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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新月格格》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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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1




  努达海带着新月回北京,是一件震动了整个京城的大事。所有的文武百官,亲王显贵,以至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件稀奇的“艳闻”。尤其是,努达海居然打了败仗,这是不是象征着“红颜祸水”呢?而新月,贵为一位“和硕格格”,竟然不顾“指婚”,不顾“礼教”,毅然为情,狂奔天涯,真是不可思议!就在整个京城沸沸扬扬的喧腾着“海月事件”时,新月已被皇太后留置宫中,详查真相。并责令努达海先行回家,以有罪之身,等待判决。努达海这次回家,和以前的衣锦荣归,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努达海全家,在老夫人的命令下,都勉为其难,和以前一样的迎接着他。但是,雁姬的幽怨,骥远的悲愤,和珞琳的失望……都不是可以掩饰的。连老夫人,都尴尴尬尬,不知说什么好。家庭里的空气是冰冷的,僵硬的,充满敌意的。晚上,当努达海和雁姬单独相处时,努达海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他凝视着雁姬,用充满歉意的口吻,坦白而坚定的说:

  “听着,雁姬,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并抱着一线希望,我会回头。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太后把新月留置宫中,用意不明,说下定要劝新月回心转意,也说不定赐她一条白绫,所以,我明天就要进宫,为新月的未来去争取,我要定她了!”

  雁姬震动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眼神悲愤已极。

  “我想,你不可能了解我和新月间的一切,更不可能谅解这一切,但是,我仍然祈求你能够接纳新月!”

  “你什么都不管了?”她怨恨的问:“你连骥远的感觉也不管了?”“我管不着了!”他深抽了口气:“当我站在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中,觉得天不容我,地也不容我的时候,却听见新月的呼唤声,看见她骑着碌儿向我飞奔而来,你不能想像那对我是怎样的一种震撼,在那一刻,天地化为零。我眼前只有她那一个身影,她变得无比的巨大,充满在我那荒寂的世界里。”他抬眼看她,眼中盛满了忧伤和痛楚。“我再也无法放掉她,即使我会让儿女心痛,让你心碎,我也无可奈何!雁姬,请你原谅!”雁姬听不下去了,她无法站在这儿,听她的丈夫述说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情。她转过了身子,冲出了那间房间,脸上,爬满了泪。她知道,努达海“战败”了,自己也“战败”了。这场战争中,唯一的胜利者是新月。除非,太后能够主持正义,为她除去新月!只要新月另嫁,她或者还能收复失地,否则,她是输定了。这样想着,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后的身上了。三天后,皇上公布了对努达海的惩处:

  “现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良将难求,念你是功臣的份上,不忍过责,所以从轻发落,这次的处分,就革去你一等侯的世职,免除太子少保衔,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今后,仍在朝廷任职,但愿你能戴罪立功!”

  这样的发落,确实是“从轻”了。努达海匍匐于地,磕下头去:“臣叩谢皇上恩典!”“至于新月,将由太后定夺!”

  又过了数日,太后召见了雁姬和老夫人。

  “这些日子来,新月的事,让我十分烦心,说来说去,都是你们的不是,奉旨抚孤,到底怎么抚成这等局面?新月已经向我坦承,她已委身努达海,并非完璧了!如此一来,我怎么还能把她指给什么人呢?那费扬古都快被你们气死了!所以,我想来想去,只好削去她和硕格格的头衔,贬为庶民,把她给了努达海算了!”雁姬一听,面容惨变,万念俱灰。太后袒护的立场已经非常鲜明,雁姬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和太后争辩。太后见雁姬的表情,也知道她敢怒而不敢言,当下就长叹了一声说:“人生,这个‘情’字,实在难解。他们两个,不知是谁欠了谁的债,新月放着现成的福晋不做,以格格之尊,今天来做努达海的小妾,也是够委屈了。雁姬,你好歹是个元配,当今的达官显贵,那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呢?你要看开一点才好!再说……”太后语气一转:“这翻山越岭,奔赴沙场,去陪伴一个打了败仗的男人,这等荒唐却痴情的事,毕竟是新月做出来的!雁姬,你可没做啊!”

  太后这几句话,像是从雁姬头顶上,敲下了重重的一棒,打得她天旋地转。她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心里原准备了许多要说的话,现在一句都说不出口了。太后又叹了口气说:

  “这个办法,虽然不是尽如人意,也可以息事宁人了。一个夺爵,一个削封,好歹都是处分过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横生枝节。这克善仍然随姐姐住,新月虽不是格格了,克善可还是个小王爷,你们可要善待他们姐弟,将来的好处,还多着呢,眼光要放远一点!”

  太后的软硬兼施,和话中有话,使雁姬只能忍气吞声。老夫人已拉着她匍匐于地。“太后的吩咐,奴才们全体照办!不劳太后费心!”老夫人磕着头说:“奴才这就回去打扫望月小筑,迎接新月和克善入府!”“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太后欣慰的说:“后天就是黄道吉日,让努达海来宫里接新月姐弟回府!一切就这么办了!你们跪安吧!”太后站起身来,转身去了。

  老夫人和雁姬急忙磕下头去,嘴里必恭必敬说着:

  “奴才跪安!”这天,新月跟着努达海,重新走进了将军府的大厅。

  尽管事先,努达海已告诉新月,全家的反应不佳。新月已经有了很大的心理准备。从宫里到将军府的一路上,她也一直告诉努达海,能够再有今天,能够不去嫁费扬古,能够再和他团聚,她就觉得,老天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在这种狂喜中,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面对。但,当她真正进到将军府的大厅,抬头一看,见到老夫人、雁姬、珞琳、骥远都在场,心中就怦怦怦的跳个不停。她敛眉肃立,先让自己平静了一下,然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就对老夫人盈盈拜倒,恭恭敬敬的说:“新月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一愣,出于习惯性,立即伸手一扶:

  “格格请起……”话一出口,就想起她已被削去格格封号,又被赐给了努达海。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把她当家人看,当客人看,还是当侍妾看?不禁停了口,尴尬的站在那儿。

  新月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抬起头,看看老夫人,看看雁姬,又看看珞琳和骥远,她在每张脸上都看到了排斥和敌意。于是,她直挺挺的跪着,用最最诚恳的声音,最最真挚的语气,祈谅的,坦率的说:

  “我今天带着一颗充满歉意的心,跪在这儿请你们大家原谅,对不起!真是几千几万个对不起!我也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诸多诸多的不是和不妥,使你们大家都很生气,很难堪。可是,我出此下策,实在是身不由主,我去巫山以前,留过一封信给大家,信中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我想大家都已经充分了解了。总之,我对努达海已是一往情深,不能自拔。奔赴巫山的时候,只求同死,不料上苍见谅,给了我这种恩赐,让我们活着回来了!请你们大家相信我,我今天走进这个家门,是诚心诚意想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我会努力去弥补以前的错,请你们给我这个机会,接纳我!宽容我!”说着,新月就诚惶诚恐的磕下头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除了老夫人十分动容,努达海一脸震撼之外,其他的人个个都面罩寒霜。然后,雁姬冷冷的开了口:“好一篇感人肺腑的话啊!怪不得上至太后,下至努达海,个个对你心悦诚服!可你现在这样跪在这儿,你就不怕你那死去的双亲,在九泉下不能瞑目吗?你也不怕站在你身后的小王爷,面上无光吗?”新月被狠狠的打击了,她脑袋中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额上顿时冒出了冷汗。低俯着头,她说不出话来了。

  “好了,新月这样给大家跪着,你们也就仁慈一点吧!”努达海忍不住说话了:“这件事不是新月一个人的错,如果你们要怪,就怪我吧!”“阿玛!”珞琳往前一冲,大声的开了口:“你就这样一意孤行了是不是?你真的要让这个年龄比我还小的新月来当你的小老婆,是不是?你完全不顾我们的感觉,也不顾额娘的感觉了是不是?”“珞琳!不要放肆!”努达海吼着:“我好歹是你的阿玛……”“啊!”珞琳愤怒的嚷:“不要在此时此刻,把你阿玛的身分搬出来!你是我的阿玛并不表示你可以这样乱来一通!你要以德服人,不是以阿玛来服人!”她一面嚷,一面就又冲向了新月,对新月剑拔弩张的说:“还有你!新月!你不要以为这样可怜兮兮的一跪,我们就会同情你,原谅你!不会不会!你是一个掠夺者,一个侵略者,你绝不是一个弱小民族!所以,不要打了人还做出一副挨打的样子来!这样只会让我更恨你!我真的好恨好恨你!我们全家,是用这样一片赤诚来待你,对你尽心尽力,你却对我们虚情假意,然后,在我们身后玩花样,去勾引我的阿玛!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是恩将仇报,毁了我们家的幸福吗……”

  “不!不不不!”新月激动到了极点:“我绝不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你就是!你就是!”珞琳一发而不可止:“如果你不是,你就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如果你不是,你今天就不会跪在这儿请求大家原谅!如果你不是,你就不会让我们大家都这么难堪,这么受伤了!事实胜过雄辩,你已经造成伤害的事实,你还敢在这儿口口声声说不是!”

  “住口住口!”努达海大喊:“你们是反了吗?你们不知道,我大可带着新月远走高飞,而我却选择回来面对你们吗?这个家何曾毁了?你们并没有失去我,也没有失去新月,不过是身分有所改变而已……”

  “好一个身分有所改变而已!”受到珞琳的刺激,一肚子怨气的骥远也发难了:“这种改变你们觉得很光彩吗?很自然吗?很得意吗?很坦荡吗?能够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吗?如果真的这样子,阿玛,你不再是我心目里那个正直威武,忠肝义胆的阿玛了!”“你们到底要怎样?”努达海爆发的大吼起来:“事情已经发生了,新月已是我的人了,你们能接受,我们还是一个好好的家,你们不能接受,我带着新月走!逼到这个地步,实非我愿,但我也无可奈何了!新月!”他弯腰去挽新月:“起来!我们走!”“不要吵!大家都不要吵了!”老夫人颤巍巍的往房间中一站,大声的说:“这样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今天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分家!”

  “可是,奶奶!”珞琳急喊。

  “你一个女孩儿家,那有那么多话!”老夫人斥责着:“过不了多久,你也就嫁了!安分守己一点吧,不要兴风作浪了!”

  “奶奶,”珞琳气得脸色发青:“你这样堵我的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雁姬见一儿一女,挺身而出,很帮她出了一口气,心里正稍感安慰,不料老夫人仍是护着努达海和新月,不禁悲从中来,气从中来,眼眶就不争气的潮湿了。她负气的怒瞪了新月一眼,说:“或者,我该带着骥远和珞琳搬出去,把这个家让给新月!”“雁姬!”老夫人有些生气了:“我才说了,谁也别想分这个家,你做了二十年的贤慧媳妇,儿女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事看不开呢?退一步想,也就海阔天空了!”

  雁姬咽了一口气,还来不及说话,骥远心有不平,怒气冲冲的冒出了一句:“我们真是开门揖盗,养虎为患,今天成为全北京的笑话!你们受得了,我,受不了!”

  “那么你要怎样?”努达海对骥远一吼:“你说!你说!”

  “我要他们出去!”骥远指着新月和克善,涨红了脸叫。“最起码,让我们可以做到眼不见为净!”

  吵到此时,一直站在新月身边的克善,再也熬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新月急忙跪行到他身边去抱着他。克善哭着喊:“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为什么你们大家都不喜欢我们了?”他直问到骥远面前去:“骥远,咱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教我练武,给我做小弓小箭,还带我去给新月买礼物……新月过生日的时候,你们还叫人跳那个月亮舞……我害伤寒的时候,你们全体都照顾着我……你说过我们永远永远都是好朋友,为什么现在要这样凶嘛……”

  克善的又哭又说,使骥远顿时心如刀绞。前尘往事,现在全成为天大的讽刺。他的脚重重的一跺,嘴里喃喃的说:

  “罢了罢了!算我们集体栽了……”

  “好了!雁姬,”老夫人趁此机会,把声音放柔和了:“一切要以家和为贵,你说呢?”

  雁姬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她幽怨的看了努达海一眼,再看了新月一眼,强忍着泪,她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要进我们家的门,正式成为努达海的姨太太,就该有个手续,纳妾也不能这么潦潦草草的……”“对对对!”老夫人见雁姬已经软化,急忙接口说道:“依你看要怎么办呢?”“要巴图总管和乌苏嬷嬷连夜陈设大厅,明天早上辰时,咱们就行家礼,让新月正式进门吧!”

  “好好好!就这么办!”老夫人如释重负的说。

  努达海心中掠过了一抹强烈的不安,他迅速的抬眼看雁姬,看到雁姬眼中有一丝胜利似的光芒,他的心脏猛的一跳,立即说:“其实,这道手续省去也罢……”

  他的话尚未说完,新月生怕再有变化,已经急急忙忙的磕下头去:“新月叩谢老夫人恩典!叩谢夫人恩典!为了弥补我对你们每一个人所造成的伤害,今后我会努力的付出,让你们不会后悔今天给我的恩惠!”

  老夫人轻轻一叹,伸手拉起了新月。努达海心中虽然深感隐忧,见新月脸上已绽出光彩,雁姬也已偃兵息鼓,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当天晚上,新月和努达海重新在望月小筑中相依相守,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新月虽然还没有从大厅上所受的刺激中恢复,但已充满希望,充满信心了。她握着努达海的手,坚定的说:“什么都不要担心,能够安然度过被拆散的命运,终于能和你相知相守,我心中的满足,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现在的我,只有满怀珍惜,没有丝毫怨怼,相信我,我禁得起任何考验!”努达海深深的望着她,满心怀都被感动和热情所充满了。一时之间,也燃起了一线希望,或者,雁姬终能接纳新月,和平共处。别的家庭,多的是妻妾成群,不也在过日子吗?

  “大人,”云娃担忧的追问:“请问这个家礼到底是怎么个行法的?格格需要做些什么呢?”

  努达海一呆。心中不由自主的一痛。

  “是啊!你快告诉我,让我准备准备!”新月忙说。

  “你要受委屈了,”努达海皱了皱眉头:“今天在大厅上,我一直想拦住这件事,我想,雁姬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要给你一点难堪,或者,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因为,她毕竟是元配啊!所谓的正式进门,就是你得从大厅外头,一路三跪九叩的进厅,然后给全家每一个人奉茶,包括骥远和珞琳在内。”“这怎么行?”站在门外的莽古泰已沈不住气,激动的说:“咱们格格好歹是端亲王之后,怎么可以这样作践呢?”

  “是啊!”云娃急了:“能不能不要行这个家礼呢?”

  “好!”努达海下决心的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告诉额娘,家礼免了!”他一转身,向外就走。

  “不要!”新月急喊,一把拉住了他:“好不容易才弄定了,不要再把一切弄砸吧!我现在不是格格了,我只是你的女人,什么自尊,什么骄傲,我都抛开了!雁姬说要行家礼,我就行家礼!家礼行完了,我就名正言顺是你的人了!我连巫山都去了,我还怕什么委屈?在乎磕几个头吗?”

  努达海凝视着新月,觉得心里的怜惜和心痛,感动和感激,像一股股的海浪,把他给深深的,深深的淹没了。

  于是,这天早上,新月穿着一身红衣,戴着满头珠翠,在云娃和砚儿的搀扶下,在将军府所有的下人们的围观下,三步一跪,九步一拜,就这样一路磕着头,磕进了大厅。巴图总管在一边朗声念着:“跪……起……叩首……跪……起……叩首……”

  就这样重复着这个动作,那条通往大厅的路好像是无尽无尽的漫长。终于,她走完了,进了大厅。又开始跪拜老夫人,跪拜努达海,跪拜雁姬,再向骥远和珞琳请安。此时,甘珠已准备好托盘和茶壶茶杯。巴图总管再喊:

  “奉茶!”乌苏嬷嬷、甘珠、云娃、砚儿都上前帮忙。新月捧着托盘,第一杯茶奉给了老夫人,嘴里按规矩卑微的说着:

  “侍妾卑下,敬额娘茶!”

  老夫人很不安的接过杯子,不自禁的给了新月一个鼓励的微笑。托盘上又放上另一杯茶,新月奉给了努达海,嘴里仍然是这句话:“侍妾卑下,敬大人茶!”

  努达海真是难过极了,恨不得这个典礼如飞般过去。他拿杯子拿得好快,着急之情,已溢于言表。雁姬看在眼中,恨在心里。新月的第三杯茶奉给了雁姬,她小心翼翼,执礼甚恭。

  “侍妾卑下,敬夫人茶!”

  雁姬慢吞吞的接过了杯子,忽然开口说:

  “抬起头来!”新月慌忙抬起了头,有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雁姬。雁姬逮着她这一抬眼的机会,迅速的拿了杯子,对新月迎面一泼。事起仓卒,新月冷不防的被泼了一头一脸,不禁脱口惊呼:“啊……”接着,托盘就失手落在地上,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努达海当场变色,一唬的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嘴里怒吼着说:“雁姬!你好残忍……”

  雁姬立刻回头,用极端凌厉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不会比你更残忍,我不过教她点规矩!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典礼举行下去?”“我……”努达海话未出口,老夫人已伸出一只手,安抚的压住了他。此时,云娃正手忙脚乱的拿着手绢给新月擦拭着,雁姬厉声的一喊:“不许擦!既然口口声声的侍妾卑下,就要了解什么叫卑下!即使是唾面,也得自干,何况只是一杯茶?你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了……”新月这下子,答得呜咽。

  努达海猛抽了口冷气,拚命克制住自己,脸色已苍白如死。在这一瞬间,他蓦然明白过来,这又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战场,只怕他全盘皆输之余,再拖累一个新月!他的眼光直愣愣的看着新月,整颗心都揪紧了。雁姬用眼尾扫了他一眼,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似乎眼中心底,都只有一个新月,她的怒气,就更加升高,简直无法压抑了。

  骥远和珞琳,都大出意料之外,想都没想到雁姬会有这么一招,全看傻了。珞琳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气,看着新月的眼光,竟有些不忍之情了。骥远完全愣住了,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他盯着新月,搞不清楚她怎会把自己弄得这么“卑下”?却因她的“卑下”而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又因这股隐隐作痛而了解到,自己还是那么那么喜欢她。

  新月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垂下了眼睑。

  “我……我……我重新给夫人奉茶!”“又错了!”雁姬尖锐的说:“侍妾就是侍妾,别忘了前面这个‘侍’字!跟咱们说话,你没资格用‘我’字,要用‘奴才’,因为你是‘奴才’,懂了吗?”

