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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梅花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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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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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经过好几天的调查,小寇子、阿克丹、常妈,以及龙源楼的掌柜,都叫过来一一盘查清楚,这才把吟霜的身世弄明白了。最起码,是他“自以为”弄“明白”了。关于在龙源楼驻唱,多隆调戏,皓祯救人,白老头护女身亡,吟霜卖身葬父,到帽儿胡同,皓祯“金屋藏娇”,直至冒充小寇子的亲戚,被雪如带入府来……这种种经过,都弄得清清楚楚。王爷在震惊之余,心底某种柔软的感情,却不能不被这一对小儿女给勾引出来:多么曲折,又多么感人的一段情呀!王爷不笨,人世间的沧桑看了很多,王室的勾心斗角也经历了不少,对多隆这种人,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解得透彻极了。等到他把这所有经过,都弄清楚之后,虽然“被欺骗”的感觉仍然深重,但对那白吟霜,却有满心同情,对那失去的“孙儿”,更生出一份“痛惜”的情绪来。

  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种种“蒙蔽”和“欺骗”不能不罚!于是,小寇子被拉入刑房,痛责了二十大板。阿克丹自请惩罚,跪在练功房一昼一夜。雪如见皓祯身边的两大亲信,都不能逃过,就拉着王爷的袖子,急切而哀恳的说:“如果你还要罚皓祯和吟霜,那你就罚我吧!随你要把我怎么样,但你绝不可以去动他们一分一毫!吟霜受了这么多委屈,已经痛不欲生,至于皓祯,早被这样的身心煎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你虽是王爷,也是父亲呀!你已经亲眼看到他们两个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你就算不了解,也该有份悲悯之心吧!”“哼!”王爷轻哼了一声,心中早已软化,嘴上却不能不维持着王爷的尊严。“希望家里所有的欺骗,到此为止!如果再发生欺骗的事情,我定不饶恕!”

  雪如心中,“咚”的重重一跳。欺骗!这王府中最大的一桩“欺骗”,该是“吟霜”了。

  就在王爷调查事情经过的这两天中,雪如也趁吟霜熟睡时,悄悄核对了她肩上的烙痕。“梅花簪”与“梅花烙”分厘不差,虽然只是匆匆一比对,已让雪如和秦姥姥屏止呼吸,泪眼相看。然后,在无人时刻,雪如握着吟霜的手,小心翼翼的,盘问了吟霜的身世:“孩子,我从不曾问起你的父母,到底,你母亲是怎样的人?你有兄弟姐妹吗?你还有亲人吗?”

  “不!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是独生女,我娘是在四十岁那年,才生了我的!”“哦?”“我爹名叫白胜龄,是个琴师,拉一手好胡琴。我娘多才多艺,会京韵大鼓,也会唱各种曲子,还能写词。当年他们在京里驻唱,我也是在京里出生的!”

  “哦!”雪如喘口气。“你是那一年那一日出生的?”“我是戊寅年十月二日生的!”吟霜抬头,热烈的看着雪如。“我和皓祯谈起过,才知道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实在太巧了!”雪如早已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断定了吟霜的身分,瞅着她,她整个心绞扭着,绞得又酸又痛。她深抽了口气,纷乱的再问了句:

  “那时候,你们住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我小时候,住在郊外,一个叫杏花溪的小地方!”

  杏花溪?杏花溪!那就是二十一年前,孩子顺水漂流的小溪呀!原来她竟被这白氏夫妇捡了回去!什么都不必再问了,什么都不必怀疑了!雪如怔怔的看着吟霜,看着看着就一把把她拥入怀中,紧紧的搂着,激动的说:

  “听着!孩子呀!你的苦难都已过去!因为,从现在起,就是有五雷轰顶,也有我给你挡着!”

  那天,雪如带着秦姥姥悄悄出府,到了香山公墓,去祭拜白胜龄的坟。在坟前,雪如虔诚的烧着香,跑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低低祝祷说:

  “白师父,白师母,你们在天之灵,请受我三拜!谢谢你们养大了我的女儿,谢谢你们爱护她,养育她,把她调教得如此之好!如今,我已相信因果循环,但愿来世,我们再结因缘,我愿效犬马之劳,以报今生之恩!”

  吟霜的身世,虽已大白,可怜的雪如,却不能相认。秦姥姥说得对,这是全家要受牵连的欺君大罪,是必须死死咬住的秘密!雪如咬紧牙关,紧紧封锁着自己的秘密。但,听到王爷口口声声谈到“欺骗”时,怎能不心惊肉跳,字字钻心呢?这才明白,二十一年前的一个行动,竟要付出一生惨痛的代价!如果仅仅是自己的一生也就罢了,若要连累到吟霜和皓祯的一生,她真是罪莫大焉,死有余辜了!

  小寇子挨打,阿克丹受罚,吟霜失掉了孩子……皓祯承受了这所有的一切。是的!王爷说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这天下午,他带着府里几个武功高手,直奔公主房。

  公主听门口大声宣报“额驸驾到”,就带着崔姥姥,急急迎上前去。这是“夜审吟霜”以后,皓祯首次来公主房。公主一则有愧,二则有悔,三则有情,四则有盼……所以,脚步是急促的,神情是渴盼的,眼中是布满祈谅的。

  谁知,皓祯带着人手,长驱直入,整个脸孔,像用冰块雕刻出来的,说不出有多冷,说不出有多硬。他站在房子中间,回首对带来的侍卫们命令说:

  “把这个崔氏,给我拿下!”

  侍卫一拥而上,迅速的就抓住了崔姥姥,几根粗大的麻绳,立即抛上身,把崔姥姥的手脚,全绑了个结结实实。崔姥姥大惊,直觉到“大祸临头”,双腿一软,就对皓祯跪下了,嘴中急急嚷着:“额驸饶命!额驸饶命!”一面回头大叫:“公主救命呀!救命呀……”公主急冲上前,一把抓住皓祯的衣袖,摇撼着说:

  “你要做什么?赶快放开她!”

  皓祯一甩袖子,就把公主甩了开去。他退后一步,冷冷的看着公主,脸上一无表情,声音冷峻而坚决。

  “公主,你联合那多隆,在王府里兴风作浪,又唆使崔氏,对吟霜暗施毒手……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为所欲为!但,别忘了,你已嫁进王府,是我富察氏的妻子,我现在无法以国法治你!我以家法治你!从今以后,你被打入冷宫,我再也不会与你有任何来往。至于这崔氏,她将为我那失去的儿子偿命!立即推赴刑房接受绞刑!”

  “冤枉啊!皓祯!”公主急了,眼见那些侍卫,拉着崔姥姥就要走,她急得把公主的身分地位全忘了。“我没有联合多隆,是他自己来的呀,我也没唆使崔姥姥,那、那、那是个意外呀……”她焦灼的喊着:“快放下我的崔姥姥呀!她是我的奶妈,是我身边最亲的人……皓祯,你误会了,是误会呀……”“是吗?”皓祯的声音更冷了。“误会也罢,不是误会也罢,反正悲剧已经造成,无法弥补了!”他一抬头,厉声说:“带走!”“来人呀!来人呀……”公主急喊着,奔上前去,拦住了侍卫:“要带走崔姥姥,先要带走我!”

  公主的侍卫们,早已奔了出来。但皓祯有备而来,每个来人都孔武有力,分站在院落最重要的角落,个个手扶长剑,杀气腾腾。公主的侍卫们见此等状况,竟不敢动手。

  “你要在这王府之中,展开械斗吗?”皓祯直视着公主,语气铿然。“你引起的战争还不够多吗?一定要血流成河,你才满意吗?”“不!不!不!”公主凄声大喊,忙伸手阻止侍卫们。又掉头看皓祯,眼中遍是凄惶。“我错了!好不好?你不要带走我的崔姥姥……我不让你带走我的崔姥姥……”“好!”皓祯一摔头:“不带走也成,就地正法!马上动手!”

  一个大汉,立即取出一条白绫,迅速的缠在崔姥姥颈上。崔姥姥魂飞魄散,尖声狂叫:

  “公主……公主救命……”

  才叫了两句,那白绫已经收紧,崔姥姥不能呼吸了,眼珠都凸了出来,双手往脖子上乱抓乱扒,张着大嘴,喉中发出格格格的沙哑之声。公主的三魂六魄,全都飞了。眼见崔姥姥命已不保,她一个情急,就对皓祯跪了下去,崩溃的大哭起来。她的双手,死死抱着皓祯的脚,哭喊着说:

  “不可以!不可以啊!崔姥姥和我情如母女,比亲娘还亲呀!我给你跪下,我给你磕头,我不是公主,我没有身分地位,我只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一个无法得到丈夫的爱,无法得到亲情温暖,不知所措的女人呀……我给你磕头!”她“嘣嘣嘣”的磕下头去:“我一无所有,只有崔姥姥,请你饶了她!请你发发好心,饶了她吧……”

  公主这样一下跪磕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行刑的大汉也惊得松了手。崔姥姥立即跌坐在地上,又喘又咳。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王爷已带着雪如,气急败坏的赶来了。“老天!”王爷一看局面,就对皓祯大吼着说:“你闯入公主院中,动用私刑,无异于犯上作乱,你知不知道?赶快放人!”“在我们府里,动用私刑,早已司空见惯!”皓祯悲痛的抬眼看王爷:“小寇子挨打,阿克丹受罚,吟霜被公审,遭暗算……哪一件不是私刑?既然王府中已有此例,多一条、省一条命又有何妨?这崔氏我恨之入骨,今天势必要她偿命!”

  “皓祯!”王爷着急的喊:“你连我的话都不肯听了吗?”他大步上前,伸手紧握住皓祯的手腕,直视着皓祯的眼睛,他义正辞严,真切恳挚的说道:“吟霜受了委屈,孩子又平白失去,我知道你现在充满了不平,充满了愤恨。可是,这世上毕竟没有完人,你自己也有诸多不是之处!现在雨过天青,吟霜的身份地位,已经得到全家的认同,她的出身和名誉,也没有人再追究与怀疑,这对你来说,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吗?你还这么年轻,今年做不成爹,还有明年呢!犯得着为此杀人,多添一段冤孽吗?”

  皓祯迎视着父亲,在王爷这样诚挚的目光,和这样真切的语气中软化了。他呆呆看着王爷,好半晌不言不语。然后,他掉回头来,直视着公主,哑声说:

  “看在阿玛的面子上,我今天放崔氏一马!但是,每一笔帐,我都还记着呢!你想清楚,阿玛已亲口说了,吟霜的身分地们,出身名誉,都已经得到全家的认同,你如果再造谣生事,我必定追究到底,誓不饶恕!你如果想回宫去,再参我一本,告我一状,也悉听尊便!反正富贵由天,生死有命,我什么都不在乎!”公主浑身颤抖着,满面泪痕,此时,但求崔姥姥不死,哪儿还敢急执?她拼命点着头说:

  “我不敢、不敢告状、不敢造谣,我、我、我什么都不敢了!”皓祯手一军,众大汉收剑撤兵。王爷长叹一声,对公主匆匆说了句:“一切到此为止,既往不咎,大家息事宁人吧!”

