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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冰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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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她走进他那私人诊所的时间,大约是午夜十二时五分左右。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二月的冬夜,天气冷得出奇。白天,全是患流行性感冒的大人孩子,挤满了小小的候诊室。到了晚上,病人就陆陆续续的减少了。十一点前,他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十一点半,值夜班的两位护士黄雅珮和朱珠都走了。他一个人把诊所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本来该关上大门,熄灯,上楼睡觉去,却不知怎的,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玻璃门外的雨雾,静静的凝视着,就这样看出了神。

  大约由于白天的喧闹,夜就显得分外的寂静。他看着玻璃门上,雨珠慢慢的、慢慢的滑落,心情非常静谧。一天里,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他喜欢这份沉寂。雨夜中,诊所外悬挂的那块牌子“李慕唐诊所——内科、小儿科”兀自在夜色里亮着灯。

  “年轻的李医生!”他想着母亲志得意满的话:“才三十岁呢,就挂了牌了!”“书呆子李医生!”他想着父亲沉稳而骄傲的语气:“除了书本和病人以外,什么都不知道!”“怪怪的李医生!”朱珠的话:“他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有一些喜欢朱珠吗?他在夜色中自问着。是的。他诚实的自答着。不止有一些,而是相当多。医生喜欢自己的护士,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朱珠,娇小玲珑的朱珠。他喜欢她,只为了她那句“硬是把古典和现代集于一身”。解人的女孩子,很会表达自己思想的女孩子,也是很能干的女孩子。

  就在他想着朱珠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响。他静静的坐着,面对着玻璃门。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接着,玻璃门被推开了。

  他睁大了眼睛。一个穿着白纱晚礼服的女孩正站在门口。她双手撑开了弹簧门,放进了一屋子冷冽的寒风。她就那样拦门而立,低胸的晚礼服,裸露着白皙而柔嫩的肌肤,看起来颇有寒意。曳地的长裙,裙裾遮住了脚和鞋子,下摆已在雨水中沾湿了。她有一头零乱的短发,乱蓬蓬的,被雨水湿得发亮,短得像个小男生。短发下,是张年轻、姣好,而生气蓬勃的脸。皮肤白,眼珠乌亮,嘴角带着个甜甜的微笑,看起来是神采奕奕的。显然,她完全无视于雨雾的寒瑟,她的笑容温暖如春,眼波明媚如水!李慕唐整个身子都挺直了,不能置信的望着眼前这景象。她站着,雨雾和灯光在她身后交织成一张朦胧的大网,她是从这张网里走出来的,双手里还仿佛各握着一束雨丝呢!

  迷路的仙蒂瑞娜!他想着,却找不着她身后的南瓜车。午夜十二时,迷魂的时刻,他八成看到了什么幻象。或正在一个梦中尚未醒来。他摇摇头,又摔摔头,累了!这一天确实很累了!再看过去。那女孩仍然亭亭玉立。现在,那笑容在她脸上显得更深了,眼珠更亮了,小小的鼻头上,沾着几颗雨珠。迎着灯光,那脸孔的弧线柔和细致。她笑吟吟的看着他,笑容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看来非常年轻,也非常青春。

  “请问,”她忽然开了口,声音清脆悦耳,咬字清晰。“李慕唐医生在吗?”他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这才有了真实感。

  “哦,是,我就是。”他有些急促的答着。

  “噢,那就好了!”她诱了口如释重负的长气,双手一放,那弹簧门在她身后合拢了,把雨雾和寒风都留在门外,她轻巧的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更深更深了,眼睛里,充满了阳光,整个人是明朗而喜悦的。“我真怕找不到医生。”

  “谁病了?”他问,想进去拿他出诊用的医药箱,脑子中已勾划出一个狂欢舞会后的场面,有人醉酒,有人打架,有人发了心脏病。“你等着,我去拿医药箱。”

  “不必不必。”她笑得非常诚恳。“病人就是我。”

  “哦?”他呆住了,注视她,双眸清亮如水,嘴唇上有光润的唇膏,她化着妆,看不出脸色有什么不对,从眼神看,她百分之百是健康的。“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她笑嘻嘻的说:“如果你不救我,我想我快死了。”“哦?”他楞着。午夜十二时以后,有个闲来无事的女孩,走进诊所大门,来跟他开一个小小的玩笑。“你快死了?”他打量着她。“真的。”她认真的说,依然笑着。“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晚上七点钟,我换好了我这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赴一个宴会,结果,这宴会的男主人失约了。八点钟,我回到我租来的公寓里,我同住的女友还没有归来。九点钟,我写了遗书。十点钟,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十一点钟,我吞下一百粒安眠药。十二点钟,我后悔了,不想这么早就死,所以我走出公寓,看到了你的诊所还亮着灯光,我就这么走了进来!”

  “哦?”他应着,瞪大眼睛,仔细看她。“你说的是真话?”

  “那种药的名字叫导美睡。”她有两排黑而长的睫毛,扬起睫毛,她带笑的眸子渐渐笼上一层薄雾。“奇怪吧!吃了一百粒,居然毫无睡意。当然,也可能我买到假药了,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我不敢冒险,我必须把这一百粒药从我身体里除去。”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稍快了一点,像流水流过小小的石坡。“所以,李医生,你要做的事不是发呆,而是给我洗胃灌肠什么的……我想,我想……”她唇边闪过一个更深的笑:“哎,我想,这药大概不是假药了!”

  说完,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就向地上溜去。

  他飞快的伸出胳膊,那女孩就软软的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瞪视着怀中那张年轻的脸庞,还没从意外和惊愕中恢复,可是,医生的直觉告诉他,这女孩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了。

  接下来,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急救。

  首先,他把女孩抱进诊疗室,放在诊疗床上,翻开那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拍打了一阵女孩的面颊,没有用。她沉沉的睡着,头歪在枕头上,他注意到她那头参差不齐的短发了。确实是刚刚剪过的。洗胃吧!必须立刻洗胃。

  洗胃是件痛苦的事,又没护士在旁边帮忙,他把管子塞进了她的嘴中,直向喉咙深处推入。女孩被这样强烈的救治法弄醒了,她睁开眼睛,呻吟着,挣扎着,想摆脱开那一直往她胃部深入的洗胃器。他一面灌入大量的洗胃剂,一面去按住她那两只要拉扯管子的手。

  “躺好!”他命令的喊:“如果你想活,帮我一个忙,不要乱动!”她想张嘴,管子在嘴中,无法说话,她喉中咿唔,眼睛睁大了,有些困惑的看着他,接着,那眼光里就浮起一抹哀求的意味,有几颗小汗珠,从她额上冒出来了。他知道他把她弄痛了,不止痛,而是在搅动她的肠胃呢!很苦,他知道,却不能不做。他注视着洗胃器,不能看她的眼睛,几分钟前那对神采奕奕、喜悦明朗的双眸,怎么被他弄得这么哀哀无助呢?他几乎有种犯罪感,莫名其妙的犯罪感!

  抽出洗胃器,女孩立刻翻转身子,差点滚到地上去,他手忙脚乱去扶住她。女孩把头仆向床外,张开嘴,他又慌忙放开女孩,去拿呕吐用的盂盆。来不及了,女孩已经吐了一地。他诅咒着自己,应该先把吐盂准备好的,当挂牌医生虽然才短短一年,实习时也见多识广,怎么搞的,今晚就如此笨拙!他把吐盂放在床前,女孩开始大吐特吐,这一阵吐,似乎把那女孩的肠胃都吐掉了,当她终于吐完了,她躺平了,对他呻吟着说:“水!对不起,水!”

  他急忙的递过一杯水来,凑到她的唇边。她接过杯子,漱了口,把杯子还给他。“你还会觉得恶心。”他说:“还会陆续想吐。”

  她张大眼睛,望着他,无言的点点头。

  他开始准备生理食盐水的注射。女孩望着那吊瓶和注射器,眼中闪过了一抹惊惶。

  “我……我想,”她喘着气,那场翻江倒海般的折腾,已把她弄得筋疲力尽。“我没事了,我……我想……我不需要打……打针。”“你想什么都对事情没帮助。”他说,声音里开始充满了怒气,他忽然对这场闹剧生气了。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仅仅为了男友失约了,就拿自己的生命开了这么大的玩笑!如果她药性早半小时发作,她说不定正昏迷在她的房间里,没半个人知道!如果她药性早十分钟发作,她可能已昏倒在马路上,被街车辗成肉泥!幸好她及时走进他的诊所!幸好!“躺平!不要乱动!这生理食盐水,是要洗净你身体里的余毒……喂喂!不要睡着!”他拍打她的面颊,她的眼睛又睁开了。

  “我……很累。”她解释似的说:“我已经二十四小时没睡过觉了。”“哦,为什么?”他问,用橡皮管勒住她的胳膊,找到静脉,把针头插了进去。“为了……唉!他呀!”她轻声的说。

  “什么?”他听不懂。把针头固定了,看着食盐水往她体内滴去,他这才真正松下一口气来。“好了!”他的精神放松了。“现在,让我来听听你的心脏!”

  他拿了听筒,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前,她被那冰冷的金属冰得跳了跳,缩缩脖子,她又笑了,像个孩子般的笑了,说:

  “哦,好冷。”她的心跳得强而有力,沉稳而规则。这是颗健康的、年轻的、有活力的心脏!他满意的放下听筒,收了起来。四下环顾,这诊疗室弄得可真脏乱,他就受不了脏乱!他站起身,开始收拾一切,洗胃器、吐盂、针筒……然后,又去后面拿拖把来拖地,当他把一切都弄干净了,他洗了手消了毒。然后,他折回到她身边。由于她一直很安静,他想她已经睡着了。可是,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他才发现她正静静的睁着眼睛,静静的望着他。“对不起,”她低声说:“带给你好多麻烦!”

  钟当当的敲了两响,凌晨两点钟了。

  他看了看她,这时,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面颊上的胭脂,唇上的口红,以及眉线眼影……都早就被擦到被单枕头上去了,如今,在残余的脂粉下,是张非常清纯而娟秀的脸,有份楚楚动人的韵味。眉毛疏密有致,眉线清晰,额头略宽,显得鼻梁有些短,但,那对晶亮的眼睛,弥补了这份缺陷,眼睛是大而清朗的,嘴唇薄薄的,牙齿洁白细小,笑起来尤其动人。唔,笑起来?是呀,她又在笑了。真奇怪!一个自杀的女孩,从走进医院,除了被他折腾得天翻地覆那段时间以外,她几乎一直在笑。

  “好了!”他咳声嗽,为什么要咳嗽呢?喉咙又没有不舒服,他只是被这女孩的笑弄得有些糊涂罢了。他拖了一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真糟,这小诊所又没病房,也无法把女孩转到病房去。这样一想,才发现一直疏忽的一件要事!

  他从桌上取来了病历卡,看了女孩一眼,女孩仍然微笑着,很温柔的微笑着。“名字呢?”他问,十足医生与病人间的问话。

  “哦?”她呆了呆。“我说,名字呢?”他加重语气。

  “徐—世楚。”她轻声说,声音像吹气,似乎怕这名字被人偷听到了。“什么?”他听不清楚。“双人徐?徐什么?”

  “双人徐,世界的世,清楚的楚。”

  “徐世楚。”他记了下来,这女孩有个像男人的名字。“年龄呢?”“年龄……”她笑,犹豫着。“年龄……”

  “是的!年龄!正确的年龄!”这种小女孩,已经懂得瞒年龄了?“二十七……”她眼神飘忽,笑容在唇边顿了顿。“不。二十八了。”不可能!他想,瞪着她,她笑得很真挚,很诚恳。只是,眼神不那么清亮了,眉端有点轻愁,几乎看不见的轻愁。他狐疑的上下打量她,忽然想到她一进门时说的话:

  “不要被我的外表唬住。”

  唔,不要被她的外表唬住!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怎样也无法相信她有二十八岁!不过,这时代的女人,你确实很难从外表推断年龄的。他姑且记下,再问:“籍贯呢?”“湖南。”湖南?怪不得,湘女多情呢!

  “住址呢?”“住址—”她又犹豫了,张开嘴,打了个呵欠,眼神更加飘忽了,她闪动睫毛,轻语了一句:“我好累。”

  “住址!”他加重语气说:“你必须告诉我住址!”

  “住址,”她应着,眉头轻蹙,似乎在思索。“南京东路,不不,是忠孝东路……”“喂喂!不要瞎编!”“真的。”她又打了个呵欠。“才搬的家呀!”

  “好吧,忠孝东路几段几号?”

  “忠孝东路五段一○四九巷七号之一。”

  “电话号码?”“电话——”她阖上眼睛,声音模糊。“我真的很累了,”她祈求的。“让我先睡一睡好吗?”

  “先告诉我电话号码!”

  她侧过头去,低语着:

  “我不能告诉你电话号码。”

  “为什么?”“如果……”她倦意更重了,眼睛闭上了。“如果他知道我自杀未遂,他会跑来把我干脆杀掉!”

  哦!原来和男友在同居!他怔了怔,呆呆的看着躺在眼前的女孩—不,是女人!老天,如此清丽的脸庞,如此纤秀的身段!怎么听起来好像在人生的旅途上已经跋涉很久了?已经历经风霜了?他沉思着。

  钟敲了三响。他惊跳了一下,再看过去,那女孩,不,是女人,已经睡着了。他看看手里的资料,眨眨眼睛,不信任的再看看她,俯身过去,他推推她的胳膊:

  “醒醒!喂喂,徐……徐小姐!你必须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要通知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喂喂,徐……”他看看病历卡,大声的喊:“徐世楚!”

