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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失火的天堂》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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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1




  同一时间,秦非的车子正好停在这条街道上,而秦非,也正好拎着他的医药箱,走回他的车子。

  秦非是来为一个病人出诊的,那病人害的是肝硬化,实际上只是拖时间而已。这一带都是些穷苦人家,害了绝症也往往无法住医院,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秦非是某公立医院的医生,虽然下班后没他的事,但他那年轻的、充满热情的心,和要济世救人的观念还牢牢的抓着他。所以,每晚,他总是开着车子,带着他的医药箱,去看那些无力住院的病患者。能治疗的,他一定尽力为他治疗。不能治疗的,他最起码可以开些药为他止痛或减轻痛苦。

  秦非,今年才二十九岁,毕业于台大医学院,学的是一般内科。当初学医,是他自愿的,而不是父母代他选择的。他从小就有种悲天悯人的狂热,认为只有学医,才能救人于痛苦折磨中。

  当正式医生,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看尽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时,他甚至会怀疑自己学错了科系,干错了行。因为,他始终无法很平静的面对"痛苦”和"死亡"。他总会把自我的感情投注在病患的身上,这使他自己十分苦恼,许多时候,他会忘掉自己面对的是一种"科学"的疾病,而认为,是面对一种邪恶的”敌人"。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这"敌人"把他的病人一点一滴的"吃"掉,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时候,他的情绪就会变得很坏,很消沉,很无助。难怪他那学护理的妻子方宝鹃常常又爱又怜又无奈的说:“秦非当初应该去学神学,当神父对他可能更合适,医生只解除病人生理的痛苦,他连别人心理的痛苦,和灵魂的去处都要考虑。他真是……感情太丰沛了!”

  方宝鹃比秦非小四岁,她是他的护士。医生和护士结婚似乎已成一种公式。可是,秦家和方家事实上是世交,他们在童年时就玩在一起,秦非始终是方宝鹃心目中的"王子"。

  当秦非立志学医时,那热爱文学的方宝鹃,就立志学了"护理"。这段婚姻的感情基础,说起来实在很动人,尽管在表面上很"平凡"。人类许多"不平凡"的故事,都隐藏在"平凡"之中。他们新婚才一年,刚刚成立了小家庭,夫妇两个都在公立医院做事,她依然是他的助手。

  医生和护士的待遇都不低,他们生活得相当不错。只是,秦非那不肯休息的个性,那对病人的关切,使他从早忙到晚,宝鹃没有怨言,她从不抱怨秦非的任何行动。相反的,她发现自己也越来越受他影响,变得柔软、热情,而易感起来。他们都很热于把自己多余的时间,投注在病患身上。因此,这晚,当秦非正在松山区为“肝硬化"患者免费治疗时,方宝鹃也在医院里为一位"胃出血"的老太太免费看护。

  秦非这晚的情绪又很沉重,因为那姓赵的病人没多久可活了,最使他难过的,是这病人才四十岁,正当壮年,应该还有无限的人生让他去享受,而病魔却毫无理由的"选择"了他。

  他拎着医药箱,正往自己的车子走去。

  忽然间,他听到满街的人都在惊呼着向一个方向奔跑着。

  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事发生了。他跟着跑了两步,放眼看去,一个惊人的景象几乎使他呆住了。

  豌豆花的棉袄已经烧着了,头发都烧焦了,带着浑身的烟雾,她正发疯般在街上狂奔,双手无助的飞舞,嘴里尖声哭叫着:“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的医药箱掉在地上了,他不自禁的喊出一声:“天啊!”

  然后,想也没想,他就往那"着火的女孩"奔过去,一面飞快的脱下自己的西装上衣,从那女孩头上罩下去,然后,他紧紧的抱住女孩,隔着上衣,扑打着,要打灭那些火,同时,他发现女孩的裤管也有焦痕和火星,仓促中,他赤手就去抓灭它。女孩的头蓦然被蒙住,又感到有人捉住了自己,她似乎更昏乱了,她拚命挣扎,在外衣蒙罩下呜咽的狂喊:“魔鬼……魔鬼……魔鬼……”

  秦非把上衣拿开,再用上衣去扑灭豌豆花身上其余的火星,嘴里急促的安慰解释着:“不要紧,不要紧,火都扑灭了!来,让我看一下!来!”

  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定睛去注视面前这个女孩。满头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仍然发着焦臭,奇怪的是面孔上丝毫没有波及,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孔姣好细致,一对大大的眸子,似乎盛载了对全世界的仇恨、悲痛、狂怒……这女孩身上的火是扑灭了,眼睛里的火却燃烧得那么猛烈,似乎可以烧掉整个世界。这张带着烧焦了头发的面孔简直是怪异的,给人一种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感觉:怪异,却美丽!令人震撼的某种美丽!秦非眩惑的抽了口气,开始去检查她身上的伤势,她肩上的棉袄已成碎片,肩头的肌肤,已严重的受到灼伤。而最严重的,是这孩子显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即使火已扑灭,尽管秦非在检视她和安慰她,她始终没有停止挥舞她的手臂,始终在尖锐的、重复的、悲愤的喊着:“魔鬼!魔鬼!魔鬼!魔鬼……”

  没时间耽误,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疗。秦非抬眼看了看,周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用自己的外衣,把豌豆花全身裹住,一把就抱了起来,对那些围观的群众们大声的嚷着:“谁是这孩子的父母?”

  围观的群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回答。

  “好!"秦非说:“我是秦医生,赵家认得我,我带她去医院,你们转告她的家长,到某某医院来找我!”

  说完,他抱着豌豆花就向车子的方向走去。一个好心的围观者,拾起了秦非的医药箱,送到车子上去。

  豌豆花终于不叫了,睁着眼睛,她困惑的、迷失的、茫然的看着那抱着自己的人。痛楚从她的肩头往四肢扩散,她微张着嘴,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过度的愤怒、惊恐,和疼痛终于使她失去了知觉。

  秦非把她放进车子的后座,用外衣垫住她受伤的肩头和颈项。

  他发动了车子,飞快的向医院里疾驶。

  这女孩使医院里忙了一整夜。

  完全是秦非的面子,他把外科、内科、皮肤科,和妇科医生在一夜间全请来会诊。当那女孩注射过镇定剂,又敷好了全身各种伤口,终于沉沉入睡时,大家才聚集到内科章主任的办公厅里来讨论,时间已经是黎明了。

  室内,除了章主任和秦非,还有宝鹃,她几乎整夜都陪着每位大夫检查豌豆花。另外,还有外科的黄大夫、妇科的俞大夫,大家的脸色都异常沉重,宝鹃手里,握着一张非正式的检查记录,是她自己记上去的。

  “我必须告诉你们大家一件事,一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说话的是妇科的俞大夫,他是最后诊察豌豆花的一位医生,是宝鹃和秦非都认为有此必要而请来会诊的。"那女孩并不是腹部水肿,而是怀孕了!”

  “什么?"章主任吓了一大跳,他是唯一没有亲自参加诊断的医生。"那只是个孩子呀!”

  “是的,是个孩子!"俞大夫面色凝重。"但是,我们都知道,只要女孩子开始排卵,就可以受孕!世界上最年轻的母亲,才只有五岁大!”

  “怀孕?"秦非注视着俞大夫,不停的摇着头,沉痛的说:“我已经怀疑了,只是不敢相信!她那么小,看起来还不满十二岁!俞大夫,你确定没有弄错?”

  “小秦,"俞大夫看着秦非。"其实,你自己已经诊断出来了,你不过要再请我来证实一下而已!是的,她怀了孕,我确定没有弄错!”

  “老天!"宝鹃舞着手里那张记录单。"我还是不能相信,谁会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一定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俞大夫接着说:“她不但是怀了孕,而且,起码已经有四个月了,胎儿的心跳都可以听到了,当然,我明天可以再给她做更精密的检查,等她清醒了,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怀孕多久了!”

  “我猜,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宝鹃说,又看着那张记录单。"你们认为头发和衣服着火是意外吗?火会从背后的头发烧起吗?”

  “而且,"黄大夫接口:“她身上的新旧伤痕,大约有一百处之多,左额上方,还有个两吋长的伤疤,显然是铁器所伤,伤疤愈合得极不规则,当初受伤时没有缝过线,至于灼伤,这不是第一次……”

  “那么,你和我的看法一样,"秦非咬牙说:“虐待!她受了虐待!”

  “是,她受了虐待!"黄大夫肯定的回答。"不是短时期的虐待,是长时期的虐待!我还只给她做了初步检查,已经够瞧了!但是,我建议用三天时间,给她彻底检查一遍,包括骨科、内科和泌尿科!”

  章主任靠在办公桌上,燃起一支烟,注视着秦非。他的脸色疲倦而悲痛。

  “我不懂怎么有这种事情!小秦,"医院里的医生都称呼秦非为小秦,因为他是医院里最年轻的医生。"你知道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是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来!这孩子是你'捡'来的,我看,你再去把她父母找来,让我们弄弄清楚。即使要进一步检查,也要和她的家长取得联系,何况,怀了四个月的孕,这事不止牵连医学,甚至牵连到道德和法律!”

  “她可能被强暴过,而家长不愿报案……"宝鹃说:“许多家长为了女儿的名誉,都不肯报案……”

  “没有那么单纯!"俞大夫猛摇着头,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是强暴,这个男人一定在经常强暴她……”

  “老天!"宝鹃走到窗边去透口气,脸色相当苍白。"秦非,”

  她说:“你确实告诉清楚了那些人,是这家医院吗?为什么父母到现在没出现?”

  “我怀疑……"秦非慢吞吞的说,回忆着豌豆花大叫"魔鬼"的神情,他猛的打了个冷战。"我怀疑有个魔鬼,我要去把那个魔鬼抓出来!”

  “不止是个魔鬼,而且是个禽兽!"黄大夫说:“不过,这些伤痕,和怀孕可能是两回事……”

  “难道还有两个魔鬼不成?"秦非激动的嚷。

  “看看这个!"宝鹃把记录单放在秦非面前。"看一看,我知道你已看过,但不妨再看一遍!”

  秦非早已参与过检查,仍然不相信的再一次的看那记录:灼伤、刀伤、不明原因伤、鞭痕、勒痕、掐伤、瘀紫、肿伤、拧伤、刮伤、抓伤、咬伤、钝器打击伤………一大串又一大串,分别列明着大约受伤时间,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前。

  “想想看,"宝鹃比秦非还激动。"四年前,这孩子能有多大?她身上累积的伤痕,起码有三四年了!会有人忍心用钝器打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脑袋吗?……”

  秦非往办公厅外面就走。宝鹃伸手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去找出那个魔鬼来!"秦非咬牙说:“我要把他找出来!在他继续摧毁别的孩子以前,我要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要送他进法院!这种人,应该处以极刑,碎尸万段!”

  “我看,"章主任拦住了他。"今天大家都累了,医院里还有上千个病人呢!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说不定等会儿,那父母会出现,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你知道吗?"秦非瞪大眼睛说:“这孩子身上,绝不可能有'合理的解释'!每个孩子的生命中,都可能会碰到一两件意外,但,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你们没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烟的在街上狂奔,没有听到她惊恐的呼叫魔鬼……”

  “对了!"俞大夫打断了秦非。"如果要彻底检查这孩子,我们还需要一个精神科的大夫!”

  秦非住了口,大家彼此注视着。在医院里,你永远可以发现一些奇怪的病例,但是,从没有一个病例,像这一刻这样震撼了这些医生们。

  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才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她看到的是白白的墙,白白的床单,白白的天花板,白白的橱柜………一切都是白。她有些恍惚,一切都是白,白色,她最喜欢白色,书本里说过,白色代表纯洁。她怎么会到了这个白色世界里来了呢?她闪动着睫毛,低语了一句:“天堂!这就是天堂了!”

  她的声音,惊动了守在床边的宝鹃。她立刻仆下身子去,望着那孩子。豌豆花的头发,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像个理了平头的小男生,后颈上和肩上,都包扎着绷带,手腕上正在做静脉注射,床边吊着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瓶子,腿上、腰上,到处都贴了纱布。她看来好凄惨,但她那洗净了的脸庞,却清秀得出奇,而现在,当她低语:“天堂,这就是天堂了!"的时候,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涓涓溪流,如水,如歌,如低低吹过的柔风。而那对睁开的眼睛,由于并不十分清醒,看起来蒙蒙然、雾雾然。她那小巧玲珑的嘴角,竟涌出一朵微笑,一朵梦似的微笑,使她整个脸庞都绽放出光采来。宝鹃呆住了,第一次,她发现这女孩的美丽。即使她如此狼狈,如此遍体鳞伤,她仍然美丽,美丽得让人惊奇,让人惊叹!她俯头凝视她,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轻声的问:“你醒了吗?”

  豌豆花怔了怔,睫毛连续的闪了闪,她定睛去看宝鹃,真的醒了过来。

  “我在哪里呢?"她低声问。

  “医院。"宝鹃说:“这里是医院。”

  “哦!”

  豌豆花转动眼珠,有些明白了。她再静静的躺了一会儿,努力去追忆发生过的事。火、燃烧的头发、奔跑、厨房……

  记忆从后面往前追。鲁森尧!魔鬼!小流浪……她倏然从床上挺起身子,手一带,差点扯翻了盐水瓶。宝鹃慌忙用双手压着她,急促的说:“别动!别动!你正在打针呢!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伤,引起了脱水现象,所以,你必须吊盐水!别动!当心打翻了瓶子!”

  豌豆花注视着宝鹃,多温柔的声音呀,多温柔的眼光呀!

  多温柔的面貌呀!多温柔的女人呀!那白色的护士装,那白色的护士帽……她心里叹口气,神思又有些恍惚。天堂!那握着自己的,温柔而女性的手,一定来自天堂。自从玉兰妈妈去世后,自己从没有接触过这么温柔的女性的手!

  有人在敲门,豌豆花转开视线,才发现自己独占了一间小小的病房。房门开了,秦非走了进来。豌豆花轻蹙了一下眉峰,记忆中有这张脸;是了!她想起来了!那脱下西装外衣来包裹她,来救助她的人!现在,他也穿着一身白衣服,白色的罩袍。哦!他也来自天堂!

  “怎样?"宝鹃回头问:“打听出结果来了吗?”

  “一点点。"秦非说,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愤怒。"有个姓曹的老头说,那人姓鲁,大家都叫他老鲁!至于名字,没人叫得出来,才搬到松山两个月,昨天半夜,他就逃走了!我去找了房东……"他蓦的住口,望着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

  豌豆花也注视着他,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的眼睛又清澈,又清盈,又清亮………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

  “你去了我家?"她问:“你看到小流浪了吗?”

  “小流浪?"秦非怔着。

  “我的狗。"豌豆花喉中哽了哽,泪水涌上来,淹没了那黑亮的眼珠。"它还好小,只有半岁,它不知道自己那么小,它想保护我……"她呜咽着,没秩序的诉说着:“我……我什么都依他了,他……他不该杀了小流浪!我只有小流浪,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小流浪……他杀了小流浪!他……他是魔鬼!他杀了小流浪!”

