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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昨夜之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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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1




  唐万里盘膝坐在裴家的地板上,抱着吉他,对雪珂反反复复的唱着一首他新谱的歌:

  “蜗牛与黄鹂鸟,城门和鸡蛋糕,

  都是昨夜的名词,昨夜已随风去了。

  今天的歌儿改变,每个音符都在跳跃,

  跳跃,跳跃,跳跃,

  跳跃在你的头发上,跳跃在你的眼光里,

  是你的每个微笑,是你的每个微笑,

  把我的音符弄醉了。”

  他唱得很生动很迷人。但是,雪珂并没有微笑。她坐在沙发里,猛啃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把那指甲都啃得光秃秃的了。她心里乱精糟的,情绪紧张而不安定。今天下午唐万里没课,是她把他拉回家来,想好好的谈一谈。下午,妈妈去上班,家里没有人,她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和唐万里摊牌。

  她不知道这位七四七有没有预感,或者他根本不准备让要发生的事发生。他一进她家门,就踢掉鞋子,盘腿而坐,抱起吉他,对她唱起歌来了。好一句:是你的每个微笑,把我的音符弄醉了。说真的,雪珂喜欢这支歌,好喜欢好喜欢这支歌,胜过了“如果有个偶然”,胜过了“阳光与小雨点”。只因为它那么“生活”。蜗牛与黄鹂鸟,城门与鸡蛋糕,少年的词句都随风去了。今天,今天,今天的七四七可能要从云里雾里落到地面来了。她不啃手指甲了,从沙发里站起来,她必须要有勇气开口!悄眼看他,他面容坦然,眼睛闪亮,唇角带着笑意。哦,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吗?还是他不肯去知道!他那么年轻,进了大学,就为了掌声和包围而活着,他的字典中,从来就没有“被拒绝”这个怪名词!

  她去给自己倒一杯水,心里模糊的想着开场白。她的喉咙又干又涩,必须喝口水,清清嗓子再说。倒了水还没喝,唐万里坐在那儿开了口:“也给我一杯!”她把杯子拿到他面前去,他仰头看看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去喝杯子里的水。她望着那颗满头乱发的头,一时间,真想把这脑袋抱在怀中,大喊一句:“让那些意外都没发生!”真的,如果不遇到叶刚,她的世界里就只有七四七了。她低头看他,他一口气把水完全喝光,抬眼对她微笑,眼镜片闪着光,眼睛也闪着光。

  她再倒了杯水,喝完了,放下杯子,她满房间乱绕,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两只手在裙褶中绞来绞去。他又在调弦了。拿着弹吉他用的小塑胶片(pick)拨着每根弦,歪着头去听那弦发出的音响……她突然停在他面前了,下定决心,一本正经的说:“放开那把吉他!唐万里,我有话跟你谈!”

  “尽管说!”他头也不抬,继续调弦。“我听得见!”

  “唐万里,”她很快的、坚决的、一鼓作气的说:“你一直是个好潇洒,好引人注意的人,在学校里,你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在校外,你的名气也不小。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你自己也知道……所以,我对你不算什么……”她住了口,这个开场白很坏很坏,她睁大眼睛,咽了口口水,望着他。他的弦声停了停,又继续响起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失去了和谐,变得有些尖利而刺耳。“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粗声问。

  “唐万里!”她被他一逼,冲口而出。“我要和你分手,我心里有了别人!”一声碎裂声,吉他的弦被他弄断了,同时,他手中那小圆片锋利的边缘,直切进他的手指肌肉里。他摔开吉他,从地上直跳起来,苍白着脸骂了句:

  “他妈的!”鲜红的血液从他手指上冒出来。雪珂一惊,本能的冲上前去,只看到他紧握着手指,而血从伤口中往外冒,一直滴到衣服上,她吓呆了,扳开他的手去看,惊喊着:“怎样?怎样?怎么切了这么深一条?”

  他用力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推开了她,他往浴室跑,寒着脸说:“放心!流这么点血不会要了我的命!”

