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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挽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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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八章

 

  才转眼间,为何会在这陌生的地方?想起冷豫天当日在火场里救了她,也是在一刹那间到了数十里外的破庙,这是神仙的法术吧?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我送到地府之中?”她勉强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腿软的倒下地,手肘撞到凸起的石块上,好痛!
  “神仙,你快出来啊!”挽泪叫道,随手扶着高大的石块站起来。
  石块顺滑而冰凉,不由得抬起脸瞧去,一瞧骇极,差点再度昏厥!
  那神仙竟然将她送回当年娘与村民诛杀她的洞穴之中!
  “该死,送我回去啊!”她低吼,他送她来有何意义?“谁?”苍老的声音在洞口响起。“是谁在里头?”
  挽泪的身形一僵,张大了眸子。
  “有人在里头吧?”老妇拿着烛台走进山洞里,见到石像前背对着她的身影。“是哪位姑娘?”她的身影不像村里的居民,是外地来的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挽泪迟迟不敢回头,她究竟是到了什么年代?为何这苍老的声音这么的耳熟?
  “姑娘,这山洞不能随便进来,你还是快快出去吧。”
  老扫愈走愈近,挽泪忍不住回身相望,随即往后跄跌数步。
  老妇也是一怔,脱口:“姑娘……好眼熟!”眼熟到几乎以为是她死去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可能呢?那孩子如活着,还只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啊。
  挽泪在颤抖,全身抖不止,目光胶着老妇的面容,难以调开。
  人世间的百姓寿命最多百岁,再多也多不了一两年便会见阎王,一个普通人要活上三百岁是万万不可能的事,除非……除非时光倒流,那个神仙不只将她送回山洞里,还将她送回三百年前。
  为何要将她送回三百年前?为了见曾经杀她的娘?他有什么目的?让她再见到娘亲,就会忘了冷豫天?
  他以为她会惦记一个曾经杀她的人?
  她要赶回去救人啊!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挽泪低语,随即仰首向洞顶喊:“该死的神仙,将我送回去!”这里没有冷豫天,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姑娘,你迷路了吗?”
  “不,你莫要理我。”她撇开脸,不愿再瞧老妇。
  老妇见她似乎极度厌恶她,心里怅然若失的走离几步,便将饭菜拿出来,坐在地上。
  “挽泪,娘来了。”
  挽泪一震!以为她认出自己的容貌,正要讥讽几句,却发现她垂泪对着正前方,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你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娘很想你,每晚都睡不着觉,只盼你偷偷回来瞧娘一眼也好……”
  “偷偷回来,只怕是死无全尸。”她冷嗤道。
  老妇一怔,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瞧她。“姑娘……”
  “少装模作样了,当时是你亲手杀她,杀了人再来道歉,能人死复生吗?”
  老妇张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这声音多像是挽泪,但挽泪活泼又孝顺,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一点也没眼前姑娘的愤恨讥讽。
  她举起烛台,烛光照到挽泪身上,熟悉的容貌让她一惊,烛油淌在手背上,也毫无知觉。太像了……像到是挽泪长大的模样,可是挽泪不会长大啊,她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不曾稍加变化过,也正因挽泪不会长大,而遭村民视为妖怪诛杀。
  “你……你是挽泪?”
  “我若是挽泪,必定回来杀掉全村居民,以泄心头之恨。”眼底有恨有怨。
  老妇掀了掀嘴皮,抖着音道:“我……我正等着她回来泄恨啊。”那样怨恨的眼神,永远也不会遗忘,当她的匕首插进挽泪眉间时,就是这样一双眸子盯着她,盯得她日日夜夜辗转难眠。
  挽泪的视线直觉投向洞穴口。“你们见杀她不死,又设了陷阱等着她?”
  “不不。”老妇上前欲拉她的手,却让挽泪避开。“没有人知道她没死,也没人敢进这洞穴中,他们怕挽泪的魂魄纠缠,所以禁止旁人进来。”
  “那你来是为了确保她死?”回忆当日种种,只觉恨意难平,挽泪咬牙道:“是啊,你不杀她,你会被她的妖气害了。你不杀她,你怕你会大小病痛不断,搞不好还死在她手下,下如先下手为强,她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以为她会害死你?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我……我后悔了啊,挽泪!我杀你之后,我后悔了啊!”老妇不顾她的拒绝,硬是抓住她的双手,泪流满是皱纹的老脸。“你究竟有什么罪呢?自从我在山间遇你之后,你跟着我回家,陪着我这老婆子,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我有病痛,你为我煎药守夜,我半夜咳声不断,你背着我去大夫家,除了你不会长大外,你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是我一时被鬼蒙了心眼,自私自利,怕你危害了我,怕村民排斥我。事后,我好后悔,心想你不能曝尸山洞里,至少得将你埋起来,我趁夜进来,发现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血,你却不见了,我就猜你还活着,总算老天有眼。”
  “老天有什么眼?”挽泪冷冷说道:“若有眼了,怎么不见你们的报应?若有眼了,为何总偏爱天下人们?我没做错事,却遭你们如此对待,你只需一声对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对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丑恶,我多庆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与你们同流合污。”
  “挽泪……”
  “没有这个人!她死了,死得很惨!从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狱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没有人理会。这算什么?她爱的人为她下地府而死,当时她在地府间,见到救命的摆渡老妇,还以为……还以为是你,怎么可能呢?”她嗤笑,撇开视线往石像瞧去,顿时错愕起来。
  石像是个年轻男子,她曾见过这石像,但因记忆过于遥远而淡忘了,如今再见,只觉……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会立于此?
  她的惊诧表露在脸上。老妇见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对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来……”更深露重,连忙将外衣脱下来,老迈的身躯费力爬到石像上,将他的脸盖起来。
  挽泪看着她的举动,银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雾气。没有眼泪,只有雾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泪水在那一夜流尽了。
  老妇爬下来,跌了一下,挽泪硬生生的站在那儿不动,握紧拳头,任她跌到地上。
  “这石像是神仙……”老妇揉着扭到的脚,满脸大汗,却慈爱的笑着:“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床前故事吗?是几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点化,从此潜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为天人造石像。”见她怔忡,老妇忍着肿大的疼痛,费力继续说道:“流传下来的天人故事还有其它,你愿意听吗?”
  挽泪望着她,脑海不停交错当日杀她的娘亲。那时的娘多丑,现在的娘多慈祥,为何同样一个人却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几个洞;她的视力老化很多,压根儿无法补衣。她每天都得要听着小挽泪唱歌才易入眠……曾经想过,这样好的娘亲,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转世后,再侍奉她……
  老妇见她沉默,以为她想听,便高兴的提起精神说道:“流传最久、也最特别的,要属天人普渡众生。不止对人,连对妖怪也心怀慈悲。他曾救过小黑狐,因它其性顽劣无比,见人伤人,便将它化为人身,忘却过往种种,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泪,你好好修行,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妇咬着牙关,硬忍痛向她走了两步。
  挽泪迅速退后。“你胡扯!你胡扯!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挽泪,你……”连忙举起烛台往她看去,只见她脸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眸子……变了色!
  老妇倒抽口气。银色的眸子岂是人之眼?那像极走窜山林之间的动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轻狂。“谁都会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到头来,我的娘想杀我,我心爱的男人原来是制造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为你们舍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愈笑愈疯癫,明明心痛到以为心会碎成千万片,为何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挽泪……我……”
  “什么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从头到尾没有他的慈悲心,我会这样受尽欺凌吗?如果我只是一头黑狐,没有长生不老的寿命,就不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我宁是狐啊!什么修行、什么慈悲!我要什么慈悲!什么叫慈悲?我宁愿要他的无情……哈哈哈……”
  她疯狂大笑,老妇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好女儿!谁敢来伤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泪、挽泪,娘会疼你一辈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癫傻的看着老妇。“即使──我是个妖怪?”