  她忽然整个人惊跳起来,眼睛立刻睁开了,她慌乱的四下张顾,惊惶失措的、震动的问:

  “在哪儿?他在哪儿?”

  “什么?”他不解的瞪着她:“谁在哪儿?这儿只有我和你!”

  “可是……可是……”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眼光仍然四下搜寻:“我听到……我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伸手按住她的身子,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摇得哐哐啷啷响。“别动!”他嚷着:“你听到什么?”

  “徐—世楚呀!”她答着,声音焦灼而紧张,她的眼光有些昏乱而迷糊起来。她茫然四顾,嘴唇发青了,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喃着说:“世楚,你来了?你——在哪儿呢?你——不要生气……世楚……世楚……”她发现室内没人了,她困惑的看他,一脸的迷茫、不解、慌乱,与倦怠:“他在哪儿呢?”李慕唐忽然明白过来了。他瞪着手中的病历卡,有点啼笑皆非的问:“原来,徐世楚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听到“徐世楚”三个字,她又整个人惊跳了一下。

  “世楚——”她再度看看四周,摇摇头,她叹了口气,又像失望,又像解脱般的松懈下来。“他不在。我要睡了。”

  “别睡别睡,”他阻止着她。“我记了半天的资料,徐世楚,二十八岁,住在忠孝东路……原来,这些全是你男朋友的资料?是吗?”“是呀,是呀。”她应着,阖上了眼睛。

  “那么,你是谁呢?”“我?”她语音模糊,倦意很明显的征服了她。那一百粒安眠药的残余药性在发作了,她低语:“我要睡了!”

  接着,就沉沉睡去了。

  李慕唐医生看着自己手里的病历卡,一种荒谬的感觉由他心底升起。他抬起头,望望窗外的雨雾,这是怎样传奇的一个晚上!他再掉头去看那女人,不,是那女孩——打死他他也不会再相信她有二十八岁!她顶多二十罢了。那女孩睡得好沉呀,怎么办呢?总得有个人看着,让生理食盐水继续注射。万一瓶内的注射液光了,注射进空气进去就糟了。他叹口气,取来一条毛毯盖住那女孩单薄的身子。盖上毛毯时,他才发现那女孩脚上穿着双白缎半高跟的鞋子,已被雨水沾得湿漉漉的。他为她脱掉鞋子,放在一边,用毛毯连她的脚一起裹住。然后,他终于坐了下来。这一坐下,才感到整天的工作,和整晚的折腾,疲倦已在他四肢百骸中扩散。他沉进了椅子深处,怔怔的凝视着面前这张熟睡的脸孔。看样子,他心里模糊的想着: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但是,你叫什么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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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1




  钟敲六响的时候,李慕唐突然惊醒了。

  他有一秒钟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会坐在诊所的藤椅里,接着,他立刻醒觉,仆过身子去,女孩仍好梦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盐水几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为自己居然“打了个盹”而生气,看样子当特别护士都没资格!他站起身子,给女孩换上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

  女孩被瓶子的叮当声弄醒了。她极不舒服的在诊疗床上蠕动着,毯子滑下来,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来是不胜寒瑟的。“唔,”她哼着,扬起睫毛,不安的四顾。

  他看看注射瓶,经验告诉他,她需要去洗手间了。

  “洗手间在后面,”他说:“我帮你拿着瓶子,你自己走过去吧!”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晕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头找自己的鞋子。他为她另外拿来一双拖鞋。她低着头,穿上拖鞋,他拎着生理食盐水,扶着她向洗手间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头看他,脸颊蓦的绯红了,眼里有窘迫的表情。“你——没有护士吗?”她问。

  “对不起,我这儿是小诊所,从不留病人过夜,通常遇到严重的病人,我会转到大医院里去。我的护士,到晚上十一点就下班了。今晚这种事,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所以,请将就一点吧!”“我不是不将就,”她又笑了,窘迫的笑着,羞涩的笑着,一个爱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说:“你让我自己拿着瓶子进去吧!”“你行吗?”他怀疑的问。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尴尬。“要小心那针头,不能滑出来。”

  “我知道,”她局促的笑着,用没注射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只插着针头的左手提着裙子——老天,她还穿着那件像新娘礼服似的白纱长裙!她就这样又是管子又是针头又是瓶子,叮叮当当,拖拖拉拉,摇摇摆摆的进了洗手间。

  他实在有点提心吊胆,不禁侧着头,倾听着洗手间里的父父,瓶儿仍然响叮当,半晌,大约是完事了,水龙头开了,她居然还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么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能办其他的事一样。他还没想清楚,洗手间里已传来一阵“哐哐啷啷”的响声,接着就是玻璃的破碎声。

  他冲进了洗手间。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一手扶着镜子,那生理食盐水瓶子大约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我……”她嗫嚅着。

  他飞快的走过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针头,连管子带破瓶子扔进字纸篓。她如释重负的摔了摔手,说:

  “我只是想洗洗脸,”她再看镜子,立刻一脸惶恐和惊吓。“老天,我怎么这么丑?我的头发……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发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丑啊!”她慌忙用双手接了水,扑到脸上去,用力想洗去脸上的残脂剩粉。“我……简直像个母夜叉!”嗯,母夜叉!最美丽的母夜叉。穿着轻纱薄雾,踏着细雨微风,半夜来敲门的母夜叉!他吸口气,心里又涌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女人,你到底是种怎样的动物?你会在几小时前,连生命都放弃,在几小时后,却在乎起自己的美丽来!“喂!小姐!”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出来,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当外科医生,为你缝伤口了。”“哦哦,”她的脸颊又红了,爱红脸的女孩!洗干净了的脸庞显得清爽整洁,容光焕发,看来,她是没什么“病”了。“真糟糕!”她看着满地碎玻璃。“我来清理吧,你告诉我,你的扫把和畚箕在哪儿?”“小姐,拜托你出来好不好?小浴室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何况你的长裙子,拖来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捡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

  “出去!我从不允许病人来帮我收拾洗手间!”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子,她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这才发现,碎片范围极广,几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里、地上……全都是。他用扫把扫了一遍,觉得仍有碎片没除干净,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干净,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你出来!我来弄!”他一抬头,楞住了。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礼服”,现在,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脚上,也穿了白袜,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就这样,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进去,很熟练的拿起一块肥皂,她用肥皂擦过窗台、水槽、浴池、地砖……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怎么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开了口:“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住学生宿舍,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

  “很巧,”他说:“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也住学生宿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

  “从学生宿舍到挂牌当医生,你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当别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时候,你大约正埋头在你的解剖室里,面对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躯体。唔,你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岁月。”他心中立刻涌上一股强大的酸楚的感觉,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话!从没有!是的,那些挣扎的日子,那些□徨的日子!那些埋头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尸体、病菌作战的日子!从没有人体会过他那时心中的痛苦。放弃吧!放弃吧!这三个字曾在内心深处多么强烈的徊响过。

  “当医生,”女孩继续说:“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如何诞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一种人,他们残弱、苍白、愁眉苦脸、呻吟、诉苦。许多病人,会病得连自尊都没有。哦!”她停住了收拾,把肥皂丢进垃圾桶,洗着手。“一个人如果连自尊都失去了,就会变得很可悲了。”她转过身子,抬眼看他。眼神真挚而正经,在这一瞬间,她不再是个小女孩,她表现得如此成熟、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这个女孩,唉唉,这个女人——就是昨晚走进来,倒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小女孩吗?她怎会懂得这些事?怎能体会到这些事?

  “你——到底多少岁?”他忽然想起来,困惑的问。

  “二十四岁,前年大学毕业。”

  “二十四岁?”他盯着她,不信任的。

  “怎么?”她摸摸自己的面颊:“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太老,”他沉吟的说:“大概三十二岁。”

  “哦!”她受了一个明显的打击。“不能把我说得那么老。”她惊惶的抬眼:“真的吗?”

  “三十二岁的头脑智慧,十三岁的幼稚行为!至于你的脸和身材,应该刚满十九岁。”

  她歪歪头,忽然大笑起来。

  “你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大笑着说,脸上又恢复了明朗与活泼。“不过,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间里聊天,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觉得,实在不怎么浪漫,而我这个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

  “哦!”一句话提醒了他。“你该回到诊疗室,继续注射生理食盐水!”他领先往诊疗室走去,她跟了进来。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准备着注射器。

  “哦,不不。”她慌忙说:“我对我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我现在已经体壮如牛,那一百粒药完全被你驱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射了!”“你需要。”他说:“起码再注射两瓶,才能担保你身体里没有毒素,你总不希望留下一点后遗症吧!”

  “后遗症?”她有些犹豫。

  “是的。”他坚定的说,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想躺着注射,你可以坐下来。”

  他不由分说的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一面拿起消毒药棉和针筒。“我想……我想……”她还在犹豫:“我真的没事了,我头也不晕,眼也不花,精神也不坏……”

  他理都没理她,针头已插入了她的静脉。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针筒,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看着那生理食盐水顺利的滴下去,他把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可以试着再睡一睡……”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敲了七响。

  她又整个人惊跳起来,慌张的问:

  “几点了?”“早上七点。”他叹口气,天色早已大亮,这一夜,就这样折腾过去了。他走到墙边,关掉了电灯开关。

  “噢噢,”她叫了起来。“糟糕!糟糕!”

  “怎么?怎么?”他急切的问,不知她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针头滑了。“我的遗书!”她大叫。“我的遗书还在我的书桌上!老天!”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额头。“那遗书绝不能给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她把脑袋敲得“砰砰砰”的响,使他十分担心,她会把自己敲成脑震荡。感染了她的焦急,他急急的问:“有办法拿回来吗?你不是有个同居的女友吗?”

  “是啊!”她恍然大悟的喊:“电话!我借用一下,你的电话!”他慌忙把电话机从桌上拿过来。

  “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拨吧!”

  她很快的说出了电话号码。他立刻拨了号,把听筒交给她。显然,对方在铃一响时就接了电话。他只看到她满面惊慌,说了一句:“阿紫,是我……”对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么,使她皱着眉把听筒离开耳朵三□远,她瞪着那听筒,足足有半分钟,才又把听筒按回耳际。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又沉重,又沮丧,她低低的说了句:

  “我就在对面那家李慕唐诊所里。”

  把听筒挂上,她抬眼看他,一脸绝望的表情。

  “完了。”她说。“怎么?”“他已经知道了。”“他?”“世楚呀!”她不耐的说。仰起头,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阿紫昨晚就发现了我的遗书。又找不到我,一急就打电话给世楚。所以,世楚早就赶到我家,正在那儿发疯呢!瞧吧!他马上就会疯到你这儿来了。唉!完了。”

  他情不自禁的拍拍她的手。

  “保证你不是世界末日。”他说。

  “保证你就是世界末日。”她说,忽然,眼泪水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这是她走进医院以来,第一次掉眼泪。他发现,她不止在掉眼泪,她的身子还发着抖。

  “别怕,别怕,”他胡乱的说:“你已经没事了,对不对?你已经好了,对不对?”“我不好不好,”她拚命摇头:“不好极了。”

  “怎么?”他不解的。“头晕吗?”

  “我要吐了。”她说。“你不会吐。”他接口:“洗胃的效果早就过去了。你不可能要吐,你只是心理紧张而已。放松一点,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候诊室的大门“哐啷”一响,有个人像阵风般的卷了进来,在这个人身后,还有个女孩子紧追着,大喊着:“世楚,等我呀!等我呀!”

  李慕唐冲到候诊室与诊疗室相隔的门口,拦门站着,大声的说:“是谁?不要大呼小叫。”

  一个高大的男人紧急“煞住了车”,才没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李慕唐定睛看去。哇,那么高而结实的身材,那么英俊得出奇的面孔,这男孩子八成是电影演员!他有一头黑而密的浓发,深黑乌亮的眼睛,像混血儿般挺直的鼻梁,和一张颇为“性感”的嘴。这种长相,真会让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怪不得那女孩为他寻死觅活。

  “冰儿呢?”那男人,不,他有名字,双人徐,徐世楚问,声音急切而恼怒。“冰儿呢?”

  原来!她的名字叫冰儿!好奇怪的名字!

  “她正在休息……”李慕唐的话没说完,徐世楚手一伸,就把这位医生给推到一旁,他旁若无人的冲进去了。

  “冰儿!”他大叫。冰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

  “冰儿!”徐世楚扑了过去,像只猛兽似的,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把她像老鹰抓小鸡般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涨红了脸,喘吁吁、恶狠狠的再喊了一声:“冰儿!你该死!你为什么不干脆死掉?你存心谋杀我?你混蛋!你是疯子!你莫名其妙!你……”他把她重重的扔回到椅子里,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乒零乓啷”又是一地的碎玻璃。李慕唐赶了过去,大喊着:“住手!住手!这儿是医院!”