  然后,王爷,福晋,皓祯,带着众侍卫走了。

  公主一下子扑到崔姥姥身前,拼命去扯看见还绕着她脖子的白绫。崔姥姥惊魂未定,又咳又喘。公主不断撕扯着那条白绫,泪落如雨。嘴里,喃喃的,叽哩咕噜的,不停的说着:“我知道斗不过她,一定斗不过她,她不是人,是白狐,是白狐,一定是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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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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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吟霜不是人,是“大仙”,是“白狐”的传言,就在府中沸沸腾腾的传开了。本来,这狐鬼之说,最容易引起人们的穿凿附会,也最容易被好事者散播传诵。何况,府中房舍众多,又各成院落,各有丫头仆佣太监侍卫们,人多口杂,你一句,我一句,众说纷纭,越传越烈。

  这种传言是压制不了的。于是,吟霜与皓祯也听到了,雪如和王爷也听到了。“我是白狐?我是来报恩的白狐?”吟霜惊愕的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说呢?我怎么可能是一只狐狸呢?”

  “其实,这种传言也有它的好处!”小寇子说:“大家谈起来的时候,都是好害怕好尊敬的样子,那丫头宫女房里,还有人悄悄画了白姨太的像,在那儿祭拜呢!所以,反正这传言对白姨太没有什么伤害,说不定还有保护作用,就让他们去说吧!”“白狐?”皓祯啼笑皆非,瞅着吟霜。“就因为常常穿白衣服,就变成狐狸了?”他笑着去看她的眉、去看她的眼。“让我看看有没有一点儿‘仙气’?”

  “如果我是白狐,”吟霜笑容一收,黯然的说:“我一定变成这么一点点大,”吟霜比了小小的两寸:“躲到你的袖子里,那么,你走到哪儿,都可以带着我。你陪皇上去承德狩猎,我也可以跟着你!”那正是九月初,每年秋猎的季节。皇上已经降旨,要王爷带着皓祯皓祥,一起随行。当然,这秋狩猎的队伍十分庞大,随行的还有其他王室子弟,和王公大臣。但,一家父子三人,都被征召的,硕亲王府仍是惟一仅有的!这是了不得的殊荣,换了任何人,都会兴奋不已。唯有浩祯,却愀然不乐,因为,此去少则十天,多则一月,把吟霜留在公主旁边,没有自己来守护,他真是千不放心,万不放心。虽然,雪如一叠连声说:“有我有我!你放心,好好去陪皇上,只要皇上欣赏你,这公主就拿你没奈何了!至于吟霜,我会拼了命来保护她的,我会像一个亲生的娘一样来保护她的!你去了,我会时时刻刻让她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看谁敢欺侮她!”

  “现在的公主,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秦姥姥接口,对皓祯说:“自从你要杀崔姥姥以后,她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她一点也不凶了,一点气焰都没有了,我听小玉说,她吓得要死,她被‘白狐’的传言给吓坏了,听到‘白姨太’三个字就发抖,所以,她不会再来欺侮吟霜了!”

  “这样吧,我把阿克丹和小寇子留下来保护她!”皓祯仍是不放心的说。“不行不行!”吟霜坚持不肯。“我哪有那么娇弱,我在府里,有这么多人包围着,怎会有事呢?你出门在外,才需要有人照顾,小寇子和阿克丹跟你去!要不然,我也不放心!”

  最后,折衷办法,阿克丹跟了皓祯,小寇子留在府里。因为阿克丹脾气暴躁,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寇子反应快,能随机应变。于是,皓祯要启行了。

  虽然是小别,皓祯和吟霜仍然离愁百斛,依依不舍。整夜挑灯话别,说不尽的千言万语。至于公主房,却是冷冷落落,一片寂寥。公主也彻夜不眠,站在窗前,若有所待。但见满院秋风,簌簌瑟瑟。偌大的庭院,像一座死城。而那远处的静思山房,却彻夜灯明,如同白昼。这公主的失意与落寞,就真笔墨不能形容了。

  然后,皓祯、皓祥和王爷,都走了。

  府里的三个重量级男人一起离去,王府骤然清静了许多。吟霜每日拿着针线,到雪如房里来,静静的绡着皓祯的腰带,皓祯的钱包,皓祯的手帕……她的手那么巧,连皓祯的朝服,她也开始绡了。雪如常常面对着她,看着看着就出神了:这样温柔如梦,这样飘逸如仙……她是她的女儿呀!她嫡嫡亲的女儿呀!雪如神思恍惚,每天每天,必须用最大的意志力,来克服自己想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

  好多日子过去了,府里静悄悄,大家相安无事。

  然后,公主房传出来,公主病了。

  一连几日传太医,终于惊动了雪如。带着翩翩,她去公主房探视。公主躺在床上,神情萎顿,两眼呆滞无神,精神恍惚,答非所问。雪如暗暗吓了一跳,怎么突然之间,病得这么重,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太医开了方子,不外是培元补气,治疗风寒的药方,连抓了好多服药,吃下去也没有什么起色。公主看来更憔悴,更消瘦了。然后,她开始拒绝吃药,也不肯躺在床上,整天在室内绕来绕去,像一只困兽。看到树影灯影,都会惊慌失措。常常一把抓住崔姥姥就惊叫起了:“白狐!白狐!它来抓我了呀!它来报仇呀!它就在我窗子外面呀……”崔姥姥慌忙关窗子,把每扇窗子都关起来了!“它进不来了!别怕别怕!”公主转着眼珠,四周注视,拍着胸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一转眼,见墙上一个宫灯影子,又指着大叫起来:

  “它进来了!它进来了!没有用的!她是白狐,她无所不在,我斗不过她的!你瞧你瞧,”她抓着崔姥姥,浑身簌簌发抖。“她把额驸弄走了,她孤立我!要来对付我呀!她就这屋里,你感觉到没有?”公主眼光发直:“冷飕飕的一股风,过来了,过来了,过来了……”

  “公主呀!”崔姥姥也吓得魂飞魄散了。“咱们快走吧!咱们回宫去吧!咱们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吧!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公主激烈的吼出来,倏然一退,悲切的看着崔姥姥:“我怎能回宫去?我回宫了,万一皓祯来找我,找不着,怎么办?”“他……”崔姥姥目瞪口呆,看着公主,见公主虽然吓成这样子,仍然心系着皓祯,姥姥那句“他不会来的!”就硬生生收了回去。她咽了口气,束手无策的说:“那要怎么办?怎么办?”“崔姥姥!”宫女小玉在一边侍候公主喝药,急急的插进嘴来:“公主这样子吃药,吃了好多服都不见效,看样子根本不是病,是冲煞了大仙!正经的,还是请个道士来帮帮忙吧!”

  “道士!”公主听了,脱口就惊呼出来,眼眼里闪着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对对对!请道士来作法!你快去给我请个道士来!”于是,道士就入了公主院中。

  那道士一手拿摇铃,一手拿拂尘,半阖着眼睛,对院落四面八方,东摇摇铃,西摇摇铃,嘴中念念有辞,念着一串没人听得懂的咒语。然后,他就煞有介事的面朝东方,“呀”的一声说:“果有狐祟!”“是吗?是吗?”公主对东面看去,赫然就是静思山房的方向!“那要怎么办?”“必须设坛,公主屏除杂念,坐于坛后,再把那幻化于人形之狐仙绑于坛前,盆道即可作法化解!”

  崔姥姥闻言傻住了。“这白姨太……”她浑身通过一阵颤栗,就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咱们没有人敢去碰她,更别说绑她了,不行不行,做不到的!”“那么,把她请到这院子里来也成!”道士说:“剩下的事交给贫道!各位别怕,贫道自有办法与她斗法,叫她现了原形,邪咒自然就破解了!”

  “道长能让她现出原形?真的能吗?”崔姥姥问。

  那道士频频点头。“这么说,”崔姥姥充满希望的。“只要她现形,所有被她迷惑的人,都会清醒过来了?”“那自然!”道士一股正气凛然的样子:“不管她迷惑的是男人,还是女子,都会醒来的!”

  如果额驸能醒过来,如果福晋知道她是只狐狸,如果公主不再被邪气缠身,如果额驸能回到公主身边……崔姥姥看着公主,毅然一点头。不管是用骗的,用抢的,非把吟霜弄来不可!即使为此丢掉项上人头,也在所不惜!

  这天一早,吟霜才梳洗过后,正预备去雪如那儿,就被崔姥姥给拦下了。她直挺挺的跪在吟霜面前,哀声说:

  “白姨太!我求求你发发慈悲,亲自去看看公主,站在她床前,对她说一些你已经原谅饶恕了她的话,不论公主把你想成什么,你都不要跟她计较!我实在已经无计可施,不得不硬着头皮来求你,因为公主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如果你不解除她的心病,只怕她会凶多吉少!”崔姥姥说着,就对吟霜磕头如捣蒜:“上次绊白姨太摔交,是我罪该万死,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要能救我们公主,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情愿!”她真心真意的流下泪来。“你是个好心肠的人,这么做,固然是委屈了你,可救命要紧,何况,那公主毕竟也是额驸的人呀!如今额驸不在家,我不知该求谁,走投无路呀……”吟霜心中一阵恻然。自从公主卧病,她就很想去探视服侍,只是雪如拦着,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吟霜当然知道“狐祟”之说,却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在她内心,其实很想和公主言归于好,然后共事一夫,那才是长久之计。因而,她弯腰扶起了崔姥姥,热心的说:“好吧!我就跟你走一趟!果真能使公主心神安宁,那就大家都安心了!总之,我先瞧瞧去!”

  小寇子迅速拦了过来。

  “不行!”小寇子说:“要去,也要和福晋一起去!”

  “小寇子,”吟霜摇着头说:“你不要小题大作吧!”说完,跟着崔姥姥就走。小寇子直觉不妙,撒开腿就直奔福晋房。

  这边厢,吟霜跟着崔姥姥,迅速的来到公主院落中。才走进院子,身后的门就砰然一声阖拢,把急急追来的香绮关在门外了。吟霜大惊,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嗖的一声,左边有条绳索飞来,嗖的一声,右边又有条绳索飞来。吟霜身上,立即就被套了两圈绳索。只见面前,有两个小道士交错游走,嘴中念念有辞,她被缠绕得动弹不得。

  吟霜惊恐的睁大眼睛,对前面看去,这才看清,眼前竟有个祭坛,有个老道士站在坛后,双目半阖,嘴里大声念叨,一手高举着摇铃,一手在胸前结着手印。在道士后方,地上画了个八卦图形,公主就盘腿坐在这图形中,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公主呀!”吟霜大叫:“你在做什么?快放开我呀!快放开我呀!”公主纹风不动。道士手中的摇铃往祭桌上重重一扣,双眼蓦地张开,眼眼对着吟霜身上。

  “啊……”吟霜惊叫关:“不要!不要……”

  两个小道士各朝绳索的一端,不住拉紧,吟霜被牢牢捆住,站在那儿,无处可躲。

  道士已换了一把木剑,剑端插着黄符,在吟霜面前挥来舞去,嘴里喃喃念着:“拜天地神明日月之光檐前使者传言童子奏使功曹拜请天监灵通遣得强兵降临手执生刀宝剑身骑白马奔驰舞动金鞭黑旗打起诸神庙开枷脱锁救良民急急如律令……”

  念着念着,他就托起桌上的香炉,把黄符焚化,然后将香炉在吟霜面前晃来晃去,骤然一声大喝:

  “疾病厄运,灰飞烟灭!”

  顿时间,一炉香灰,全泼向吟霜。

  “啊……”吟霜惨叫着,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香灰。

  “妖魔狐鬼,立现原形!”