  老妇老泪纵楼,点头。“我要,我要你这个女儿!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远都长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远都是这样?即使我真会让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杀光全村的人?”她摇摇头,缓缓的拉开老妇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头来都是一场破灭,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了解吗?我没有娘了,我还有我心爱的男人。他虽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变。在地府摆渡船上,我真以为他有些喜欢我了呢。我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让我变成这副德性的罪首。没有他,我不会遭遇到这些……这算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她,是嫌她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里头……是不是有声音?”外头传来村民的声音。
  老妇大吃一惊,连忙要将她推到石像后头躲起来。“如果他们进来,你要怎么办?”挽泪忽然问道。
  “我……不要怕,挽泪,娘跟他们拚了,不会再让你受苦。”驼背的身躯显得老迈而矮小。
  挽泪望着老妇背影,喃喃道:“如果当初你能这样待我,该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泪了──”
  一片静默,老妇怕她吓到,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身后已空无一物,老妇东张西望,没见到挽泪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梦,没留得一点痕迹。
  “挽泪……挽泪……”老妇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寻找,脚板肿大到无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泪!挽泪!你回来啊──”
  ≡ ≡ ≡ ≡ ≡
  三百年后眼眸一张,心智已显麻木。
  烈日当头,又回到泰山之巅。
  “你回来了。”男人亲切的声音响起。
  挽泪仍然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视线。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宁愿流尽全身血换他的命,如今再见已有几分陌生。
  “告诉我,你还想要他回来吗?”
  她抿嘴不语,无数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罪首是他,没有他,她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人都说人间有情。人间是有情,情又分多种,每一种皆是短薄而利己之爱,如今你看透了吗?挽泪。”
  他是想来点化她?所以方才让她再回三百年前吗?
  她的肩抖动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么?”
  “人间有爱也有苦,由爱生苦,你一生经历多少苦头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脱红尘,同时你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也不会再痛苦。”
  “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是无情吗?”
  “那不是无情,那是大爱,爱众生而无分私己,没有利己私利,天下则太平。”
  “你是来渡化我的吗?”挽泪嗤笑,缓缓抬起脸,冷冷说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与你的想望背道而驰。把他还给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场如何?”
  “人非长命之身,到头不过一死,还能如何?”
  “你不是没去过死后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见你之后,收养一子,死后魂归地府,你猜她甘愿做什么?摆渡人,守着那条河数百年,为的是等你,等着救你。你还记得吗?挽泪,你能逃离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没之外,还有一名摆渡老妇助你,她舍弃了转世机会,永生在那里划船载魂。”
  本以为受了这么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桩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饱受惊骇。
  怎么可能?那地府老妪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面,脑海不住浮现老妪熟悉的音容,她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个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会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这么告诉她逃离地府全仗一名摆渡老妇吗?”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后就当摆渡人,为的就是她的一番话吗?为什么?当日是她亲手诛杀她的啊──挽泪的双肩在颤动,难以相信,视线在模糊,为什么?因为要昏过去了吗?还是心疼当她在痛苦度这漫漫岁月的同时,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为了救她?
  脸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两滴,是泪吗?怎么可能?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流过泪了。
  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切,方才她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娘,如今后悔已太迟,喉口好痛,泪流下止,她一直以为全天下欺负她、舍弃她,现在才发现人世间并非对她全然不公,还是有人爱她、疼她、怜惜她的──她开始轻笑,泪水混着她的血,笑不断,不得不咳起嗽来;即使轻咳着,她仍在笑,泪花愈落愈多,难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让我发现什么?人世间的无情或者有情?”她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让我获知这一切,是想让我发现人世间短薄私己的爱有多苦吗?我……要这种苦,请你把冷豫天还给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这一切的罪首,若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会遇见我的娘、不会再度遇见他、不会知道人间多情多苦,说到底,我该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愿再经历这一切苦难,我愿再受尽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与他相遇,我甘愿吃尽天下苦头,请你将他还给我吧。”
  “就算从此以后,我索回你的长命锁、除去你的道德练?你已借寿给孙众醒数十年生命,没了长命锁,你的寿命不再,仅剩十五年阳寿;没了道德练,以后你心怀邪念,出手杀人,积下恶因,更难登天,这样你也愿意?”
  “我愿意,只要你让他回来。”她毫不犹豫。
  男子坐着的方向起了骚动。
  挽泪看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树叶因他的身影拂开,隐约窥见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惊,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执念之深,若不成全你,岂不显露仙本无情而少慈悲。”轻朗的声音愈飘愈远,他的身形背影晃动得难以捉住。
  挽泪差点冲口喊住他,心底却直觉否决──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却多了沧桑无情之感。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 ≡ ≡ ≡ ≡
  黄色晕光点点,渐渐化为黑夜。夜无月,仰头只有一片繁星。挽泪坐在泰山之顶临时搭成的草屋前苦苦守候。
  “依我之见……他是不会来了。”
  “他会来。”
  “他不会来。”“他会回来的。”
  “挽泪,也许那只是你梦一场,梦见了有神出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极度渴望遇见神仙,所以就……”
  “那不是梦。”
  “不是梦,那就是你嘴里的神愿意让冷兄回来,他却不肯回来了。”谈笑生真想狠狠撬开她的脑子,看看她的顽固究竟是怎么做的,做得如此坚硬而难以沟道!
  挽泪浑身一颤,疑恋的目光仍落在浓浓的夜色里。
  “他说,他爱上了我。”
  “搞不好,他是骗你的。为了骗你回阳世,不得不撒的谎。”才说完,就见挽泪瞪向他。
  银色的眸子是野性妖美的,像深山里的狐眼,充满噬人的光芒,谈笑生吓了一跳,不由得跑进草屋里,边跑边喊:“我去煮点东西吃!”吓死人了!难道妖怪与人真有不同?那样可怕的眼神,他得练多少年才行?
  挽泪收回视线,傻傻的抱膝坐在草地上。
  谁怕她,她都再也不恨了,只要他与娘不怕,那就够了。
  良久,她未吭一声,目光放在远处的夜景之中,期盼从那里能走出他来。
  约莫近四更天的时候,幽幽的叹息传来,她错愕的抬起头来。
  “夜深露重,风又大,你一身单薄,难道不怕着凉吗?”话才说完,披风落在她的身后。
  挽泪猛然跳起,迅速转过身,眼泪如泉涌,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一串又一串,流不止。
  他又叹息,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我以为你不愿回来了。”谈笑生的推测她不是没听见,只是拒绝承认依他的性子,他确实会无情的一走了之。
  “现在,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温和如风。
  她迟疑了会儿,抬起脸贪婪地望着他略嫌憔悴的脸色。他的身上已无香气,唇畔是常挂的平稳笑容。
  “你……”
  “你要问,我将最后的真气给你,现在又如何完好的出现吗?”他略过她炽热的眼神,轻轻推开她,拉好她的披风。
  不,她不是要问这个!
  他视若无睹她的张口欲言,迳自说道:“我在休息。”
  “休息?”不是死了吗?
