们。毕竟碔砆曾在我保护之下,无论结果如何,他必定会找上我。”一旦发现了碔砆的女儿身,章大人更会找上他。
  届时,他要如何应对?脑中纷乱,此时此刻该想如何保住自己,心底情感的声音却在不停地诅咒,诅咒自己的无用,诅咒他堂堂一名守护京师百姓性命的都督,竟连自己的贤妹也守护不了。
  如今天一亮,恐怕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了了。
  红颜祸水啊,她果然成为自己的催死判官。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七章

 

  但是,究竟从何时起,他无法思考了?脑里只是不停地交错着谭碔砆清白受损的幻影。
  她只是个姑娘家,怎么受此折磨?
  姑娘如花,一折就断,不敢想象就算救回了她,她还活得下去吗?
  “爷!”小堇匆忙跑进庭院。
  他抬起眼,发觉远方日阳升起,白雾极浓。他一夜无眠,怎么没发现天亮了?
  “爷,尚书府有人来啦,要请爷过府一叙。”
  “来了吗?也该是时候了。”他哑声说道。
  屋内二人被惊醒,连忙奔出。
  “有消息了吗?沧溟兄,我跟你一块去吧,人多好办事,万一真有什么,多一人也是好的。”段元泽急道。
  “不,我去就行。小堇,你也留下。”聂沧溟说道。
  见到众人错愕瞪着他,他虽感不对劲,但无暇细想,便先召来一夜守在尚书府外的家仆。
  “昨晚尚书府可有异动?”他问,暂时摒除杂念。
  “禀大人,至清晨都无人从尚书府出来。”
  他沉吟了下,举步往外欲生马车。
  “沧溟兄!”段元泽叫道:“如果……如果碔砆他……他不幸……不幸英年早逝,你要如何?”
  “我能如何?领回她的尸首便是。”
  “就这样?难道你没要为碔砆报仇?”
  聂沧溟淡淡微笑。“咱们与章大人皆为朝廷效力,将来仰仗他之处甚多,报什么仇?”
  “爷……”小堇叫道:“碔砆哥哥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聂沧溟低下头看她红通的眼,忆起前些日子谭碔砆提到小堇。她的心真细,连他身边的小堇也注意到了。他忽然抱了抱小堇,说道:
  “不管如何,我必定会将她这人给带回来。”语毕,走出庭院。
  小堇吓了跳。爷虽待她好,却从没像爹那样抱过她……是碔砆哥哥偷偷说了她心中的秘密吗?
  “好狠的聂沧溟。”谈显亚不平恼叫:“碔砆算是认错了人!”
  段元泽瞪他一眼,向小堇说道:“立刻备车,咱们就跟在沧溟兄后头,别要让他发现。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小堇用力点头,施展飞毛腿的功夫消失在庭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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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书府——
  “这是密道?”暗门缓缓开启,里头黑蒙蒙一片。
  “嗯。”
  “戒弟,你真清楚。”见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连忙低叫:“我可没能力在黑暗中辨路啊。”
  走在前者的少年迟疑了下。“我去拿油灯。”
  “拿油灯不便,易被人发现。”她主动拉起他的手。“你牵着我走吧。我怕若是迟了,会给他卖了也不一定。”
  少年忍住将她挥开的冲动,径自往密道里走去。他的步伐极大,她得快步跟上。黑暗中,她确实无法视物,见不到也好,省得瞧见一些今人作呕的东西。
  密道里有股腐败混以恶臭的气味——她迟疑了下,聪明的不问他是否有尸体藏在里头。问了,她怕会腿软,宁愿当那般恶臭来自于幻觉。
  “待会儿你不要说话,墙极薄,练武人听得见。”少年说道。
  她随口应了一声,注意到才一会儿他的掌心尽是汗,轻微的铁链碰触声在密道里响起。
  这样的声音真刺耳,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命,也得带着这少年走,只是没有把握聂沧溟是否真能将她带走。
  他大概以为他是来领尸首的吧。这几年来,她与他感情渐入佳境,称得上是好兄弟,昨晚他应一夜无眠,思考要如何救出她;她也相信他必定会救她,但前提是不与他心中的国事相冲突。一旦冲突,她怕一辈子就要锁在尚书府里了。
  她暗叹一声,不会不明白这个义兄为国可以牺牲一切的心理;而她也发觉章大人对她兴趣相当浓厚。
  “别出声了。”少年暗示,轻轻侧过身子,将她推向暗门,附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没?隔着这道门,是大厅,那是你义兄的声音。”
  她侧耳仔细聆听,听了半天终于听见有人在说话——
  “本官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第一次遇见这么讨喜的可人儿。他是官,但只是个小学士,只要我注销了他的官位,他便可陪在本官身边。聂爵爷,你可愿意将他送给我?”
  聂沧溟微笑,心底不知该喜该忧。她未死;但有时候,活着更难过。
  “碔砆是人,怎能谈得上送或不送呢?”
  “又在玩这一套。”墙后的谭碔砆不以为意地咕哝道。少年轻轻推了她一下,暗示她闭嘴。
  “你在拒绝我?你以为你是谁,聂爵爷?若不是碔砆坚持要你同意,本官何须问你?”
  看得出来,他极喜爱碔砆,才会任她开出条件。思考开始转动,推敲起她的念头来,聂沧溟面不改色地笑道:“大人应知碔砆与我的关系。”
  “满朝皆在谣传,我岂会不知?”他不悦道。一想起谭碔砆的身子被此人碰触过,便满心不高兴。
  原来碔砆有心制造这样的印象。聂沧溟敛起笑容,顺水推舟拱拳道:“碔砆与我两情相悦,盼大人成全,将她交还给我。”
  章大人轻哼一声。“昨晚碔砆流泪……”
  他心惊肉跳。“流泪?”为何而流?是因为被……双拳无意识地紧握两侧,克制着自己。
  “从没有见过有人流泪可以流得教人心疼。白晢的肌肤像吹弹可破,他说他已二十多岁,但肌肤纹理胜之本官所拥有过的少年……”
  眼前起了红雾,再也听不清姓章的接下来暧昧不明的话,明知克敌制胜之先机在于冷静判断,但就是难以控制自己。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吗?
  “聂爵爷?”
  轻微奇异的声音话进耳里,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自己咬紧牙关的声音。
  她不过是个女人……
  她只是个义妹……
  天下间女人有多少,他要从中认义妹多容易!她绝非独一无二的,被侵犯了又如何?男人要成大事,就该牺牲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样吧——”章大人退一步,说道:“要得珍宝就该付出代价。本官瞧你对碔砆确有几分感情,我也不要强抢人,就跟你以物易物吧。”
  密道里,谭碔砆暗叫不妙。
  章大人继续说道:“本官听闻你数次往上呈报,为防御沿海矮人,须造战船建船炮,但始终未有下文。你若将碔砆送给本官,明日上朝之时,本官定会完成你的心愿。以他来换你的心愿,你满意了吧?”
