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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我的故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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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1
八、夜半,穿越火线



  终于到了那一夜。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我们孩子们一个个的吻别了祖父。门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和一钩冷冷的月亮。乡下人都睡得早,这时早已入梦,四周鸡不鸣,犬不吠,寂静得令人心慌。院子里,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着,他们每人挑两个大箩筐,箩筐中,只有一个装着我们全家的衣服(是乡农们的衣物,我们仍然化装成乡下人),另外三个箩筐,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从湖南走到四川,这漫长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龄的我们,却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因此,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把孩子挑着走。

  自幼,我坐过各种交通工具:轿子,车子,轮船,手推的“鸡公车”……而乘坐箩筐旅行,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对那“箩筐”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但是,当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执手无言之时,我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第一次体会到那种“生离死别”的滋味。

  我们出发了。盘腿坐在箩筐里,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着,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着。我们要“夜行晓宿”。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如果被发现了,连挑夫带孩子,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沦陷区。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路上绝不可说话、咳嗽,或发出任何声音。事实上,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所惊慑住了。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刀枪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间,只有一线之隔。不用父母叮嘱,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大家“静悄悄”的“摸黑”进行,没有火把,没有灯笼,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父母、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们穿小路往前走。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很熟悉,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这次我们雇用他们,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还要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听说,到了广西,就有难民火车,可以到桂林。我们的路线,是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越过广西,穿过贵州,再赴四川。多么一厢情愿的打算!我们怎么知道,这条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当我们在一年之后,终于抵达重庆时,正是家家鞭炮,户户欢声,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战胜利的时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里,我们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进。许多时候,我们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从田里面走过去,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以及偶尔踩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从衡阳沦陷起,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运气,这穿越火线的一关,是不是也能安然度过?我想,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支持我们做这样“壮举”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

  那种“夜遁”的日子只有几天,白昼,我们会被好心的乡农所留宿,夜里,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箩筐里的旅行一点也不舒服,两腿盘坐久了,就酸麻无比。因而,一路上,我们孩子们总是要求“下来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进度缓慢。所喜的,是这段路程,我们始终没有遇到过日军。但,我们所经之地,已遭日军蹂躏过的村镇却不在少数。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样“捡”到小娟的,我已经记不很清楚。好像是我们听到哭声,追踪而至,她正躺在田里哭泣。她大约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还大一点,父母把她抱起来,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在简短的对话里,我们已知道她父母双双遇害,他们遭遇到一批残暴的日军,在乡间滥杀无辜,她侥幸逃开毒手,孤身飘零,而饥寒交迫。她带哭带说,浑身泥泞,我却大大的“激动”起来,自幼,我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

  “妈妈,我们带她一起走!”我说。

  那女孩用一对渴求的眸子望着母亲。至今,我对那乌黑的、期望的、无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亲叹口气,没说什么,却把那孩子揽进了怀中,为她拭净了嘴脸,又找出东西给她吃。我把这种举动看成了“默许”,于是,我兴高采烈的让出了我的箩筐(反正我已坐得腿发麻)。我在她身边走着,悄声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经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将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了。因为,她已没有家了。在战争中,收留捡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间,我和小娟已成为了好友、姐妹、及亲人。凌晨,我们投宿在一个农家。母亲给她洗了澡,换上我的衣服,受伤的地方也搽上了药。于是,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我挽着她,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就这样亲亲热热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稳,依稀恍惚的听到,父亲母亲一直没有睡觉,而在研究路线,似乎,当夜我们就可以穿出日军的火线,走出沦陷区了,因而,他们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然后,他们在讨论捡到的女孩,讨论了很多很多,什么人性、现实、经济、自身难保……我听不懂,后来,我睡着了。

  迷糊中,我被母亲摇醒了,我坐起身子,母亲轻嘘了一声,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梦朦胧的被穿好衣服,带出农舍,天上无星无月,又是一个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进箩筐中,我才陡然惊醒了过来。我挣扎着站起身子,惶惑的嚷着:“妈妈,你们忘了小娟了!”

  母亲按住我,她试图对我说明白:

  “凤凰,我们没有办法带小娟一起走,我们要走的路太长了,已经自顾不暇,实在没办法再多带一个小孩!这家农人认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经留了钱,托他们把小娟送到她的亲人家里,这是我们惟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妈妈……”我慌乱的喊:“小娟以为我们会带她一起走的!你也答应了的……”

  “孩子!”母亲长叹了一声,满脸凝肃。“你要懂事一点!”

  我不敢再说话了。坐在箩筐中,我们开始了前进。箩筐颠簸着,四周寂然无声,我们涉过小河,穿过稻田……夜风带来深深的凉意。我瑟缩在箩筐里,悄悄的哭泣着。孩子的感情多么奇怪,离开祖父时我没哭,离开小娟时我却哭了。我哭了很久,因为,我总是想着,当小娟醒来后找不到我们,将多么伤心和绝望呢!(事后很多很多年,我才能体会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无可奈何。战争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样不由自主的事!)黎明时,我们穿过了火线。

  中午时分,我们见到了第一队国军,看到了第一面国旗,在父母欢欣雀跃中,我以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还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风浪呢!

  无论如何,我们结束了“夜遁”的时期,恢复了“晓行夜宿”的生活,开始一段长途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终依依怀念着那女孩——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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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1
九、曾连长



  曾连长,那是我一生难忘的人物!