  新月还没反应过来,在一边的云娃已经忍无可忍,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格格好歹是端亲王的小姐,又何必这样糟蹋她呢?”

  新月着急的伸手去拉云娃的衣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雁姬重重的一拍桌子,厉声大喝: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嚣张!给我跪下!”

  云娃吓了一跳,新月又急推云娃的肩,云娃就不得不跪下了。“家礼是何等隆重,你当场撒泼,不可原谅,甘珠!给我掌她的嘴!”“是!”甘珠答应着,站在云娃面前,抬起手来,却打不下去。这甘珠现在已是雁姬最得宠的心腹,可她从没有打过人,根本不知怎么打。“夫人!夫人!”新月急呼:“求夫人开恩……”

  “甘珠!你等什么?难道你也不准备听我的话了?”雁姬怒喊:“给我打!”“是!”甘珠一惊,立即左右开弓,打着云娃的耳光。

  “够了!”努达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扣住了甘珠的手腕。“不许打!这算什么家礼?什么家规?我知道了,所谓的家礼,不过是一场闹剧,闹到这个地步,够了!行不行家礼,都没有关系,新月,不要奉茶了!我们走!”

  新月惊惶的抬眼看了看努达海,眼里盛满了祈求。一转身,她对努达海就跪了下去,哀声的说:

  “大人,这个典礼对我意义重大,请你让我行完礼吧!”

  努达海惊愕的看着新月,心中一痛。新月,她怎么会这样傻?竟对这样一个“侍妾”的地位,也如此重视?他愕然着,愣住了。老夫人见情况不妙,就威严的接了口:

  “好了!打到这儿就算完,继续行礼吧!云娃!你还不快起来,帮着新月敬茶!”云娃含悲忍泪的赶快起身。老夫人再喊努达海:

  “你也快回来坐好!”努达海铁青着一张脸坐了回去。

  新月也赶忙站起身来,整整衣衫,头发和脸上都在滴水,此时,已不知道是汗是泪,是茶是水?云娃和砚儿,赶快重新斟茶,重新送上托盘,新月就捧着托盘,继续的去奉茶。

  “新月敬少爷茶!”新月停在骥远面前。

  骥远不敢看新月,劈手就夺过了茶杯,夺得又快又急。握着杯子的手不听命令的颤抖着,他一阵心烦意乱,又立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好像那杯子上有什么活的东西,会咬他的手似的。“新月敬小姐茶!”新月的最后一杯茶,敬给了珞琳。珞琳此时,也分不出自己对新月是怨是恨,是愤怒还是怜悯,看到她一头一脸的水珠,看到她满眼的泪光,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哽上了好大的一个硬块。她接过了杯子,竟把一杯茶喝得光光的。

  老夫人长长的松了口气,轻声的说:

  “好了!”新月敬完了最后一杯茶,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拚命的忍着泪,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努达海重重的咳了一声,喊:

  “巴图!”巴图总管早已看呆了,此时蓦然醒觉,急忙高声念道:

  “礼成!鸣炮!”爆竹声噼哩啪啦的响了起来,新月在云娃和砚儿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的走出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厅外,围观的丫头仆人都鸦雀无声,一双双的眼睛盯着她,不知是同情,还是责难。在她身后,雁姬那清脆的声音,压过了鞭炮的喧嚣,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从此,大家记着,这是咱们家的新月姨太!谁要是不小心,再叫出新月格格,就是讨打!咱们家只有新月姨太,可没有新月格格!”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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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姬!我们今天必须谈谈清楚!”

  那场荒谬的“家礼”举行完之后,努达海连望月小筑都没有进去,就直接去找雁姬。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并不止是愤怒,有更多的沉痛和担忧。

  “你要来兴师问罪吗?”雁姬一副备战的样子。

  “我是要来问你,这算是一时泄愤,还是根本就是宣战?”

  “你还敢质问我?开启战端的是你和新月,现在你们赢了,耀武扬威的登堂入室,你们还要我怎样?”

  “公平一点,是谁耀武扬威了?”

  “那么,你确实是来兴师问罪的了?”她挑起了眉毛。

  努达海悲哀的看着雁姬,深深的吸了口气:

  “能不能不要这样充满仇恨?”他的声音里带着悲愤:“你不知道新月是带着一颗最虔诚的心,最感恩的心,来走进这个家吗?只要你给她机会,她会对你感激涕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接受她的感激,而要弄得如此冷酷绝情呢?这样,你就痛快了?高兴了吗?”“哼!是谁冷酷绝情!你还好意思和我这么大声!你觉得自己很有理吗?你真的无愧于心吗?你觉得你们的爱情很伟大吗?”“没有,我们知道这份爱对你们造成的伤害,这才决心回来弥补!”“你们的爱岂止造成了伤害而已,你们的爱根本就是一种毁灭!”雁姬尖锐的叫了起来:“新月自己搞得身败名裂,还令宗室蒙羞!你呢?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叫人耻笑你晚节不保,至于这个家,那是骨肉反目,夫妻成仇,毁得最彻底了,这都是你们伟大的爱造成的,你还敢来对我说什么弥补?怎么弥补?如何弥补?”“换言之,这样的你,是全然不预备和睦相处了,是不是?”

  “是又怎样?”雁姬盯着他:“你预备把我休了,把她扶正吗?”努达海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雁姬,一颗心直往下掉,掉进了冰冷冰冷的深渊里去了。

  “你一定要这样壁垒分明的话,不是逼我休你,而是逼我出走。”他沉痛的说:“逼我在外面另外成立一个家!”

  她定定的看着他,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来:

  “请便!”他打了一个冷战,在雁姬眼中看到的,是一种不可解的“恨”,这股强大的恨意,使他血液,全都冻结成了冰柱。

  他到了望月小筑,看到新月正拥着云娃,心痛无比的,掉着眼泪说:“对不起,对不起,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竟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受一点委屈算什么?”云娃激动的喊着:“可是,你呢?你就要这样子过一生吗?”

  “格格!”莽古泰大声的接口:“你要给自己拿个主意,不能任人宰割!在这个屋檐下继续过下去,你会被欺负得体无完肤……”“不需要再在这个屋檐下过下去了!”努达海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用坚定的声音说,握住了新月的手:“新月,我错了,我不该再带你走进这个家!我真没想到,雁姬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样深的仇恨,真的使我不寒而栗。今天,当着我的面,她可以拿茶来泼你,可以下手打云娃,我真不知道背着我的时候,她还会对你做什么?所以,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你再忍耐两三天,我们就搬出去!”

  “好极了!”莽古泰说:“我陪大人去找房子!”

  “这样好,这样好,”克善也兴奋的接口:“姐姐,咱们搬出去算了,反正大家都不喜欢咱们了!”

  “我不搬出去!”新月望望大家,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说:“我不!”“你听我说,我刚才已经去找雁姬谈过了!”努达海的声音里带着强大的沮丧和深沉的痛楚。“别问我内容,你不会想听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和平共处是不可能了,如果说只有骥远和珞琳充满敌意,那还罢了,至少我知道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也不敢把你怎么样,可雁姬不同,她能把你怎么样,也敢把你怎么样!”新月静静的看着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在巫山的时候,我说服了你,不求同死,而求同生!当时,我真的是有些贪生怕死,因为,和你共有的这种‘生’,诱惑力实在太强了!等你被我说服了之后,我就在心里发誓,我要为这份能够相知相守的日子,付出所有的代价!我是这么在乎能够和你相守的每一天,而上天也给了我这份恩赐,我就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和屈辱就退缩了!我现在好像是个掠夺者,从雁姬手中,从你儿女的手中,抢走了你,他们才会这样恨我!其实,他们越是恨我,证明他们越是爱你!努达海,我是这样这样的爱你,我怎么可能和另一股爱你的力量来作战呢?现在,他们大家,都不了解我这种心态,我不会抢走你,我只要和大家共有你!所以,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儿,让大家来了解这一点!”“你别傻了!他们早已认定你是侵略者,破坏者,而我是不忠不义,不仁不爱的人,他们没有人要给我们机会!”

  “可是,你呢?你也不给他们机会来了解我们吗?此时此刻,我跟你一走,你就永远失去你的家了!我又怎能爱得如此自私呢?那才真的会让天地不容!今天,大家虽然对我都很生气,可是,额娘对我却非常仁慈,使我满心感动,就算为了额娘,我也不能让她的家庭破碎!”

  “新月,我们另外建立一个家,还是可以把额娘接过来住!”“那是不一样的!这个家园,是你们几代的产业,额娘不会愿意离开的!如果我嫁到了你家,却造成你的家庭分裂,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和你,现在终于能够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我的幸福感已经太强太强了!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如果咱们想抓住这份幸福,我们都需要忍辱负重,不止是我,也包括你!平心而论,我们确实对不起雁姬,对不起骥远,对不起家中的每一个人,那么,就算是受一些折磨,也是我们该得的惩罚!让我们一起接受这种惩罚吧!是我们欠他们的!”“你说得这么透彻,我简直无法驳你!”努达海感动得一塌糊涂,紧紧的瞅着新月。“可是,这样受惩罚,除了让我们受苦以外,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相信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们抱着逆来顺受之心,日久天长,总会让大家感动,而真心接纳我们的!瞧!额娘不是已经接纳我了吗?”她攀住努达海,眼中又已闪闪发光了:“我有信心,请你也不要剥夺我的机会,好不好?好不好?”

  他还能说不好吗?尽管心中还有几千几万个担心,几千几万个恐惧,几千几万个不安,和几千几万个怜惜……他却说不出话来了。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在她耳边,他屈服的,轻声的说:“可是,你得答应我!绝不让你自己受太多的委屈,以后我天天要上朝,不能在家里时时刻刻的保护你,你答应我,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如果这个家真待不下去,我们还有退路可走!”“我答应你!”她诚心诚意的说,双手环绕着他的腰,把头深深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

  云娃和莽古泰相对一视,都是一脸的失望与无可奈何。牵着克善的手,他们默默的退出了房间,两人都忧心忡忡。而克善,噘着嘴,鼓着腮帮子,完全是落落寡欢了。

  新月的悲剧,是真正的开始了。

  自从行过家礼之后,新月就非常小心谨慎,遵守着“侍妾”的礼数,一点也不敢出错。每天清晨即起,去老夫人房里请安,再去雁姬房里请安。老夫人对新月倒是越来越慈祥了,不止是态度和蔼可亲,有时,还对新月的生活十分关怀,言谈之间,总不忘记叮嘱新月一句:

  “你对雁姬要忍让一些,想想看,她在我们家二十多年了,从来没出过一点儿差错,也是鞠躬尽瘁的,和努达海也是恩恩爱爱的,现在平空来了一个你,把努达海的心都占去了,她怎么会不生气不嫉妒呢?你要顺着她一些儿,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她的气就会慢慢的消了。知道吗?”

  “奴……奴才知道。”她感动的回答,对“奴才”两个字,始终无法习惯。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

  “在我面前,也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自称新月就好了!”

  “是!”新月恭敬的答着,觉得内心深处,涨满了温暖。

  老夫人那儿,是很容易过关的,但是,雁姬那儿,就不容易了。在努达海出家门之前,雁姬对她除了冷嘲热讽之外,倒还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最痛苦的事情是,努达海出门后,新月还必须去雁姬那儿“学规矩”。

  每天早上,努达海、骥远、克善、莽古泰都要出门。努达海和骥远去上朝,莽古泰侍候克善去书房念书。新月等到努达海走了之后,就带着云娃到雁姬房去当差。这时候,完全要看雁姬的心情,如果雁姬的心情好,新月挨挨骂,说不定就被一句:“滚吧!别站在这儿让我生气!”给打发了。如果雁姬心情不好,新月就惨了,不止新月惨,云娃也跟着遭殃。两人常会被整得惨不忍睹。糟糕的是;雁姬经常都是心情不好。新月这一来真的懂得什么叫“侍妾”了。其实,雁姬对新月说得很明白:“家礼虽然行过了,可我心里永远也不会承认你这个家人!你是个道道地地的侵入者,无论你怎么低声下气,都改不掉你淫乱无耻的事实!不要以你的放荡行为引以为荣,你,不止是努达海的耻辱,也是我们全家的耻辱!”

  面对这样的羞辱,新月每次都脸色惨白,拚命隐忍。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说了一句:

  “请夫人给我一点机会好不好?请看在我这样诚惶诚恐的份上,原谅了我吧!我对努达海,实在是情不自禁啊……”

  “情不自禁?什么叫情不自禁?”雁姬顿时大怒起来,居然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砚台,就对着新月砸去。幸好云娃拉得快,把新月拉开了。砚台虽然没有砸到新月,却飞向了一张茶几,把茶几上的古董花瓶给打得粉碎。一阵唏哩哗啦的巨响,好生惊人。新月云娃连忙爬在地上收拾碎片,雁姬气犹未平,走上前去,就给了新月一脚:“情不自禁就是下流!就是淫荡!你居然恬不知耻,还敢跟我振振有词!说什么情不自禁?如果人人情不自禁,所有的女人都跟男人跑了……”“夫人!夫人!”云娃急了,拚命去保护新月:“请饶了格格……”“格格?格格?”雁姬更怒,就用力对云娃踹去:“你还敢叫格格?说过多少次了,我家没有格格,你这样叫,是威胁我吗?”“夫人饶命!”新月扑上前去,也拚命想保护云娃:“她是无心的!她只是叫成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夫人夫人,饶命啊!”“你以为格格就能把我怎么样?也只是个姨太太的命……”雁姬骂着,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就没头没脑的往新月和云娃身上戳去,新月和云娃痛得大叫,没命的躲着,狼狈不堪。雁姬自己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汗流浃背。甘珠连忙在旁边劝解着说:“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犯不着呀!”

  “去!”雁姬愤愤的嚷:“两个人都给我去院子里跪着!”

  于是,新月和云娃就跪在大太阳底下,动也不敢动。可是,这场大闹,却把珞琳给闹来了,看到满屋子的狼藉,看到雁姬发丝不整,眼神零乱。再看到新月和云娃脸色惨白,跪在那儿摇摇欲坠……珞琳的胸口,就猛的一痛,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给狠狠的撞了一下。她扶着门框站在那儿,看看雁姬,又看看新月和云娃,终于忍不住说:

  “额娘,让她们去吧,别闹出大事来,对大家都不好!”

  雁姬这才松了口:“看在珞琳面子上,你们滚吧!”

  新月和云娃,彼此扶着站起来,两个人眼中都漾着泪。新月匆匆的看了珞琳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带着云娃走了。珞琳却不由自主的追了两步,喊了一声:

  “新月!”

  新月猛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眼里盛满了对友谊的渴求与希望。“珞琳……”她感激的,充满感情的低喊了一句。“谢谢你!”“别谢我!”珞琳胸口又被撞击了一下,她无法背叛母亲,她不能同情新月。她鼓着嘴,像在生气似的说:“我……我只是要告诉你,可别在阿玛面前说什么,这个家已经不像一个家了,禁不起再吵吵闹闹的了!”

  新月咽了口气,又失望,又寒心,又痛楚。

  “你放心,”她憋着气说:“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说完,她掉转身子,快步的走了。

  珞琳进了母亲的房间,看着雁姬。雁姬一接触到珞琳的眼光,就自卫似的,神经质的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很可怕?”

  “额娘!”珞琳喊了一声。

  “我没办法,我太生气了!我真的好恨好恨呀!我现在才知道,恨之入骨是什么意思,我恨得想用滚烫的开水去泼她,想毁掉她那张漂亮的脸,想撕开她的衣服,用刀一刀刀去切割她的肌肤……”“额娘!”珞琳惊喊:“不要说了!不要说这种话了!”她扑了过去,心痛的一把抱住了雁姬,泪水就滚滚而下了。“停止这样折磨你自己吧!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是那么温柔,那么风趣,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善良又充满爱心,你有那么多优点,让每个人都喜爱你,热爱你啊!”

  雁姬神情一软,眼泪也滚落下来。“可是那样的我,却拴不住你阿玛的心,敌不过一张年轻的脸,为什么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珞琳哭着,热烈的望着母亲。“不过,我知道一件事,我不要你变,请你不要变,好吗?维持原来那个你,虽然你失去了阿玛的心,你还有我和骥远的心,是不是?”“可你终归要嫁人,骥远也将成亲,你们的心都会各有所归,等到那个时候,我还有什么呢?”

  “那我不嫁人好了!我一直留在额娘身边,陪着额娘,如果新月可以抗旨,我为什么不可以?”

  “新月是新月,她是独一无二的,她做得出来的事,我们都做不来的……我好恨好恨啊!”

  “额娘,额娘,额娘……”珞琳一叠连声的喊着,用双手紧紧的抱着雁姬。“不要恨,不要恨,你还有我和骥远,不如拿恨新月的心,来爱我们吧!”

  雁姬搂着珞琳,顿时间,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珞琳听到母亲这样放声一痛,更是哭得唏哩哗啦。母女两个,就这样彼此拥抱着,伤心着,哭着。连站在一边的甘珠,也陪着她们掉眼泪。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1
11



  经过了这一次的经验,新月知道了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要违抗雁姬的命令。更不用试图去解释什么,或者祈求原谅。因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雁姬根本不会听她的。她唯一所能做的事,就是逆来顺受,然后,等待奇迹出现。

  奇迹一直没有出现,灾难却一个连一个。

  这天,新月和往常一样,到雁姬房里来当差。甘珠正拿着几匹料子,给雁姬挑选做衣裳,试图让雁姬振作起来。雁姬看着那些绫罗绸缎,心里的悲苦,就又翻翻滚滚的涌了上来。长叹一声,她把衣料和尺都往桌上一推,凄苦的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我就是死也不知为谁死?容也不知为谁容?再多的脂粉,也敌不过一张青春的脸蛋,再昂贵的绫罗绸缎,也敌不过一身的冰肌玉肤!我现在……人老珠黄,青春已逝……还要这些布料做什么?”

