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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青青河边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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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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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又琳住进了东跨院的一套客房里。月娘忙忙碌碌,招呼她的行李,招呼她的家人,又招呼她吃东西,再招呼她沐浴更衣,简直是无微不至。晚上,室内一灯荧荧,窗明几净。她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椅中,看着那古董花格上陈列的各种古玩,不禁发起呆来。这个何世纬,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个傅家庄,又是个什么所在呢?正满腹狐疑,怔忡不已中,何世纬来了。世纬已经有了一番心理准备,不论华又琳此番前来,是怎样的动机,怎样的目的。她总是他父母为他选的女孩,带来了家乡的呼唤和亲情。一封父母亲笔的家书,已让他心中恻然。听余妈和阿福两个家仆,细述沿途种种,才知道华又琳登山涉水,这一趟走得十分辛苦。世纬对这个女子,在百般惊诧和意外之余,却也不能不心生佩服。尤其她一见面的那篇话,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女子,一个颇有几分男儿气概的现代女子。或者,这个华又琳能了解他种种遭遇,和目前的诸多牵绊吧!总之,不论她了不了解,世纬准备尽可能的对她坦白。

  因此,这个晚上,世纬用了整晚的时间,向华又琳细述他来傅家庄的前因后果。关于小草、青青、静芝、振廷、绍谦、立志小学……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是和青青的一段情。华又琳啜着傅家茶园里特产的“碧螺春”,听着这曲折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她的眼光越来越深邃,紧紧的盯着他。当他终于说完了,她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气,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世纬的声音恳切而真挚,眼光里带着抹渴求了解的光芒:

  “华小姐……”“叫我又琳!”她简短的说。

  “好的,又琳!”他叹口气:“这整个经过,听起来虽然荒唐,但是,就是一件件的发生了,我卷了进来,一切都身不由主。你已经见到了傅家的每个人,我想你对老太太的印象深刻……现在,我不单单是希望你能体谅这一切,更希望你不要破坏了傅家目前的幸福……”

  “幸福?”华又琳终于打断了他,迅速的问:“你把这种情况叫‘幸福’吗?”世纬怔了怔。华又琳站起身子,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她咬着嘴唇,时而看天花板,时而看窗外,然后,她站定在他面前,眼光落在他脸上了。

  “好!我听了你所有的故事!”她有力的说:“终于知道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么了!原来,你不愿在北京做真儿子,却跑到扬州来做假儿子!你不孝顺自己的父母,却来孝顺别人的父母!不止父母,还有这儿的孩子们……小草,立志小学。你做的真不少!”

  世纬注视着她,一时间无言以答。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我们自幼读书,只知道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管怎样,都把这个‘吾老’和‘吾幼’放在前面,你呢?你把‘人老’和‘人幼’放在前面!你真是与众不同!”

  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和不满,他勉强的接了口:

  “我的父母一生平坦,没有遇到大风大浪,生活也平静无波,在北京,我的职业名称是‘少爷’,什么都不用管!在这儿,傅家两老早已心力交瘁,情景堪怜……这情况不一样啊!”

  “所以,你就在这儿当定假儿子了?”

  “不不,这只是暂时的情况,我并没有做长久之计……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状况一稳定,我就回去!”

  “有你这样‘孝顺’,老太太怎会痊愈?”又琳锐利的看着他:“据我今晚的观察,她是宁可有你这个假儿子,而不要痊愈起来面对真实的……”“又琳!”他急促的说,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小声一点?你左一句假儿子,右一句假儿子,万一给老太太听到,会让她整个崩溃的!”华又琳蓦然抬头,紧紧盯着他。

  “你真心真意的关心她,同情她,是不是?”

  “你听了整个故事,难道你没有丝毫震动的地方?”

  “我确实震动!我不是为傅家两老震动,我为你何世纬震动!世界上有你这样‘随遇而安’的人,真让我‘大开眼界’!这整个的事件我必须好好的想一想。老实告诉你,我这次来扬州,受了两家家长的重托,要把你押回北京去!至于我自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个人物,这个从未见过我,却把我否决得干干净净的人物!这个带给我深刻的羞辱的人物!这个自认为了不起的人物……”

  “总之,”世纬大声一叹:“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你错了!”华又琳眼光灼灼:“我不止是兴师问罪,我还要判决你,还要让你服刑!但是,现在的状况太复杂,我在做一切审判之前,必须把你的案情摸摸清楚!”她扬了扬下巴,忽然微微一笑。“放心,在彻底了解案情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那晚的谈话,就这样结束。夜色已深,世纬离开又琳的房间,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房里。

  青青正在他房里等着他。

  看到他走进门,青青立即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环绕着他,把面颊埋进了他的肩窝。和青青相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表示了她的热情。

  “世纬,”青青在他耳边,急促的说着:“对不起,我偷听了你和华又琳的谈话,我现在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听到她对你说什么老啊老,幼啊幼的,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才是你的对象,能够和你平起平坐,谈读书,谈理想的那个人!你以前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还可以不理她,现在你知道了!所以……所以……”她落下泪来,声音哽咽:“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我不敢跟她去比……”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用力扳起她的头,去凝视她的眼睛。“你不信任我吗?”“我如何信任你?”青青倒退了一步,悲切的注视着他:“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有个未婚妻,可是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我没有认真的去想过,直到现在,一个真真实实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么叫大家闺秀,她让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渺小?这个渺小的你,让我早已弃械投降了!在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患难,这么多痛苦和欢乐之后,你还不能对自己有信心吗?你还不能对我有信心吗?华又琳的突然出现,确实让我措手不及,也确实给我带来良心的谴责,但是,她不能动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一点都不能!”

  “你不要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来哄我!”青青揉了揉眼睛,又倒退了一步。“你会让我的脑子发晕,糊里糊涂的看不清自己,傻里傻气的一直做梦……你不能这样子对我呀!如果最后你还是会离开我,现在就不要骗我……”

  “骗你?”世纬冲上前去,用双手捉住她的双臂,激动的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去问绍谦,问他我怎么说过!青青!”他把她紧拥入怀。“或者,你没有华又琳的学问,没有她的身分和家世,但是,你是那个——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听清楚了吗?”

  她摇头。“听不清楚!”她啜泣着:“不敢听清楚!”

  “青青!”他凶了一声:“我要生气了!”

  “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她急促的轻喊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会跟着她回北京,把我和小草、婆婆和立志小学全体都丢开!因为,她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那么有道理呀!”世纬忽然泄了气,是啊,又琳的话,句句有理,句句打入他的心,怎能“老人老”而不“老吾老”?怎能孝顺别人的父母,而不孝顺自己的父母?他蓦然明白,青青的恐惧,确实有原因。北京,父母,都跟着又琳而来,变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了。这股力量,在随后而来的日子里,逐渐加强。

  又琳在大家的安抚下,暂时住了下来。她没有闲着,每天都努力的在“摸清底细”。她和月娘深谈过,和小草接触过,和静芝沟通过,连立志小学,她也没放过。她去了学校,和众小孩立刻打成了一片。世纬看她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才想起她是师范毕业的科班生。她教孩子们唱了一首很可爱的歌: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

  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孩子们喜欢又琳,跟着她又唱又闹,喊她华老师。绍谦简直惊愕极了,他对世纬说:

  “你这个未婚妻,实在是个‘奇女子’!我要不佩服她都很困难!”说完,他就突然一把揪住世纬的前襟,非常生气的嚷:“你有没有告诉她青青的事啊?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去帮你说!”“你别慌,”世纬挣脱了他:“这个华又琳,她没有一分钟闲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她显然要把我的罪状,一条条理出来。你想,她住在傅家庄,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吗?”

  是的,华又琳已经看出来了。青青那对眼睛,始终追随着世纬,徘徊不去,就是傻瓜也会知道必有内情,何况是冰雪聪明的华又琳?事实上,青青和世纬那“假兄妹”的关系,也老早被振廷和月娘看穿了。傅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世纬和青青,看成一对了。连小草都已明白,青青是一心一意要当大哥的“媳妇儿”。再加上瞎婆婆左一句“媳妇儿”,右一句“媳妇儿”,华又琳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但是,她忍耐着,什么都没说。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走进了振廷的书房,振廷正在和世纬谈海爷爷,派出去的人已陆续回来,李大海一去无消息,怕小草失望,他不敢声张。他们也谈华又琳,不知道她的来访要拖多久,未来会演变成怎样?正谈着,华又琳敲敲门走了进来:“傅伯伯!”她开门见山,对傅振廷说:“您觉不觉得,您、世纬、青青、小草、月娘……你们这一大伙人,在联手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残忍?”振廷一愣:“你在说什么?”