  曾连长,那是我们这一次逃难中,命运安排给我们的最大的奇迹!曾连长,如果我们没有遇到他,我们一家人的历史都必须改写!曾连长,曾连长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当我们穿出了日军的封锁线之后,眼见的是宽敞的大道,耀眼的阳光,和一队队南下的中国军队。我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担心被捕和枪杀,天知道我们有多高兴!那些日子,我们孩子们依然被挑夫挑着,沿湘桂铁路的路线往广西走。但是,才走了几天,我们就发现情况完全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简单。首先,这条路上已经少有难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农民是根本不预备离开乡土的。(湖南人土观念极重,轻易不离故乡。)我们这挑着孩子,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一家人,显得非常特殊。其次,我们正赶上了抗战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驻守国军,正撤离湖南,因而整条马路上,有骑兵,有辎重,有步兵,有伤兵……一队一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这些国军行军速度极快,我们这家人却进度缓慢,杂在军队中前进,难免会妨碍行军。于是,牵牵绊绊,推推拉拉,我们一直被前面的军人往后挤,后面的军人往前推,经常弄得进退无据而狼狈不堪。母亲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没多久,就走得双脚都起了水泡,再两天,水泡磨破了开始出血,一跛一跛的显得极为痛苦。两个挑夫不堪负荷,也开始抱怨和提出辞意,父亲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们的待遇。我们孩子在风吹日晒之下连日奔波,也逐渐困顿了下来。这样,我们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就在这艰苦的行程里,日军的轰炸机出现了,经常是一阵降隆机声,由远而近,然后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国军们虽在撤退中,仍然纪律严明,他们背上都背着掩护用的稻草,轰炸机一过来,他们就地一滚,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飞机很少投弹,(它们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镇的。)却偶尔会来上一阵扫射,那就相当可怕而触目惊心了。

  危机越来越重,几天后,我们得到消息,日军正沿湘桂铁路追打过来,国军奉命保全实力,尽量撤向广西,而避免正面交战。于是,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我们夹在军队中,也更加行动不便。国军作战之余,饱受风霜之苦,难免都脾气暴躁而易怒,当我们妨碍了行军时,各种吆喝也纷纷而至:

  “让开!让开!老百姓别挡住军队!”

  “你们不会走小路?一定要妨碍行军吗?”

  “你们懂不懂,军队为你们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们还在这儿碍事!”我们被推前推后,说不出有多狼狈。

  这样,一天中午,敌机又隆隆而至,军人们都伏下身来,辎重和马匹也被牵往隐蔽的地区。我们一家人没有掩护,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树下面,站在树下,眼看那些敌机一架架的掠过头顶。在那大树底下,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还有几个军官,带着辎重也在那儿掩蔽。其中有一个军官,一直对我们不住的打量着,他手里牵着一匹马。说实话,我对那军官的注意力远没有那匹马来得多。那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里不停的喷着气。父亲看着敌机掠过,看着满路的军队,又看看委顿不堪的我们,忽然叹口气说:“不甘异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价!”

  穿着一身农装的父亲,一句话就泄了底牌。那军官把马绑在树上,对我们大踏步走来,望着父亲,他问:

  “你们不是普通农民吧?”

  对中国军官,父亲不需要掩饰身分,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个教员。”“教书的老师?”那军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亲:“那是你太太?”“是的,她也是个教员。”父亲说。

  “哦!”那军官黝黑的脸庞上涌起了一片肃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们,简单明瞭的问:“你们要到什么方去?”“四川!”“四川?”那军官像听到了什么希奇古怪的话一般,讶然的大叫了起来:“你知道那有多远?”

  “我知道,”父亲冷静而坚决。“离开家乡,我就知道这是条多远的路,但是,我必须走!我不能留在沦陷区,让日本人侮辱!”那军官紧紧的盯着父亲。我这才注意到他,方面大耳,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宽阔……他看来和他那匹马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一个典型的,粗壮的军人!一个典型的,抡枪打仗的军人!他对父亲不解的注视着,我想,他一生也没看过像父亲这种书呆子。好半天,他才问:

  “你预备就这样挑着孩子,走到四川吗?”

  “有难民火车,就搭难民火车,没车,就走了去!”

  那军官重重的摇头。“你们走不动!”“走不动也要走!”那军官又蹙眉又怀疑,他仔仔细细的看父亲,又研究着我们,忽然说:“你们读书人真奇怪,我没念过书,生平就佩服读书人!这样吧,让我指示你们一条路。像你们这样混在军队里乱走根本不是办法,我注意你们已经很久了,目前我们在撤退,军队情绪坏,脾气坏,你们迟早要惹麻烦!现在惟一的办法,你们找广西军队,让他们保护你们往广西走,广西军队的路线和你们相同,有军人保护,你们不至于受欺侮,也不会落后,这样,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广西军队?”一直不说话的母亲插了进来。“这么多军队,我们怎么知道哪一队是广西军队?”

  “我就是广西军队。”那军官推推帽子,忽然朗声的说:“你们如果愿意,我保护你们到广西!”