  徐世楚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冰儿手上的注射器。他伸手出去,捏住了冰儿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面对他。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神既凶恶又凌厉,举起另外一只手,他忽然挥手就给了冰儿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货真价实,冰儿的头侧了过去,整个人都几乎翻到地上去。

  李慕唐快气疯了,他试图要拉住徐世楚。

  “你这人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

  徐世楚把他一把推开,仿佛医院里根本没有他这位医生的存在。他又抓住了冰儿,用手死命拉扯冰儿那满头短发:

  “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你看你做了什么事?”他重复的叫着,声音几乎是“凄厉”的。“你把你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了!你真该死!你还吞了安眠药!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们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让我活的!”他跳起来,满屋子乱找,终于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进她手中:“来,杀我呀!刺我的心脏呀!反正你已经让我鲜血淋漓了!反正你已经快把我杀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叫着。

  冰儿泪流满面,剪刀从她手里掉到地上。她挣扎着,用双手去捧住他的脸,她呜咽着喊:

  “原谅我!世楚,原谅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远不敢了!”他似乎“发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头埋进她的白裙子里,用双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他哽塞着喊:

  “你要我怎样?冰儿?你要我怎样?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为什么?”她哭着,眼泪水一串一串的滴落,但是,她却用力把他的头扳了起来,他被动的抬起头来了,满脸都是狼狈的热情,他们对望着,痴痴的,旁若无人的对望着,然后,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还是神的家伙发出一声悲切的低鸣:

  “冰儿!你瘦了!”见鬼!李慕唐想。一个晚上会让人瘦吗?根本不可能!何况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盐水。

  “哦!世楚!”冰儿又是泪又是笑。“你不生气了?你原谅我了?”“不会原谅的!”他又咬牙切齿起来。“永远不会原谅你这种行为!”“我说过,”她怯生生的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细看她。她也仔细看他。然后,猝然间,他们就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简直像演戏!他呆了片刻,才发现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处理,他转身想往后面走,去拿扫把。才一转身,他就差一点撞到一个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人,纤腰,长腿,穿件白衬衫牛仔裤,简单的衣服下裹着个美妙之至的胴体。一张笑吟吟的脸,眼角微微往上翘,鼻头微微往上翘,嘴角也微微往上翘,笑得好甜呢!

  “对不起,李医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叫我阿紫。你看过天龙八部没有?天龙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坏女孩,名叫阿紫。我不是天龙八部里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她咭咭呱呱的说着,看了看冰儿和徐世楚,又继续说:“你不要太介意他们两个,这种火爆场面,有笑有泪,有爱有恨,是经常发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样,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硬是活得轰轰烈烈。他们两个,是不甘于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儿,到了他们两个身上,也变成轰轰烈烈的了。这是另一种人生,对不对?”

  他又听傻了。这个什么阿紫,和那个什么冰儿,以至于那个徐世楚,他们真有另一种人生呢!他活了三十来岁,没碰到过这么出色的人物,几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说了句:

  “我去拿扫把!”“哦,我来我来!”阿紫笑容可掬。“扫把不行,要用肥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带路,我找得着洗手间!”

  他站在那儿,一时间,真有些儿晕头晕脑,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搅乱了。

  钟敲八响。他惊怔的看看钟,怎么?已经八点了?日班护士魏兰和田素敏就要来上班了。护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女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沙发里,对着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细雨,默默的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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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1




  事后,李慕唐常想,他对平淡生活的厌倦,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每天早上八时,病人、咳嗽、听筒、血压计、注射、开药、听病人诉苦……一直到晚上十一时关门为止,生活就像轮子般旋转过去,轮子上每个花纹都是固定的,转来转去都看到同样的纹路。重复。就是这两个字,生活是重复的,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情,而你却必须以今天的我去面对,这是多么烦腻的生活!朱珠说:“李医生有心事。”是吗?他凝视朱珠,圆圆的小脸蛋,淡淡的眉毛,齐耳的短发,永远整洁的护士衣。白,护士衣就是护士衣,永远的白,永远的重复,永远的单调。

  “有心事?怎会?”他泛泛的应着。

  “那么,是情绪低潮。”朱珠一边抄写病历卡,一边看他。“周末,你要回台中吗?”周末和星期天,诊所休诊。照例,他都会开车回台中,去探视一直住在台中的父母和弟妹。父亲在台中省政府工作,妹妹慕华嫁了台中省中的一位教员方之昆,弟弟慕尧在中大当讲师。除了慕唐,一家都在公教机关,每次回去,听的也总是那些谈话。母亲最关心的,是他怎么还不结婚?一样的话题,永远的重复。“唔,”他应着。“不一定。”

  不一定?为什么不一定呢?因为他不想回台中去面对“重复”。那么,台北的日子又将怎样?他抬头下意识的看看楼上,自己的住所就在楼上的公寓里,他租了这栋公寓的三楼和一楼,一楼是诊所,三楼是住家。一个单身汉的住家,屋子里最多的是书籍和孤独。

  “有个很好的提议,”朱珠说:“跟我去竹南吧!”

  “竹南?”他顿了顿。“你家在竹南吗?”

  “是呀!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

  “哦,我想起来了。”“不,你没想起来,你根本心不在焉。”

  他瞪了朱珠一眼,朱珠毫不退缩的回视他。现代的女孩子,都是这么坦率而直接的吗?

  “我家在竹南,”朱珠说:“典型的农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非常乡土,非常美。我家有个大鱼塘,很大很大,里面的鱼,大的有一二十斤一条。坐在鱼塘边钓鱼,是一大乐事。”他看看窗外的雨雾。“这么冷的天,淋着小雨钓鱼是乐事吗?不感冒才怪。”

  “你有点诗意好不好?”朱珠瞪了他一眼。“当医生当久了,人就变成机械了。不过,也没人要你淋着雨钓鱼,气象预报说,星期六要放晴,是郊游旅行的好天气。”

  “嗯。”他想着,鱼塘、阳光、乡土、钓鱼……听起来实在不错,最起码不那么“重复”。

  “好呀!”他认真的说:“可考虑!”

  “如果你可考虑,”朱珠说:“我就要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他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钓鱼竿呀!”朱珠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算了算了,提议取消!”“怎么了?”他莫名其妙的。

  “你像木叶蝶一样,有层保护色。看到你的保护色出现,就会让人生气。算了,李医生,我家的鱼塘已经存在了几十年,你随时都可以去。不要因为我邀了你,你就紧张起来,我并不是在——”她笑了,面颊上有个小酒涡。她对他淘气的眨眨眼,低语:“追你!”“不是才怪呢!”黄雅珮在一边接嘴。“你家鱼塘存在了几十年,怎么不邀我去呢?干脆把魏兰和田素敏也约去,我们钓不着鱼,还可凑一桌!”

  “好呀!”朱珠洒脱的笑笑。“说去就去!李医生,你带队,咱们来一个李慕唐诊所郊游队。我让我妈把仓库整理出来,大家睡稻草!”“听起来实在不错!”黄雅珮真的有劲了。“朱珠,你真要我们去,还是说说而已?”

  “当然真的!”“李医生,你呢?”黄雅珮问。

  “如果大家都要去,我奉陪。”“我马上打电话问小田和小魏,”雅珮盯了李慕唐一眼。“不过,如果大家都兴致勃勃的要去,你李大医师临时又不去了,那就扫兴了,你真正想去吗?”

  “他并不真正想去,”朱珠笑嘻嘻的:“他被我们弄得‘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哈哈!”

  “哈哈!”李慕唐也笑了,注视朱珠,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实在是个解人的女孩子!到池塘边钓鱼去,唔,一定是个好计划!他眼前,已勾画出一幅落日余晖,梯田水塘的图画来了。就在那幅图画十分鲜明而诱人的时候,一声门响,又有病人上门了。李慕唐下意识的看看钟,十一点过十分,已经下班了,如果不是讨论钓鱼计划,朱珠和雅珮都该走了。这么晚上门的病人,一定很麻烦的。他坐在诊疗室里,半皱着眉,朱珠已在挂号处登记病历了,她的声音从挂号处传来:

  “哦,你姓樊,樊梨花的樊?你以前来过?”朱珠在翻病历卡。“什么?你名叫樊如冰,你要找李医生?是的……李医生在。可是,我找不到你的病历卡,你记得是几月几号来过的吗?星期一?就是上星期一?什么?你不是来看病?你没病?你是来看李医生?哦……哦……”

  李慕唐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的侧耳倾听。朱珠已砰的一声推开诊疗室的门,大声说:

  “李医生!有客!一位樊小姐找你!”

  樊小姐?他怔着,不记得什么樊小姐。

  站起身来,他走出了诊疗室,一跨进客厅,他立刻眼前一亮,那女孩!那曾经握着一束“雨丝”半夜来访的女孩,现在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厅内。今晚,她没有穿晚礼服了,她穿了件宝蓝色的衬衫,同色的长裤,鲜丽得像块蓝宝石。头发仍然湿得发亮,她又淋了雨!显然,她是不喜欢用伞的!这次,她大概没吞安眠药,她看来神清气爽,而且带着种“帅气”。高扬的眉和闪亮的眼睛,处处都绽放着春天的气息。她就这样站在客厅中,已经让李慕唐觉得候诊室太寒酸了,太狭窄了。“嗨!”他打着招呼,不知怎么称呼她。

  “你没忘记我吧?”她笑着,“我是冰儿。”

  “冰儿。”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忘记了吗?怎么可能。他从上到下的看她。“你看来很好!”

  “应该谢谢你!”她笑得更深,眼珠更亮了。“只是,颇有一些后遗症。”“哦?”他有点紧张,回忆着那晚的一切。“我早说过,你应该把那瓶生理食盐水注射完。怎样?会常常头晕吗?还是……”“不不。”她笑着。“后遗症与生理食盐水没太大关系。后遗症之一,是每次我经过你诊所门口,都想进来和你聊聊天。后遗症之二,是从我卧室的窗子,正好看到你门外的招牌,李慕唐,我看呀看的,就觉得这名字和我好亲切,因为我们是一块儿和死神作战的。唔,我忘了,”她顿了顿。“你大概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就住在你对面白云大楼的四楼吧!”

  “我猜到是对面,不知道几楼。”

  “四楼,”她再说,“你记好,四楼4号之3,正对你的诊所。后遗症之三……”“噢,”他忍不住笑。“还有后遗症之三吗?”

  “是呀!后遗症多着呢!”

  “说吧!”他好奇的,有兴趣的盯着她。

  “后遗症之三,是心里经常怪怪的,有点惭愧,有点害羞,有点尴尬……反正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后遗症之四,是我们中国某个老祖宗闯的祸,使我的良心久久不安……”

  “中国的老祖宗?”“是呀!不知道是哪个老祖宗说:‘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所以,我就总觉得对你有亏欠呀!”

  “哦,”他笑着:“你实在不必感觉对我有亏欠……”

  “不必归不必,事实归事实。”她用手习惯性的去撩头发,一撩撩了个空,她呆了呆,笑容顿失,问:“我头发剪掉了,变得好丑好丑了,是不是?”

  “说实话!”他认真的说:“我从没看过你长头发的样子,我觉得你的短头发很好看,很有精神,显得你容光焕发,年轻而活泼。”她立刻就笑了。“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医生。”她说,摔了摔头。“好吧!别管我的头发了!我今晚来这儿,告诉你我害了这么多后遗症,主要是请你继续医治的。”

  “哦,”他楞了楞。“怎么治呢?”

  “我和世楚、阿紫一起研究过,我们决定星期六晚上,请你来我们家吃火锅。世楚说,人生最大乐事,就是二三知己,在冬天的晚上,围炉吃火锅。怎样?肯来吗?星期六你的诊所休息,我们都知道。晚上七点钟,希望你准时到,等你来了以后,我们再研究我的后遗症。”

  “星期六吗?”他问。朱珠在挂号处猛咳了两声嗽。

  雅珮又跟着咳了两声嗽。

  “是啊!星期六。我和阿紫平常都要上班,世楚也只有周末和星期天有空。反正,就这么决定了,星期六七点钟,如果你忘了,我到时候会再来提醒你!好了!不耽误你时间,拜拜!”她挥挥手,翩然的一转身,推开玻璃门,放进一屋子的冷风,然后,她就走入那张由雨雾和夜色交织的大网里面去了。李慕唐兀自站着,直到朱珠拿了手提包下班,她经过他身边,把手提包摔向肩后,那长带子的手提包在他身上撞了一下,他惊醒过来,朱珠对他抛下了一个微笑:

  “再见,李慕唐诊所郊游队!”

  她推开大门,也消失在雨雾里了。雅珮第二个从他身边擦过,回头对他挑了挑眉毛。

  “没关系,”她安慰似的说:“朱珠家里那口鱼池,在那儿已经搁了几十年,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至于病人害了后遗症,这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儿,你不把她治好,说不定会闹出人命官司!你还是治病要紧!别管那口鱼池吧!”

  说完,她一推门,也走了。

  糟!他想。她们都误会到什么地方去了?碰上女人,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到明天,小田小魏都会知道了!大家一定盛传他有艳遇了。他这个医生,和护士间本就没上没下,大家都像一家人,这一下,够他受了!