  “傅伯母啊,”又琳喊:“你们纵容她逃避现实,联合起来欺骗她,这样做对吗?失明已经是她逃避的好藉口,可她眼瞎心不瞎啊!原来你们绝对有机会阻止她逃避的,结果你们却用怜悯来纵容她,造成她今天不止身体上不健康,心理上也不健康,这不是太不幸了吗?”

  “又琳,”世纬想阻止:“你这些道理,我们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分析过了,却继续纵容,就更加糟糕了!”又琳接口:“善意的欺骗对她没有好处,只是帮她挖了一个陷阱,让她越陷越深!现在想拉她救她,都不知从何做起!何况,你们迟早要面对问题,除非世纬准备在这儿当上一辈子的傅元凯!”世纬震了震,又琳的话,正说中他心里的痛处。这是事实啊!

  振廷怔了半晌。“唉!”振廷长叹一声,显然,这话也说中了振廷的痛处。“是!我们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反对这种欺骗,我也曾大发雷霆,但是,后来我妥协了,不单因为怜悯静芝,而是……我早已不像外表那么坚强了,我不过是个脆弱的老人……世纬带着小草、青青来到这儿,忽然间把我失去已久的一份天伦之乐,带回到我的身边,这种温暖的感觉,赶走了我的理智……陷进去的,并不止静芝一个人,还有我啊!”这是第一次,振廷如此坦白说出他内心的感觉。看到那么强韧的一个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听到他坦承自己的软弱,世纬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也有说不出来的心酸。

  又琳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说:

  “我在这里再住几天,就要回北京了!世纬,你跟我回去也罢,你不跟我回去也罢!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你在这儿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有价值,倒值得你好好检讨!说不定,你对傅伯母所做的一切,是爱之适以害之!想想看吧!”她对振廷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振廷和世纬,面面相觑,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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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又琳把所有的“真实”,一股脑儿带进傅家庄,让这庄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无法遁形了。

  世纬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趁立志小学放寒假的时候,回北京一趟。乡愁和亲情,像两股剪不断的丝,把他层层包裹,密密纠缠。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华又琳,必须要做一个了断,这样糊里糊涂下去,绝对不是办法。他拥着青青,千般安慰,万种承诺。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分就无法名正言顺。我一定要去告诉我的父母,我所爱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于华又琳,她有权利选择她自己的幸福,我要把这个婚约做个彻底的解决,否则,把她耽误下去,对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一趟,让我把这所有的问题都摆平,然后,我会回来和你团聚!”

  青青默然不语,头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毕竟来临了。“怎样呢?”他问。“我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呢?”青青眼圈涨红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

  “这未免太鲁莽了!青青,你必须试着去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的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这儿的情形,也不知道有个你!在他们的心中,早已认定华又琳是他们的媳妇儿,假如我现在把你带到他们面前,说我不要华又琳,我要你,那是将他们一军,是跟他们宣战啊!你认为会成功吗?”青青呼吸急促,无言以对,只感到心如刀绞。

  “想想傅家庄!”世纬沉痛的说:“想想傅元凯和朱漱兰!我会变成真正的傅元凯,你就是朱漱兰!”

  “不会的!不会的!”青青痛喊出声,急忙去蒙世纬的嘴:“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不是元凯,你会长命百岁,我也不是漱兰,请你不要这样说!”

  “好,我不说,再也不说了!”世纬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点,让我们用短暂的离别,换取永远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长远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个把月,我答应你尽快回来,一定回来,你就待在傅家庄等我,好不好?”青青抬眼看他,愁肠百折。

  “世纬,”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在乎你有华又琳,如果她肯接纳我,我……我就当第二,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我……”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紧紧注视着她。“不要用这种条件,来诱惑一个平凡的男人!如果我真的接纳了你的建议,你认为你还能真正的快乐吗?华又琳呢?她又能快乐吗?”

  青青愣着,答不出话来。

  “我看过很多家庭,因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乱!我不想做这种家庭的男主人,而且,你已经占满了我整个胸怀,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位置给华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担心极了:“只怕你一回北京,面对你的父母,华家的长辈,你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说得出口啊!”“你让我去试一试,好吗?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离别的滋味也很苦,我们一起熬,熬到苦尽甘来的时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时的夫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进了世纬怀里,紧紧拥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无踪。华又琳得到世纬的承诺,十二月将动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立即做了一个决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们一起回北京。”

  世纬无法拒绝,青青愁眉深锁。对这样的决定,大家还不敢告诉静芝和小草。整个傅家庄,陷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十一月初,扬州医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门拜访,力劝静芝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术治疗,他说:

  “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如果手术失败,你和现在一样,不会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可以恢复0.2的视力,你就等于成功了!”静芝非常抗拒,她说了几千几百个十分牵强的理由,来拒绝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积极和主动的态度,却振奋了傅家庄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世纬,想到自己离别在即,不禁强烈的希望静芝在他走前完成手术,不论是成功或失败,总算有个结果。于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开始对静芝展开最强大的说服工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说:“小草被车撞成那样子,都没有放弃努力,她那种求生的意志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如此懦弱?”

  “对!我就是懦弱嘛!”静芝逃避的喊:“我已经习惯了!我不需要眼睛!”“什么叫‘习惯’了?”振廷恼怒而沉痛。“你的‘习惯’是全家人付多少代价换来的?要专人全天候的照顾你,一步离身要喊,三步跑开要寻,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明地里多少人忙得团团转,你知道吗?‘习惯’?这个习惯,未免太奢侈了!”“其实你也想治好眼睛对不对?”世纬见振廷措辞严厉,急忙插了进来:“想想天空的蓝,湖水的绿,烟雨中的瘦西湖、五亭桥。即使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们花园里的四季红、黄金菊、秋海棠,还有那棵琼花树……这些,也是你习惯里的东西,你不想再看看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吗?”

  “还有我呢!”小草激动的。“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从来就没有看过我啊!”

  “不行不行!”静芝挣扎的喊着;“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动手术……那会疼!”

  那天晚上,静芝发现小草跪在佛堂里祷告:

  “菩萨!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说她怕疼!我也想过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诉她那不会疼,可我不能骗她呀!所以我要先来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让我帮她疼呢?反正我常常头疼的,多疼一次也没关系……菩萨菩萨,我知道你很灵,婆婆那么爱我,我要报答她呀……”

  静芝摸索着冲进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泪来。

  “小草啊!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哦!为了你,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去……”

  十一月十五日,静芝动了手术。

  接下来,是大家全心全意的期待。静芝眼睛部分缠绕着层层纱布,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医生天天来换药,每次纱布解开时,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听到静芝喜悦的呼叫声,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一星期后,医生把室内光线调得很暗很暗,彻底解除了静芝的纱布。“纱布和绷带都不需要了,睁开眼睛,你试着看一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室内,振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纬环侍床前,大家都焦灼的期待着,每张脸孔,都充满了热烈的渴盼。静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稳定的转动,头也跟着转动……然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

  “不!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纱布给我!快把纱布给我呀!把我的眼睛缠起来,包起来……我不要再看了!这是没用的!我还是个瞎子,我注定是个瞎子!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失望极了,小草尤其难过。只有林医生,反复用仪器检查之后,说:“真的不需要纱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适应光线,每天定时上药,过几天,我们再检查!”

  静芝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傅家庄。不知怎的,手术前,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手术后,她反而老闭着眼,口口声声要她的纱布:“我要纱布!把眼睛包起来!包起来!没有纱布,我觉得好不安全!”“睁开眼睛!”世纬说:“医生说,你要适应光线!”

  静芝睁开眼,茫然四顾,痛苦不堪。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婆婆,没有关系!”小草走了过来:“你不要难过,说不定那天,你就看见了……”小草走得急了,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跤,静芝本能的伸手一抱,喊:

  “小心!”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离开静芝的怀抱,抬头看她。

  “婆婆!”她小小声的说:“你看见了!”

  静芝瞪着小草,面如死灰。她猝然间跳了起来,奔到窗边去,用手蒙住眼睛,她凄厉的喊:

  “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纱布?我躲在纱布后面,听着你们的声音,一个个我所熟悉的声音,我才能拥有你们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世纬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冲了过来,惊喜交加,却也激动莫名。他用力拉下静芝的手来,扶住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着自己:“原来手术已经成功了!只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动伤心痛苦都不是因为手术失败,而是你找不到元凯!你看到的我,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静芝满脸恐惧,慌乱的瞪着世纬。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振廷冲上前去了。“静芝!你看见了!”他激动嚷着:“为什么你还要装成看不见呢?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吧!”

  静芝更加慌乱了。“振廷,元凯呢?元凯呢?”

  “醒醒吧!”振廷喊着:“没有元凯,只有世纬!你面对着世纬,却在心中勾勒出元凯的形象,这个年轻人,他来自北京,他不是我们的元凯啊!”