  道士又大喝一声,拿起桌上的一碗鸡血,再对吟霜泼去。

  “啊……”吟霜再度惨叫:“不要这样对我啊,不要不要啊……我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

  “哗”的一声,又是一盆水洒了过来。

  道士手执摇铃,在吟霜面前又晃又摇,嘴里再度念咒,然后,又是喷水、撒香灰、泼鸡血……一一来过。

  “啊……啊……啊……”吟霜不住惨叫着,躲不开,逃不掉,已满头满胸满衣裳都是水、鸡血,和香灰。

  这时,雪如和小寇子已冲了过来,远远的,就看到香绮扑在门上,用全力捶打着院门,嘴里尖叫着:

  “开门!开门!不要这样啊……”

  雪如大惊,直奔过来,那公主院的围墙上有各式镂空花窗,雪如凑过去一看,简直惊得魂飞魂散,她隔着花窗,对里面就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在做什么?这太过分了!快来开门!崔姥姥,你不要命了吗?快来开门啊……快来啊……

  院子里,道士作法做得十分紧张,根本没有人理雪如。小寇子张望了一眼,就又飞奔到“练功”房去调人手。

  片刻之后,吟霜已满身狼狈,水、汗、香灰和血渍弄得全身一塌糊涂。她呛得不停的咳嗽,又吓得不停的哭泣。而院外,侍卫们已经赶到,合力撞开了院门。

  “师父,”两个小道士放掉手中的绳子:“她没现原形啊!怎么办?”崔姥姥冲上前来,激动的抓着道士。

  “你不是说能让她现出原形的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这……”道士回头一看,见来人众多,慌忙说:“她法力高强,贫道法力不够,斗不过她,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他对徒弟们一招手:“快走啊!”

  趁着众人冲入,一团混乱之时,他竟带着两个小道士,一溜烟的逃之夭夭了。雪如顾不得追道士,顾不得骂崔姥姥,顾不得责问公主……她只是扑向吟霜,一边拼命解绳子,一边拼命用衣袖去擦拭吟霜的头发和面庞,一边流着泪痛喊着:

  “吟霜!我苦命的孩子啊!我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受此屈辱,我却无法帮你说清楚,我真痛不欲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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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霜被雪如带回了房里。

  丫头们穿穿梭梭,忙忙碌碌。打水的打水,绞毛巾的绞毛巾,倒茶的倒茶,捧薰香的捧薰香。香绮把干净衣服拿来了,雪如亲手解开了吟霜的发髻,要给她洗头发。吟霜被动的站着。泪,仍然不停的流下来。她心中怆恻,喉中哽噎,心情起伏不定,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我是白狐……”她流着泪喃喃的说:“我怎么会变成一只白狐?!人人都把我看成白狐,道士居然对我作法,无论我怎么说,没有人要相信我……这样子对我念咒洒鸡血,要我现出原形……现出原形……”她泣不成声:“我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我怎么会陷进这样的局面呢?”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别再伤心了!”秦姥姥连忙给她拭了一把泪。“来!快把这脏衣服换掉!”她伸手解开她的衣扣,脱下她已弄脏的衣裳。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雪如喊着:“我可以证明你百分之百不是白狐呀!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又怎会让你陷进这局面呢?”雪如说着,就绕过去,捞起了吟霜脑后的长发,帮助秦姥姥给吟霜换衣裳。衣裳从吟霜肩上褪了下来,雪如触目所及,又是那朵“梅花烙”。

  雪如的眼光,再也离不开那个烙痕,顿时间,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怜惜,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楚……全体合成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对她迅速的冲击淹没过来。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崩溃的扑下身去,一把就紧紧的抱住吟霜,哭着大喊:“再续母女情,但凭梅花烙!”

  吟霜还没有从“作法”的惊慌中恢复,就又被雪如的激动陷进更大的惊慌。她皱着眉头,微张着嘴,睁大眼睛,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所措。秦姥姥一阵瞠目结舌之后,就慌忙把室内的丫头们,连同香绮一起赶了出去,她又忙着关门关窗子。“吟霜呀!”雪如哭泣着喊了出来:“你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二十一年前呱呱落地,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你是我和王爷的孩子呀……怎会是白狐?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呀!你肩上,还有我亲手烙上去的记号呀……”

  吟霜大大吸了一口气,脑中纷乱已极,她挣扎着,拼命想挣开雪如的拥抱。一面错愕的急喊:

  “你在说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懂!”

  满面泪痕的雪如,已绕到吟霜的正面,伸出双手,她紧握着吟霜的手,不让她逃了开去。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雪如痛极的,不顾一切的说着:“吟霜,咱们是母女呀,真正的骨肉至亲,你听清楚了吗?我是你娘,你亲生的娘呀!”

  吟霜往后一退,脸色惨白的转向秦姥姥。

  “秦姥姥,你快来!”她急促的,慌乱的喊着:“福晋大概受了太多刺激,脑筋糊涂了……她说这么奇怪的话,我听都听不懂……”秦姥姥冲上前来,忍不住也泪眼婆娑了。

  “吟霜!福晋所言句句属实,她确实是你嫡嫡亲的亲娘啊!你原是王府里的四格格呀!”

  吟霜再往后一退,但,雪如紧拉着她的手,她又无处可退,无处可逃了。她眨动着眼睛,困惑昏乱已极,不住的看雪如,再看秦姥姥,看了秦姥姥,又看雪如。

  “梅花簪!梅花簪!”雪如立刻从怀中掏出那个簪子,自从发现梅花烙以后,这支簪子她就一直随身带着。她把簪子直送到吟霜眼前。“看见这簪子没有?当年我忍痛把你送走,在送走前,我就用这支簪子,在你的右肩后面,烙下了一个‘梅花烙’!你自己摸摸看!”她拉着吟霜的手,去触摸那烙痕。见吟霜一脸茫然,又急急嚷:“秦姥姥!拿面镜子来,让她看!让她自己看一看!”于是,秦姥姥拿了小镜子来,她们把吟霜推到大镜子前面,用小镜子照着那朵“梅花烙”给吟霜看,这是吟霜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与生俱来”的“梅花烙”。

  然后,雪如和秦姥姥,细述了当年“偷龙转凤”的一幕。怎样事先筹划,怎样抱进皓祯,怎样再度产女,怎样烙上烙印,怎样抱出府去……以至雪晴怎样承认,已将孩子放入杏花溪,随波流去了。整个故事说完,已是黄昏时候了。吟霜披散着头发,穿着件新换上的袍子,坐在梳妆台前动也不动。雪如和秦姥姥一左一右在她前面,几乎是哀怨般的瞅着她。

  吟霜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从小,爹和娘也留下许多蛛丝马迹,如今一一吻合……原来,自己是白胜龄捡到的孩子!她虽然已经猜到,但这件真相仍然来得太突兀,太令人吃惊了。她坐在那儿,一时之间,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说话,不能移动……她脸上毫无表情,像是一尊化石。

  “吟霜!”雪如急了:“你说话呀!你有什么恨,你有什么怨,你都说出来吧!是我铸下的大错,让你从小流落江湖,受尽人世风霜,即使入府以后,我也不能保护你,让你再饱受欺凌……这些这些,每日每夜,都像几万只虫子,在咬噬着我的心啊!我错了!孩子呀,我对不起你,请你让我在以后的岁月中,来补偿你吧!”

  吟霜瞪着雪如,眼中,无泪,无喜,也无悲。

  “说话呀!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了解了没有?”

  吟霜终于有了动静。突然间,她就“唿”的一下子,从椅中站了起来,直着眼儿,她紧盯着雪如,凄楚而困惑的喊:

  “如果我是你的女儿,那皓祯算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故事?说这么残忍的故事?二十一年前,你选择了皓祯,选择了荣华富贵,身分地位,你就选择到底,为什么要再来认我?不不不!”她激烈的摇着头,踉跄的退回门去。“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白吟霜,我不是王府的四格格,我是皓祯的姨太太!我请你不要再来逼我,我已经做了二十一年的白吟霜,我永远永远都只是白吟霜!”

  喊完,她打开房门,就凄绝的冲了出去。

  雪如的脸色惨白如纸,站在那儿,像寒风中的一面旗子,飘飘摇摇,晃晃荡荡。夜,深了。兰馨公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乍然坐起,急声喊:

  “道长!道长!你别走!你让她现原形呀!”

  崔姥姥和小玉,连忙扶起公主,喂水的喂水,打扇的打扇。自从道士溜走,吟霜被雪如救去,公主坐在那八卦阵中,始终神志不清。宫女们把她扶回卧房,崔姥姥又把她扶上了床,她一觉就睡到了深夜。

  “公主!醒醒!醒醒!”崔姥姥唤着:“你睡了好几个时辰了!肚子饿吗?想不想吃点东西?”

  公主坐在床上,兀自发着愣。半晌,她用手揉揉眼睛,猛地神情一动:“法事!对了对了!道长为我做了一场法事呀!我想起来了!然后……然后我只觉得好疲倦,整个人都虚脱了似的……”她一把抓住崔姥姥,很紧张的问:“她有没有现形?有没有?”“唉!”崔姥姥懊恼的叹口长气,一脸的沮丧和担忧。“咱们叫那道士给摆了一道!说什么现原形,我瞧他舞弄了半天,符咒、香灰、鸡血都用尽了,人家白姨太还好端端的站在那儿,根本没事人一样!等福晋赶来,那道士就趁乱溜了,丢下这个烂摊子,我真不知道如何收拾!那小寇子指着我说,等额驸回来跟我算帐!我看……”她眼圈一红,伸手摸着脖子:“这一回啊,我怕是真的逃不过了!”

  公主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困惑。

  “真的没有让她现出原形吗?可是……可是……”她摸摸胸口,又摸摸头。“我现在舒服多了,胸口不那么闷,头也没那么疼了!灵的灵的!”她猛点着头:“道士作法还是有用,原来我都觉得快不行了,你知道吗?是道长救了我!如果没有他跟我这样化解一下,我说不定已经一命呜呼了!他真的救了我,真的真的呀!”“当真吗?”崔姥姥疑惑的问:“你真的觉得好多了?”

  “是啊是啊!”公主四面张望,神经兮兮的。“那白吟霜,有没有现出个狐狸爪子什么的?”

  “没有啊!”“狐狸耳朵呢?”“也没有啊!”“狐狸尾巴呢?……”公主小小声再问。

  “什么都没有啊!”崔姥姥拼命摇头。

  “那道长说,”小玉在一边,忍不住插嘴了。“这白姨太功夫高强,他不是对手,我想,道长并没有说谎,他确实斗不过白姨太!”“这样啊!”公主吃了一惊,顿时又胆颤心惊起来。“这么说,我的劫数还没有完?我请道士来对她作法,她岂不是要更恨我了?只怕她要使出更厉害的手段来报仇了,怎么办?怎么办?”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忙忙乱乱的找寻她的鞋子。

  “公主,你要到哪里去?你要做什么?”崔姥姥赶紧帮公主穿上鞋子。“符咒!”公主叫着:“道长不是给我好多符咒吗?快快快!快给我找来!”“好好好,你别急,别急!”崔姥姥从柜子里拿出一大叠黄色的符咒:“你瞧,都在这里!”

  “来来来!”公主忙接过了符咒:“我们赶快把它贴起来,门上、窗子上、柱子上、帐子上、柜子上、架子上……都要贴!快叫人来帮我贴!把里里外外全给我贴满了!什么地方都不能漏!”公主说着,就去找浆糊。

  “浆糊呢?浆糊呢?”小玉奔出去找浆糊。片刻以后,宫女们已棒着一盆刚熬好的浆糊进来了。公主卷起袖子,竟亲自涂浆糊,亲自贴符咒,每贴一张,就说一句:

  “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这里贴一张……”

  一时间,满屋子的宫女,都忙着贴符咒。崔姥姥看着那忙忙碌碌贴符咒的宫女们,再看看满屋子贴得密密麻麻的符咒,最后,眼光落到公主身上,只见公主眼神混乱,情绪紧张,脸色蜡黄,脚步踉跄的奔来跑去,爬高爬低,不住的把符咒对墙上、窗上、柱子上贴去……她蓦地明白了,这公主根本神志不清,接近疯狂了!崔姥姥双腿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了。“天啊!这怎么是好?看样子我必须进宫,向皇后禀告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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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7-01
20



  这天,阿克丹骑着一匹快马,真抵硕亲王府。

  阿克丹奔进王府,奔到雪如面前,扑跪下去,就大声的禀报:“皇上带着王爷和两位贝勒爷已经进京,皇上要顺道来探视公主,所以王爷派我先行赶回,通知府中快快准备,恭迎圣驾!”雪如吓得直跳了起来。

  “皇上要亲自驾临王府?真的吗?”