  至于那位冰儿小姐,她最大的后遗症,应该还是她那位徐世楚吧!他懒懒的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懒的看着窗外的雨雾,这才觉得,真正害了后遗症的,恐怕是他这个医生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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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预报错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

  晚上六点半,冰儿推门走了进来。

  “我怕你忘记今晚的约会,所以来接你了。”

  他看冰儿,真想吹声口哨,她很细心的妆扮过,一身桃红和白色的搭配,桃红上衣、桃红长裤,腰上系着条白皮带,披了件纯白色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妆饰自己的漂亮女孩!他对中国文字中“漂亮”两字,又有了一层新的注解:“漂,净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辞海上如是说。想着想着,他就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你这一点很像我。”冰儿说:“常常一个人自己发笑。”

  才怪!他想,一个人发笑是“冰儿后遗症”,从那个“冰儿夜访”后才开始的。他跟着冰儿走进了“白云大厦”,上了四楼,置身在冰儿和阿紫那间客厅里了。一走进客厅,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从没看过这么大胆的室内设计,整间房间都是桃红色的,桃红色的墙,桃红色的地毯,桃红色的桌子,桃红色的沙发,桃红色的窗帘,桃红色的冰儿,他抬头看看天花板,哈,总算天花板是白色的了!“请坐请坐!”阿紫迎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他抬头看阿紫,哈!桃红色的阿紫!和冰儿不同的,是她用白配桃红,白上衣,桃红裙子,桃红色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这种艳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他认为自己走进一间“幻想屋”里面来了。

  “是这样的,”阿紫说:“有一天我们租了一卷录影带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电影中有个疯女孩,她把自己的家完全漆成粉红色,连她的脚踏车、被单、毛衣,甚至她家的猫,都漆成了粉红色。冰儿看了,大为高兴。第二天冰儿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里,发现她和世楚两个人合作,把家已经弄成了这副德行。李医生,”她递给他一杯茶:“你别以为,住在这屋子里的都是疯子,只有她是,我可不是。”

  冰儿笑容可掬。“李医生,你知道我们在那儿工作吗?”

  李慕唐摇摇头。“我们在电脑公司打卡。”冰儿说:“一天八小时,我们就在打卡,世界上没有比这种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们面对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们就必须有一点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会使我们的生活不那么乏味。只是,一般人不会把‘奇想’付诸实行,因为那太‘疯狂’了。其实,人,如果肯偶尔‘疯狂’一下,才不会真‘疯狂’呢!”听来确实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气里有肉香。他四面看看,没见到另一个疯子徐世楚。“你在找世楚吗?”冰儿看看手表。“他说七点钟准时到,还差十分钟。他在电视公司做事,编剧、副导、摄影助理……他都干。最近,老总看中了他,要他去当演员。我不许,所以他仍然在玩ENG机器。你知道演员是什么吗?世界上最可怜的一种行业,因为他永远在饰演别人,而不能当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当演员,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李慕唐点点头。怎的?这女孩说的句句话,都很有哲理,颇耐人寻味。阿紫拉开了一扇桃红色的屏风,李慕唐才觉得眼前豁亮了,原来,屏风后面是餐厅,一张简单的方桌,四张椅子,四壁的墙都是白色,地上也是桧木地板,墙上,挂了幅烟雨苍茫的风景画,此外,什么装饰品都没有。这单纯的白色餐厅,和那艳丽的桃红客厅相对比,才觉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谁说客厅的“桃红”是一种疯狂的举动,这根本是奇妙的“设计”呢!“别以为这是设计,”阿紫笑吟吟的说:“这餐厅是被我抢救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回家,他们大概把电锅碗筷都漆成桃红色了。”冰儿大笑。“你相信吗?”冰儿问:“阿紫最会夸张!其实,我当然也有我的分寸。”她走到窗前去,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雨雾,“这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能漆成桃红色才好。”她低头看手表:“七点正了。”李慕唐侧耳听听,没有门铃声。

  阿紫从厨房里拎出一个热腾腾的紫铜火锅,原来肉香就从这儿飘散出来的。李慕唐慌忙跑过去帮忙,把紫铜火锅放在桌上,他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有呵!”阿紫毫不客气。“摆碗筷好吗?碗筷在厨房的烘碗机里。”他找到了碗筷,摆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几盘切得薄薄的肉,又忙着把生菜、鱼饺、牛肚、粉丝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锅的火烧得很旺,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响,李慕唐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响,中午吃的是朱珠帮他买的便当,淡而无味,现在才知道饿了。冰儿站在窗前,动也不动。

  “我忘了问你,是不是牛羊肉都吃?”阿紫问。

  “都吃。”“好极了,我准备了牛肉,也准备羊肉,还有猪肉!这汤是用牛骨头炖的,香不香?”

  “香极了。”“再稍等片刻,就开饭了。”阿紫抬头看看冰儿。“冰儿!你不过来帮帮忙吗?”冰儿注视着窗外,充耳不闻。

  “我们还是先到客厅去坐吧,”阿紫看看表:“七点一刻了,那疯子再晚来五分钟就惨了!”

  李慕唐咽了一下口水。他们折回到客厅里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经快凉了。

  七点二十分。室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儿都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肉香,还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李慕唐拚命喝着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找一些话题来说。

  七点二十五分。七点半。冰儿忽然从窗前掉转身子来:

  “李医生,你饿了吗?”她问。

  “不,不。”李慕唐慌忙说。

  “你饿了。”冰儿肯定的点点头,正色说:“在我们家,你实在不需要虚伪。”“好,我承认我饿了。”李慕唐盯着她:“但是,我并不在乎再等个十分二十分钟。”

  “你不在乎,我在乎。”她说:“我们吃饭吧,不等了!”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阿紫立刻冲过去把门打开,徐世楚那高大的身子出现了。他大踏步的跨进门来,手里高举着一束桃红色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儿眼前去,笑嘻嘻的说:“可把我跑惨了!你知道,全台北市都没有桃红色的玫瑰。黄色、白色、红色、粉红……什么颜色都有,独独缺少桃红色!不行呀!我必须买到你最爱的颜色,你知道我在街上转了多久吗?一个半小时!”

  冰儿瞅着他,一朵笑容漾上她的嘴角。她伸手接过玫瑰,好温柔好温柔的说:“世楚,你真不应该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徐世楚伸手揉着她的短发,搂着她的肩,怜惜的说:“宠你,就是我的生活。”

  哇!李慕唐心里暗诵着这个句子:宠你,就是我的生活。这种句子必须记下来,将来万一自己改行写小说,一定用得着。冰儿拉着徐世楚的手,双双走进屋子里来了。

  “快点来吃火锅,”冰儿说:“瞧,你的手冻得冰冰冷,我先弄碗热汤给你喝喝。”“嗯,哼,”阿紫重重的咳了一声:“冰儿,我们家还有客人呢!”“没关系呀!”冰儿抬起眼睛,对李慕唐嫣然一笑。“李医生,你自己烫肉吃,火锅就要自己弄着吃,反正,到了我家,就不是客,对吗?”“噢,李医生。”徐世楚总算看到李慕唐了,他伸出手来,和李慕唐热情的握了握。“谢谢你那天救了冰儿的命,她常常做这种吓人举动,我已经狠狠的教训过她了。下次,她再做这种事,我就先掐死她!”

  “好了!”阿紫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大家快来吃饭,都饿了!”冰儿已经盛了一大碗热汤,低着头,在那儿不知道弄什么。李慕唐定睛看去,才惊愕的发现,冰儿正把那束“桃红色的玫瑰”一瓣一瓣的花瓣扯下来,丢进那碗热汤里。她连扯了三四朵花,最后,连花心也用手搓了搓,像撒胡椒粉似的撒进汤里。她就端着这碗汤,笑吟吟的走到徐世楚面前,说:

  “我给你弄了一碗‘花言巧语’汤,里面还撒了一些‘谎话连篇’粉,你就趁热给我喝了吧!”

  徐世楚勃然变色,他瞪大了眼睛,怒冲冲的说:

  “你认为我在骗你吗?”

  冰儿仍然巧笑嫣然,她摇摇头。

  “我没有‘认为’你在骗我。”她说:“我‘知道’你在骗我。这种玫瑰花,巷口的花店里卖一百元一打,我今天早上才看到。”她把他一推,他站不住,又要躲那碗热汤,就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冰儿蹲下身子,殷勤的把那碗汤送到他的唇边去,更加温柔的说:“来,你那么宠我,我不能不回报,把这碗汤喝了吧!”阿紫忍无可忍,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大声说:

  “冰儿,徐世楚,你们两个可不可以不要再闹了?你们不饿,我们可饿了!”“我说过,火锅就要自己弄着吃!你们尽管去吃你们的。”冰儿头也不回的说,眼光死死的盯着徐世楚。“世楚,”她又说:“你不想喝吗?你瞧,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汤呢!还有我最爱的颜色!”“冰儿!”徐世楚的眼睛开始冒火。“让我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迟到!”他大声说:“理由非常简单,整个忠孝东路都在塞车,我被卡在车队里整整一小时,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对!”冰儿安安静静的打断他。“这根本不是理由!如果你真在乎和我的约会,你可以早两小时动身。”

  “你简直不可理喻!”徐世楚大叫。

  “对!”冰儿依旧安安静静的。“因为你仍然在撒谎!你明知道,我最讨厌撒谎!”“是事实!”徐世楚大叫。

  “是撒谎。”冰儿冷静的说。

  “是事实!”“是撒谎!”“是事实!”“是撒谎!”看样子,情况是僵住了。阿紫拉了拉李慕唐的衣袖。

  “别理他们了。”阿紫说:“李医生,我们去吃吧,他们这一吵,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呢!”

  李慕唐站着,他无法走开,这种惊人的“场面”,他实在“舍不得”走开,他要看着这场戏如何落幕。他甚至忘了去“劝架”。“好!”徐世楚忽然话锋一转,下定决心的说:“你安心想屈打成招是不是?好,我就告诉你,我和女朋友约会去了,你满意了吗?我跟别人去喝咖啡,忘了时间了,你满意了吗?”

  “和谁?”她继续问。“你还要姓名地址呀?”徐世楚脸色发青。“她的名字叫蓝白黑。”“什么蓝白黑?”“我跟你说,你要我编故事,我还可以编,你要我编名字,我可编不出来。”“她叫什么名字?”“根本没有一个她,那儿来的名字?”徐世楚大吼。

  “那么,”冰儿定定的看着他。“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她叫陆枫,枫树的枫,今年十九岁,是你们电视训练班的新人!”

  徐世楚吃了一惊,他迅速的抬头,恶狠狠的盯着她。

  “你打听我!你监视我!你调查我!”他咬着牙说。

  “不错!”“可是,”他深抽了一口气。“我今天并没有跟她在一起!我今天是存心来赴你的约会的!你也知道我无论交多少女朋友,我只有和你一个人是玩真的!”

  “是吗?”“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侧着头想了两秒钟。

  “好,”他说:“世界上多的是屈死鬼,不在乎再多我一个!”

  说完,他端起那碗玫瑰花瓣汤,就张大了嘴,飞快的、大口大口的、咕嘟咕嘟的咽了下去。李慕唐目瞪口呆,惊愕得忘了抢救。阿紫在一边跌脚大叹:

  “完了!完了!好好的一个周末,又被你们两个破坏了!我怎么这么倒楣,碰到你们两个神经病!”

  冰儿怔怔的看着徐世楚。后者已把汤喝光,嘴里还衔着两片花瓣。他睨视着冰儿,口齿不清的说:

  “花瓣可不可以不吃?”

  冰儿的大眼睛眨着,眼珠逐渐濡湿,她的嘴撇了撇,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突然间,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徐世楚慌忙把汤碗放在桌上,用胳膊把她紧紧拥住,一迭连声的说:“我发誓,我和陆枫只是玩玩的!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冰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啜泣着喊:

  “谁教你喝那碗汤?谁教你喝?毒死了怎么办?”

  “没关系。”徐世楚紧拥着她,吻着她短短的头发,微笑着说:“喝玫瑰花瓣汤而死,死也死得浪漫,你不是最喜欢浪漫的事吗?不过,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墓碑上注明,徐世楚,他被玫瑰花毒死。同时,把我的资料寄到世界之最去,因为,这种死法,我一定是第一个!”

  “哇!”冰儿大哭,用双手缠着他的脖子。“怎么办?怎么办?”她喊着。突然跳了起来。“别急着死,我再去弄一碗玫瑰花瓣汤,陪你喝一碗!”

  李慕唐一把抓住了冰儿。

  “我现在才知道,”他注视着冰儿说:“你请我来吃饭的意义了,原来,你们生活里,是离不开医生的。别急别急,我那儿多的是洗胃剂。只是,我学医时,学过各种中毒,就是没有学过玫瑰花毒的治疗法。不过,我想,这种毒并不会十分严重,我先去准备洗胃剂,你们等下再过来吧!”

  阿紫拉住了他,一脸的歉然。

  “李医生,你还没吃火锅呢!”

  “如果我的嗅觉没错的话,”李慕唐吸吸鼻子说:“你的火锅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火锅’了,瞧,烟都冒出来了!”

  “哎呀!”阿紫放开李慕唐,冲进餐厅“救火”去了。

  客厅里,战火已息。那两个年轻人依偎着,一副“生死相许”的样子。李慕唐摇摇头,怎样的爱情,怎样的人生呢?他觉得,自己已跟不上“潮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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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1




  冰儿再度来访,是四天以后的事了。

  仍旧是深夜,仍旧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仍旧小雨如丝,小雨如织。她推开门走进来。穿着件好舒服的家居服,灰色灯芯绒的长袍,袖口和领口镶着桃红色的缎带,有点儿像睡袍,却比睡袍来得考究。她没有化妆,干干净净的脸庞显得特别清秀。她迳自走到沙发边,很熟稔的坐了下来,两腿一盘,也盘到沙发上去了。把一双灯芯绒的拖鞋留在地板上。她就这样很舒适的蜷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对他安详的说:

  “看见你的灯光还亮着,忍不住要过来跟你聊聊天。”

  他笑笑。他知道“欢迎”两个字正写在自己脸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面,他为她倒了一杯热咖啡。这自动贩卖机还是朱珠最近建议订来的,为了候诊室里总有许多病人,也为了护士们。“嗯,很好的咖啡。”冰儿说。

  “没有火锅招待你。”他笑着。

  “哇,别提了。”她羞红了脸,把下巴半藏在弓起的膝盖里去。“每次都害你乱忙一阵。”

  他想起那个晚上,事实上,他并没有“乱忙”多久,因为他才回诊所,阿紫就打电话来说,徐世楚吐了,把玫瑰花瓣汤都吐光了,所以,他也没特别做什么。只是,那晚的火锅,当然别想吃了,据阿紫说:

  “锅底都烧穿了,烟把屋顶都薰黑了,满屋子焦味,楼上的邻居差点把救火车都叫来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微笑。

  “你笑什么?”她问。“很难得看到你这么——”他找寻合适的字眼。

  “安份?”她接了下去。

  “是的,”他点点头。“就是这两个字;安份。”

  “唉!”她望着自己那露在裙角外的脚趾头,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怎么了?”他问。她想了想,睫毛很安静的半垂着。

  “其实,”她扬起了睫毛,正视着他。“我本来是个很安份很乖的女孩,小时候,我安静得常常让别人认为我不存在,我是和徐世楚相遇以后,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的。”

  “我并不觉得你疯疯癫癫。”他真挚的说。

  “那么,你认为我怎样?”