  静芝仓皇的想退开,可是,世纬紧握着她的双臂,不许她逃开。“看着我!傅伯母!”他有力的说:“把我看看清楚,我了解这一刻,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可是,你一定要面对真实啊!医生已经为你打开了灵魂之窗,现在就靠你自己打开心灵之门,请你打开它,勇敢的走出来吧!”

  静芝退无可退,紧张的大叫起来。

  “媳妇儿!媳妇儿!”

  月娘推着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这就是你喊作媳妇儿的人!你看看她!也许你并不记得你真正的媳妇儿长得什么模样,也许你也不记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兰,但是,这个年轻的姑娘,比漱兰小了十来岁呀!”静芝颤栗的瞪着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谁?”她问青青。

  “我是青青!”“你不是我的媳妇儿?”她再问。

  “我不是。”静芝泪流满面了。小草奔过去,抱住了静芝。

  “婆婆,你别哭,虽然大哥不是元凯,青青也不是媳妇儿,可是大家都爱你呀!”静芝终于“正视”世纬,她颤抖着双手,去抚摸世纬的脸孔,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她摸着,看着,泪落如雨。张着嘴,她努力的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说吧!说吧!”世纬鼓励的。

  “你……你……”静芝用出全力,终于吐出声音:“你不是我的元凯……你是世纬!你是何世纬!”

  世纬把静芝搂入怀中,紧紧抱住,泪水也夺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纬,对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凯!”

  静芝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满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哗啦哭成一团。振廷尤其是老泪纵横。良久之后,静芝慢慢抬头,推开世纬,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的说:“你……你头发都白了!”

  振廷眼泪一掉,伸手握住静芝的手。

  “是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静芝看到了月娘。“月娘,这些年来,委屈了你!”

  月娘泪如泉涌,激动的喊着:

  “太太!月娘甘心情愿呀!”

  静芝再看振廷。“振廷!我们的儿子呢?元凯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静芝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摔开众人,奔出房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里,那吟风阁下的广场上,手扶着一块假山石,跪伏于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声:“就在这儿!漱兰把他的棺木送了回来……儿啊!元凯啊!”她凄然狂喊:“长长的十年,娘不曾为你烧过香,不曾为你招过魂……你就这样去了!儿啊!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她哭倒于地。振廷、月娘奔上前来,一边一个扶着她。但是,这样椎心刺骨的恸,使振廷与月娘,也跟着哭倒于地。

  世纬、青青、小草全涌了上去,伸手抱住他们。

  “伯母!”世纬热烈的喊:“元凯如果死而有灵,现在能看到一切,他见你双眼复明,神智清醒,他会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这份悲恸,也哭得泪如雨下。‘我陪你哭!明天,我陪你去给元凯叔叔扫墓,我们给他烧香,我们给他招魂……好不好?”

  静芝一把握住振廷。“元凯,他……”“是的!”振廷一边点头,一边掉泪:“他就葬在后面福寿山上!这些年来,你从不曾去过!”

  “振廷啊!”静芝哭喊着,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满院站满了人,都是奔出来观看的家人仆佣,此时个个都落泪了。就连那事不关己的华又琳,都目瞪口呆的站在庭院里,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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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芝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她不能看书,不能看远,也看不见很细微的地方。但是,配上眼镜,她可以看到庭院里的花与树,房间里的桌与椅,餐桌上的菜与汤。最可贵的,是她能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再也不用听到声音,就提高嗓门问“是谁?是谁?”这真是件太美妙的事情。当然,对静芝来说,从“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能适应。尤其是面对真实之后,再也无从遁避,元凯之死,真带来了刺骨之痛。可是,她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

  十二月一日,黄历上是个良辰吉日。在傅家庄,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在静芝的坚持下,恳求下,在振廷与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摆酒宴客,振廷在这个日子里,正式收了月娘为二房。那晚的傅家庄,真是热闹极了,灯烛辉煌,嘉宾云集。裴家的老老小小全来了,石榴也来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绅也来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来了。酒席从餐厅摆到花园,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气洋洋。其实,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铺张。但是,为了庆祝静芝眼睛复明,为了扫除这十年的阴霾,为了小草的恢复健康,也为了世纬即将离去……这次的宴会,还真是一举数得。

  绍谦那晚喝醉了。拥着石榴,他对青青说:

  “人世间的姻缘,真是上天注定,半点也不能强求!你们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晕头转向,追得我七荤八素,原来,老天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人,就是石榴!”

  石榴面红耳赤,直往青青身后躲。绍谦抓着她不放,大着舌头嚷嚷:“好不容易今天不害臊了!才给说出来,你躲什么躲?”他一抬头,满眼都绽着光彩。“你们知道吗?前几天我跟南村那个吴魁打了一架,因为他抬了两箱聘礼往石榴家放,摆明了要抢亲!这还有天理吗?我听了就很生气,冲过去打了个落花流水,一场架打完了,吴魁问我;你是不是要守她一辈子,你不守着她,我还是要来抢!我当时就说了;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满座宾客,全欢呼起来了。石榴的脸孔,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红得像熟透的石榴。青青太为这一对高兴了,看着他们两个,想着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简直是笑中带泪的。绍谦嚷完了,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世纬,大声说:

  “你要把我们青青怎么办?你就说吧!你不给我撂下一句明话,我不会放你回北京的!”

  世纬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但是,一转眼看到华又琳,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他猛咽了一口口水,把这句话用力的咽回去了。只勉强的说了句:

  “我们再谈!”青青好生失望。她不由自主,就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掉过眼光来看她,两个女人的目光一接触,两人都震动了。此时,娶妾的仪式开始了。傅家还维持了传统的规矩,有个简短的仪式。丫头们捧着一个红绸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支银制镂花的发簪,静芝拿起发簪,给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静芝面前行大礼,司仪在旁边说:

  “侍妾卑下,给太太磕头!”

  月娘磕下头去。静芝一伸手,扶起她来,阻止了她的“大礼”,非常激动的说:“虽然只是一个仪式,无伤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诸于你,没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劳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为我付出的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一切,今天我怎么能拿着正室的头衔,让你对我行大礼?这些形式留给别人去用吧!我们傅家的月娘免了!”

  宾客们鼓起掌来,人人感动。青青心有所触,不禁又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也再度对她看来,两个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触,两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华又琳和青青两个,避开了众人,在傅家庄的吟风阁上,第一次面对面的恳谈。

  “我不敢和你争,”青青有些瑟缩,十分局促的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做月娘?”华又琳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青青。

  “这是你们两个的意思吗?”她直率的问。

  “不。”青青咽了口气。“我没有和世纬讨论过,我想……如果我们两个有了默契,或者世纬比较知道怎么办?”“那么,他现在并不知道要怎么办吗?”

  “我想,他是很为难的。”

  华又琳俯头沉思。半晌,她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却深不可测。“我希望我们今晚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要传到世纬耳朵里去,那么,我就可以和你谈点我内心的话。”

  “好的,我发誓,我绝不说!”

  华又琳深深吸了口气。

  “让我告诉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确实让我心中感动。事实上,自从来到傅家庄,许许多多事情,都让我很感动。但是,我绝不是傅伯母,你也绝不是月娘!目前,我对何世纬这个人,还在评分当中,如果我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么,青青,我不管他有没有你,我会和你一争高下!我华又琳,没有那么好的气度,容许两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认为何世纬配得上这种福气!如果我给何世纬的评分不高,你放心,我会把他完完全全的让给你!所以,现在的关键,是我给何世纬的评价,而不是我们两个,能不能和平共存!”

  “那么,那么,”青青有些糊涂,有些焦急。“如果你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你就是我的情敌!”华又琳坦率的说了出来,双眸闪亮,如天际的星辰。“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家世来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劲敌。但是,我们两个就像赛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赢了我一大截。不过,我会很努力的追,拚了命要赢过你!我们这场赛跑只能有一个赢家,不是你就是我!绝没有平手!”她对她深深点了点头。“所以,假若他的分数很高,我们只好各显神通!我不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青青越听越心惊,她抬眼看华又琳,那么美丽,那么自信,那么高贵,又那么光芒四射。她顿时就泄了气,自惭形秽的感觉把她整个包围住了,她后退了一步,非常悲哀的看着华又琳,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不要那么难过的样子,”华又琳笑了笑。“以目前的局面看,你已经稳操胜算了,输家是我呀!该悲伤的是我呀!何况……”她抬了抬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评分工作还没有完,说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

  关于这次谈话,青青很守信用,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是,她的忧郁症加重了。十二月已到,学校里就快放寒假了,离别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接近,离愁加上担忧,青青很快的憔悴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对小草、青青、世纬都带来极大的震撼,对振廷、静芝、月娘……和整个傅家庄,简直是惊天动地了!

  海爷爷回来了!这天午后,长贵一路奔过庭院,穿过月洞门,穿过好几进花园,一路喊着:“海叔回来了!老爷!太太呀!海叔回来了!”