  “原该是魂飞魄散,肉体会迅速腐败而融入尘土之间,从此再无我。我倒在船上,阎罗王将我的身躯送往天上。也许是玉帝怜惜我吧,保我全身不腐烂,而我的意识仍在,脱离身躯,处于休息的状态里。”那样的空间里只有安神自在,几乎甘愿永愿沉浸在那样不会流动的世界里。
  若不是一丝恐惧让他听见玉帝的叫声,也许,他会继续沉睡,直到他再度苏醒。
  那样的恐惧是对挽泪。
  怕她难以割舍对他的情而再度求死,明知她要再死是非常难了,但留她一人在世间孤独永生,他心如刀割。
  他的心分成两半,与生俱来的神性让他向往神和的天境,然而堕进七情苦海里的心却又想着挽泪。
  真是可笑,她在身旁他不知珍惜,她不在身边了,他的心头却一阵绞痛。
  “你……不死,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但是……是我贪心,你……真的爱我吗?”终究忍不住冲口问他。
  他但笑不语,仰首望天。
  “什么是神呢?我要你修行当神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天地何时开创,我的寿命就何时开始直到现在。你可以想见我活了多久。原本该有的慈悲我已遗忘,也忘了修行当天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渡众生。挽泪,你了解吗?”
  “我不懂。”他的什么神言神语,她就是不要明白!
  他露出无奈浅笑,眸光熠熠的望着她:“我要你明白,我回来,仍然是要你修行成仙。”
  “我不要!”她握紧拳头,撇开脸,强忍心里痛楚:“我成仙去渡众生?我偏不!”
  “我要你登仙位去渡众生干什么?人间有人间的规范,神亦然。我能留下来已是破例,是你的求情与玉帝的钟爱,但我已动七情六欲,该罚的还是要罚,我被打掉所有的道行,虽仍是神体,却要重新修行;我无力再延你寿命,挽泪,你只剩十五年的性命,若不好好修行,难道你要等死吗?”
  她闻言一呆,他是为她?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一点也不像是有着私情私爱的男人。
  “你……是不忍见我死去,就如同你不忍见到天下人死去?”她迟疑的问,心里噗通噗通的跳着,真恨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让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思。
  “我是不忍见你死去。”见她脸色惨白,他又补上:“但我更不忍十五年后,我得独自一人。我要你修行,不是为众生,不是为你,只为我,这是我的私心。如果你当真不愿随我修行,我也不勉强,我可以等,等你转世之后,我会找到你的。这是你当日不知我是神时对我的承诺,现在,我要用在你身上。”
  他的语气还是平稳,但眸里泄露淡淡的情意。
  是很淡,却是她渴望已久的。他终于肯爱她,就算只有她爱他的百分之一,她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不知不觉又满面泪痕,颤抖的说道:“好,好,你要我修行,我就做,就算你是骗我的,我也心甘情愿被你骗,我要跟你生生世世的……一辈子也不分离。”她用力抱住他腰际。
  他说起生死誓言这么的轻易又温和,一点激动也没有,真的像在骗人。可是誓言不是用说的,她活了这么久,不在乎多活十五年来看他的真心与否。
  以往,她想求死,因为世间无爱她之人,如今,她想活下来,因为她的爱得到了回应,哪怕是短暂的欺骗也好。
  他抚摸她的长发,从草屋窗中射出的微弱烛光里,他看见她的长发里多了好几根银丝。
  他闭上眼,有着无限的怜惜与无力感。
  她已无长命锁,连番的打击连普通人也会发疯,她能咬牙承受下来,却换来几缕白发。
  你真的确定吗?
  远方飘来亲切的询问声。
  只有他听得见,他张开眸子,看见林中的男子站在那儿微笑。
  那男子的面貌极似他的,眼里慈悲又威严。
  “七情六欲只是短暂,伤神又伤身,如何兼顾大爱?你若舍下私情,在天界沉睡数千年,我可保你醒来之后,忘却世间种种情爱,重回神心。”
  冷豫天勾起笑,笑容也是亲切,却又有所不同。
  他搂紧怀里的挽泪,感受她身子的温热,同林中男子摇摇头。
  “我二者皆不舍,不舍挽泪,不舍神心,二者之间我会寻求到平衡点。”他答道。
  “你在跟谁说什么?”挽泪仰起泪脸。
  “我在跟自己说话。”他笑道,忽然轻轻在她脸颊上烙下一吻。
  林中男子见状,仍是微笑,转身离去。
  “好吧,我就等着看,看你找到人心与神心的平衡点。”他轻笑,声音愈飘愈远。
  冷豫天望着他离开。此一别,就算要再见,怕也是数百年之后了,随即他一怔,摇头苦笑。
  原来,他也开始懂得想念了,这就是人心的一种吗?
  “我陪着你。”挽泪低语:“我不死,绝对不死了,我也不舍你,你要修行,我陪着你,只要你爱我,就算你把大部分的爱分给世人,我都不会说话。”
  夜风吹着,他将她的披风拉紧,不再言语。
  “唔,真感人。”躲在草屋里偷窥的谈笑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糊了一张英俊的脸庞。“什么时候才轮到我遇见生死相许的姑娘呢?唉……”他忘了他的布包里还有竹册,上头列着无数个条件;忘了他是个很挑剔的男人;忘了他其实有恋童癖,而且恋得很厉害;忘了他其实是被很多女人拒绝过,忘了……
  夜风还是吹着,吹着草屋前两人的情意,顺便连带地,把谈笑生的叹息一块吹上了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九章

 

  挽泪忽然张开银眸,立刻在窗前望去,暗吐了口气。
  是真实,不是梦。
  他真的陪在她身边,不曾离开过半步。
  她用力抹了抹脸,下床穿鞋,轻步走到窗前长床上。
  他正合目打坐,淡然无我的神色让她微蹙细眉。忽地,她俯下脸在他脸颊上亲上一亲。
  “挽泪,你又在胡闹了。”
  “亲亲你,也算是胡闹吗?”若是想跟他有肌肤之亲,不就是天大的罪了?强压下反驳,瞪着他。
  他仍闭目,淡淡说道:“回去坐下,随我打坐静心。昨晚教你的,你莫要忘了。”
  她抿了抿唇,回床上盘腿而坐。
  心中杂念,要她如何去除?脑海里不停的交替过往种种,难以静心,她烦躁的拢聚眉心,咬住下唇。
  她的性子不就较常人激烈反覆,要她收敛心神,走进无我的境界,简直难上加难。
  约莫一炷香后,她睡眼惺忪的张开眼,见到冷豫天就坐在长椅上望着她,她眯眼露出笑颜下床。
  “用早饭了吗?”桌上摆有几碟小菜与稀饭。
  “店家小二刚送上来的。”顿了顿,忧心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要你打坐静心,你做了什么?”
  “我……我收不了心。”
  “一年了,你连打坐都不行,要如何潜心修行?”语气有些恼怒。
  他不得不恼不气啊。时间在倒数,每过一日,她依旧无所成长,他就愈发的担心。她的寿命只剩十四年,十四年一到,大罗金仙也难救她!
  她的骨质是非凡骨,但过多的七情六欲缠身,让她激烈的性子难有平静的时候。她不适合修练,至少在短短十几年里,她是练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人间的七情六欲与神心真的寻不到一个平衡点吗?非得要割断七情才能成全神心?
  “我尽力了。”她照实说道:“我想要静下心来,偏偏脑里不断浮现你。”不断想要与你亲近,不断想起过往的回忆。
  “那是心魔,你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不能,那是你啊!”
  冷豫天盯着她良久:“难道你要我消失在你面前,你才能潜心修行?”
  “不!”挽泪恼叫:“我尽力,我尽力就是!”