  “我认为你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女孩,你敢爱敢恨,敢做敢当,热情得像一盆火。”他笑了。“你实在不该叫冰儿,你该叫火儿。你的热力,足以烧掉半个地球。”

  “别夸张。”她微笑起来。

  “没有夸张。我第一次认识像你这样的女孩。在你出现以前,我一直认为每个女孩子都差不多,是像小河流一样的,婉转、柔顺、平静。你要知道,我虽然是个医生,经常接触不同的人,可是,生活仍然十分单纯。阿紫那天说得好,有的人生活得平平淡淡,有的人生活得轰轰烈烈,我就是平平淡淡的那种人。”她注视他。“好不好呢?”她问。“以前认为很好。”他坦白的说。

  “多久以前?”“在你出现以前。”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

  “与我有关吗?”“当然。”他笑了笑。“如果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冰淇淋,你喝杯冰水就满足了。如果你不知道有貂皮大衣,你穿件棉袄就满足了。人的欲望都是因为知道太多而产生的。非洲土人至今在茹毛饮血,他们活得也很快乐,猎到了一只野兽,他们可以击鼓而歌,欢天喜地的唱上它一天一夜。他们的快乐——主要就来自无知。”她很仔细的听他,深切的看着他。

  “我还是不太懂。”“好吧,我明说你就懂了。在你出现以前,我认为男女的感情都是平平淡淡的,认识、吸引、结婚、生儿育女,一切顺应‘自然’的要求。至于相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那都是小说里的情节,真实人生里根本没有的。”

  “唔。”她哼了一声,倾听着。“当你出现以后,我大开眼界。”他往沙发里靠了靠,笑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有如此这般的爱情,如此惊心动魄的爱情。于是,内心油然而生的发出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她笑了,眼珠乌黑乌黑的。

  “我懂了。”她说:“你失去了原有的满足。”

  “对。”“可是,”她沉吟着。“我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你以为我活得很快乐吗?”“不。我知道你活得很痛苦,很累,但是很刺激。”

  她震动了一下,正视着他。

  “喂,李医生,你这人有点可怕。”

  “怎么?”“你是内科?小儿科?我觉得你更像心理科医生。”

  “我研究心理,也是从你出现以后。而且,与其说我在研究你,不如说我在做自我的分析。是的,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值得羡慕,但是,这种强烈的感情,却震撼了我。”他凝视她。“你怎能为一个男人,付出这么多?”

  她迟疑了一下。“他值得我付出的,对不对?”她问。

  “值不值得,完全是主观的。你认为值得,就一定值得,不过,你的语气里为什么有怀疑呢?”

  “我有吗?”她有些吃惊。

  “你有啊!”她怔了怔。“我希望——”她忽然冲口而出。“你没有试图挑拨我的感情。”他的背脊挺了挺,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变僵了。

  “我有必要挑拨你的感情吗?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瞅着他。“那要问你的潜意识!”

  “问我的潜意识吗?”他惊愕的。

  “按照你的分析方式,”她微笑起来。“每个人都有潜意识,当你不知道有冰淇淋的时候,你会心甘情愿的喝冰水。可是,当你发现有冰淇淋,而自己却吃不到的时候,你会希望别人也吃不到!”她坐正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即使你有这种心态,也是自然的,这是人性。你不必觉得难堪或生气。”

  “我难堪吗?”轮到他来吃惊了。“我生气吗?我有吗?”

  “你有啊!”她学着他的语气说。

  他侧着头看他。突然间,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她从沙发里跳了起来:“夜深了,你也该休息了。”她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和你聊天,真是一大享受。你知道吗?”她顿了顿,眼光闪闪发亮。“你不止是个好医生,你还是个很可爱、很有深度的男人!”她打开门,再抛下了一句:“再见!”

  转过身子,她消失在门外了。

  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似乎想叫住她,这种谈话,带着太诱人的“浪漫”气息,他实在不忍心这么短暂就结束了。但是,她已经走了。来也倏忽,去也倏忽。

  下一次,她又是午夜时分出现的。

  这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徐世楚和阿紫。他们三个,嘻嘻哈哈的闯进门来,冰儿不由分说的就直奔向他,亲热的挽住他的手,一边笑着,一边热情的嚷着:

  “难道你是工作狂吗?每天经过你的诊所,你都在看病!看病!看病!以前总羡慕当医生的,现在才知道当医生有多苦!来,把你诊所的门锁上,跟我们到华西街吃消夜去!”

  徐世楚也同样热情,他爽朗的笑着,用力的拍着他的肩,大声的说:“是啊!我欠你一顿火锅!上次,都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敲得“砰”的一响。“今天罚我请客!走走走!李医生,你爱吃什么,我都奉陪。不过,先说明,我不吃蛇肉,假若你选中那家蛇店,我只得在外面等你,本人天不怕,地不怕,看到了蛇就起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

  阿紫笑嘻嘻的说:“不知道华西街有没有清炖玫瑰花,红烧玫瑰花,生煎玫瑰花……之类的玩意儿!”

  “阿紫!”徐世楚大叫:“君子不揭人之短!”

  “啊啊啊!”阿紫笑弯了腰:“我从不认为我是君子,我是孔老夫子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孔老夫子?”冰儿问,“你指什么?”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阿紫说。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笑成了一团。李慕唐不能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喜悦的气氛徊荡在夜色里。然后,冰儿拉住了他的手:“走吧!跟我们一起走吧!离开你的酒精药棉消毒水,跟我们去享受一下人生!否则,你虽然天天救人命,却不知道活着为什么!”于是,他锁起了诊所,跟他们到了华西街。

  不知道多久没来过华西街了?原来,这儿到了深夜,居然灯火辉煌,夜市一家连着一家,摊贩也一家连着一家,吃的,用的,穿的,玩的……应有尽有。冰儿首先提议:

  “我们去吃鱿鱼羹。”他们吃了鱿鱼羹,冰儿又说:

  “吃烤鳗鱼好吗?”吃完烤鳗鱼,冰儿笑着:

  “想吃红豆刨冰!”虽然是冬天,华西街还真有红豆刨冰。每吃完一样东西,两个男人就抢着付帐,每次都是徐世楚抢赢了。他用他的大手,紧紧按着李慕唐的手,很认真的说:

  “不行!不行!你知道上次我破坏了大家的周末,我有多抱歉吗?今晚,所有的花费都是我的!”

  “李医生,你让他付帐吧!”冰儿笑吟吟的说:“反正是吃小摊子,怎样吃都没多少钱,下次轮到你请客的时候,说不定大家要去来来大饭店!”

  “对了!对了!”徐世楚接口:“我就是这个打算!怎么冰儿如此灵巧,把我心中的秘密,全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在她面前,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冰儿笑着,瞅着徐世楚。

  “这个人,自从吃了我的‘花言巧语’汤之后,就更会‘花言巧语’了!”大家都哄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晚上。温馨、甜蜜、而美妙。当大家吃了红豆刨冰以后,才觉得夜色凉飕飕,冷气从胃里往上冒。李慕唐也忘了自己是医生了,也不管大家的胃能否消化,他提议说:“应该去喝一点酒!”“哇!”徐世楚应声大叫:“于我心有戚戚焉,走哇!让我们今晚来个不醉无归如何?”

  “两位小姐能喝吗?”李慕唐问。

  “不喝的是小狗!”冰儿说。

  “啊呀!”阿紫笑着。“你连小狗的量都没有,就在那儿说狂话!”“酒量虽没有,”冰儿笑语如珠:“酒胆还不错,酒兴非常好,酒品第一流!”“听她吹的!”徐世楚说,问到她脸上去:“是谁上次喝醉了,哭着要找妈妈的?”“哎呀!诽谤!”冰儿瞪圆眼睛:“完全恶意诽谤!李医生,别听这个人破坏我的名誉,我们找家馆子,好好的喝一场,你就知道我的酒品如何了!”

  他们走进一家“台湾料理”。

  叫来一瓶绍兴,他们斟满了杯子,四个人碰着杯,豪放的干了第一杯。第二杯也斟满了,李慕唐开始说话了,他望着周围的三个人,热烈的说:

  “你们知道吗?什么叫‘活生生的人’,你们才是!自从认识了你们,我的生命像打开了另一扇门!原来,人生的喜怒哀乐,是这么强烈的!原来,生活的享受,是这么奇妙的!原来,感情的世界,是这样丰富的!原来,原来,原来……”他“原来”不出所以然了,就大声的说:“原来,你们都是这么可爱的!”“干杯!”冰儿叫,一仰脖子就又干了一杯,原来,她喝了第一杯,就已经半醉了。

  “干杯!”徐世楚跟着叫。

  于是,第二杯也干了。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那晚,四个人把一瓶绍兴都喝光了。酒,把空气搅得热热的,把人与人间的距离拉得短短的。李慕唐只记得自己忽然变得很爱说话,很爱笑了。他说了好多好多,绝不亚于那位徐世楚。冰儿呢?她确实有一流的酒品,酒到杯干,豪放得一如男孩子。几杯酒下肚,她开始拉着阿紫说:

  “来!咱们来猜拳!输的人喝酒!”

  她们两个,居然吆喝着,猜起拳来了。李慕唐从没有看过两个女孩子喝酒猜拳,不禁大为好奇,睁大眼睛,他瞪视着她们两个。她们挺认真的,涨红着脸庞儿,鼓着腮帮子,像模像样的吆喝、出拳、喝酒……李慕唐已薄有醉意,看来看去,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后来,他才发现,两位女生嘴里吆喝的是:“剪刀!”“石头!”“布!”李慕唐忍不住,大笑特笑,差点没连椅子一起翻到地上去。徐世楚又对李慕唐举杯:

  “李医生……”“叫我李慕唐!”他热情的说:“我有名字!”

  “是,李慕唐。”徐世楚应着。“你瞧,女孩子就让我无法抗拒,你凭良心说,她们两个,是阿紫可爱,还是冰儿可爱?”

  李慕唐对这问题有点惊讶,但他也认真的打量了两个人一下。“凭良心说,她们两个脾气有点像。”

  “不像不像。”徐世楚摇头。“兴趣有点像是真的,反正物以类聚,两个人住在一块儿行动谈吐就会变得相像。不过,基本个性还是不一样的。冰儿热烈,阿紫温柔,冰儿尖锐,阿紫随和,冰儿特殊,阿紫亲切,冰儿像火,阿紫像水……”他越说越顺,又干了一杯酒。“你如果跟她们处久了,你会发现她们两个都很可爱,假若我能兼而有之,来个一箭双雕,岂不大妙?哈哈!”“你醉了。”李慕唐说。

  “没醉。”他摇头。“我一直对中国旧社会的思想十分排斥,唯有这多妻制,我是非常赞同,尤其,看了唐伯虎的九美图,把我羡煞羡煞……”冰儿又输了一拳,她倒满了一杯酒,回过头来,她高举酒杯,把一杯酒从徐世楚头顶上淋了下去,嘴中高声嚷着:

  “第一美为你敬酒!”阿紫依样画葫芦,也倒了一杯酒,从徐世楚头上淋下去,嘴里嚷着:“第二美向你敬酒!”冰儿再举过第三杯酒来,徐世楚慌忙跳离那是非之地,用手拂弄着湿湿的头发,酒沿着他的发丝滴下去,滴了他满脸满身,他却一点也没有生气。跑过去,用左手压住冰儿,右手压住阿紫,笑容可掬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眼惺忪,却豪气干云的说:“你们知道李白吗?我最欣赏李白的两句诗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日月!’他的野心可真大,他想到青天上去左手揽太阳,右手揽月亮!我徐世楚对他老人家,是心向往之。而我的太阳和月亮,就在我的左右!”他拥着两个人,哈哈大笑,摔着头,把满头的酒摔到两人身上。“没听说过,太阳和月亮会下起雨来的!”

  冰儿和阿紫,相对一视,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慕唐心情一松,说真的,他有一刹那,心里很担心,他以为战事又起,这场饮酒乐,乐如何的好戏恐怕又将乱七八糟结束。但是,看样子,危机已去。他大乐之余,就高举杯子,笑着嚷:“我敬大家!干杯啊!”