  聂沧溟双目一亮。“章大人可是当真?”他脱口问道。
  谭碔砆身子一软,贴着墙上滑落,闭上双眸,暗叹口气。早知如此,就不该奢望靠他来救,自己想法子逃出生天还来得快点。
  “本官所言不假!”
  能造战船领军出战,将倭寇一网打尽是他近年的心愿,无奈昏君当朝,他可以买通任何官员,却无法买通看他不顺眼的邵元节。邵元节是圣上当下眼前红人,而章大人是当年引他入宫之人,若是有章大人相助……
  话滚到唇边就要答应,却迟迟没有应诺。
  “如何?聂爵爷,本官保证不让碔砆名声受损,明里收他为义子,连带你也算是我半个孩子,将来你在朝中只会一帆风顺,要贪要污随你,为一个碔砆放弃,你不值啊。”他的双手挥舞着,彷佛天下间没有他要不到的东西。
  聂沧溟望着他老迈的双手。
  这样的双手在昨天抚摸过碔砆的身子……心头一角缓缓崩塌,他掉开眼注视墙上,企图罔顾内心的冲动。
  早在义结金兰时,她就该知道迟早有一天,国事与她要作选择时,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卖了。
  她该清楚的!
  墙上有挂轴,挂轴上画的是一片梅林。脑海浮起去年梅花盛开时,她折下一截梅枝,转身向他笑道:
  “大哥,你又在忧心国事了。忧心有什么用?一国的将来岂能是你一人左右?不如学我一般,闲闲无事做,只求平安乐。”
  他不以为然地答道:“若每个人都有你的想法,谁来扶持大明江山?”
  她微笑,将梅枝送到他面前。“大哥说得也对。天下间就是有你这样的人,小弟才能优闲度日。这梅适合你,我却不变。”
  “你有聪明才智,若用心于朝中,有多少百姓受惠?”他恨钢不愿经百炼。
  她仍在笑。“要用心也得看对象,扶不起的阿斗,我就算是诸葛亮也是于事无补。”
  “爵爷,这画有这么好看吗?”章大人尖锐的声音响起,他才发现自己已走到画前。
  碔砆、碔砆,昨晚你流了多少泪?他自问,却幻想不出她真正流泪的模样。她一向都是笑容满面的,不管是虚伪的笑,或以真诚笑脸,始终是生气勃勃,不曾面露忧愁……他竟连她哀怨之貌也忆不起。
  隔着墙,谭碔砆没听见他的响应,喃道:
  “也罢。他不吭声,表示他在挣扎了,他对我算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该要想的,是如何逃出尚书府。
  不借义兄聂沧溟之力逃出尚书府的话,就决计不能再回头当官了;届时要以逃官之罪来办她,那也无所谓。她扮回女装,天下就再无男子谭碔砆了,虽然有点可惜,但当舍则舍,才有活命机会。
  她抬起脸,看不清少年的身影,却能感觉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你跟我走吧。”
  “走?”少年彷佛错愕了一下。
  “跟我一块离开尚书府,重新过活。”
  “不,我无心跟你走。”
  死脑筋。“难道你要日夜任他蹂躏,直到他对你厌倦?”
  少年沉默了下,又答:“我不走,你走就好。”
  “你算是我弟弟,我怎能弃你于不顾?”
  “谁是你弟弟?”少年有些恼怒,厌烦她的游说。
  “你啊,你可别忘了当年以天地为凭证,你我歃血为盟,我年长你数岁,你自然为弟弟。”
  “呸,好个天地凭证,歃血为盟!当年你没留下等我……”自觉音量稍高,立刻压低下来。“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你从未出过城门,对不?”她柔声说道:“你必定发现了我每月在醉仙楼等你,所以昨晚你才会……”
  “你住口!我要待在这里,因为这里享受不尽,不必整日想着如何逃走!你这娘娘腔的男人若当了我兄长,我丢脸都来不及!”他嗤道。
  “唉,正因以后娘娘腔是必然,所以才要带你走,以后生活都要靠你打点。”她开始自言自语:“说到底,我还是满自私的,无论到哪儿都先找个靠山。”毕竟恢复女儿身讨生活,诸多不便,有了个义弟在身边,由他外出讨生活也不错。
  墙外,聂沧溟微微蹙起了眉,彷佛听见了什么。产生幻觉了吗?竟隐约听见碔砆的声音?没想到才相处三年,对她的感情已陷得这么深……
  “聂爵爷!”
  聂沧溟一咬牙,撩起衣角,单跪在地。“请大人放过碔砆吧!”
  “难道你不要本官上奏造战船之事?”章大人显然错愕几分。
  “沧溟宁要碔砆,请大人成全!”
  他的答复显然出乎谭碔砆意料之外,连掩嘴避轻呼。
  “你真好,有人为你赌命。”少年冷笑。
  “是啊,我真感动,感动到……”她猛然站起,低叫:“快带我回去。”黑暗中胡乱摸索少年的手。
  少年直觉伸出手握住她细白滑嫩的心手。“回去?你不往下听了?”
  “不必再听。既然他下了决心,话一说出口,他势必达成。咱们得快回房里,省得章老头儿回头找不到人。”
  少年迟疑了下,拉着她按原先的路线走回去。
  “你对他,真了解。”
  她微笑,心头是卸下重担了。至少她还能再做几年官逍遥,至少不必扮回女装卖命生活,当男人她似乎当上瘾了。
  “他能猜我下一步,我岂能输他?这是我当他兄弟的小小乐趣。”她的眼眸有些酸溜,原以为是人紧张的缘故,直到有些湿意,才赫然发现是太感动了。她笑叹:“这也不枉我与他结义三年,他在观察我,我也在估量他啊。”临时转了话题,说道:“殷戒,你真不跟我走?”
  “我这样的容貌,走到哪儿都会引人非议。”他淡淡地说道,不曾回头。
  就算他回了头,她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但听音辨色,她也明白至今他的心,仍有结。
  “我欠你情,我是记着的,所以我想带你走。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想杀亲爹,却迟迟不下手,你这样待下来,只会继续被蹧蹋……”话没说完,忽感前面少年停下脚步。
  她一时煞不住,撞上去。
  殷戒正要避开,密道只容一人通行,他不由得被撞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股体香袭来,她跌在他身上,他却觉她的身子柔软。她已过二十多岁,照理不该有少年的体质……
  他呆了呆,脑中一闪。“你……是女的?”