  她跟着跑进浴室,他放开水龙头,用自来水冲着伤口,她找出红药水、消炎粉和ok绷,嘴里急急的嚷着:

  “不要用自来水,当心细菌进去!过来,我给你上点药,包起来!”他伸手抢了一块ok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伤口上一贴,返身就又奔回客厅里去。她拿着消炎粉追出来,一个劲儿的喊着:“不行不行,你一定要消消毒,上上药!要不然伤口会发炎……”他站住了,挺立在她面前。他伸手从她手里取走了消炎粉的盒子,丢在茶几上。然后,他迅速的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他的头俯下来,嘴唇紧压在她唇上。

  她像被火烧到般惊跳,用力推开他,她僵直着身子,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瞪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用牙齿咬紧了嘴唇,半天,才费力的吐出几个字来:

  “不行。唐万里,不行。”

  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树干。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青。他的眼睛直视着她,那嘻笑的神情已完全消失。他在重重的呼吸,胸膛急促的起伏着。

  一时间,室内好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安静得让人恐惧,安静得让人痛苦。

  似乎过了一世纪之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

  “他是谁?”她用舌头润着嘴唇。“你不认得的人。”她勉强的,挣扎着说:“你也不需要知道他是谁,那并不重要。”

  他僵硬的点点头。“你在徐家遇到的人!”他清晰的说,声音压抑而痛楚的从他齿缝中迸出来:“那失踪的一夜。我早猜到了,你不会一个人失踪。”他狠命咬牙,咬得牙齿发出摩擦的声响。“听着,雪珂。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他费力的说,费力的在控制自己的骄傲。“不过,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未免太严重。”“不是惩罚,不是惩罚!”她喃喃的说,泪水就一下子冲进了眼眶。怎么?她心里拚命在骂自己,你要和他分手,怎么又痛苦得像要死掉?唐万里啊唐万里,她心中在喊着,你是满不在乎的,你根本弄不清楚什么叫“爱”的,你和我只是玩玩的……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一定要不在乎!她吸气,忍着泪,声音颤抖着。“唐万里,你瞧,你暑假就毕业了,然后你要受军训,然后你可能出国……大学生之间的交朋友,本来就前途渺茫……不,我真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而是……而是……”“别说!”他急嚷,冲过来,他再度抓住她的胳膊,他眼底是一片令人心碎的惊惶失措。“不要说,不要说。”他低语。“雪珂,那天你站在游泳池里,一脸的无助,满身的阳光。那天,你已经拴牢了我。当我游到你身边,把手伸给你的时候,你可以不接受的,你可以不理我的。如果早知道有今天,那时你为什么要理我?”他摇头,拚命摇头,抽了口气,他自言自语的说:“讲这些都没有用,讲这些都没有用……”抬眼再凝视她,他眼底的仓皇转为恐惧,除了恐惧以外,还有深深的伤痛。那么深,那么深,雪珂几乎可以看到他那颗骄傲、自负、快乐、年轻的心,已经被打击得粉粉碎了。

  “唐万里!”她挣扎的喊着,泪珠在睫毛上。“你听我说,我抱歉,我真的抱歉,说不出有多抱歉……”

  “不要说!不许说!”他阻止着,眼眶涨红了。“雪珂,你只是在跟我生气,我并不是木头,我知道你在生气。你太纤细了,而我太马虎了。雪珂,”他哑声说:“我会改,我会改。上次,我说不迁就你,那是鬼话!我迁就你,迁就你……”他闭了闭眼睛,脸色从没有如此阴郁:“我发誓,我会改好,我会!”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的滚落了下来。她越想控制眼泪,眼泪就流得更凶,她吸着鼻子,还想要说话。而他,一看到她掉泪,就发疯了。他用双手紧抱着她,疯狂的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嘴里嘟嘟的,语无伦次的叽咕着:

  “我不好,我太不好。我一直被大家宠坏。我的自我观念太强,我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我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爱!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失去你会让我怕得要死掉,那么,这一定是爱了。雪珂,我自私,我小器,这么久以来,我们相处在一块儿,我甚至吝啬于去说一个‘爱’字,我总觉得这个字好肉麻,总觉得不必去说它!我是傻瓜!我笨得像个猪!雪珂,你心里不可能有别人,那个人绝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在短短几天里让你改变!让你改变的是我,我的粗心,我的疏忽,我的自私,我的盲目和自大……这些该死的缺点让你伤心,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是我,是我……那个晚上,掌声让我迷失,我居然去注意别的女孩而疏忽你,是我该死……”“不!不!不!”她低喊着,慌乱的想挣开他的胳膊,但他把她箍得死死的。泪水如泉涌出,奔流在她脸上,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她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她的思绪也乱得像麻一样了。再也没有想到摊牌会摊成这样的场面,再也没想到,整日嘻嘻哈哈的唐万里,会说出这些话来。更加没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不能相信,真不能相信!他从没有这样强烈的向她表白过!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过!他是那么粗枝大叶的,是那么满不在乎的!“不!不是你错!”她哭着低喊:“唐万里,你一定要听我说!不要打断我,你一定要听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第三者已经介入了!我不能骗你……”她哭得更厉害。“我……我……我还是你的好朋友,永远是你的好朋友!男孩和女孩之间,除了爱情,还有友情,是不是?是不是?”他停止了嘟囔。他盯着她看。他用衣袖为她拭泪,手指抓着袖口,他把衣袖撑开来,吸干她的泪痕。很细心,很专注的吸干那泪痕,好像他在做一件艺术工作似的。“为什么要哭?”他低声问。“摆脱一个讨厌的男孩子用不着哭!”“你明知道你不讨厌,你明知道你是多可爱的!”她嚷着,从肺腑深处嚷了出来。他歪了歪头,眼光怪异。

  “谢谢。”他短促的吐出两个字来。放开了她,他转身走开,去找他那断了弦的吉他。拿起吉他,他挺了挺背脊,深呼吸,扬着下巴,似乎努力想找回他的骄傲和自信。然后,他走向房门口,他终于走向门口,预备走掉了。他的手搭在门柄上,伫立了片刻。“明天,还要不要我来接你去学校?”他忽然问,并没有回头。“不。”她用力吐出了几个字。“不用了。”

  他转动门柄,打开房门,他身子僵得像块石头。举起脚来,他预备出去了。忽然,他“砰”的把房门上,迅速的转过身子,背脊紧贴在房门上,他面对着她,没有走。他在房门里面。“告诉我怎么做,”他大声说:“怎么做能让你回心转意?告诉我!”她惊悸的睁大眼睛,惊悸的摇头。

  他眼中充血,布满了红丝,他看她,眼神变得狂乱而危险起来,他生气了,他在强烈的压抑之后,终于要爆发了。她把整个身子靠在墙上,下意识的等待着那风暴。等待着他的怒火与发作。他又向她一步步走过来了,青筋在他额上跳动。他左手还拎着他的吉他,他的右手僵僵的垂在身边。他逼近了她,抬起右手,他想做什么?掐死她?

  她一动也不动,眼睛静静的、茫然的大睁着。

  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手指因弹吉他而显得粗糙。他的手滑过那细腻的皮肤,往上挪,蓦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紧,她颊上的肌肉陷了进去,嘴唇噘了出来,她因疼痛而轻轻吸着气。“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憋着气问:“你怎么可以把一段感情说抛开就抛开?你怎么可以轻易吐出分手两个字?你的心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大理石?花冈岩?你——”他咬牙切齿:“怎么可以这样冷血?这样残酷?这样无情?”

  她死命靠在墙上,死命吸着气。

  他忽然放松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乱的压在她唇上。

  她没动,她和他一样痛楚,一样昏乱,而且软弱。

  他抬起头,眼眶湿漉漉的。

  “世界上的女孩,决不止你一个!”他摔了摔头,认真的说:“祝你幸福!”他很快的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转动门柄,这次,他真的走了。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眼看着房门阖拢。她忽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瘫下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1
10



  一段昏昏沉沉的日子。

  唐万里不再接她上课,送她回家了。但是,在学校里,他们还是要碰面,遇到了,他总是默默的瞅着她好一会儿,然后一语不发的掉头离开。她想跟他说话的,可是,说话变得那么艰难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体会过来,男女之间,假若结束了一段情,就会连友谊都不存在。唐万里虽不说话,他浑身上下,都带着隐隐的谴责与恨意,这吓住了雪珂,她开始极力避免和他见面了。