  秦非在床前坐下了,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豌豆花。

  “哦,原来那就是小流浪,"他轻柔的说:“我和房东太太已经把它埋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事呢?我今天去了松山区公所,查不到你的户籍,你们才搬来,居然没有报流动户口。”

  豌豆花双眼注视着天花板,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

  泪痕已干,那眼睛开始燃烧起来,像两道火炬。秦非和宝鹃相对注视了一眼,都发现了这孩子奇特的美。那双眸忽而清盈如水,忽而又炯炯如火。

  “他连搬了三次家。"她幽幽的说:“我想,他是故意不报户口的。”

  “你指谁?姓鲁的?他是你爸爸吗?”

  “我爸爸……"她清清楚楚的说:“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

  “哦!"秦非盯住她:“说出来!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来!只要是你知道的,只要是你记得的!说出来!”

  说出来!多痛快的事啊!把一切说出来!她的耻辱,她的悲愤,她的痛苦,她的恶运……如果能都说出来!她的眼光从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那来自天堂的男人!她再看宝鹃:那来自天堂的女人!于是,她说了!

  她说了!她什么都说了!杨腾、玉兰妈妈、光宗、光美、煤矿爆炸、乌日乡、阿婆、玉兰再嫁、秋虹、水灾、弟妹失踪、鲁森尧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离开乌日乡、卖奖券、被强暴的那夜……她说了,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的说了,全部都说了。包括自己是鬼、是妖精、是扫把星。包括自己克父、克母、克弟妹、克亲人、克自己,甚至克死了小流浪。

  她足足说了两个小时。说完了"豌豆花"的一生……从她出世到她十二岁为止。

  秦非和宝鹃面面相觑,这是他们这一生听过的最残忍最离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们面前,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故事。当他们听完,他们彼此注视,再深深凝视着豌豆花,他们两人都在内心做了个决定:豌豆花的悲剧,必须要结束。必须要结束!

  (第一部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1
第二部洁舲





  一九七五年,夏天。

  植物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着。一池绿叶翠得耀眼,如盏如盖如亭,铺在水面上。而那娇艳欲滴的花,从绿叶中伸出了修长的嫩干,一朵朵半开的、盛开的、含苞的、欲谢的……

  全点缀在绿叶丛中。粉红色的花瓣,迎着那夏日午后的骄阳,深深浅浅,娇娇嫩嫩,每一朵都是诗,每一朵都是画。

  展牧原拿着他的摄影机,把焦点对准了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不住的拍摄着。他已经快变成拍摄荷花的专家了,就像许多画家专画荷花似的,原来,荷花是如此入画的东西。你只要去接近了它,你就会被它迷了。因为,每一朵荷花,都有它独特的风姿和个性,从每个不同的角度去拍摄,又有不同的美。

  他看中了一朵半开的荷花,它远离了别的花丛,而孤独的开在一角静水中,颇有种"孤芳自赏"的风韵。那花瓣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的云,和那些粉红色的荷花又更加不同。

  他兴奋了,必须拍下这朵荷花来,可以寄给"皇冠"作封面,每年夏天,就有那么多杂志选"荷花"来作封面!

  他对准了焦距,用ZOOM镜头,推近,再推近,他要一张特写。他的眼光从镜头中凝视着那朵花,亭亭玉立的枝干,微微摇动着:有风。他想等风吹过,他要一张清晰的,连花瓣上的纹络都可以拍摄出来的。他的眼光从花朵移到水面上。

  水面有着小小的涟漪,冒着小小的气泡,水底可能有鱼。他耐心的、悠闲的等待着。他并不急,拍好一张照片不能急,这不是"新闻摄影",这是"艺朮摄影”。见鬼!当初实在该去学"艺朮摄影"的,"新闻摄影"简直是埋没他的天才……不忙,可以拍了。水面的涟漪消散了,静止了。他呆住了,那静止的水面,有个模糊的倒影,一个女人的倒影,戴了顶白色的草帽,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旁边是朵白色的荷花。他很快的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镜头。

  然后,出于本能,他把摄影机往上移,追踪着那白色倒影的本人,镜头移上去了,找到了目标。那儿是座小桥,桥栏杆上,正斜倚着一个女人。白色的大草帽遮住了上额,几卷发丝从草帽下飘出来,在风中轻柔的飘动,这发丝似乎是她全身一系列白色中唯一的黑色。她穿了件白纺纱的衬衫,白软绸的圆裙,裙角也在风中摇曳,她的腿美好修长,脚上穿着白色系着带子的高跟鞋。他把镜头从那双美好的脚上再往上移,小小的腰肢,挺秀的胸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纱巾在风中轻飘飘的飘着;镜头再往上移,对准了那张脸,ZOOM到特写。他定睛凝视,有片刻不能呼吸。

  那是张无懈可击的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玲珑的嘴,唇线分明,弧度美好。鼻梁不算高,却恰到好处的带着种纯东方的特质,鼻尖是小而挺直的。眼睛大而半掩,她正在凝视水里的荷花,所以视线是下垂的,因而,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就美好的在眼下投下一排阴影,半掩的眸子中有某种专注的、令人感动的温情,白草帽遮住了半边的眉毛,另一边的眉毛整齐而斜向鬓角微飘。柔和。是的,从没见过这种柔和。

  宁静。是的,从没见过这种宁静。美丽。是的,她当然是美丽的(却不能说是他没见过的美丽),可是,在美丽以外,她这张脸孔上还有某种东西,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思索着脑中的词汇,蓦然想起两个字:高贵。是的,从来没见过的高贵。不过,不止高贵,远不止高贵,她还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像那朵白荷花!飘逸。是的,从没见过的飘逸……还有,还有,那神情,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惆怅,几分温柔,几分落寞……合起来竟是种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哀伤,几乎不自觉的哀伤。老天!她是个"奇迹"!

  展牧原飞快的按了快门。偏左,再一张!偏右,再一张!

  特写眼睛,再一张!特写嘴唇,再一张!头部特写,再一张!

  发丝,再一张!半身,再一张!全景,再一张!那女人的睫毛扬起来了,他再ZOOM眼睛,老天!那么深邃乌黑的眼珠,蒙蒙如雾,半含忧郁半含愁……他再按快门!拜托,看过来,对了,再一张!再一张!糟糕,快门按不下去,底片用光了。

  他拿下相机,抬头看着桥上的那个女人。她推了推草帽,正对这边张望着,似乎发现有人在偷拍她的照片了。转过身去,她离开了那栏杆,翩然欲去。不行哪!展牧原心里在叫着,等我换胶卷呀!那女人已徐徐起步,对小桥的另一端走去了。展牧原大急,没时间换底片了,但是,你不能放掉一个"奇迹"!

  他追了上去,脖子上挂着他那最新的装配Nikon,这照相机带上ZOOM镜头,大概有一公斤重,他背上还背了个大袋子,里面装着备用的望远镜头、标准镜头,足足有两公斤重。

  他刚刚在匆忙间,只用了ZOOM镜头,实在不够。如果这"奇迹"肯让他好好的换各种镜头拍摄,他有把握会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最动人的"完美"!

  他追到了那个"奇迹"。

  “喂!"他喘吁吁的开了口:“请等一下!”

  那女人站住了,回眸看他。好年轻的脸庞,皮肤细嫩而白晰,估计她不过二十来岁。那大大的眼睛,温柔而安详,刚刚那种淡淡的哀伤已经消失,现在,那眸子是明亮而清澈的,在阳光照射下,有种近乎纯稚的天真。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的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就静悄悄的看着他"表演",眼底流露着几分好奇。他终于胜利的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怪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疯狂的喜爱艺朮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的说着,像是在作"学历资历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失态。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居然腼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的看着他,又静静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着,注视着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他问。

  她很认真的看看他,很认真的回答:“不能。”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本不相信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着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说。

  “啊?"他对她仆了仆身。"也不能?"他微张着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儿傻。

  “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

  “是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书本不能被盗印,艺朮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简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

  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把他顶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国立历史博物馆走去,他才惊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打败,糊里糊涂的就撤退。尤其,她是个"奇迹"!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是个"惊喜"!

  他又追上去了。

  “对不起,"他急急的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前已经飞快的帮她回答了:“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眼里流露着惊讶,闪耀着阳光,然后,她就笑了起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并不是只会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的盯着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安详的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边。"并行线是不会交会的,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着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她说"天气"一般,好象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并不一定人与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说。"认识,就是一种交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我并没说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

  她沉静的说着,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的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的问,问出口就觉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这样盲目的跟着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的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不会!”

  她不笑了,对他静静注视着,静静的打量着,那眼光和煦而温暖,像个母亲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

  然后,她说:“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不过,无论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语气里的"邀请",使他又振奋了。于是,他跟着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屋子凉凉冷气迎接着他们。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也看那些蝇头小楷,每张横轴立轴,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般披泻在肩上。她看得那么专心,眼睛里亮着光采,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然后,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眼光从上到下的看着那立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住了她,她瞪着那张字,痴痴的注视着。

  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约是幅行书,写的字行云流水,乌鸦鸦的一大篇。他定睛细看,是写的一首长诗。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第一次,他发现连"字"都能"感动"人。他对那书法家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她身边,他悄悄的、小声的、敬畏的问:“这字写得好极了,是吗?”

  “不止是,"她轻声说:“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每次我看到这首诗,都会情不自禁的感动起来。”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诗,诗名是《代悲白头翁》,写得很长,他仔细念着:“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沧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还没看完这首长诗,她已经碰了碰他说:“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边走开。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词?"她忽然问。

  “是的。"他答,幸好看过《红楼梦》。

  “我想,葬花词就受这首诗的影响。"她轻描淡写的说:“事实上,很多诗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达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吗?"她又忽然问。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诗吗?他以为是一部电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几句?"她没有为难他,自己背诵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和刚刚那几句: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样的。当然,写得最好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句子,那种气魄就比用花与月来写,更有力多了!不过,这几句也是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演变来的!”

  他瞪着她,听呆了,看傻了。她已经不止是个"奇迹"和"惊喜"了,原来她还是本"唐诗"。

  “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他忘了禁忌和钉子,又冲口而出:“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的笑笑。"我忘了,诗词一定使你很烦,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念这些玩意了。不过,中国文学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写得非常深远。"她想了想,又问:“你觉不觉得,中国的诗词,都是很灰色?”

  “是吗?"他仓猝的反问,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从"教授"被降格为"学生“了。

  “你瞧,"她说:“什么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什么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什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什么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什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随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国文人的思想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是吗?”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从未想过中国文学思想这回事,听她这样一分析,似乎还颇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的说:“中国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来就只有短短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杰,叱咤风云,最后也不过落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国的诗词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她第一次正视他,眼睛里闪着光采。

  “告诉我,"她说:“你认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位哲学家,名叫傅朗克,他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会快乐。”

  “傅朗克,没听说过。"她盯着他:“你认为他对吗?”

  “不一定。因为没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个'自我',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种极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么,"她追根究底:“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他们已走出历史博物馆,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阳光下。她的眼睛闪亮而带着热切的"求知欲"。

  “谜。"他答了一个字。

  她看着他,深思着。一时间,两人都很沉默。然后,她扬起头来,长发往后甩了甩,她爽朗的笑了。

  “我喜欢你这种说法!"她喜悦的说:“谜。真的,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试,"他慌忙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洁舲。"她清脆的说:“人生几何的何,纯洁的洁,舟字边一个令字的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舲!何洁舲!”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洁舲。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1




  每天早上,都是洁舲最忙碌的时间。

  她习惯于在凌晨六时就起床,梳洗过后,她就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练毛笔字,她的字写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许多看过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写的。今晨,她没有用帖,只是随心所欲的在那大张宣纸上,写下一些零碎的思想:“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谁说的?自己两字包括些什么?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历史、自我的一切。谁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吗?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谜。一个很好的字。与其用大话来装饰自我的无知,不如坦承无知。谜。一个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未来也是一个谜。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的字还没练完,房门上就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接着,房门大开,八岁大的小珊珊揉着惺松的睡眼,身上还穿着小睡衣,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小脸蛋红扑扑的,直往她身边奔来,嘴里嚷着说:“我不要张嫂,我要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帮我梳辫子,张嫂会扯痛我的头发!”

  洁舲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张开手臂,小珊珊一头就钻进了她怀里。张嫂正随后追来,手里紧握着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洁舲笑着从张嫂手中接过衣服,说:“我来弄她,你去照顾小中中吧!”

  “小中中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张嫂无奈的笑着,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穿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讲故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洗手手呀……这两个孩子,就给你惯坏了,晚上没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没有你又不肯起来。我说,洁舲小姐……"张嫂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你实在太惯他们了!连他们妈都说:给洁舲宠坏了!将来离开了洁舲怎么办?”

  小珊珊惊觉的抬起头来,用胳膊搂着洁舲的脖子:“洁舲阿姨,你不会离开我们的,是不是?”

  “是啊!"洁舲笑着答,闻着小女孩身上那种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张嫂笑着接口:“人家洁舲阿姨守着你,一辈子不嫁人呢!"说完,她奔去照顾小中中了。

  洁舲笑了笑,摇摇头,把毛笔套了起来,盖好砚台。然后,她拉着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帮她洗了手脸。浴室中,早有为珊珊准备的梳洗用具,她又监督她刷好牙。然后,带回卧室里,她开始细心的给珊珊梳头发,孩子有一头软软细细、略带棕色的长发,这发质完全遗传自她母亲,遗传学实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宝鹃,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刚刚给珊珊换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满脸稚气冲了进来,手里紧抓着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里塞去,边塞边喊:“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嗬嗬嗬嗬嗬……"他学着大力水手怪叫,张嫂气急败坏的跟在后面喊:“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洁舲捉住了中中,从他嘴里挖出那生菠菜来,五岁的小中中不服气的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为大力水手是画出来的人,你是真的人!"洁舲一本正经的说,用手捏捏他胖呼呼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电视机里的,是不是?”

  中中很严肃的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说:“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愿的放弃了那撮生菠菜。

  “唉!"张嫂摇着头。"也只有你拿他们两个有办法!一早上就吵了个没完。秦医生昨天半夜还出诊,我看,准把他们吵醒了。”

  “他们起来了吗?"洁舲低声问。

  “还没有呢!”

  “那么,"洁舲悄声说:“我带两个孩子去国父纪念馆散散步,回来吃早饭!”

  “你弄得了中中吗?"张嫂有些担心。

  “放心吧!”

  于是,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东路的新仁大厦。秦非白天在医院里上班,晚上自己还开业,半夜也常常要出诊,总是那么忙,宝鹃就跟着忙。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洁舲亲热起来了。可是,中中实在是个淘气极了的孩子,他永远有些问不完的问题:“洁舲阿姨,为什么姐姐是长头发,我是短头发?”

  “因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为什么女生是长头发,男生是短头发?”

  “因为这样才分得出来呀!”