  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们面面相对,彼此交换着目光。乱世之中,人心难测,父母必须面临一个决定,这军官,是好人?是坏人?很快的,父亲下了决心,他伸出手去,坦然的,诚恳的说:‘我姓陈,陈致平,我们诚心接受您的帮忙。感激您的热心!”那军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热烈的摇着,爽朗而愉快的说:“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团辎重连的连长!”

  这就是曾连长!从此,我们成了他保护下的老百姓,跟着他的军队走,吃他的军粮,喝他水壶里的水……曾连长,他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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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骑马



  和曾连长同行的那段日子,是令人刻骨难忘的。

  首先,曾连长发现母亲的脚跛了,父亲也步履蹒跚,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长把他的马让给母亲骑。那排长姓王,是位和气而服从的好军人。他把马牵了过来,母亲一看那又高又大,直甩头,鼻子里直喷气,蹄子直踹土的庞然巨物,就已经吓坏了。拚命摇着头,母亲说:

  “我走路!我宁愿步路!”

  “不行!”曾连长皱着眉,命令的嚷着,完全把母亲当成他手下的“军人”,他横眉竖目,十分威严。“非骑马不可!上去!”母亲不敢不“听命”,只好压抑着恐惧心,乖乖的往马背上爬,她才碰到马鞍,那马认主人,一声长嘶,吓得母亲回头就跑。军人们忍不住都笑了,曾连长却丝毫不笑,对母亲严厉的看着。于是母亲又乖乖的走回那匹马身边,在王排长的扶持帮忙之下,好不容易总算爬上了马背。可是,才坐直身子,那匹马又一声长嘶,背脊一耸,前蹄直立,吓得母亲尖声大叫,抱着马脖子,死命不放。这一下,连曾连长也忍不住笑了。他摇摇头,示意王排长把母亲搀下马背,拉过他自己的马来,他简单地说:

  “换马!”

  原来他自己那匹马十分驯良,母亲坐上去之后,它丝毫没闹脾气。但是,母亲仍然战战兢兢,脸色发白,于是,连长又派了一个士兵,帮母亲牵马,并且,“负责保护陈太太的安全!”他自己却骑了王排长那匹劣马。后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对他自己那匹马,是十分珍爱的,轻易不肯让给别人骑。我们就这样跟着曾连长走了。两个挑夫仍然负责挑我们孩子和行李。一经上路,我们才发现行军的速度和我们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他们可以一连走数小时不休息,而且包括“夜行军”。深更半夜,也可能突然开拔。这样走了两天,两个挑夫开始怨声不断,对父亲表示,他们决定不干了。父亲只是软言相求,希望他们忍耐一点,无论如何要挑下去,两个挑夫猛烈的摇头,不停的说:

  “我们不去了,我们要回家了!这笔钱不好赚,我们不干了!”父亲怎么说好话都没用,两个挑夫执意不做,就在纠葛不清的时候,曾连长大踏步走来,一声怒吼,大嚷着说:

  “不干了?谁允许你们不干?事先讲好到广西,没到广西之前,你们敢不干?”两个挑夫看到曾连长就害怕,畏缩着不敢多说什么,其中一个仍然在念念叨叨的低声诉苦,曾连长“啪”的一声,手重重的按在腰间的手枪上,竖着眉毛问:

  “哪一个要不干?”两个挑夫再也不敢开口了。当天,我们仍然往前行走着。黄昏的时候,我们停下来吃饭。军队都有伙夫,专管做饭,随时随地,就可以搭起炉灶来煮饭吃。吃饭时,一个挑夫露出他肩头的肌肉来察看,父亲才赫然发现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层皮,正流着血。父亲不禁恻然满面。曾连长站在一边,也看到了,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当军队再度要开拔的时候,曾连长却牵了一匹马过来,对父亲说:

  “陈先生,你带你女儿骑马,挑夫的负担必须减轻!”

  父亲欣然从命,不为了自己,而为了挑夫。于是,父亲也被送上了马背,我仰头望着父亲,对他骑马的姿势不太信任,他颤巍巍的坐在那儿,样子一点儿也不“威武”。曾连长把我抱到父亲前面,让我坐在父亲怀里,问:

  “行不行?陈先生,你会不会骑马?”

  “没问题,”父亲愉快的说:“我不是我太太……”

  父亲的话没完,那匹马突然一甩头,又一蹶屁股,我只听到父亲大叫一声“哎哟!”就抱着我从马背上直滚了下去,我尖声大叫,接着就重重的摔在地上,父亲在我身边直叫哎哟,我却吓得放声大哭,母亲慌忙抱住我检查有没有受伤,而四周的军人却爆发了一场哄然大笑。还好,我没摔伤,只是吓坏了,父亲也没摔到什么筋骨,站起身来,他讪讪的对曾连长说:“看样子,这马对我没什么好感!”

  曾连长哈哈大笑:“陈先生,念书,你行!骑马,你不行!”

  说完,他翻身上了马背,对我说:

  “跟我骑马吧!”我拚命摇头,往母亲怀里缩。“我不像你爸爸,我不会摔着你!”曾连长对我嚷着,下了马,不由分说的一把抱住我,就又跃上了马背,我连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就已经稳稳的倚在他怀里了。他用手臂环绕着我,对我说:“怎么样?很稳吧?”