  而另一方面,她几乎和叶刚天天见面了。叶刚有时会开车来学校接她,因而,两个男生曾遥遥的打过照面。这影响很不好。唐万里的几个死党,阿光、阿礼、阿文、阿修都气坏了。阿文就曾经在餐厅里,大庭广众下,摩拳擦掌,捶着桌子大叫:“这年头,女孩子虚荣得离了谱,谁家有车子跟谁跑!阿光!咱们砸车子去!”“不要没风度,”比较成熟的阿礼说:“车子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我们还是学生,学生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可能,七四七缺少的是年龄、经验和手腕。”“不管关键在那儿,”阿文叫得整个餐厅里都听到。“我发誓要去砸车子!咱们学校,好像专门出产这种女孩,以前有著名的古家大小姐,现在又来个裴家小妹子!”

  古家大小姐指的是有名的学士影星古梦,以唱西洋歌曲闻名而走上影坛,一时间,名流才子,富商巨贾,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如果去砸车子,不如去砸人!”阿光一语中的。“砸车子有什么用?”“你们每个人都少动!”唐万里阴阴郁郁的开口。“不要让别人嘲笑我唐万里!输了就输了,难道还撒泼撒赖吗?”

  餐厅这一幕,第二天就被雪珂最要好的女同学郑洁彬绘声绘色,加油加酱的说给雪珂听了。郑洁彬最后还用崇拜的、惋惜的语气,幽幽然的加了一句:

  “那个七四七啊,实在是个人物!真不懂你怎么会放弃七四七!”雪珂默然不语。七四七,唐万里。她心中恻恻然,凄凄然,惶惶然,充满了酸楚之情。但是,当她见到叶刚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记不住了,什么都顾不得了,眼睛里就只有叶刚了。叶刚不会对她唱情歌,叶刚不会对她弹吉他,叶刚也不会说些古里古怪的话让她笑痛肚子。叶刚是完完全全另外一种人,他深沉、孤傲、性格、成熟,而男性。在唐万里面前,雪珂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在叶刚面前,她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这一字之差是相当微妙的,或者,在每个“女孩”的某段时期中,都渴望自己像个“女人”,雪珂刚好在这段时期里。餐厅风波之后,雪珂不让叶刚去学校接她了。他们总约好在某个地方碰面,然后他开车带她去各种地方,包括他的单身公寓。第一次发现他住在“上品”大厦的一个单身公寓里,使她十分惊奇。那间公寓是个小单位,只有一厅一房,装修得很男性,墙上完全用黑白两色的建材拼成条纹图案,地毯是白的,沙发是黑的,所有家具,一律用黑白二色。给人的感觉既强烈,又单纯。那晚,她是从学校直接和他会合,一起吃了晚餐,就到了这公寓。进屋后,他对她微笑的说:

  “我叫这儿作我的第三窟。”

  “第三窟?多奇怪的名词。”

  “我是只狡兔。”他笑着,给她冲了杯热茶。“你知道狡兔有三窟。我的第一窟是我父亲家,在敦化南路的环球大厦,我很少住在那儿。我的第二窟,在南京东路我办公大楼里,有时我工作得很晚,就住在那儿。这里,是我的第三窟……”

  “当你交女朋友的时候,”她很快的接嘴。“你就带到这儿来。”他斜睨着她。唇边欲笑不笑的。

  “不要太敏锐,”他说。“人,迟钝一点比较好。”

  “那么,我说对了。”她环室四顾,墙上有张画,黑白的素描,画着一片莽莽苍苍的原野,原野上有栋孤独的小房子。她对着那张画出神。“你说错了。”他稳定而安详的说:“你是第一个走进我这公寓里的女孩。”

  她从画上收回眼光,瞪视他。

  “骗人!”她说。“决不骗你!”他肯定的。

  “包括——”她没说下去。

  “包括任何人!”他把她牵到沙发边。“你为什么不坐下来,让自己舒服一点?”她坐进沙发里,再看这房子,纯白的地毯纤尘不染,黑色的压克力茶几,黑得发亮。沙发中,有几个白缎子的绣花靠垫,她拿起来,白缎上很中国化的绣着几枝墨竹。竹子潇洒挺秀的伸着枝桠,几片竹叶,栩栩如生的、飘逸的、雅致的点缀在枝头。她忽然明白他叫她坐进沙发里的原因了。她打赌这靠垫是为了带她来而订做的。她抚摸着靠垫上的竹叶,心中模模糊糊的涌起几个句子,是她在书上看来的。她不知不觉就喃喃的念了出来:“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竹间风,尊中酒,水边床。”