  雁姬正说着,新月和云娃到了,雁姬一转眼,眼角瞄到了新月和云娃,这一下,怒从心中起,又完全无法控制了。她用力把布匹对新月扫了过去,新月还来不及弄清楚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布匹、针线、剪刀……都迎面飞来。两人慌慌张张的闪避开,仍然不忘蹲下身子去行礼请安:“奴才跟夫人请安!”“请什么安?正经八百说,是来示威是吧?”雁姬时新月一吼:“为什么来这么晚?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对不起!对不起!”新月连声认错。“大人今儿个上朝比较迟……所以……所以……等大人走了,这才过来……”

  “哦?”雁姬立刻妒火中烧,怒不可遏了。“我就说你是来示威的,你果然是来示威的!你是想告诉我,你忙着侍候努达海,所以没时间过来,是吗?你居然敢这样来削我的面子,讽刺我,嘲笑我……”她的手在桌上用力一拍,正好拍在那把量衣尺上。她顺手抓起了量衣尺,就对新月挥打过来。

  云娃一看不妙,一边大叫着,一边就去拦住雁姬。

  “格格绝无此意!”话一出口,知道又犯了忌讳,就胡乱的喊了起来:“奴才说错了,不是格格,是姨太……你打奴才!奴才该死!你打你打……”

  雁姬劈手给了云娃一个耳光,打得她跌落在地。她握着尺追过来,劈头劈脸的对新月打去。新月抱头哀叫着:

  “啊……啊……”云娃见雁姬像发了疯似的,心中大惊。跳起来就去救新月。她双手抓住了雁姬的手,拚命和雁姬角力,嘴里急喊着:

  “格格快逃!快逃啊!”

  “反了!反了!”雁姬气得浑身发抖:“甘珠,你还不上来,快帮我捉住她!”于是,甘珠也参战,从云娃身后,一把就抱住了云娃。云娃动弹不得,雁姬挥舞着量衣尺,对云娃乱打了好几下,再转身去追打新月。新月一边逃,一边回身看云娃,顾此失彼,脚下一绊,摔倒在地。雁姬逮住了这个机会,手中的尺就像雨点般落在新月头上身上。

  “啊……啊……”新月痛喊着,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请不要这样啊……不要不要啊……”

  事有凑巧,这天克善因老师生病,没有上学,提前回家了。在望月小筑中找不到新月和云娃,他就找到正院里来。莽古泰追在他后面,想阻止他去上房,以免惹人讨厌。正在此时,克善听到了新月的惨叫声,不禁大惊失色。他一面大叫:

  “是姐姐的声音!姐姐!姐姐……”

  一面就跟着这声音的来源,冲进了雁姬的房间。

  见到雁姬正在打新月,克善就发狂了。他飞奔上前,拚命的去拉扯雁姬的胳臂,嘴里尖叫着:

  “放开我姐姐!不能打我姐姐!为什么要打我姐姐嘛……”雁姬正在盛怒之中,手里的竹尺,下得又狠又急,克善怎么拉得住?非但拉不住,他也跟着遭殃,立刻就被打了好几下,克善一痛,就哇哇大哭起来。新月和云娃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扑过来救克善,两个人力道之猛,竟然挣开了甘珠的束缚,把雁姬撞倒于地。同时,莽古泰也已冲了进来。

  雁姬从地上爬了起来,狼狈得不得了。新月云娃和克善,在地上抱成一堆,哭成一团。莽古泰气炸了,目眦尽裂,对着雁姬大吼大叫:“你还算一位夫人吗?这样怒打格格,连小主子都不放过!你还有人心吗?还有风度吗?还有教养吗……”

  他一边吼叫,一边步步进逼,神色吓人。珞琳、乌苏嬷嬷、巴图总管、和丫头家丁们全从各个方向奔来。乌苏嬷嬷一看闹成这个样子,老夫人又去都统府串门尚未回家。她生怕不可收拾,立刻叫人飞奔去宫里通知努达海和骥远。

  珞琳着急的奔过去,双手张开,拦在雁姬的前面,对莽古泰嚷着:“你要做什么?不可对我额娘无礼!”

  家丁丫头们早已围过来,拦的拦,推的推,拉的拉,要把莽古泰弄出房间。莽古泰发出一声暴喝:

  “啊……给我滚开!”他伸手一阵挥舞,力大无穷,顿时间,丫头家丁们跌的跌,摔的摔,乒乒乓乓东倒西歪。

  雁姬被这样的气势吓住了,却仍然努力维持着尊严,色厉内荏的说:“放肆!你有什么身分直闯上房?有什么身分私入内室?更有什么身分来质问我?你给我滚出去!这儿是将军府,不是端亲王府!在这儿,你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有余地我也要说!没余地我也要说!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莽古泰往前一冲,伸手怒指着雁姬,声如洪钟的吼着:“你凭什么打格格?凭什么伤害她?你以为格格对不起你吗?是你们将军府对不起她呀!想她以端亲王府格格之尊,进了你们将军府,就一路倒楣,倒到了今天,去做了努大人的二夫人,是她委屈?还是你们委屈?如果你真有气,你去质问大人呀!你去找大人算帐呀!但分是个有胸襟气度的人,也不会去为难一个可以当你女儿的姑娘!你们占了便宜还卖乖,害新月格格削去了封号,降为了庶民,如今这样做小服低,简直比丫头奴才还不如!你们居然还要虐待她,甚至动手打她,你们堂堂一个将军府,堂堂一个贵夫人,做出来的事见得了人吗?不怕传出去丢脸吗……”

  “反了!反了!”雁姬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一个奴才,居然胆敢和我这样说话!是谁得了便宜还卖乖?是谁欺负谁呀?你竟然对我红眉毛绿眼睛的大叫……我……我……我怎么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欺人太甚了……”她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有厥过去。珞琳慌忙用手拍着她的胸口,焦急的喊着:

  “额娘别气,别气,他一个粗人,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话未说完,莽古泰再往前一冲,伸手就要去扣雁姬的手腕。“你干什么?”雁姬慌张一退:“难道你还要动手?”

  “你一个夫人都能动手,我一个粗人有什么不敢动手?”莽古泰大喝着:“我要押了你去宫里见太后!我给你闹一个全北京城都知道,看是谁怕谁?”

  “新月!”珞琳不得不大喊出声了:“你任由他这样闹吗?你还不说句话吗?”新月牵着克善,扶着云娃,都已从地上站起来了。新月呆呆的看着莽古泰,没想到莽古泰会说出这么多话来,一时间,竟有些傻住了。云娃只是用一对含泪的眸子,崇拜的看着莽古泰,看得痴痴傻傻的。克善揉着头揉着手臂,还在那儿抽噎。新月被珞琳这样一叫,恍如大梦初醒,急忙喝阻莽古泰:“莽古泰!不得无礼!你快快退下!”

  “格格,奴才一向以你的命令为命令,但是,今天,我不能从你!你已经不能保护自己了,我豁出去拚了这条命,也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我一定要押了她去见皇太后……”

  “你那儿见得着皇太后呢?”新月着急的说:“你要帮我,就不要搅我的局!快快退下!快快退下……”

  “我虽然见不着太后,但是押着她就见得着了!”说着,他迅速的伸出手去,一把就扣牢了雁姬的手腕。

  “救命呀!”雁姬骇然大叫。“救命啊……”

  “大胆狂徒!你不要命了吗?”

  忽然间,院子中传来一声大吼,是骥远带着府中的侍卫们赶来了。这天也真是不巧极了,骥远在宫中闲来无事,先行回家,才到家门口,就闯见了要去宫中报信的家丁。他弄清楚状况,就赶快去教场调了人手,气喘吁吁的飞奔而来。

  “莽古泰!你还不放手?”骥远喊着:“你是不是疯了?竟敢挟持主子!目无法纪!快放手!放手!”

  “我不放!”莽古泰拽着雁姬往屋外拖去。“好狠毒的女人!上回搞什么三跪九叩,又泼茶又打人的,奴才已经咽下了那口气,这回怎么也咽不下了!要不然……”他用力扭住雁姬的胳臂:“你就当众给格格赔个罪,说你再也不虐待格格了,我才要放手!”雁姬羞愤已极,悲切的痛喊:

  “我在自己的屋檐下,受这种狗奴才的气!我还要不要做人啊……”

  骥远已经忍无可忍,此时,飞身一跃,整个人扑向了莽古泰,这股强大的力道,带得三个人一起滚在地上,跌成了一团。雁姬的指套钗环,滚得老远。珞琳脱口尖声大叫。新月和云娃,看得目瞪口呆。

  莽古泰没料到骥远会和身扑上来,手一松,竟然没抓牢雁姬。骥远把握了这机会,对着莽古泰的下巴就是一拳,两人大打出手。众侍卫看到雁姬已经脱困,立刻一拥而上。

  一阵混乱之下,莽古泰孤掌难鸣,被众多的侍卫给制伏了。甘珠、乌苏嬷嬷、珞琳都围绕着雁姬,拚命追问:

  “夫人,有没有伤着啊?伤到哪儿啊?”

  雁姬的手紧捂着胸口,好像全部的伤痛都在胸口。

  “骥远!”新月追着骥远喊:“你高抬贵手,饶了莽古泰吧!”

  骥远用十分希奇的眼光看着新月。

  “你以为,谁都要让你三分吗?你以为,你的力量,无远弗届吗?”他恨恨的问。“在他这样对我额娘动粗之后,你还敢叫我饶了他?”新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此时,雁姬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对骥远叫着:“骥远,你给我把他带到教场去,替我狠狠的教训教训这只疯狗,听到吗?”“听到了!”骥远大声的回答。

  新月和云娃的心,都沉进地底去了。

  莽古泰被捆在教场上的一根大柱子上,由两个侍卫,手持长鞭,狠狠的抽了二三十下。本来,抽了二三十下,骥远的心也就软了,只要莽古泰认个错,他就准备放人了,所以,侍卫每抽两鞭,骥远都大声的问一句:

  “你知错了吗?你知道谁是主子了吗?你还敢这样嚣张吗?”偏偏那莽古泰十分硬气,个性倔强,一边挨着打,还在一边凛然无惧的大吼大叫: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谁和他们作对,谁就是奴才的仇人,奴才和他誓不两立!”

  骥远被他气坏了,大声命令着侍卫:

  “给我打!给我结结实实的打!打到他认错求饶为止!”

  莽古泰却不求饶,不但不求饶,还越叫越大声。于是,侍卫们绕着他打,也越打越用力。鞭子毫不留情的抽在他脸上身上。他全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被招呼到了。没有几下子,他的衣服全都抽裂了,胸膛上、背上、腿上、脸上……都抽出了血痕。如果努达海在家,或是老夫人不曾出门,新月和云娃还有救兵可找,偏偏这天是一个人也找不到。新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克善哭着要去救莽古泰,新月不愿他看到莽古泰挨打的情形,死也不给他去,说好说歹,才把他安抚在望月小筑。新月和云娃赶到教场,莽古泰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还在那儿拚死拚活的,断断续续的喊着:

  “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奴才的主子只有格格和小主子……”“给我打!给我打!给我用力的打!”骥远怒喊着。

  新月看得胆战心惊,云娃已是泪如雨下了。

  “骥远!”新月哀求着喊:“我知道你对我很生气很生气,可是万一你把他打死了,你不是也会难受吗?你一向那么宽宏大量,那么仁慈,那么真挚和善良,你饶了他吧,你不要让他来破坏你美好的人生吧……”

  骥远骤然回头,眼里冒着火,声音发着抖:

  “他破坏不了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早就被破坏掉了!”

  新月的泪滚落下来。她祈谅的,哀伤的,真切的说:

  “骥远,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真的,真的!我全心全意的祝福着你!请不要把对我的气,出在莽古泰的身上,好吗?我求你!求你!你从来不赞成用暴力……这样的你,实在不是真的你……如果我们都无法回复从前了,让我们最起码,还保有以前那颗善良的心吧!”

  这样带泪的眸子,和这样哀楚的声音,使骥远整颗心都绞痛了。只觉得心中涨满了哀愁,和说不出来的失意。他废然长叹,心灰意冷。“不要打了!”他抬头对侍卫们说:“放了他吧!”

  他转过身子,不愿再接触到新月的眼光,也不能再接触到新月的眼光,因为,这样的眼光让他心碎。他咬了咬牙,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匆匆而去了。

  新月和云娃,赶忙上去,解下浑身是血的莽古泰。

  于是,新月所有的遭遇,都瞒不住努达海了。这天晚上,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那么震惊的发现望月小筑中的悲剧。新月无力再遮掩什么,在克善愤怒的诉说中,在云娃悲切的坦白里,努达海对于新月这些日子所过的生活,也总算是彻底了解了。他听得脸色铁青,眼光幽冷。听完了,好久好久,他一句话都不说。坐在那儿像个石像,动也不动。新月扑在他膝前,惶恐的说:“我……我……一直以为,这是我欠雁姬的债,我应该要还!但我实在没料到要牵累这么多人跟着我受苦……”

  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握住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拽向了自己的胸前。看到她脸上,脖子上的伤痕累累,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从齿缝中迸出几句话来:

  “当初在巫山,真该一刀了断了你!免得让你今天来受这种身心摧残,而我来受这种椎心之痛!”

  “当初是我错了,不该贪求这种不属于我的幸福……”她终于承认了:“我这么失败,弄得一塌糊涂,你干脆给我一刀,把我结束了吧!我……认输了!”

  “是吗?”他咬牙问:“当初是谁说;自杀是一种怯懦,一种罪孽呢?是谁说那是逃避,是没勇气呢?”

  “我……”她嗫嚅的说:“我说错了!”

  “不!”他一下子推开了她,站起身来。“你没说错!我现在已经认清楚了,我再也丢不开和你共有的这种幸福!我要你!我也要活着!”他抬头对云娃果断的交代:“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我们连夜搬出去!在找到房子之前,先去住客栈!这个家,我是一刻也不要留了!我马上去跟全家做一个了结!”

  这次,新月没有阻拦,她已无力再奋斗下去,也无力抗拒这样的安排了。努达海赶到老夫人房里时候,老夫人正在为白天发生的事,劝说着雁姬和骥远。因而,全家的人都聚集在老夫人房里。这样也好,正好一次解决。努达海大步上前,对全家人看都不看,直接走到老夫人面前,就直挺挺的跪下了。

  “请恕孩儿不孝,就此别过额娘,待会儿我就带新月他们离开,暂时住到客栈中去!”他说着,就站起身来。

  “住客栈?”老夫人大惊失色:“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严重呢?”“我的意思就是,这个家既然闹得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为了避免发生更可怕的事,我别无选择,只有出去购屋置宅,给新月他们另外一个家!其实,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提议,是从头就有的构想,只是额娘不能接受,新月又急于赎罪,这才拖延至今,现在,望月小筑里,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人人遍体鳞伤,这个债,他们还完了!”

  “阿玛!”珞琳第一个叫了起来,“你不要走,你一走,这个家还算什么家呢?请你别这么生气吧!刚才奶奶已经说了额娘跟骥远一顿,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样可怕的事了!”

  “哼!”雁姬忍不住又发作了:“你只看得到望月小筑里的人遍体鳞伤,你看到别的人遍体鳞伤了没有?你看不见,因为‘心碎’是没有伤口的!即使有伤口,你也不要看,因为你只有心情去看新月!你甚至不问莽古泰到我房里来发疯,有没有造成对我的伤害!”“如果你不曾毒打新月,莽古泰又何以会发疯?”

  “新月新月!你眼里心里,只有新月!我知道,你早就想走了!这个家是你的累赘,是你的阻碍,你巴不得早日摆脱我们,去和新月过双宿双飞的日子!你要走,你就走!留一个没有心的躯壳在这儿,不如根本不要留……”

  “额娘!”珞琳着急的去拉雁姬,摇撼着她:“你不要这个样子嘛!冷静下来,大家好好的说嘛!”

  “是呀是呀!”老夫人急坏了,“我们要解决问题,不要再制造问题了!”“解决不了的!”雁姬沉痛的喊:“他对我们全家的人,已没有一丁点儿的感情,没有责任心,没有道义感,这样的人,我们还留他做什么?”“如果我真的没有责任心,没有道义感,我就不会带新月回来了!”努达海用极悲凉的语气,痛楚而激动的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爱新月!新月也不该爱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段感情,我是理直气壮的!就因为有抱歉,有愧疚,还有对你们每一个人的割舍不下,我才活得这么辛苦!我和新月,我们都那么深切的想赎罪,想弥补,这才容忍了很多很多的事!”他盯着雁姬:“你从一开始,就紧紧的关起门来拒绝我们!轻视,唾弃,责骂,痛恨,折磨……全都来了,而且你要身边的人全体都像你一样,然后你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弄得自己痛苦,所有的人更痛苦,其实,你不知道,只要你给新月一点点好脸色看,她就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我也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新月身边的人更不用说了。我会为了你的委曲求全而加倍感激你!为什么你不要我的感激和尊敬?而非要弄得望月小筑一片凄风苦雨?鲜血淋淋的?叫我心寒,浇灭我的热情!你现在还口口声声说我存心要离开这个家?你不知道,要我离开这个家,如同斩断我的胳臂,斩断我的腿一样,是痛入骨髓的啊!你不了解我这份痛,但是新月了解,所以,一直是她在忍人所不能忍!”他说得眼中充泪了,老夫人和珞琳也听得眼中充泪了。说完,他摔了摔头,毅然的说:“言尽于此,我走了!”珞琳一个箭步拦住了努达海,回头急喊:

  “额娘!你说说话吧!你跟阿玛好好的谈一谈吧!”

  雁姬微微的张了张口,嘴唇颤抖着,内心交战着,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把头一昂,冷然的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努达海神情一痛,也冷然的说:

  “玉也罢,瓦也罢,这个家反正是碎了!”

  说完,他再也不看雁姬,就大步的冲出了房间。骥远此时,忍无可忍,追了过去,激动的大声喊着:

  “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弃额娘而去,你只看到她张牙舞爪的拉拢咱们,排挤你们,却看不到她的无助和痛苦,事实上,你除了新月以外,已经看不到任何人的无助和痛苦。额娘本来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她会变成今天这样,实在是你一手造成的!”“很好,”努达海憋着气说:“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不能一句‘无能为力’就把一切都摔下不管,”骥远火了:“我要弄个明白,我不管你多爱新月,爱到死去活来也是你的事,可是我要问你,你和额娘二十几年的夫妻,二十几年的爱,难道就一丝不剩了吗?”

  “如果你问的是爱情,”努达海盯着骥远说:“我不能骗你,有的男人可以同时间爱好几个女人,我不行!我只能爱一个,我已经全部给了新月!对你额娘,我还存在的是亲情,友情,恩情,道义之情……这些感情,若不细细培养,也很容易烟消云散!”努达海说完,掉转了头,自顾自的去了。骥远气得暴跳如雷,对着努达海的背影大吼大叫:

  “如此自私,如此绝情!让他走!还挽留他做什么?”

  珞琳对骥远愤愤的一跺脚:

  “你不帮忙留住阿玛也算了,你却帮忙赶他走,你那一根筋不对啊?”老夫人一看情况不妙,跌跌冲冲的追着努达海而去:

  “努达海!努达海!三思而后行啊!”