  “福晋有所不知,”阿克丹满面焦灼之色。“皇上是接到了皇后派来的信差,说什么公主遭邪魔作祟,久病不愈,情况堪虞,皇上才要过来,亲自一探究竟啊!”

  雪如不禁变色。但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有赶快命府中众人,准备在大厅接骂。

  转眼之间,皇上果然驾到。

  大厅中,一条红地毯长长的由内铺到外,地毯两旁,分列侍卫,整齐划一的站着。随着一声“皇上驾到”,就应声跪下。雪如带着翩翩及众女眷,全体匍匐于地。

  “叩见皇上!”雪如和女眷们齐声说:“起来吧!”“是!”雪如带着女眷站起,个个垂手肃立。低头敛眉,不敢抬眼平视。皇上在大厅正中的椅子上落座。王爷、皓祯、皓祥,和随身侍卫太监们侍立于后。皇上抬眼,环视一周,没有见到兰馨公主,心中狐疑,就沉着声问雪如:

  “这兰馨,怎么不曾前来接驾?”

  “回皇上,公主有些儿玉体违和,动作缓慢了一些,我这就去通知公主,请她立刻前来……”

  “免了!”皇上一伸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等我喝杯茶,自己去看她罢了!”此时,早有小太监,用细瓷黄龙杯,盛着最好的碧螺春出来。皇上轻轻啜了口茶,身后众人鸦雀无声。王爷、皓祯、皓祥虽是久未回家,这时,全都不敢和家人目光相接,个个笔直站着,目不斜视。雪如心中像擂鼓般七上八下,却苦于没有任何机会和王爷交谈。

  皇上喝完了茶,立即就起身。

  “去吧!去公主房!”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到了公主房。才走进院里,兰馨公主已扶着崔姥姥和小玉,颤巍巍的跪伏于地。

  “皇阿玛!听说你还不曾回宫,就赶来看我,我真是太感动了!请原谅我没有在大厅接驾,因为……我实在不敢跨出这院子一步啊!”皇上听了,实在困惑。抬眼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院中的围墙上、树木上、太湖石上、花窗上,以及正房的窗窗格格,镂花门的片片扇扇,全都贴满了黄色的符咒。这等奇异景象,不只惊呆了皇上,也惊呆了王爷,和跟随在后的皓祯和皓祥。王爷飞快的看了雪如一眼,眼中盛满询问,雪如回了哀伤无奈的一瞥。皓祯暗中深吸口气,面色就整个阴暗下去。皓祥皱皱眉头,心中又气又急,不知家里又出了什么状况,生怕自己会遭“池鱼之灾”。

  皇上按捺住惊愕,扶起公主。一见到公主苍白的脸庞,昏乱的眼神,憔悴的容颜,和那形销骨立的身躯,皇上就激动起来了。“怎么弄成这副模样?简直叫人不忍卒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把你整个人都变了样?快说!”

  “皇阿玛不要生气,”公主瑟缩着说:“我……我……我前几天是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不碍事了!那……那只白……白……”她四面看着,害怕的又缩回了口。

  “白什么?”皇上大声追问。

  “白狐啊!”公主小小声的说了出来,说出口胆子就壮了些。“皇阿玛,你看,道长给了我好多符咒,我把里里外外全贴满了,这样,那白狐就进不来了。所以,我现在身体已经好多了,也许我的气色不大好,不过假以时日,我会慢慢恢复的!请皇阿玛不要担心!”

  皇上听了这篇话,眼睛都直了。

  “白狐?”他愕然说:“哪儿来的白狐?”

  皓祯面孔雪白,冲上前去,对皇上跪下了。

  “这白狐之说,完完是怪力乱神,一派谣言!皇上天纵圣明,千万不要听信这种无稽之谈……”

  皇上瞪视着皓祯,心里顿时明白了。

  “原来是你那个小妾!叫什么名字来着?”皇上问。

  “回皇上,名叫白吟霜!”皓祯无奈的说。

  “立刻给我带上来!”皇上一声令下。“我倒要看看,这白吟霜是怎样一个女子!”“皇阿玛!”公主急了,慌忙说:“不要带她来这儿,千万不要带她来这儿,我……我现在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了,我躲在这院子里很安全,您老人家千万别把她再弄来……现在道长也不在这儿,没有人制得了她……”

  “她怎会把你吓成这样子?”皇上惊愕之余,怒气陡然上升。“带上来!立刻带上来!看她有什么法术可施!”

  于是,吟霜被好几个太监,押了过来。

  吟霜面如死灰,发乱钗横,神态仓皇。跪在皇帝面前,她匍匐于地,双手横摆于地面,额头轻触着自己的手背,动也不敢动。“抬起头来!”皇上沉声说,声音威严极了。

  吟霜这一生,好几次被人命令“拾起头来”,但都没有这次这样,令人胆颤心惊,吓得神魂俱碎。吟霜抬起了头,仍然垂着睫毛,眼光只敢看地面。

  “抬起眼睛,看我!”皇上命令着。

  “是!”吟霜扬起睫毛,眼中不自禁的充泪了。她被动的、怯怯的看着皇上,那眼睛是水汪汪而雾□□的,一对乌黑晶亮的眼珠,在水雾中闪着幽光。

  皇上愣了一下,怎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后宫佳丽三千,都被这女子比下去了。怪不得兰馨斗不过她!“色”字一关,几个男人能够逃过?要救兰馨,必须除掉这个女子!管她是人是鬼是狐是仙!皇上死死瞪着吟霜,目光如电。吟霜在这样的逼视下,神色越来越仓皇,心跳越来越迅速……她惶恐的眨了眨睫毛,目光就无法停在皇上的脸孔上,而悄悄的垂了下来。“大胆!”皇上一声暴喝:“我要你看我,你看何处?目光不正,媚态横生,果非善类……”

  “皇上”皓祯一急,就跪着膝行而前,仓皇伏地,冒死谏辞:“皇上开恩!吟霜绝非如传闻所言,请皇上明察!公主玉体违和,是臣的过失,不是吟霜的罪过,请皇上降罪于臣,我自愿领罪,以替代吟霜……”

  “住口!”皇上见皓祯对吟霜这样情深义重,不禁更加有气,转头看一公主,只见公主那对目光,竟痴痴的落在皓祯身上。皇上心中一紧,已做了决定。“不管白吟霜是人、是狐,她以邪媚功夫,迷惑额驸,引起家宅不和,已失去女子该有的优娴贞静,和品德操守,原该赐死!今天看在额驸求情的份上,免其死罪!着令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吟霜脑中,轰然一响,伏在那儿,万念俱灰了。皓祯更是如遭雷击,面色惨变。两人都还来不及反应,雪如已扑上前去,“咚”的跪下,怪声哀求:

  “皇上!臣妾斗胆,请皇上责罚臣妾,施恩吟霜吧!这家宅不和,皆因臣妾领导无方,管理不善,与吟霜无关呀!臣妾愿削发为尼,潜心礼佛,每天持斋颂经,以忏悔罪孽,但求吟霜免罪!”王爷惊骇极了,怎么也没想到雪如会胆大如此!又忘形如此!怎会要替代吟霜去削发为尼呢?他伸手想拉雪如,又不敢轻举妄动,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

  雪如这一个冒冒失失的举动,使皇上也大出意料。他看看雪如,看看皓祯,再看看吟霜。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他气冲冲的说:“看样子,传言不虚!这女子有何等蛊惑功夫,才能让你们一个个舍命相护!现在,谁都不许为她求情,我限你们三天以内,把这女子给我送到白云庵去!如三日之内不见交代,就派人前来捉拿,立即赐死!”皇上拂了拂袖子,回头再看公主。“至于兰馨,我带回宫去细细调养!等你们处理完了这段公案,再来接她!”皇上说完,带着众侍卫,往门外就走。

  “恭送皇上!”王爷和家眷们又跪伏在地。

  于是,皇上带着公主,连同崔姥姥、小玉等宫女,一起回宫去了。那公主不情不愿的跟着皇上离去,还不时的回头看皓祯。而皓祯,在这么巨大的晴天霹雳下,早已魂魄俱散,心神皆碎了。这天晚上,整个王府中,除了公主房以外,处处灯火通明。雪如抓着王爷的手腕,迫切的摇着,苦苦的求着:

  “你再想想办法吧,好不好?你明儿进宫去,再求求皇上,请他开恩!吟霜才二十一岁,和皓祯情深义重,尘缘未了,送进尼姑庵里去,岂不是冒渎了青灯古佛!你去跟皇上说,咱们想尽办法来弥补公主,劝皓祯回头……只要能留下吟霜……”“你好糊涂!”王爷忍不住对雪如严厉的说:“你难道还不明白,这事已经毫无转圜的余地!今天咱们都在刀口上掠过,全仗着公主在辞色之间,对皓祯仍然一片痴心,皇上才没有把我们全家治罪!现在不过是把吟霜送入白云庵,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你不要不识相,祸闯得已经够大了!现在,吟霜好歹有条活路,你再得寸进尺,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皇上对吟霜,实在是想除之而后快的吗?”

  “那……那……”雪如震颤着:“好,我们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呢?”“怎么办?”王爷一瞪眼,果决的说:“皇上虽给期限三天,咱们一天也不耽误,明天一早,就把吟霜送到白云庵去!”

  雪如神情惨烈,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同时间,在静思山房,皓祯正站在吟霜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脸激动的说:“吟霜,咱们逃走吧!”

  “逃走?”吟霜痴痴的看着皓祯。

  “对!”皓祯用力的点点头。“没有人能帮助我们了,我们必须拯救自己的命运,除了逃走已无别的路可走了!我不要活生生和你拆散,不能忍受你削发为尼。逃吧!咱们逃到外地,逃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隐姓埋名,去过一夫一妻的简单生活!”“奴才跟了你们去!”阿克丹一步向前,大声说:“保护你们,帮你们干活!”“我也要去!”香绮拭了拭泪。

  “好!豁出去了!”小寇子一拳捶在桌子上。“今夜摸黑走!我去帮贝勒爷收拾东西,香绮,你帮白姨太收拾收拾……”

  吟霜热泪盈眶的看看皓祯,再看看三个义仆,终于投入皓祯的怀里,把皓祯紧紧一抱。

  “哦!我真的很想说,好!我跟你去!咱们一块儿去浪迹天涯吧!可是……咱们真能这样做吗?这是违抗圣旨,罪在不赦,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真能逍遥法外吗?而且,咱们走了,阿玛和额娘怎么办呢?”吟霜想着雪如,想着自己肩上的“梅花烙”,更是别有情怀在心头,真正是柔肠寸断了。“咱们身为儿女,不曾孝顺过爹娘,只是……只是……让他们操了好多心……现在,还要一走了之,让他们来帮我们顶罪吗?”