  他真够残忍,拿这来威胁她!不是每个人、每个妖都适合当神仙。若真是练一练就能登天,那么天底下的神早就挤满了天境。
  他严厉起来真是六亲不认,真怀疑他对她是不是有情。
  用完早饭后,她从布包里拿出断根木梳交给他。
  他看她一眼,接过,默不作声的为她梳理长发。
  “你贪恋今朝生活,可曾想过将来?”他挑起了她长发里的银丝。
  她少照铜镜,大半由他梳头,不知她发现了没?除去长命锁后,她的头发长得很快,银丝较之去年已有增量的趋势,这不停的提醒他:她的日子已不多了。
  每每见到,他总是心焦又心痛。
  “我要与你双宿双飞。”她答道。
  “谁要双宿双飞?可别忘了我!”谈笑生推门走进,看了他们一眼,大刺刺的夹菜猛吃,他进门不敲,因为他们随时随地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二人虽共处一室,但未共睡一床,也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不怕瞧见不该瞧的。
  “你来做什么?”挽泪薄怒道,不爱旁人打扰。
  “挽泪,静心静气。”冷豫天蹙眉提醒。
  清心寡欲有什么好?只会闷了自己,话到舌尖,硬生生的忍下。若不是想与他长相斯守,什么登天成仙,她才不理。
  谈笑生喝了口凉茶,连忙将窗子拉下,确定是密闭空间了,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我来,是因为气,气死我了,气得我巴不得从二楼跳下去,踩死那个乌龟王八蛋。”他从随身携带的长布包里拿出几张符咒:“我早上下楼喝早粥,瞧见有人卖这个,眼不眼熟?”
  “符咒到处都有,大惊小怪的。”
  “符咒是随处可见,但你可记得一年多前你从客栈坠下,正巧撞上神佛出巡的那一回?”
  挽泪眯起眼回忆。“你是说……在地牢放火,想要将我们烧了的那一回?我们又回到那个城里了?”
  “正是。没想到一年后神佛依旧盛行。冷兄,你说,那可真的是神佛吗?”若真是,那天下人还真容易见到天上神。
  冷豫天微笑摇首。“懂敛财的是人,懂虚名的也是人,那人有贪有欲有私念,怎么会是神?”
  “好!那咱们去拆了他的台,让他看看装神弄鬼的下场!”谈笑生叫道。
  “不,他有他的因果要结,我与挽泪也有路要走,两不相干。挽泪,收拾包袱吧。”
  挽泪闻言,将包袱拎起,戴上面纱斗笠,掩去银色的眸子。
  “笑生,你跟着咱们也有一年左右,如今正好回归原点。你求你的药王之路。我与挽泪要找个适合修道之地,不如就此苦别。”
  谈笑生一脸错愕,正要开口说他想继续跟着他们,却注意到冷豫天眼里淡淡的忧心,是为挽泪。
  是怕他再留下,会干扰挽泪的修道之路吧?他对挽泪而言,是近乎朋友的关系,尤其他又冲动易坏事,挽泪每有刚烈之举都是他在煽风点火、鼓掌叫好的。
  他也曾听过冷豫天提到修道是要摒除周身情义的……他皱成苦瓜脸,到嘴的话又吞回去。
  “是该分别了……”是真心舍不得,世间有多少人能在一生里遇上神与妖?
  “咱们就在城门口分道扬镳吧。”冷豫天视而不见他的失落。
  出了客栈,大街上人来人在的,两旁店面林立,屋檐上贴着符咒。
  “神的威力真大,一张符咒就能保平安;那我杀人放火,再买符咒,是不是也能平安?”挽泪讥笑道。
  “挽泪。”冷豫天走在前,轻轻喝阻:“你的想法偏了。”
  挽泪抿了抿唇,默默跟着他走向城门;她的潜意识里是排斥神的,怕有朝一日他还是选择投奔神界而舍弃她。
  一年来,即使他在身边,仍然夜夜恶魇,梦到他亳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梦到她的生命里其实没有他的存在,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看着他的背影在前,她毫不理会这是大街之上,一个跨步,用力从他身后抱住他,感受他的真实与温暖冷豫天似乎早已对她的举动见怪不怪,就停在街上,让她抱个过瘾。
  人来人往,侧目注视。跟了一年,谈笑生早已麻木,自动退两步到附近的摊贩买大饼当粮食。
  “这样……不大好吧,当街楼搂抱抱,成何体统!”有老人经过,出言斥道。
  挽泪本想骂他一句关他屁事,抬起脸来,却从蒙面的黑纱里瞧见说话的是一名陌生的老头儿,苍老的脸让她想起她的娘。
  如今,她的娘亲还在摆渡船上,不停的摇船,永无止境的。
  “老丈莫见怪。”冷豫天微笑,没拉开她环抱的双臂,只说道:“挽泪,这里人多,你先放开我吧。”
  他耐心的等着。等了一会儿,她终于不甘情愿的放开他。
  “我不懂,既然你我相爱,为何不能彼此亲近?”她恼道,才说完话,就听见一阵吵杂声传来,远处众人围着一女推推挤挤的走过来。
  “捉到妖怪了!”那老人叫道,露出狂热的眼眸。
  “什么妖怪?”
  “啊,你们是外地人吧?不知道本城有神佛降世吗?他为咱们捉妖除魔、消灾解厄,咱们才能平安至今;你们瞧,那就是神佛捉到的妖怪,快快快!见到她,是你们的福气,快跟着我做!”
  那被推挤的少女手脚缚着绳,狼狈的哭喊道:“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啊!谁来救救我啊,我是人啊!”
  挽泪震了一下,彷佛看见当年的自己向她走来……那少女被拖着行走,愈拖愈近时,瞧见老人捡起一堆石头往那少女扔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挽泪怒喊。
  “快跟我做啊!”老人喜叫道:“快向那妖怪丢石头,可保一家平安长寿,我今日出门,没想到会遇见这种好事。”忙着丢石头,也不理会他们了。
  “好事?这就叫好事?”挽泪心里激动难平。
  冷豫天见状,连忙捉住她的双拳,平稳的说道:“收敛心神,你刚在修行,不易大悲大喜。”
  挽泪抬起脸茫然望向他。“我……我不懂,为什么他们总是这样?就算是妖,也没有作乱过,为什么就容不得我们?”
  “挽泪,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人的错,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所致。”
  “我不服,不服啊!”
  “挽泪。”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动弹不得,他的语气流露出一抹焦虑,怕她在盛怒之中损及自己的元神。
  她的身子太重,因为加诸太多的七情,若是能收敛,对她大有助益,偏偏她极易反覆无常,连带拖累了他的修行。
  他并非在意自己的修行是否圆满,只想一心一意拉她进门,她是个没有佛根的人,要拉进修行之门已是难事,何况是在短短十来年间。
  他的外貌看来如平常,脾气也极好,少有情绪激烈之时,这是天性所致,但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是对她的私爱。
  因为爱她,所以对她严苛以对,怕她沉浸在私爱里难以自拔。在神心与人心的天秤之上,她极易倾斜。真盼日子就此停止,不再继续流动,就不必面临她的短寿。
  “挽泪,你别怒别气……”谈笑生迟疑了下,终于决定道:“之前,你为救冷兄上泰山,我不便让你分心。后来你要修行,我更不敢提,怕动了你的七情六欲,修行路更难。可是……可是这是祖上遗训,我不得不说,也要让你知道这世间千百种人,绝对不止你所瞧见的这些。”
  “我见到的就是这些了!什么杀妖保平安,若我们真有心毁人家园,他们还能毫无损伤的吗?!”
  谈笑生深吸口气,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你又没害过我。”
  “对不起,这是我祖上留下的遗训,要谈家历历代代若遇见一名银眸黑发、名叫挽泪的少女,要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我以为这是笑话,要不就是祖上有预言的能力;我也以为就算真有叫挽泪的少女,也不会由我遇见的。”见她吃惊,他又补道:“当日我不是说过我祖上有家训数条,其中一条就是人与妖是一般,有好有坏?我自幼被薰陶,所以初遇你时,并不怕你,你还记得吗?”