  珞琳见老夫人追去了,也就跟着追了过去。骥远一气,转头就跑了。刹时间,房里已只剩下雁姬一个人,她直挺挺的站着,感到的是彻骨彻心的痛。

  当老夫人和珞琳等人追到望月小筑的时候,新月已经整装待发了。阿山和几个家丁推着一辆手推车,上面堆着简单的行囊和箱笼,莽古泰强忍着伤痛,牵着小克善,大家都已准备好了。“走吧!”努达海说,扶住新月。

  正要出发,老夫人急冲冲的赶了进来。

  “等一等!等一等!”新月一看到老夫人,就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对老夫人跪下了。自从从巫山归来,老夫人是这个家庭里,唯一给了她温暖的人。“新月叩别额娘!”她规规矩矩的磕了三个头:“请原谅我的诸多不是……请原谅我引起这么多的麻烦……”“起来起来!”老夫人拉起了新月,急切的说:“新月!你可是行过家礼,是我的媳妇呀!”

  “额娘!”努达海痛苦的说:“请您老人家别再为难我们了,那个家礼,不提也罢!”“怎能不提呢?”老夫人不住用手抚着胸口,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行过礼,拜过祖宗了,就是我家的人了,这是事实呀!不管怎样,你们先听我说,一切发生得太快,叫我想都来不及想,现在我知道,我非拿个主意出来不可了!你们听着,要两个家就两个家,但是,不必搬出去,这儿,望月小筑就算是了!”新月和努达海愕然对视,正想说什么,老夫人作了个手势阻止他们说话,继续急急的说:

  “这些日子来,都是我不好,拿不出办法让两个媳妇都能满意。新月,你是受委屈了!但是,从今以后,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了。望月小筑就是你和努达海的家,什么请安问候当差学规矩,全体免除!饮食起居也和家里的人完全分开,就在这儿自行开伙!你们不用搭理任何人,我也不许任何人来侵犯你们,干涉你们,这样可好?”

  老夫人说得诚诚恳恳,新月心中酸酸楚楚。还没开口说话,珞琳一步上前。“新月!奶奶都这么说了,你还不点头吗?”

  新月犹豫着,生怕这一点头,又会重堕苦海。老夫人往前一迈步,就握住了新月的手。

  “我的保证就是保证,我好歹还是这个家里的老太太!你如果把自己也当成这个家里的一份子,是不是应该希望这个家团圆,而不是希望这个家破碎呢?”

  新月愁肠百折,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克善站在一边,却已经急了,不住伸手去拉新月的衣摆,说:

  “姐姐,咱们走吧!离开这个好可怕的地方吧!大家都不喜欢咱们了!”“克善!”珞琳哑声的开了口:“你现在太小了,你不懂,等有一天你长大了,你就会了解,我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喜欢你们,只是局面的变化太大,大家都有适应不良的症状而已。”

  新月看了一眼老夫人,又看了一眼珞琳。在这一刹那间,旧时往日的点点滴滴,全都涌在眼前,那些和珞琳一起骑马,一起欢笑的日子,仍然鲜明如昨日。那些大家给她过生日,在花园里跳灯舞的情景,也恍如目前。她的心中一热,眼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滚落。她一哭,珞琳就跟着哭了。老夫人趁此机会,也含着泪说:“新月,努达海,你们忍心让我在垂暮之年,来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吗?如果你们还住在望月小筑,我好歹可以随时来看看你们,如果你们搬走了,我要怎么办呢?努达海,你是我的独子啊!”新月抬头看努达海,哽咽着说:

  “努达海……我们就照额娘的意思去做吧!”

  努达海沉吟不语。新月双膝一软,就要对努达海跪下去,努达海一把拉起了她,不禁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新月!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别再跪我了!全照额娘的意思办吧!”就这样,新月又在望月小筑住下来了。再一次,把自己隔绝在那座庭院里。说也奇怪,这望月小筑,三番两次,都成为她的“禁园”。经过了这样一闹,新月的家庭地位,反而提高了。老夫人对雁姬是这样说的:“想开一点吧!堂堂一个大妇,何必去和一个侍妾争风吃醋呢?你这个女主人的位子是一辈子坐定的,跑不掉的,你怕什么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到你这个年纪,不必想丈夫了,还是多想想儿女才实在。只要儿子成器,你下辈子的尊荣,不胜过这些风花雪月吗?”雁姬打了个冷战,寒意从她的心底窜起,一直冷到了四肢百骸。她终于明白,自己和新月的这场战争,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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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1
12



  时间静静的消逝,春天过去,夏天来了。将军府中,尽管暗地里依旧暗潮汹涌,表面上却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平静。

  在这段时间里,莽古泰和云娃,在新月和努达海的主持下,行了个小小的婚礼,成为夫妻了。克善好高兴,一直绕着这对新人喊:“现在,你们是我的嬷嬷妈和嬷嬷爹了!”

  云娃的那份满足,就不用提了,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和自己的心上人,结成了夫妻,回忆从荆州之役以来的种种,真是不胜唏嘘。难得新月这个主子,对自己如此了解,又如此体恤。新月成全了她的梦,而新月的那个梦,她却帮不了忙,虽然努达海对新月是情深似海,她总是感到新月的处境危危险险,战战兢兢。生怕新月捧在手里的幸福,会捧不牢。

  这段时期的雁姬,已经失去了当初的作战精神,变得十分的消沉。不止是消沉,她还有些神经质。有时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时又脂粉不施。有时自怨自艾,有时又怨天尤人。常常站在窗口,对着望月小筑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至于终夜徘徊,迎风洒泪,更是每夜每夜的故事。她像一座蠢蠢欲动,随时会爆炸的火山,偶尔会地震,常常在冒烟。

  至于骥远,他的日子过得好苦好苦。他从没有尝过失恋的滋味,不知道这滋味是如此的苦涩。如果他的情敌,是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王孙公子,他或者会好受很多。偏偏这个情敌竟是自己的父亲!他不能骂他,他不能揍他,他不能和他明争,也不能和他暗斗,他只能恨他!恨他夺去了自己的爱,也恨他对母亲的背叛。事实上,他认为努达海对他也是一种背叛,因为努达海自始至终,就知道他对新月的心意。如果一个父亲,真正疼爱他的子女,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子女的痛苦上?怎么舍得去掠夺儿子的心上人?这样想来想去,他就越来越恨努达海。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恨新月。

  他对新月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以前的爱,始终都不曾停止。每次看到新月,都会引起椎心刺骨的痛。她居然不选择他,而去选择比他年老二十岁,有妻子儿女的努达海。这对他真是一种莫大的挫折,使他对自我的评价一落千丈,完全失去了自信。他不住的懊恼,恨自己的无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好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同样的“近水”,“得月”的却不是他!对骥远来说,最大的痛苦还不是失恋,而是失恋之后,还得面对这个女子是父亲姨太太的这个事实,这太难堪了!这太过分了!真教他情何以堪?除此以外,他还有一种无法对任何人透露的痛苦,那就是他对新月的爱!当初就那样一头栽进去深深的爱上了,现在,居然不知道怎样去停止它!家,成为他好恐惧的地方,雁姬的失魂落魄,老夫人的左右为难,珞琳的愁眉苦脸,努达海的闪躲逃避……还有那个深居简出,像个隐形人似的新月!这种种种种,都撕裂了他的心。于是,他常常醉酒,也常常逗留在外,弄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珞琳依然是全家的慰藉,她不住奔走于雁姬房和骥远房,试图以她有限的力量,唤回两颗失意的心。但是,她的力量毕竟太小了!雁姬消沉如故,骥远颓废如故。珞琳担心极了,幸好此时,骥远奉旨完婚。这个家庭里的大事,更是骥远切身的大事,使全家都振奋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全家都忙忙乱乱的筹备着婚事。努达海更把父子和解的希望,放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小新娘身上。只有骥远,更加闷闷不乐了,他不要什么塞雅格格,他的心里,仍然只有新月格格!

  七月初十,骥远和塞雅格格完婚了。

  塞雅格格是敬王府的第三个女儿,今年才刚满十七。长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非常美丽,是个标准的北方姑娘。在家里也是被娇宠着,呵护着长大的,从不知人间忧愁。个性也是十足的“北方”,不拘小节,心无城府,憨憨厚厚,大而化之。婚礼是非常隆重的,鼓乐队和仪仗队蜿蜒了好几里路。新娘进门的时候,全家的人都在院子里迎接。新月是努达海的二夫人,当然必须出席。这是新月好久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衣裳,戴着新月项链,头上簪着翡翠珍珠簪,耳下垂着翡翠珍珠坠,盛装之下,更显得美丽。雁姬虽然也是珠围翠绕,雍容华贵,但是,毕竟少了新月的青春,站在那儿,她就觉得自己已经黯淡无光了。

  骥远这天非常帅气,白马红衣,英气逼人。骑在马上,他一路引着花轿进门。鞭炮声,鼓乐声,贺喜声,鼓掌声同时大作,震耳欲聋。努达海家中,挤满了宾客,都争先恐后的要看新娘下轿。真是热闹极了。

  按照旗人规矩,新郎要射箭,驱除邪祟。新娘要过火,家旺人旺。两个福禄双全的喜娘扶着轿子,等着搀扶新娘下轿。新娘的手中,一路上都要各握一个苹果,象征“平安如意”。这位塞雅格格也很有趣,在路上,就闹个小笑话。当队伍正在吹吹打打的行进当中,她不知怎的,居然让手中的苹果,滚了一个到地上去,害得整个队伍停下来捡苹果。喜娘把苹果给她送回花轿里去时,这位新娘挺不好意思的对喜娘掩口一笑。这会儿,轿子进了将军府的大门,停在院子里了。司仪高声喊着:“新娘下轿!”塞雅被两个喜娘扶出了轿子。

  “新娘过火,兴兴旺旺!”

  早有家丁们捧来一个烧得好旺的火炉,塞雅低垂着头,看到那么旺的火,不禁吓了一跳。她穿着一件描金绣凤的百褶长裙,跨越炉火时,生怕裙摆拖进火里,就有些儿手忙脚乱。一时间,她又忘了手中的苹果,竟伸手去拉裙子,这一伸手,那个苹果就又掉到地下,骨碌碌的滚走了。

  “哎呀!”塞雅脱口惊呼,也忘了新娘不可开口的习俗。“又掉了!”两个喜娘又忙着追苹果,这苹果滚呀滚的,刚好滚到新月的脚边。新月又惊又喜,觉得这个新娘真是可爱极了。她立刻俯身拾了苹果,送到花轿前去,喜娘忙接了过来,递给塞雅。并在她耳边悄悄叮嘱着:“这次,你可给握牢了,别再掉了。”

  骥远忍不住看过来,在纳闷之余,也感到一丝兴味。这是整个婚礼过程中,他比较觉得有趣的事了。

  新月捡完了苹果,退回到人群中的时候,雁姬轻悄的走到她身边,不着痕迹的,轻声细语的说:

  “我们家办喜事,用不着你来插手!苹果象征平安,你怎敢伸手去拿?不让咱们家平安的,不就是你吗?难道,你还要让新婚夫妇不得安宁吗?”

  新月大大的一震,不敢相信的看着雁姬,点了点头说:

  “我懂了!我会待在望月小筑里,恕我不参加骥远的婚礼了!”她低俯着头,匆匆的走了。

  站在一边的努达海,愤愤的看着雁姬,真是恨之入骨。奈何在这样的场合,发作不得。

  那天晚上,府中大宴宾客,流水席开了一桌又一桌。鞭炮丝竹,终宵不断。戏班子彻夜唱着戏,以娱佳宾。努达海、雁姬、和老夫人,周旋于众宾客间,忙得头昏脑胀。即使如此之忙乱,努达海仍然抽了一个空,回到望月小筑去看新月。握着新月的手,他难过的说:

  “又让你受委屈了!”新月却挺高兴的看着努达海,发自肺腑的说:

  “我有一个预感,这个婚礼会给骥远带来全新的幸福!不要为我的一些小事不高兴了,让我们为骥远祝福吧!我今天拾起了塞雅的苹果,不管雁姬怎么解释,我却认为,我是拾起了骥远和塞雅的平安,只要他们两个平安,就是全家的幸福了!”“是!”努达海鼻子里酸酸的:“他的幸福,是我们最大最大的期望了!”“快走吧!”新月推着他。“等会儿雁姬找不着你,又会生出许多事情来!快走快走吧!”

  努达海依依不舍的看了她一眼,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依旧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整个大厅中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而这些笑容中独缺新月的笑,他就那么遗憾,那么寥落起来。这种感情,真是他一生不曾经历过的,这样的牵肠挂肚和割舍不下,他自己都感到困惑和不解,怎么世间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呢?这样的感情怎会发生在他努达海的身上呢?难怪雁姬他们不了解,他自己也无法了解!

  这晚,在新房中,骥远掀开了塞雅的头盖。塞雅那张年轻的,清丽的面庞就出现在他眼前了。塞雅应该是羞答答的,不能抬头的,可是那塞雅太好奇了,居然抬眼去偷看骥远,这一看,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感到喜欢,竟又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旁边的喜娘丫头全都跟着笑开了。骥远怔怔的看着塞雅,心里就有点儿朦朦胧胧的喜悦。怎有这么纯真无邪的姑娘!接着,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被大家折腾。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倒宝瓶,撒帐……终于,喜娘们在骥远和塞雅身上,又动了些手脚,这才纷纷鞠躬离去。一个个笑嘻嘻的说着:

  “请新郎新娘早点安歇!”

  总算总算,房间里只剩下骥远和塞雅了。骥远想站起身来,一站,就差点摔了一大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和塞雅的衣服下摆,打了一个结。塞雅忍不住伸手去拉骥远,张嘴说:“小心……”才开口,就想起新娘子不可说话,要含蓄。她张着嘴,就愣在那儿。骥远慌忙去解那衣摆,偏偏解来解去解不开,闹了个手忙脚乱,他站起身来,干脆跳了跳,衣摆仍然缠在一块儿,骥远十分狼狈的说:

  “这……怎么搞的?”塞雅又一个忍不住,再一次的笑了。

  骥远对这个婚事,其实一直是非常排斥的。奉旨成亲,完全是被动的,不得已的。但是,被这个塞雅格格左一次笑,右一次笑,竟笑得怦然心动了。怪不得唐伯虎因三笑而点秋香。骥远也因塞雅的几笑而圆了房。

  婚礼的第二天,照例有个“见面礼”,是由新娘来拜见新郎家的每一份子。也是这个见面礼上,新月才第一次见到了塞雅的庐山真面目。塞雅照着规矩,由乌苏嬷嬷一个个的介绍,她就一摔帕子,蹲下身去行礼,嘴里说着:

  “奶奶吉祥!阿玛吉祥!额娘吉祥!小姑吉祥……”

  这样子都轮过了,才轮到新月。乌苏嬷嬷一句:

  “这是新月姨太!”那塞雅立刻眼睛发光的对新月看过来,丝毫都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崇拜。她特地往新月面前走了两步,喜悦的冲口而出:“你就是新月格格?你的故事我都听说过了……”“嗯哼!”雁姬重重的咳了一声,面罩寒霜,毫不留情的说:“塞雅,让我提醒你,她不是什么新月格格,她是新月姨太!以后不要乱了称呼!”

  塞雅愣了愣,一脸的尴尬。新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努达海皱着眉头,竭力容忍。而骥远,脸上少有的一线阳光,又都一扫而空了。

  塞雅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个性率直,这一点,倒和珞琳很像。但,珞琳是个小精豆子,聪明解人,很会察言观色,举一反三。塞雅不同,肠子是一根到底的,肚子里一点儿弯,一点儿转都没有。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天真极了,有时,简直带点儿傻气。嫁过来没多久,她和珞琳就成了好朋友。

  这天,珞琳带着她逛花园,走着走着,就走到望月小筑门口来了。“这儿咱们别进去,”珞琳警告似的说:“这是新月住的地方。”一句话引起了塞雅所有的好奇。

  “为什么呢?”她不解的说,两眼亮晶晶的:“她跟阿玛的故事,我统统知道,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听我阿玛和额娘说起,说了好多好多,我对她真是崇拜极了!”

  “你崇拜她?”珞琳惊奇的问:“真的崇拜她?”

  “是啊!你想想看,她一个姑娘家,轰轰动动的私奔出京,听说只带了一个随从,居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去了巫山,就为了找到阿玛,和他一起同生共死,这多么让人感动啊!什么世俗礼教,她都可以不管,已经指婚了,她也不顾,这真不是普通女子做得到的!我被她的故事,好几次都感动得掉眼泪呢!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被指给骥远了,所以对她和阿玛,更有一分特殊的感情,当他们回京的时候,我还跟我阿玛死缠活缠的,要他去向皇上说情,最后总算尘埃落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啊!”

  “难道,你没想过,他们这样的‘不顾一切’,是对其他的人一种伤害吗?例如费扬古,例如我额娘……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很自私,很不负责任的吗?”

  “啊!”塞雅喊着:“如果她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顾得到,她就不是新月格格了嘛!她就和我们这种被指婚就认命的普通女子一样了嘛!那么,这世界上就根本没有‘故事’了嘛!”

  珞琳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塞雅,这种论调,她从来没有听过。她看着看着,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伸手一握塞雅的手,有些激动的说:“走!咱们拜访新月去!我相信,她会很想很想认识你!”

  她们敲了望月小筑的门。当新月看到她们两个联袂来访时,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那种手忙脚乱的欢迎,那种高兴得想哭的样子,和那种迫不及待的殷勤……使珞琳心中布满了酸楚。连云娃,都兴奋得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端水果出来,一会儿端点心出来,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倒水,把一张小圆桌上面,堆满了吃的喝的。塞雅看着满桌子的点心,都不知道要从那一样入手才好。“尝尝玫瑰酥饼吧!”新月忙端起玫瑰酥饼的盘子,不料珞琳同时说:“最好吃的是玫瑰酥饼,不信你吃吃看!”

  两人话一出口,就都忍不住互相对看了一眼。塞雅笑嘻嘻的说:“你们两个异口同声的推荐,那肯定好吃!”就拿了一块,吃了起来。新月用充满感情的眼光看着珞琳,说:

  “我和珞琳都爱吃这个,有一次,两个人一面聊天一面吃这个,聊了一个下午,居然吃掉一整盒!”她叹了口气:“那种时光真好!”珞琳心中一热,颇不自在的避开了眼光。

  塞雅却心无城府的嚷了起来:

  “那多好!以后加我一个!我看啊,得准备两大盒的玫瑰酥饼才行!因为我好能吃!这么好吃,我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盒呢!”“只要你们肯来,要我准备多少盒都可以!”新月由衷的说。正谈得热闹,云娃又捧来一盘苹果。

  “啊!苹果!”塞雅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被这个苹果整惨了!一辈子都忘不掉苹果了!”她看着二人:“你们知道吗?我成亲那天,这个苹果掉了两次呢!”