  我不说话。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这位曾连长是个使我又敬又畏的人物,他威武而神勇,粗犷而凶猛,我实在有些怕他。他不再问我什么,一拉马缰,他大喝一声:

  “准备——开拔!”就带领着整队人马,往前行去。我坐在那儿,山风吹着我,马背上一颠一簸,腿伸得直直的,说什么也比坐箩筐舒服。想想麒麟和小弟都想骑马,曾连长却选了我,我心里不禁得意起来,把刚刚摔的那一交也忘了。悄悄的,我回头去看曾连长,立即,我接触到他的眼光,原来他正对着我笑呢!

  “我有两个儿子,”他对我温和的说:“就是少个女娃娃!所以,我喜欢女娃娃!”我笑了,没说话,童年的我又安静又害羞。

  “以后,你都跟我骑马!”

  于是,从这天起,我不再坐箩筐,我都跟曾连长骑马,羡煞了小弟,气坏了麒麟。而,这一项安排,竟使我和弟弟们,在以后的一个大变故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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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一、大风坳



  后来,我们开始翻越“大风坳”!

  大风坳是一个山的名字,这名字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极深刻、极惨痛的印象。那时候,我们已在湖南边境,正朝向广西进军,虽然有好几条大路可去,但路途遥远,并且日军又节节进逼,情况十分危急。曾连长细细研究地图后,翻越“大风坳”是到广西的一条捷径。军队中有向导,但他们也没有翻越这座山的经验,当地人用“上七下八横十里”来描写这座山,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没有人真正知道,只知道这是一座奇怪的山,荒芜之至的山,毒蛇猛兽密集的山,总之是一座没有人能翻越的山!

  但曾连长所决定的,绝不改变!

  他把马队集中起来,他领先率马队在前面开路,步兵和辎重跟在后面。我母亲本来也有一匹马骑的,那时候,也得把马让出来,给精于骑术的兵士前去开路。

  我还是骑在曾连长的马上,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我颇有些骄傲和兴奋,因为不必像弟弟们那样盘膝坐在箩筐里,可以坐得正正的,任两腿伸得直直的,并且还是开路的先锋呢!但一上山,我的骄傲与兴奋一下子全给扑灭了!山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野草,曾连长和其他骑士穿了长裤和高高的马靴,我穿的是短裙,裸露的两腿被锋利的草缘割出无数伤口,曾连长全心带路,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件小事,我虽然疼痛不堪,却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咬着牙,哼也不哼,我觉得,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不能流泪的。

  我们从清晨出发,虽然据说上山只有七里路,但走了好几小时,还没到达山顶。烈日当空,人人汗流浃背,军人们的制服都被汗水湿透。山上遍布荆棘石砾,没有水源。大家随身携带的水壶都已喝光了。山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陡峻,烈日越来越炙热……有位士兵晕倒了,引起一阵骚动,曾连长这才下令停下来休息一下。

  他把我抱下马来,吃惊的发现我两腿上的伤痕,他大惑不解的瞪着我说:“被刺成这样子,怎么话都不说一声?”

  他永远不会了解,在我当时的心目中,他像个神。我怎能在一个“神”的身边,还呻吟叫痛?

  他叫医官为我敷药,又解下他的水壶给我喝水。他的水壶还是满满的,一路上,所有的士兵都把自己的水壶喝干了,只有曾连长,始终没动过他那个水壶。我喝了两口水,知道此时水比什么都珍贵,不敢多喝,就把水壶还给了他。他还是没喝,把水壶递给了我父母和两个弟弟,他们也只喝了一两口。曾连长再把水壶递给那晕倒的士兵,等水壶终于传回来的时候,里面的水已涓滴不剩!

  曾连长,这奇怪的军官,给了我太深刻的印象。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所崇拜的男子汉,都是曾连长这种人物。若干若干年后,我写《六个梦》,其中有一篇《流亡曲》,就以曾连长为范本来写的。话说回头,那艰苦的行程,又开始了。

  山更陡,无路的荒山上横亘着无数大石块,大家连走带爬,马的进度往往比人还慢。士兵们不叫苦,但都已委顿不堪。曾连长已经下了马,牵着马走,马上坐着我,还着一些行囊。此时,有个身背辎重的工兵,眼看着步伐蹒跚,又快倒下去了,曾连长一句话也没说,走过去卸下那工兵的辎重,回头看看已不胜负荷的马背,他就把那份辎重,全背到自己背上去了。下午,终于,我们到达了山顶。

  我们站在山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望着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着,所有的军人,全都欢呼起来了!

  原来,山下已是广西省境。“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只有见过广西“山水”的人才能了解。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峨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极了,也真美极了。但,让军人们欢呼的,并不是这“甲天下”的风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来,在那些石峰之间,一条蜿蜒的河流,正盘旋着一直流经山脚下,水声淙淙,都清晰可闻!

  这一下,大家都疯了!