  振廷、静芝、月娘、小草、世纬、青青、又琳……全从各个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动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爷爷啊!大家蜂涌到吟风阁外的广场,就看到李大海风尘仆仆,一身潦倒,满脸憔悴的站在那儿。振廷奔过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毕露的喊出来:

  “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这个老糊涂,和我吵吵架,吵过就算了,还认真吗?我这火爆性子你还摸不清吗?怎么当真给我走得无影无踪……你的侄孙女,在我家已经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

  小草飞奔而来,张着手臂,流着泪喊:

  “海爷爷!海爷爷!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了呢?怎么不去东山村呢……”

  李大海瞪视着小草,张口结舌。

  “小……小……小草!”他颤抖的伸出手去。“你怎么会在这儿?真的是你?小……小草?”

  “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着气,又哭又笑的。“我在这儿住了好久好久了呀……”

  “是啊!”静芝走上前去,搀扶着那摇摇欲坠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个宁馨儿啊!这一年里,她感动了我们每一个人,连我的眼睛,都因为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这个孙女儿,真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呀!”

  李大海不相信的,做梦般的看静芝,看振廷,看小草……双膝一软,扑通跪落地。“老天有眼呀!”他痛喊出声,双眼看天。“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元凯少爷呀!你在天之灵,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这条路,十分辛苦,总算走到了呀!”

  全体的人,都大大震动了。静芝痉挛般的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颤栗的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扯上元凯?这与元凯有什么关系……”李大海推出怀里的小草,老泪纵横了。

  “老爷太太啊!这小草,她是你们的孙女儿呀!我守着这个秘密,已经十个年头,把她寄养在亲戚家,也已经九年了!老爷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儿,一直敲诈我呀……老爷啊!你再看看这孩子,难道你没有几分熟悉……她是元凯和漱兰的女儿啊!”

  静芝一个踉跄,差点晕倒。月娘慌忙冲上前来扶住。振廷如遭雷击,整个人震动到了极点,他抓住李大海,开始疯狂般的摇着他:“怎么会这样?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怎么会这样?”

  “老爷太太,你们回忆一下吧!这孩子,漱兰曾经抱回来过呀!就在这儿,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兰扶柩归来的时候,曾抱着这孩子,请你们让她认祖归宗……老爷,那时你悲痛欲绝,不肯承认这孩子,你当时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呀!你说你既不承认这个婚姻,也不承认这个孩子呀!”

  恍如青天霹雳,振廷被这霹雳打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此时,小草已被这样的突发状况,弄得心神大乱。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静芝,脸孔刹那间就变得雪一般白。她颤声的,恐惧的问:

  “怎么回事?海爷爷,你不要吓我,我是你的侄孙女儿,我没爹没娘……你说的,你说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孩子啊!”静芝已经整个醒悟了,眼泪疯狂般的掉下来,她对小草伸出双手,祈求般的喊着:“原来你是元凯的孩子,原来你是我们的亲骨肉呀!我现在才懂了,为什么你的一言一语,总是牵动我的心……原来是骨肉天性呀!小草,过来……”她伸手去拉小草。小草急急一退,慌乱的说:

  “不是这样的,海爷爷!海爷爷……”

  “是这样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临终时,心心念念要你认祖归宗,现在,虽然晚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你快认了你的爷爷和奶奶吧!”

  振廷注视着小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兰,还有漱兰怀抱里的婴儿。他下令开棺,棺盖开了,元凯的尸体赫然在目,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体破灭,漱兰手牵婴儿,惨烈的喊着:“对不起,这是个女孩子,但她是你们的骨血!孩子无辜,请你承认她,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子,他大概不会那么绝情。一个活生生的儿子,竟换来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婴?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凄厉的狂喊:

  “你剥夺了我儿子宝贵的生命,却抱来这么一个小东西要我承认?她身上流着你的血液,你这个女人,导致我家破人亡!承认?不!我既不承认你们的婚姻,我也不承认这样的孩子!不承认!不承认!永不承认……”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自己说过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绵延不断的轰雷,一个接一个的在耳边劈下。他注视着小草,感到自己已经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颤声喊:“我害你十年来,不曾享受过家庭温暖,害你流浪在外,飘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后悔!”小草抬起头来,眼泪一掉。

  “你不承认我!你不要我!被赶走的元凯和漱兰,原来是我的爹娘?海爷爷不是我的亲人,你们才是?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讲!”她泪落如雨,剧烈的抽咽着:“你们大人一下子讲这样,一下子讲那样!我不喜欢,我不要!我是小孤儿,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着奔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扑进青青怀里,痛哭起来。

  “报应!报应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当初不认你,换了你今天不认我!”

  “小草!”静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么爱我,现在,知道我是你的亲祖母,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着,挣扎着:“如果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那么漱兰呢?我的娘呢?”

  “小草啊!”李大海冲口而出。“你的娘还活着!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还活着呀!”

  此话一出,小草呆住。静芝振廷呆住,全体的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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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7-01
20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围着李大海,听李大海细述漱兰的故事。天气突然转凉了,房里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边,小草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振廷、静芝、月娘、世纬、青青,又琳全围着火盆坐着,都非常专注的凝视着李大海。“漱兰的娘家在苏州,家里除了母亲朱嫂以外,已经没有人了。元凯和漱兰婚后,在苏州住过一阵,生活艰难,又转往无锡,就在无锡生病去世。漱兰和朱嫂,把元凯少爷的灵柩送回来以后,就又回到了无锡。这期间,傅家和漱兰虽斩断了关系,我却背着老爷,每年去无锡两三次,给漱兰母女送一点钱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爷的骨肉,漱兰好歹是个媳妇……说不定,老爷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他注视着振廷,歉然的说:“老爷,我把元凯少爷抱大的,我实在于心不忍呀!”“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动不已的低喃着。“我傅振廷何德何能,会有你这样忠心的家人啊!”

  “后来呢?”小草急急的问:“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吗?怎么会去北方呢?”“唉!”李大海长叹了一声。“那漱兰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庄,自己就追随元凯少爷去了。谁知老爷在悲痛欲绝中,竟把漱兰母女三代,全逐出门去。漱兰回到无锡,痛定思痛,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时小草还没满周岁,漱兰也爱得厉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涂,逐渐就什么都弄不清了……”

  “我知道了,”静芝哑声说:“她和我一样糊涂了,不肯承认元凯已经去了……”“不不,不一样。”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对元凯少爷的生死问题糊涂,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漱兰不一样,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会在大太阳天,拿着蓑衣,打着雨伞,跑到田里去,口口声声说下大雨了!她还会在下大雪的日子,抱着衣服去井边洗,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热,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的疯了呀!”小草睁大眼睛,眼里已蓄满了泪。

  “可是,漱兰好爱小草呀,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抱着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着她去淋雨,下雪天跟着她去淋雪,大太阳天跟着她晒太阳。这还没关系,她越来越疯得厉害,就常常忘了手里抱着孩子,一次,差点把小草摔到井里,一次又掉进火盆,幸好朱嫂没命的抢救,才没有烧死……因为元凯少爷是肺炎去世的,漱兰最怕的事就是小草着凉,她用一条条棉被把她裹着,有次又差点闷死……这样发展下去,朱嫂胆战心惊,一天到晚和漱兰抢小草,每次抢走了小草,漱兰会尖叫大闹,非抢回不可。抢了回来,又不知道如何保护……这样,有一天,正好我去了,发现朱嫂抱着小草没命的逃,漱兰拿着把剪刀在后面追,原来漱兰要给小草剪头发,朱嫂看她眼睛发直,没轻没重,吓坏了,去抢小草,混乱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划了过去,伤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兰以后,朱嫂已经崩溃了。她把小草交给我,说:抱她走吧!随你把她送给什么人,让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检查小草,发现这未满周岁的孩子,已经遍体鳞伤,再看朱嫂那残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兰,我知道,要救她们祖孙三个,只有狠下心来,送走小草……”

  李大海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脸上。

  可怜的小草,听了这样的故事,她又落泪了。

  “我知道了,然后,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婶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决定送走小草的时候,”李大海继续说:“朱嫂哀求的对我说,要我保证照顾小草,但是,永远不要告诉小草,有关漱兰的一切,她哭着说:不要让孩子知道她的母亲是这种样子!她还说,她要全心照顾她的女儿,既然无力抚养小草,从此,就当不曾有过这个孩子!我抱着小草离去的时候,正下着大雪,漱兰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后面惨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闯祸了!求求你们!别把我们母女分开呀!还给我!求你们把小草还给我……’那叫声真是凄惨,我抱着小草回头对她们说:‘你们永远不会失去小草!我发誓要让她好好长大,总有一天再与你们团圆!我一定做到!’”