  “为什么要分得出来?”“这……"洁舲技穷了,可是,她知道,绝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现出技穷来,否则他更没完没了。

  “因为,如果分不出来,你就和女生一样,要穿裙子,只许玩洋娃娃,不许玩手枪,你要玩洋娃娃吗?”

  “不要!"中中非常男儿气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枪,我长大了要当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认为那一身制服,佩着枪,简直威武极了。好,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他们走到国父纪念馆前,很多人在那广场上晨跑、做体操,和打太极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带着孩子全家在散步。洁舲在喷水池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珊珊亲切的倚偎着她。在他们身边,有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内躺着个胖小子,那母亲正低哼着一支催眠曲:“小宝贝快快睡觉,小鸟儿都已归巢,花园里和牧场上,蜜蜂儿不再吵闹……小宝贝快快睡觉……”

  洁舲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中中跑开了,和几个他同龄的孩子玩了起来。一会儿,珊珊也跑开了,和另一个女孩比赛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风中飞扬。洁舲看着看着,眼底没有了珊珊,没有了中中……

  她的思绪飘得好远,飘进了一个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没有画面,画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无色无光无声的,那世界是带着某种痛楚对她紧紧压迫过来,包围过来的,那世界是个茧,是个挣脱不开的茧,牢牢的拴住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某种属于"幸福"的意识……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声惊呼:“洁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来,慌忙回头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浑身湿淋淋的,正若无其事的爬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双手平举,一脚跷得老高,金鸡独立的站着,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问:“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简捷的回答。"我在吹风!把衣服吹干!”

  他的话才说完,特技表演就失灵了,那水池边缘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个不平衡,整个人就从上面倒栽葱般摔了下去。洁舲惊叫着扑过去,已来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声响,孩子的额头直撞到池边的水泥地上。洁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来,吓得声音都发抖了:“中中,你怎样了?中中,你怎样了?”

  中中一声也不响,八成摔昏了。洁舲手忙脚乱的去检查孩子的头,中中左额上,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已经隆了起来。洁舲用手揉着那肿块,急得几乎要哭了:“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唤着,脑子里疯狂的转着"脑震荡"、"脑血管破裂"等名词。"中中,你说话!中中!你怎样?”

  “我不哭!"中中终于说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舲透了口气,一手抓着珊珊,一手拉着中中,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我们快回去,给爸爸检查一下!我们快回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脸色苍白的冲进了新仁大厦,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是诊所,一个单位是住家。洁舲一路紧张的喊了进去:“中中摔伤了!快来,中中摔伤了!”

  这一喊,秦非、宝鹃、张嫂,全惊动了。大家拥过来,簇拥着小中中,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

  洁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软软的坐了下来,她用双手蒙住了脸,仆伏在桌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的抓住了: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再摔伤了额角!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记了他们!你在想别的事,想你不该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责任!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还能做好什么事?你是个废物!

  她就这样仆伏着,让内心一连串的自责鞭打着自己。然后,她听到一声房门响,她惊悸的跳起来,回过头去,她看到秦非正关好身后的门,朝她走了过来。他脸色充满了关怀,眼底,没有责难,相反的,却有深挚的体谅。

  “我来告诉你,他一点事都没有!"秦非说,走到书桌边,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层忧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声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责,又在自怨,是不是?仅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开始给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洁舲,洁舲,"他低唤着:“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了,你不必对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帮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从那个束缚里解脱出来!你知道,我要你快乐,要你幸福,要你活得无拘无束,你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一起打过多辛苦的仗……”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的说着。

  “但是,你哭了。"他用手指轻触着她湿润的眼角。"为什么呢?”

  “因为我抱歉。”

  “你不需要抱歉!”

  她不语,闭了闭眼睛,眼角又有新的泪痕渗出来,她转开头,手腕放在书桌上,用手支着额,遮住了含泪的眸子。秦非凝视她,注意到桌上的字了。他伸过手去,把那张字拿起来,念了一遍,又默默的放下了。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秦非说:“你想讨论吗?”

  “讨论什么?"她不抬头,低声问。

  “生命的意义。”

  “好。"她仍然垂着头。"你说!”

  “我昨天有事去台大医院,到了小儿科癌症病房。"他沉重的说:“那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孩子,一些生命已经无望的孩子,许多家长陪在里面,整个病房里充斥的是一种绝望的气息,我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世界没有神。如果有神,怎会让这些幼小的生命,饱经折磨、痛苦,再走向死亡。”

  她抬起头来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的神情看来十分疲倦,他额上已有皱纹,实际上,他才四十岁,不该有那些皱纹的。她深思的注视他,觉得自己已从他的眼光中,完全走入了他的境界,她也看到了那间病房,看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孩子和父母,看到了那种绝望。

  “自从我当医生以来,"秦非继续说:“我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要面对痛苦和死亡,我也经常思索,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尤其当我面对那种毫无希望的病患者,或者,面对像王晓民那种植物人的病患者时,我往往觉得自己承受的压力比他们都大。对我来说,这是种……”

  “痛苦。"她低低接口。

  他住了嘴,凝视她。

  “你懂的,是吗?你了解,是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每当你治好一个病人的时候,你又充满了希望,你又得到补偿,觉得生命依然有它的意义……活着,就是意义。你会为了这个意义再去努力和奋斗,直到你又碰到一个绝望时……你,就这样矛盾的生活着。秦非,"她叹口气:“当医生,对你也是种负担!”

  他看着她。他们对看着。好半晌,他微笑了起来。

  “洁舲,"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聪明?”

  “是吗?"她反问:“不太知道,你最好告诉我,我需要直接的鼓励,来治好我那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和忧郁症。”

  “你是太聪明了!"他叹息着说:“岂止聪明,你敏锐、美丽、热情,而女性!"他再叹口气。"洁舲,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该轰轰烈烈的去恋爱。到那时候,你会发现生命的意义,远超过你的想象。我一直等待着,等你真正开始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早就开始了。"她打断他。

  “还不算。"他说:“当你真正恋爱的时候,当你会为等电话而心跳,等门铃而不安,等见面而狂喜的时候,你就在人生的道路上进了一大步。那时,你或者能了解,你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

  她不语,深思着。

  有人敲门,秦非回过头去说:“进来!”

  宝鹃推开房门,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中中怎样?还疼吗?"秦非问"哈!"宝鹃挑着眉毛。"他说他不知道什么叫痛,现在正满屋子跳,嘴里砰砰砰的放枪,问他干什么,他说他正和一群隐形人打仗呢!他已经打死五个隐形人了!"宝鹃走近洁舲身边。"你瞧,这就是孩子!假如你因为他摔了一跤,你就懊恼的话,你未免太傻了!”

  洁舲看看秦非,又看看洁舲。

  “你们两个,对我的了解,好象远超过了我自己对我的了解!"她说。

  “本来就是!"宝鹃笑着。"你们在讨论什么?"她看着桌面那张纸:“生命的意义?”

  “是的。"秦非说:“你有高见吗?”

  宝鹃站在洁舲身后,她用双臂从背后搂住洁舲,让后者的脑袋紧偎在她怀中,她就这样揽着她。亲切、真挚,而热情的说:“洁舲,我告诉你生命的意义是什么。生命是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而这世界上,又有许多爱着我们的人,那些人希望看到我们笑,看到我们快乐。就像我们希望看到珊珊和中中笑一样。所以,我们要活着,为那些爱我们的人活着。洁舲,这是义务,不是权利!”

  秦非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的看着宝鹃:“你比我说的透彻多了!"他说。"我从癌症病房说起,绕了半天圈子,还说了个糊里糊涂!”

  洁舲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的看着他们两个。

  “唉!"她由衷的叹口气:“我真喜欢你们!”

  “瞧!"宝鹃说:“我就为你这句话而活!”

  洁舲笑了,秦非笑了,宝鹃笑了。就在这一片笑声中,中中胜利的跃进屋里来了:“洁舲阿姨!爸爸!妈妈!我把隐形人全打死了,你们看见没有?看见没有?”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1




  展牧原和洁舲第一次约会,洁舲就带了个小电灯泡……中中。

  那是荷花池见面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了,事实上,从荷花池分手后的第二天,展牧原就想给洁舲打电话,不过洁舲给那电话号码时,曾经非常犹豫,简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出来的。说完了,又再三叮嘱:“你最好不要打电话给我,我借住在朋友家,他们成天都很忙,早上太早,电话铃会吵他们睡觉,晚上,电话铃会妨碍他们工作……你不要打电话给我,我打给你好了!”

  “你会打吗?"他很怀疑。

  “唔,"她沉思了一会儿,坦白的说:“不一定!”

  “瞧!我就知道你靠不住,还是给我你的电话吧,我发誓,不把号码随便给别人,也不天天打电话来烦你……我想,一个电话号码实在不会让你损失什么的。”好不容易,才把那电话号码弄到手。

  可是,展牧原有他自己的矜持,在家中他是个独生儿子,父亲留学瑞士主修经济,母亲是英国文学博士,两个博士,生了他这个小博士。他们展家有个绰号叫展三博。朋友们只要提到展家,总是说:“展大博是我老友,展中博是我好友,展小博是我小友。”

  当然,展大博的名字不叫大博,他姓展,单名一个翔字,展翔在经济部有相当高的地位,是政府从国外礼聘回国的。展翔的妻子名叫齐忆君,齐家也是书香世家,这段婚姻完全是自由恋爱,却合乎了中国"门当户对"的观念。他们认识于欧洲,结婚于美国,然后回台湾做事,展牧原是在台湾出生的。

  展翔夫妇都很开明,儿子学什么、爱什么,全不加以过问,更不去影响他。因此,牧原学新闻,展翔夫妇也全力支持,去国外进修,拿了个什么"新闻摄影"的学位回来,才真让父母有些儿意外。好在,展翔早已深知"生活杂志"上的照片,每张都有"历史价值",也就随展牧原去自我发展。

  等到牧原从"新闻摄影"又转移兴趣到"艺朮摄影"上,每天在暗房中工作好几小时,又背着照相机满山遍野跑,印出来的照片全是花、鸟、虫、鱼。展翔夫妇嘴里不说什么,心里总觉得有点"那个"。好在,牧原还在教书,这只是暑假中的“消遣"而已。

  暑假里的消遣,终于消遣出一系列的照片……洁舲。足足有一个星期,展牧原心不在焉,只是对着那一系列的照片发呆。大特写:眼睛、嘴唇、下颚、头部、中景、半身、全身……远景、小桥、荷花、人。包括水中的倒影。牧原把这一系列照片放在自己的工作室中,用夹子夹在室内的绳子上,每天反复看好几遍。然后,每当有电话铃响,他就惊跳起来问:“是不是我的电话?是不是女孩子打来的?”

  是有很多他的电话,也确实有不少女孩子打来的,只是,都不是洁舲。

  展牧原自从念大学起,就很受女生的欢迎,女朋友也交了不少,但,却从没有任何一个让他真正动过心。他认为女孩子都是头脑单纯,性格脆弱,反应迟钝……的一种动物,他对女性"估价不高"。或者,是由于"期许太高"的原因。他母亲总说他是"缘份未到",每当他对女生评得太苛时,齐忆君就会说:“总有一天,他要受罪!如果有朝一日,他被某个女孩折腾得失魂落魄,我绝不会认为是'意外'!我也不会同情他!”

  展牧原几乎从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只是被动的去参加一些舞会啦,陪女孩去看电影啦,在双方家安排下吃顿饭啦。自从留学回国,当起"副教授"来,展翔掐指一算,展牧原已经二十八岁了,再由着他东挑西拣,看来婚事会遥遥无期,于是,父母也开始帮他物色了。但,物色来物色去,父母看中意的,儿子依旧不中意。齐忆君烦了,问他:“你到底要找个怎样的女孩才满意?”

  “我要一个……"展牧原深思着说:“完美吧!”

  “什么叫完美?”

  “我心目里的完美,"展牧原说:“那并非苛求!我不要天仙美女,只要一个能打动我、吸引我的完美,那完美两个字,并不仅仅止于外貌,还要包括风度、仪表、谈吐、学问、深度、反应,和智能!”

  “A、B、C、D、E、F!"齐忆君说。那是个老笑话,说有个男人找老婆,订下ABCDE五个条件,最后却娶了个五个条件全不合适的人,别人问他何故,他答以:合了F条件!F是Female的第一个字母,翻成中文,是"雌性动物"。"我看你一辈子也找不到这个完美!”

  “那么,算我倒霉!我是宁缺毋滥。”

  展牧原是相当骄傲的。在荷花池畔那次见面,已经让他自己都惊奇了。他,展牧原,曾经跟在一个女孩身后,傻里傻气的乱转,又被修理得七荤八素,要一个电话号码还说了一车子好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当照片洗出来,他每日面对那些照片,白帽子、白围巾、白衣裳、白鞋子,一系列白色中,几丝黑发,双眸如点漆,成了仅有的黑!照片拍摄的技朮是第一流的!模特儿却远超过了"第一“,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尤其有一张,她半垂着睫毛,半露着黑眸,脸上带着种难以捉摸的哀伤,淡淡的哀伤……那韵味简直令人怦然心动。

  他等了一个星期,洁舲从未打电话给他。

  他相信,她很可能已经忘记他是谁了,这使他沮丧而不安起来,以她的条件,她实在"有资格"去忘记他的!忽然间,展牧原的骄傲和自信就都瓦解了。

  于是,他拨了洁舲家的电话,于是,洁舲也答应出来了,他们约好在一家冰淇淋后门口见面。他开了自己那辆新买不久的跑车,还特地起了个早,把车子洗得雪亮,连座位里都用吸尘器吸过。然后,在约好的一小时前已经到达了现场,坐立不安的等待着,不住伸长脖子前前后后的找寻他那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终于,好不容易,似乎等了一个世纪,那"奇迹"总算出现了,而"奇迹"手中,却牵着个小"意外"!

  展牧原从车中钻了出来,望着洁舲。奇怪,她今天没穿白色,却穿了一身黑,黑色长袖衬衫、黑色长裤、黑色平底鞋,没戴帽子,黑发自然飘垂……老天,原来黑色也能如此迷人!在那一系列黑中,她的面额是白里泛着微红的,而她的唇,却像朵含苞的蔷薇。他又想给她拍照了,照相机在车子里,他还没说话,洁舲就微笑着说:“中中,叫一声展叔叔!”

  哦,她手里还有个小"意外"呢!展牧原有些惊愕的看着中中,那男孩也毫不怯场的回望着他,他忍不住问:“他是谁?”

  “秦中。"洁舲说:“他是秦非的儿子,你知道秦非吗?”

  “不太知道。”

  “秦非是某某医院的内科主任,是位名医呢!我现在就住在秦家。这是秦医生的小儿子,中中,你叫他中中就可以了!他很容易和人交朋友的!”

  是吗?展牧原有些懊恼,不,是相当懊恼。他注视着洁舲,后者脸上一片坦然。但,他知道,她是有意的!她居然不肯单独赴约,而带上一个小灯泡!这意思就很明白了。人家并不把你的约会看得很重,人家也不想单独赴你的约会,而且,人家还不怎么信任你!