  忘了军纪,忘了疲惫,大家狂喊着,蜂拥的往那山下冲去。曾连长第一次没有约束他的队伍,他一任士兵们连滚带爬的冲下山,冲向河流。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也冲进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们一家人全在河里。我们泼着水、溅着水,又叫又嚷。流亡以来,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开心。河水又清又凉又舒服,我们人人都浸得透湿透湿。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水边扎营。

  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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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二、弟弟失踪了



  第二天,又开始行军。曾连长的部队不是作战部队,而是辎重部队,沉重的装备,不足的人力,在人疲马乏的情形下,行走那些崎岖的小路,仍是十分艰苦。那天的目的地是广西边境的一个大城东安,但走到东安前的一个小镇,那小镇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白牙”。到了白牙,大家实在疲乏得寸步难行,更河况黑夜早已来临,大家已摸黑走了很久。于是,曾连长下令在白牙的镇外扎营。

  曾连长尽量不在城镇中扎营,尽量不使老百姓受到任何骚扰,也避免士兵在城镇中受到物质的引诱而犯纪。记得有一晚我们驻扎在一个小镇,半夜里突然被两声枪声惊醒,一时还以为日军追杀而来,后来才知道是曾连长处决了手下的一个士兵,因为那士兵窃取了农家的一根甘蔗,被曾连长发觉,当场枪决。我父亲为此事深表不满,向曾连长抗议,说一条人命怎可低于一根甘蔗呢?这种处分不太重了吗?曾连长大不以为然,他说行军而不守纪律的话,所到之处,必然像蝗虫过境,为老百姓带来极大灾难,日本人蹂躏人民,还不够吗?还容得了我们自己的军队去骚扰?一根甘蔗事小,但这是一个原则,一个不容许违反的规定!曾连长真是一个奇怪的人物!话说回头,我们那晚在白牙扎了营,不久后伙夫们已煮好了又烫又香的稀饭,来叫我们吃。接下来,那晚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母亲为我装了稀饭,就去招呼弟弟们也来吃稀饭,发现他们不在身边,就高声喊叫他们的名字,竟然没有人答应!“麒麟!小弟!麒麟!小弟!”母亲的叫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恐惧,越来越惊惶。“麒麟!小弟!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挑夫!挑夫!两个挑夫呢?孩子呢?孩子呢……”

  父亲加入了呼唤,声音更急更凄厉:

  “小弟!麒麟!你们在哪里?”

  没有回答。箩筐不见了,挑夫不见了,我的两个弟弟也不见了!

  整个队伍都惊动了,曾连长也赶了过来。因为行军的队伍很长,两个挑夫前前后后混杂在队伍里,不一定随时在我父母视线以内,我父母已对他们很信任,又觉得有军队在保护,不怕他们开小差。可是,现在,连挑夫、行李、箩筐,带弟弟们,一起不见了!我父母几乎要发狂了。他们抓着每一个士兵问:

  “有没有看到挑夫?有没有看到孩子?”

  曾连长立刻派了两个人,全队搜查,并分别到前后各路去找寻,回报都说,开拔后就没人见过他们。

  弟弟们丢了!弟弟们失踪了!我父母急得快疯了。

  “别急!”曾连长镇定的说:“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安,临时决定在白牙驻扎下来,一定是挑夫走得快,先到了东安,说不定,他们正在东安找我们呢!不要慌,明天我们早一点到东安,保证一找就找到!”

  曾连长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父母听了,大概也觉得言之有理。虽然惶急得坐立不安,粒米难下,也只得眼巴巴的等天亮。那一夜实在太漫长了!父母和我,都整夜没有阖眼,母亲急哭了,一直自怨自艾没有看好两个弟弟,父亲不住的安慰母亲,自己的眼眶也红着。我咬着牙默祷,天快一点亮吧!弟弟们一定在东安城里,一定在东安!

  终于挨到天亮,终于大队开拔,终于到了东安城!

  一进东安城,父母和曾连长,就都怔住了。

  原来,东安是个很大的城,居民很多。但是,东安在政策上,准备弃守,所以,城里的老百姓,早已在政府的安排下,完全撤走了。我们现在走进去的东安城,已没有一个居民,所有的民房都敞着大门,城里驻扎的全是国军。各师各营各连的国军都有,这根本是一个大军营!

  城里哪儿有两个挑夫?哪儿有两个弟弟?

  曾连长叫来几个士兵,走遍全东安城找!

  找不到!根本没有人看到过两个挑夫挑着两个孩子!

  父母亲伤痛欲绝,连一向镇静的曾连长,也开始不安起来。他又说,可能他们还在白牙。我们从大风坳山下到白牙走的是小路,路较近,如果挑夫走了大路,或在中途休息,那么可能比我们较晚才到白牙。也可能从白牙到东安走了一条与我们不同的路,尚在路上。于是,他一面安慰我们,一面分派两批快骑,分两路向白么赶去!

  第一批快骑回报:没有踪迹。

  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二批快骑身上,等待中时间变得特别缓慢,焦虑也越来越重,然后,第二批的王排长快马跑回来了,他大声叫着说:“我们找不到陈家的娃仔,却与一批日军遭遇上了,他们向我们放枪,我们也向他们放枪!我想找娃仔事小,回来报告日军的动向更重要!”据说,政府为了保持抗战的实力,不愿意作无谓的消耗战,军队都奉命退守到各地。东安既不是迎战的战场,又知道日军加速进逼,于是,顿时间,东安城乱成一团。各路军队都纷纷提前向各自目的地开拔。曾连长率领的是辎重部队,更不能不与其他部队一起撤离!