  “两次?”新月和珞琳又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啊?”

  “你们都看到在院子里那次,你们不知道,在路上就掉过一次了!”“啊?”两个人又“啊”了一声。

  “在家里的时候那儿受过这种折腾嘛!那轿子里太热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扇扇风,结果轿子一晃,苹果就从我膝头上一路滚了出去,我听喜娘说,差点没把后头的队伍给摔成一团呢!”听到这儿,新月和珞琳都忍不住笑了。塞雅自己,更是笑得格格格的好开心。笑,是这么温柔又温馨的东西,它还具有传染性,会传给周围的每一个人,端着盘子的云娃也笑了。出来沏茶的砚儿也笑了。一边侍候的丫头们都笑了。这笑声,是望月小筑好久好久以来,都不曾听到过的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次以后,珞琳和塞雅,就经常一起来望月小筑了。毕竟,三个女孩子的年龄都差不多,就有许多女孩子可以谈论的话题。而塞雅,她那么崇拜着新月,忍不住,就要问新月许多许多问题。

  “你怎么敢去巫山呢?”

  “万一你被敌人俘虏了怎么办呢?”

  “万一你遇不到阿玛怎么办呢?”

  “万一你迷路了怎么办呢?”

  “是啊!”新月仰首看着天空,出起神来。“有那么那么多个‘万一’,当时,什么都想不到,只想,见不着他,我反正是不活了,既然死活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塞雅神往的看着新月,爱死了她。而珞琳,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那等待着嫁人的岁月,实在是太单调无聊了。

  到了这个时候,珞琳的内心,已经原谅了新月。虽然,这种“原谅”,使她充满了矛盾和犯罪感。她觉得自己背叛了雁姬,却无法抗拒望月中筑的诱惑。何况,努达海看到她常常来,就喜欢得什么似的,那种喜悦巨大得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他就用这巨大的海洋把她包围住,轻声的说:“就快要嫁了!在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多让我看看你的笑容,听听你的笑声好吗?现在,你的笑声对我来说,真是弥足珍贵呀!”珞琳的眼眶,立刻就潮湿了。

  珞琳虽然原谅了新月,骥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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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1
13



  当骥远发现塞雅常常去望月小筑时,他立刻就毛焦火辣起来。他盯着她,没好气的说:

  “望月小筑是咱们家的‘禁区’,连丫头们都壁垒分明,知道利害轻重,不该去的地方就不去,你怎么一天到晚往那儿跑?跑出问题来,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会有什么问题呢?”塞雅喜孜孜的说,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你不知道,那新月好迷人啊!她每次看到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又拿吃的又拿喝的给我们!她那么热情,那么真挚,对我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让我好感动啊!她还常常跟我问起你来呢!”

  “问我?”骥远心中,怦然一跳,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问我什么?”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问得可多啦!你好不好呀?快不快乐呀?上朝忙不忙呀?和我处得好不好呀?合不合得来呀?还一直追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呀……问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骥远咽了口气:“你怎么回答呢?”

  “我啊……”塞雅羞答答的。“我都是实话实说嘛!我告诉她你挺好的,就是……就是……”她悄眼看他,嘟了嘟嘴。“不说了!”“说啊!”他情不自禁的追问着:“我最讨厌人话说一半,吞吞吐吐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塞雅冲口而出了:“有的时候好得不得了,有时,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我都摸不清你呢!新月就跟我说……”她又咽住了。

  “唉!你会不会把话一口气说完呢?”

  “好嘛好嘛!新月就说,你是个非常热情,非常正直,非常善良,非常坦率的人,而且好有才华有思想的,出身于富贵之家,也没有骄气,实在是很难得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脾气。所以,要我对你温柔一些,忍让一些,千万千万不要和你发脾气!”

  骥远的脸绷着,分不出自己听了这番话,是安慰还是痛苦。而塞雅,越说越高兴了,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新月实在是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女子!你看咱们家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不平凡,奶奶那么高贵体面,额娘那么雍容华贵,珞琳那么活泼大方,只有我差一点……嘻嘻……”她又笑了:“可是,新月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说美丽吧,她并不算顶美丽的,我觉得咱们家最美丽的人不是新月,是额娘呢!但是,新月是千变万化的!时而娇媚,时而纯真,时而一片坦荡,时而又风情万种。她给我的感觉好复杂,说都说不清楚……”“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骥远不知不觉的接了口:“柔弱时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坚强时是个无惧无畏的勇者,有一个年轻的躯体,有一颗成熟的心!”“对啦!”塞雅欢呼的说:“你说得比我好!新月就是这样的,总之,她好迷人,我就被她迷住了嘛!没有办法嘛!”

  骥远不说话了,心里充满了一种难绘难描的情绪,有一些儿失落,有一些儿惆怅,有一些儿悲哀,还有一些儿心痛。那种对新月的憧憬和幻想,又被再度勾引了出来。他注视着塞雅,就觉得塞雅太单纯了,太孩子气了。

  塞雅是真的“迷”上了新月,不知道怎样才能讨新月的喜欢,她开始把自己的一些“家当”都往新月房里搬。翻箱倒柜的,每天都找一些新鲜玩意去送给新月。今天送扇子,明天送花瓶,后天送发簪,再后天送珍珠……简直送不完。新月是又感激又感动,在塞雅进门以前,望月小筑早已成了新月和努达海的“监牢”,虽然牢房里有着春天,但是,监牢仍然是监牢。缺乏生气,缺乏欢笑,缺乏自由,也缺乏友谊。现在,塞雅把所有的“缺乏”都给填满了。新月对塞雅,真是从内心深处喜欢她,也不知道要怎样讨塞雅的喜欢才好。

  望月小筑里的欢笑,是带着传染性的。很快的,就传染给了老夫人。于是,老夫人也经常去望月小筑,跟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了。雁姬并不知道,忧郁和仇恨会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赶走。忽然间,她就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这天,当望月小筑的笑声已经关不住了,穿墙越户的传到雁姬的耳朵里去的时候,雁姬整个人都被惊惧和悲愤给击倒了。“去给我把珞琳和塞雅都叫来!”她对甘珠说。

  珞琳和塞雅匆匆忙忙的赶来了。只见雁姬脂粉未施,眼神涣散,衣衫不整,发丝零乱。珞琳一看,就吓了一跳,急忙问:“额娘,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那儿不舒服吗?”

  “你真关心我吗?”雁姬怒气冲冲的说:“我死了你们不是皆大欢喜吗?求之不得吗?”

  “额娘怎么这样说呢?”珞琳不禁变色。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雁姬尖锐的问:“你们在望月小筑里,笑得那么高兴,那儿还有心思来管我是生是死?望月小筑里多好玩呀,有青春,有欢笑,有故事,有你们那伟大的阿玛,和烟视媚行的新月……你们眼里心里,还有我吗?有吗?有吗?”塞雅惊讶得张口结舌,愣愣的看着失神落魄的雁姬,什么话都不敢说。珞琳却扑向雁姬,急急的解释着:

  “不是咱们不想陪你,你不知道,有时候咱们陪着你,你也是郁郁寡欢,一声不吭的,我们都不知道找什么话来跟你说才好!你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常常乱发脾气,我们实在是有些怕你呀!”“怕我?”雁姬一唬的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直问到珞琳脸上去:“你为什么怕我?咱们是母女呀!所谓的母女连心,我的苦,我的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就算不了解,你也不至于要去推波助澜呀!你这样倒向新月,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呢?”“不是不是!”塞雅插进嘴来,急于帮珞琳解围。“额娘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老拉着珞琳陪我去望月小筑,是我闲不住,喜欢逛嘛!额娘如果不喜欢,咱们以后少去就是了!”“你不要以为你也是一个格格,就和新月一个鼻孔出气!”雁姬的怒火蔓延到了塞雅身上:“你好歹是我的儿媳妇,别在那儿弄不清楚状况……”“额娘!”珞琳心里一酸,扑过去抓住雁姬,摇撼着她,迫切而哀恳的喊:“停止吧!停止这场战争吧!我忍了好久好久,一直想跟你说这句话,原谅了新月和阿玛吧!这样充满了仇恨的日子,你过得还不够?为什么不试试宽恕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局面?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呢?”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雁姬激动的一把抓起了珞琳的衣襟,吼着说:“这是谁教你说的?是谁让你来说的?”

  “没有人教我,这是我心里的话!”珞琳喊着。

  “你心里的话?”雁姬悲痛莫名的嚷:“你还有‘心’吗?你的心早被狗吃了!你居然要我宽恕他们,要我向他们求和?那等于是向所有的人宣告我认输,我投降,然后呢?让新月的地位扶摇直上,堂而皇之的坐上第一把交椅,让我在失去丈夫之外,还要失去地位,失去尊严,是不是?是不是?你怕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要逼我再多失去一些,你……你这个叛徒,你居然这样子来糟蹋你的母亲!”

  “我不是要逼你失去任何东西,是为了你好!巴望你恢复原来的样子啊!”珞琳一边喊着,一边拉了雁姬,就把她拖到妆台前的镜子前面:“看看你自己,额娘,看看你自己吧!”她痛喊着:“我那个美丽端庄,亲切可人的额娘到哪里去了?你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面黄肌瘦,用这种虐待自己的方式来争取关心,争取同情,这样就很有自尊吗?”“住口!住口!”雁姬挣扎着,像一只困兽。“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要说!”珞琳更激烈的摇着雁姬:“你已经变成一个想法怪异,说话不可理喻,行为乖张,叫人难以亲近,甚至会害怕躲避的怪人了,你知不知道?”

  雁姬盛怒之下,扬起手来,“啪”的一声,给了珞琳一个清脆的耳光。珞琳住了口,用手抚着面颊,不敢相信的看着雁姬,眼中盛满了惊愕和痛楚。然后,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滚落,她放开了雁姬,身子一直往后退,嘴里喃喃的,委屈而伤心的说:

  “不是我背叛你,是你拒绝我,推开我,现在,更打了我!这样的额娘,我根本不认得,不认得呀!”

  说完,她掉转身子,飞奔而去。

  塞雅看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呆呆的站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雁姬站在那儿,好半天动都不动。甘珠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扶她走到床边,搀着她坐下来,她就被动的坐着,两眼直直的看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吓人。过了好久,她才骤然间仆倒在床,痛哭失声。这一哭,像野兽垂死的干嚎,嚎尽了心中的每一滴血。塞雅被这样强烈的感情,惊得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塞雅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骥远。骥远的脸色难看极了,对塞雅冷冷的说:

  “你学一个乖,别再去望月小筑了,要不然,下次挨打的人,就轮到你了!懂吗?”

  塞雅不懂。她不懂人生怎么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在家里,她的父亲有四个姨太太,她的额娘很认命,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家里偶然也有争风吃醋的事发生,都很快就结束了。真不懂一个新月,怎会把努达海家,搅得天翻地覆?她问骥远,骥远却叹了口长长的气,也不跟她解释,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练字。把她留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不通。

  然后,珞琳来找她,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咱们以后,不能再去望月小筑了。”珞琳悲哀的说:“最起码,我不去了,要去你一个人去!不过,我劝你也是不去的好!”塞雅点了点头,眼中盛满不舍和难过。

  “额娘怎样了?还在跟你生气吗?”她小声问。

  珞琳摇了摇头。“刚刚她来了我房里,又说又哭的讲了好半天,她毕竟是我亲生的娘呀!我好难过,觉得自己很不孝,把她弄得那么伤心……”她说着,又掉下泪来。“结果,她也哭,我也哭,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所以,我现在决定,我不要再惹她伤心了!”“怎会这样子呢?”她困惑而悲哀的。“额娘为什么不看开一点呢?”“如果有一天,骥远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你会看得开吗?”珞琳忍不住问。“你能接受吗?”

  塞雅茫然了。她还在新婚燕尔,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想,人和人都不一样,问题只出在,我额娘爱我阿玛,爱得太多了!不知道可不可能,咱们人类,将来有一天,变成一夫一妻制,那就天下太平了!”

  “如果真的那样,”塞雅迷惘的说:“新月怎么办?你阿玛碰到新月这样的女子,他又要怎么办?”

  是啊!那样的天下,也不一定太平。或者,有人类,就不能太平吧!珞琳想不动了,头好痛。塞雅也想不动了,心好乱。珞琳走了之后,塞雅去书房看骥远练字。骥远在好几张宣纸上,写满了相同的两个句子:

  “本待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骥远一看到塞雅进来,就把所有的宣纸都揉成了一团,丢进字纸篓里。他的脸色凝重,眼神阴郁。身上心上,都好像沉甸甸的压着某种无形的重担。在这一刻,他距离她好遥远啊!实在不像一个甜甜蜜蜜的新郎倌啊!塞雅迷迷糊糊的站着,有点儿神思恍惚。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真的想不动了。第二天的午后,塞雅一个人到了望月小筑。

  新月一如往常的迎上前来,很惊讶的四面张望着: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珞琳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塞雅握住了新月的手,眼中,已凝聚了泪。新月立刻就变色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不对?”

  塞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昨晚额娘大发了一顿脾气,我……我真没想到,咱们之间的友好,会让她那么反感……更糟的是,珞琳冲动的顶撞她,被打了一个耳光!”新月咽了口气,整颗心沉进了地底。她知道,望月小筑中的欢笑已逝,好景不再。听到珞琳挨打,她更是惊怔莫名。

  “她们母女闹得不可收拾吗?”她睁大眼睛问。

  “是啊!闹得好凶,我从没看过母女之间这样吵法,把我吓坏了!不过,珞琳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她不能再来这儿了!至于我……恐怕以后也不能来了!”

  新月咬紧了嘴唇,勉强的点了点头。面庞上的阳光,全体隐没了。“对不起!”塞雅的眼眶,迅速的潮湿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望月小筑的这段日子,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演变成这样子,我……我实在太难过了!”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就无法控制的滚落下来了。

  新月被她这样一哭,立即就热泪盈眶了。她一手握紧了塞雅的手,另一手抓起手绢给她拭泪。哽咽的说: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一丁点的错。这是我的命运,上天赐给了我努达海,收走了我和其他人的缘分,孤寂之苦,是我注定该受的!由于你的善良跟热情,已经让我额外享受了一段欢乐时光,我真应该好好谢你才是!”

  “新月!”塞雅喊了一声,一时间,热情迸发,不可自已,扑在新月肩上,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新月又激动,又伤心,又舍不得,又难过……抱着塞雅,也哭了。两个女孩哭了好半天,才在云娃的安抚下勉强拭泪。两人泪眼相看,都是那样的依依不舍,真是越看越伤心。然后,新月一低头,瞥见自己胸前垂挂的项链,一个冲动之下,便伸手将项链取了下来。“塞雅,这段日子以来,你送给我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丰富得让我无以为报,偏偏现在又变成这种情况,往后相聚的时候不多,我更无从回报了!那么,让我把这条新月项链送给你吧!”塞雅吓了一跳,慌忙推辞。

  “不不不!这条项链,我看见你天天戴着,可见它是你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这我怎么能收呢?”

  “你说的不错,它确实是我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它包含了许多人的心意,也牵系过深刻的感情,它对我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把它送给你。而且,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条项链应该属于你!我把心爱的东西送给心爱的人,正是让它适得其所!请你不要拒绝我吧!”

  新月说得那么诚恳,塞雅感动万分,就由着新月,把项链给她戴上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1
14



  黄皆时候,塞雅刻意的换上一件和新月十分类似的红色衣裳,梳了一个新月最爱梳的凤尾髻,再簪上一对新月常常簪的凤尾簪。这对凤尾簪是翠蓝色的,垂着长长的银流苏,煞是好看。当初塞雅看新月戴着,太喜欢了,偷偷的去仿造着打制的。再戴上了新月的那条项链,对着镜子,她自己觉得,颇有几分新月的味道了。等骥远回来,会吓骥远一跳。她想着。为什么要刻意模仿新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主要是太崇拜新月了,太喜欢新月了。再来,也是有点淘气。或者,还想用这个模仿,冲淡一些和新月分开的哀愁吧!总之,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新月,连眉毛的形状,都照新月的眉型来画。口红的颜色,都是新月常用的颜色。然后,她就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等骥远回家。塞雅想吓骥远一跳,她确实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却不知道这场模仿的后果,竟是那么严重!如果她事先知道,恐怕打死她,她也不会去模仿新月!

  当骥远回到家里,在朦胧的暮色中,乍然看到塞雅时,他的心脏就怦然一跳,几乎从口腔中跳了出来。他不敢相信的呆在那儿,嘴里低低的,喃喃的,念叨着说:

  “新月?新月?”塞雅故意低垂着头,骥远只看得到那凤尾簪上垂下的银流苏,和她胸前那条新月项链。他忽然就感到一阵晕眩,呼吸急促。他心跳的声音,自己都听得见。他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整个人顿时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里。因为,她那样静静的坐着,那样低垂着头,那样绕着小手绢,那样欲语还休……不!他心中蓦然发出一声狂叫:这不是新月!新月只有在他梦中,才会以这种姿态出现!他心里尽管这样狂叫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怯怯的声音:

  “新月?为什么你在这儿?”

  塞雅突然抬起头来,笑了。

  “哈!”她说:“我骗过了你!我是塞雅呀!”

  骥远大大的一震,眼睛都直了。

  “你……你是塞雅?”他呆呆的问,神思恍惚。

  “是呀!”她欢声的说,站了起来,在骥远面前转了一个圈子,完全没有心机的问:“我像不像新月?像不像?”

  骥远蓦然间,有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还混杂着失望,失意,和失落。他像是被什么重重的东西当头敲到,敲得头晕眼花,简直不辨东南西北了。然后,他就不能控制的狂怒起来。

  “谁教你打扮成这样?谁教你冒充新月?”他对着塞雅大吼。塞雅吓得惊跳起来,从没看过骥远如此凶恶和狰狞,她慌乱得手足无措。“这……这……这是我……我……”她一紧张,竟结舌起来。“谁给你的衣裳?谁给你的发簪?谁给你的项链?”他吼到她的脸上去:“是新月,是不是?是不是?她要你打扮成这样,是不是?”“不是!不是!”塞雅吓哭了:“是我自己打扮的,只是为了好玩……”“好玩?”骥远咆哮的打断她:“你疯了!这有什么好玩?你什么人不好模仿,你要去模仿新月?”他抓起她胸前的衣服,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撼。“你这个无知的笨蛋!这有什么好玩?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现在知道不好玩了,不好玩了嘛!”塞雅哭着喊。

  “你从哪里弄来的项链?你说!”