  皓祯震动着,清醒了。一时间,哑口无言。

  小寇子、阿克丹和香绮都默默的垂下了头。

  室内静了片刻,然后,皓祯猝然冲开去,用力的捶打着墙壁。“这太不公平了!这太没道理了!怎会发生这样的事?皇上因一时的愤怒,却决定了别人一世的悲苦!两个相爱的心灵,却注定不能相守在一起……这太没有天理了!这样的世界,我还能相信什么?神吗?佛吗?菩萨吗?它们都在哪里呢?都在哪里呢?”吟霜奔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皓祯,颤声说:

  “青丝可断,我和你的情缘,永远永远不断!”

  皓祯耸动着肩膀,无法回头,无法看吟霜。

  “皓祯,你不要太难过,”吟霜咽着泪说:“说不定我是一只白狐,你就当我是只白狐吧!”

  “你是吗?”“我……”吟霜一怔,泪雾迷□。“可能是。我来报恩,我来还愿,如今恩情已经报完,我的……期限已到,必须走了!”

  “你——是——吗?”皓祯再问,一字一字的。

  吟霜的心,顿时粉碎了。她抱紧皓祯,哭着说:

  “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这样期望自己是只白狐!如果我不是人,而是只狐,那有多好,好有多好……我真想,钻进你的衣袖里,追随你,陪伴你,今生今世,再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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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7-01
21



  第二天早上,全家老老少少,都不约而同的到了院子里,来送吟霜。王爷、雪如来了,翩翩和皓祥也来了,秦姥姥带着正室的丫环仆妇们,阿克丹带着练功房的侍卫们,小寇子带着宫女太监们,连翩翩房里的姥姥和丫头们……都纷纷来了,黑压压的站了一院子。原来,吟霜自入府后,虽然引起许多谣言和事端,但,她待人亲切谦和,平易近人,因而深得下人们的喜爱。再加上,自从“狐仙”之说,沸沸扬扬以后,这下人们对她更有一份尊敬和好奇。此时,全知道皇上赐令削发为尼,这一遁入空门,就再无相见之日,大家就都生出依依惜别的情绪来。当然,暗中,仍有许多声音,说这“白云庵”是“囚”不住“白狐”的!

  吟霜穿着件白底蓝花的布衣,扎着同色的头巾,背着个小小的包袱,脸上脂粉未施,娥眉未扫,看来依然清丽。那布衣布裙的装束,更给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她站在院中,环顾四周,这庭院深深的王府,终究成不了她的“家”!这是“命中注定”的“悲剧”,是她一生下来就逃不掉的“悲剧”!

  皓祯站在她身边,眼光始终跟随着她转,神情惨淡。

  雪如目光,更是紧锁在吟霜脸上,那眼里,哀哀切切,凄凄惶惶,诉说着内心几千几万种伤痛与不舍。

  院中,那么多人,却一片沉寂,无人言语。惟有秋风瑟瑟,落叶飘飘。半晌,吟霜移步上前,在王爷面前跪下,她心中汹涌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此时已无力隐藏,带着那么深切的孺慕之思,她轻轻柔柔的开了口:

  “阿玛,从我入府以来,惹出了许多纷争,让你生气,烦恼不断,我真不是个好媳妇儿,请你原谅!现在我去了,一切麻烦也随我而去,这儿会恢复平静安宁的!”

  王爷不由自主的,就被吟霜的眼光,触动了心中的柔情,不知道为什么,竟感到一股愧疚和不忍。

  “你……不要怨我,”他也轻声说:“圣命难违,我也无可奈何了!我备了马车,有四个侍卫送你去,你……好好的去吧!”“是!阿玛多保重了!”吟霜磕了个头。

  王爷动容的点点头。吟霜转向了雪如,四目才一接,雪如眼中的泪,便滚滚而下。

  “额娘的恩情,我无从报答,只有等来世了!”吟霜话中有话,含悲忍痛的说。“我不要等!我不能等!”雪如顿时崩溃了,痛哭失声。刹那间,所有的顾忌,所有的害怕,都不见了,她眼前只有吟霜,这个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孩子!“谁知道有没有来世,咱们有的就是今生,即使这个‘今生’也已经仿如‘隔世’了!我怎能再等?二十一年都被我们虚掷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年呢?我不能等,我不要等了!”她抓着吟霜,狂乱而激动的喊:“如果你当不成我的媳妇儿,就当我的女儿吧!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要你年纪轻轻,遁入佛门!你是我的女儿呀……”王爷伸手去拉雪如:“你不要悲伤过度,说些糊里糊涂的话吧!让她走吧!剃度以后,你还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不!”雪如狂喊,扑上去抓住王爷的衣服,拼命摇着他:“你救救她!不能让她剃度……她是你的女儿呀,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呀,她不是白狐,不会作祟,因为,她是咱们王府里的四格格呀……”“额娘!”吟霜大叫,从地上跳起来,震惊的后退。“停止停止,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雪如,”王爷蹙着眉头,大惑不解的。“你是怎么回事?真的被蛊惑了?迷失了本性吗?”

  “对!我看就是这么一回事!”皓祥忽然插嘴;“阿玛,你快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送去白云庵吧!到了白云庵,就是庵里的事了,免得她继续害人呀!”

  “不!不!”雪如狂喊:“她不是白狐,她是我的女儿呀,我亲生的女儿呀……”吟霜抬眼,飞快的看了皓祯一眼,皓祯惊愕的站在那儿,目不转睛的瞪着雪如,眼中盛满了惶惑。

  “额娘!你不要乱说,不要乱说呀!”吟霜急切的嚷,心中一横,大喊出声:“我是白狐!我根本就是白狐……我已经把福晋蛊惑得胡言乱语,我又迷惑了额驸,我承认了!我,是白狐!是白狐,是白狐……”“吟霜!”雪如扑过来,抓着吟霜的双肩,用力摇撼着:“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白狐?你宁愿承认自己是白狐,而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女儿吗?你就这样恨我,这样不要原谅我吗?”她哭喊着:“当年偷龙转凤,我实在是情迫无奈,你要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呀……二十一年来,我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呀……”

  “够了!”王爷大叫一声,去扳雪如的身子,要把雪如和吟霜分开:“你因为舍不得吟霜,居然捏造出这样的谎言,你简直是发疯了!入魔了……”

  “我没疯!我没疯!”雪如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苦难了你二十一年,现在说的才句句实言啊!吟霜确实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和皓祯同年同月同日生,事实上,是皓祯比她先出生了数日……在我生产那天,才抱进府里来……”

  王爷悚然而惊,他抽了口冷气,某种“恐惧”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他不要听了,他不敢听了,冲上前去,他一把扣住吟霜的手腕:“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怪物,立刻给我滚出去……”

  “刷”的一声,王爷腰间的一把匕首,被雪如用力抽了出来。院落里围观的丫头侍卫宫女太监全失声惊呼:

  “啊!……”雪扣握着匕首,往脖子上一横,冷声说:

  “亲生女儿不认我,丈夫也不相信我,我百口莫辩,眼看要骨肉分离,我生不如死……”她双目一阖,泪落如雨,咬紧牙关,绝望的说:“自做孽……不可活!”手就用力,准备自刎。“娘啊!不要!”吟霜狂喊一声,扑上去,就伸手去抢那匕首:“不可以!不可以!娘……娘……娘……我认你!我认你,我认你,我认你……”不顾匕首的刀刃,已划伤了她的手指,硬是要把匕首拉开:“娘!你既是我的亲娘,怎忍心在二十一年后,再度弃我而去?”

  “□”的一声,匕首落地,雪如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和吟霜手指上的血迹,互相辉映,怵目惊心。

  “你认我了?”雪如不相信的,做梦般的问。“你终于认我了?”“娘啊!”吟霜痛楚的大喊,此时此刻,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早就认你了,在我心底深处,已认你千回百回,可我不能说啊……”“吟霜!”雪如激动的唤着,泪落如雨:“让你这一声娘喊得如此艰苦,我真是心碎呀!”

  母女二人不禁抱头痛哭,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王爷、皓祯、皓祥、翩翩都呆怔的站着,各自陷在各自的震惊里。满院的人,全看傻了。

  “哦!”半晌,翩翩才小声的对皓祥说:“这……白……白狐,好像功力高强啊?”“够了!”雪如迅速的抬起头来:“不要再说白狐那一套!吟霜是我生的……”她看向皓祯:“对不起,皓祯……你……你……你不是我的儿子呀……”

  皓祯面如死灰,脚下一个颠跛,身子摇摇欲坠。

  “你骗人!”王爷陡地大吼了一声,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瞪得像铜铃,呼吸重浊:“你收回这些胡言乱语!我命令你!你立刻收回!我一个字也不要相信!毫无证据,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证据?你要证据是吧?”雪如凄绝的问,就伸出手去,蓦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后用力一拉,露出了那个“梅花烙”。“这朵梅花烙,当初我亲手烙上去,就为了日后可以相认!”她从怀中,再掏出了那个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上。王爷大大的睁着眼睛,死死的瞪着那“梅花烙”,整个人呆怔着,像是变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有个怪笑之声,突然扬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扬着头,不可遏止的大笑着,笑声如夜枭的长啼,划破了沉寂的长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来,皓祯抢在我前面,什么都抢了第一!原来他只是个冒牌货!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贝勒,却在他手下,”他指着皓祯:“被他处处控制,处处欺压,在我面前扮演长兄,扮演着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冲到翩翩面前,已经笑中带泪,恨声说:“你虽然是个回回,也该有些大脑,你怎么允许这件事在你眼前发生?如果没有那个假贝勒,你早做了福晋,你懂不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涂,害我到今天都无出头之日!”他再掉头,跌跌冲冲的冲到王爷面前去,对王爷激动的喊着:“我知道,这许多年来,皓祯才是你的骄傲,皓祯才是你的快乐,皓祯才是你的光荣,皓祯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儿子!你从来就看不起我,对我不屑一顾!哈哈!多么讽刺啊!你这个不争气的,没出息的,让你看不顺眼的儿子,才真正流着你的血液!而那个让你骄傲,让你快乐,让你光荣的儿子,却不知道身上流着谁的血液……”

  “啪”的一声,王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翩翩急忙上前扶着他,惊愕的抬眼看王爷,似乎不相信王爷会出手打皓祥。王爷重重的吸了口气,痛楚的摇了摇头。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看看皓祯,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团混乱。各种震惊纷至沓来,紧紧紧紧的压迫着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对皓祥沉痛的、悲切的说了句:

  “我但愿有个争气的假儿子,不愿有个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儿子!”“你……你?”皓祥喘着气,嘴角,沁出血来。他颤抖着,无法置信的看着王爷。然后,他发狂般的大叫了一声:“啊……”就双臂一震,把翩翩给震开了去。他挥舞着手,对王爷、对翩翩、对雪如和吟霜、对皓祯,对整个院子里吓傻了的仆役们,大声的吼了出来:

  “什么硕亲王府?什么兄弟手足,什么父母子女,什么王爷额驸……我全看扁了!你们没有人在乎我,没有人关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对大家一伸拳头:“咱们走着瞧!看那个假贝勒能嚣张到几时?”

  说完,他掉转了身子,就像个负伤的野兽般嚎叫着冲出府外去了。满院静悄悄,谁也没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里。只有翩翩,她四面寻视,茫然已极,困惑已极,深受伤害的问:“你们没有一个人要去留他吗?”她走到王爷面前:“他是你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就这么一条香烟命脉,是不是?”

  “不是。”王爷目光呆滞,声音机械化的:“我还有皓祯!”