  “干杯!”冰儿叫。结果,大家都喝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李慕唐几乎不记得,自己那晚是怎样回到诊所的。他对那晚最后的记忆,是四个人彼此搀扶着走在大街上,走得歪歪倒倒的。而冰儿,却一面走,一面柔声的唱着歌,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四句歌词: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万重山有你才有家,

  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岁与月黑发变白发……”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1




  人与人之间,就这样,往往从一个“偶然”开始,由相遇而相以,由相识而相知。

  当冬天过去,李慕唐和冰儿阿紫,以及徐世楚,都成了好朋友。接着而来的春与夏,他们都来往频繁。李慕唐常去那间“幻想屋”小坐,而冰儿她们,也经常夜访李慕唐,他们已熟得彼此直呼名字。在假日中,大家也常结伴郊游了。

  有时,李慕唐会感觉到,这应该是一种很好的搭配,徐世楚和冰儿既然是一对,剩下来的阿紫和他,就应该很自然、很容易的连锁在一起。事实上却不然,他和阿紫确实很熟稔了,但是,他们之间的谈话,每天都围绕着徐世楚和冰儿打转。阿紫会详细的告诉他,她和冰儿结识的经过,以及冰儿和徐世楚结识的经过。“我和冰儿在大学是同学,两个人一见如故,她的家在高雄,我的家在台南,读书时,我们住一间宿舍,放假时,不是我去她家玩,就是她来我家玩。毕业后,我们又考进同一家电子公司,合租同一间公寓,我们虽是朋友,情如姊妹。”阿紫用手绕着头发说。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冰儿自从把头发剪短后,就对阿紫的长发十分嫉妒,她常常扯着阿紫的头发,叫着嚷着说:

  “剪掉!剪掉!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的头发都剪掉了,你怎能不剪?”她叫她的,阿紫却仍然十分珍惜她的长发。

  “冰儿非常热情,”阿紫继续说:“又爱笑又爱哭又爱闹,人长得又漂亮,在大学里,追她的男同学有一大把。但是,说来奇怪,在念书时,她就没有交过一个男朋友。而我呢……”她笑着,坦率的看着李慕唐。“我倒交了两个男朋友,都无疾而终。你知道,大学的男生都带着点稚气,不很成熟,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他们太小了。我交男朋友时,冰儿常笑我定力不够,她说不相信男孩子会让她掉眼泪。谁知道,大学才毕业,我们一起参加一个舞会,她在那舞会中碰到徐世楚,当天就向我宣布她恋爱了,从此就一头栽进去,爱得水深火热。那个徐世楚,你也知道,他确实很可爱。人长得帅,能说会道,心地善良,爱起来也火辣辣的。只是,他有点花。漂亮的男孩子大概都有点花,何况像徐世楚那么优秀!再加上电视公司那个环境,耳濡目染,全是风流韵事。徐世楚有些个风流事件,就常常传过来。而冰儿,她是用生命在爱,不是用头脑在爱,她的爱情里,一点儿理智都没有,所以,这段爱情,总让人觉得提心吊胆的,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确实,冰儿和徐世楚,真的会让人“提心吊胆”。

  七月的一个黄昏,天气非常燠热,诊所里的病人还很多,朱珠和黄雅珮都忙得团团转。就在这时,阿紫冲进了诊所,嚷着说:“慕唐,赶快来,那两个人又在拚命了!”

  李慕唐吓了一跳,经验告诉他,如果是阿紫在求救,情况一定很严重,他慌忙对朱珠交代了两句:

  “不要再接受挂号了,让看好病的人拿药,其他的请他们明天再来吧!”他跟着阿紫,就冲上了白云大厦。

  一走进冰儿的家,李慕唐就傻住了。

  整个房间,简直乱七八糟,台灯倒了,花瓶、小摆饰、闹钟全滚在地毯上,书籍、报纸散落了满房间,镜框掉在地上,屏风撕成一条一条的。餐厅里,一地的碎玻璃,碗啊盘啊全成了碎片……这简直是一个劫后的战场,不堪入目。

  可是,现在,战争似乎已经停止了。室内安静得出奇。李慕唐定睛看去,才看到徐世楚躺在一堆破报纸和靠垫里,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至于冰儿,却踪影全无。阿紫大叫一声:“不好!别两个人都死掉了!”她奔过去,抓住徐世楚的肩膀一阵乱摇,叫着:“世楚!世楚!你怎样了?你还活着吗?”

  徐世楚翻身坐了起来,额头上肿了一个大疱,脖子上全是指甲抓伤的血痕,衬衫撕破了,除此之外,倒看不出有什么大伤。他推开阿紫的手,不耐烦的、没好气的说:

  “我活得好好的,干嘛咒我死?”

  “那么,冰儿呢?”阿紫急急的问。

  “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知道干什么。”徐世楚说,气呼呼的。“我看,她八成已经割腕了!”

  “我没有割腕,”从卧室里,传出冰儿清脆的声音:“我在自焚。”

  李慕唐没听清楚,他问阿紫:

  “她说她在做什么?自刎吗?”

  “自焚!”徐世楚大声的代冰儿解释:“自焚的意思就是自己烧死自己!”“什么?自焚吗?”李慕唐大惊失色。同时,阿紫已经惊慌失措的大叫起来:“不好了!慕唐,她在玩真的呢!徐世楚,你这王八蛋!你们看那门缝,她在玩真的呢!”

  李慕唐对卧室的门看过去,这一看之下,真是魂飞魄散。那门的下面,离地板有条宽宽的门缝,现在,一缕缕的黑烟,正从那门缝里往外冒,连那钥匙孔里,都冒出浓烟来了。李慕唐想也不想,立刻用肩膀撞向那扇门,嘴中大嚷着:

  “冰儿!别开玩笑!开门!”

  阿紫也加入来撞门了,一面撞,一面尖声叫着:

  “冰儿!你不要傻!你烧死了没有关系,如果烧不死,变成个丑八怪,怎么办?”“我会把我自己烧死!咳咳!”冰儿的声音清楚而坚定;只是被烟雾呛得有些咳嗽。“你们放心,我已经决心要把自己烧死!不止烧死,我还要烧成粉、烧成灰,烧得干干净净!咳咳!”门缝里,烟冒得更多了,连客厅里都弥漫起烟雾来了。同时,冰儿在里面,已被呛得咳嗽连连,情况看来已十分危急,李慕唐大喊着:“打一一九!徐世楚!打一一九!”

  徐世楚望望门缝,用手揉揉鼻子,冷不防被薰过来的烟雾冲进眼睛,眼中都薰出眼泪了,他这才发现情况紧张,有些不安。但他瞪着那门,仍然嘴硬:

  “她要找死,就让她去死!”

  “徐世楚!”阿紫狂叫:“你不弄出命案来,你就不甘心,是不是?还不快来帮我们撞开这扇门!”

  徐世楚瞪着那腾腾烟雾,咬紧牙关,涨红了脸,一动也不动,李慕唐已经快要急死了,他对着门大声嚷着:

  “冰儿!你别发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是自焚,火烧起来是最恐怖的事,它会把你一寸一寸烧焦!你这傻瓜!赶快出来……”“我就是要用最痛苦的办……咳咳咳……我烧成了灰……咳咳咳……我还是要找他……算帐……咳咳咳……我化成了烟……咳咳咳……我还是要找他……咳咳咳……很好,很好……”她忽然费力的吸着气:“已经烧到脚趾头了,很好……很好……”徐世楚再也忍不住了,他跳起身子,狂叫着:

  “冰儿,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然后,他猛力的用肩头直撞上那门,他的个子高,力气奇大。一面猛撞,一面嘴里乱七八糟不停的嚷:

  “你疯了!你疯了!冰儿!烧成灰会很痛,你知道吗?你这个疯子!笨蛋!傻瓜……你开门呀!”

  “砰”的一声,门被他们合力撞开了。

  门内的局面,却使他们每个人都楞住了。

  原来,冰儿好端端的坐在地毯上,正用一个铜制的字纸筒,烧着一大堆的废报纸,同时,她还用个电风扇,把烟吹向门缝,那些烟,就是这样钻出门缝来的。一看到徐世楚破门而入,她立即从地毯上一跃而起,胜利的叫着:

  “好呀!徐世楚,你不是叫我去死吗?原来,你还是舍不得我死呀!”徐世楚气得鼻子里都快冒烟了,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直,嘴唇发白,他瞪着她,气结的说:

  “你……你……你……”

  “我烧成灰,你会心痛吗?”冰儿斜睨着他,笑嘻嘻的问:“你还是怕我死掉的,是不是?你心里还是不能没有我,是不是?”“你——混蛋!”徐世楚破口大骂:“你去死!”忽然间,他奔过去,一把抓住冰儿的手,把那只手揿进那正冒着烟的字纸筒里。“烧呀!”他叫:“烧死呀!”

  冰儿咬着牙,一声也不吭。李慕唐冲上前去,飞快的拉出冰儿的手,一检视之下,那白白嫩嫩的手指上,已经被灼得红肿起来。李慕唐又气又急,叹着气说: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又不是小孩子打架,一定要打得两败俱伤才行?”“有完没完?”徐世楚瞪视着冰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冰儿,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们之间完了!从此以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你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发誓不要再见到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阿紫正忙着用水熄灭了火,又去开窗子放烟。这时,看到徐世楚真的要走,她马上跑过去,迅速的拦住了他,笑着说:“哎唷,真走吗?吵吵架是常事,有什么了不起?别走别走!你把我们家弄成这副德行,你还得帮忙收拾呢!不许走!”

  “你让他走!”冰儿咽着气说:“他等不及要去见他的陆枫!”“是的,我等不及要见陆枫,我还等不及要见江小蕙、何梦兰、萧美琴……”徐世楚一连串背了一大堆名字,喘着气说:“我最不要见到的就是你!”

  冰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脸颊上,逐渐失去了颜色。她紧紧的盯着他,问:“你说真的?”“当然真的!”徐世楚说:“我的女朋友本来就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吗?我认识你已经倒了十八辈子楣!我告诉你,樊如冰,我对你已经厌倦了!”

  “徐世楚!”李慕唐叫。

  “徐世楚!”阿紫也叫。

  “你说——你厌倦了?”她问。

  “是的!”徐世楚豁出去了,他大声的说:“厌倦了!冰儿,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你永远要生活在戏剧性里!我累了!和你谈恋爱谈累了,我要跟你说再见了!”说完,他转身就向门外冲,阿紫又拦了过去,堆着一脸的笑,张着嘴,还来不及说话,徐世楚先说了:

  “阿紫,你不放我走吗?”

  “请——不要走吧!”阿紫软弱的笑着。

  徐世楚收住了脚步,盯着阿紫。

  “阿紫,我可以留下来,如果你一定不放我走!”他的声音强而有力。“可是,我留下来,不是为了冰儿,而是为了你!”

  这是一枚炸弹。阿紫的脸色立刻变白了,她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她盯着徐世楚,张口结舌的说:“你……怎能……开这种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徐世楚沉声说:“阿紫,你比谁都聪明,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你知道我每次到这儿来,并不仅仅为了冰儿!”室内,突然间陷入一份死般的寂静里。

  阿紫睁大了眼睛,惊惶失措。徐世楚高大的身子,挺立在房间正中,眼光黝暗的看着阿紫。冰儿呆住了,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她急促的呼吸着,像只被吓呆了的小鸟。李慕唐觉得,此时此刻,是他应该出来打圆场的时候,可是,他也被震慑住了,被徐世楚这几句话震慑住了!站在那儿,他竟然动也不能动。好半晌,第一个说话的竟是冰儿:

  “阿紫!”冰儿温柔的叫。

  阿紫吃惊的抬起头来,看着冰儿。

  “阿紫,”冰儿走了过去,伸手握住阿紫的手,李慕唐注视着她们,两个女孩子的手都在发抖。“你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说,嘴唇颤抖着。“我要告诉你,阿紫,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永远是我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

  阿紫喘息着,眼里蓦然间充满了泪水。她焦灼的说:“冰儿,你不会以为我……”

  “嘘!”冰儿轻声打断了她,脸色是严肃而正经的。“不要解释,我想,我都懂。”她转向了徐世楚,对他定定的看了两秒钟。“你留下,我走。”她说,一转身,她抓住了李慕唐的手:“慕唐,我可不可以到你那儿去避避难?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搞不好我真的会去自焚。”

  李慕唐此时才缓过一口气来。

  “当然,冰儿。”他说,“我们走吧!”

  “不行!冰儿!”阿紫叫,泪水夺眶而出:“你走什么走?你走了算什么名堂?我怎么会搅进你们的战争里去的?我看,我走吧!”“算了,”徐世楚哑声说:“你们都别走!从头到尾,就该我走!再见!”他打开大门,冲出了公寓,这次,阿紫没有拦住他,没有任何人拦住他。他走了,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

  室内又安静了。冰儿缓缓的,缓缓的坐到沙发上去了,她低着头,呆呆的看着那一地的碎玻璃。阿紫沉默的站了片刻,走过去,她在冰儿身边坐了下来,试探的伸手去摸摸冰儿的手,她轻声说:“不要相信他!他存心在气你。”

  冰儿抬眼看阿紫,忽然,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她伸手紧紧的抱住了阿紫,哭泣着喊:

  “我不能同时失去爱情和友谊,我会死!我真的会死!阿紫,我不要失去你!”“你没失去我,我向你保证!”阿紫急急的说,也哭了起来:“那个疯子在胡说八道!”