  他在懊恼中,迅速的武装了自己。好吧,你既然带了"意外"来,我就照单全收吧!最好的办法,是"漠视"那意外的存在,按计划去展开行动。

  “好!"他愉快的笑起来:“我们开车去郊外玩,好不好?听说石门水库可以坐船,要不要去?”

  “我想,"说话的是那个"小意外"。"我们还是先进去吃冰淇淋吧!”

  “呃?"牧原呆了呆,看向洁舲。

  “好吧!"洁舲同意的说:“我们先吃客冰淇淋!”

  进了冰淇淋店,三个人都叫了冰淇淋。"小意外"吃掉了一客香蕉船,又叫了客巧克力圣代,再吃了杯果冻,最后意犹未足的吃了客鲜草莓蛋糕,只吃鲜草莓,不吃蛋糕,吃了满嘴满手的奶油果酱冰淇淋,洁舲又带他去洗手间洗干净。这一套弄完,足足已过了两小时,洁舲说:“现在去石门水库太晚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们可以去看电影!"中中说。

  “呃?"展牧原再看向洁舲。

  “我没意见,"洁舲微笑着,温柔的注视着展牧原:“就去看电影吧!”

  “你想看什么片子?"展牧原问。

  “'蝙蝠侠'!"中中飞快的接口。

  “呃?"展牧原又一次呆住了。

  “好吧!"洁舲笑得更温柔了。"就去看'蝙蝠侠'吧!听说娱乐价值很高,刚好去看四点半那场!”

  没话说,于是开车到电影街,"蝙蝠侠"!牧原已有二十年没看过儿童片。无奈何,就看"蝙蝠侠"吧!买了三张票,走进电影院,中中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洁舲和展牧原的正中间。小身子挺得直直的,正襟危坐,两眼紧张的盯着银幕,看蝙蝠侠大战恶魔党。

  展牧原心里转着念头,这样看电影可真乏味!必须在散场后,再谋发展。还没想完,中中说:“展叔叔,我想吃卡里卡里!”

  “呃?"他倾过身子去。什么卡里卡里?

  “对不起,"洁舲说,打开皮包要掏钱:“你去贩卖部给他买包卡里卡里,那是种小点心!”

  “哦!"他慌忙推开洁舲送钱过来的手。"我去买!我去买!”

  他们坐在一排的最里面,他站起身来,一路挤出去,一路向人说对不起,总算买了包"卡里卡里"回来,又一路挤进来,把卡里卡里交给那孩子。中中开始吃他的卡里卡里。展牧原这才知道为什么这玩意儿叫"卡里卡里"了,原来吃起来真的会"卡里卡里"响,响得又清脆又大声。展牧原想隔着椅子和洁舲另订约会,却显然无法说话。好不容易,中中报销了那包卡里卡里,他又开了口:“展叔叔,我想喝瓶养乐多!”

  “呃?"这次,展牧原不等洁舲吩咐,就站起来,再一路挤出去,又一路挤回来,给小中中买了养乐多。孩子"咕嘟咕嘟"喝完了那瓶养乐多,他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展牧原心想:这下子,你这个磨人的小少爷总算没东西可闹了吧!谁知道,小中中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句:“展叔叔,我想嘘嘘!”

  老天!展牧原快发疯了!本来嘛,这孩子又是冰淇淋,又是圣代,又是养乐多,当然会想上厕所了!洁舲又歉然的仆过身子来:“抱歉,他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展牧原慌忙说,牵住小中中的手,带着他再一路挤出去,一路和人说对不起,上完厕所,又一路挤回来,好不容易,总算坐定了,展牧原定睛看着银幕,银幕上刚好映出"剧终"的字样。

  电影院大放光明,他们跟着散场的人潮站了起来。洁舲对着他温柔的笑,说:“虽然是孩子片,也拍得挺认真的啊?”

  天知道它认真不认真!展牧原想。他一直忙着挤出挤进买东西和人说"对不起“,至于银幕上演些什么,他根本没看到几个镜头。随着散场的人潮走出戏院,外面街道上,正是华灯初上,夜幕初张的时刻。他看看表,说:“请你吃晚饭,好吗?”

  “我什么都吃不下了!"中中宣布:“我刚刚在冰淇淋店,还吃了两只蚂蚁!”

  “什么?"洁舲吃惊的弯下腰去。"你说你还吃了什么东西?”

  “两只蚂蚁!"中中一本正经的说:“就在香蕉船没有送上来以前,我不是跑到窗子前面去看外边的摩托车吗?那窗台上有两只蚂蚁,我就把它吃掉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洁舲有些着急了。"你为什么要吃蚂蚁呢?”

  “因为我要尝尝蚂蚁是什么味道呀!"中中居然振振有辞:“那两只蚂蚁频色不一样,一只是黄蚂蚁,一只是黑蚂蚁,黄蚂蚁的味道是酸酸的,黑蚂蚁的味道是辣辣的,都不太好吃!”

  “噢!"洁舲紧张的盯着他:“你除了吃蚂蚁之外,还吃了什么东西没有?”“有啊!"中中说。

  “啊?还有呀!"洁舲更担心了:“是什么呢?”

  “那窗台上种了一排小洋葱,我咬了几口。”

  “小洋葱?"洁舲愣着,忽然想起来了。"那是人家种的郁金香花球啊!老天!你真的吃啦?还是骗我呀!”

  “真的吃了!"中中揉着肚子。

  “肚疼吗?"洁舲关心备至。

  “不疼。"孩子摇着头。"只是有点怪怪的!”

  洁舲抬起身子,歉然的去看展牧原。展牧原一语不发,就往停车场走,进了车子,展牧原才说了句:“你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地址吧?”

  “忠孝东路,新仁大厦。"洁舲说了,紧搂着中中。"拜托你快一点,我要把他送回去,给他爸爸检查一下,别中毒才好!”

  “放心。"展牧原说:“他只是吃得太多了!"本来嘛,香蕉船、巧克力圣代、果冻、草莓蛋糕、卡里卡里、养乐多,外加黑蚂蚁、黄蚂蚁各一只,和几个郁金香花球!他的肚子如果不"怪怪的",才真是"怪怪的"呢!

  车子开到忠孝东路新仁大厦门口,展牧原问:“你住几楼?”

  “六楼。”

  洁舲下了车,展牧原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好不容易,总算有机会握握她的手了。在握手的同时,他把一张在电影院洗手间中写下的小条子(他已预知今天的约会不会精彩了)乘机塞进了她的手里。然后,他挥手说了声再见,就开着车子走了。

  洁舲在晚上,回到自己的卧室中以后,她才开那张纸条,看到上面潦草的写着:“如果中中不是那么'精彩',展牧原应该也有些'可爱'!如果中中不是那么'出风头',展牧原也不至于像个'大笨牛'!如果中中不是抢走了'男主角',展牧原说不定也能把角色'演好'!如今……一切光芒属于中中,展牧原心里有点儿想不通!这游戏实在不怎么有趣,不知道明晚能否重新聚一聚?注:如果明晚小中中又要加入,我还是乖乖的认输……小生怕怕!”

  洁舲看着纸条,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念了一遍,再念一遍。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展牧原在电影院中挤出挤入,走马灯般转个不停,她就更加忍不住要笑。笑完了,她再读那纸条。老天!那展牧原确实有他动人之处!

  于是,她找出展牧原的名片,主动拨了个电话给展牧原,接电话的是展牧原本人。

  “我是洁舲,"她微笑着说,声音温柔而悦耳。"你明晚的计划是什么呢?”“啊,洁舲!"一听到她的声音,展牧原又兴奋又意外。兴奋意外之余,又担起心来。

  “明晚有小中中吗?"他问。

  “不,当然没有。"她笑了。

  “小中中还有弟弟妹妹吗?"展牧原再问。

  “有个小姐姐。”

  “呃!”

  洁舲笑得弯了腰。

  “放心!"她说:“我不带附件!”

  他深吸了口气。

  “那么,明晚六时半我来接你去吃晚饭,吃完饭,我们去夜总会跳舞……”

  她有些犹豫。

  “怎样?"他问。

  “我不太会跳舞。"她说。

  “我也不太会跳,这有关系吗?”

  “我想……"她笑着:“没什么关系!”

  “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也笑着说。

  “那么,明晚见!"她要挂电话。

  “等一等!"他急急的接口。

  “还有事吗?”

  “是的。"展牧原沉吟了一下:“那位小中中还好吧?在吃了黑蚂蚁黄蚂蚁以后?”

  “是。"她笑得更开心了。"他妈妈给他吃了几片消化药,现在正学蝙蝠侠大战恶魔党呢!”

  “请你帮我转告他一句话好吗?”

  “好呀!”

  “他有一位好可爱好可爱的洁舲阿姨!"说完,他立刻挂了线。

  她握着听筒,笑容在唇边绽放着。好半天,她才把听筒慢慢的挂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1




  展牧原和洁舲开始了一连串的约会。

  这事在展家引起了相当大的注意,齐忆君对这位"洁舲"关心极了。最主要的,这是齐忆君第一次发现儿子如此认真,如此投入,又如此紧张。每次约会前,他居然会刮胡子,洗头,洗澡,换衣服先忙上半小时,这真是破天荒没有过的。看样子,终于有个女孩,让展家这位"骄傲"陷进去了,而且,还陷得相当深呢!

  展翔夫妇都很想见见这位"洁舲",可是,展牧原就从没有把她带回家过。每当齐忆君追问不休时,展牧原总是不耐的笑笑说:“还早!妈,还早!等我把她带回家的时候,就表示我跟她已经达到某一种程度,现在,我们只是约会,还没有达到你们期望的那个地步!”

  “你拖拖拉拉的要闹多久呀?"齐忆君叫着说。她虽没见过洁舲本人,却早见过她那些大特写、小特写,中景、远景,眉、眼、唇……各种照片,又从儿子嘴中,知道她刚刚暑假才毕业于T大中文系。种种情况看来,儿子如果还要挑三拣四,实在就太"狂"了一点。机会错过,再要找这样一个女孩可不容易。"你们现在年轻人,不是都速战速决的吗?你怎么行动这样慢?”

  “妈!"这次,展牧原正对着母亲,脸色凝重的开了口。

  “如果洁舲是那种肯和别人速战速决的女孩子,以她的条件,读到了大学毕业,你认为还轮得到我来追她吗?她大概早就被别人追走了。”

  齐忆君呆了。原来如此,她可没料到,她那条件卓越的儿子,会在"备取"的名单里。她对那位"洁舲",就更加刮目相看了。

  事实上,展牧原和洁舲的约会,进展得比齐忆君预料的还要缓慢。展牧原在母亲面前要面子,不肯把自己的"失败"说出来。洁舲的保守和矜持,是展牧原从没见过的。大约学"中国文学"的女孩子都有些"死脑筋"。展牧原弄不清楚,反正,并不是他不想"进一步",而是洁舲把自己保护得那么周密,除了跳舞时可以挽挽她的腰之外,平常碰碰她的手,她都会缩之不迭。他们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她和他谈文学、谈典故、谈诗、谈画,也谈摄影、艺朮。进而谈社会、历史、人生、宗教……几乎无所不谈。他越来越折服在她那深广的知识领域里,也越来越迷惑在她那深刻的人生体验里。哦!老天!他真想"速战速决",想疯了,从没有这样渴望过和一个女孩见面,从没有把自己一生的计划都移向一个"约会"上。但是,但是,但是……洁舲就是洁舲。一条洁白的小船,缓缓的航行,缓缓的飘荡,诗意的,文学的。

  不容任何狂暴的态度来划动,她有她那自我的航行方法,他拿她竟然无可奈何!

  这晚,他把她带到了碧潭。

  月色很好,水面上反映着星光、月光,远山远树,都在有无中。这些年来,碧潭因为水位降低,游人已经减少了很多,所以,周遭是非常安静的。他们租了一条大船,由船夫在船尾划着,船上有篷,有桌子、椅子,他们还叫了一壶好茶。

  有星、有月、有茶。有山、有树、有船。而潭中,山月两模糊,四周,有萤火在轻窜。空气中,酝酿着某种浪漫的气息,连夜风吹在身上,都有诗意。这种气氛,显然感动了洁舲,她坐在他身边,神往的看着潭边的岩石,两岸的风景,天上星辰,水中的倒影。她叹了口气,低低的说了一句:“天堂!”

  “什么?"他没听清楚,悄悄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她悸动了一下,缩回去,他固执的握紧了她,于是,她放弃了,一任他握着她。他说:“洁舲,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放不开了。”

  她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眼中有些迷惑,有些哀愁。像他第一次在花池畔捕捉到的神韵。不知怎的,这神韵就他在心脏上猛撞了一下,使他恨不得对她那嘴角吻下去。但他不敢鲁莽,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是洁舲。

  “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问。

  “或者,我该欣赏你的放不开,"他说:“因为,你大概也没有对别人放开过!”

  她吃了一惊似的,迅速的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了。她站起身来,在摇晃的船中走到船头去,用手扶着船篷,她肯对着他,呆呆的注视着辽阔的前方。

  他懊恼透了!又说错话!干嘛去提醒她啊!好不容易才捉住了她的手,又给她逃开了。可是,这是二十世纪呢!他怎么去认识了一个十八……算了,十八世纪已经够开放了,她根本是个十六世纪的女孩!还活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里。他真不知道该"欣赏"她这一点,还是"恨"她这一点。

  他站起身来,也跟了过去。

  不敢再碰她了,扶着另一边的船篷,他们并肩站着,并肩望着船的前方。四周很静,只有潺潺的水声,和那船夫的橹声。远方,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低低的啁啾着。

  “暑假已经过去了。"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很平淡。"我的假期也过去了,你的假期也过去了。”

  “我是快开学了。"他困惑的说:“不过,我每周只有三天课,剩余的时间还是很多的。至于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

  “是啊!所以,应该去找一个工作。"她说,眼光始终看着前方。"我本来想去秦非的医院当护士,但是,护士必须是学护专的,而且,秦非也不赞成。当初我考中文系,是因为我发狂般的爱上了文学,现在,毕业了,突然发现学文学真没用,除了装了满脑袋瓜文字以外,居然没有一技之长。"她顿了顿,忽然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好想去写作。”

  “不。"他说,盯着她。"你从没告诉过我。”

  她回头注视他,两人的目光又遇在一块儿了。

  “我好想写作,"她认真的说,眼睛里闪耀着光彩,非常动人的光彩。"我每次看到一本好书,我就羡慕得发狂,恨不得那就是我写出来的。有的时候,我做梦都梦到在写作,我真想写作。”

  “那么,什么工作都别找,去写作!"他有力的说:“如果你这么爱写作,你就去写作!”

  “你和秦非说的话一样。"她沉吟着。"所以秦非和宝鹃就不肯给我找工作!他们坚持我是写作的材料,我自己却非常怀疑……所以,最近我也心乱得很,以前,只想专心把书念好,书念完了,反而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她侧着头想了想,忽然轻叹了一声:“唉!”