  “哎呀。”她勉强爬起,坐在地上,神色自若地叹笑:“什么叫做纸包不住火,我总算明白了。”见他仍然呆怔,她点头说道:“没错,我是个女的。”
  “但你……你是官……”难怪总觉她美得不像男子。
  “我是女子,也是官,二者之间冲突不大,只要习惯就好。”她笑颜粲粲地说:“这下可好,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非跟我走不可。”
  “原来你……你一直在骗我,我还当你与我是同样出身……”他气忿。
  “家家都有难以启口的事,你有,我也有,只是不尽相同。殷戒,你对我的恩,我留在心头,正因留在心头,所以万分不舍你待在这里被人欺负。你留在这里,心头是想要杀你爹的,但你有爱又有恨,他不知道,他只当你是他豢养的少年……你可记得我当年是如何跟你说的?命是自己闯出来的,你躺在臭水沟里够久了,既然你是我的义弟,我怎能放任我的亲人留在这般肮脏之地?”
  她说得满天大道理,他冷哼一声:
  “我要怎么做,你管不着!还是趁着我一时好心,快快滚回去与你的义兄相见吧!”
  话说完,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应声。转头看她,才发现在黑暗里,她的黑眸闪闪如星,彷佛在说:你的体内已有我的血了,你来不及逃了!
  他心一急,当真觉得天罗地网罩下来。怎么会呢?她不过是个女人,他不会让她说动,不会再被她给骗了——
  “不!我没有亲人!我才没有亲人呢!”他怒叫道。明知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小男孩的心意开始摇摆了,却死不肯承认。
  如果有一天,他能干干净净地过活,那么猪也会飞天了!
  他转身快步走出密道。
  谭碔砆惨叫:“哎,等等我,我瞧不见路啊!”
  绣芙蓉2003年7月11日更新
  以为是雪片飞舞,落在他的双鬓之上,但天虽冷,却无大雪纷飞;靠近之后,才发现那不是雪,而是壮年白了须。
  她缓缓眨了眨眼,再次确认她所看见的。从一初识,他正值二十三岁,一头黑发,年轻而沉稳,三年来亲眼见到他的双鬓多了几根白发,而现在尽白。
  是……为了她吗?
  “碔砆?”聂沧溟定眼望她。见她从尚书府后门出来,似乎并无任何受到伤害的地方。
  然而真正残忍的伤疤却留在她的衣衫之下。
  “大哥,让你多费心神了。”她轻言说道。
  不及表达自己的感动,就见他上前来。直觉猜到他要做什么,心底却吃惊他一向少碰触她,怎么突然……正要退几步,他已紧紧地抱住她了。
  “大哥……”他是武将,将她抱得喘不过气来。
  “让你受惊了,碔砆。”再多的言辞也挽不回她的清白。她的体香依旧,这样美丽的花朵,却遭人贱酷地摘下。
  一思及此,内心翻腾不已,不得不停地提醒自己,她能活下来,已是天赐的恩惠了。
  “大哥,你太激动了。”极少见过他卸下面具的时候,她低语:“此地是尚书府前,不如等我们回去再详谈吧。”
  是啊,他暗叫自己太大意,她自是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他连忙将车门打开,要扶她上去。
  她微笑先拒,回头叫道:“殷戒,你快过来,我来向你引荐。”
  “殷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一名少年体型的孩子站在不远处,脸上戴着铁面具。“他是谁?”
  “他是我弟弟。”她笑道。
  “弟弟?”忆起段元泽代转的话,他心生疑惑:“你不是孤儿吗?难道你愿意来尚书府,主因就在他?”
  “他算是一个因,却不是主因。我找他很久了。”她坦承说道。
  他半瞇起眼,猜道:“这就是你三年来固定去醉仙楼的原因?你是孤儿,却半途杀出一个弟弟……”
  “哎呀!”她无辜说道:“大哥,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从三年前知道我会多一个大哥相伴,那么临时杀出一个小弟来,也不必太过惊讶。”
  言下之意便是那叫殷戒的少年是她认的义弟。不是他有心贬她,她不爱动脑,但也一向不感情用事,要她以现在的男儿身去亲近旁人,除非那人有利用价值,而当年她认他是为当靠山,那么认这少年的原因……
  他望着那少年。那少年体型瘦长,脸上戴了面具,露出一双冷眼。那种孤绝的眼神很眼熟,彷佛在哪儿见过;他的目光落在少年的手掌上,那是一双练过武的手。
  “随你吧。”她不傻,会这样做,自有她的原因。他拉起她的手,欲扶她上马车。
  她巧妙要抽开,却硬生生被握紧。
  “碔砆,你已二十出头,难道不曾想过成亲吗?”他忽然问。
  就算再奇怪他今日反常的举止,她仍泰若自然地笑道:“大哥未成亲,小弟怎敢先大哥谈嫁娶呢?”
  “我也二十六了啊……”他喃喃自语,忽而扬眉笑望她。“我烦国事,心无多余地方来纳妻,但娶妻生子乃天经地义之事,碔砆,反正我目前没有打算要成亲,而你也无此心意,不如我三十以后,再无意中人,彼此就将就点,你我成双成对算了。”
  这是玩笑,抑或试探?心底闪过警讯,她面不改色地笑道:
  “好啊,反正我也没有意中人,大哥若不介意外头的流言,我愿与大哥相伴一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误踏陷阱。
  会不会有一个可能,在她自认了解他的同时,他也将她的性子摸了个彻底,他只须挖个洞,她就会自动往下跳?
  有时候,看着他认真沉稳的脸庞,几乎会忘了他的原形是头老狐狸。她暗恼,总觉输他一棋。
  他微笑,一把拉她进马车,见殷戒站在不远地,他问道:“你可要上马车?”
  “我坐前头便是。”殷戒快步走向车头。
  聂沧溟瞇眼注视他的身形。少年的体型变化极大,认他体型是认不出来,但依他的行走方式,莫非是——
  他心底有了底,却不戳破,缩回车内。见谭碔砆望着他,他露出温柔的笑;笑得她全身鸡皮疙瘩猛起。
  “大哥……”她轻呛了下,注意到他伸手欲拍她的背,她急忙移动身子避开。
  他的眼里流露短暂的伤痛,随即掩去。
  她顿觉怪异起来,试探说道:“大哥,呃……昨日种种像场恶梦,现在才知珍惜以往的生活。”
  “既是恶梦,就不必再想起。”他柔声说道:“从今以后,你无须再害怕了。”
  果然出了问题。他们之前一向有条线隔绝了对方,即使明为兄弟,也不曾越过那条线;他对她亲切有礼,她对他则尊敬为兄。她佩服他的两面人,喜欢与他暗中较劲,也能互相分享心事,但从新年那日那一次在书房起,隐约发现那条线开始动摇,如今他试图跨越那条线,走到她的身边,这让她……头皮发麻起来。
  垮了那条线,就不是单纯的情谊了。
  “碔砆,你怕我吗?”