  小草听到此处,早已成了个泪人儿。她把李大海紧紧抱住,哽咽的喊:“海爷爷!你一直瞒着我!你怎么一直瞒着我!现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们还在无锡吗?无锡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快去找她们吧!”

  “是啊!”静芝也哭得唏哩哗啦。“振廷,我们快去无锡,把朱嫂母女两个,都接到傅家庄来吧!”

  “是!”振廷拭了拭泪,看着小草。“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接你娘,接你外婆!让我用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以前的错。”

  “太好了!”世纬感动得眼睛都湿了。这才知道,当初月娘述说漱兰“扶柩归来”的故事时,刻意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实,想必,月娘对振廷不认小草,也很不以为然吧!他注视着小草说:“小草,真没想到,当初我送你来扬州,只是找你的海爷爷,现在,不止找到了海爷爷,还有你娘、你外婆、你爷爷、奶奶……原来你不是小孤女,你有一大家子亲人呢!明天,让我和青青,陪你去接你娘!”

  “我可不可以去呢?”华又琳忍不住问。

  “去去去!”月娘说,“我们大家都去,当初不曾给漱兰风光过,现在,我们把她风风光光的接回来。老爷,行吗?”

  “就这么办!”振廷回头就喊:“长贵!你快去安排船票,算算看有多少人去?”“月娘,你就去打扫房间!”静芝吩咐。

  “我让出我的房间给她们住!”世纬急忙说:“我住到客房里去,我现在那房间,是元凯以前住的,或者可以唤回漱兰的回忆!”“对对对!”月娘说:“这样最好不过……”

  “等一等,等一等!”李大海见大家说得热络,急忙提醒众人:“你们一定要知道,漱兰已经疯了许多年,而朱嫂,也早已心力交瘁……你们要接她们回来的计划,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吧!”大家注视着大海,每个人都感觉到大海言外之意,是无比的沉重。只有小草,带着全心全意的热诚和期盼,说:

  “我已经等不及明天了!如果今天就是明天,那有多好!”

  漱兰和朱嫂,住在无锡郊外,一栋破落的小四合院里。院子早已荒圮,杂草丛生。东西两厢房都空着,她们母女,住在南院里。两间窄窄的屋子,堆满残破的家具,和残破的日用品。这天的漱兰很不安静。整天在屋子里东翻西翻,不知道在找寻着什么。朱嫂的眼睛跟着她转,平常用来安抚她的毛线篮,今天也起不了作用。她像一只困兽,在室内兜了几百圈后,忽然跑进院子里,一眼看到放在屋檐下的水缸,她大惊失色,冲过去提起水缸边的两个水桶,返身就往外狂奔而去。“漱兰!你去哪里?漱兰!你回来啊!”朱嫂追上前去,要夺水桶:“给我!给我!你拿水桶做什么?”

  “我要去打水!”漱兰喊着:“只剩半缸水了,不行的!我要把水虹装满,然后我去劈柴……”

  “你不要打水!也不要劈柴,你给我在房间里待着!”朱嫂用力去拉她。“不行呀!”漱兰开始尖叫:“天快黑了,太阳下山了!元凯快回来了!他看到水缸不满,会去打水,他会累出病来的,不行不行……让我去呀!”她奋力一夺,力大无穷,手上的水桶,重重的敲打在朱嫂的腰上,朱嫂痛得弯下身子,漱兰乘机冲过去打开大门,拔脚飞奔。

  “回来啊!漱兰!不要乱跑呀!你别给我闯祸了,我求求你呀……”朱嫂顾不得痛,站起来就追。

  漱兰挥舞着水桶,跑得好快,朱嫂在后面,追得好辛苦。

  就在此时,振廷、静芝、小草、大海……等人,浩浩荡荡的来了。抬头一看,见此等景况,一行人都大惊失色。漱兰已舞着水桶奔近,朱嫂见一大群人,也没弄清楚是谁,就着急的喊:“请帮忙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快!”

  “朱嫂!你别急,是我们来了!”李大海急忙说,一下子拦在漱兰前面。“漱兰,你别怕,是我啊!我是海叔,我来看你们了!”漱兰忽然看到好多人,吓了一跳,收住脚步,害怕的看着李大海,身子开始节节倒退。

  “谁?谁?谁?”她嗫嚅着。“不要拦着我,我没有闯祸,我要去打水,打水……”小草排开众人,大步冲上前去,抬起头来,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漱兰。虽然漱兰衣冠不整,容颜憔悴,但她仍然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小草就这么一看,母女天性,已油然而生,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漱兰的腿,哭着喊:

  “原来你就是我的娘啊!娘!娘!我是小草啊!你的小草啊……”随后追来的朱嫂,大大的震动了。她看小草,看大海,再看到静芝、振廷、月娘……她全然明白了。她的脸色倏然惨白,呼吸急促:“大海!你……你让他们祖孙相认了!我不是说过,小草送给谁都好,就是不许送回傅家庄吗?”

  “朱嫂!”大海歉然的说:“不是我的安排,是老天的安排呀!此事说来话长。但是,小草确实已回到傅家庄,也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请原谅我以前的种种吧!”

  “朱嫂!”静芝也哀恳的接口:“我们带了小草,来向你请罪呀!”“小草……小草……”漱兰开始喃喃自语,丢掉水桶,张开双手,茫然失措的看着那抱住自己的孩子。

  “是啊!是啊!”小草仰起头来,满脸泪痕:“我就是小草,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可我不知道啊!一直到现在才晓得我有娘……对不起,娘!你原谅我呀!”

  朱嫂这样一听,就再也顾不得振廷和静芝了,她扑蹲下来,激动的去拉住小草,上上下下的看她,泪如雨下。

  “小草,你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了!当初忍痛送走你,还是做对了!”小草泪汪汪的看着朱嫂:

  “你是我的外婆,是不是?”

  “是!”朱嫂抽噎着,心酸极了。“孩子啊!外婆没有用,不曾好好照顾你,那么小,就忍心把你送走……外婆好难过呀!”“外婆!”小草激动的大喊,扑进朱嫂怀里。“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爱我,才送我走的!你要照顾娘,你没有办法……你是好外婆,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小草!”朱嫂泣不成声了:“我的小草呀!”

  漱兰震惊极了。这一声声“小草”,把她引回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子,就向家里飞奔而去。

  “小草?”她边跑边叫:“我的孩子啊!”

  她冲进家门,直冲向卧房,满屋乱转的找寻着,最后扑到床上,急急忙忙拉了一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笑了。坐在床沿上,她摇着枕头,温柔的拍抚着枕头,低喃的唱起歌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让你进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朱嫂和众人都已追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况,人人都呆住了。小草眼睁睁的看着漱兰摇着枕头叫小草,实在受不了了,热泪盈眶的冲过去,她一把握住漱兰,激动的喊:

  “娘!那只是个枕头,我才是小草,我才是啊!我长大了!都十岁了!你听懂没有?不要抱枕头,你抱我,哄我,摸我,亲我呀!”漱兰吓坏了。慌手慌脚的推开小草,死命抱紧枕头。

  “不要吵!”她紧张的说:“孩子要睡觉!让开!让开!”她注视着怀里的枕头。“这是我女儿,她叫小草,我给她取的名字,女孩儿像小草……她三个月了……”她摇头:“不对,好像半岁多了……”她又摇头:“也不对,我记不清楚了……”“是十岁了!十岁了呀!”小草急切的喊:“娘!你怎么回事呢?我们分开这么久,现在终于见面了,你怎么不要我,却要一个枕头呢?”朱嫂再也忍受不了,扑上前去抢那个枕头。

  “漱兰!”她大喊着:“你睁开眼,看看清楚呀!孩子回来认你了呀!一声声叫娘,叫得我心都碎了,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疯疯傻傻的去认一个枕头?不可以这个样子!把枕头给我!”漱兰抱着枕头,急急往床里躲去,朱嫂用力一夺,枕头落入朱嫂手中,漱兰尖声大叫起来:

  “我的小草啊!还给我还给我!不要抢走我的小草啊……没有元凯,没有小草,我活不成啊……”

  她叫得如此凄厉,人人都觉得惊心动魄。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哭着说:“外婆!你就把枕头还给娘吧!不要吓她了!她抱着枕头,就像抱着我一样啊!”朱嫂泪水不断的滑落,望着小草,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感动。她不由自主的把枕头交给了小草,小草又把枕头交给了漱兰,漱兰夺走枕头,就往床里面爬去,缩在床角,抱紧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含泪说:“跟我们回傅家庄吧!我今天带着赎罪的心情来这儿,要把你们母女接回家去,漱兰这种情况,需要治疗啊,我们给她请医生,说不定可以治好她!”“不!”朱嫂强烈的说,蓦的挺直了背脊。“九年来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和漱兰都活在你们的阴影底下,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全拜你们之赐!这场冤孽源自你们,害苦了我们!现在,你想把我们接回去,换得你良心的平安,没有那么容易!今生今世,我最不愿意再去的地方,就是扬州傅家庄!”“请你停止恨我们吧!看在小草份上,不要再恨我们了吧!”静芝悲切的喊着:“无论如何,我们共有着这个孩子呀!朱嫂,请给我们弥补的机会吧!”