  他确实提过。挽泪迷惑的摇头。“我并不认识你的祖先啊。”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谈家一向单传,究竟是谁传下来的,没人知道。”
  “他的祖先是你娘。”冷豫天淡淡的说道,黑眸里是洞悉一切的眼神。
  挽泪一呆。“你说什么?”
  “她死前三年领养一子,为的就是你,挽泪。她自从在石洞里遇见长大之后的你,她日日都到石洞里盼你再回来;直到死前三年,她心知你再也不会回去,所以就领养一子,要他若遇见你,代她说声对不起。”
  挽泪身子一软,倾靠在他怀里。她的呼吸有些急促,银眸张得老大,死盯着他的胸前,斗笠掉了,她也不管。
  “你……为什么知道?”
  “我在地府倒下前,你娘亲口说的。”他叹息,轻轻搂住她颤抖的身子。“我原想过些时候再说的。”至少,等她跨进修行门后。
  “我……我能回去救她吗?”她低语。
  “你我已无能力下地府了。”
  “难道,要娘一辈子都待在阴森鬼域里?”不像在问人,反倒像在自问。当她得到了心爱男人的爱时,她认为她的一生就算是值得了,可是她的娘呢?
  “救我!我不是妖啊……!”那少女的声音猛然传进耳里,彷佛当年的自己。
  她眯起银眸,脑中异常纷乱,无数个救人法子在转瞬间冒出,她却无能为力去救!
  他要她修行是为延长她的寿命;她是知道自己一点神心都没有,什么大爱她都不要,她只要他独我的私爱,就算有朝一日她成了仙,她也是一个只爱他的仙,这样的神仙又怎配当神?
  “如果……我积德,是否能将功德转嫁?”她忽然问。
  “你要积德为你娘?”
  “不止为她,也为我。你说,神之路是一条漫长孤独的修行,我不懂……为什么要孤独、为什么要摒除我对你的爱才能去修行?我……不管能不能登天成仙,我都想要积德积福。扰乱世间命盘也好,当我有能力,我便要插手管尽不平事;我不要再顺应天命而行,不要再让第二个挽泪出来,我一定要救她,让这城里的人知道她不是妖!”她急切的说道。
  冷豫天搜寻她的眼,良久,他微微叹息。
  “你要救人,咱们就暂留此城吧。”去年他若插手管,也许今日就没有那少女的事发生;但那是命定,他不爱违反天理;说到底,他仍是少了些许慈悲心,这是长久以来累积的观念,而现在,挽泪正一点一滴在蚕食他根深柢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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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黑,两抹人影窜进金碧大庙里。
  庙里香火鼎盛,供桌上摆的祭品是金碗银盘,中央是半人高的黄金塑像。
  “这神……真好赚,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人崇拜到这种地步?”
  “自然是玩了点小花招。”冷豫天淡淡的说道,拉住她的手,免得她一气恼起来,捣毁大庙,“他不是神,只是藉神之名的普通人而已。”
  “怎么你一点也不怕他毁坏你们神之名?”
  他摇头笑道:“是神是人都无妨,人求的,不过是心安,不过是心灵寄托,只要以纯正的心冒充神来安抚众生,这又有什么关系?”
  挽泪抿了抿唇。“你的想法太超然,我不爱。”
  “将来你若修行到我这种地步,也会如此的。”
  “像你这样无动于衷,一点感情也没有,我不要。”她的语气略酸,有点抱怨,也带着一点女儿家的娇气。
  他一怔,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恼了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他拉着她奔进庙后的内堂,内堂简单高雅,像是一个有钱的苦行僧在此修行。他略瞧一眼室内的摆设,有桌有椅有柜有床,就是没有窗子。
  “挽泪,进去。”他踢开床下的木板,两人一块挤进狭小的床下。
  床下的空间高而窄,挽泪趴在他身上,脸颊几乎要贴到他的下巴,她的心一跳,脸忽地红了。
  这一年来,他从不曾如此亲近她,他的心跳就在耳际,他的气息就在她的眼前,宽厚温暖的身体在她身下。
  他彷佛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低语:“挽泪,静心。”
  “我爱你,为什么要静心?”她不服,不再克制自己,仰脸亲吻他的下巴。
  他一怔,不及推开她,她又爬上来,用力吻住他的嘴。
  她的舌钻进他的唇间,要推开她的手不由得搂紧她。她的体态极为柔软,身上具有她自己独特的香气。夜晚共住一室,虽分处二床,但她不知他有时被她的香气惊醒,就再也睡不着。
  他以男人之身爱她,在她接近之时,自然难以抗拒。他强忍,为的是要她除去其它欲念,专心修行。
  他平日温和而亲切,少露出情绪的变化,固然是因为天性,但更重要的是盼她能近朱者赤,逐渐改变其激烈的性子,对她的修行只有好处。
  明知,若是真变了,她也不叫挽泪了,但现在脑中一心一意只想延续她的寿命,其它的都可以等、可以忍。
  “人捉到了吗?”陌生的声音远远汤进他的心头,他一凛,忙将她轻轻推开,她又要靠近,他压着她的脸埋进他怀里。
  他的心跳极快,双手微微冒汗。她水样的身子紧紧趴贴在他的身体之上,让他极度的敏感。
  他闭上眼,试图摒除她引燃的情潮。
  “捉到了,仙人的吩咐,谁敢不从呢?现下人已在内堂,就等着仙人除妖。”
  “好,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别再进来。”
  脚步声传进内堂,挽泪在他怀里挣扎的动了动,他抱得更紧,心在狂跳,敏感的发现她的小手滑进他的内衣之中,熨贴上他高温的胸膛。
  他咬住牙关,改捉住她的双手,她的身子不再受到压迫,她仰起小脸,银眸在黑暗中闪闪晶莹,是勾魂的笑。
  她伸出小舌轻轻舔上他的嘴唇。
  若是以往,他自制能力极强,因为无欲无求,只当她是魔障;如今情弦一动,他张嘴含住她的小舌,进而热切探索她的唇间。
  “果然是你。”外头的人走到床边说话,传来掀被的声音。
  冷豫天又是一惊,将她轻轻拉开距离。
  她倔强的瞪着他,又要亲近,他眯起眼也回瞪起她来,他的唇上尚有她的香气,让他心荡神驰,却不得不强压下来。
  我是为你好,他做了唇形。
  床下太黑,她没有他锐利的眼神,见不到他的唇形,忽然拉起他的手掌贴在浑圆之上。
  他一颤,要抽手,却发现掌下的心跳极快,她想说什么?
  她爱他,他是知道的;她想亲近他,他也清楚,但是她不知这一年来他们就犹如坐在一艘小船上──她性烈而热情,时常让船只摇摆不定,若不是他力保船的平稳,只怕如今早已翻覆。
  她忽然将脸颊贴向他胸膛前,听着他的心跳,小口小口地亲吻他的掌心。
  这样温暖又教人怜惜的挑逗比起方才更让他动心。
  他抿起唇,凝神闭目。
  “真是个小美人儿,我就说,天下间有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要你当我的女人,你偏要拒绝,你爱吃硬不吃软,我就让你瞧瞧当妖女的下场。”传来的声音,挽泪停下轻吻的动作,侧耳倾听。
  是脱衣的声音!
  她恼怒的想要爬出去,冷豫天拉住她。
  床忽然震动了下,显然有人跳上了床,她一急,爬过他的身体,从床底下钻出来,床幔已放下。
  她怒极攻心,从腰间抽出匕首,打定主意要杀死这个淫贼,省得祸害他人。“假冒神之名,张财得,你在做什么?”清朗之声从挽泪身边响起,冷豫天动作也快,跟着钻出来。
  床幔内好一阵子没有动静,随即有人怒斥:“谁在外头直呼本神俗名?不是要你们别进来吗?”