  “不,怎么会呢?”她奇怪他的问题,而后灵光涌现,今她咋舌不已。“大哥……你……待我这么好,莫非是以为我被章大人给……”
  “够了,碔砆,回忆有时是件残忍的事,你不要多想。若是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切有我顶着。”
  哎呀,他果然是以为她被玷污了。她缓缓眨了两次眼,伸出细白双手,委屈说道:
  “昨天章大人老握着我的手不放,怎能忘掉?他的触感残留在手上,像是只毛虫久绕不去。”
  聂沧溟的脸色铁青,勉强自己嘴角勾勒起僵硬的微笑,合掌将她的小手包住。
  “现在你感觉到什么?”
  她怔了下,没料到他的举动。不妙,想逗他,却让自己陷进困境里。他究竟以为自己是男是女?
  “大哥,被他碰过的岂止只有双手?”不动声色地硬抽出双手。“唉,人长得俊秀也是麻烦,我待在尚书府里见到的多半是少年及孩童,从来不知一个垂老之人竟能如此虐待他们。我遇见殷戒时,他像狗一样地被对待,手铐脚镣,项圈绕颈。”
  他的黑眸半垂,一会儿才应声:“难道你也被……”
  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彷佛在盛怒之中。她一向佩服他的理智凌驾于己身的情感之上,如今,他破戒了,是为她。
  “我没有,大概还忌我是朝廷命官吧。”她笑叹,有点懊恼自己的未来将会因他而变。“大哥,我安然无恙啊。”
  “我知道你现在安然无恙了……”他痛心道,开始怨恨自己昨夜没有擅闯尚书府。
  “我是说,我在尚书府除了喝茶、下棋、赏花赏少年之外,没有其他事发生。”
  好半晌,才吸收了她的话。聂沧溟迅速抬起脸,错愕瞪着她貌美如花的容貌,她笑意盈盈,确实没有受到极大创伤的痛,他一直以为她是强颜欢笑……
  “你……没有……”章老头儿是好色之人,怎会放过她?
  “没有,大哥你别忘了小弟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起码脑子还有点作用,最多让他吃吃豆腐,摸个手,就再也没有其他了。”见他仍难以置信,她的唇畔逸起笑。“白天我尚有法子,入了夜,全赖殷戒帮忙。”
  “他?”
  “他……”她迟疑了下,做了个唇形,才再说道:“大哥,你莫要瞧轻他。”
  那少年代她承受?非亲非故,怎会甘愿让身子被一个老男人给蹧蹋?那孩子才几岁呀!
  心里有对那少年的怜惜,但有更多的庆幸,庆幸谭碔砆并未受到伤害。
  “大哥,你料得没错,殷戒正是当年残杀王公贵族的凶手,他的同伙已死,他一直待在京师不曾离去,直到去年被章大人收藏起来……”她轻声说道,不让声音话出车头之外。
  “难道他是想要谋刺章大人?”但为何迟迟不下手?
  “他是想要谋刺章大人,下不了手是因父子天性在作祟。”见他诧异,她摇头苦笑:“大哥,你该知道这些年来靡烂的生活导致淫乱理所当然化,贵族间有一游戏,比谁弄出来的男孩最俊美,乡野村姑因此受害,殷戒正是这项游戏的产物。出生了,却无人理会,他孩童时曾因家穷被收作娈童,后来逃出。他入尚书府,是想手刃亲爹,到头来却心软了。大哥,一个人怎能恨与爱同时拥有呢?”
  这是乱伦啊!父与子搞出了什么?这样的孩子又受尽了多少苦楚,就算从此以后活了下去,他身上曾烙过的伤痛永远不会褪……聂沧溟该悲叹,但等了半晌,残存在他心头的还是只有庆幸。
  “既然谋刺不了,他怎会心甘情愿地跟你走?章大人已失去你,又怎会愿意让出手下的少年?”他开口问道。
  “因为我聪明啊。”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不如这样吧,大哥若能说出你如何让章大人点头放人,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说服他们的。”
  他露出掩饰的微笑。“人都救出了,还谈那些做什么?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在敷衍,她听得出来,也不想再逼问他。他所付出的,必定是连她也会内疚一辈子的东西,倒不如不要知道,省得罪恶感加深。
  天底下,他大概会是唯一一个以为她被侵犯,而执意要她的男人吧。说不感动是骗人,只是很想问他,方才他究竟是在对一个男子求婚,抑或对一名女子允下承诺呢?
  想问他,却不能问,还是宁愿当他以为她是个男儿身;因为她小心眼儿,不甘心自己的性别被人瞧出。
  “我早该明白的……”他喃喃道。
  “明白什么?”她好奇问。
  “明白你……毫发未损。”他真是气昏了头。她的身子若真被碰过,姓章的怎会不知她的真实性别呢?一旦知道她的性别,大可以杀头罪来办他,届时就无人抢碔砆……
  当时他丧失了理智,是他的错。抬起眼望着谭碔砆的笑脸,他气自己的疏失,但只要她平安,这点疏失算什么?
  马车一个颠簸,她的身子极轻,往前倾了下,不小心跌进他的怀里。
  她的脸微红起来,笑道:“对不起,大哥……”正要爬起,他却紧紧地抱住她不放。
  他身上的味道再无当年那股腐败之味,是因为他心中的魔鬼逐渐褪去了吗?
  “大哥,你的味道真好闻。”她笑叹。
  “若是你爱闻,那么就让你闻上一辈子吧。”
  她呆了下,暗自要不动声色地脱离他的怀抱。他抱得极紧,难以挣脱,她心一慌,正要言语激他松手,马车已停在聂府大门。
  马夫俐落地打开车门,见到的正是这一幕。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一个月后,马夫辞了职,在京师开了间小客栈。
  在往后的四年里,对他们之间所有捕风捉影的臆测全结束在这间小客栈里,马夫义正辞严对每个有心人说:
  “我曾为聂而做事,理当为他们辟谣。”顿了顿,又道:“我在聂而做事,亲眼目睹了许多事,如果想知道事实真相,不妨留下用饭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他想摘,头一遭这么想要摘下这朵花,却苦于这朵花的自我太强,只能等待最佳时机。
  “碔砆,你在书房吗?”外头传来轻喊。
  等了一会儿,书房内无人应声,他轻轻推开门,举步如猫地走进。
  尚未见到人,就先瞧见地上掉了一张帖子。他顺手拾起,帖子是给谭碔砆的。不知是何人邀约?