  “你们要弥补是吧?”朱嫂激动的说:“那么全体弥补到小草一个人身上去吧!”“外婆!”小草回过头来,拉住朱嫂的手。“你和娘不回傅家庄,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你们一起住,现在我大了,可以和你一块儿照顾娘!”“不不不!”朱嫂着急的说:“你不能回来住!”

  “为什么不能?”小草问:“以前我是小娃娃,你才要把我送走,现在我会照顾自己,会做许多事……”

  “不行不行!”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给静芝。“带走带走!你们快把她带走!”“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小草倒退着,泣不成声,抬头看朱嫂,“他们以前不要我,现在换你不要我,好不容易找着了娘,她只要枕头,也不要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嘛?”

  “朱嫂,”李大海沉痛的说:“别再伤孩子的心了,跟我们回去吧!让漱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起来!”

  “我的漱兰不会好了!”朱嫂摇着头:“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把她已经毁灭得干干净净!她不会好了!她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子,早已活得毫无意义,毫无尊严了!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让我和她一起熬过去!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不对不对!”世纬再也无法维持沉默,挺身而出了。“朱嫂,你一定要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傅伯母双目失明,可以重见天日,小草被车撞得奄奄一息,可以恢复健康……你如果目睹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你就会相信,沧海可变为桑田!过去的悲哀,把它统统结束吧!过去的恨,也从此勾消吧!朱嫂,小草才十岁,不要让她到二十岁、三十岁时,还有悔恨!为了爱漱兰,为了爱小草,你就跟我们回傅家庄吧!你是漱兰的母亲,你选择了终身陪伴漱兰,无怨无悔!如果漱兰现在有选择的能力,你焉知道她不会选择小草?此时此刻,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呀!”朱嫂凝视着世纬,她弄不清楚这个年轻人是谁,但是,她却深深撼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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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7-01
21



  就这样,漱兰和朱嫂,住进了傅家庄。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裴家老老小小都来看漱兰,知道小草原来是振廷的孙女,大家的兴奋,都溢于言表,对振廷静芝,称贺不已。但是,振廷与静芝的情绪,却非常沉重。漱兰走进以前走过的花园,进入以前停驻的房间,踏上往日的楼台庭阁,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她并没有像大家所期望的“恍然梦觉”,相反的,她很害怕,缠着朱嫂,抱紧了枕头,她只是一个劲儿的说:

  “娘,我不喜欢这里,好多好多人,挺可怕的!我们回家去!走,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月娘和静芝,向她解释了千遍万遍,这里就是“家”了。她越听越恐惧,越听越瑟缩。最后,就抱着她的枕头,缩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里面,随你怎么叫也不出来。

  小草自从漱兰归来,眼睛里就只有朱嫂和漱兰。每天一早,她就跑到漱兰房里,陪她梳洗,陪她吃早饭,甚至,陪她唱催眠曲,哄她怀中的枕头睡觉。她不肯去上学,也不再和绍文嬉戏,对青青和世纬,她都疏远了。她全心全意,想要在漱兰身上找寻母爱,也全心全意,要奉献出她的孺慕之情。她这样依恋着漱兰,漱兰对她的存在,却一直糊糊涂涂。看她每天忙着端茶端药,送饭送汤,声声唤娘……简直让人心碎。她却做得热切而执着。这样一个“心中有爱”的孩子,对振廷和静芝,却表现出最冷漠的一面,自从身世大白之后,她喊娘,喊外婆,就是不喊振廷与静芝。以前,她称呼他们为“老爷”和“婆婆”,现在,她完全避免去称呼他们,甚至,看到他们就逃了开去。有次,月娘忍无可忍的捉住小草,激动的说:“我不相信这是我所认识的小草!我不相信!你一向那么懂事,又那么善体人意!你爱家里的每一个人……怎么现在你变得这么狠心啊?难道以后,你见到老爷太太,你都要不吭一声的跑掉?不管你喊不喊,他们都是你的爷爷奶奶呀!”

  小草掉过头去看假山,不看月娘,也不说话。

  “小草呀,”月娘摇着她:“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真让老爷和太太痛入心肺呀!以前他们没有承认你,没有收留你,实在因为那天的场面太悲惨了呀!孩子啊,你不可以这样记仇……你要知道,现在的老爷和太太,是多么后悔,多么渴望你喊他们一声爷爷奶奶呀……”

  “我不要听!”小草挣脱了月娘,身子往后一退。“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李大海也捉住了小草。“你不认爷爷奶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我不知道!”小草伤心的喊了出来。“你先告诉我,怎样能让我娘认我?我这样一声声喊娘,娘都不认识我!我为什么要认爷爷奶奶?等我娘认识我了,我才要认他们!”

  喊完,小草一转身,就又奔回漱兰房里去了。

  小草不肯认爷爷奶奶,漱兰不肯认小草,傅家的悲剧,似乎还没有落幕。但是,世纬和青青,已经无暇兼顾小草,离愁别绪,将两人紧紧缠住了。

  学校放寒假了。连日来,青青帮着世纬收拾行装。一件件衣服叠进箱子里,一缕缕愁怀也都叠进箱子里。傅家两老和小草,都知道世纬终于要回去了。以前小草总是哭着不许大哥走,但她现在有了漱兰,全心都在漱兰身上。这样也好,可以减轻她的离愁。对于世纬的离去,她只是不住口的说:

  “你要发誓,过完年就回来,好不好?你如果不回来,青青该怎么办?学校该怎么办?”

  “我跟你发誓,”世纬郑重的说:“我一定回来!过完年就回来!别说青青和学校,就是你和你娘,傅家每个人,绍谦和石榴……这所有所有的人,都牵引着我的心!我一定会回来!”华又琳见归期在即,显得十分兴奋。她自始至终,都是莫测高深的。她参与了傅家许多故事,也和傅家每个人都做了朋友,她最喜欢的人,却是月娘。她对世纬说:

  “傅家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有月娘的故事,藏在最底层。想想看,这样一个女人!十年间,侍候着瞎眼的女主人,暗恋着暴躁的男主人,最后,心甘情愿的做第二房!仍然忠心如一的,几乎是满足的效忠着傅家!月娘,实在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把中国传统的美德全部吸收,然后不落痕迹的,一点一滴的释放出来,不知不觉的影响着周围的人。……哦,我佩服月娘!”世纬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对华又琳,他真是轻不得重不得,简直不知怎样是好。但是,又琳这篇话,却使他心有戚戚焉。事实上,和华又琳相处日久,他就发现她的优点越多。美丽大方之外,她还有透彻的观察力,深刻的领悟力。这样敏感的女子,怎会对青青的存在这样淡然处之?简直是不可解!

  “又琳,”他忍不住诚挚的开了口:“你这么纤细,这么聪明,又这么解人……你对我,一定了解了很多很多。这些日子来,我们卷在傅家的故事里,几乎没有时间面对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们要回到北京,要面对双方的父母,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呢?”“你呢?”她反问,灼灼逼人的盯着他:“你又有什么打算呢?”“我……”他欲言又止。“我真的是好为难!”

  “你为难,因为你想逃掉我这门亲,却又怕伤了我的自尊,违背了你的爹娘?”她率直的问了出来,立刻,她就笑了。“何世纬,你知道你这个人的问题出在那里,你连独善其身的本领都没有,你却想兼善天下!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却往往伤了每个人!你要顾全大局,却会顾此失彼!小心小心,何世纬,你一个处置不当,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哟!”

  世纬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很糊涂,弄不清楚状况。

  “我的意思是……”她很快的打断他:“现在说任何话都太早,我们要结伴回北京,这漫长的旅途,我不想跟你弄成红眉毛绿眼睛的!你放心,我绝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但是,我华又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轻易放掉!至于你是不是我要的,还尚待考验呢!总之,我们的婚事,不妨到北京再说!”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世纬发现,他拿所有的人都有办法,就是拿华又琳,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天,已是岁尽冬残,天气好冷。小草和朱嫂,一边一个,扶着漱兰去花园里晒太阳。这天的漱兰精神很好,眼睛骨碌碌的东转西转,对周围的事物,显得十分好奇。

  “娘,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小草问。

  漱兰低头看着小草,这些日子来,她已习惯了小草。她的神志,仍然飘荡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但她熟悉了小草的声音,小草的笑容,小草温暖的拥抱,和小草的热情。她低头看着她。一阵风过,小草额前的刘海飘拂着,她伸手去抚摸那刘海,这一抚摸,就发现小草额前被撞伤的疤痕。她急忙蹲下身子,对那早已愈合的疤痕拚命吹气,用手拚命去揉着:“怎么受伤了?”她问:“痛不痛?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小草太感动了,热泪全往心里涌去。

  “外婆!”她激动的喊:“娘,她会心疼我了地!”