  “你父母呢?"他忍不住追问。"你父母的看法怎样?他们的意见如何?”

  “我父母?"她怔住了,又掉头去看水,接着,就抬头去看天空。"我父母对我的事没有意见。”

  “我能不能坦白问一句?"展牧原开口说。

  “你不能。"她飞快的回答。

  他怔住了,呆了足足十秒钟。

  “该死!"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又忘了你有说'不能'两个字的习惯!好吧!我不能问。我就不问。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有经济上的困难……”

  “不不。"她急急的说。"那一直不是困难,他们不允许我有这种困难。”

  “他们?"他听不懂。

  “他们。"她温柔的重复。

  他凝视她,微蹙着眉,凝视了好久好久。

  “你知道吗?洁舲。"他说:“很多时候,我觉得,你像一个谜。”

  “谜?"她笑了,回忆着。"很好的一个字,是不是?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植物园,你就说了这个字。第二天早上,我还特地写了张字,我写: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未来也是一个谜。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他盯着她。

  “你这样写的吗?”

  “是的。”

  “那么,"他双目炯炯。"你已经帮我写下我的命运了?在相遇的第二早上?”

  “什么意思?"她惊愕的看他。

  “你是个谜。"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而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惊跳。转开头去,她看水,看天,看两岸,就是不肯再看他。

  “我们上岸去好吗?"她无力的问。

  “好,可以。"他说,挥手叫船夫靠岸。

  船靠了岸,他付了船钱。他们沿着台阶,走上堤防。然后,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带上了桥,走过桥,对岸有小径浓荫,直通密林深处。她有些退缩,喃喃的说:“我们能不能回去了?”

  “不能。"他说。

  “哦?”

  “并不是只有你可以说'不能'。"他忽然执拗起来了,他胸中有股强烈的热情,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已经把他整个都涨满了。他觉得,这些日子来,蠢动在他血管中的那份激情,正不受控制的,要从他浑身每个毛孔中往外迸泻。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腕,半强迫的,半用力的,把她带到一棵大树之下,远处有盏路灯。这条路通往一个名叫"情人谷"的山坳。这树下并不黑暗,路灯的光晖投在她面颊上,她看来有些苍白,有些紧张,有些柔弱,又有些无奈。这好多个"有些",合起来竟是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写下来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有些",是那么美丽,又那么楚楚动人!

  “听着!"他说,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的眼睛,他不准备放过她了,他决心把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倾倒出来。"我告诉你,洁舲。从小,我是骄傲的,我是自负的,我是不看别人脸色,也不低声下气的。我不迁就任何人,也不向任何人低头!说我狂也可以,说我傲也可以,说我目空一切也可以!这就是我!因此,我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更遑论谈恋爱!也因此,我没有经验,没有技巧,也没有任何恋爱史!在我念大一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女孩接吻,只是为了了解什么叫接吻!结果,那女孩以丰富的经验来教了我。这就是我和女性唯一的接触!这些年来,我念书,我教书,我摄影……我身边始终环绕着女孩,从同学、同事,到学生。可是,我始终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我已经认为我属于中性,不可救药了!我以为我这个人根本没有热情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什么骄傲、自负、自信、狂放、目空一切……都滚他的蛋!我完了!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也是绝对的最后一次,我完了!所以,听着,"他的嗓音低哑,面孔涨红了,眼睛灼灼然的燃烧着。"不要再逃开我,不要像一条滑溜的鱼,更不要像防小偷似的防我!我不是坏人,我不是游戏,我掉下去了!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张大了眼睛,呼吸急促,面容感动,眼里,竟闪着两点晶莹的泪光,她拚命吸气,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看着她眼底的泪光,看着她唇边的颤动……他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俯下头去,他把嘴唇热烈的盖在她的唇上。

  深夜,洁舲才回家。

  她没有让展牧原送她上楼,自己上了电梯,看看手表,快一点钟了。秦非全家一定都睡了,她从皮包中拿出钥匙,悄悄的打开门,再悄悄的关好门。然后,她轻手轻脚的往自己卧室中走去。

  她经过了秦非的书房,发现里面还亮着灯光,房门开着。

  她看进去,秦非正一个人坐在一张大大的转椅中,在抽着烟,一缕烟雾,袅袅然的在室内缭绕着。

  她走到书房门口,站住了。秦非没有回头,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他说:“进来,把房门关上,我正在等你!”

  她顺从的走进去,关上了房门,她一直走到秦非的面前。

  秦非抬眼看她,眼底中,带着深切的研判。她不说话,就静静的站着,让他看。如同一个小孩等着医生来诊察病情似的。

  她手中的皮包,已经顺手拋在沙发上了。她就这样垂着双手站着,和他静静的相对注视,他手中的烟,空自燃烧着,直到差一点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惊觉的熄灭了烟蒂。

  “坐下!"他命令似的说。

  她坐下了,坐在他脚前,坐在地毯上面。她双膝并拢,胳膊肘放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依旧静静的看着他。他眼光深邃,面容肃穆。

  他们又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你快乐吗?洁舲?”

  她点点头,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快乐,"他深刻的说:“但是害怕。”

  她再点头,连续的点着头。

  他怜惜的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些头发,曾一度被烧得乱七八糟,也曾一度被剪成小平头,这些头发的底下,还掩藏着伤疤,烧伤的及打伤的。这些头发如今长得漆黑浓密,长垂腰际,谁能料到它当初曾遭噩运?他抚摸着它,手指碰到了她后颈上,藏在衣领中的伤疤,她本能的颤栗了一下。

  “听我说,洁舲。"他压低了声音,真切的,诚恳的,清晰的叮咛:“你姓何,名洁舲,对不对?”

  她继续看他,眼中闪着无助和疑问。

  “展牧原,展翔的儿子。"他再说。"他们展家是世家,牧原是独生子。这孩子非常优秀,你如果失去了他,你可能一生碰不到更好的男孩子。听我说,洁舲,你千万不要失去他。”

  她哀求似的看着他,仍然没有开口。

  “所以,记住了!人生没有'事事坦白'这回事,你不需要对你的过去负责,更不需要对那个在十二年前已经注销了的女孩负责!你懂吗?我早说过,你有权利活得幸福,你有权利追求幸福。如今,幸福终于来临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手边,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它牢牢的抓住。所以,去抓牢它!不要松手,否则,你就辜负了我们这十二年来,在你身上投注的心血,寄与的希望!洁舲,你懂了吗?”

  她含泪点头。

  “再有,"他微微颤栗了一下。"不要去和人性打赌!你会输!”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看着我!”

  她被动的看着他,眼光中流露着凄苦和恐惧。

  “不会有事的,我跟你保证。"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的吐出来。好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压在他心头似的。"只要你永远不说出来!永远不说!永远!洁舲,这不是欺骗。展牧原爱上的是何洁舲,他从没有认识过豌豆花,对不对?”

  听到"豌豆花"三个字,洁舲浑身立即通过一阵不能遏止的寒战。这寒战传到了秦非手上,他也不自禁的跟着颤栗了。

  “所以,洁舲,"秦非一字一字的说:“不要冒险,不要去考验他!”

  洁舲一下子把头仆伏在自己膝上,她双手紧握着拳,面颊深埋在膝间,她的声音痛楚的迸了出来:“我最好的办法,是跟他分手!”

  “胡说!"秦非生气了,恼怒了。"你为什么要跟他分手?除非你对他毫不动心!你动心吗?"他有力的问:“回答我!你动心吗?”

  她猝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了悲愤和苦恼。

  “你什么都了解,你什么都知道!"她终于低喊起来。"你了解我比我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何洁舲这个人物根本是你一手创造的!你何必问我?何必问我?何必苦苦追问我?”

  他从椅子里猛的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再点燃了一支烟,就站在那窗口喷着烟雾,默然不语。

  洁舲静了静,把头颓然的靠在他坐过的椅子上,那椅垫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她的手平放在椅垫上面。半晌,她从地毯上站了起来,她轻轻的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烟雾浓浓的笼罩过来,把她罩进了烟雾里。

  “对不起。"她轻声低语。"我不是存心要吼叫的,我只是……只是很乱。我矛盾,我害怕,我自卑……你明白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回过头,眼光和她的交会了。

  “我明白。"他真挚的说:“所以,我也害怕!”

  “你怕什么?”

  “怕你的善良,怕你的坦白,怕你的自卑,怕你……放弃你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

  “是的,恋爱和婚姻是另一段新的人生,你应该享受的!你很幸运,才会认识一个好男孩……”

  “看样子,"她凄苦的微笑了一下。"你们对于收留我,已经厌倦了,你急于想把我嫁出去!你……”

  “洁舲!"他喊了一声。

  她住了口。惊觉的看他。然后,她用双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像基督徒抓住基督的手一样。她苦恼的、昏乱的说:“我怕穿帮!我真的怕!请你帮助我!请你!”

  “洁舲,洁舲。"他安慰的、温柔的低唤着。"信任我!我们曾经一起度过难关,这次,也会度过的。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

  “可是……可是……”

  “我们可以把故事说得很圆,你肩上的伤疤,是小时候玩爆竹烧到的,其它的伤痕,大部分都已看不出来了。至于……那回事,相信只要你不说,就不会穿帮。现在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摔跤运动都会造成……”

  “你说过,我们不欺骗!"她更紧的握住他。"我不能。我……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展牧原,这样……太不公平,太不公平!”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对你来说更不公平!"他有些激烈。

  “真相对展牧原就公平了吗?你以为呢?洁舲,你用用脑筋吧!他怎样看好?一条洁白的小船?”

  “哦!老天!"她喊。

  “你没有对不起他!"他更激动了。"你是完整的、簇新的,你是何洁舲,你没有对不起他!”

  “不,不,不!"她喊着,返身往屋外奔去。"我不能!秦非。我宁可和他断绝来往,我不能欺骗!我以为我可以摆脱过去!现在,我知道了,我不能!我不能!我永远不能!”

  她哭着跑走了。

  秦非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站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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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1




  宝鹃在天还没亮前,就走进了洁舲的卧室。

  洁舲还没起床,听到门响,她翻身朝门口看,宝鹃穿着件淡紫色的睡袍,在晨光微现中走向她。她往里面挪了挪身子,宝鹃就在她空出的位置上躺下了。她们挤在一张床上,像许多年前,她每次从恶梦中惊醒,宝鹃都会这样挤到她床上来,一语不发的用双手搂住她,直到她重新入睡。那时,她总是习惯性的称宝鹃为"宝鹃姐",称秦非为"秦医生",直到他们双双抗议,认为这样太公式化了,太生疏了,太客套了,太不像"一家人"了。

  “美国人的许多习惯我都不喜欢,但彼此称呼名字实在是干净利落!"秦非说:“洁舲,改一改吧!别让我永远把远把你当病人看待。”

  “那么,我叫你秦大哥!”

  “哎哟!"宝鹃叫:“你还是何小妹呢!省了吧!洁舲,人取名字,就是为了被别人称呼的!否则,大家都可以没有名字,只称地位、职业、学位,或小姐先生就好了。你为什么要取名叫洁舲,因为你是我们的洁舲。而我们呢,是秦非和宝鹃。”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把称谓改过来。至今,她偶尔还是会喊一声"秦医生”或"宝鹃姐",那必定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好比她感冒了,秦非为她开药,或宝鹃为她打针的时候。

  现在,宝鹃又挤在她的床上了。用一只手支着头,宝鹃在晨曦中打量她,用另一只手拨开她面颊上的头发。

  “嗯。"宝鹃哼着。"眼皮肿肿的,看样子你一夜没有睡。”

  洁舲无奈的闪出一个微笑,很快的,那笑容就"闪"掉了。

  “洁舲,"宝鹃正色说:“秦非把昨晚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我想,我们还需要'女人对女人'来谈谈你的问题。"她开门见山,就导入了主题。"你愿意谈吗?”

  她点点头。

  “我想问一个最主要的问题。"宝鹃坦率的注视她。"你有没有爱上展牧原?”

  洁舲垂下了睫毛,半晌,她的睫毛扬了起来,眼珠乌黑,眼神真挚。

  “我想,我很被他吸引,他有许多缺点,有些狂,有些傲,有些自负……可是,他居然有这些狂傲和自负的条件,他懂得很多东西。他对文学了解不多,却能很快的进入状况,对不了解的事,从不充内行……他最可爱的一点,是在诚恳与忠厚之余,还能兼具幽默感。”

  “够了,"宝鹃微笑起来。"而你,准备放弃他了?”

  “其实,"洁舲沉思的说:“我们并没有进展到讨论婚嫁的地步,总共,只是这个夏天的事情。他也没有向我求婚,我想,我们实在不必急急的来讨论这问题。说不定他手里握着一大把女孩子,等着他慢慢挑呢?”

  “他是吗?"宝鹃追问。

  “是什么?"洁舲不解的。

  “手里有一大把女孩子吗?”

  她的睫毛又垂下去了,手指拨弄着枕头角上荷叶边。她的面色凝重,眉峰深锁,牙齿轻轻的咬住了嘴唇。

  “好!"宝鹃坐起身子来,双手抱着膝,很快的说。"我们现在姑且把展牧原拋开,只谈你。洁舲,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你长得很美,追你的人,从你念高中起就在排队,秦非医院里那位实习医生小钟,到现在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这些年来,你把所有的追求者都摒诸门外,我和秦非从没表示过意见。因为,说真的,那些追求者你看不上,我们也还看不上呢……”

  “我不是看不上……"她轻声嗫嚅着。

  “我懂。"宝鹃打断了她。"你的自卑感在作祟!你总觉得你没有资格谈恋爱,没资格耽误人家好男孩!所以,你就在感情没发展前就把别人的路堵死,让人家死了这条心!你有自卑感,是我和秦非的失败,我们居然治不好你!再就是那位心理重建的李子风!当什么心理科医生?干脆改名叫李自疯算了,也给你治疗了七八年,还宣布你完全好了,我看你……”

  “宝鹃!"洁舲忍不住打断了她。"我最怕你!”

  “因为我总是一针见血,实话实说?"宝鹃锐利的盯住她。

  “好,你自卑。那么,你干嘛招惹展牧原?”

  洁舲吓了一跳。

  “我没有招惹展牧原!”

  “你没招惹他,怎么和他一再约会?怎么不在一开始就把人家的路堵死?怎么不让他早点死心……”

  “这……"洁舲嗫嚅着。是啊!宝鹃言之有理。怎么开始的呢!是了,都是小中中哪!什么黑蚂蚁、黄蚂蚁、养乐多、卡里卡里,还外带要嘘嘘!就是小中中促使他写了那首打油诗,也就是那首打油诗让她心有不忍!是小中中在暗中帮了他的忙!现在,宝鹃反而把罪名扣到她头上来了!她急急的按住宝鹃,说:“这有原因的!都是小中中闯的祸!”

  “你说什么?小中中?"宝鹃伸手到她额上去试热度了。

  “你有没有发烧?”