  皓祯的身子摇了摇,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树,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王爷,王爷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热烈的看着他了。父子二人,目光这样一接,二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全在两人眼底流过。谁说父子间一定要流着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赏爱护,不是比血缘更重吗?两人眼中,交换着千言万语,两人的眼眶,都迅速的潮湿了。翩翩看看王爷,看看皓祯,看看拥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顿时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这儿。她只是当初献给王爷的一个“寿礼”,一个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寿礼”!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大门边,转身对门外大叫着: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儿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着皓祥而去。吟霜的“白云庵”之行,就这样暂时打住。

  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乱乱糟糟的。下人们,议论纷纷,主人们,神思恍惚。王爷和雪如,关着房门,“细说”当年往事。有无尽的悔,无尽的怨,无尽的责难,和无尽的伤心。当这些情绪都度过之后,还有无尽的惊奇,是怎样的因缘际会,才能让吟霜和皓祯,竟被命运的锁链,给牢牢的锁在一起!这样一“细说”,简直有说不完的故事和伤痛。说到日落西山,说到没枯灯尽,依然说不完。而皓祯和吟霜,在东跨院里,默然相对,都不知此身何在?忽然间,皓祯和吟霜的地位,已经易地而处。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祯才是无名的“弃婴”。这种变化,使两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祯,他几乎被这事实给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儿,长长久久都不说一语。

  深夜,他终于想明白了,抬起头来,他怔怔的看着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鸠占鹊巢二十一年,浑浑噩噩走这么一趟,目的就是领你进府,让你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飞回故居!”“你不明白!”吟霜盯着他,热烈的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俩自幼不曾相换,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分,养在深闺,哪有机会和你相遇?不论你是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后,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上苍为了结合我们,实在用心良苦!如果现在时光能够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惟有如此,我才能拥有你这一份情!对我而言,这份情,比任何身分地位,都要贵重了几千几万倍!”他瞅着她,在她那炙热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说:“我是贝勒,或是贫民,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卖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无论我是谁,我也都爱你!”

  她点头,深深的点头,偎进了他的怀里。

  “有你这几句话,”她想着那青灯古佛的漫长岁月:“够我几生几世来回味了!”第二天,吟霜还来不及动身去“白云庵”,王府被一队官兵直闯了进来,带队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着皇上的圣旨,他大声的朗读,王爷、雪如、皓祯、吟霜等都跪伏于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额驸皓祯,并非硕亲王所出,实为抱养之子,却谎称子嗣,承袭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举,已紊乱皇族血脉,动摇国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硕亲王与福晋乃皇亲国戚,特免死罪,着即监禁两年,降为庶民,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军府第归公,择日迁居。白吟霜斥令削发为尼。皓祯以来历不明之身,谬得额驸之尊,罪不可赦,当处极刑!三日后午时,斩立决!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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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7-01
22



  王爷、雪如,和皓祯就这样入了狱。吟霜暂时无人拘管,因圣旨上未曾明示,何时削发?何时为尼?

  王府中顿时一团混乱,官兵押走了王爷等人之时,顺便洗劫了王府。除了公主房以外,几乎每个房间都难逃厄运,箱箱笼笼全被翻开推倒,衣裳钗环散了一地。丫环仆佣眼看大势已去,又深怕遭到波及,竟逃的逃,走的走,连夜就散去了大半。一夜之间,偌大的王府,变成一座空旷的死城。

  北国的秋,特别萧飒。银杏树的叶子,又落了满地,无人清扫。亭亭台台,楼楼阁阁,和院院落落,再也听不到人声笑语,看不到衣香鬓影。苍苔露冷,幽径花残。长长的回廊上,冷冷清清,杳无人影。只有层层落叶,在寒风中翻翻滚滚,从长廊的这一头,一直滚向那一头。

  昔日繁华,转眼间都成过去。

  第二天,皓祥和翩翩回来了,看到府中这等残破景象,不禁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等到知道圣旨上竟是:

  “硕亲王府其余人等,一概爵撤封,府第归公,择日迁居……”

  皓祥就大大一震,愣愣的说:

  “怎会这样呢?难道我们进宫密告,都没有功劳吗?为什么把我革爵?降为庶民?我没有欺君,我没有犯上呀!这太不公平了!”秦姥姥颤巍巍的走上前来,抖着手,指着皓祥说:

  “心存恶念啊!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阿克丹不知从何方冲出,伸手就抓住皓祥胸前的衣服,怒目圆睁的爆出一吼:“对!这叫报应,你们害人害己,不仅是无福之人,更是王府的罪人!”小寇子也冲过来了:“你们让王爷福晋入狱,让额驸判了死刑,你们于心能安吗?你们夜里睡得着吗?如今,金钱财物,花园房舍,荣华富贵一起失去,你们就满意了吗?……”

  “你……你……你这个臭奴才!”皓祥又气又恨,对小寇子伸出了拳头:“我要你好看!”

  “算了吧!”阿克丹把皓祥用力一推,推倒于地。“你已经被降为庶民了!省省你的少爷架子吧!王爷和额驸垮了,你还有什么天下……你睁大眼睛看看,王府中还留下了什么?”

  翩翩环顾四周,天愁地惨,一片荒凉。箱笼遍了,杂物纷陈……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整个人都失神了。就在此时,吟霜气极败坏的奔了过来,一见到翩翩,竟像见到唯一的救星般,对翩翩就跪了下去:

  “侧福晋!请你救救大家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从昨天到现在,我去了都统府,去了悦王府,康王府,还去了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家里……大家听说是硕亲王府来的,就慌慌张张的关上大门,根本没有人肯见我!连我那嫡亲的姨妈,都连夜出京避风头去了……我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进宫去见公主!侧福晋,我知道你才从宫里回来,你和公主,一直走得很近,你和那崔姥姥,也很投缘。请你帮我,那宫门森严,我进不去!你想想法子,让我和公主见上一同,让我去求公主……要不然,皓祯是死路一条,阿玛和额娘在牢狱里,也是活不成的!我求求你……”她对翩翩“嘣嘣嘣”的磕下头去:“把我扮成宫女,把我扮成你的丫环,带我进宫去吧!”翩翩见吟霜说得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心中不禁紧紧一抽。毕竟,她在王府中已二十年,又何忍见王府瓦解凋零!她凝视吟霜,终于明白吟霜只是人而不是狐,她进不了那座宫门,但是,进去又有何用?

  “那公主,”翩翩勉强的开了口,喉中涩涩的。“她恨你都来不及,怎会帮你呢?”“不管她帮不帮,这是最后的一条路了!”吟霜悲喊着:“只剩两天了,后天此时,皓祯就身首异处了!事不宜迟,请你帮我做最后的努力,请你!求你!拜托你……”她再磕下头去,额头都磕肿了。“也罢!”翩翩看着那荒凉的庭院:“我立刻就去打点布置,看能不能打通崔姥姥那一关!”

  这一布绪,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崔姥姥才同意了,愿带吟霜见公主。事实上,崔姥姥有崔姥姥的想法,只有她最深的体会出公主对额驸的一番心。如今,额驸问斩,公主这一片痴心,将系向何方?如能留下人来,则日久天长,一切仍然有望……而且,而且……

  于是,这天晚上,吟霜打扮成宫女,被崔姥姥从偏门中,悄悄带进了宫。这已是皓祯的最后一夜了。

  公主她那寝宫之中,不住踱着步子,“花盆底”的宫鞋,踏在青砖地上,笃笃有声,敲碎了那寂静的夜,也踩碎了公主自己的心。“公主!”崔姥姥带进吟霜来。“有人求见!”

  公主乍见吟霜,吓了好大一跳。

  “怎么?怎……么!又是你!你连皇宫都进得来?你的法力越来越大了……”她慌乱的回头喊:“崔姥姥!崔姥姥!”

  “是我带她进来的!”崔姥姥哀伤的看着公主。“现在真相都已经大白了,她根本不是白狐,皇上不是对你都说过了吗?你再不用怕她了!你和她的心病,也应该解一解了,要不然,你这一辈子,都要这样恍恍惚惚的度过吗?醒一醒吧!公主!”

  “不是白狐?不是白狐?”公主仍然神魂不定,怔忡的瞪视着吟霜:“我不知道,一切都把我搅糊涂了!皇阿玛说我嫁的是个假皇亲,他要把他处死,好,那我不是成了寡妇吗?你……”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吟霜:“你……你那么神通广大,怎么不去救皓祯呢?”“我如果真的神通广大,如果真的法力无边,”吟霜悲痛的说:“我还会来求你吗?我早就去施法了!”她往前一步,急促的抓住了公主的双臂,忍不住就给她一阵摇撼。“公主!请你清醒过来!你一定要清醒过来!因为皓祯已到最后关头,明日午时,就要处死了!不管他是真皇亲,还是假皇亲,他是真贝勒,还是假贝勒……他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丈夫呀!是我们两个人都深深爱着的,唯一的,真正的丈夫呀!”

  公主大大的震动了,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呼吸急促的鼓动着胸腔,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吟霜。

  “公主,你的敌人是我,不是白狐!不要因为你自己的挫败,而逃避到‘白狐’的邪说里去!你要站起来,跟我争皓祯,跟我抢皓祯,说不定,有一天你会赢过我!如果皓祯死了,你就再也赢不了了!”

  公主脸色一动,眼中闪闪发光。她挺了挺下巴,又有了“公主”的权威。“你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她冷冷的说:“皓祯死了,你也赢不了了!”“哦!这就是你的想法!”吟霜激动的嚷:“可见你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清醒明白的!你宁愿皓祯死掉,我们两个都做输家,也不愿意皓祯活着,却只爱我一个!你要用死亡来终止皓祯对我的爱!”她点着头,眼光凌厉,灼灼然的逼视着公主。“你有你的骄傲,你的自尊,但,到了最后,你却走了一步这样窝囊的棋!这步棋,让你这一生都输定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公主紧紧的闭着嘴唇,不说话。

  “但是,”吟霜继续说,一句比一句有力:“你能不爱他吗?你能不想他吗?你能不希望他有回报吗?大婚之夜,合卺之时……往日种种,难道都不曾在你回忆中萦绕吗?他的死亡,能让这所有的相思回忆都一笔勾销吗?”她盯着公主的眼睛,急切的说:“我们谈一个条件,好不好?只要你救了皓祯,我保证消失在你们面前,我用我的死亡来交换皓祯!没有了我,你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来赢得皓祯的心!”

  公主牵动了一下嘴角,眼中闪过一抹痛楚。

  “你死了,”她眼神缥缈。“他的心会跟着你走,我才没那么傻!”“那么,我不死!皇上已下令,要我去当尼姑,青灯古佛,长伴一生,再也不来扰你们。”

  “你当了尼姑,他会在尼姑庵前结庐而居!”

  “他不会,他还有父母要侍奉……”

  “他会。我已经太了解他了!”

  “那么,去问皇上求情,赦免了我们,和我共有他吧!你救了王爷和福晋,皓祯感恩,我也感恩,让我们三个,和平共存!那总好过你为他守寡,是不是?”吟霜喊着,去抓公主的手。公主神情一恸,挣脱了吟霜。

  “你走!”她简单的说。“我已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了,你说任何话,对我都没有作用了!你走!我不要见你!也不要听你!”吟霜绝望到了极点,她瞪视着公主,只看到一张心灰意冷、毫无表情的脸孔。麻木不仁!是的,她已经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了。“公主!”她做最后一搏。“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间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

  “够了够了!”公主愤然的一把推开吟霜,激烈的冲着她喊:“我知道你们的爱崇高伟大极了,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他死了,你尽可跟着他去!你走!我不管你是人是狐、是鬼是神、我已经受够了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吟霜的身子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然后,她坚决的、木然的转过身子,直挺挺的走了出去。脸上,已没有来时的惶恐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是的,公主说得好;这么伟大的爱,还怕“死亡”吗?