  “项链是新月送我的!衣服是我自己的,发簪是我订做的……”“新月给你项链?胡说!”他怒骂着:“新月怎么可能把她的项链送给你?她怎么可能把这条项链送给你……”

  “是真的!是真的!”塞雅边哭边说:“她说这条项链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但她愿意送给我,我也知道不大好,但她一定要给我,我只好收下嘛……我和新月,东西送来送去,是常常有的事,你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嘛!”

  骥远的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条项链,那块新月形的古玉,那垂挂着的一弯弯小月亮……是的,这是新月那条独一无二的项链!他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更加怒发如狂了。

  “你给我拿下来!拿下来!”他嘶吼着,就伸手去摘那项链,拉拉扯扯之下,项链勾住了塞雅的头发,塞雅又痛又怕,哭着叫:“你弄痛我了……为什么要这样嘛?”

  “我弄痛你又怎样?谁教你让我这么生气?家里的人那个你不好学?你可以学额娘,可以学珞琳,甚至可以学甘珠,学砚儿,学乌苏嬷嬷……你就是不能学新月!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不准……”“我知道了,知道了……”塞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拚命点着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呀!我谁谁谁……都不敢学了呀!”骥远终于夺下了那条项链,他红着双眼,瞪视着手里的项链。恨意在他的体内扩散。涨满了他整颗心,涨满了他整个人。“啊……”他发出一声狂叫,好像体内聚集了一股火山熔浆,非要喷发出去不可。他握紧了项链,掉头就冲出了房间,一口气冲向了望月小筑。像一只被激怒的斗牛,骥远撞开了望月小筑的院门,一直冲进了望月小筑的大厅。努达海还没有回家,新月和云娃正拉着克善量身,要给他做新衣服,因为他最近长高了好多。被骥远这样狂暴的冲进来,三个人都吓了好大的一跳。还来不及反应,骥远已直冲到新月的面前,用力的把手往前一伸,手指上缠绕着那条项链。他咬着牙,喘着气,死死的瞪着她问:“这是你送给塞雅的吗?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把它送给塞雅?”新月被他的其势汹汹给吓住了,吃惊的睁大眼睛:

  “你怎么这样问?我……我没有恶意呀!我只是要表示我的一番心意啊!”“心意?”骥远受伤的怒吼:“你根本没有心才送得出手,如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称得上是美好的,大概就剩下这条项链了!它代表还有一段纯真岁月是值得记取的,结果你却把它送人,连这一丁点儿你都把它抹煞了,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新月太震惊了,到了此时,才知道骥远对自己用情竟如此之深!她张口结舌,一时间,答不出话来。骥远恨恨的声音,继续的响着:“我知道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经过这么多不痛快的事以后,你甚至讨厌我,痛恨我,那么,你大可把这条项链扔掉,就像你弃我如敝屣一样!”他把项链“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命令的大吼:“你现在就这么做,你摔了它,扔了它,砸了它,毁了它……你要怎么处理它都可以,就是别让它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出现!”克善被这样的状况又吓得脸色发白了,他缩在云娃怀里,惊慌的说:“这条项链是咱们买的呀!为什么要砸了它,毁了它呢……”“是呀!”云娃立刻接口:“少爷你别忘了,这条项链不是你送的,是克善送的呀!格格要送谁就送谁,你这样东拉西扯的,太过分了!”新月急忙把云娃和克善往里面房间推去。

  “云娃,你给我看着克善,不要搅和进来!这儿我能应付,让我跟他慢慢的说!你们快走,快走!”

  推开了克善和云娃,新月往前迈了一大步,急急的对骥远解释:“请你不要这么生气,项链是我珍惜之物,绝不是随手可弃的东西,把它送给塞雅,确确实实是一番好意,我真的没想到这样会激怒你呀!”“你也没想到她会去做了一件和你一样的红色衣裳,打了一副和你一样的发簪,梳了一个和你一样的发髻,再戴上这条项链,变成了第二个新月!你也不会想到,当我下朝回家,来迎接我的,竟是一个假新月!你教我做何感想?你教我如何自处?我已经苦苦压抑,拚命掩饰了,我是这样辛苦的要遗忘,要摆脱,结果和我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的人,却装扮成你的模样……你们两个,是存心联手起来,把我逼疯吗?”

  新月太惊愕了。“有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有想到啊!”

  “她成天在你这儿流连忘返,翻箱倒柜的找宝贝取悦你,满口的新月这样,新月那样……简直把你奉若神明!你的情奔巫山,对她而言,像是一篇传奇小说,你会不知道你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我每天每天,必须忍受她说这个,说那个,这还不够吗?我逃也逃不开,避也避不开你的阴影,这还不够吗?你还要让她装扮成你来打击我!挫败我……”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新月急喊着:“我只是太高兴了,因为她肯跟我做朋友,我就受宠若惊了!我怎么会要打击你呢?我是这样战战兢兢,唯恐你们生我的气,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大家都高兴,我发誓,我一直是这种心态,我怎么可能要打击你呢……”

  “我不要听!”骥远咆哮着:“你如果为我设身处地的想过,你就应该远远的避开她!我心中的隐痛,她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吗?还是你压根儿就不在乎,还是你很乐意看到我受苦受难……”“不……”新月惶恐的,哀恳的看着骥远:“不是这样,真的不是这样啊……我以为,塞雅已经治好了你心里的痛……”“啊!不要对我说这种鬼话!”骥远更加受伤的狂叫:“你对别人的伤痛,是如此的不知不觉,你最少应该知道,这条新月项链,已经形同你的徽章一样,整个将军府都知道它的来历,它的故事,结果现在叫塞雅戴着到处跑,向所有的人提醒我的失败,提醒这个家族中发生的故事,你叫塞雅变成一个笑话,叫我无地自容,你知不知道?”

  新月拚命的摇头,越听越惊慌失措,简直百口莫辩。泪水便夺眶而出。“骥远,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她痛苦的喊。“是我欲加之罪……好,好,是我欲加之罪!”他抓起桌上的项链,往她手中一塞:“你给我砸了它!你给我摔了它!你砸啊,摔啊……”“我不!”新月握着项链,转身就逃。“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为什么要砸了它?你不了解我把它送给塞雅的深意,我收回就是了!我不砸!我不砸,我不……”

  骥远此时,已失去了理智,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就抓住了新月的手腕,拚命摇撼着她,嘴里大吼大叫着:

  “砸了它!砸了它!砸了它……”

  “我不要!我不要……”新月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这样的大闹,把云娃、克善、砚儿、和丫头们都惊动了,云娃一看这种局面,就冲上去救新月,嘴里十万火急的对砚儿喊:“快去请老夫人,请小姐,请塞雅格格……找得到谁就请谁,统统请来就是了!”砚儿飞奔而去。云娃扑向新月,去抓新月的手,要把新月从骥远的掌握下救出来,一面对骥远大喊:

  “少爷!你放开格格呀!请你不要失了身分呀!少爷,你冷静下来啊……”“我不要冷静!我也没有身分,我早就没身分可言了!你给我滚开!”骥远的手,仍然牢牢的扣住新月的手腕,抬起脚来,就对云娃踹了过去,云娃痛叫一声,整个人就飞跌出去,身子撞在桌子脚上,把一张桌子给撞翻了。这一下,桌子上的茶杯茶壶,书书本本,香炉摆饰,全都唏哩哗啦的摔碎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都是。就在此时,努达海从外面回来了。他在院子里就听到了吵闹的声音,依稀是骥远在咆哮,他就大吃了一惊。待得冲进门来,一看到这个局面,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下就脸色大变,厉声的大吼:“骥远!你在干什么?你反了吗?快放开新月……”说着,他一把就揪住了骥远肩上的衣服。

  骥远看到努达海,也吓了一跳,抓住新月的手就松了松,新月趁此机会,拔脚就跑。骥远见新月跑了,居然拔脚就追。努达海这一下,气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全都冒烟了。他扑了过去,对着骥远的下巴就挥了一拳。骥远连退了好几步,还没有站稳,努达海已整个人扑上去,抓着骥远拳打脚踢。嘴里怒骂着:“你这个逆子,居然敢在望月小筑里作乱行凶,新月是你的姨娘,你不避嫌,不尊重,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这个混蛋!畜生!”骥远被努达海这一阵乱打,打得鼻青脸肿,他无从闪避,猛然间使出浑身的力量,振臂狂呼:

  “啊……”这一使力,努达海在全无防备之下,竟被振得踉跄而退,差一点摔了一跤。努达海站稳身子,又惊又怒的瞪着骥远。

  “你……你居然还手?”

  “我受够了!”骥远再也忍耐不住,狂叫着说:“只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你就永远压在我头上,那怕你不负责任,薄情寡义,自私自利,不问是非,比我还要混蛋千百倍!但因为你是老子,就可以对我大吼大叫……”

  “放肆!”努达海对着骥远的下巴,又是一拳。“你看!你还是用父亲的地位来压我!什么叫放肆!你说说看!只有你能对我吼,我不能对你吼吗?你吼是理所当然,我吼就是放肆吗?你来呀!来呀……”他摆出一副打架的架势来:“今天你有种,就忘掉你是老子,我是儿子,咱们就是男人对男人的身分来较量较量,我老早就想还手,和你好好的打一架了!”努达海气炸了。“打就打!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于是,父子二人,就真的大打出手。新月站在旁边,急得泪如雨下。“不要不要啊!”她紧张的大喊着:“努达海,不可以!你把事情弄清楚再发脾气呀!骥远没有怎样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骥远,骥远!你住手吧!那好歹是你的阿玛啊……”两个暴怒中的男人,根本没有一个要听她的话,他们拳来脚往,越打越凶,房间里的桌子椅子,瓶瓶罐罐,都碎裂了一地。因为房子里施展不开,他们不约而同,都跳进院子里,继续打。努达海见骥远势如拚命,心里是越来越气,重重的一拳挥去,骥远的嘴角就流出血来了。骥远用手背一擦嘴角,见到了血渍,就更加怒发如狂了。他大吼一声,一脚踹向努达海的胸口,力气之大,让努达海整个人都飞跌了出去。新月,云娃,克善和丫头仆人们,惊呼的惊呼,尖叫的尖叫,乱成一团。就在此时,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阿山,莽古泰,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砚儿……还带着其他的丫头家丁们,浩浩荡荡的都赶来了。众人看到这个情形,都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老夫人就气极败坏的叫了起来:

  “天啊!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老子和儿子居然打成一团,我这一辈子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你们……你们……咳!咳!咳……”老夫人一急,就剧烈的咳起嗽来。“你们还不给我停止!停止!咳……咳……”“阿玛啊!骥远啊!”珞琳也尖叫着:”求求你们别打别打呀……”“骥远!骥远!”塞雅吓得哭了:“为什么要这样子!你到底怎么了?”“住手住手呀!”新月也哭喊着:“再打下去,你们一定会两败俱伤,努达海,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喊叫声中,努达海和骥远的打斗仍然在继续,两人都越打越火,下手也越来越重。努达海一个分神,被骥远的螺旋腿连环扫到,站不稳跌了下去。骥远立刻合身扑上,两人开始在地上翻滚扭打。老夫人气得快晕过去了,直着脖子喊:“阿山,莽古泰,你们都站在那儿发什么呆?还不给我把他们拉开!快动手呀!快呀……”

  莽古泰,阿山,巴图,和好几个壮丁,立刻一拥而上,抱脖子的抱脖子,抱腿的抱腿,硬生生的把二人给分开了。莽古泰和阿山扣着努达海,巴图和几个家丁死命拖开了骥远。两人看起来都非常非常的狼狈;骥远的嘴角破了,血一直在流。努达海左边眉毛上边划了一条大口子,半边脸都肿了。至于身上,还不知道有多少的伤。两个人被拉开远远的,还彼此张牙舞爪的怒瞪着对方。塞雅立刻跑到骥远面前,用一条小手绢给他擦着嘴角的血渍,眼泪水滴滴答答的一直往下掉。

  “看你弄成这样子,要怎么办嘛?明天早上怎么上朝嘛!”

  “打伤了哪儿没有?”老夫人伸过头来问,却也情不自禁的回头去看努达海:“你呢?我看,巴图,你赶快去教场里把鲁大夫请来,给他们父子二人好好的瞧一瞧!”

  “不用了!”努达海挥了挥手:“我没事!”他挣开了莽古泰和阿山的搀扶,想往屋子里走去,脚下,依旧掩饰不住的踉跄了一下。新月立刻上前扶住。她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条闯祸的新月项链。“好了!好了!两个人回房去给我好好的检查检查,该请大夫就请大夫,不可以忍着不说!”老夫人息事宁人的说着:“雁姬,塞雅,我们带骥远走吧!新月,努达海就交给你了!”

  新月连忙点头。“乌苏嬷嬷!叫大家散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老夫人再说。于是,老夫人,珞琳,塞雅和雁姬,都簇拥着骥远离去。雁姬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只是用那对冰冷冰冷的眸子,恨恨的盯着努达海和新月。此时,他们一行人都从新月和努达海身边掠过,雁姬在经过两人面前时,才对新月冷冷的抛下了两个字:“祸水!”新月一震,浑身掠过了一阵颤栗。努达海感到了她的颤栗,就不由自主的也颤栗起来。两人互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光中,看出了彼此的痛楚。这痛楚如此巨大,两个人似乎都无力承担了。这天晚上的将军府,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气氛里。无论是雁姬房,骥远房,或是望月小筑,都是沉重而忧伤的。

  骥远躺在他的床上,十分不耐的忍受着老夫人,雁姬,珞琳和塞雅的轮番检视和疗伤,老夫人知道他只是皮肉伤之后,就忍不住开始数落他了:“不是早就三令五申了,谁都不许去望月小筑闹事的吗?你为什么不保持距离,一定要去招惹你阿玛呢?你已经老大不小,都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任性?尤其不应该的,是居然和你阿玛动手,这不是到了目无尊长的地步了?你怎么会这个样子呢?”骥远的怒气还没有消退,闭着眼睛,他一句话也不回答。雁姬越听越不服气,在一边接口说:

  “额娘,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骥远一向规矩,别人不去招惹他,他也不会去招惹别人的!至于打架,不是我要偏袒他,做老子的也应该有做老子的风度,如果骥远不还手,由着他打,只怕现在连命都没有了!别尽说他目无尊长,要问问努达海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儿子!”

  “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老夫人有些激动起来:“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孙子,谁伤到谁,我都会心痛死!骥远有什么不满,应该先来找我,不该自个儿横冲直闯,何况小辈对长辈,无论怎样都该让三分,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这样讲他两句,有那一句讲错了?”

  “问题是,”雁姬仍然没有停嘴:“骥远的不满,恐怕不是额娘您能解决的……”眼见老夫人和雁姬又将掀起一场新的战争,骥远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急急的说:

  “好了好了!奶奶教训得是!一切都是我的不对,这样行了吗?可不可以让我睡一睡呢?我的头都要爆炸了!”

  “好好好……”老夫人急忙说:“咱们都出去,让他休息休息……塞雅,你陪着他,看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马上叫丫头来告诉我!”“是!”塞雅低低的应着。

  “走吧!”老夫人带着雁姬和珞琳,退出了骥远的房间,走到门口,骥远忽然喊:“奶奶……”老夫人回过头去。“您最好去看看阿玛……”骥远冲口而出:“打起架来,谁都没轻没重……”老夫人看着骥远,为了骥远突然流露的亲情而眼眶潮湿了。她对骥远深深的点了点头,匆匆的走了。

  房间里剩下了塞雅和骥远。塞雅开始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委委屈屈的说:

  “我被你吓也吓够了,凶也凶够了,可我到现在还糊里糊涂,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为什么一条项链会弄成这样惊天动地的?你跟我说说呀!”

  骥远转过身子,面朝里卧,想逃开塞雅的询问。塞雅不让他逃,用手扳着他的肩,她把他拚命往外扳。

  “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是你的妻子,你没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讲!你这样大发脾气,到底是因为你太讨厌新月?还是因为你太喜欢新月?你……你……”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疑心:“你不要把我当成傻瓜,我再傻,也看得出来这里面的文章不简单,是不是……是不是……”她的泪水拚命往下掉:“是不是你和新月有过什么事?她一直住在你家里,是不是她跟你也有……跟你也有什么故事?你……你说呀!你告诉我呀……”骥远一唬的回过身来,抓住塞雅的臂膀,就给了她一阵惊天动地的摇撼,嘴里嘶哑的吼叫着:

  “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一个字,不要再问一个字!你侮辱了我没有关系,你侮辱了新月,我和你没了没休!你把她想像成怎样的女人?你脑袋里怎么如此不干不净?这个家里如果有罪人,这个罪人是阿玛,是我,但是,决不是新月!”

  塞雅张大了嘴,瞪视着骥远,越听越糊涂,只有一点是听明白了;骥远对新月,确实是“太喜欢”了!甚至,是“太太太喜欢”了!她怔了怔,蓦然转身,往屋外就跑,说:

  “我去问新月!”骥远飞快的跳起来,拦门而立,苍白着脸,沙哑的说:

  “不许去!我已经闹得太凶了,你不能再去闹了,丢人现眼的事,今天已经做够了,你,给我维持一点自尊吧!”

  她瞪着他,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的假面具已经拆穿了,我也没有力气再伪装了!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再烦我了!你已经有了我的人,请你不要管我的心!”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张开了嘴,她想说话,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心中,排山倒海般涌上了一股悲切的巨浪,这巨浪仿佛从她嘴中,一涌而出。她便“哇”的一声,痛哭失声了。骥远头痛欲裂,心烦意乱,抓着她的胳臂,又是一阵摇撼:“别哭别哭!”他嚷着:“让我坦白告诉你吧,结婚那天,就是因为你那么爱笑,一再对我露出你甜美的笑容,我才会怦然心动的要了你,假若现在你要做一个哭哭啼啼,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女人,我会对你不屑一顾的!你信不信?”

  塞雅再“哇”了一声,哭得更凶了。骥远用手抱住头,转身就去开房门,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我走!让你去哭个够!”