  “问题是,他没有胡说八道。”冰儿哭得伤心。“我已经——

  已经——失去你们了!”她把头深深埋进阿紫的怀里。

  李慕唐呆站在那儿,一直到此时,他仍然弄不清楚,自己在这幕戏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只知道,当他看到两个女孩子抱头痛哭时,他竟也鼻子中酸酸的,眼眶里湿漉漉起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1




  第二天,李慕唐整天都很忙,夏天是细菌感染的季节,流行性感冒像海浪一般,总是去了又来。肠炎、脑炎都有蔓延的趋势。诊所中从早到晚,都是学龄以下的孩子,大的哭、小的叫,忙得李慕唐头晕脑胀。

  他一直想抽空打个电话给冰儿,就是抽不出时间。但是,晚上,诊所还没下班,冰儿就来了。

  “你忙你的,”冰儿推开诊疗室的门,对他说了句:“我在候诊室等你,你不用管我!”

  她在候诊室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杂志,就在那儿细细的读了起来。李慕唐悄悄的注意了她一下,她看来消沉、安静、而憔悴。朱珠乘递病人的病历表来时,在他耳畔说:

  “你的女朋友好像有心事!”

  黄雅珮则说:“奇怪,她怎么不笑了?”

  整晚,两个女护士研究着冰儿。冰儿却安安静静的看杂志,看完一本,再翻一本。

  终于,病人都走了。

  终于,朱珠和雅珮也走了。

  关好了诊所的大门,李慕唐一面脱下医生的白衣服,一面在沙发上坐下来,好累!他伸了个懒腰。冰儿跳起身子,去自动贩卖机弄了杯咖啡来,递到他的面前。

  “喝杯咖啡吧!”她温柔的说:“跟你认识这么久,只有今晚,才体会到你的忙碌。你的工作,实在一点也不诗意。”

  “不诗意,”他叹了一声:“也不浪漫。我说过,我一直面对的人生,都是平凡的。”

  “不平凡。”她由衷的说。“你每分钟都在战争,要战胜那些病,还要给那些家属和病人信心,你每天面临的,是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神的工作,你怎能说这种工作,是平凡的?”

  李慕唐凝神片刻。唉唉,冰儿,你有张多么会说话的嘴,你有颗多么细腻的心,你还有多么智慧的思想,和多么敏锐的反应……这样的女孩,是上帝造了千千万万个,才偶然会造出这样一个“变种”,应该称之为“奇迹”。

  “你很累了?”冰儿注视他。“我知道我实在不应该在你这么疲倦的时候打扰你。但是,慕唐,我已经养成往这儿跑的习惯了!”“很好的习惯!”他笑起来。“千万要维持。”

  她对他柔弱的笑了笑。

  “我帮你按摩一下,会恢复疲劳。”她说,走到他身后,开始捏拿他的肩膀,别看她纤细苗条,她的手劲居然不错,确实让他觉得筋骨舒坦。但是,他却不忍心让她多按,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笑着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来,说:

  “坐下吧!”“不好吗?”她问。“很好。”他真诚的说:“只是,我更喜欢面对着你。坐下吧!”他拉住她。她的手在他手中抽搐了一下,她不自禁的疼得皱眉头,嘴里唏哩呼噜的抽着气。他这才惊觉她的手昨晚烧伤了。

  “给我看看!”“没什么。”她想藏起来。

  “给我看!”他固执的说:“别忘了我是医生。”

  “我应该预交一笔医药费在你这儿。”她的眼神黯淡,但是,唇边却始终带笑。“不,你应该去保意外险。”

  他注视那只手,昨晚灼伤的部份已经起了一溜小水泡,红肿而发亮。他说:“我去拿点药!”“别忙,”她拉住他。“你坐下。和我说说话,不要跑来跑去的好吗?我的手实在没有什么。”

  “伤口在心上?”他冲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这种说话不经思考的毛病,实在是被冰儿他们三个传染的,可是,说完了他依然会觉得太鲁莽。果然,冰儿唇边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更加黯淡了。坐在沙发上,她把双腿又盘在沙发里,整个人蜷缩着,看来十分脆弱,十分无助。

  他去取了药,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他忙着帮她消毒、上药,又用绷带细心包扎起来。都弄好了,他才拍拍她的手背说:“拜托,最好不要碰水。”“哈!”她突然说:“我知道我不能碰水,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命中要防水,最好不要学游泳。我看,我将来说不定会淹死。”“淹死、烧死、毒死,”他叹口气:“你对死亡的兴趣实在很大。”她侧着头,深思了一下。

  “慕唐,”她正色说:“你是医生,请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活着?”“因为——”他也深思了一下。“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活着。”“那么,人又为什么会死亡?”

  “因为——人不幸而有了生命,所以必须会死亡。”

  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

  “就这么简单?”“是的。”她又想了一下,忽然说:

  “慕唐,你知不知道?你常常让我很动心?”

  唉唉!冰儿。他心中叹着气。不能这样说话,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冰儿,不能这样说话。你会搅动一池春水,你会引起一场火山爆发。你言者无心,怎能保证听者无意?他蓦然间移动了身子,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端起咖啡,他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说:

  “告诉我,你和阿紫之间怎样了?”他问。

  “很好。”她简短的说。

  “很好?”他重复的问。

  她抬眼看看他。忽然把下巴埋进膝头去。

  “不好。”她说。“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她摇着头。“你知道吗?今天一整天,我们找不出话来说。以前,我们总是说这个说那个,有事没事我们都可以聊到深夜,但是,今天我们之间僵掉了,我们居然无话可说!”她咬咬牙。“那个——该死的徐世楚!”

  他不语。她抬眼看他。

  “慕唐,你坦白告诉我,我是不是让人很累?”

  “有一点。”他坦白的说。

  “你会‘怕’这种‘累’吗?”她强调了怕和累两个字,清楚而有力的问。“我?”他失笑的说:“我不怕。”

  “为什么你不怕?”他笑了。“能拥有这种‘累’的人,是有福了。”他笑着说:“我一直希望有人能让我累一累,那么,就肯定人生的价值了。人,不幸而有了生命,就应该幸而有了爱情。”他沉思片刻。“这种幸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幸福?”“是啊!能为你‘累’,也是一种‘幸福’啊!”

  她坐着,眼睛闪闪发光。忽然间,她就跳了起来,一直走到他面前,她突兀的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就飞快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吻完,她站直身子,说:

  “慕唐,你让我心动,你真的让我心动。”

  说完,她转身就冲向大门,拉开门,她头也不回的跑走了。他怔怔的坐在那儿,只觉得自己心跳耳热。冰儿,他想,你才让我心动,真的让我心动。

  三天后,她走进他的诊所。

  “慕唐,我认识你很久了,每次都在你诊所聊天,面对着一大堆医疗用品,好像我是病人似的。今晚,我能不能去你楼上的‘家’里看看?”“当然可以。不过,那儿不是家,是单身宿舍。”

  “哦。家的定义是什么?”

  “家的定义是‘温暖’,像你们那间幻想屋,虽然没有男主人,却很温暖,是个家。”

  “那么,那个家也不存在了,那是女生宿舍。”

  他看她,她微笑着,笑得挺不自然的。于是,他带她上了楼,到了他的“单身宿舍”。

  其实,这房子布置得简朴而雅致,房子也不小,一个大客厅外,还有两间卧室。只是,李慕唐的书实在太多了,客厅里装了一排大书架,里面全是书,卧室里也有书架,也堆满了书。再加上,李慕唐看完书常随便丢,所以,沙发上,茶几上,地毯上……到处都有书。因此,这房里虽然有沙发有茶几有安乐椅,墙上也挂了字画,窗上也有窗帘,可是,你一走进来,仍然像走入了一间图书馆,实在不像一个家庭的客厅。“哇!”冰儿四面打量着。“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怪不得我总感到你和一般医生不同!你温文儒雅,一身的书卷味,随便说几句话,就要让人想上老半天!原来,你的思想,你的学问,你的深度……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他的心轻飘飘了起来,幸好,他还有些“理智”。他走过去,停在冰儿面前,郑重的看她。

  “冰儿,我们约法三章好吗?”

  “怎样?”“不要灌醉我。”“我不懂。”“你懂的。你冰雪聪明,所以,你什么都懂。”他凝视她。“你知道,我酒量很浅,很容易醉。”

  她的睫毛闪了闪,定睛看他。

  “我从不撒谎。”她说。

  “才怪。”“我不会拿我内心的感觉来撒谎。”她认真的说:“你不是酒量太浅,你是太谦虚了,要不然,你就是自我的认识不够。”她走到书架前面去。“好吧,我不说,免得你莫名其妙就醉了。”

  她看着书,突然大发现似的叫起来:“哇!你这儿居然有好多翻译小说!哀泣之岛,玫瑰的名字,亲密关系,四季,砂之器,刺鸟……哇,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当然可以。”她开始收集她想看的书,抱了一大叠。

  “别太贪心,”他说:“你先拿一部份,看完了可以再来换。”

  “好。”她翻着书本,选她要的。

  “你这样选书,怎么知道那一本是你要看的?”“我找对白多的书。”她说:“我最怕看描写了一大堆,而没有对白的书,所以,理论性的书我绝不看。”她选了四季、情结、砂之器,和刺鸟。“很好,”他说。“侦探、恐怖、爱情、文艺都有了。只差科幻小说!”她在沙发里坐下来,把小说堆在一边。

  “我有没有东西可以喝?”她问。

  “有茶。”“好,我自己来冲。”她又跳了起来。

  他伸手阻止她。“我去,你是客。”她把他拉了回来。“坐下!好吗?”她说:“我不是客。除非你不欢迎我以后再来,否则,你让我自由一点。我会找到你的茶叶罐,你放心。”她真的找到了茶叶罐,也找到了茶杯,还找到了热水瓶。她冲了两杯热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小几上。然后,她舒适的躺进了沙发里,再度环视四周,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家’。”她说:“温暖、安详、恬静、舒适……还有这么多书,它起码可以让你的内心不那么空虚。”她停住了。转过头来看他,眼光幽幽的,深深的。她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慕唐,我和徐世楚,是真真正正的结束了,完了。”

  “怎么?”他犹疑的说:“你们每次吵架,不论多么激烈,不是都很快就讲和了吗?”

  “那不同,那是吵架。”她静静的说:“这一次不是吵架,是结束。”她顿了顿,眼光飘到窗外去,半晌,她收回目光,再看他。“很痛很痛的一种结束。痛得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不要我和他谈一谈?”

  “哦,不要,绝对不要。”她说:“我今天跟他见过了面,两人都很坦白。他告诉我,他‘曾经’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刺激的、新鲜的、热烈的……而现在,他觉得我太不真实,根本不像个现代人。换言之,他长大了,而我还没有长大。他认为和我的恋爱,是一件‘幼稚’的事。话说到这种地步,就再也不可能转圜了。总之,一切都结束了。说得再坦白一点,是我被他甩了!”她低下头去,用手抚弄裙角,下意识的把那裙角摺叠起来,又打开去。“我认为,他这次是真正的‘醒’了。”李慕唐没说话,在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一个人如果心灵上有伤口,只有时间才能医治它。他虽是医生,也无能为力。室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振作了,伸了个懒腰,她摔摔头,潇洒的笑了。“不要那么哀愁的看着我,你瞧,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脸上并没有刺上‘失恋’两个字,是不是?而且,我绝不能,绝不能……”她强调着:“破坏你这屋子里的安详和恬静。”她又一次环视四周。“慕唐,你知道你有一颗好高贵的心吗?不止高贵,而且宽宏。”又来了!那轻飘飘的感觉。

  “是吗?”“是的,”她肯定的说,凝视他。“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好高贵。你有种特殊的气质,你文雅,实在……像……像一片草原。我这样说你一定不懂。是这样的,我的生活、恋爱,都像飘在天空上的云,很美,却很虚幻。你呢?你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喜欢往你这儿跑的原因。当我在天空飘得快掉下来了,我就直奔向你这片草原,来寻求实实在在的落脚点,来找寻安全感。”她紧盯他,眼光深不可测。“你懂了吗?”

  “有一些懂。”他说。她靠近了他,双手兜上来,绕住了他的颈项。

  “慕唐。”她低声叫。冰儿,这不公平。他心里想着。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灌醉我。他用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冰儿,你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吗?你受了徐世楚的刺激。现在,你心里充满了挫败感。事实上,你对我了解不深,我是草原或是高山,你并不能十分肯定,你之所以想接近我,只因为你的失意。”“不,你错了。”她说:“你一再低估你自己。”她把他的头拉了下来,睫毛半垂着,眼睛里盛满了酒,浓浓的、醇醇的酒,浓得可以醉死神与佛。“慕唐,我很讨厌吗?”她低问。

  “不,你非常、非常、非常可爱。”

  “那么,”她吐气如兰:“吻我!”

  “不。”他挣扎着。“为什么?”“那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吗?”“不,对我不公平!”“怎么讲?”“你只是想证明,你自己还有没有魅力,还能不能让男人心动。”“那么,我的证明失败了?”她轻扬着睫毛问,有两滴泪珠沿着眼角滚落。“你是告诉我说,我已经没有丝毫的魅力,也不能让你动心了?是吗?是吗?”