  眼看别的部队都已撤离,曾连长不能再犹豫,一面大声下令自己的部队撤退,一面飞快的把我抱上马,对我父亲大叫着说:“陈先生,年纪轻轻的,还怕没儿子吗?生命要紧,快走吧!”说着便拍马疾驰。也许在他想来,只要把我带走,我父母也就会跟上来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跟着曾连长骑马,也因为跟着曾连长骑马,我才没有和弟弟们一起失踪。曾连长马背上的位子,我都坐熟了。可是,这次,我惊惶回顾。只看到我那可怜的爸爸妈妈,呆呆的站在路边,像两根木桩,动也不动。我心中大急大疼,那位子就再也坐不稳了。我嘴里狂叫了一声:

  “妈妈呀!”一面,就挣扎着跳下马去,曾连长试图拉住我,我早已连滚带跌的摔下马背,耳边只听到连长那匹骏马一声长嘶,再回头,那马载着曾连长,已如箭离弦般,绝尘而去。我没被马踩死,真是古怪!我从地上爬起来,跌跌冲冲的爬到母亲身边。

  母亲用双手紧拥住我,父亲愣愣的站在旁边。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呆呆的、失魂的,眼看着军队一队队飞驰而去。

  一切好快,曾连长不见了,所有的驻军都不见了,只有滚滚尘埃,随风飞扬。偌大的东安城,在瞬间已成空城。城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四周变得像死一样寂静。风吹过,街上的纸片、树叶、灰尘……在风中翻滚。家家户户,房门大开,箱笼衣物,散落满地。

  我们伫立在街边上,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心里想的,只是那两个现在不知流落何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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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三、投河



  我不知道我们在东安城里站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我父母终于开始走动了。他们牵着我的手,一边一个,很机械化的,很下意识的,很安静的向城外走去,没有人说一句话。

  我从马背上摔下时,把鞋子也滑掉了。跟着父母走出东安城,在那种慑人心魄的肃穆气氛下,我想也没想到我的鞋子。出了东安城,地上满是煤渣和碎石子,我赤足走在煤渣和碎石子上,脚底彻骨的刺痛,但我咬紧牙关,不说也不哼。父母的沉默使我全心酸楚。虽然我那么小,我已深深体会出当时那份凄凉,那份悲痛,和那份绝望!

  城外有条河,叫做东安河,离城要经过东安河上的那座桥——东安桥。我们机械化的走上桥,母亲走到桥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桥栏杆边,痴痴的凝视着桥下的潺潺水流!

  我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父亲已闪电般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母亲,他们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亲知道母亲要做的事。“不行!”父亲流着泪说:“不行!”

  “还有什么路可走吗?”母亲凄然问:“两个儿子都丢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丢了!凤凰连双鞋子都没有。曾连长走了,日本军人马上就要打来……我们还有路走吗?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来了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与其没有尊严的死在日本人手里,不如有尊严的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仰天长叹。“好吧!要死,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亲俯下身来,对我说;“凤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那时候,我只有六岁,根本还不了解“死”的真正意义,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们丢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所以,我回答说:“好!”

  说完,我哭了。

  母亲也哭了。父亲也哭了。我们一面哭着,一面走下桥来,走到岸边的草丛里,我亲眼看到父母相对凝视,再凄然地拥吻在一起,然后从岸边的斜坡上向河中滚去,滚进了河水。

  河水并不很深,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母亲不再动弹,父亲也不再动弹,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但已使他们窒息。

  我开始着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意死,当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样才会死。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谅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渐浸没了我的小腿,浸没了我的膝盖,当河水没过我的腰时,我再也无法站稳,就坐了下去。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颈项了。这样一来,恐惧、惊吓、和悲痛全对我卷来,我本能的就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呀!爸爸呀!妈妈呀!爸爸呀!……”

  我泪眼迷糊的看到,母亲的身子居然动了,接着,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脚。

  原来,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这时,被我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还想保护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脚。顿时间,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亲挣扎着从水里坐起来,又去拉扯父亲,父亲也没死,从水中湿淋的坐起来,怔怔的看着母亲。母亲流泪说:“不能死!我们死了,凤凰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我更大哭不止。于是,三人拥抱着,哭成一团。突然间,父亲和母亲决定不死了。

  我们三个,又从水里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阳,我们三个人,从头发到衣服都滴着水,除了身上的湿衣服以外,三人都两手空空,别无长物。离开家乡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一贫如洗”。我们还真是入水“洗”过了。顶着满头的阳光,我们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为我没鞋子,父亲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对亲情的感受从没那时来得深厚。尤其,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静,很沉默,也很轻松,因为他们真的一点“负担”也没有了。他们似乎连顾忌和害怕也没有了。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实上,以后许多年,父母都常谈起这次“死后重生”,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海阔天空”的一刹那,对生与死,得与失,都置之脑后了。)

  我们就这样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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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四、老县长



  一家五口,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我喉咙中始终哽着,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会去“死”。

  以往,我们的旅程中虽然充满了惊险,也曾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劫难。但是,总是全家团圆在一块儿,有那种“生死与共”的心情。现在,失去了弟弟,什么都不一样了。麒麟爱闹,小弟淘气,一旦没有他们两个的声音,我们的旅程,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只想哭。