  “你能让人不进来,但能让神也不能进来吗?张财得。”冷豫天抹去挽泪脸上的脏渍。
  挽泪虽不明他想做什么,但暂时将匕首收起。
  “神是我!你是什么东西!”床内的男人有了几抹惊慌的语气。
  “难道,天下间神仙只有一个?”
  张财得撩开床幔一角,偷偷往外窥视,瞧见一男一女站在床前,他吓了一大跳,尤其看见挽泪的银色眸子,吓得连忙往床内钻去。
  “妖……妖怪啊……!”
  “我是妖怪,那你算什么?冒神名劫色,比妖还不如!”她恼道,扯开碍眼床幔,少女仍昏迷的躺在床上,但衣衫完好,只露了香肩。
  “挽泪,你气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以神佛宗教之名敛财劫色,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每一层皆得受尽无尽苦楚,他这一世好不容易投胎为人,却教他一时贪念而毁,是他自讨苦吃,你又何气之有?”他徐缓说道。
  挽泪的银眸眨了眨,往冷豫天的方向望去,他一脸正色,她慢慢的又眨了一次眼,配合点头道:“你说的是。咱们是去过十八层地狱的,每过奈河桥一步,身上仿佛被剥了一层皮,却无法开口喊痛,等过完奈河□,我只觉全身再无知觉,在森罗殿上,阎王判我刮心,因为我虽没做过错事,但曾经在心里想过要世间千万人去死。我心想,刮心之痛我受过,再来一次我也不怕。我被带在一处等候受罚,亲眼瞧见其他人的幽魂上刀山下油锅,哀凄的声音一直不绝于耳。”原意是说给张财得听,吓他一吓,不料回头时,却见到冷豫天的睑色一阵发白。
  “你……你们不是神!是鬼……是鬼啊!”
  “是神是鬼由你自己判定,张财得。一年前我们路经此地,明知你以神名敛财劫色,却容得你继续下来,因为我信善恶有报,但挽泪不信,所以她来了,来让你得到你该有的报应。”
  是神仙?真是神仙降世吗?张财得张大眼睛瞪着冷豫天,他一脸正气又温和,他若是神仙,他会信,但眼前的这女子妖邪又可怕,怎会是神仙?
  “是谁说神仙一定面目慈善?”挽泪读出他的想法,嗤道:“我就是不要面目慈善,我就偏要当神仙给你瞧。”就因为她是妖,所以人人惧怕,为什么众人只看表象便已判定一切?
  冷豫天闻言,暗自微笑。
  “你……我认出你了,你就是……就是那个……不是被烧了吗?”手指颤抖的指着她,真是鬼啊!那场大火烧得地牢面目全非,连只蚊子都逃不出来的!她真是鬼,是来讨命的!
  挽泪在笑,笑得邪气:“对,你认出我了,我就是作鬼也会来找你的那个妖怪,我要拖着你一块下奈河桥。”露出闪亮匕首往他面前戳去,他吓得抓着棉被极快往后退,匕首插进棉被里,穿透他两腿之间的床板。
  张财得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孬种!”挽泪拔出匕首,斥声道:“我还没骂够呢。”抬眼望向冷豫天,他像正在看好戏,没有阻止的打算。“你不骂我吗?”
  “骂你什么?”
  “骂我这样吓他。”
  “我不是想感化他的,挽泪。”他摇摇头。
  挽泪收回匕首,轻哼一声。“这种人,我还想除去他命根子,让他从此不能再欺负女人,还要感化他?”她走向他,每近他一步,他便退一步。
  挽泪蹙起眉。“你讨厌我碰你吗?”
  “并非讨厌……”还没说完,她便扑了上来,他要躲开,她会撞上墙,只得硬生生的抱住她这软玉温香。
  先前在床板下的温存随着她的香气又钻进他的身骨之间,他的喉口动了下,声音是沙哑的。
  “挽泪,我希望能一生叫着你的名字,而不是只有短短十来年。”
  她仰起脸。“这就是你不爱碰我的原因?要我专心修行?你可知道有时候我真会怀疑,怀疑你是不是真爱我?若爱我,为何始终与我保待距离。我以往不常与人交往,甚至除了跟娘亲度过一段群居生活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我不懂人间事,可是却知道相爱的人绝对不像咱们一样。”
  “挽泪……”
  “我爱你,我可以很大声的说;可是你的性子不一样,温和又少情少欲,就算是有什么心事也藏在心底不会说。你不爱碰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要拒绝我碰你,我想藉着你的心跳、你的体温感受你是真实的存在。我要你陪着我一生一世,我绝不要在你眼前死去。”
  冷豫天无言。死不死,岂能由他们作决定?
  “你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才好?”她斜眼睨着昏迷不醒的张财得,露出诡笑。“不如……咱们等他醒来吧。”
  “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不怕我杀了他?”
  “要杀,早在方才你就杀了,何须等到现在?”她不须道德练加身,也能收敛其行径,这也算是她的一点改变吧。
  她露出满足的笑,“我要等他醒来,一一写下他所犯的罪状,然后……”她嘿笑两声:“从现在起,我要做尽善事,我要将所有的功德转嫁给我娘,让她早日脱离苦海,投胎转世。”
  “行善若是私心预设,就不叫行善积德了。”他提醒。
  “可是,毕竟我做了啊。有的人心里有善念,那又如何?没有勇气行善,这样的人若能积德,我可不服,我虽是为了我的娘亲,但正因为我的娘亲,而让我的行善让人受惠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那人还是受惠了,这样实质的帮助比起心存善念要好多了,不是吗?”她忽然眼露深情的凝望他。“再者,我以往讨厌世间人们,总觉他们想置我于死地,可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娘,那让我好生的感激,我是心甘情愿作尽善事,希望善良之人有好报,这是他们瞧得的。”
  冷豫天一时哑口无言,她的理论与想法仍然远远偏离了神之道,但望着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说神之道只有一种呢?
  挽泪也是善良的,只是不信神佛。她也会助人,只是与旁人的方法不同,如果只因与神道的想法不同,上苍就遗弃她,那就不是所谓的天理了。
  修行之路亦然。
  山里羊肠小径千百条,但不管走哪一条,也许会受到阻碍,但终究会到达山上的。修行又何止只有一条路?
  她不适合清心寡欲的修练,并不表示她无法成仙。她的外貌妖美而邪气,并不表示她是心怀鬼胎的妖魔。
  日子在过,也许十四年后,他会后悔,后悔今日所下的决定,但他决心赌了。
  赌她的命,赌上苍的眼。
  “你在想什么?”她爱恋的摸着他的下巴。
  他回过神,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在想,我心头仍是无情了些,偏偏你老爱插手管事。好,你爱插手,我就奉陪,你要为天下善良的人谋福,我就在旁帮一把。”
  他要舍弃以往清心的修道之路,赌它一睹。
  为挽泪,为自己,也为找回他遗失的慈悲心。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5
第十章

 

  他远远的看着,可以瞧见高墙上悬挂着一赤裸身体的男子,身上有长布一一列出冒充神佛之后所行之罪。
  “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人,而不是神?”有人吃惊叫道。
  “他要真是神,为什么会悬挂高墙自己下不来?难怪……难怪我家女儿服了他的符咒一命呜呼!原来是没用,他还骗咱们说是小女罪孽太深才度不过……”
  “对对!我家也是!难怪我那老娘最近一直病重,我特地买了三张符咒,一点效也没有……”众人不停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去将他放下。
  冷豫天慢步走回客栈,路经饰店,忽然停下。
  “爷想要点什么?”老板嘴在问,眼睛却放在远处的城门高墙上。
  他瞧着桌面摆设的东西,拿起其中一样算帐。见到老板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红帕,上头绣了一对鸳鸯。
  “唉,早该猜到神不会在这种小城出现的,害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供奉他!”老板愈想愈气,收了钱,连忙把店门关上。“我要去讨回来!他的金身我也有分,要让别人先抢了,那怎么划算!?”