  朱嫂看着她们两个,深深为之动容。

  漱兰吹完了,站起身子,忽然又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小草围在头上,她围了个乱七八糟,差点把小草窒息了,小草却站着,动也不敢动。“风吹头,会受凉的!”她说:“围巾给你!把头包起来!不要受凉了!”小草把围巾拉下去一点,露出嘴来,又喜悦的喊:

  “外婆!娘,她会照顾我了□!”

  “手套手套!”漱兰扯着自己的手套。“手套也给你!来!戴手套……”小草握住了漱兰忙乱的手,抬起头来,她满眼闪着光彩,注视着漱兰,用充满渴盼的声音,问:

  “娘,你这么疼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

  漱兰羞涩的笑了笑。“你是小草……”她慢吞吞的说。

  小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朱嫂用手一把蒙住嘴,几乎哭出声音来。孰料,漱兰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有一个小草。只有这么大!”她比了比大小,就着急的回头看。“小草会不会哭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怎么办啊?”小草好生失望。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她悲哀的说:“我要对你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就是你的小草呢?”漱兰见小草哭了,就急急的去揉她的手和胳臂:

  “还冷啊?是不是?”她问,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棉袄也脱了下来,直往小草身上包过去。“穿棉袄,穿了棉袄就不冷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她蹲下身子,去给她拭泪,手忙脚乱的,棉袄也掉到地下去了。

  小草见漱兰这样照顾自己,一时间,热情奔放,无法自已,她紧紧的把漱兰一把抱住,激动的说:

  “我不冷了!我好暖和好暖和,娘!虽然你还是搞不清楚我是谁,不知道我就是你真正的女儿,可是看到你这样子关心我,心疼我,我心里面就觉得很温暖,很有希望。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认得我的,我不急,我可以等!娘,我们一起等吧!”朱嫂站在一边,早已泪痕满面了。此时,振廷、静芝、月娘和世纬、青青等一行人,从回廊下面走了过来。

  “小草啊,”静芝颤声说:“你娘虽然心里还是不清不楚,但是,她已经接纳你了。你呢?你要多久,才能接纳我们两个呢?”小草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漱兰的注意力,被静芝吸引了。见静芝佝偻着背脊,颤巍巍的走来,她立刻防备的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她再看静芝,发现静芝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她微微的怔了怔,就跑了过去,拾起地上的棉袄,很快的给静芝披上肩头,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穿上穿上,不能受凉,受了凉会咳嗽!赶快穿上!穿上就不会发抖了!”静芝整个人愣在那儿,震动得无以复加。这是漱兰首次对“外界”表现了“温情”。静芝用手紧紧攥着棉袄,注视着形容憔悴的漱兰,眼中逐渐凝聚了泪。她点点头,用充满感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媳妇儿!”

  这声“媳妇儿”,经过了漫长的十余年,总算叫对了人。朱嫂被这三个字震动了,扶着漱兰,她心中翻腾着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使她完全无法言语。小草仰着头,用无比期望的眼神,凝视着漱兰。希望这三个字能使她有所醒觉。但是,漱兰无反应。带着个痴痴傻傻的笑,注视着天空中一只飞去的鸟,神思恍惚的说:“鸟、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原来,她在背诵元凯教她念过的诗!振廷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在他眼前,有四个女人;心力交瘁的朱嫂,饱受折磨的静芝,神志不清的漱兰,和尝尽苦难的小草。他在刹那间就情怀激荡,热血沸腾了。他向这四个女人伸出手去,哀恳般的喊着:

  “我们是一家人呀!本来该亲亲爱爱的生活在一起,享尽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是我的固执和偏见,我的错误,造成这么多的悲哀和伤害,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呀!朱嫂、静芝、漱兰、小草!请你们原谅我吧!”朱嫂落下泪来。静芝握住了振廷伸出来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振廷,你受的煎熬,不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是,小草……她不肯原谅我们啊!”

  小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张开嘴来,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世纬和青青站在回廊下,此时已忍耐不住,世纬冲口而出的说:

  “喊啊!小草!你想喊什么?喊出口来呀!”“是啊!”青青迫切的接了口:“那个跟着我流浪的小草,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儿,不会这么狠心的!”

  小草回头,看着世纬和青青,她向他们两个人奔过来,求助似的喊:“大哥……”“不要叫我大哥!”世纬把她推了开去。“现在叫得如此亲热,说不定有一天,心狠下来谁也不认!”

  小草被世纬这样一推拒,大受伤害,惊慌失措,她转向了青青,去抓青青的手:“青青!”青青和世纬交换了一个眼光,立刻甩掉了小草的手。

  “不要到我身上来找安慰,我和你大哥一样,在生你的气!”小草急坏了。“你们为什么这么凶嘛?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嘛?”

  “哦!我已经憋得够久了!”世纬大声说:“打从身世一说穿,你不肯认爷爷奶奶,那时候我就想骂人了!可是不忍心,舍不得,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解事,自然会渐渐觉悟,谁知道你始终是这个样子,怎么能让我不生气?你变得这么残忍,这么狠心,简直让我对你失望透了!”

  漱兰被世纬的声色俱厉惊动了,她瑟缩的往后退,非常害怕的说:“娘!我们回家去吧!”她扯着朱嫂的衣袖:“走吧!娘,咱们快走!”小草回身,抱住了漱兰。“这里就是‘家’了!”她大喊着,哭着:“娘,你,我,和外婆,都已经有‘家’了!我们再也不走了!”她一抬头,对振廷和静芝,哀声的喊出来:“爷爷!奶奶!我是爱你们的呀!我虽然不开口喊,可我是爱你们的呀!爷爷,奶奶啊!”

  振廷冲过去,把小草拥入怀里,顿时间老泪纵横。

  “孩子啊!”他喊着:“你这一声叫得艰难,我们也听得可贵呀!”祖孙五人,终于紧拥在一起了。漱兰虽然有些瑟缩,但是,被小草那样热烈的挽着,她也就柔顺的接受了。

  世纬和青青,安慰的互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漾着泪,两人也都微笑起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7-01
22



  终于到了离别的前一晚,世纬和青青,真有说不完的离愁别绪。青青拿了一个荷包,上面绑着红绳子,举起来给世纬看。“我给你做了一个荷包,我要你贴身戴着,就像小草戴着她的荷包一样!”“里面有东西吗?”世纬问。

  “有!”青青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条金链子,一副金耳环,一个金手镯,还有一张平安符。“这个平安符,是我去大明寺为你请来的,你随身戴着,让神明保佑你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这些首饰,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拿这些东西向你当当,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些首饰,那天你不肯当,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身边!”

  第一次见面!奔驰的马车,追来的人群,新嫁娘装束的青青,叽叽呱呱的小草,要当当的首饰……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相遇那一天,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怎么倏忽之间,就要离别了呢?世纬真是愁肠百折。

  “青青,”他握住青青的手:“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你不留在身边,给我干什么?”“你这一路上,又是船,又是车,中间有一段还要走路……你在立志小学教书,没有什么薪水,那个华……华又琳身上有没有钱,也搞不清楚,即使有,你也不好用她的。虽然老爷给了你一些盘缠,你推三阻四,只拿了一半。我想,万一你在路上缺钱用,岂不是糟糕,所以,这个给你藏在身上,有需要的时候,卖了它好应急!”

  世纬又感动又激动。“这万万不可!”“你别‘万万’不可了!”青青急了。“我是‘万万万’要给你的!‘万万万万’要给你的!我在傅家庄,有老爷、婆婆、月娘照顾着,不缺茶不缺水,你出门在外,谁来照顾你?”

  “好好好,我收,我收着!”世纬连忙说:“你不要急!让我贴身放着,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让它成为我带走的一件信物。我带走了它,必然要带回它!带回它,连同我自己,一起交还给你!”“你说的!”青青感动至极的喊:“这是你说的!说过的话,不能赖也不能忘的!”“不会赖,也不会忘!”世纬解开领口的扣子,把荷包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贴身放好。用手紧紧的压在胸口的荷包上。“这是一个好沉重的荷包,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负荷!青青,让我再告诉你一次,短暂的离别,只为了长久的相聚!让我们一起来忍受这种痛苦,你知道,煎熬越多,痛苦越深,将来的甜蜜和欢乐也就越多!”