  同一时间,在宫中的大牢里,皇上特别恩准,让王爷、雪如与皓祯共进最后的晚餐。

  狱卒送进了佳肴美酒,叹口气说:

  “大限在明日午时,一早就得动身赴法场,这一顿请好好享用吧!”王爷和雪如,看着托盘里那六碟小菜、一壶美酒,真是痛入心肺。皓祯走过来,斟了一杯满满的酒,就双手捧着,对王爷和雪如跪了下去,诚挚的说;

  “阿玛,额娘,我糊里糊涂,当了你们二十一年的儿子,这二十一年来,我带给你们的欢乐不多,带给你们的烦恼和痛苦却不少!原以为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承欢膝下,不料这么短暂,就要分离……阿玛与额娘的恩情,只有等来生再报。这杯酒,我敬你们两位,心中有句话,想对你们说;谢谢你们抱养了我!生我者是谁,我不知道,养我育我的,是你们,谢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丰富的一生,我真的不虚此行了!”他一仰头,把杯子干了。雪如已泪落如雨,号哭着把皓祯抱住:“你还说这种话,每个字都刺痛我的心呀!娘对不起你,是我一手改写了你的命运,是我一手促成了你今天的悲剧,没有我,你今天或者在某处某地,安居乐业,娶妻生子,好好的过着你的人生!”“也许是吧!”皓祯说:“可是那样,我就不会遇见吟霜了,正像吟霜说的,如果可以从头来过,让我们选择自己的命运,我们仍然选择现在的局面!”他看着雪如,叮嘱着:“照顾吟霜!”雪如拼命点头,说不出话来了,心酸已极。泪,完全无法控制的滚滚流下。王爷站在一边,眼光直直的看着这对母子,竟无法开口。好半晌,他才佝偻着身子,去装了一碗饭,又夹了好多菜,拿着碗筷,递给皓祯。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人盛饭。“饭菜凉了……”他哽咽的说:“你……趁热吃了吧!”他的手抖抖索索的。“是!”皓祯慌忙双手接过碗来。

  王爷一瞬也不瞬,定定的看着皓祯。皓祯勉强的拿着筷子,扒着饭粒往嘴里送去,尽管食难下咽,却努力的、一口一口的吃着。王爷贪婪的看着他,似乎想把他整个身影,都攫入内心深处去。他嘴里,喃喃的说着。

  “儿子,好好吃一点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嘴唇颤抖着。最后,仍然只是困难的重复了一句:“儿子!吃饱一点儿!”皓祯看了王爷一眼,鼻塞声重的应了一个字:

  “好!”

  然后,他就端着饭碗,努力而专心的吃着那餐饭。王爷和福晋,痴痴的看着他吃。三个人就这样默默相对,大牢内一灯如豆,夜寒如水。寂静的夜里,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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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7-01
23



  一清早,通往法场的这条大路,就挤满了人,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大家你挤你、我挤你的想挤到大路边上去,看一眼今天要被斩首的那个驸马爷。

  终于,囚车来了。临暂官刑部佟大人打前阵,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前行,后面跟着双排卫兵,卫兵后面是囚车。囚车后面又是双排卫兵。马蹄、卫兵、囚车……冲开了围观的群众。“看呀!看呀!”群众们推挤着,争先恐后的跳着叫着,莫名其妙的兴奋着:“是个好漂亮的年轻人呀……”

  “听说有宝石顶戴,是个小王爷呀!”

  “嗬!来头大着呢!是硕亲王府里的贝勒,是兰公主的额驸,还是御前行走呢!”“这么大的来头,怎么年纪轻轻就犯了死罪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叫又嚷,议论纷纷。

  皓祯昂首站在囚车里。囚车的车顶,有个圆孔,他的脖子从圆孔中伸出,头露在车外,身子在车里,双手负于身后,紧紧捆绑着。他虽然憔悴清癯,却不像一般犯人那样蓬首垢面。雪如在天亮前还帮他梳了头发。他衣饰整洁,神情肃穆。站在那儿,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气。这样奇怪的“死囚犯”,使群众们看得更兴奋了。忽然间,人群间传来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呼号:

  “皓祯!等等我!我来了!”

  皓祯全身一震,定睛对人群中看去。

  吟霜全身缟素,白衣白裳,头上绑着白色的孝带,奋力冲破人潮,狂奔着追向囚车。

  “皓祯!”她边跑边喊着:“我来送你了!我一定要见你这最后一面,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皓祯看到吟霜了,本能的,他想扑过去,但是脖子被圈住,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他踮着脚。奋力伸长了脖子,急切的大喊:“老天有眼,让我还能看到你!吟霜,为我珍重!为我珍重!听到了吗?要为我珍重呀!”

  群众一阵骚动,见吟霜势如拼命般杀出重围,大家竟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路来。吟霜追着囚车急跑,终于给她追上了囚车,死命的抓住了栏杆,整个人都挂在囚车上了。

  “皓祯!你听着!”她急促的、悲凄的、一连串的喊出来:“你我这一份心,这一片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万物都是我们的证人……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我都是你的!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吟霜!”皓祯也喊着:“有情如你,我死而无憾了!你说出来的话,我都知道,你没说出来的话,我也知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活下去!要为我报答阿玛和额娘……”“不不不!”吟霜激烈的摇着头:“只有这一句,不能依你!你生我也生,你亡我也亡!”

  “吟霜!”皓祯怒喊:“知我如你,怎不听从我?”

  两人隔着囚车,忘形狂叫。这等奇异景象,使观众都看呆了。监斩官佟大人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勒住马,大吼了一句:“这成何体统?卫兵!拉她下去!”

  “是!”卫兵们大声应着,就冲上前去,拉住吟霜双手,要把她拖下车来。吟霜的手指,死命扣住栏杆,徒劳的挣扎着,一面对皓祯急喊着:“我的话还没说完……皓祯……皓祯……”

  她怎敌得过卫兵们的力气,才喊了两声,已被卫兵们七手八脚的拖了下来。她乍然松手,整个人滚倒在地上,被卫兵们用长矛阻绝,爬在地上,无法前进。

  “吟霜!回去吧!吟霜……”皓祯凄厉的喊着。囚车继续向前走,人潮随即掩至,吟霜的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已迅速的被人潮所吞噬。他不禁仰头向天,自肺腑中绞出一声哀号:“啊……”囚车到了刑场。刑场正中,断头台像个狰狞的怪兽,耸立着。

  卫兵们四面八方,重重的围护着刑台,以防意外发生。台上,刽子手已经在等候,鼓手也手执鼓槌,站在那面大鼓前,等着擂鼓。台下,围观的群众仍在急先恐后的伸头伸脑,议论纷纷。在群众前面与刑台之间,阿克丹和小寇子跪在一具棺柩前面,等着收尸。皇上特别恩准,看在皓祯曾为额驸的份上,允许硕亲王府收尸下葬。对“斩首”的犯人来说,确是一项大恩。平常,首级是要挂在城墙上示众的。

  皓祯下了囚车,被卫兵们推往刑台上去。

  阿克丹和小寇子,立刻双双磕下头去,激动的说:

  “贝勒爷!奴才们给您磕头!”

  皓祯一见到他们两个人,就也激动了起来。

  “小寇子,阿克丹,你们不要送我!你们应该去守着吟霜呀!她被卫兵们拉了下去,现在不知道身在何方……”

  小寇子眼眶一热,泪水已夺眶而出。

  “贝勒爷!”他坦白的说:“此时此刻,我们谁也顾不了谁了,只有各尽各的本分……”

  皓祯无法再说什么,已经被带上了刑台。

  佟大人走上了监斩官的位子。

  皓祯被推到断头台刑具面前,刑具上有个凹槽,等着头颅搁上去。刽子手站到了皓祯身后,手上的大刀迎着阳光闪熠。时辰未到,大家等待着。太阳正向头缓缓移动。

  群众们你推我挤,睁大了眼睛,吵吵嚷嚷,生怕错过了这场“死亡”大戏。就在这等待的时刻里,吟霜又追了过来,奋力狂奔着,她的白衣白头带,全在肃杀的秋风中飞舞,嘴里,她不顾一切的狂喊着:

  “皓……祯……”

  群众太惊愕了,被这种凄厉的身影所震慑,纷纷退避。

  吟霜已直扑台前。“吟霜!”皓祯震动已极,嘶声急喊:“这是刑场啊!你到刑场来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我不要你目睹我的死!我只要你记住我的生!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去!”

  “你甚至不要我送你吗?”吟霜喊着。

  “维持住你心里那个我!不必看着我身首异处!”皓祯撕裂般的狂吼着:“不要!我不要!你回去!快回去!”

  吟霜明白了,了解了。和皓祯这番轰轰烈烈的相知和相爱,彼此在对方心中眼中,都是最完美的形象。她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带着一脸的坚决,她眼神热烈,双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清晰的、坚定的喊着: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她紧紧盯着皓祯:“我们生相从,死相随!午时钟响,魂魄和你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喊完,她一转头,就从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去了。

  皓祯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再喊她,没有再说任何的话。他已从她那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内心的毅然决然。蓦然间,他觉得乍然解脱。不再激动,不再牵挂。仰头看天,太阳正向头顶移动,是的,“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如果此生活着,未能尽情的爱。死去,总该魂魄相依了。“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他喃喃复诵着吟霜的句子,又加了两句:“生而无欢,死而何惧?”

  同一时间,公主在回廊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和她那急促的心跳声,汇合成一股音浪,在她脑中耳中,疯狂般的回响着:

  “皓祯,皓祯,皓祯,皓祯,皓祯……”

  脚步愈急,心跳愈急。心跳愈急,回响愈急:

  “皓祯,皓祯,皓祯,皓祯,皓祯……”

  崔姥姥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廊下,眼光定定的看着公主。不时,就幽幽的报上一句:“公主,辰时正了!”“公主,巳时正了!”“公主,巳时一刻!”“公主,巳时二刻!”公主蓦然止步,仰头看天,太阳已向头顶移动。

  公主返身,往御书房直奔而去。见到了皇上,她扑跪于地,磕头如捣蒜。“皇阿玛,兰馨跟你磕头啊!兰馨跟你磕头啊!兰馨跟你磕头啊……”她不断的说着,忘形的说着,不停的磕头头。

  “不许磕头!”皇上一怒而起。“世上不是只有这一个男子,你还年轻,皇阿玛会为你做主……”

  “皇阿玛,兰馨更重的磕下头去:“你早已为我做过主了!兰馨给你磕头,兰馨给你磕头……”

  皇上瞪着公主,震动得无言可答。

  刑场上,差一刻就到午时。

  鼓手开始擂鼓,鼓声急响。

  皓祯被推到刑具最前方,他跪了下来,脸上一无所惧。那刑具的凹槽就在眼前,不知有多少头颅,已从这凹槽中滚落了下去。鼓声越急。群众都已鸦雀无声。

  远远的钟楼,钟声骤响。

  监斩的佟大人,大声宣布:

  “午时正!行刑!”皓祯将头放入凹槽内,引颈待戮。鼓声乍止。刽子手举起了大刀。就在此时,公主一人一骑,飞快的赶了过来,手里高高的举着“圣旨”,嘴里,疯狂的大喊着:

  “有圣旨啊!有圣旨啊!有圣旨啊!”

  群众再度骚动。刽子手立刻抽刀退后。台下的阿克丹和小寇子,惊喜的抬起头来,眼望着公主赶到台下,翻身落马。

  佟大人跪着接了圣旨,大声的朗读:

  “额驸皓祯立即免罪释放,不得有误!钦此!”