  哦,冰儿,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定力来避开你。但是,这样太不公平,对你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你正受着伤,受伤的动物寻求安慰,和健康的动物寻求伴侣是两回事。当你的伤口愈合,你会发现你愚弄了自己,也愚弄了别人……

  “我明白了。”她忽然说,放开了他。“抱歉,”她涨红了脸,满脸的挫败、失意、和痛苦。“我是——自找其辱!”她转身就往门外冲。他一把拉住了她,飞快的把她拥入怀中,低下头,他的唇就炽热的紧压在她的唇上了。

  唉!冰儿,管他公不公平!我醉了。他想着,他的唇紧紧的、紧紧的贴着她的,他的手臂强而有力的拥住她。他的心狂猛的跳着,每跳一下,是一声低唤;冰儿!冰儿!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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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1




  接下来的三天,冰儿都一下班就直奔李慕唐的诊所。

  平常,李慕唐每日三餐,都十分简陋,早餐自己冲杯牛奶,烤片吐司就解决了,中餐和晚餐多半都是朱珠或小田她们打电话叫便当来吃,“便当”是这个工业社会的新兴行业,专为了这些忙碌得无暇做饭的人而产生的。所以,诊所后面虽然也有厨房和餐厅,却如同虚设。

  冰儿既然每晚六七点钟就来,他们的便当就多叫一份;冰儿会乖乖的陪他们吃便当。然后,她就在诊所里整理被病人弄乱的书报杂志,每当有母亲拖儿带女来看病时,她也会帮人照顾孩子。她只是不走进诊疗室,李慕唐后来发现,她很怕看到打针,也不能见到血。

  冰儿的“报到”,带给诊所小小的震动。朱珠说:

  “看样子,快了快了!”

  “什么东西快了快了?”雅珮问。

  “我们的李医生,快被套牢了。”

  “什么快被套牢了?是已经套牢了□!”

  两个女孩就“格格格”的笑了起来。然后,雅珮问:

  “你家的鱼池还搁在那儿呀!”“没有白搁着,这几周,我哥哥和他的同事们都来钓鱼,上星期钓起一条八斤重的大鲤鱼,三个人合力才把它拖上岸,好好玩啊!……”朱珠和她的鱼池,谈论的声音那么近的荡在耳边,那事情已距离他十万八千里远。真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他才真会去那鱼池钓鱼。他想着,不自禁的看看窗外,又看看手表,冰儿怎么还没来呢?那种期待的情绪,已经把他所有的思绪占满了,把他的意志控制了。

  一连三天,都在天堂。

  冰儿那么乖巧,那么宁静。坐在候诊室里,一坐就是整个晚上,如果候诊室里不需要她工作,她就捧着本小说,在台灯下细细阅读着。有时,李慕唐会不相信,这就是那个会闹会叫会服毒会拚命的女孩。这三天,她温柔得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静若处子”。每晚,当李慕唐的工作结束后,他们就会手携着手的上了楼,到了楼上房间里,房门一合上,冰儿就会热烈的投入他怀中,用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把面颊紧偎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反覆的低喊:“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哦!”

  “唔,”他哼着,被她的热情扰得全身热烘烘的。“我不是一直在你视线之内吗?”“视线之内?”她惊呼着:“太阳也在我的视线之内呀,星星也在我的视线之内呀!你是医生,一定可以知道人类的视线,最远可以达到多远……”她垂下睫毛,推开他的身子,受伤的说:“老天,你一定‘不想我’!”“谁说我不想你?”他慌忙把她拉回怀中。“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开始想你,到了五六点钟就心神不宁,看窗子总要看上几百次,每当有人推门进来,就以为是你。”他盯着她。“早知爱情这么让人神魂不定,真不该让自己陷进来。”

  “你后悔啦?”她问。“才怪!”于是,他会紧拥着她,给她一个热烈的,缠绵的吻。这吻往往把两人间的气氛弄得紧张起来,她那柔软的身子,散放着那么强大的热力,他会不可自持。可是,她总是及时摆脱了他,跑去烧开水,冲茶……把他按进沙发深处,为他按摩,让他放松那紧张的肌肉。

  有一次,她垂着眼睑,半含羞涩半含愁的说:

  “我并不是保守,只是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成彼此的一种责任。你是那种死心眼的人,你说过,我对你的了解并不深。而且,这一切发展得太快了。我不想……造成你的心理负担。”

  冰儿啊,你对人性,怎能了解得如此透彻呢?

  所以,他们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都会非常平静,非常甜蜜,非常温柔的度过去。他们谈小说,谈人生,谈彼此的过去,谈理想,谈抱负……时光匆匆,两小时总是不够用。为了坚持他必须有足够的睡眠,她在一点钟以前一定回她的“女生宿舍”。这两小时,是李慕唐从没享受过的生活。虽不喝酒,醉意总是徊荡在空气里。她的眼波如酒,她的笑语如酒,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醉。有时,他会被自己那强烈的感情所惊慑住,他想,他就是醉死在她的怀里,也是“死亦无悔”。这种“浪漫”的想法会让他自己吓一跳,原来“浪漫”也是“传染病”啊!冰儿有很好的歌喉;甜蜜、磁性,微微带点童音。李慕唐一直记得冰儿喝醉酒,唱的那支“就这样陪着你走遍天之涯”,但是,和她交往后,她就绝口不唱那支歌。她依然喜欢哼哼唱唱,有时,他躺在安乐椅里,她会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把头依偎在他的膝头,轻轻的哼着歌。他对流行歌曲一向不熟悉,听不出她在哼些什么,只觉得她的声音里,带着醉死人的温柔。“你在唱什么呢?”有次,他问她。

  “如今才知道。”她低语。

  “什么?”他听不清楚。

  “如今才知道。”她重复着说,于是,抬起头来,她仰望着他,双颊如醉,双眸如水,她清晰的唱:

  “如今才知道,天也可荒,地也可老,惟有知遇恩,绵绵相萦绕,

  如今才知道,往事如烟,旧梦已了,与你长相守,白发盼终老!”

  唱完,她把双手伸在他膝上,眼光静静的停驻在他脸上,安详而温柔的说:“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

  啊!冰儿!他心中激荡着无数股狂流,汇合为一个大浪,那浪头对他全身心涌了过来;浪中只有一个名字,啊!冰儿!

  阿紫是第四天来找他的。

  那天是星期六,诊所中午十二点就下班了。小田和小魏都走了之后,他还没关诊所的门。因为,他不知道,冰儿会不会来,就在他等待的情绪中,冰儿没来,阿紫却来了。

  “慕唐,”阿紫一进门就说:“我可不可以和你谈一谈?”

  “哦,当然可以!”他说,很高兴阿紫来了。这几天,他一直劝冰儿和阿紫和好,不要怄气,冰儿总是叹口长气说:

  “如果是怄气,就好办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生气也生不长的,问题是,我们还是讲话,还是一起上班,就是没有以前那种欢乐了。”他想,两个女孩子在基础上还是有深厚的友谊,只是,在此时此刻,那种“僵局”尚未打开而已。现在,阿紫来了,只要冰儿一到,他一定想办法把两人拉去吃饭,喝一点酒,说不定两人一高兴,来个“剪刀、石头、布”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开了。“阿紫!”他好高兴的说:“坐吧,我给你先拿杯咖啡,等冰儿来了,我们一起去好好的吃一顿,你不是最爱吃海鲜吗?我请你们去叙香园。”“哦,”阿紫楞了楞,脸色有些不安。“冰儿马上会来吗?”她问。“应该会来吧!”她站在那儿发怔,摇摇头,她说:

  “算了,我走了。”他很快的拦住她,笑着:

  “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谈吗?”

  “改天吧!”“别走!”他热情的说:“你们之间是怎么了?何苦弄成这样?阿紫,冰儿每天谈到你就很难过,其实,她一点都没有怪你……”阿紫抬起头来,紧紧的盯着他,神色有点怪异。

  “慕唐!”她打断了他:“你和冰儿,在谈恋爱了吗?”她忽然问。“哦!”他居然有些腼腆起来。“我……我想是。”

  “什么你想是?到底是不是?”阿紫率直的问,语气中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火药味。“是。”他只得坦白的回答。

  “慕唐!”她惊诧的喊了一声:“你不觉得这太突然了吗?你不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吗?你不觉得这事太离谱了吗?你不觉得……”她一连串的问,声音抬高了。她看来非常恼怒。

  “慢一点。”慕唐插嘴,背脊不由自主的挺直了。“你认为我不该和冰儿恋爱吗?”他瞪着她:“是我配不上她?我冒犯了她?我高攀了她?”“不是!”阿紫焦灼的跺跺脚。“你……你……你应该改个名字叫李荒唐!这事根本就荒唐!”

  “为什么?”他也有了几分火气。“徐世楚可以爱冰儿,而我不能!因为我的分数不如徐世楚吗?”

  “不是!”阿紫叫了起来,瞪着他。“你难道不知道,冰儿和徐世楚只是闹别扭,他们三天以后就会讲和,那时候,你这个笨蛋要如何自处?”“不,不。”慕唐急急的说:“阿紫,你怎么没进入情况,那小子不是爱上你了吗?这几天你们难道没有约会,难道不在一起吗?”“我从没和徐世楚约会过!”阿紫涨红了脸,眼中竟闪起了泪光。“这几天,我根本没见过徐世楚的面!他那天和冰儿吵架,他故意扯上我,是……是……”她有些气急的说:“是存心要让冰儿伤心的!他们每次吵架,彼此都会找最绝的话来说,最绝的事来做,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你……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呢?你……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冰儿呢?”

  “等一等,”他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乘虚而入?”

  阿紫瞅了他几秒钟,憋着气不说话。

  “阿紫!”他想了想,认真的、坦白的、诚恳的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希望恢复以前的局面,你认为徐世楚和冰儿还有希望重修旧好,你认为我把情况搅乱了。但是,阿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坦白说,我对冰儿,是情不自已。或者,我们发展得太快了,或者,是太突然了,可是,一切已经发生了。至于冰儿和徐世楚,我相信他们之间完全结束了。你说我乘虚而入也罢,你说我乘人之危也罢,我反正——爱上冰儿了。”阿紫一瞬也不瞬的看他。半晌,才迟疑的问:

  “爱她……有多深?”“唉!”他叹口气。“我不想对感情的事说得太夸张,我一向就没有经过什么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爱情,也不相信有这种爱情,更不会料到,自己会有这种爱情。但是,现在,”他耸耸肩:“怎么说呢?说什么呢?阿紫—”他回视着她,郑重而严肃的说:“我爱冰儿,更胜于爱我自己的生命。”

  阿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我的天!”她跌坐在沙发里。

  “怎么了?阿紫?”他困惑的,“你不为我和冰儿高兴吗?最起码,冰儿不再为徐世楚而痛苦,你不觉得她最近活得比较快乐吗?是不是?”阿紫咬了咬嘴唇。“好吧!”她终于说:“我想,我赞不赞成根本于事无补,反正,事情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慕唐,我说什么话都没用了,我只有祝福你!”她站了起来,转身往门外冲。“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她几乎一头撞到正推门进来的冰儿身上。

  “嗨!”冰儿惊愕的叫。“阿紫!”

  阿紫收住了脚步。“我正要走,”阿紫匆忙的说。“再见!”

  冰儿很快的靠在玻璃门上,挡住了阿紫的去路。她唇边浮起一个软弱而祈求的笑。

  “你走到哪儿去?”她问:“徐世楚那儿吗?”

  阿紫站住了,盯着冰儿。

  “我刚才就在和慕唐谈这件事,”阿紫说:“我从没有和徐世楚约会过。自从你们吵架那天起,我也没有再见到过徐世楚,假若我说谎……”她越说越激动:“我就被天打雷劈!”

  “算了算了!”冰儿慌忙说:“你干嘛这样激动?即使你有,我也不生气了!”“可是我没有!”阿紫更激动了,脸涨得通红。“我跟你说我没有就没有!我真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冰儿注视了她一会儿,很快的,她伸出胳膊去,亲切的揽住了阿紫的腰,她靠近阿紫,低俯着头,悄声的、愉快的、亲昵的说:“我告诉你,阿紫,现在一切的局面都变了!”抬起头来,她注视着李慕唐,有些腼腆的问:

  “慕唐,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们俩的事?”

  “哦,”李慕唐应着:“是的,我都说了!”

  “瞧!”冰儿笑吟吟的转向阿紫,脸颊微微的泛着红晕,带着三分羞怯和七分喜悦,她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坦率的说:“阿紫,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阴影了。我现在好快乐,好幸福,这种感情,是我和徐世楚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世楚和我,好像在燃烧生命,虽然热烈,却烧得彼此都痛楚。这一点,你一直亲眼目睹,相信你会懂的。至于慕唐,”她顿了顿,收起笑容,她诚恳、真挚,而慎重的说:“他不同,他稳重平和,深刻细腻,他使我觉得安宁、平静、充满了幸福感和安全感。我想……这才是一个女人真正追求的感情!”

  慕唐屏息片刻,感到胸口热烘烘的。冰儿啊!谢谢你坚定了我的立场!阿紫深深的凝视冰儿,认真的急切的问:

  “真的吗?冰儿?你真觉得幸福吗?你真觉得不再在乎徐世楚了吗?”冰儿想了想。“那道伤痕还在。”她说:“但是,它会慢慢消失的。套一句慕唐的术语,每条伤口总有伤痕。可是,它会好的!总之,”她挺了挺肩,扬高了声音说:“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不是活得很快乐吗?”“哇!”阿紫忽然高兴了,她终于接受了这新的事实。也终于开颜而笑了:“太好了!冰儿,这太好了!”她又转头看慕唐,似乎好不容易,总算承认慕唐了。她笑着说:“为了这种转变,为了这份新的爱情,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好好的庆祝一下?”“所以我说——”慕唐这才笑了起来。“我们去吃海鲜,喝一点酒!”“走哇!”冰儿叫,奔过来,不由分说的,用左手挽着阿紫,右手挽着慕唐,兴冲冲的喊:“我们去叙香园,我最爱吃那儿的螃蟹!”快乐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局面和以前已大不相同。慕唐看到两个女孩又恢复了友谊,他心中充满了欢愉和幸福感,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个徐世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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