  我们忍着泪,缓缓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连那队被王排长所遭遇的日军,也始终没有追来。东安城外,风景绝美,草木宜人,花香鸟语,竟是一片宁静的乡野气氛。谁能知道这份宁静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腥风血雨!发生过多少的妻离子散!我们走着,在我那强烈的、对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体会到对日军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们吵嘴打架,争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轻女的。而现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们好的地方。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可是,战乱中兵荒马乱,一经离散,从何再谈团聚?他们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离何处?那一整天,我们就走着,走着。母亲会突然停下脚步,啜泣着低唤弟弟们的名字。于是,我和父亲也会停下来,一家三口,紧拥着哭在一起。一会儿,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天是那么荒凉,那么渺无人影的。郊外,连个竹篱茅舍都没有,国军都已撤离,日军一直没有出现……彷佛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三个人。

  我们似乎走过一座小木桥,似乎翻过了一座小荒山,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鸡声和犬吠,证明我们已来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脚步,我们发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那村庄房屋重叠,像一个小小的市镇(可惜我已忘记那村庄的名字),在村庄惟一入口的道路上,却站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像站岗般守在那儿。我们跋涉了一天,在剧烈的哀痛中,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筋疲力尽而饥肠雷鸣。再加上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现在,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热血翻腾,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感慨交加的往村庄中走去,谁知道,才举步进去,那站岗的年轻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枪,在我们面前一横,大声说:“什么人,站住,检查!”我们愕然止步,父亲惊导和悲伤之余,忍不住仰天长叹,一迭连声的说:“好!好!好!我们一路上听日军说这两句话,想不到,现在还要受中国人的检查!只为了不甘心做沦陷区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离,孑然一身!检查!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被检查!”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又悲愤,又激动。话才说完,就有一个白发萧萧、面目慈祥的老人从那些年轻人后面走了出来,他对父亲深深一揖,说:“对不起,我们把村子里的壮丁集合起来,是预备和日军拚命到底的。检查过路人,是预防有汉奸化了装来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几句话,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难民。我是这儿的县长,如果你不嫌弃,请到寒舍便饭,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招待您一家过夜!”老县长的态度礼貌而诚恳,措辞又文雅,立刻获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们就到了老县长家里,老县长杀鸡杀鸭,招待了我们一餐丰盛之至的晚餐。席间,老县长询问我们的来历和逃难经过,父亲把我们一路上的遭遇,含泪尽述。老县长听得十分动容,陪着父亲掉了不少眼泪。最后,老县长忽然正色对父亲说:

  “陈先生,您想去后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没有为留在沦陷区的老百姓想过?”

  父亲不解。老县长十分激昂的说:

  “您看,陈先生。中日之战已经进行了七年,还要打多久,我们谁都不知道。日军已向东安进逼,打到我们村里来,也是弹指之间的事,早晚,我们这里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镇一样沦陷。我已经周密的计划过了……”他完全把父亲引为知己,坦白的说:“我把附近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少壮的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们在山里已经布置好了,只要日军一来,就全村退进深山,以免被日军蹂躏。那深山非常隐蔽,又有游击队保护,绝不至于沦入敌手。可是,陈先生,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的民族意识?陈先生,您是一个教育家,您难道没有想过这问题吗?”父亲愕然的望着老县长,感动而折服。于是,老县长拍着父亲的肩膀,热烈的说:“陈先生,留下来,我们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条漫长的路,您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未来仍然吉凶难卜!与其去冒险,不如留下来,为我们教育下一代,不要让他们做亡国奴!”老县长的话显然很有道理,因为父亲是越来越动容了。但是,父亲有父亲的固执:“为了逃出沦陷区,我已经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在这么高的代价之下,依然半途而废,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还是要走!”“留下来!”老县长激烈的说:“留下来比走更有意义!”

  “不行,我觉得走比留下来有意义!”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为我已经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父亲和老县长一直在争执,在辩论,在热烈的谈话,他们似乎辩论了一整夜。可是,早上,当老县长默然的送我们出城,愀然不乐的望着我们的时候,我知道父亲仍然固执着自己的目标。父亲和老县长依依握别,老县长送了我们一些盘缠,他的妻子还送了我一双鞋子,是她小脚穿的鞋子。我只走了几步路,就放弃了那双鞋。我至今记得老县长那飘飘白发,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个性。长大之后我还常想,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记下老县长这一段,只因为他对我们以后的命运又有了极大的影响。我们怎知道,冥冥中,这老县长也操纵了我们的未来呢?和老县长分手后,我们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另一个乡镇。这个乡镇并不比前一个小,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村庄,我们才到村庄外面,就看到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儿。看到了我们,他迎上前来,很礼貌的对父亲说:“请问您是不是陈先生?”

  父亲惊奇得跳了起来,在这广西边境的陌生小镇上,怎会有人认得我们而等在这儿?那年轻人愉快的笑了,诚恳的说:“我的父亲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个村庄的老县长,我父亲连夜派人送信给我,要我在村庄外面迎接您。并且,为了我们的孩子们,请您留下来!”

  原来那老县长的儿子,在这个镇上开杂货店,老县长虽然放我们离去,却派人送信给儿子,再为挽留我们而努力。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感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们去了这年轻人的家里。在那家庭中,我们像贵宾一样的被款待,那年轻人有个和我年龄相若的女儿,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给我重新换过。年轻人不住口的对父亲说:

  “爸爸说,失去您,是我们全乡镇的不幸!”