  这几年,即使有人觊觎谭碔砆,也碍于他,不敢轻举妄动。
  “赏花宴?”他略看了一下名单,被邀多是翰林院之人,她一向有所节制,他也尽量不干扰她的社交活动,她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宴会,这一次应该也无碍。
  他放下帖子,直觉往窗下屏榻望去,瞧见她侧躺在上头小憩,屏榻角落还搁着点心及几本蓝皮书。
  根本无病无痛地无事,却跟翰林请假。大明朝官俸极少,她一连请了半月假也不怕扣薪,分明是吃定他了。
  一阵春风从窗外吹来,拂动她几许发丝。他的手不听控制,自动撩开她颊上的乱发,指尖轻触她细嫩的肌官,心跳快一拍,立刻退开一步,保持距离。
  他自认非贪恋美色,然而每见她一回,总觉心中蠢蠢欲动。
  又是微风吹进,飘进几朵落瓣,他怕她着凉,伸手越过她,欲将窗子关小。
  花瓣落在她的颊上、唇上,他瞪着她,明知不该,但就是心猿意马起来。
  脱口轻唤一声:“碔砆?”
  见她睡容依旧秀雅,俯身隔着花瓣在她唇上烙印一吻。窗外落花纷飞;窗内他贪恋逾矩。
  她的唇又凉又甜,怎么没有人发现这样柔软的唇瓣是女子所拥有呢?他暗自叹息,喃道:
  “碔砆啊,碔砆!你可知你时时教我提心吊胆吗?”纵容短暂地失神望她。
  他明白她听不见他诉衷情,因为她一旦入睡,任由地动山摇,不到时辰不会醒来。
  去年京师大地动,全宅的人都逃出去,唯独不见她踪影,他奔进找她,才发现她睡死了。
  她聪明在大处,小虚的迷糊却足够害死她了。
  “沧溟兄?”段元泽在外头喊道。
  他一凛,回过神,怕惊醒她来,连忙将点心盘子挪到几上,拉好她身上的薄被,才轻步退出书房,将门静静合上。
  “沧溟兄,听说碔砆今日又请假,是不是又不舒服?”
  “小声点,她刚睡。”
  “又睡?”看了书房一眼,段元泽见怪不怪。与谭碔砆相识七年,早已习惯她在哪儿都容易入睡。“最近他睡得真多,是不是得了怪病?可要请大夫来看。”他压低声音说道。
  “春天一来,她易昏昏欲睡,让她睡够了就没事。”
  “我可没见过哪家男儿像他这么嗜睡的。唉,幸好有你收留他,不然万一他娶妻生子,我还真怕他的老婆跟孩子嫌弃他胸无大志。”段元泽取笑道。随即推了推他,说道:“你……该不会不愿其他男人见到他的身子吧?我瞧他这几年若有小病小痛,也是到药铺子抓药了事,不请大夫。沧溟兄,你的独占欲未免太强了……”
  聂沧溟一阵苦笑。
  “我确实不愿让其他男人碰她,哪怕是大夫也不成。”有意引他到前厅去坐,免得吵醒谭碔砆了。
  段元泽却说:
  “前厅有谈显亚,我与他在门口相遇,他也是来探望碔砆的。”
  “他也来?”谈显亚来的次数未免过于频繁。
  “碔砆请了半个月的假,他担心,所以来探访。我瞧他对四年前碔砆身陷尚书府,他却碍于其岳父无力救人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这几年他待碔砆不错,连建战船一事,他也鼎力相助。其实,多一人对碔砆用心,碔砆就多一分安全,你就暂时将这嫉妒吞下肚里去吧!”
  聂沧溟直觉反应笑言:“我哪儿来的嫉妒呢?有人对她好,表示她的魅力无法,也证明我没选错人。元泽,你真是说笑了。”
  段元泽看他一眼,摸鼻摇头。“你要当我说笑就说笑吧,反正大伙心知肚明。只是我得先提醒你,一旦你领兵出战倭寇,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你在东南沿海,碔砆身在朝中,章大人虽已告老还乡,可邵元节仍对你有敌意,我怕他将主意打到碔砆身上。”说得很含蓄,言下之意就是怕当年之事再重演,届时朝中无人可护谭碔砆。
  他垂下双眸,并不表态,良久,才说一句:“其实……她有足够的才智可保护自己,有我无我并无差别。”
  这句话是肯定她的能力,也同时在说服自己,但心里总会有牵挂。
  “沧溟兄,你变了。”段元泽又吃惊又正色,说道:“你竟将你部分真实的面貌揭露给我瞧见,这是不是表示,你真当我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了?”
  聂沧溟怔了下,收起脸上犹豫,摇头笑着:“别要吵醒碔砆,咱们前头谈去。”语毕,与他共同离开庭院。
  “哎……”什么吵醒?她压根未睡,他们的所言所行,她是听得一清二楚。
  书房内,谭碔砆微恼地张开黑眸,抚上朱唇。唇上有花瓣,但隔着它依旧能感觉他唇上余温及气味,不难闻,甚至她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她佣懒地爬起,撩起垂下的长发,伸舌咬进花瓣吞下,喃道:
  “是第几次了呢?他分明早就发现我是女儿身了,才会这样待我,可恶。”
  她只手托额,半倚半坐在屏榻上,束起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她沉思不语半晌,瞧见几上残余点心,直觉再捧回怀里细嚼慢咽。
  “真恼!他不是会胡乱毁人名节的人,他敢逾矩,表示他心里已有打算。”她又不笨,自然猜由他的打算是什么,只是气他的自以为是。“他的条件好,但也不表示我就会看上他啊,对我毛手毛脚,欺我不敢言语吗?这男人,真是自大得紧。”
  她抱怨,心知这只是迁怒之辞,她最气的是他早看破她的性别。明明她行止得宜,怎会看穿?
  她不爱揽镜自照,并不表示她不知自己年纪愈长,容貌愈显女性。一般美丽的少年一旦过了责春时期,便开始具有男相之貌,唯独她,愈来愈有成熟的美艳,翰林院新来的进士往往看她看到发了呆,但并无人看穿她的女儿身。就是这点让她的自尊难以忍受!
  “究竟是怎么看出的呢?”她自信满满自己绝无破绽,他是如何看破?