  “你听我说!"洁舲把宝鹃的手压下去。她开始说那第一次的约会,说小中中如何吃冰淇淋,又吃圣代,又要看电影,如何一再表演,如何宣布吃了蚂蚁和小洋葱,如何草草结束了那约会,如何收到展牧的小纸……说完,怕宝鹃不相信,她跳下床,去书桌抽屉里,翻出了那张纸条,递给宝鹃看。宝鹃在听的时候,就已经睁大眼睛,一直想笑,等到看完纸条,她跳下床,捧着肚子,就笑弯了腰。

  “哎哟!不是盖的呢!"她边笑边说。

  “你瞧!"洁舲说:“都是中中闯的祸吧!”

  “你算了吧!"宝鹃笑完了,把纸条扔在洁舲身上说。"人家写得出这张纸条,你就动了心!反正,你凡心已动!如果没动心!你照样可以不理他!别把责任推在小中中身上。如果中中真该负责,你和展牧原就只能算是缘份了!怎么那天中中就如此精彩呢?你又怎么会带中中而不带珊珊呢?说来说去,你难逃责任!你最好扪心自问一下,不要自欺欺人!再说,如果没有展牧原,你生命里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吗?你真预备抱独身主义,当作家,在我家里住一辈子?当然,你知道我不是要赶你走,如果我今天要赶你,当初就不会大费周章的留你了!我只是要你把眼睛睁大,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别人!你并不是罪人,你更不是坏人,你有资格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当一个正常的、快乐的女人。”

  “但是……"洁舲咬咬牙。"我不能欺骗他!”

  “你能的!"宝鹃轻声而清晰的说:“我们每个人都撒过谎,欺骗有善意和恶意两种,善意的欺骗只有好,没有坏!我在医院里,每天要撒多少谎,你知道吗?明明病人已患了绝症,我会说:'没有关系,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何必让他知道了伤心呢?人生,就是这样的!”

  “如果……"洁舲睁大眼睛说:“我把真相告诉他,你认为他的反应会怎样?”

  宝鹃紧闭着嘴,侧着头,严肃的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抬头定睛看着洁舲,眼里没有笑意,没有温暖,她冷静而诚恳的说:“我不敢说他的反应会怎样,我只知道,人性都很脆弱、很自私。我和秦非,已经治疗了你这么多年,爱护了你这么多年,我真不愿意别人再来伤害你!”

  洁舲的脸发白了。

  “当他觉得被伤害的时候,就是他在伤害你。"宝鹃透彻的说。"我们这样分析吧,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反应有两种,一种是他能接受和谅解,一种是他不能接受和谅解。后者必然造成伤害和屈辱,然后你们会分手。前者的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很善良。但,也因为他善良,你的故事,对他是闻所未闻,甚至无法想象的。所以,他会受到打击。当他受打击的时候,洁舲,你能无动于衷吗?你不会也跟着受打击吗?然后,你辛苦建立的自尊会一一瓦解,伤痛也随着而来,在这种情绪下,你们还会幸福吗?”

  洁舲怔着。

  “当然,"宝鹃继续说:“我们只是分析给你听,这是件太严重的事,说与不说,决定权仍然在你手里。我劝你……"她顿了顿。"还是不要太冒险的好!”

  “必输之赌。"洁舲喃喃的说。

  “不一定,只是输面大。"宝鹃凝视着她。"输掉一段爱情,事情还小,输掉你的自尊和自信,事情就大了。如果你一定要告诉他,让我们来说……”

  “不!"她打断了宝鹃,脸色坚决而苍白。"这是我的事,是吗?是我必须自己面对的事!”

  “是。”

  “人性真的那么脆弱吗?"她低语:“可是,我在最悲惨的时候,遇到了你们,是不是?我看到过'人性'在你们头顶上发光。而你们却叫我不要相信人性。”“不要把我们神化。"宝鹃认真的说。"我们只是帮助你,爱护你,我们并不需要娶你!”

  洁舲迅速的背转身子去,避免让宝鹃看到冲进她眼中的泪水。宝鹃走过来,拥住了她,声音变得温柔而亲切了,她叹息着说:“我说得很残忍,但是很真实。洁舲,说真的,我和秦非这种人,在这世界上也快要绝迹了。即使我们头顶上真的发光,你也不要相信,别人头顶上也会发光。我们不是悲观,是累积下来的经验,在医院里,我们看得太多太多了!尤其……"她停了下来,第一次欲言又止。

  “尤其什么?"洁舲追问。

  “那个展牧原!"宝鹃仍然坦白的说了出来。"我虽然只见了他几次,已经对他印象深刻。他几乎是……完美的!所有完美的人!都受不了不完美。正像所有聪明的人,都受不了蠢材一样!那个展牧原……"她再深吸了口气,重重的说:“实在是完美无缺的!”

  宝鹃放开洁舲,走出了房间。

  洁舲软软的,浑身无力的在床上坐了下来,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自己的脸庞。这天晚上,展牧原和洁舲在一家名叫"梦园"的咖啡厅中见面了。"梦园"就在忠孝东路,和洁舲的住处只有几步路之遥,是他们经常约会见面的地方。"梦园"并不仅仅卖咖啡,它也是家小型西餐厅。装潢得非常雅致,墙上是本色的红砖,屋顶是大块的原木,桌子是荷兰木桌,上面放着盏"油灯",一切都带着种原始的欧洲风味。洁舲一直很喜欢这家餐厅的气氛,尤其它很正派,光线柔和而不阴暗,又小巧玲珑,颇有"家庭"感。

  他们坐定了,叫了咖啡。展牧原心中还充满了兴奋,他看着洁舲,怎么看就怎么顺眼。洁舲今晚看来特别出色,她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穿了件白衬衫,白长裤,白西装型外套!又是一系列的白!白得那么亮丽,那么纯洁,那么高贵!

  展牧原又一次发现,白色并不是人人"配"得上的。它太"洁净"了,只有更“洁净"的人,才能配上它。而洁舲,多好的名字!人如其名,名如其人。洁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坐在那儿,轻轻的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她很静,太安静了,很久都没说话。只有展牧原,一直在说着他对未来的计划,授课的问题,摄影的问题,家庭的问题……提到家庭,他忽然想了起来:“明天去我家好吗?我爸和我妈已经想见你都想得快发疯了!他们说,能把他们的儿子弄得神魂颠倒的女孩一定不平凡,我告诉他们说,不能用'不平凡'三个字来形容你,那实在是贬低了你!你岂止不平凡,你根本就是个奇迹!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第一次见你,就认为你是个'奇迹',不止'奇迹',还有'惊喜',而且……"他笑吟吟的看着她:“你还是本'唐诗'呢!说起唐诗,"他又滔滔不绝的计划起来:“我想给你拍很多照片,各种各样的,每一张照片都配一首唐诗,然后出一本摄影专辑。好不好?明天就开始,有的用黑白,有的用彩色,有的在室内打光拍,有的去风景优美的地方拍,例如柳树下、小河边、海滩上……对了,拍一张你划船的,一条白色的小船,你穿着白衣服,打着一把白色的小洋伞,怀里抱一束白色的小花。题目就叫洁舲。如何?"他忽然住了口,仔细的盯着她,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你怎么不说话?你有心事吗?你在想什么?”

  她慢慢的停止转咖啡杯,她的睫毛下垂了几秒钟,再抬起来,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脸上。然后,她费力的咽了一下口水,终于清楚的吐出一句话来:“牧原,今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他在椅子上跳了跳,不信任的看她。

  “你说什么?"他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嘴微张着,看来有点傻气,傻得那么天真,那么率直。他连掩藏自己的感情都还不会。

  “我说,"洁舲用力吸气,瞪着牧原。要"打击"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残忍”的,但她却不能不残忍。"我要和你分手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见面了!”

  “你在……开玩笑?”

  “不!不!"她拼命摇头。"我是认真的,非常非常认真的。”

  她强调着"非常"两个字。"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孔发白了。

  “我做错了什么?"他低问:“不该吻你吗?不该拥抱你吗?我冒犯了你吗?你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吗……”

  “不不!别生气。牧原……”

  “我不生气。"他压抑着自己。"我只是不接受!为什么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她低下头去,用双手紧捧着咖啡杯。时序才刚入秋季,她已经觉得发冷了,她让那热咖啡温着自己冰冷的手。"因为……我的未婚夫明天要从美国回来了!我们的'游戏'应该结束了!”

  “什么?"他大大一震,手边的杯子震得碰到了底下的碟子,发出"叮当"的响声。"你说什么?未……婚……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是的,未婚夫!"她咬牙说,不去看他,只是看着手中的杯子。"你常说我是一个谜,因为我从没有跟你谈过我自己。你总不会认为我活到这么大,会没有男朋友吧?我的未婚夫是去美国修硕士学位的,他学工,本来要修完博士才回来,但是,他……他……"她舌头打着结,这"故事"在肚子里早就复习过二十遍,说得仍然语无伦次。"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我们订婚两年多了,我实在不能欺骗他……也……不该欺骗你!”

  他一句话也不说,死死的看着她,重重的吸着气。她飞快的抬眼瞥了瞥他,他那越来越白的脸色使她的心脏紧缩而痛楚起来。她的手更冷了,而且发起抖来,她被迫的放下了杯子,杯子也撞得碟子"叮当"响。他终于抽了口气,哑哑的问了一句:“你……真有未婚夫?”

  “我何必骗你?"她挣扎着说:“不信,你去问秦非!我……没有理由骗你,是……不是?”

  他又沉默了。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好半晌,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咳了一声,他清清嗓子,说:“好,你有未婚夫!"他咬牙又切齿。"好,你说了,我也听到了。我原来就有些怀疑,命运之神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差点到行天宫去烧香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不可能没人追,不可能轮到我……"他的嗓子又哑住了,再咳了一声,他突然又说了句:“他……是你的……未婚夫?”

  “是。"她简短的回答,眼里已有泪光。

  “好,"他再说:“好,"他重重的点头。"他仅仅是你的未婚夫,不是你的丈夫!好,让我和他公平竞争吧!我不预备放掉你!”

  “什么?"她惊愕的抬起头来,惊愕的瞪住他,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你不可以这样!”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他激烈的问,忽然隔着桌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紧紧的。他的眼光热烈而鸷猛的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内心深处去。"你有没有一些爱我?"他问:“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我……我……"她嗫嚅着:“我根本……不能爱你!我……我……没有资格再爱你!"这两句话,倒真是掏自肺腑,泪珠从她眼眶中无法控制的涌了出来,沿颊滚落。她挣扎着:“你……你就放了我吧!饶了我吧!”

  “你哭了吗?"他说:“你为什么哭呢?你这一哭,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你懂吗?"他更紧的握她。"我不能撤退,洁舲。即使你有未婚夫,我还是要追你!我还是要见你!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我!他不过是比我幸运,早认识了你,如果你早就认识我,你也不会和他订婚!”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点头,固执而一厢情愿的。"因为为我比他可爱,因为我比他固执!因为……"他喉中梗了梗。"因为……"他崩溃了,低下头去,轻呼出来:“因为我输不起!洁舲,我输不起!你怎能如此残忍?这样冷静的告诉我你有未婚夫!在我正开始计划一切一切一切一切……的时候!这太残忍!太残忍!不!洁舲,我输不起!我从来没有爱过,这是我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感情,第一次陷得这么深这么深……见鬼!"他把头转开去,望着玻璃窗外面。"这不是世界末日,绝不是!"他自言自语。

  “牧原!"她凝视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她的心碎了。"你并没有输!是不是?只是我没有资格来爱你,不是你输了……”

  “如果你有资格爱我,你会爱我吗?"他掉转头来,又有力的问。

  “我……我……"她张口结舌,眼前一片模糊。

  “好,不要答复我!"他阻止了她。"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够长,不够让你深入的了解我……他认识了你多久才订婚?”

  他忽然问。

  “噢!"她怔了怔,胡乱的接口。"三年吧,大概有三年多!”

  “瞧!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他胜利似的叫,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采:“三年和三个月怎能相提并论!洁舲,你不爱他,你根本不爱他!”

  “你又怎么知道?”

  “如果你真心爱他,你不会受我吸引!你不会和我订约会,你也不会让我吻你……”

  “所以我才有犯罪感!"她已被他搅得头昏脑胀,思绪都不清楚了。"所以我再也不见你!所以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所以一切都过去了!牧原,"她从座位里站起来:“你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我们相逢太晚……太晚太晚了!我走了!再见!!”

  “等一等!"他喊,伸手想抓他。

  她挣开了,奔出了咖啡厅,奔到深夜的街头,向新仁大厦奔去。

  她身后有喘息声,他追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站住,他喘吁吁的看着她,眼底,燃烧着两小簇火焰,他的声音沉重而急迫:“他真的明天就回来吗?”

  “真的!”

  “你骗我!你可能有未婚夫,不见得明天就回来!不过,不管你有没有骗我,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他斩钉截铁的说:“我们明天见!”

  “你……"她怔住。"不可能!不行!”

  “那么,"他说:“我们今晚不分手!”

  “你……"她更加发怔。

  “我跟你上楼,你去睡觉,我在你家客厅睡沙发!”

  她看了他好几秒钟。

  “你是堂堂男子汉,"她清晰的说:“你受过高等教育,你是大学里的教授,你不再是撒赖的小孩!"她深呼吸:“我要怎样才能跟你说得清楚?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吗?你说过,你是个骄傲自负的人,难道你要我轻视你吗?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吸引我?就是你的坚强自信,和你的一团正气,如果你对我撒赖,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就荡然无存了。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要让我轻视你!不要让我轻视你!”

  他被击倒了。这次,他被她犀利的言辞完全击倒了。他瞪视着她,顿感万箭钻心。是的,撒赖是孩子的行为,瞧!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如此无助的局面。连自尊都被踩到了脚下。是的,他只能让她轻视他!他也轻视他自己!