  冷豫天也不理他,迳自走回客栈。客栈空荡荡的,显然都跑去了城门口。他上二楼,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挽泪连忙抬起脸。“怎样?”
  “你的做法足够让他混不下去了。不过,人有信仰心,没多久,若是有其他人再冒神名出来,依旧会被骗。”
  “若是冒充神名做好事,那无所谓。要是再骗财骗色,将来咱们再遇上,看见一个就整一个,看见一双就整一双。”
  他微笑,从怀里拿出刻工细致的木梳给她。
  她一呆,结结巴巴的:“这……这……”她有点颤抖的轻触木梳。“木梳我有了啊……”
  “我知道,但那是你娘留下的遗物,该好好保存,再者,那也不方便梳理你的头发。”
  “那……这是要送我的吗?”
  他应了一声,她的眼眶一红,连忙背对着他坐下。
  相处久了,多少有点心意相通,他走至她身后,拆开她的绑发,轻轻梳起。
  “这木梳……”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清了清,低声说道:“真好用。”
  她端正坐在椅上,两拳搁在膝上。这是第一次她心爱的男人送她东西。
  旧木梳、匕首、断发皆是她硬讨来的,只有这个新木梳是他送的,活了数百年之久,第一次有人心甘情愿的送她东西。
  “你在抖了,挽泪。”
  “我……我冷嘛。”她紧紧闭上眼,用力咬住唇。
  忽地,她感觉他不再梳她的头,有抹阴影罩在眼皮上。
  他绕到她的前头,微笑。“挽泪,你张开眼。”
  张开眼会流下泪来,她等了一会,终于把眼泪逼回去才缓缓张开。
  她看不见他,因为盖了件帕子在头上,正要拉开它,他忽然撩起帕子,他的脸庞露在她的眼前,正温柔笑著。
  “我掀了你的红帕子,天地为凭,现下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夫妻夫妻,人间夫妻就是这样了。”
  她半启朱唇,盯着他与那红帕子。
  “你……”脑海里想起一年多前在山林之中巧遇新娘子,新娘子给她盖上红帕,他却不肯掀。
  如今,他掀了,是真心当她是妻子了。
  她的眼泪终究忍不住溃堤。
  “我不在乎有没有正式的名分,只要……只要你肯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她一直以为夫妻的名分在他眼里是虚名,有没有他都不介意,但他做了,这表示他有心在她身上。
  她用力抹了抹眼泪,眼泪又掉落。
  冷豫天轻轻拥紧她,喃道:“但愿夫妻名分不止十来年。”就算他的赌失了准,他即使穷尽所有心力也要再一次延长她的寿命。
  “嗯。”她的脸微微泛红,有点紧张的仰起脸,闭上眸子。
  他失笑,附在她耳边低语:“以后住客栈,不必再共处一室分两床了。”他轻轻在她脸颊烙上一吻,缓缓移到她的朱唇。
  她虽不明白他为何改变主意,不再劝她清心寡欲,但可不会蠢到去问他,她环上他的颈子,用力亲吻他。
  半晌之后,门忽然被推开,谈笑生兴匆匆的叫道:“我准备好了!这一回别再想摆脱我,我是跟定你们了……”忽然傻眼了。
  冷豫天抬起脸望着他,一点也不知羞的微笑,挽泪则眯起银眸。
  “呃……”谈笑生眨了眨眼,又再眨上几次,徐缓露出僵笑,慢慢的说道:“就当我没进来过,请继续吧,谢谢。”他顺手带上门,先闪人。
  ≡ ≡ ≡ ≡ ≡
  再过六年后。
  “牛肉一斤,馒头五个,再搭配点素菜,马上带走。”
  客栈的楼台前站着一身儒衣的男子。他的脸是娃娃脸,看不出究竟几岁,眼角有深刻的笑纹,显示他是爱笑之人。
  如今,他不再笑,反而愁眉苦脸的。
  “客倌,厨房马上来,您先来点茶尝尝。”小镇的午后,客栈里人不多,掌柜闲来无事,替他倒了一杯茶,随口问道:“您是打外地来?”
  “是啊。”
  “您瞧起来很失落呢,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呢?”掌柜张大眼睛,拉长耳朵,倾了半身越过楼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伤心事是有一件。虽然没明说,但我也知道这些年来是我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跟着他们走遍大江南北。”
  “她们?”原来是一个茶壶配两个杯子啊,小镇三姑六婆少,只得自己上阵讨些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们现在嫌弃公子了?”
  “没,嘴里是不嫌弃,但有我在,总是唐突了些。我厚着脸皮跟着他们云游,原先图的是新鲜,有他们在的地方,总是能瞧见许多人间事。后来,我舍不得走,为的不是新鲜,而是对他们有了感情。你知道的,感情这档子事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定是,这是当然。您对她们有感情,她们应该回报才是。”
  “什么回报!他们没明说,但神与人终究有缘尽的时候。”没发觉掌柜突然像看疯子一样的瞪着他,继续说道:“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他们要走了,就算这一回我再死皮赖脸,他们也不会再将我纳作同伴了。”又叹了口气,正要拿茶解渴,却扑了个空。
  “茶……茶呢?”柜台上空无一物,掌柜避得远远的,同小二挥挥手。
  “快把东西给他,赶人啊!这人是疯子,他说他见到神了,神要这么容易让这小子见着,我这活了五十来岁的老头不早得道升天了!”
  “等等,等等!”怀里被塞进油纸包,随即被推出客栈。“喂喂!有没有搞错?我有福报,你有吗?你这尖酸老头儿……哎哟,谁推我?!”腰间被狠狠撞了下,他低头看见一个小孩儿跌进他怀里。
  他连忙稳住身体,扶住小孩纤细的肩。
  “你这小鬼怎么搞的?什么人不好撞,来撞我?也不瞧瞧你有几两重,别说撞倒我,我先把你撞飞天去……”唠叨的话还没说完,客栈隔壁药材店的老板气冲冲的走出来,拿着扫把,怒叫道:“滚滚滚!不要再回来!你这小鬼敢偷药,要不是念着你缴了几两银子,我早就拿你见差爷!”
  “我没有偷!”小孩叫道。
  “没偷?!怎么会在你衣服里发现店里珍贵的药材?”老闷斥道:“你是想帮你娘偷渡回去吗?你娘那病鬼还能撑得了几年?!给她,是浪费了上好药材!”