  不知不觉盘子空了,她又发呆坐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亲身下地去拿吃的。吃饭皇帝大,任有天大难事,她也要先吃饱再说。
  听见外头有声,她微微侧身往窗外瞧去,瞧见殷戒走进庭院梩。
  殷戒虽名为义弟,但几年下来,他似乎只愿待在她身边,意在守护她。她明白能引他出尚书府已是不易,他仍不愿轻易相信别人。
  她正要喊住他,仗着他听她的话,要劳动他再去厨房拿一盘点心来,忽见拱门后小堇在窥视。
  窥视什么?她颇感有趣地赖在窗槛上。小堇也十五岁了,莫非喜欢上殷戒?
  “不像不像,我眼皮活络得很,有什么事会从我眼下跑过,而我会轻忽的呢?”暂忘烦事,她感兴趣地打量二人。“我也算看着小堇长大的,她的个性单纯,立志要一生当大哥的护卫,心里却也想要大哥当爹,她不想嫁人、不想生子,她的眼神也无迷恋,戒儿终日戴着铁面具,她怎会喜欢上他?”出尚书府之前,殷戒戴上铁面具,盼今生再无人瞧见他阴柔过头的容貌,是以聂府上下,甚至聂沧溟也未曾看过他的相貌。
  哎,戴着也好,她不强迫他拿下,是因他尚有心结,不喜旁人看着他的脸。
  “殷戒,你有空吗?”小堇问道。十五岁的她谈不上美丽,一见就如是练过式的女孩儿。
  “我没空。”
  小堇早已习惯他冷淡的说话方式,锲而不舍地说道:“我知道你要守在碔砆哥哥附近,但我听爷提及他又在书房睡着了,现下就算是天塌了,地裂了,也惊不醒他,你不必担心他。可愿与我比划二招?”
  “我没兴趣。”
  “你……跟我打两招吧。”圆圆的脸有着渴望。“我知道你比我有天分,爷教你的功夫,你学得比我还快,你与我相互砌磋,增进功夫,不也很好?”
  哎呀,原来小堇是为了学功夫,难怪会缠着殷戒不放。谭碔砆闲来无事,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静观其变。
  不是她无聊,而是她爱看周边发生的事,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深觉新鲜有趣。反倒是翰林院愈来愈留不住她,整日反复做着相同的事,谈显亚于两年前当上内阁成员,有心以自己的背景推荐她入内阁;她也曾想了一会儿,便以能力不足的理由推辞了。
  她才闪神一会儿,一定睛就见小堇忽然撤出了银钩,直逼殷戒而去。
  “失礼了,殷戒。”
  庭院里,落叶纷乱卷起,殷戒直觉刀剑出鞘,挡住银钩,小堇乘机以天生飞毛腿的功力跃进,近身逼战。
  谭碔砆目不转睛地望着,忖思道:“小堇还是一样莽撞,数年都不改,她再这样下去,是绝不能让她跟着上战场。”
  她未到东南沿海一带过,也不曾亲眼看过倭寇的暴行,但知道年前与双屿相制衡的狐狸岛被烧得一干二净,从此双屿必成大明沿海的大患,朝中被逼不得不出兵,这才对聂沧溟当元帅,择日出发。
  他是个人才,若配于强兵,战胜之日可期,但邵元节始终不信任他,在皇帝老头儿面前下谗言,虽明封元帅,再撤他都督之职,以表分权。
  “不是我有心要泄气,但士兵非他平日操练,纪律松散不说,军心怕也难以凝聚……”
  她凝思。一时未觉殷戒起了薄怒,用重力道将银钩打飞出去。
  “好痛!”小堇松开了手,见到银钩笔直飞向书房窗口,她惊叫:“碔砆哥哥!”
  殷戒立回过身,也吃了一惊。
  “你快闪!”他叫道,扑上去抓住钩尾。
  身边劲风快至,一颗飞石如影撂过殷戒的身影,打歪了银钩,就见钩子擦过谭碔砆身边,勾住她的头发。她惨叫一声,被钩拉动,整个身子往后扑倒。
  “碔砆!”聂沧溟疾步奔进书房。见到她狼狈跌坐在地上,正要上前扶起她,发现她一头长发如瀑布垂至地上。
  “怎么啦?有没有事?”段元泽的声音由远而近,谈显亚也忙跟在后头。
  “痛死我了。”痛得差点掉出眼泪。
  “不要进来!”聂沧溟叫道,快步上前抱住谭碔砆。
  殷戒紧跟着他跑进书房,也瞧见了她“原形毕露”,急踢上门,挡住其他人进去。
  段元泽只来得及瞥见聂沧溟挡住她的身影。他脱口问道:“是不是打中碔砆了?我立刻去请大夫。”
  “不!”书房内响起聂沧溟不稳的声音。“她没受伤,只是……钩子划破了她的衫子,等她换了衣服,咱们便到前厅去。元泽,请你代我尽主人之职吧。”
  谈显亚一听,俊容微露不悦。
  “碔砆毕竟是男人,一辈子依附在另个男人之下,对他不是件好事……”上流社会可以容许贵族豢养男人,但碔砆是官,毕竟不合宜。
  抱怨的声音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哎,大哥,你可以放开我了。”她叹道。
  “如果我放开你,你会逃吗?”他问。怀里的身躯极为柔软,几乎舍不得放开。
  天见可怜,一个男人要守身如玉不容易,眼睁睁地望着钟情的女子日夜在跟前晃,却无法正大光明地碰触她,那更是非人的折磨。
  “大哥,你不放我,我会没法吸气。”她冷静地推开他,抬起脸,见到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这种异样的眼神曾多次停留在她的身上。事已至此,再装傻也骗不了人了。“大哥,难道我真这么像姑娘家吗?”
  “岂止像,你根本就是。”长发滑过颊畔垂至腰间,眉目含怨,女儿之态毕露,就算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人进来瞧,也能瞧出她的性别来,怎能让其他男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她从鼻孔轻哼一声,颇不以为然道:“你该视而不见,至少,得等我愿意亲口承认,你再大吃一惊。”
  “我等你七年,你不曾对我吐露过,你还要我等多久?”
  她瞪着他。“你一开始就发现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你非男儿了。”
  “胡说!”她恼道。走离他数步远,注意到他的目光随着她移动。“我装扮得当,无耳洞、无脂粉味,学男儿学了数月有余,满朝文武无人识穿我,你却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这根本不可能!”说她小心眼也好,就是不服气。
  “你没有耳洞,没有脂粉味,举手投足是像男孩子,但打第一眼瞧见,我就是知道你是女扮男装。没有理由,如同你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质,不是吗?”聂沧溟开始微笑。
  微笑什么?这次的笑,真诚而不再虚伪,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因为他长年的等待终于结束,她本来还在想计,想要如何完美地结束伪装,虽然他早知她的女儿身,但他不说,她就当他不知道,如今却得为了个死钩子,七年的女扮男装就这样窝囊地结束。她不高兴啊,不高兴他的直觉竟将她吃得死死的!