  于是,他放开了她,一语不发的掉转了头,走开了。

  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才转身走进大楼,跨进电梯,她贴墙靠着,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1




  一连好些日子,洁舲都关在家里没有出去。

  她照样很早就起床,帮珊珊梳头,帮中中穿衣服,照顾两个孩子吃早饭,然后,两个孩子就去上学了。假期早已过去,珊珊在念小学二年级,中中念幼儿园大班。等两个孩子一走,洁舲就关进了她的卧室,宣称她要开始写作了。

  事实上,洁舲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她确实在写,但进度缓慢,她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且,思绪总会飘到写作以外的东西上去。于是,她开始看书,她从小就爱看书,这一晌,她看书已达颠峰状态。偶尔出去,她都会买了大批的书回来,然后就埋首在书堆里,直到吃饭时间才出房门。

  秦非夫妇仍然从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诊所中也都是病人。洁舲会穿上白色的护士衣,也帮忙做挂号、包药、填病历、量体温等工作。虽然她早就学会许多护士的专长,像打针、静脉注射等,但是,因为她没有护士的执照,秦非就不让她做。尽管如此,病人多的时候也忙得大家团团转。

  晚上九时半以后,秦非就不再接受挂号,但,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往往也将近十一点了。

  生活,对秦非来说,是一连串的忙碌。

  可是,虽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关怀着洁舲,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断"了,他知道她又在疯狂般看书,他也知道,她在尝试写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别少,诊所很早就关了。秦非换掉了工作服,来到洁舲的屋里。他看到洁舲桌上堆着一大堆书,他走过去,随便的翻着:罗生门,地狱变、金阁寺、山之音、千羽鹤、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头翻着这些书籍,默然不语。洁舲看着他,用铅笔敲了敲自己正看着的一本《雪乡》,她习惯拿支铅笔,一面看书一面作记号。她笑了笑,解释的说:“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也都敢写,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

  “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秦非说:“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更不需要面对'主题意识是否正确'这种问题。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电影、艺朮、文学好象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义!荒谬!所以,中国现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脚,在那条'道德、教育意义、主题意识'的裹脚布下,被缠得歪曲变形。洁舲,如果你要写作,你就去写,放胆去写,不必考虑任何问题!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我很怀疑,“洁舲坦率的说:“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这两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写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来;写。就对了!那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也罢。没有知音,也罢。总之,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继续翻着那些书。"你会希望得到共鸣,希望得到反应,希望拥有读者。因为,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逼疯。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于是,归于平淡之后,就是寂寞和孤独。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天才……作家或演员或艺朮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热情,于是就更可悲: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对人类的绝望,对死亡的美化,对戏剧性的热爱……导致他最后的一幕,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至于他死前的抗议、演讲那场戏,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他做到了。”

  洁舲抬起头来,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

  “我是没有研究过。"秦非坦白的说。"但他死得那么惊天动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他合上书本,注视洁舲。"你呢?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

  “三岛由纪夫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你好吗?”

  “好。”

  她拿起一本书来,开始念:“力量被轻视,肉体被侮蔑。悲欢易逝去,喜悦变了质。淫荡使人老,纯洁被出卖。易感的心早已磨钝,而勇者的风采也将消失。”她放下书,抬眼看他。

  “我想,"她说:“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那年,就选择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壮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风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壮烈,而成为无可奈何了。你说对了,三岛认为死亡是一种美,但,必须是他选择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这种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种美。你从他们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秦非点头,顺手拿起一本《罗生门》,翻到作者介绍,他不由自主的念出几句话:“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龙之介!"她接口说出作者名字。"又一个把死亡看成绝美和凄美的作家!他死的时候更年轻,才只有三十五岁。他是吞安眠药自杀的。至于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儿,感触很深。但他已度过了自杀的年龄,却仍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在七十三岁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杀。”

  “可能因为得了诺贝尔奖!"秦非说:“这么高的荣誉,得到了,年龄却已老去,再没有冲刺的力量,也再没有追求的目标。何况,当时很多评论家,批评他不配得奖,我相信,他得奖后比得奖前更孤独,更寂寞,更绝望,于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对了!"她深深点头。"就是这两句话: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秦非蓦然从某种沉思中惊觉了,他盯住洁舲,深刻而敏锐的注视她,同时,他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洁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视着他,他们互相注视着,研判着,揣摸着。都在彼此眼底读出了太多言语以外的东西。然后,秦非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紧握着她,眼光深刻的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用一种几乎是忧郁的语气,低沉而清晰的说:“瞧!知识并不一定是件好东西!"他摇摇头,语重心长的再加了句:“洁舲,别让我后悔给你念了大学!”

  她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的、深切的看着他。

  电话是凌晨三点钟响起来的。秦非在床上翻了个身,去摸电话听筒,瞇着眼睛看看床头的钟,凌晨三点!准又是个急诊病人!宝鹃伸手过来,环抱住秦非的腰,把头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闭着眼睛,模糊的说:“不要接,医生也有权利睡觉。”秦非安慰的拍抚了一下宝鹃,依然拿起听筒来。刚刚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对面就传来一个男性的、年轻的、苦恼的,而且是鲁莽的声音:“秦公馆吗?我找洁舲听电话!”

  见鬼!秦非醒了,瞪着钟。

  “你知道几点钟了?"他问。

  “我知道,三点。"对方回答:“我是展牧原!”

  秦非怔了怔。

  “好吧,我帮你接过去……”

  “等一下,"展牧原忽然说:“你是秦医生?”

  “秦非。"他说,他不喜欢病人以外的人称他医生。

  “好,秦非,"对方沉重的呼吸着:“我能不能先和你谈两句话?”

  “你能,但是,以后请你别选这种时间。”

  “对不起,"展牧原歉然的说:“我忽然觉得不打这个电话我会死掉,所以我就拨了号,顾不得时间的早晚。”

  “好吧!"秦非忍耐的。"你要和我谈什么?”

  “洁舲。"他说。

  秦非顿了顿。

  “我不能和你谈洁舲,"他说:“除非她自己愿意和你谈。她在我家,是……自主、自由、自立的!我没有权利把她的事告诉你!”

  “只有一句话,"展牧原急切的。

  “什么话?”

  “她确实有未婚夫吗?”

  秦非再一次默然。宝鹃已经醒了,她伸手扭开床头的小灯,在灯光下看着他。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手指轻抚着他睡衣的衣领。

  “展牧原,"秦非终于开口了。"你真的很爱洁舲吗?非常非常爱她吗?爱到什么程度?”

  “唉!"对方叹了口长气。"这个时间拨电话,是没有理智,在被拒绝之后拨电话,是没有自尊,连续到你们家对面去等那个始终没出现的'未婚夫',是傻里傻气,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是疯里疯气……你还问我爱不爱她,或爱她到什么程度?”

  “那么,"秦非深吸口气。下决心的说:“让我告诉你,她从没有什么未婚夫,她连男朋友都没交过……”

  对面传来"咕咚"一声响,接着,听筒里又传来两声"哎哟,哎哟"的模糊呻吟声。秦非吃了一惊,慌忙对着听筒问:“怎么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事!"牧原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狂欢。"我只是一不小心,从床上滚到地上去了,撞了我的膝盖……没关系,好了!我挂电话了……”

  “喂喂,"秦非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还要和洁舲说话吗?”

  “是呀!"展牧原急迫的说:“但是我不能在电话里讲!我现在就过来了!”“喂喂,"秦非喊:“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但是,对方已经挂断了,秦非看看听筒,把它摔到电话机上。从床上坐起来,他看着宝鹃。

  “他说他马上要过来!那个傻瓜真有点疯里疯气!我看你最好去叫醒洁舲,告诉她谎称的未婚夫已经被我拆穿了,至于为什么要编出个未婚夫来,大家的说法必须一致!”

  展牧原到秦家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十分。

  是洁舲给他开的门,她显然已经知道他要来,她已换掉了睡衣,穿了件简单的家居服……一件白绒布的袍子,上面绣着一束紫色的花朵。她的长发随便的披泻着,脸上白净清爽,丝毫没有化妆,。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

  牧原是多么喜悦啊!虽然心底还藏着无数谜团。但是,只要她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什么都不严重了!什么都可以解决了。他看着她,呆呆的,愣愣的,痴痴的看着她,唇边带着个傻傻的笑。

  “洁舲,我等不及天亮……"他想解释。

  “别说了,进来吧!"洁舲让他进来,关上了大门,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秦非夫妇很明显的要让他们单独相处。牧原在沙发上坐下,洁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

  “不要倒茶了!"牧原急促的说:“洁舲,你骗得我好惨!为什么要这样欺侮我呢?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为什么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着,紧张兮兮,疯疯癫癫呢?为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因为她想躲开他,她眼里已闪起了泪光。”为什么要拒绝我?为什么要编出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断掉我的念头?是我不够好吗?是我表现得不够真诚体贴吗?你知道我没有经验,如果我不够好,你可以骂我呀!你可以教我呀!你可以给我一点小苦头吃,但是不要这么绝情呀!你可以不理我一两天,但不要弄出个未婚夫来呀……”

  洁舲抬眼看他,伸出手来,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

  “我没想到,"她低声说:“秦非会帮你的忙,拆穿了我!”

  “这叫……"他正要说,她又按住了他的唇。

  “别说!现在是我说的时候。"她的睫毛垂了垂,再扬起来,眼底有种深切的无奈和凄苦。"我从认识你那天起,就连名字都不想告诉你的。我一直逃避你,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不,别说!听我说!你有最好的家世,最好的父母,最好的学历,你又风度翩翩,幽默有趣,才气纵横……”

  “哇!"他挣开她的手,眉飞色舞的说了句:“我怎么这么好!我自己也知道自己还不错,就没想到有这么好!你这傻瓜!这么好的男子你怎么还要折磨他,使他以为自己只有零分,差点去跳海……”

  “你要不要听我说话?"她忍耐的问。

  “要!要!要!"他慌忙说:“不过,如果我有那么好,你又没有什么该死的未婚夫,我想,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是吗?"她憋着气问。

  “是的!"他肯定的回答。

  “你最好听我说完,不要再打岔!”

  “好。"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必须告诉你,"她沉吟了一下,犹豫的咬咬嘴唇。"我是个孤儿。”

  他睁大眼睛看她,不说话。

  “我姓何,但是,何不是我的真姓,"她继续说:“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医院门口捡到了我,整个医院为我开紧急会议,因为我又病又弱又遍体鳞伤,大家都以为我会死掉,后来,我居然被救活了。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多,大家都喜欢我,所以,院长给了我他的姓,算是收养了我。全院的医生同仁,为我捐了一笔款算是我的生活教育费,当然,这笔钱早就用完了。而秦非夫妇,收留我在他们家,从不让我有经济困难,他们让我念书、求学,直到大学毕业。直到今天。"她一口气说完,盯着他。"所以,我真的是个谜。一个身世来源都不清楚的谜!你以为像你这样优秀的家庭,像你这样优秀的青年,能接受一个'谜'吗?一个真正的'谜'吗?”

  他凝视她,不笑了,眼珠变得深黑而黝暗起来,他在沉思,在衡量,在揣测,他仔细的看她再看她。

  “当初,医院没有调查过你的来历吗?"他怀疑的问。"那是多少年以前?”“你最好不要再追问,"她的背脊挺直了,眼中开始有"武装"的色彩。"我并不想提我的出身,那对我是件很残忍的事,我从进中学起,就有了严重的自卑感,总觉得我不如人,为了这个,我还接受过心理治疗。让我告诉你,展牧原,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我没有未婚夫,没有交男朋友,就因为我不想面对这件事实。如今,你知道了,你可以退出去,从此不要再招惹我!我不会怪你,也不会恨你……”

  “停!"他阻止的说,重重的喘了口气,他的眼睛里流转着光芒,视线在她那洁净的面庞上深深逡巡,然后,他低而清楚的说:“我早说过,我就为这个'谜'而活着,现在,我懂了,我什么都懂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洁舲,你是谜,或者不是谜,对我都一样,重要的是你本人,而不是你的家世!洁舲,"他再喘口气,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热情。"你太低估了我!”

  “是吗?"她看他,退后了一步。"不要让一时的感情冲动蒙蔽了你的视线,冲昏了你的头。你知道谜的背后,可能会藏着一些非常冷酷的真实。而某一天,说不定这些谜底会在我们面前揭穿……哦,哦,"她连退了两步,把头转了开去,急促的说:“你走吧!展牧原!你走吧!请你走!不要来烦我!不要来扰乱我!请求你!你走吧!快走吧!让我自己去过我的日子……”

  他大踏步的走近她,脸涨红了,他用力把她拉进了怀中,用力的说:“如果我有一天,因为你出身而轻视你,让我被天打雷劈!被打进十八层地狱!”

  “别动!"她喊,把衣领翻开来,让他看她肩上的伤疤,这些伤疤,由于年代已久,又经过最好的外科治疗,所以并不可怖。只是,皮肤依然起皱,疤痕仍然相当明显。他的脸发白了,瞪着那疤痕。

  “这是什么?"他问。

  “烧伤的。据说我被捡到的时候,连头发都快烧光了,大家推测我被虐待过。我脖子上至今有疤痕,所以我常用围巾遮住它,连夏天都用围巾……”

  “哦!"他低呼:“可怜的洁舲!可怜的洁舲!"然后,他的嘴唇就紧贴在她那疤痕上面了。

  她全身通过了一阵颤栗。

  “你还来得及后悔,"她颤抖着说:“你还来得及退出去。不让我那个'谜'来玷污了你……我很怕,你知道吗?我怕得要命,你知道吗?如果你再不退出去,如果你再这样纠缠着我……我就会……我就会……"她抽噎起来:“我就会爱上你了!”

  他飞快的把嘴唇从她的伤疤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面,堵住了她的嗫嚅,堵住了她的颤抖,堵住了她恐惧,也堵住了她的自卑。她的泪水流进了两个人的唇里,咸咸的,他用双臂紧箍着她的腰和背脊,嘴唇辗转的压着她的双唇。她的头开始晕眩,思想开始混乱,呼吸开始急促……她什么都不能想了,不能分析了,只是紧紧紧紧的偎着他,一任自己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

  在里面,宝鹃悄悄把开了条缝的房门阖拢,回过身子来,她注视着秦非,眼里竟闪着泪光。

  “秦非,这世界还是很可爱,是不是?”

  秦非含笑的注视她。

  “哦!"她热烈的低喊了一声,就忘形的抱住了秦非,用劲的吻住了他。"我爱你。"她低语。"我爱你。”

  “宝鹃,"他说:“我发现你也有点傻气!"说完,他情不自禁的低下头去,接应着她的吻。

  一时间,屋里屋外,都忘形在拥抱中,直到小中中一连噼哩叭啦的闯开了好几道门,嘴里大惊小怪的又叫又嚷:“今天早上怪怪的!每个人都怪怪的!洁舲阿姨在亲亲,妈妈也在亲亲,爸爸在亲亲,展叔叔也在亲亲……”

  “老天!"宝鹃喊,跑出去一把捉住了中中,用手捂住了那张小嘴,把他拖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秦非靠在墙上,仰头望着窗外的远方。

  朝阳正穿透云层,迅速的升了起来。旭日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1




  十二月的时候,洁舲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天堂》发表在某著名文学杂志上了。同时,主编写了封信给洁舲,表示希望经常能收到她的稿子,无论字数多寡,都列为"优先考虑"的稿件里。因为,那编辑写着:“多年来,我们始终在寻觅一位有才华的作家,现在,我们觉得,我们似乎找到了!”

  洁舲的欢乐是无止境的。她把信和杂志拿给秦非宝鹃看,欢快的说:“你们知道吗?我会收到一笔稿费,这是个起点,以后,我可以慢慢负担自己了。秦非,这些年来,让你们养我,你们知道我有多不安!”

  “好,"宝鹃说:“刚发表了一篇小说,就得意了,和我们算起帐来了!那么,这些年来,你每天帮我照顾两个小家伙,每晚又当免费护士兼职员,你是不是要向我讨薪水呀!”

  “你每个月都给我零用钱呀!又偷偷塞钱到我的皮包里呀!你一直让我过得像个阔小姐呀!”