  群众都哗然大叫起来了,有的叫好,有的拍手,有的失望,有的跌脚,有的弄不清状况,问来问去,有的啧啧称奇,认为吟霜喊动了天,喊动了地……就在这一团乱中,皓祯被松了绑,不敢相信的站起身来,呆呆的看着那满面泪痕,惊魂未定的兰馨公主。“兰馨……”他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

  阿克丹和小寇子已经扑上前来,对公主倒身就拜。

  “皇恩浩荡啊!”阿克丹喊着:“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叩谢公主恩典!”

  皓祯一见阿克丹和小寇子,骤然间醒觉过来,顿时心惊肉跳。“午时钟响,魂魄相会!”他念叨着,破口狂呼出一声:“吟霜!不……要……”然后,他看到公主骑来的那匹快马,他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跃,落在马背上。拉起马缰,就策马狂奔。群众们纷纷走避,又是一场大惊大乱。“吟霜!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

  皓祯一路狂喊着,如飞般消失在道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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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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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楼敲响午时的第一响时,吟霜把一卷三尺白绫抛上了屋梁。秦姥姥和香绮跪落在地,双双扶着吟霜脚下的凳子。两人都了解,吟霜死志之紧,万难劝解。何况,皓祯此时,大约已人头落地,他们二人的“人间”约会已散,“天上”约会才刚刚开始。“奴才恭送白姨娘,祝白姨娘和贝勒爷……魂魄相依,再不分离!”香绮说不出话来,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格登”一声,椅子被踢翻。秦姥姥和香绮都震动着,谁也不敢抬头。只听到远远的钟楼,继续敲着钟声,最后一响结束了,余音仍然绵绵邈邈,回荡在瑟瑟秋风里,回荡在庭院深深里。过了好片刻,秦姥姥才站起身来,向上仰望,吟霜的一缕香魂,早已归去,脸色仍栩栩如生。她抱住了吟霜的脚,和香绮两个,合力解下了吟霜。

  把吟霜放在床上,秦姥姥细心的为她整理衣衫,梳好发髻,簪上钗环。香绮在一边,眼泪簌簌直掉,看吟霜未曾眼凸舌露,阖着眼就像熟睡一般,她痴心以为,吟霜未死。死亡不应该是这么容易的事。但伸手去她鼻下,才发现呼吸俱无。她骤然间心中大恸,哭倒在秦姥姥怀里。

  “香绮,别哭!”秦姥姥说着,自己却老泪纵横:“吟霜这一生,从呱呱落地,就被烙上烙印,送出宫去,放入河中……然后和皓祯相遇,又不能相守,饱受折磨。她过得好辛苦。现在,不苦了!再也不苦了,天上,有皓祯少爷等着她,会把她接了去。他们两个,会守在一起,不怕任何风波灾难了……”秦姥姥话未说完,皓祯已像旋风般卷入府来,直奔静思山房,嘴里狂叫着:“吟霜!吟霜!吟霜……”

  “是贝勒爷!”香绮大叫,跳起身,冲到门外去,扶着门,就整个人都傻了。双腿一软,她跪下去,悲声大叫:“贝勒爷!你怎么回来了?你是人,还是鬼?你来接小姐吗?”

  秦姥姥也冲了出来,脸孔雪白。皓祯明白了,他已来迟一步。他走进了吟霜的房间,看到床上的吟霜了。她躺在那儿,宁静安详,两排睫毛密密的合着,唇边似乎还有个浅浅的微笑。他一直走到床边,定定的看着她。然后,他弯下身子,伸出颤抖的双手,把她抱了起来。紧拥在怀中,他依偎着她的面颊,低低的、喃喃的说:

  “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吟霜,我一直没办法保护你,没办法和你过最普通最平凡的夫妻生活,没办法回报你的一片深情……最后,连午时钟响的约会,我又误了期!你现在一个人走,岂不孤独?找不到我,你要怎么办?”他抱着她向门外走去。“不!我不会让你再孤独,咱们找一块净土,从此与世无争,做一对神仙眷侣,重新来过,好吗?好吗?事到如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拆散我们了!即使是‘生’与‘死’,也不能拆散我们了……”

  王爷和雪如,一得到皇上的特赦,就立刻扑奔家门。王府门口,一片静悄悄,大门洞开着,门口也无把守。门内,地上积了数日的落叶,像一层褐色的地毯。皓祯骑来的那匹马,正独自在院中踢腿喷气,扬起了满院落叶。

  王爷和雪如交换了一个视线,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两人还来不及进府,忽然听到一团人声,两人回头一看,原来阿克彤和小寇子,簇拥着公主回来了。

  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坐骑,她对王爷和雪如急呼:

  “你们见到皓祯了?马在这儿,他已经到家了!”

  “他果然得到特赦?”王爷悲喜交集的问:“你确实把他救下来了?他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公主尚未答话,府内忽然传来一片哭叫之声。王爷、雪如、公主都悚然而惊,急忙冲入大门。

  皓祯抱着吟霜的尸体,直直的、面无表情的从内院走了出来。他一步一步的迈着步子,眼光望着前方不知我的地方,对于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在他身后,皓祥死命的想拉住他,拼命喊着。翩翩、秦姥姥、香绮也追在后面,各喊各的,各哭各的,一片天愁地惨。“哥哥!你要去哪里?”皓祥嚷着,在他这一生中,只有此时,“哥哥”二字叫得如此真挚。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呀!好在你我都留得命在,未来还长着呀……”他一抬头,见到王爷和雪如,就扑奔上前,求救的喊:“阿玛,大娘,你们快来拦住哥哥呀!”

  王爷和雪如瞪视着皓祯,瞪视在皓祯臂弯中,动也不动,了无生气的吟霜,两人都吓傻了。呆呆站在那儿,在巨大的惊惧当中,无人能够说话了。

  皓祯也机械化的站定了。

  秦姥姥往前一冲,痛断肝肠的哭着说:

  “王爷、福晋,吟霜小姐,一心一意要追随贝勒爷,午时钟响,就自我了断了……没料到贝勒爷赶了回来,就……就……就这样阴错阳差了。”

  雪如双眼发直,一个劲儿的摇头,小小声的呢喃着:

  “不……那不会是吟霜……不可以的……那不是吟霜,不是,不是……我的吟霜一出世就多灾多难,一场场浩劫都熬过去了……这不是的,不会的……”她不住口的,低低的叽咕着,整个人都失神了。王爷一个颠跛,几乎站立不住。他的面孔扭曲着,张嘴欲哭,却哭不出声音,最后发出了哀嚎:

  “怎么会这样呢?一切的灾难都结束了,我们一家人,正该好好团聚……”他突然冲向了皓祯,用双手捧起吟霜的脸,仔细的看着她,沙嗄的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是我的骨肉,不曾有一天善待过你,现在才知道真相,正预备好好补偿仍然,你怎么可以这样去了?不行不行!我不准!我不准!”

  皓祯木然的站着,紧紧抱着吟霜。任凭王爷和雪如,拉的拉、扯的扯,他就是站立着,纹风不动。

  阿克丹和小寇子,见了这等场面,两人双双跪落地。

  “为什么好人会死?”阿克丹抬首向天:“为什么像白姨太这样善良的人,要比我们都早一步?”

  “白姨太,回来吧!”小寇子哭得悲切。“你和贝勒爷约好了,要同生同死,现在贝勒爷已经回来了,你也回来吧!老天爷,你显显灵吧!让吟霜小姐活过来呀!”

  翩翩整个人痉挛着,支持不住的抓着皓祥的手,支持不住的抓着皓祥的手,颤抖着对吟霜、皓祯、王爷、雪如四人跪了下去。“天啊!”她哭着:“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做了什么孽……什么孽呀……”“是我做的孽!”王爷痛喊:“是我,是我……”

  “是我!”雪如接着喊:“是我呀!是我呀……”

  “然而,”王爷痛哭着:“我们联合起来,做了这番罪孽,却要让吟霜一人来承担吗?……”

  大家哭的哭,叫的叫,一片凄风苦雨。只有兰馨,她震动已极的看着这一切,脑中清楚浮现的,是吟霜前晚才说过的话:死亡没有办法结束人们的真爱,只能把它化为永恒,与天地同在!她深深的吸着气,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皓祯,和皓祯臂弯里,已进入“永恒”的吟霜。内心掠过一抹尖锐的刺痛:她输了!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她已经彻底的输了。

  皓祯不再伫立。他的神情始终严肃、镇定,而坚决。眼光也始终直直的望向远方。此时,他挣开了家人,抱着吟霜,又继续往大门走去。兰馨公主再也站不住了,她拦了过去,惊痛的问:

  “你要抱着她到哪里去?”

  皓祯继续注视前方,声音空空洞洞的,像来自深幽的山谷:

  “她从哪里来,我就带她到那里去!我现在终于知道了!她是白狐,原属于荒野草原,来人间走这一遭,尝尽爱恨情仇,如今债已还完,她不是死了,而是不如归去。我这就带她到大草原去,说不定……她就会活过来,化为一只白狐,飘然远去……在我记忆深处,好像……好像几千年前,我也是一只白狐,我们曾经在遥远的天边,并肩走过……说不定,我也会化为白狐,追随她而去……”

  这篇似是而非的话,说得每一个人都呆住了。

  在一片死寂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再要拦阻皓祯,他就抱着吟霜,往外面走去。公主怔了怔,又心碎,又震撼。她忍不住冲上前喊:

  “不要糊涂了,她不是什么白狐,她是人生父母养的!是王府的四格格呀,怎么会是只狐狸呢?过去是我不能面对现实,所以把她和白狐硬扣在一起,弄得整个王府蜚短流长,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很遗憾结局竟是如此,可人死不能复生,伤痛之余,你也应该珍惜自己死里逃生,珍惜整个家族化险为夷,是不是?父母需要安慰,王府需要重新建设,你没有了吟霜,但是……你还有我呀!你瞧,我的脑子已经不糊涂,人也明白过来了!让我支持着你,陪伴着你,好不好?”

  皓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的身子一侧,就和公主擦身而过。他走到了那匹马前面,把吟霜放上了马背。

  公主一急,冲到王爷和雪如的面前:

  “他真的要走了,你们都不阻止他吗?”

  王爷呆怔着,一句话也不说。雪如却像着了魔一般,心神恍惚的,低低喃喃的说:

  “回归原野……飘然远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说不定几千年前,他们是一对白狐,一对恩爱夫妻……这样也好,生而为人,不如化而为狐……去吧去吧——”

  公主慌乱四顾,人人都着魔似的悲凄着,人人都深陷在“白狐”那缥缈的境界里。她恐慌的大喊:

  “她是人,她是人,她不是白狐呀!不是白狐呀……”

  没有人理会她。而皓祯,已跨上马背。他拥紧了吟霜,重重的一拉马缰,那马儿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嘶,狂奔而去。

  “皓祯!”公主紧追于马后,哀声大叫着:“你究竟要去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皓祯……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感情!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遗憾!你这样一走了之,丢下的债,你几生几世也还不清……”

  皓祯策马,绝尘而去。把公主、王爷、雪如、皓祥、翩翩、阿克丹、小寇子、秦姥姥、香绮……全抛在身后,把人世间种种恩恩怨怨,纠纠缠缠,牵牵挂挂……都一齐抛下。

  他越骑越快,越跑越远,始终不曾回顾。马蹄扬起一路的尘埃,把往日繁华,全体遮掩。

  远处,有苍翠的山,有茂密的林,有无尽的旷野,有辽阔的草原……,他奔驰着,一直奔向那遥远的天边。

  ——全书完——

  1993年7月26日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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