  “你想透了吗?碔砆?”他忽然问道。每一天,他几乎要重复问她,当年当官的理由想透了吗?
  想透了,就要辞官,这是她承诺的。
  “大哥,你可知道近四年来,我不再答复你,只以笑相对的原因吗?”见他摇头,她狡黠笑道:“因为我早就想透了。”
  “哦?”他的微笑僵住。“你却不肯说。”
  “我不说,不是因为我贪当官的滋味,而是我舍不得大哥,舍不得朝中朋友啊!辞了官,我得回归女儿身,你别忘了我是孤儿,那样的生活,我可受不住。”
  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他所能给的蔽荫呢?“就算你恢复女装,我依旧是你的亲人。你在朝为官,诸多不便,我是时时担忧你啊。”
  “我知道。”她无辜笑道:“当舍则舍,有舍才有得,也该是我辞官的时机了。”
  他闻言惊喜。“你当真要辞官?”万万不敢想象这件事会圆满落幕!
  她一辞官,再也不怕有人会发现她的性别,七年!他错估了她的智商,以为她迟早会曝光!
  七年来,他不知道作了多少夜的恶梦,梦里她被揭露女儿身,被拖出去砍了头。初时,他怕自己受牵连而恶梦不断,后来为她担忧受怕啊!人人都以为他双鬓白发是操心国事,只有他自己深知内情。
  七年吶,没有人跳出来喊她阴阳颠倒,戏弄君臣,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确实要辞官,难不成要等人发现了,头掉了才喊着要辞?虽然小弟……妹自信再当个几年官,也不会有人发现。”她说道,颇为自负。
  “然后呢?”他试探问道。
  “然后?”她缓缓眨了两次眼,露出笑脸。“小妹只好背着包袱,拿着这几年的积蓄回乡,开间小店铺吧。”
  他一怔。“你哪来的积蓄?”压根身无分文了,开什么店铺。他以为依她的才智,应该明白他的心。
  “没有吗?”扇柄轻敲了头一下,故作恼状。“小妹一向没有理财概念,没有积蓄,我要怎么过下半辈子呢?哎呀……反正我年纪不小了,回乡之后,我找个人嫁了,就赖着他吃饭好了。”
  黑眸凌厉地锁住她的娇颜。如果再听不出她在捉弄他,这些年的相处就白费了。她想玩他,也得要看他愿不愿意让她玩!
  “谁能忍得了你的性子?”他不怒反笑。
  “小妹又不骄纵,说起刻苦耐劳,还知道怎么个写法。”她也在笑,笑得连贝齿也露了出来。
  “你贪睡贪吃又极为挑剔,不是美食,你不肯动口;能坐轿就绝不走路,连你在翰林工作,也时常偷懒发呆。不要以为我不知情,你从聂府账房那里支领的银子除了供你吃喝玩乐外,你还发给新进的庶吉士,要他们帮你做编修工作。碔砆,你已被养得娇贵,如何能适应外头生活?”
  哎,把她说得像头猪公一样,真够刻薄的。
  “大哥,你真是如我甚详,但那又如何?如果我说,我有一块田,我不必亲自下手耕作,有办法请人为我做事,我只需躺在家里等收成,你信不信?”她笑得很诡异。
  他见识过她的聪明,怎会不信?他的牙龈隐隐约约抽紧,唇畔仍然在笑,有多久没有以虚假的面貌待她了?是她自讨的。
  “你想嫁人,也要看谁愿意娶你?你连伺候夫婿都不懂,何况你年龄过大,愿娶你的人有限。”他暗示自己正是一个好人选。
  “那就找个老头儿吧!”视若无睹他笑脸下已火冒三丈。“人随环境而改,反正媳妇都能熬成婆了,我熬个几年,熬到他见阎王也不是难事,到时是人伺候我,不是我来伺候人。”
  “碔砆!”他目光灼灼。
  “大哥?”她无辜回视他。
  “你……这是在逼我吗?你既是了解我,就该明白我的心意,何须逼我说出口?”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即使再心灵相通之人,也须用到言语。大哥,你不说,我不知道;就算你说了,我也不允。”
  他错愕了下,本以为她是有心刁难而已,到头来她依旧属于他,倒没料到她忽由此言。“难道你不愿嫁与我?”
  “我为什么要嫁你?大哥,咱们是兄妹,兄妹岂能论婚嫁?”
  还在捉弄他吗?他直勾望进她认真的眼瞳里,心头彷沉大石。他一直以为她心里有底,相处七年,还有谁能这样宠她怜她?
  说实话,他是有私心的。刚开始敬重她的才华,视她如妹,自然待她好;后来有心宠她,是让她离不开他。
  这世上还有谁能忍受她奇怪的性子?
  “你……”一时之间无法揣测到她的心思。“难道你对我真无感情吗?”多少夜在外庭秉烛谈心,彼此相知相惜,他以为她明白的。
  谭碔砆叹了口气,拾起束环,随意将长发再度束起。“大哥,你对我又有何感觉呢?”
  “你是知心人,而我很幸运的,能够有一个知心人共享彼此。”他含蓄说道。
  她微哼一声,显然不满意他的答复,又问:“你从四年前就开始打算娶我了?”
  “正是。就等你甘愿辞官,恢复女儿身。”
  “好个肯定语气!不过我敢打包票,你再继续肯定下去,就真是在作白日梦了。”
  “碔砆,你在怨我了。为什么怨?就因为我不曾将心中想法告诉你吗?你扮男装,不曾表露意愿要让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要我如何吐露心声?”她待人平日是随和自在,但她自认才智过人,本性多少带有骄傲之气。
  而现在,她在怨他。他多冤啊,平日不见她耍性子,如今在这当口却开始发作了。
  他的话让她哑口无言,却也恼羞成怒。
  “大哥,你以为夫妻之间只须知心,只要习惯就行吗?倘若今日与你相处的不是小妹,你也都要吗?知心人,我当你妹子也能继续知心下去;当你妹子多好,何苦让自己跳高一层身分?”揉了揉头皮,见他微瞇起眼,知道凡事该适可而止,便缓下语气说道:“反正日子还久,这事暂可放下不谈,等战事结束之后再说吧。”
  “你说的是。”他半垂视线,掩饰眸里神色。
  她不嫁他,又能嫁谁呢?明知她在闹意气,却得咬牙承受下来,谁教他真的有心想娶她进聂门。
  “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他忽然说道。以往心神皆在朝事,如今却逐渐心不在此,对朝中生起无力之感,是一因;碔砆的出现,亦是一因。
  她的唇畔勾笑。“大哥,该做的做了,你已尽力,余下的是天算,我们无能为力了。”
  她是懂他的,他不由自主地绽出微笑。初时,她读透他的心,他惊奇不已,不管他再如何掩饰,她仍然轻易看穿,如今他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该了解的。
  “我绝不放过你。”他轻声说道。放过她,他的生命还有何意义?