  “那也不够付薪水的,我算给你听,小周小陈只是每晚上班六小时,薪水是每人一万五千……”

  “她们是有护士执照的呀……”

  “喂喂!"秦非笑着叫,故意很严肃的样子,手里捧着那本杂志。"你们这两个庸俗的女人,快把我烦死了!在这种时候,你们算什么帐呢!吵得我不能安心看小说!别闹好吗?让我把这篇东西看完!”

  宝鹃对洁舲做了个鬼脸,真的不闹了。

  秦非很认真的看了那篇《天堂》,故事写得很简单,写一个小女孩,从小生病瘫痪,只能躺在医院里,她总觉得自己快死了,而死后会进天堂。她不知道天堂的颜色,她就经常幻想:是白色,因为白色最纯洁,是蓝色,因为天的颜色是蓝的,是红的,因为红色最艳丽,是紫色,因为紫色最浪漫……然后,她又幻想天堂是彩色的,像彩红一般,绚丽而富有各种美好的色彩,几乎她所幻想的颜色全在里面。然后,有一天,她的病在父母、亲人、医生……故事中有位很伟大的医生……的治疗下,终于有了起色了,当她的脚有感觉有反应的那一剎那,她喜极而泣了。叫着说:“我终于知道天堂的颜色了,它是透明的!原来我一直就活在天堂之中!只因为它透明,我就看不见它了!”

  这篇东西只能算是一篇小品,但是,洁舲的笔触非常简洁而富有感情,对小女孩的心情描写得细腻而逼真,对医院的描写更是历历如绘,因而,它有种令人撼动的力量。它感人,动人,而迷人。秦非放下杂志,发现洁舲正满脸期盼的看着他。他重重的咳一声嗽,从餐桌上站起来(当时他们正在吃早餐),说:“告诉展家那小子,今晚我请客出去吃牛排,我会提前下班回来,他如果有课也不许迟到,让他调课。至于今晚的门诊,休假一天,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并不是每个家庭中,都会有作家诞生的!"他穿上外衣,准备去上班了,回过头来,他定睛看着洁舲:“我为你骄傲,洁舲。如果你以后不好好写,你就是浪费你的天才了!你这篇东西……它使我感动,真的!”

  洁舲满脸都绽放着光采。

  当秦非和宝鹃上班去以后,洁舲倒在客厅沙发里,用那本杂志盖着脸庞,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张嫂以为她睡着了,连整理房门都轻手轻脚的。她一直躺到中午小中中和珊珊放学时为止,中中一进客厅,就"唰"的一下把洁舲脸上那本杂志抓掉了,嘴里嚷着:“洁舲阿姨,没有人盖书睡觉的!应该盖棉被!”

  他怔住了,回头大声找救兵:“珊珊!洁舲阿姨哭了!张嫂!是不是你气的?我可没做错事!发誓不是我弄的!”

  洁舲慌忙坐起身子,把珊珊和中中都搂进怀里,一边一个。她含着泪,却笑嘻嘻的说:“没有,洁舲阿姨没哭,洁舲阿姨是太高兴了。"她吻了这个又吻那个,把面颊埋在两个孩子身上,嘴里又不断的喃喃的自语着:“天堂。天堂。天堂。”“什么叫天堂?"爱问的中中又开始了。

  “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傻瓜!"珊珊说。

  是的,天堂就是神仙住的地方。洁舲的心欢唱着:天堂,天堂,天堂。天堂就在手边,天堂就在脚下,天堂就在头顶,天堂就在四周。天堂是透明的,一眼看去,无际无边。天堂,天堂,天堂。

  那一段日子,每天都充满崭新的快乐,每天都充满了幸福。展牧原把他所有的课都集中在星期一二三的三天中上掉,然后他就有一连四天的休息,当然,这四天并不是都闲着,他还要改作业,出考题,带学生去实习……不过,无论怎么说来,当大学教授是很清闲的,尤其新闻摄影又是一门冷门课程。然后,剩下的时间,他真恨不得分分秒秒跟洁舲在一起。

  他为她拍了无数照片,室内、室外,全身、半身、特写……

  他那么爱拍照,她曾戏称他为"摄影疯子",(他并不是仅拍洁舲,有时,他也会对着一只蜥蜴,或山边的一株野草莓,拍摄上足足半小时。)不过,当照片印出来,她依然会兴高采烈的去欣赏那些照片。

  展翔夫妇第一次见到洁舲,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在十二月以前,展翔夫妇已发现家里到处都是洁舲的照片,耳朵里听到的,也全是洁舲的事情了。

  “你们知道吗?我和洁舲今天到郊外,发现了一棵梧桐树,落了满地的黄叶。哇呀!洁舲把所有有关梧桐的诗句都想出来了。什么梧桐树,三更雨。什么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什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哇呀……”他满屋子乱转,疯子似的嚷着:“唐诗!她是本唐诗!我一定要出版那本唐诗!”“唐诗?"齐忆君说:“我以为你原想出版一本'惊喜'呢!”

  “是唐诗,是惊喜,"展牧原一本正经的说。"洁舲实在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她集古典和现代于一身,我可以为她拍个专辑叫'唐诗',也可以为她拍个专辑叫'飞跃'……”

  “叫什么?"展翔听不懂。

  “飞跃,"展牧原神往的说,似乎洁舲已"飞跃"在他眼前。"我并不是说一定用这两个字,我只举例。洁舲是多方面的。用一个'舞'字也可以。用一个'静'字也可以。用一个'盼'字也可以,用一个'纯'字也可以。用一个'亮'字也可以,用一个'柔'字也可以……”

  “好了好了!"齐忆君实在忍不住。"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个又亮又柔又纯又静又古典又现代又飞跃又唐诗的女孩带来给我看看?难道有这样的女孩,你还不预备定下来了吗?还是只交交朋友就算了?”

  “什么?"牧原吓了一跳,正色说:“妈,我这次是认真了!不是交交朋友,不是逢场作戏,我必须娶她!我为她快发疯了!”

  “我看你已经发疯了!"那位母亲简直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那么,你为什么怕把她带回来?”

  “我怕吗?"牧原愕然的问。

  “你怕。"齐忆君了解的注视着儿子。"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但是,你确实在害怕。你每天跟我们拖,找各种借口不带她回来,为什么?”

  牧原怔了好一会儿。

  “我是吗?他犹豫的问。"你是的。”

  牧原沉思了。是的,他在拖,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了。主要的原因,还是洁舲的出身问题。他始终不敢把真相告诉父母,他能肯定自己不在乎,却不能保证父母也不在乎。

  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一个身分不明的女孩子!一个被灼伤而遗弃在医院门口的女孩子!怎么说呢?他不敢想父母的反应。在过去这些日子,他只说:“她就是某某医院何院长的女儿呀!她喜欢住在秦非家里呀!她和秦非夫妇比较沟通呀………”

  展翔夫妇早已接受了这套说词。他们虽然觉得洁舲不跟父母住,而和秦非夫妇住,多少有点奇怪,却也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们知道何院长已快七十岁了,洁舲显然是最小的女儿,"代沟"必然存在。而何家,多么好的家庭,展家与何家联婚,是足以骄傲着遍告亲友的。牧原对父母的了解很深,他怕说出真相,使父母贬低了洁舲。他也不敢要求洁舲,去隐瞒真相。一来怕终有一天会穿帮,二来也怕洁舲的敏锐。也深知,洁舲柔弱的外表下,却有颗易感的心!当初,为了怕他对她的出身轻视,她甚至想逃开他,那么,她当然也怕展翔夫妇对她轻视了!

  于是,几度考虑,几度犹豫,最后,展牧原仍然选择了把真相告诉父母的一条路。在洁舲来展家之前,他把什么都说了。说完,他在展翔夫妇脑筋还没转清楚以前,就对家里先丢下一颗炸弹:“洁舲的身世已经够可怜了,我不希望她在我们家再受到任何刺激。反正,我已经非洁舲不娶。如果她能得到你们的宠爱,我会很高兴的把她带回来,如果她会受到盘问和刺激,我不冒险!我宁可你们不见她,也不能忍受失去她!”

  展翔夫妇面面相觑,对他们而言,这实在是太意外,太意外了。而牧原那股不顾一切的坚决,更使他们惊惧而惶惑,不止惊惧惶惑,还有失意和伤感。这是个撒手锏,牧原是在"通知"他们,那意思很明白,等于在说:“不论你们喜不喜欢洁舲,不能伤害她,否则,你们就失去了儿子!”

  展翔留学过欧洲,齐忆君求学于美国,夫妇二人都自认十分开明。他们对这问题,最初的反应,是"震惊"。等"震惊"度过,展翔很诚恳的对儿子说了几句话:“所有的弃婴,背后都有个不可告人,或者不为人知的故事,例如是私生子,或风尘女郎的孩子,或穷人家养不起的孩子。我们不知道洁舲到底出身如何,也不知道她背后的故事是怎样的。往最好的路上去推测,她出身贫寒,在意外中受到灼伤,父母无钱治疗,又是女孩子,就把她放在医院门口,让医院去治疗她,也等于是让她去自生自灭。这故事不管怎样,都有相当残忍的一面。生而不养,是残忍!伤而不治,是残忍!弃而不顾,是残忍!如今,洁舲已大学毕业,父母仍然没有露面,就不是残忍,而是奇怪!你爱洁舲,我们当然会去努力接受洁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谜底揭穿,洁舲……例如,洁舲是个风尘女郎的女儿,你会怎样想?”

  “我不在乎!"牧原坚定的说。

  “是个私生女?”

  “我也不在乎!”

  “我想,你什么都不在乎?"展翔问。

  “是的!”

  “那么,"展翔轻轻吐出一口气来。"我们不能选择的,是不是?我们只有接受她!带她来吧!反正,将来真正要跟你生活一辈子的,是她!不是我们!”

  于是,十二月初,洁舲终于到了展家,正式拜望了牧原的父母。她那天又是一系列的白色衣服,白毛衣、白外套,白裙子,长发中分,披在肩上。眉淡扫而翠,唇轻染而红,洁净的面庞,洁净的妆扮,洁净的眼神……她在第一次见面中就征服了展翔夫妇!

  那天的洁舲,表现得既温柔又大方,既谦和又高贵,既文雅又自然,既尊敬又得体。不亢不卑,有问必答。当然,展翔夫妇避开了所有可能具有"刺激"性的问题。他们谈文学、艺朮、小说、写作。展翔夫妇已看过她的《天堂》,不能不承认她有些才华。他们谈得很多,洁舲浅笑盈盈,声音清脆悦耳,谈吐流畅生动。时间竟不知不觉的度过去了。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见面。事后,展翔推翻了自己所有的揣测,纳闷的说:“如果这是帝王的时代,我会推测她是个落难公主!"他注视着妻子:“你相信遗传学吗?”

  “那么,她一定有对很出色的父母!"展翔深思的说:“她的长相,气质,才华……都是与生俱来的!她一定有对很出色的父母!忆君,我告诉你。"他沉吟了一会儿。"这孩子真的是个谜!是个耐人寻味的谜!我敢说,她的出身不见得会配不上我们!”

  不管展翔夫妇如何去推测洁舲的身世之谜,洁舲终于通过了展家的"考试",她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而展牧原,也开心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又笑又唱。他不住口的对洁舲说:“我告诉你的吧!我父母是天下最伟大最开明的父母!他们一点都没有刁难你吧!他们现在天天称赞你!我跟你说,洁舲,将来你嫁到我家,一定会被我父母宠坏!我已经有点担心了,你说不定会把我的地位挤掉呢!”

  洁舲笑着,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喜悦。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如此深刻的体会过"幸福"两个字。十二月,虽然是冬天,她从不觉得冷,在草原上,在海滩上,在小溪畔,在山顶上,在风中,在雨中,在阳光中,在薄雾中……她让他拍照,让他拍了无数无数的照片,每张照片都在笑。

  “洁舲,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十二月底,他问她。

  “我不嫁!"她笑着说。

  “不嫁?"展牧原对她做鬼脸。"真的不嫁?”

  “真的不嫁!”

  那是午后,他们正待在洁舲的房间里,因为天气已经相当冷了,外面寒风刺骨,天上又下着蒙蒙细雨。而家里,秦非夫妇都在医院,两个孩子被张嫂善意的带开了。这些日子来,展牧原早已成为家里的一员,是被全家当成"娇客"来看待的。室内很温暖,书桌上有盆洋杜鹃,一年四季里三季开花,如今正开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而洁舲写了一半的稿子,还摊在桌上。

  他们并没有待在书桌前面,只要牧原一来,洁舲的文章就写不下去了。他们并坐在床缘上,牧原的手攀着她的双肩,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她:“我告诉你,我们在春天结婚!”

  “不行不行!"她说:“太快了!”

  “哈!"他胜利的叫着:“那么,是嫁了!只是不要太快!”

  她笑起来,摇着头。

  “你这人相当坏,很会布陷阱给人跳!”

  他不笑了,正经的看她。

  “不反对婚后和我父母一起住吗?"他征求的问:“如果我们成立小家庭,我父母也不会反对,但是,我毕竟是个独生子,我怕他们多少会有点感伤和……寂寞。”

  她深深看着他,不笑了。

  “牧原,"她说:“你真的要娶我?”

  他愣了愣。

  “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问这种问题?"他说:“是怪我没有向你下跪求婚吗?我跟你说,我这人从不向人下跪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下去未免太没骨气了。可是,看样子,我不跪一下,你心里就不舒服……"他站起来,作势要下跪。

  她慌忙拦住他,把他推回到床上去。

  “不要乱闹!"她说:“你膝下有黄金,脑上有傲骨,你跪了我会折福。”

  “那么,他绕回主题。你愿意和爸妈一起住吗?我保证,他们会待你很好很好!”

  她点了点头。虔诚而认真的。

  “那么,明年四月结婚,好吗?”“不行不行,太快了!”

  “暑假?"他再问:"拜托,别再拖延了!你暑假再不嫁我,我就去……"他咬牙切齿。

  “去追别人吗?"她问。睁大眼睛。

  “去追别人!对!"他点头。"男子汉大丈夫要有点个性!免得让你瞧不起我,以为我是没人要,才这样缠着你!"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鼻尖,大话说完了,他立即叹口气:“不。洁舲,如果你明年暑假还不肯结婚,我只有一条路走。”

  “什么路?”

  “等。等。等。等你肯结婚的那一天!”

  她深深叹了口气。

  “牧原,"她再说:“你真的要娶我吗?你不怕我是个谜吗?你不怕我的出身不配吗?你不怕我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洁舲!"他叹息着喊,拥住她。"我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要娶你……“他一连喊出几十个"要娶你"。"不论你是什么出身,不论你的谜里藏着什么故事!那对我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我所认识的这个洁舲。全世界唯一的这一个洁舲!”

  她长长叹息,把面孔埋在他肩上。

  “天堂。天堂。"她无声的低语着:“天堂。”

  是的,天堂,天堂是透明的,就在手边,就在眼前,就在头顶,就在四周,无际而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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