  塞雅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了骥远,用自己的背去抵在房门上,把整个身子,都贴在门板上,不让他走。她用手臂和衣袖,忙不迭的去擦着脸上的泪,泪是越擦越多,她也弄了个手忙脚乱,脸上的胭脂水粉,全都糊成一片。她喉中不断的抽噎,却不敢哭出声来,弄得十分狼狈。她一边拚命的摇头,一边不住口的说:“不哭不哭,我不哭,不哭……”

  骥远看着她那种狼狈的样子,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加三级,简直一无可取,莫名其妙。他垂下头去,在强烈的自责的情绪下,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同一时间,老夫人带着珞琳,捧着祖传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药酒,专门送去望月小筑。努达海看到老母如此奔波,又疼孙子,又疼儿子的,心里的后悔和沮丧,简直无法言喻。老夫人看他的表情,已知道他的难过,拍拍他的手背,她不忍责备,反而慈祥的安慰他:

  “放心,骥远只有一些皮肉伤,已经上过药了,都没事!你呢?有没有伤筋动骨的?可别逞强啊!”

  “我也没事!”努达海短促的说。

  老夫人抬头看新月,新月眼中泪汪汪,欲言又止。于是,老夫人知道,努达海一定挨了几下重的。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心痛。见努达海默默不语,眼中盛满了无奈和沉痛,就又拍拍他的手说:“父子就是父子,过两天,就雨过天青了。嗯?”

  努达海点了点头,说不出任何话来。珞琳看着鼻青脸肿的努达海,又看着站在一边默默拭泪的新月,觉得心里的酸楚,一直满起来,满到了喉咙口。她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扑在努达海怀中,掉着泪说:

  “阿玛!咱们家是怎么了?真的没有欢笑了吗?”

  努达海把珞琳的头,紧紧的往自己怀里一揽,眼睛闭了闭,一滴泪,竟从眼角悄悄滑落。努达海是从不掉泪的,这一落泪,使老夫人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泉涌而出。新月急忙掏出手绢,为老夫人拭泪,还没拭好老夫人的泪,自己却哭得唏哩哗啦了。这样一来,祖孙三代都拥在一起,泪落不止。老夫人搂着新月,哽咽的说:

  “努达海,新月,你们两个这种生死相许的爱,我并不是十分了解,雁姬那种咬牙切齿的恨,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至于骥远这笔糊糊涂涂的帐,我更是无从了解。我只希望,有个相亲相爱的家,没料到,在我的老年,这样普通的愿望,竟成了奢求!”努达海痛苦的看着老夫人,沙哑的说:

  “额娘!让你这样难过,这样操心,我实在是罪孽深重!走到这一步,我方寸已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请您放心!今天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老夫人一边掉泪,一边拚命点着头。

  珞琳从努达海怀中抬起头来,含泪看着努达海,哀恳的说:“阿玛!你再给额娘一个机会吧!”

  “不是我不给她机会,是不知道怎样给她机会!我和她之间,已经闹得太僵了!”努达海悲哀的说:“珞琳,你不懂,你的额娘,是那么聪明,那么骄傲的一个女人,她要我的全部,而不是我的一部份。如果我去敷衍她,会造成更大的伤害。我的背叛已成事实,像是在她心上挖了一个大洞,我却没有办法去补这个洞,我真的是筋疲力尽了!今天,又发生了和骥远的冲突,我才深深了解到,爱,真的像水,水能载舟,水能覆舟!”珞琳看着努达海,感觉到他那种深深的,重重的,沉沉的,厚厚的悲哀,这悲哀真像一张天罗地网,把全家所有的人,都网在里面了。连还是新娘子的塞雅,也逃不掉。她难过极了,心里,被这份悲哀,完完全全的涨满了。

  老夫人和珞琳走了之后,这份悲哀仍然沉重的塞满了整个房间,和那夜色一样,无所不在。

  新月和努达海,半晌无语,只是泪眼相看。然后,新月拿着药酒,开始为努达海揉着受伤之处。她细心的检查,细心的敷药。看到努达海满身都是青紫和瘀血,她的泪又扑簌簌的滚落。努达海一把拉过她的身子来,把她拉得滚倒在他的怀中,他用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紧紧的圈在自己的怀里,他哑声的,痛楚的说:“新月,咱们走吧!”“去哪里?”新月问。“你在乎去哪里吗?荒山旷野,了无人烟的地方,你去不去?”新月把头紧紧的埋在他的肩窝里,埋得那么重,那么用力,使他肩上的伤处都疼痛起来。她知道,但她不管。用更有力的声音,她铿然的说:

  “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1
15



  努达海父子这场架,打得两个人都身心俱伤,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父子俩见了面都不说话。各自躲在自己的角落,默默的疗治着自己的伤口。为了避免尴尬场面,两人都尽量避开见面的机会。骥远变得很不爱回家,常常在外面逗留到深更半夜。努达海下了朝,总是直奔望月小筑,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老夫人和珞琳急在心里,却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其实,父子二人心中都充满了后悔和沮丧,但,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倔强,谁都不愿先去解这个结。

  这种僵局,一直延续到夔东十三家军的军情传来,巫山再度成为朝廷大患的时候,两人才在朝廷上,针锋相对的说起话来。这天,皇上登上御座,众臣叩见,罗列两旁。皇上忧心忡忡的看着文武百官,十分烦恼的说:

  “八百里加急连夜到京,这夔东十三家军势如破竹,我军又败下阵来,安南将军殉职!如今十三家军已威胁到整个四川地区,令朕寝食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众臣一听是十三家军,大家都面面相觑,接着就纷纷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就在此时,忽然有个人排众而出,朗声说道:“臣请旨,请皇上让臣带兵去打这一仗!”

  大家惊愕的看过去,此人竟是年方二十岁的骥远。皇上一怔,说:“你?”“臣蒙皇上恩宠,一路加官封爵,却在宫中坐食俸禄,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时国家有难,正是臣为朝廷效力,忠君报国的时候到了,请皇上降旨,让臣带兵前往,定当誓死保家卫国!”皇上还来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又有一个人排众而出了:“皇上容禀,骥远血气方刚,自告奋勇,固然是勇气可嘉,但是率军打仗,非同小可,责任重大,而且我军屡战屡败,可见十三家军非等闲之辈。骥远未曾出过京畿,又毫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如何能担此重任?臣恳请皇上,让臣带兵前去,以雪前耻!臣已有上次作战之经验,又抱必胜之决心,或可力歼强敌,为朝廷除此心腹大患!”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努达海。

  骥远见努达海这样说,就有些急了,连忙对皇上躬身行礼,接口说:“臣虽然不曾打过仗,并不表示臣不会打仗,何况臣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上战场!家父为国尽力,已征战无数,请将这次机会,给身为人子的骥远,免去家父驰骋疆场,戎马倥偬的操劳!”

  “臣斗胆直言,”努达海立即说道:“臣今年才四十二岁,正是壮年,有身经百战的经验,有戴罪立功的决心,何况对那巫山的地形,早已十分了解,实在没有不派遣臣去,而派遣骥远去的道理……”皇上看着这父子二人,真是感动极了。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二人,争先恐后的要为朝廷效命,实在让我感动。不过,努达海说的很有道理,这夔东十三家军,不是寻常的军队,除非是沙场老将,不足以担当大任,所以,朕决定以努达海为靖寇大将军,统帅三万人马,即日出发!”努达海立刻大声说:“臣遵旨!”“皇上!”骥远着急的喊:“臣不在乎挂不挂帅,也不在乎功名利禄,只想出去打仗,做点有志气,有意义的事!请皇上恩准,让臣跟在阿玛旗下,一同前去歼敌!官职头衔都不要!”努达海一阵震动,深深的看了骥远一眼,急在心里,不得不又接口:“皇上,骥远是臣的独子,臣尚有老母在堂,不敢让家中没有男丁……”“独子就必须在脂粉堆中打转,在金丝笼中豢养吗?人说虎父无犬子,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阿玛身为朝廷武将,难道不知道奔驰沙场,奋勇杀敌,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吗?”皇上一拍御座的扶手,龙心大悦。称赞着说:

  “好极了!倘若我大清朝众卿,人人像你们父子一般,早就是天下太平了!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朕就命你为副将军,随父出征吧!骥远,你好好的给朕出一口气!”

  “喳!”骥远大声应着:“臣谨遵圣谕!”

  努达海至此,已无话可说,看着豪气干云的骥远,他忽然觉得,骥远终于脱茧而出了。他心里十分明白,骥远的请缨杀敌,和自己的自告奋勇,有相同的原因,这场家庭的战争,已经使两人都心力交瘁了。不如把那个小战场,挪到大战场上去。不如让这个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去面对一场真正的厮杀!看着骥远那张稚气未除的脸孔,想到战场上的刀剑无情,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骄傲。此时此刻,对骥远的愤怒,已经变得虚无缥缈了。这天晚上,整个的将军府,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混乱里。大厅中,除了新月以外,全家都聚集在一块儿,人人激动,个个伤心。老夫人惶惶然的看看骥远,又看看努达海,再去看看骥远,又再去看看努达海,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脸上梭巡,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不住口的问:“这事已经定案了吗?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我去求太后,可不可能收回圣命?”她的眼光停在努达海脸上了:“你怎么不试图阻止?骥远还是个孩子呀!他又刚刚成亲不久,怎么能上战场?何况又是那个十三家军!又要上巫山……”

  “奶奶!”骥远喊:“您老人家别去破坏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是我一再请命,皇上才恩准我去的!”“你一再请命?”塞雅脸色灰败,语气不稳:“你为什么要请命呢?你从没有打过仗,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呢?”

  “你们不要大难临头似的好不好?凡事都有个第一次,阿玛不也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身为将门之子,迟早要上战场,这应该是你们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的事!事实上,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终于等到了,我兴奋得很,你们大家,也该为我高兴才对!”“骥远说的很对!”努达海开了口:“这是迟早要开始的事,与其让他跟着别人,不如让他跟着我!”

  “这道理我是懂得的,”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可是,父子二人共赴沙场,怎不教人加倍担心呢?”

  “阿玛!骥远!”珞琳知道,圣命已下,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了。父子同上战场,已成定局。就奔了过去,一手拉着努达海,一手拉着骥远,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动的声调嚷着:“我真为你们两个而骄傲,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打仗!将帅同门,父子联手,这是咱们家最大的荣光啊!可是,你们两个,一定一定……”她加强了语气,重复的说:“一定一定要为了我们,保护自己,毫发无伤的回来啊!”

  这样一篇话,激动了老夫人,含泪向前,也把两个人的手握住了。“珞琳说进了我的心坎里!真的,我的儿子,我的孙子呀,你们两个,要彼此照顾,彼此帮忙,父子一心,联手歼敌才是!去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抛开了吧!”“额娘,”努达海正色的,诚恳的说:“您放心!我们父子两个,会如您金口所说,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

  “是!”骥远此时,已雄心万丈了。“奶奶,额娘,珞琳,塞雅……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等我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崭新的骥远!”

  “我已经看到这个崭新的骥远了!”珞琳说。

  塞雅见到骥远神采飞扬的样子,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哀是怨?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失落?心情真是复杂极了。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杂的是雁姬,在这全家聚集的大厅里,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她呢?站在那儿,她凝视着骥远,这十月怀胎,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即将远别,对她而言,岂是“不舍”二字能够涵盖?她的心,根本就碎了。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现在,眼看丈夫和儿子将一起远去,她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站在那儿的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薄得像是一片蝉翼,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没有心的躯壳是不会思想的,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但是,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每个思维中都是父子二人交迭的面孔。她的心仍然撕裂般的痛楚着,每一下的痛楚里都燃烧着恐惧。她将失去他们两个了!这样的家,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就在这凄凄然又茫茫然的时刻里,努达海走到了她的面前,深深的凝视着她,哑声的说:

  “我和骥远,把整个的家,托付给你了!每次我出门征战,你都为我刻苦持家,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再一次,我把家交给你了!另外,我把新月和克善,也交给你了!”雁姬胸中“咚”的一声巨响,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去了。她张大了眼睛,愕然的瞪视着努达海,嗫嚅的说:“你……你?”她说不出口的是一句:“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沉稳的说,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至于骥远,你就把他交给我吧!”

  泪水,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从雁姬眼中,滚落了下来。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的时候,新月已经知道一切了。和全家的紧张相比,她显得平静而忙碌。她正忙着在整理行装,把努达海的贴身衣物,都收拾出来,一一折叠,准备打包。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些衣物,都是些粗布衣裳。那些绫罗绸缎,都已经用不着了,铜环首饰,也都用不着了。除了胸前仍然佩戴着那条新月项链,她把其他的首饰都交给了云娃。握着云娃的手,她郑重的托付:

  “克善就交给你和莽古泰了!你们是他的嬷嬷爹和嬷嬷妈,事实上,也和亲爹亲妈没什么不同了。我走了以后,你们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有什么事,去找她们,她们一定会帮忙的。万一这儿住不下去的时候,就进宫去见太后。克善是个亲王,迟早要独立门户的!你们两个好好跟着他!”

  听到新月的语气,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云娃急得心都碎了。“格格,你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她问。“你说呢?”新月不答,却反问了一句。

  云娃思前想后,答不出话来了。

  “那么,和上次一样,让莽古泰陪你去,我留在这儿照顾克善!”“不!上次我是单身去找努达海,所以让莽古泰随行,这次我是和努达海一起走,有整个大军和我在一起,不需要莽古泰了!克善比我更需要你们!假若你们心中有我,就为我好好照顾克善吧!”正讨论着,努达海进来了,一看到室内的行装,和正在生气的克善,努达海已经了解新月的决心了。示意云娃把克善带了出去,他关上房门,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新月。

  “新月,听我说,我不能带你去!”

  新月走到他的面前,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的说:“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也注视着她的眼睛,严肃的说:

  “只要不是去打仗,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可是,现在是去打仗,我不能让你分我的心,也不能不给弟兄们做个表率,我不能带你去!如果你爱我,就在家里等我回来!”

  “我试过一次等待的滋味,我不会再试第二次!”她依旧平平静静的说:“荆州之役以后,我曾经跟着你行军三个月。巫山之役,我又跟着你的军队,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北京。对我来说,行军一点也不陌生。在你的军队里,一直有军眷随行,做一些杂役的工作,我去参加她们,一路上为你们服务,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绝不哭哭啼啼,绝不娘娘腔,绝不拖泥带水!我不会是你的负担,我会是你的定心丸!如果我留在这里,你才会牵肠挂肚,不知道我好不好,会不会和雁姬又闹得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熬不住这股相思,又翻山越岭的追了你去!那样,才会分你的心!”她对他肯定的点点头:“相信我,我说的一定有道理!绝不会错!”

  他盯着她,仍然摇头。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不能让你去!那些军中雇佣的妇女,都是些膘悍的女子,她们骑马奔驰,有时比男人都强悍。你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

  “你忘了我是端亲王的女儿了?你忘了我的马上功夫,是多么高强了?你甚至忘了,我们来自关外,是大清朝的儿女,都是在马背上翻翻滚滚长大的了?”

  他仍然摇头。“我不能让你吃这种苦,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你已经下定决心,就是不要带我去了,是不是?”她问。

  “是!”“好!”她简单的说:“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巫山这条路,你很熟,我也很熟!”

  “新月,”他用双手扳起了她的脸孔:“你要不要讲道理?”

  “道理,我已经跟你讲了一大堆了。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了。我只要告诉你,你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不允许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是会跟着你!我这一生,再也不要和你分开,跟你是跟定了!无论你说什么,无论你用软的硬的,你反正赶不走我!”

  他凝视着她。她仰着脸,坚定的,果断的回视着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耀着光华。整个脸孔,都发着光,绽放出一种无比美丽的光彩。他投降了。把她拉入怀中,他紧紧的抱住了她,低叹着说:“好了,我投降了,我带你去!我想明白了,你是这样牵系着我的心,我们两个,谁都逃不开谁了!如果不带着你,说不定我没有被敌人打死,先被思念给杀死了!”

  新月将跟随努达海一起去战场,这件事,再度震动了将军府,震动了府中的每一个人。但是,大家仔细寻思,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就对这件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在惊怔之余,都不能不对新月的勇气和决心,生出一种惊叹的情绪来。连日来,大家都忙忙乱乱的,准备着父子二人的行装,也忙忙乱乱的,整理着临别前的思绪。到了别离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的快,转眼间,已是临别前夕。塞雅看着即将起程的骥远,实在是愁肠百折,难过极了。她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一直到了这临别前夕,都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骥远看到塞雅一直泪汪汪的,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婚后,实在有诸多不是,委屈了塞雅,心里就生出一种怜惜来。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他诚挚的说:

  “塞雅,请原谅我不好的地方,记住我好的地方。这次远行,对我意义非凡,我觉得,它会让我脱胎换骨,变成你喜欢的那个骥远!”“你一直是我喜欢的骥远呀!”塞雅坦白的说着,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是我不够好,常常惹你生气。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讨你喜欢呀!有时就会讨错了方向,越弄越拧。现在,我有一点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柔声的说:“我向你保证,我会小心,会照顾自己,我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我和阿玛,一定会打赢这一仗!你知道吗?自从我接旨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我有信心,这一趟我一定会大展身手,你应该对我也充满信心才是!”

  她一个激动下,终于握紧了他的手,热烈的喊着说:

  “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呀!因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等你,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如果不是为了肚子里这条小生命,我一定会学新月,跟你一起去巫山!现在我走不了,只能在这儿等你啊……”“什么?”骥远大惊:“你有了孩子?你确定吗?怎么都不说呢?”“我还来不及说,你就请了命,再去打仗了呀!想说,怕你牵挂,不说,又怕你不牵挂,真不知道怎样是好……”塞雅说着,一阵心酸,泪珠终于悬不稳了,成串的掉了出来。才一落泪,她就想起骥远说过,不喜欢看她掉眼泪,于是,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嘴里胡乱的说着:“对不起,我又哭了……我就是这样孩子气,不成熟嘛……”

  骥远心中一热,伸手就把塞雅拉进了怀里,用一双有力的胳臂,把她紧紧的箍着,激动的说:

  “我喜欢你的笑,也喜欢你的泪,更喜欢你的孩子气,不要去改掉你的个性,忘掉我的胡言乱语吧!并且,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是什么?”她抬起头来,积极的问。

  “帮我照顾你自己,和我的孩子!”

  塞雅看着他,泪,还在眼眶里转着,唇边,却已漾开了笑。这天晚上,努达海带着新月,拜别了老夫人,探视了珞琳,也去看了塞雅,离别的时候,总有那么多的叮咛和嘱咐。人人都是百感交集,说不完的话。对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怨,大家都有无尽的悔恨和惋惜。正像珞琳所说的:

  “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离,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生气,去吵架呢?人,就是笨嘛!就是想不开嘛!新月,请原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在我内心深处,不管你是什么身分,你始终是我最知己的朋友!”