  “好呀,大哥,咱们可以来试试看。”她瞇起眼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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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月当空,殷戒匆匆穿过回廊,瞧见小堇守在书房外,那表示聂沧溟在书房内。他上前与小堇私语一阵,语调虽然乎稳,但显得忧心忡忡。
  小堇闻言一惊,连忙对着门喊道:
  “爷!不好了,碔砆哥哥赏花未归——”还没说完,房门就被推开。
  “赏花?”聂沧溟忆起前几日在书房发现的帖子。“这么晚了,还赏什么花?戒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殷戒顿了顿,声音略哑。“我该陪着她去,但她明白我不爱在众人面前露面,所以……”
  聂沧溟闻言,自喃道:“帖子的名单上有谈显亚,也有三大营统帅雷大人,碔砆若有难,他多少也会看我薄面,救她一把。”
  难道是出了什么不可预料之事吗?他心头突地一跳,顿感不安起来。
  “小堇,去备车,别要惊扰其他家仆。”他快步走回书房,拿起短剑,随即往大门走去。
  殷戒紧跟着他,说道:“我也去。以往赏花宴都是没事的,如果我跟着她,也许……”
  “不,你别去。”
  他心底隐隐不安,如同当年她被章大人请去作客一般,那时有戒儿相助,如今她一人……
  他跨上车之前,回头说道:“你们都装作无事,守好后门,天亮之前我必定会回来。”
  殷戒点头,了解他话中之意。装作无事,是当作没事发生,如果碔砆真发生了清白受损之事,也要视若无睹。
  目送马车离去之后,他喃喃道:“早知道我去了,也可转移目标。”反正他的身体也脏了,不怕再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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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夜里,车行极快奔山城南方。
  发帖子之人是都御史吕长风,他是爱好风雅之辈,过去几年皆有赏花宴邀谭碔砆过府吟诗作对。
  “他的厨子不错,我挺喜爱的。”这对谭碔砆是不可抗拒的诱惑之一。所以几乎年年都去,但从未晚归过。
  夜寂静,路上只有马车在奔驰,他运马夫也不敢叫醒,由自己来驾车。
  “连上阵杀敌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惧感,我还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他蹙眉忖思道。
  都御史府就在眼前,照理说,该先持拜帖……他转了个头,将马车隐藏在都御史府后门,随即跳下马车。
  黑夜蒙蒙,里头一片静声,就算有人也都该入睡了。谭碔砆不曾在外头留宿,连要夜宿翰林院,她也不肯,怎会深夜未归。
  他施展轻功,轻跃到屋檐上。他来访过几次,对于地形还算熟悉,若要宴客,该会在聚喜厅内。
  他屏息踩过屋瓦,迅速跃过几个屋檐,来到聚喜厅上。他搬动屋瓦,趁缝往内瞧去,暗吃一惊!
  他翻身跃下地,走进厅内。杯盘狼籍,一阵酒气扑鼻,倒卧在地的都是受邀的官员。谈显亚就躺在他的右脚呼呼大睡,分明是醉了酒。
  “喝得如此尽兴?”举杯一闻,浓烈的酒气斥鼻。“是御赐的贡品葡萄酒?”没有酒量的人极易入醉。
  难道碔砆是醉了吗?
  心里隐感此事不简单,谭碔砆也不在里头。他避开谈显亚的翻身,走出聚喜厅。
  夜凉如水,他轻步往花园走去,经过回廊时,听见轻微的淫笑声。那样的笑声让他顿时如遭雷击,不顾是否会被人发现,快步上前推开传出笑声的房门。
  那种男欢女爱的笑声,他怎会认不出?房内又是一阵酒气,直觉连想到今日赏花是另有用意。
  他猛然停住,瞪着地上凌乱的衣衫,衣衫分男女,布幔之后是纠缠的人影。他凝神倾听,淫荡的呻吟是陌生的,他暗松口气,立刻退出门;再过几间房门时,仍传出交欢的呻吟,他一一进去如法炮制,仍未见谭碔砆踪影。
  “酒能乱性,但岂会如此过分?”依着房内掉落的配饰,还能猜出床上是何人,几名乃是正经的官员,难道……“被下药?”
  他瞻战心惊。碔砆不爱吃药,对药物抗性极弱……他的额上渗出汗珠,不敢细想,往其他房巡去。
  未久,仍末发现她的踪影。
  “还是……被带到其他地方?”混帐家伙!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有料到都御史人面狼心。
  行经花园,花香扑鼻,冲淡了瀰漫空气中的酒味。愈晚发现她,他怕她早被人糟蹋,愈想愈恼,不顾旁人发现的可能,用力折下邻近枝叶。
  如果……真的被蹧蹋了,宁愿她醉到不省人事,至少没有回忆。她本性是骄傲的,他怕她一知晓,会寻短见。
  他要回头,再找一次,忽然听见轻微的喷涕声。
  他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花园。黑夜里,花园一片静默,是他错听?
  他未吭声,轻步走过花丛与花亭。亭顶挂着微弱的油灯,照着四周,放眼所及,并无人躲在花丛之中。
  再往前,就是莲花池了。
  他期待地走近池畔,细心搜索池上,一颗心又猛然沉下。
  又是一个轻微的喷涕声,声音极小,像是及时遮掩住。他迅速抓住来声,循声望去附近假山。
  声音太小,听不出是不是谭碔砆的声音,但……他从未向上苍许愿过什么,如今他愿舍弃他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回谭碔砆。
  他轻步移近假山。假山有洞,一如当年他想杀她,而她躲起的地方。他忐忑不安地轻唤:
  “是碔砆吗?”
  假山内未有声音传出。他原要钻进,但洞太小,他的身形高大,难以进去。
  “是碔砆吗?”他又问一声,耐心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含糊的声音传出。
  “你是大哥?”
  他闻言,激动得几乎虚脱,剧烈跳动的心脏这才归回原位。武人的气息乱了,他竟发现自己在大口喘息,满脸大汗。
  他是早已知道他想要碔砆陪他共度一生;也知道失去她,他怕一生再无人了解他。当年的章大人强邀她作客,他已深深体会过了。
  如今再来一次,他的恐惧更甚当年。
  原来,这四年来在他等待她自认女儿身的同时,他的情根继续发芽茁壮,让他再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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