  小孩一听他诅咒娘亲,立刻扑上去打他。“你敢咒娘死!娘是天下间最好的人,你怎么敢骂她死!收回你的话,收回你的话!”他又踢又踹的,药材店老板也恼了,只手就将他挥开,骂道:“不知死活的小鬼!算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快滚快滚,不要逼我叫差爷来赶路!”说完,小孩又扑上来,他一脚踹开,快步走进店里关上门。
  “把叔叔的银子还给我!”小孩从地上跳起来,又跑上去用力敲门。“还给我啊!”敲了许久,里头文风不动,他手酸脚也酸了,不由得跪坐在地。
  谈笑生看下过去,走上前,用自认最温柔的声音询问:“小弟弟怎么啦?有没有哥哥需要帮忙的地方?”云游四海多年,他仗义的个性不曾变过,尤其跟着挽泪与冷豫天走遍一个又一个城镇,遇见多少人间不平事,他们都会插手管上一管。
  小孩听见有人对他说话,可怜兮兮的抬起脸,谈笑生一见,心脏忽然噗通噗通的直跳,头皮也发麻起来。
  他暗叫声不妙!心知肚明他的癖好发作了。从以前就特别喜欢年轻的小孩子,但从来不敢告诉别人,只能暗自隐藏在心底。还好他虽喜欢小孩子,但心智还算正常,不会想占为己有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念头,最多就是欣赏、逗着玩罢了。
  可是眼前的小孩儿真……可爱──大眼小嘴,差不多八、九岁年纪,小小的身子让他的手指动了下,想要搂住他。
  他心里是有病吧?幸好没让冷豫天跟挽泪发现,不然一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小弟弟……”不由得蹲下地,呆呆的看着小孩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不认生,抹了抹眼泪。“我叫无愁,娘说愿我一生无忧无虑,没有烦恼。”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真是心痛啊,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可爱的小孩儿流眼泪了。他连忙用宽大的衣袖尾擦无愁的眼泪。“你可不要哭,哥哥带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好想抱住这个小小的身体,亲亲他柔软的脸颊。可恶啊,这小孩儿没事长得这么可爱做什么?害他的思想开始不正常起来。
  “糖……糖葫芦?”无愁咽了咽口水,想起街上红红的枣子。“好像……很好吃。”
  “你娘没买给你过吗?来,哥哥买给你。”谈笑生的眼睛闪闪发亮,像诱拐孩子的骗徒。
  “不……不行!”想到娘,他又连忙爬起来要敲门。“我要讨回银子,不然娘没有办法治病!”
  “治病?你娘生病了?你爹怎么不带她来看大夫?”还叫一个小孩来请大夫,真是恶爹恶娘!
  “娘长年久病,好多好多大夫都医冶不了,叔叔一直陪着她……”眼泪又掉下来,抽噎道:“我要娘好好的,所以叔叔让我上镇里拜师学医,他送我到镇上街头就走了,要无愁自己去拜师,没了银子我不敢回家……”
  “没关系、没关系!”谈笑生连忙拍着他颤抖的背,软声软语说道:“哥哥这有银子,我让你带回家,叔叔跟娘就不会骂你了。”真怕他哭到岔了气。
  “不行,我要……去学医,娘还等着我学成治病,而且我要是治好了娘……叔叔会让我喊声爹的。”
  “叔叔是你爹?”这家子的关系还真是乱成一团。“其实呢,哥哥也是个大夫,虽然不算神医,但是你带我回你家瞧瞧,说不定能帮上几分。”
  “哥哥是大夫?”无愁张大眸子,崇拜的望着他。
  谈笑生的心脏又噗通噗通的不规则跳起来,拍着胸脯发下豪语,说道:“对,哥哥是大夫,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尽管来找我。”
  “可……可是娘的病很难很难很难治……”
  “药医不死病,只要她没死,世上总有药方可以救的。”谈笑生的眼睛猛然闪出无数星星,认真说道:“要是哥哥的医术不足,无法根冶你娘的病,你就跟着我四处学医,教学相长,等你在我这儿学尽一切,再投其他药师门下,总好过你胡乱拜师,还遭人陷害。”一想起未来有这么可爱的小孩陪着他,就忍不住抹了抹嘴角的口水。
  无愁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更大。“哥哥相信我没偷药材?”
  “这还用说。”他主动拉起无愁的小手,小小的,并不柔软,感觉得出这小孩子不是天之骄子。“明眼人一瞧,也知道那药店大夫是图你拜师的学费,你独自进镇求师,没有大人相靠,他当然打起歪主意。行医救人本是大夫该做的,偏偏有人污了医者之心。”
  无愁让他牵着,走往大街:“我……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心里真是感激眼前的大哥哥肯相信他。
  “叫我笑生哥哥。”谈笑生一扫之前的苦瓜脸。“先陪着我上庙里找人说一声,就跟你回家治你娘的病。”
  “好。”无愁用力点头。
  路经街头卖糖葫芦的摊子时,谈笑生停下脚步,拿了铜板买下一串糖葫芦给他。
  “好好吃,别黏上衣服……”笑生说到一半,忽然瞥见冷豫天与挽泪在前头等他。
  他的心猛然一凉!宁愿自己太过敏感,误会了冷豫天的眼神。
  “笑生哥哥?”
  他苦笑,拉着无愁缓缓的走向他们。
  “我以为你们会在庙里等我……”该来的还是要来,以为能多拖些时候,但缘分终究还是尽了。
  冷豫天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无愁身上。“这孩子真可爱,将来会是你的好帮手。”见谈笑生仍然依依不舍,他开口道:“你与我们的缘分仅此而已。你有你的路要走,也有许多人在你的路上等待与你相遇,若一直与咱们在一块,只会乱了你自己的命盘。”转向挽泪,柔声说道:“咱们走吧。”
  挽泪仍戴着黑纱斗笠,一身红色的衣裙。她短暂的撩起黑纱,露出一双银眸。
  她的容貌如昔,天生的邪魅之气也不曾变过,垂在胸前的长发里有些银光,她勾起朱唇,笑道:“谈笑生,你自己保重了。”
  要他保重,不如她自己先保住再说吧,正要开口,冷豫天却转身离开,挽泪见状也快步跟上前,不再回头。
  挽泪的性子依旧不变,仍然以心爱的男人为依归,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她要修成正果……其实很难……
  八年之后就满她十五年的寿命,到那时,她还活着吗?
  谈笑生忽然冲出几步,无愁被他紧紧拉着,也跟着撞上去。他破口大叫:“至少,再给一次缘分吧!八年后无论挽泪是生是死……都请让我知道吧!”他瞧见挽泪稍稍回头看他一眼,唇畔是满足的笑。
  她这样就知足了吗?不会奢求与冷豫天共偕白首?
  在几乎以为他们拒绝他之后,冷豫天忽然朗声说道:“泰山之巅,八月中秋日。”
  “好!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他叫道,目送他们良久,心里彷佛被挖了个洞。
  “笑生哥哥?”
  无愁的童音勾起他的思绪,他低下头望着无愁黑白分明的大眼,苦笑一声,再迅速打起精神来。
  “好了好了,咱们走吧。”
  “笑生哥哥别难过,娘说人各有命,但只要有心,还是能重新创造出自己的命运来。”
  “哦?”谈笑生被他逗笑了,拉着他慢步走着。“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些道理嘛。”“我十岁了,而且懂很多道理呢。上天有好生之德,会让那个银眼的姐姐活得长长久久的。”
  “你也看见了她的眼睛?不害怕吗?”他倒是颇为吃惊。
  “娘说,人有各种面貌,有的奇丑无比,有的异于常人,若是以此来判好坏,选择亲近与否,那是自己的损失。姐姐的眼睛跟无愁不一样,可是她很漂亮呢。”
  “你是男孩儿,人漂亮也不好,会让人心里乱跳一团的。”就像他一样,唉。
  无愁含着糖葫芦闭上嘴了。
  “神神人人鬼鬼,怎逃得了一个情字?”谈笑生叹息,轻轻吟道:“是谁说,仙无情、妖无情?我瞧是有心有肉有血就有情。”
  “无愁不懂。”
  “还好你不懂,因为你我都是人。”
  “神、人、鬼是不一样的吗?”
  “一样、一样,都一样,都是有情有爱,将来你长大了、懂了,也莫要瞧轻人间情爱。”
  无愁迷惑不已,只得暗自吞下他的一席话。
  时正西下,一大一小走在街头上,身后的影子拉得极长。
  “待会饿了,要不要吃馒头?”远远的,传来设陷阱的声音。
  “要。”
  “那,得再叫我一声笑生哥哥。”
  “笑生哥哥。”
  “乖……还要再亲一下笑生哥哥才有得吃哟……”太可爱了!让他的心头痒痒的,不由得违背心里的警告,逐渐迈向不归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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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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