  “能听到你这样说,我太感动了!”新月诚心诚意的说:“我才该请你原谅,刚刚你说的这些话,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原谅我了?”“你要我原谅你什么?原谅你爱我的阿玛,爱得太多,爱得太深吗?”珞琳问,深深的看着新月和努达海。

  于是,新月和努达海明白了,不用再对珞琳说什么了,她,终于了解了这份感情,也终于接纳了新月。对新月和努达海来说,这份了解和接纳,实在是难能可贵呀!

  去过了老夫人房,去过了珞琳房,去过了塞雅房,他们最后去了雁姬房。雁姬正站在窗前,默默沉思。她穿着整齐,面容严肃而略带哀伤。可是,那种勇敢的个性,和高贵的气质又都回复到她身上来了。她的眼中有着宽容,眉宇间透着坚定。新月走向了她,深深的请了一个安。

  “夫人……”“你还是叫我雁姬吧!听起来顺耳多了!”

  “雁姬,”新月顺从的说:“以前,我已经对你说了太多请你原谅的话,我现在不再重复了!因为,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根本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我现在来这儿,只是要对你说,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他们父子两个。虽然打仗的事我并不能帮忙,但是,衣食冷暖,生活起居,我都会细心照料。你放心吧!”

  雁姬的内心,思潮澎湃,对新月的恨,已被离愁所淹没。此时此刻,自身的爱恨情愁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我不会放心,我也不可能放心的,”雁姬震颤的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起去出生入死,这种状况,没有人能放心。新月,你既然随军去了,我有一件事必须托付给你!”“是!”“他们父子二人,都是个性倔强,不肯认输的人。就像两只用犄角互斗的牛,现在要从家里的战场,搬到真正的战场上去了,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请说吧!”“解铃还须系铃人!”新月对雁姬弯了弯腰,诚挚已极的说:“我知道了!”“雁姬,”努达海接了口:“你放心,不管骥远曾经对我做了些什么,不管我对他有多生气,他总是我的儿子呀!我会用我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

  雁姬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努达海,”她认真的喊:“我希望骥远平安,我也希望你平安,请你为了家里的妇孺妻小,让你们两个,都毫发无伤的回来!”“我会的!”努达海慎重的承诺。

  新月看着他们两个,猜想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再请了个安:“我先回望月小筑去了,克善云娃他们还在等着我!”

  努达海点点头,雁姬没有说话。新月退出房间的一瞬间,雁姬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珍重!”新月蓦然回头,感到了这两个字的份量,它太重太重了!她眼里凝聚了泪,脸上却绽放出光彩,她鼻塞声重的答了两个字:“谢谢!”新月退出了房间以后,雁姬和努达海静静相对了。好半晌,两人就是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然后,还是努达海先开口:“我一直想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发生了新月的事以后,再说这句话,好像非常虚伪,但,确实如此。”“不管是不是如此,”雁姬微微的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凄凉:“我独占了你生命中最精华的二十年。这二十年,是新月怎么样也抢不走的!如果早能这样想,或者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努达海凝视着雁姬,在她这样的眼光和言语中,感觉出她的无奈和深情,就觉得自己的心痛楚了起来。雁姬深深的,深深的看着他,内心的感情终于战胜了最后的骄傲,她低低的说:“请原谅我!请原谅我这些日子来的嚣张跋扈,乱七八糟……”“珞琳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她说什么?”“原谅你什么?”他重重的说:“原谅你爱我太多太深吗?”

  雁姬再也熬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努达海张开了手臂,她立刻就投入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试图用自己双臂的力量,让她感受出来自己的歉疚,谅解,和爱。雁姬哽咽的喊着说:“哦!努达海,请你千万不要让我有遗憾!不要让我的醒悟变得太迟!你要给我弥补的机会,知道吗?知道吗?以后,天长地久,我会努力去和新月做朋友,我明白了,有个女人和我一样的爱你,并不是世界末日!努达海,请千万千万不要让我们两个失去你!那,才是世界末日呀!”

  “放心,”努达海感动至深的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以后,天长地久,让我们一起来弥补,这些日子彼此的歉疚吧!”

  这一夜,将军府中,没有人能成眠。离愁别绪,把每个人都捆得紧紧的。新月整个晚上,都在和克善、云娃、莽古泰依依话别。离别时的言语总是伤心的。前人早就有词句说: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才有一些儿蒙蒙亮,努达海、骥远和新月,带着阿山和几个贴身侍卫,就离开了将军府,到城外去和大军汇合,起程去巫山了。新月走的时候,穿着一身蓝布的衣裤,用一块蓝色的帕子,裹着头发,脂粉不施。她的个子本就瘦小,此时看起来更加小了,像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厮。老夫人、雁姬、珞琳、塞雅、甘珠、乌苏嬷嬷、巴图总管、云娃、克善、莽古泰……以及家丁丫头们,都到大门口来送行。雁姬看着那瘦瘦小小的新月,不大敢相信,这个小小的人儿,曾是自己的头号大敌。更不相信,这个小女子,会两度赴巫山!努达海策马前行,骥远紧跟在侧,再后面是新月。他们走了一段,努达海回过头来,向门前的众人挥手。骥远新月也回过头来挥手。“马到成功!”珞琳把手圈在嘴上,开始大叫:“早去早回啊!”“马到成功!”众人也都大叫了起来,吼声震天。“要大获全胜啊!”“随时捎信回来啊!”塞雅喊着:“要派人快马回来报告好消息啊!要保重保重啊……天冷的时候要记得加衣啊……”

  “不要忘了咱们啊……”克善也加入了这场喊话:“把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啊……”

  努达海笑了笑,一拉马缰,掉转头,向前飞驰而去。骥远和新月也跟着去了。众人在门口,疯狂般的挥着手,喊着叫着,目送着努达海等一行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变成一团滚滚烟尘,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16

  风萧萧,马萧萧,山重重,水重重。

  这次的“巫山之役”,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战役。

  在这次的战争中,努达海的父子兵,采取了持久战术,他们包围了巫山,长达四个月之久。他们断绝了敌军的粮食补给,消耗他们的战备和武器。随时和他们打一场遭遇战。这样逐步逐步的把敌军逼进了巫山的一个侧峰,大洪岭的山头上。然后,他们就在山谷下扎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准备着来日大战。在这个漫长的战争里,努达海的军队和十三家军一共交手了十七次。努达海非常辛苦,带兵遣将,运筹帷幄,几乎没有好好的睡过一夜。前人有诗说:“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正是努这海这支军队的写照。

  骥远是初生之犊,像个拚命三郎似的,每次打仗,都豁出去打,完全不要命。这种不怕死的打法,打得居然也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使努达海在心惊肉跳之余,不能不生出骄傲和喜悦的情绪。但是,随着战事越来越密集,骥远是越打越神勇。努达海每次派他出去,都要捏把冷汗,生怕他一去不回。为了不放心他,常常要尾随在他后面保护他。这样,好几次都在危急关头,把他救了回来。一次,他差一点被敌人掳走,幸好努达海及时赶到,杀退了敌兵,才解了他的围。但,过了没有几天,他又去死追一股溃败的军队,一直追进了九曲山的峡谷里。努达海上次就在这九曲山的峡谷中吃了大亏,得到消息,立刻带着人马,追进峡谷里去增援。果然,山谷中有伏兵,而且是十三家军里最精锐的部队,骥远中了埋伏,兵士伤亡惨重。当努达海赶来的时候,骥远正腹背受敌,战况已岌岌可危。努达海虽带军杀了进去,逼退了十三家军,但,父子二人,却双双挂彩。当新月看到父子二人,都受伤回到营地时,吓得魂都没有了。幸好骥远只是手臂上受了一些皮肉之伤,经过军医包扎之后,已无大碍。努达海就没有这么幸运,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肩膀里,军医硬是把肌肉切开,才把箭头挖了出来。新月一直在旁边帮军医的忙,一会儿递刀子,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递绷带……忙得不得了。看到努达海咬紧牙关忍痛,看到鲜血从伤口冒出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却始终勇敢的站在那儿,双手稳定的,及时的送上军医需要的物品。

  终于,伤口包扎好了。大夫一退出了帐篷,骥远就懊丧无比的冲到努达海面前,扑跪下去说:

  “阿玛,都怪我好大喜功,不听从你的指示,这才中了敌军的埋伏!都是为了救我,你才受伤的!我死不足惜,万一连累你有个什么的话,我就死有余辜了!”

  努达海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

  “什么叫你死不足惜?这是一句什么鬼话?为什么你死不足惜?咱们这一路打过来,你每次都在拚命,你到底想证明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做为一个将领,运筹帷幄比身先士卒更加重要?你这样天天拚命,看得我胆战心惊,你以为,只要你拚了命,战斗至死,你才算对得起皇上朝廷,对得起家人吗?”“对!”骥远喊:“我确实想证明一件事;证明我不是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我不怕死,只怕你以我为耻,如果我死得轰轰烈烈,你会以我为荣,以我为傲的!”

  努达海震动到了极点。

  “你怎么要怀疑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啊!我从来没有以你为耻!”“可是我做了那么多混帐的事,甚至和你大打出手,说了那么多不像样的浑话,我想你早就恨死我这个儿子了!”

  努达海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骥远。

  “不,正相反,”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恨死我这个老子了!”骥远痛苦的看着父亲,内心有许许多多的话,一时间汹涌澎湃,再也藏不住,冲口而出了:

  “就算我恨过你,那也出自于我的糊里糊涂,和年少轻狂!自从上了战场,我才知道你的份量!这几次仗打下来,你的勇敢冷静,策略计谋……实在让我发自内心的崇拜!我每崇拜你一分,就自惭形秽一分,每自惭形秽一分,就希望能好好表现一番!我不要你对我失望,我……我是那么强烈的要在你面前表现,这才会如此拚命啊!”

  努达海看了骥远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去,一把勾住了骥远的脖子,把他勾进了自己的怀里。“听着!你从小就是我的骄傲,我的光荣,我重视你更胜于自己的生命!即使我跟你打架的时候,因为你打得那么漂亮,虽然让我有时不我予的伤怀,却有更深的,青出于蓝的喜悦!这些日子以来,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以为我失去了你的重视和爱!如今我知道,你仍然是我的骥远,这对我太珍贵了!让我们父子,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一齐抛开吧!从今天起,让我们联手抗敌,真正父子一心吧!”

  “是!”骥远强而有力的答了一个字。

  站在一边的新月,眼睛是湿漉漉的,喉咙中是哽哽的。她吸了吸鼻子,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然后,她收拾起地上带血的脏衣服,拿到帐篷外的小溪边,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衣服的时候,嘴里还情不自禁的哼着歌。哼着哼着,她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新月!”她回过头去,看到骥远站在那儿。

  “你阿玛呢?”她问。“睡着了!”“唔,”她微笑着:“他一定会做一个好梦。他虽然受了一点伤,但是,你给了他最有效的药!”

  骥远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有些话想和你谈一谈。”

  “你说,我听着呢!”“自从离开了家里那个局限的小天地,这段日子,我的视野宽了,磨练多了,体验也深了,过去种种,竟然变得好渺小,好遥远。现在再回忆我前一阵子的无理取闹,实在觉得非常汗颜。直到今天,我才能平心静气的对你说一句,难怪你选择了阿玛!”新月静静的听着,唇边,一直带着笑意。等骥远说完,她才抬起头来,深深的看着骥远,摇摇头说:

  “你错了!其实我从来就没有‘选择’过!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阿玛的时候,我正被强盗掳走,你阿玛从天而降,飞扑过来,像一个天神一样,把我从敌人手中夺了下来。我眼中的他,是闪闪发光的,是巨大无比的,是威武不凡的,也是唯一仅有的!他一把攫住的,不止是我的人,还包括了我的心!从那一天起,我的眼中,就没有容纳过别的男人。你的阿玛,他就是我今生的主宰,我的命运,我的信仰,我的神。我对他,就是这样‘一见倾心’的,完全‘一厢情愿’的!所以,我根本没有选择,我早就以心相许,放弃选择的权利了!”骥远呆呆的看着她,好半天,才透过一口气来。

  “哦,你早就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免得我在那儿做我的春秋大梦!”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如果早说,我可能更生气,会暴跳如雷吧!假若没有经过这一次的战争,我大概永远都醒不过来。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一直是个作茧自缚的傻瓜,自己吐的丝,把自己缠得个乱七八糟,还在那儿怪这个怪那个的怪个没了没休!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说穿了,你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从头到尾,你眼里就只有阿玛一个人……我啊,真是庸人自扰,人在福中不知福!”他不胜感慨。

  “你知道吗?”新月感动的看着他,由衷的说:“你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此时此刻,我真希望家里的人都在场!”“我也希望,尤其是……塞雅!”

  新月一震。“哎……”他拉长声音,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现在还真有些怀念塞雅,怀念她那傻呼呼的笑,和她那毫无心机的天真。”新月眼睛发亮的看着他,太激动,太高兴了。

  “我就知道的!”她欢呼似的说:“你一定会想明白的,你们以后,会有好多好多平安幸福的日子……我就知道的!因为我捡起了塞雅的苹果!”

  骥远注视着欣喜若狂的新月,不禁开始想家了。夜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几丛营火,在山野中明明灭灭。家,好遥远啊,但是,等他们凯旋归去时,应该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新的家庭里,再也不会有战争有仇恨了。即使是雁姬,说不定也能接受新月了。如果她还不能,他一定要告诉她,爱一个人好容易,陪一个人“出生入死”实在不简单!天下的英雄好汉,没有人能逃得开新月这样的爱!努达海不是神,就算他是神,他也逃不掉!

  经过了这一次的坦诚交心,努达海,骥远和新月是真正的水乳交融了。再也没有猜忌,再也没有怨恨,再也没有愤怒和勾心斗角,这种滋味实在太美妙了。父子二人,到了此时,是完完全全的一条心了。骥远对努达海心悦诚服,又敬又爱,也不再做“拚命三郎”了。

  然后,那决定性的一仗来临了。

  这一仗,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双方都伤亡惨重,血流成河。但是,努达海的部队终于打赢了!胜利了!

  但是,这场胜利,努达海却付出了最大的代价!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当骥远把那一面绣着“靖寇”字样的镶白旗,插上大洪岭的山头上,那种骄傲和狂欢,简直没有任何语言或文字可以表达。但是,就在这胜利的欢腾中,突然之间,敌军冒出了最后的一支敢死队,扑向了插旗的骥远,几十支箭,从四面八方,射向了骥远。变生仓卒,骥远还来不及应变,努达海已大吼一声,阖身飞扑过来。他像一只白色的大鸟般,把骥远整个人都撞落于地,他张开的双手,像是一双白色的羽翼,把骥远牢牢的遮护在羽翼之下。顿时间,所有的箭,全都射在努达海身上,把他射成了一只大刺猬一样。努达海被抬回营地的时候,还维持着最后的一口气,没有见到新月,他不肯咽下这口气。躺在地上,他用左手握着骥远,右手握着新月,含笑看着他们两个,眼神十分平静的说:“不要难过,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我是死得其所!你们要好好的,勇敢的活下去,把胜利的荣耀带回去!骥远,告诉你额娘,我好抱歉,我答应过她要平平安安回去的,我无法遵守诺言了!”骥远已经伤心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也无法进入状况,一双眼睛,只是直直的,痴痴的看着努达海,动也不能动。

  新月却勇敢的摔了摔头,把眼中的泪,硬给摔掉了。坚定的看着努达海,她用平稳的声音,有力的说:“努达海!你听着!黄泉这条路,我不能让你单独去走!人生这条路,你也不能让我单独去闯!上一回我追来巫山,就为了与你同生共死,这一回我坚持随你出征,为的也是与你同生共死,上次在巫山,你本要死,是我要求你活了下来,这一段活着的日子,虽然风风雨雨,可到头来,你反败为胜,已经洗雪前耻,恩恩怨怨,也拨云见日,咱们真是没有白活这一场,是不是?”努达海动容的,深深的凝视着新月。

  “现在,你我心中,都了无遗憾,雁姬托付我的事,我也不负使命。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一个人就是你,请你告诉我,你死了,我怎样单独活下去?追随你而去,是我唯一的,也是最美好的一条路!你如果觉得你是死得其所,你让我也死得其所吧!”努达海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何况,他也没力气去多说了。他的唇边涌现了笑意,眼光和新月的眼光交缠着。

  “新月,”他低唤着:“你让我没有虚度此生!”

  “你也是!”新月痴痴的说。

  努达海的双手一松,溘然长逝。

  骥远猛的一惊,扑上去大喊:

  “阿玛!阿玛!你回来!回来!阿玛……”

  新月轻轻的放下了努达海的手,弯下身子,很细心,很轻柔的抚摩着努达海的眼皮,让他阖上了双目。然后,她慎重的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新月项链,转身对骥远说:

  “骥远,这条项链上的心意与爱,我受之有愧!能不能请你帮我,再转赠给塞雅,我一直觉得,这条项链是属于她的东西,你曾经拒绝过我一次,希望这次,你不会再拒绝了!”

  说着,她就抓起了骥远的手,把那条项链塞进了他的手里。骥远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项链,整个人陷在剧烈的悲痛中,已经神思恍惚了。一时间,他握着项链,呆怔在那儿,不知道心之所之,身之所在。就在骥远失魂落魄的当儿,新月已拔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双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的对心口刺了下去。她倒在努达海的身上,头贴着他的前胸。她的血和着他的血,染红了他那件白色的甲胄。上天没有让她痛苦太久,她很快的,就追随他而去了。

  骥远蓦然醒觉,震撼与悲痛,都达于极点,他目瞪口呆的跪在那儿,接着,就双手握拳,仰头狂喊:

  “阿玛……新月……”

  他的呼声,穿透了云霄,直入苍天深处。山谷中震荡着回音,似乎天摇地动。但是,无论怎样强烈的呼唤,都再也唤不回新月和努达海了。他们平静的偎依着,两人的唇边,都带着微笑,把人世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一齐都抛开了。一个月以后,骥远带着大军,扶着努达海和新月的灵柩,回到了北京。老夫人、雁姬、珞琳、克善、云娃、莽古泰、以及挺着大肚子的塞雅,都是全身缟素,迎接于北京城外。那时已经是冬天了,雪花纷飞,大地苍茫。两路悲凄的队伍汇合在一片白茫茫中。骥远抬起满是风霜的面孔,对家人们说了两句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壮烈的战争,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死亡!”

  ——全书完——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与正史无涉

  琼瑶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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