  “可是,”青青担忧极了。“你这一路上,和华……华又琳在一起,只怕你就会……你就会……”“你以为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

  “不是的!”青青喊:“回到北京,你要面对好多好多问题呀!你爹你娘,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出来了快一年才回去,总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闹革命,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决定,我会……我会心甘情愿的接纳,我会的!我会的!”

  “青青!”世纬震动的说:“把北京留给我吧!让我去面对那一切吧!你只要等着;等我拿答案来面对你吧!反正,你心里要说的话,我都懂了,全懂了!”

  “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呀!”青青千叮咛,万嘱咐:“我会一天天数日子的!”“我也会一天天数日子的!”

  两人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就在这时候,华又琳敲敲房门,走进来了。

  “世纬、青青,”她笑嘻嘻的说:“我不耽误你们两个话别的时间,讲几句话,我就走!月娘给咱们北京两家长辈,带了好多吃的喝的,我还没收拾好行李呢!”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十行信纸,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多字。她把信纸交给世纬:“我把你这大半年来的所行所为,归纳出十大罪状,写出来给你看看!”“十大罪状?”世纬错愕的说,接过信笺:“你准备回北京,跟我算帐吗?”“是啊!总要给我爹娘,和你爹娘一篇报告,这就是我的报告!你不妨念出来给青青听一听,看有没有冤枉你的地方?”

  世纬打开信纸,念了出来:“一、任性而为,不顾父母。二、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四、顾此失彼,优柔寡断。五、自命风流,到处留情。六、将错就错,当断不断。七、拖拖拉拉,牵牵绊绊。八、不曾自扫门前雪,管尽他人瓦上霜。九、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十、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结论;匹夫之勇,自不量力,误己误人,罪莫大焉。”世纬念完,抬起头来看着华又琳,心里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对于这“十大罪状”,竟有些儿“知遇之感”。尤其第十条;“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把他个性上的缺点,简直是一针见血的揭露出来。至于“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瞪着华又琳,又皱眉又瞪眼,最后,却失笑了。“好,”他认罪的说:“我有十大罪状,怎样呢?”

  “是啊!”青青着急的接口,她对这“十大罪状”,实在听得糊里糊涂,却生怕这些“罪名”,让世纬回到北京之后,没有好日子过。“你收集了这些罪名,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什么吗?”华又琳看看世纬,就调转眼光盯着青青。“我说过,我要给这个人打一打分数。现在,我终于把分数打出来了!青青,我告诉你,何世纬在我的评分下,是根本不及格!”青青绷紧的情绪,骤然放松了。梗在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才明白过来,华又琳在这离别前夕,送来这“十大罪状”,分明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华又琳,心情澎湃,说不出自己对她,有多么感激。这个华又琳,实在是个奇女子呀!如此高贵,如此聪明,如此潇洒,又如此解人呀!让她和世纬一路同行到北京,希望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有火花,似乎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呢!她刚刚放松的情绪,就又开始紊乱了。

  “好了!你们继续话别,我去收拾行李了!”

  华又琳翩然而去。青青掉头看世纬,见世纬一脸的佩服与感动,望着华又琳的背影发怔,她就更加心绪如麻了。

  第二天,世纬和华又琳动身回北京。

  青青、小草、绍谦、绍文、石榴、振廷、静芝、月娘全都到码头上送行。华又琳和世纬好不容易,才跨上了一条小船,这条小船要划到运河中央,把他们送上大船去。所有的旅客,早已陆续上大船了,世纬他们的行李,也早已送上大船了,只有他们两个,因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叮嘱”,所以,是最后送上大船的旅客。两个人站在小船上,还不住的对岸上众人挥手,而岸上的人,一面拚命挥着手,一面开始对世纬“喊话”:“过了元宵节,你如果还不回来,我就带着青青、石榴、绍文、小草……全体杀到北京去!我是言出必行的!你听到没有?”绍谦喊。“听到了!听到了!”世纬喊着。

  “不要忘了我们啊!”绍文挥手大喊。

  “一定要回来啊!”小草跳着脚喊。“到了北京要写信来啊!”静芝喊。

  “见到爹娘帮我们问候啊!”振廷喊。

  “路上要保重啊!”月娘喊。

  “自己照顾自己啊!”石榴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喊得热烈极了。

  大船忽然拉起了汽笛,沉重的汽笛声把所有的喊声都打断了。小船缓缓向大船移去,由于水流的关系,小船沿着岸边划了一段。青青眼看小船将去,心中一急,千言万语,全涌向喉咙口。她身不由主,就沿着岸边,追着小船跑了起来。一面跑着,一面疯狂般的喊了起来:

  “世纬,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人打架啊……”

  “知道了!回去吧!”世纬拚命挥着手。

  “在路上不要管闲事啊……”青青再喊。

  “知道了!我有前车之鉴,不会再犯!”

  “你的腿受过伤,不要走太多路啊……”

  “知道了!”“你的棉袄,在蓝色的背包里啊……”

  “知道了!”“你最爱穿的白毛衣,在红色的箱子里啊……”

  “知道了!”“早晚天凉,一定要加衣啊……”

  “知道了!”“回到北京,不要跟你爹娘吵架啊……”

  “知道了!”“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你一定一定一定……”青青流下泪来,用全力喊出:“要回来啊……”

  小船离岸已远,此时,世纬忽然回头,对船夫急急讲了几句话。那小船就掉转了头,又往岸上划回来了。岸上众人还在拚命挥手,见船往回划,人人惊愕。

  “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世纬对青青喊着。

  “怎样了?怎样了?”青青慌乱的问。连忙跑下一段台阶,站在水边边上。“所有的东西,都帮你装箱了,忘了什么呢?”

  小船往岸边靠近,世纬伸长了手给青青,青青不明就里,也伸长了手给世纬。小船又靠近了一些,两人的手终于接触了。世纬大喊了一声:“忘了一个人啊!与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一起装箱,随我去吧!”他用力一拉,青青身不由主,竟从岸上跳进船里去了。世纬喘着气,热烈的盯着她,毅然决然的说:

  “让我们三个,一起去面对我们的问题吧!人生短得很,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浪费在离别上!即使是短暂的离别,我们也免了吧!青青,跟我一起回北京,你钉着我,看着我,免得我在路上,又去捡一个大麻烦小麻烦!”

  青青狂喜的抬着头,狂喜的紧盯着世纬,恍然如梦。简直神志都不清了。小船已离开岸边,又往大船的方向划去。世纬抬头,对岸上的人大喊:

  “各位,我把青青带走了,过完年以后,我们再一起回来!”

  事出仓卒,岸上众人太意外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好些时候,没人说话。然后,绍谦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伸出,爆发般的欢呼出声:

  “哟嗬!何世纬,咱们兄弟一场,只有今天,我对你心服口服了!”岸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哗然叫好。挥手的挥手,跳脚的跳脚,喊话的喊话,欢呼的欢呼……一时间,群情激昂。小草疯狂般的跳着,挥舞着双手,喊得喉咙都哑了:

  “大哥,青青,你们两个可不能丢掉小草啊!我们三个是在一起,不分开的啊!我会在扬州天天等你们啊!虽然我已经有家了,可我还是爱你们啊……”

  小船离岸已远,青青仍然像在梦中一样,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实。华又琳看看她,就掉头去看世纬:

  “何世纬,我告诉你!”她清清楚楚的说:“昨晚我公布你十大罪状,已经给你评了分数,根本不及格!但是,你刚刚这样伸手一拉,当机立断,拉得太漂亮了!我又把你的不及格跳到了八十分!现在,你及格了!也对了我的胃口了!”

  哎呀!不好!青青心中猛的一跳。怎么又及格了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那要怎么办?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华又琳,只见华又琳含笑而立,衣袂翩然,一股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实在弄不清楚华又琳这个人。但是,她也顾不得华又琳了,见岸上诸人,越来越小,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将随世纬一起去了。“再见!再见!”她对岸上挥手,喊着。

  “再见!再见!”岸上喊了回来。

  忽然间,岸上有一阵骚动。他们定睛看去,只见小虎子带着立志小学的众学童,全赶来了。“何老师!华老师!再见!再见!”孩子们大喊着。

  “再见!再见!”他们大喊着。

  然后,孩子们齐声唱起歌来了: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来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华又琳太感动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拭去了泪,抬头看着世纬和青青,笑着说:

  “他们在唱我教的歌。”

  世纬对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他们爱你!”他说。华又琳也点了点头,十分动容的说:

  “我爱他们!”想了想,她热情澎湃的再加了一句:“我爱你们!我爱傅家庄的每一个、每一个人!”

  世纬和青青都震动着。痴痴的看着岸上。

  孩子们继续唱着歌,大人们继续挥着手。小船,渐渐远去了。人类的故事,永远无休无止。扬州傅家庄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至于遥远的北京,等着世纬,青青,和华又琳的是什么呢?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

  一九九二年一月八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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