  父亲望着母亲,好半天,他不说话。然后,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下决心的说:“好了!你们说服了我!我们留下来了!不走了!”于是,我们在那不知名的乡镇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使我们一家的历史又改写了。假若我们一直住下去,不知会怎样发展?假如我们根本不停留,又不知会怎样发展?而我们住下了,不多不少,我们住了三天!为什么只住了三天?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三天后,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强烈的想继续我们的行程,他又不愿留下来了,不愿“半途而废”。虽然,老县长的儿子竭力挽留,我们却在第四天的清晨,又离开了那小镇,再度开始了我们的行程。

  这三天的逗留,是命运的安排吗?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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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五、难民火车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抗战时期的“难民火车”?我不知道坐过那火车的人能不能忘记那种经验?

  我们离开那小乡镇后,翻过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难民火车!初听汽笛的狂鸣,初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车厢里,车厢顶上,车厢下面……人叠着人,人挤着人……我们兴奋得大叫。有火车,我们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车,我们就安全了!有火车,可以把我们带往四川!于是,我们爬上了车顶,挤进了人潮里。

  在我记忆中,那难民火车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车厢顶上,坐在那儿,无论刮风、下雨、大太阳,你都浴在“新鲜”的“空气”中。白天被太阳晒得发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风冻得冰冷。至于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叙述了。“中”位是车厢里面,想像中,这儿有车厢的保护,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苦恼,一定比较舒服。可是,车厢里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挤沙丁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杂在一个车厢中,站在那儿也可以睡着,反正四面的人墙支持着你倒不下去。于是,孩子们的大小便常就地解决,车厢里的汗味,尿味,各种腐败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况,那车厢里还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伤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议的,如今回忆起来,我仍然心有余悸。在车厢底下,车轮与车轮的上面,有两条长长的铁条,难民们在铁条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面,鼻子顶着的就是车厢的底,身侧轰隆轰隆旋转的就是车轮。稍一不慎,滚到铁轨上去,就会被辗为肉泥。这,就是难民火车。我和父母还算幸运,我们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块位置。我想,三种位子里还是上位最好。但是,当时选择车顶的人比选择车厢的人仍然少得多。因为车顶上极不安全,一根凸出的树枝可以把你扫下车子,电线可以挂住你,打个瞌睡,也可能滑下车子。所以,每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坐好了就不能移动。我们有了“上位”,本以为是一段“徒步跋涉”的终止,谁知道,搭上了车,我们才发现高兴得太早。姑不论坐在那种车顶上有多少限制和恐惧,那车子是烧煤的,阵阵煤烟,随风而至,车子开了没多久,我们也都成了黑人,而且被煤烟呛得咳个不停。再加上,时时刻刻,可以听到一阵惨呼或哭叫,使我们明白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内”的“意外”。在一个大的战乱里,生命是那么渺小而不值钱。

  过了没多久,我们又有个新发现,这难民火车并不是挨站停车,而是“随时”停车,高兴走的时候走,高兴停的时候停,停多久也不一定。因为燃料的不继,常常一停就停上好几小时,又因为火力的不足,常常会把整节车厢抛下来不顾了。我们就这样坐在车顶上,走一阵,停一阵,再走一阵,再停一阵……白天,黑夜,黎明,黄昏……一日又一日。

  我们坐在那儿想弟弟,想未来,想那早就该到达而始终未曾到达的桂林城。母亲常常啜泣,我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母亲,父亲再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我们。父母和我都知道,我们再也不能分散。因而,在那几日搭难民火车的时间里,我们要下车就三个人一起下,要上车也三个人一起上,生怕车子忽然开走,又把我们给分散了。

  这难民火车越走越慢,越停越久,我们相信,如果是步行的话,我们早已到了桂林。这火车的速度比步行还慢,可是,母亲的脚创未愈,我的脚上更是伤痕累累,坐车总比走路好,所以我们也就一直搭着那辆火车。

  这样,我们居然又遭遇了一件奇迹!

  这天早晨,车子又停了。和往常一样,停下来似乎就没有再走的意思。停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坚持下车走一走,因为我又两腿发麻了。父母带着我下了车,怕那火车说走就走,我们沿着车厢,在铁轨边走来走去,活动着筋骨。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声音在大叫着:“陈先生!陈先生!陈先生!”

  我们循声看去,在一个车厢顶上,有位军人正对着父亲又挥手又挥帽子,大呼大叫。我们跑过去,那是个负着轻伤的伤兵!看来似曾相识,那军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急促的嚷着:“陈先生!我是曾连长的部下!你快去找我们的连长,你家的两个娃仔,被我们连长找到了!”

  不相信我们的耳朵,不相信我们的听觉。父母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然后,是一阵发疯般的狂喜及雀跃,父母忘形的大跳大叫,夹杂着父亲紧张、兴奋、语无伦次的询问声:

  “真的,你亲眼看到吗?他们好吗?但是……但是……你的连长在什么地方?”“连长在桂林!他今天才去的桂林!你们去桂林找他!孩子们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好好的!我亲眼看到的!”那军人和我们一样兴奋。“快去桂林!快去!”

  桂林!啊!桂林!父母相对注视了一秒钟,看了看那毫无动静的难民火车。同时间,他们做了一个决定,举起手来,他们对那军人感激涕零的嚷着:

  “谢谢!谢谢!谢谢!”

  然后,父母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我们放开脚步,就沿着铁路,向桂林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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