  “你在叽咕些什么?”他新奇的问。

  她抬眼看他,心中充塞着某种奇异的诗情画意。

  “你说这间公寓只有我来过?”她说。“我好像看到一个孤独的你,在这房里度过的朝朝暮暮。我刚刚在念几句宋词,我背不出全体的。可是,里面就有这样几句,前面还有两句;说的是那个人怎样孤孤单单的度过年年岁岁。”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

  “念给我听。”“我把它改一改好吗?”

  “好,随你怎么改。”“那人已惯,抱枕独眠,任盏盏孤灯,催换年光。”她喃喃的、优美的、柔和的念着。“问谁相伴,终日清狂?有朝朝日出,竹叶鸣廊。”她把“灯海”和“日出”都嵌进句子里,不止灯海和日出,还有竹子。

  他更深的看她,更低的说:

  “再念一遍。”她卷着嘴角,微笑。“干什么?”她问:“念这些古董,不是有些傻气吗?”

  “请你再念。”他说,“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句子。那些灯海、日出、竹叶,不是古董吧?”

  “不,不是。”她说,于是,她又念了一遍。

  他拥她入怀,吻住她。好温柔好温柔的吻住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深黝得像海,有海般的蕴藏,有海般的平静,有海般的疯狂。“不行。”他说。“什么东西不行?”她不解的问。

  “你。”“我怎么了?”“你让我陷得太深。不行,雪珂!想办法距离我远一点。我不能陷下去。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我觉得我像站在一个太空隧道的入口,马上就要掉进去,然后我会飘呀飘的,身不由己的飘到你的世界里,被你牢牢的困住。”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的手围上来,围住了他的脖子,她低低的、轻轻的说:“好好爱我,不要怕我。我永远不会用未来、责任,或者婚姻来拘束你,我并不了解你这种人。可是,你存在着。而我,我很贱!……”她用了一个很重的字“贱”。“或者,人性都很贱,有人要把他的全世界给我,我不要,却甘于在你这儿占一席之地。”他打了个冷战。“再也不许用那个‘贱’字!”他说。“如果你有这种感觉……”“你就把我放掉?”她敏锐的接口。

  “雪珂!”他喊着。“人不能太敏锐。”她又接口:“唉!叶刚,”她叹气:“你把我的生活已经弄得乱七八糟了,而我甘愿!甘愿!甘愿!你猜怎么,我像猫桥里的瑞琴。”

  “猫桥是什么?”他又新奇的问。

  “是一本翻译小说,德国作家苏德曼的作品!不要问我它写些什么?去找这本书来看看。”

  “好。”他应着。“你脑子里还有些什么古里古怪的东西?”

  “现在吗?”她反问。“是的。”“唯一的东西:你。”他惊叹。把她的头揽在胸前,紧紧紧紧的拥着。

  日子就是这样迷失而混乱的滑过去,每个迷失中有他的名字:叶刚,叶刚,叶刚。不知道怎么会陷得这样深,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疯狂和沉迷。每天等着和他见面,每次相聚就是一次狂欢。这种生活是瞒不了别人的,这种生活是反常而怪异的。裴书盈在惊怯中去发现了这个事实:七四七不再来了,雪珂正飘离在“轨道”以外,失去了航线,失去了方向。

  于是,一个深夜,裴书盈等着雪珂回来。

  “雪珂,你为什么不把他带上楼来?”她问。“我从来没有妨碍过你交男朋友,是不是?如果你在逢场作戏,你不能把戏演得这么过火。如果你在认真,就应该把他带来,让我也认识认识。”“哦,妈!”雪珂愣着。“你最好不要见他。”

  “为什么?”“因为——我跟他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几乎是“痛苦”的说。裴书盈陡的一惊。“怎么?他是有妇之夫?”

  “不,不是。他没结过婚。”

  “那么,你并不爱他?”

  “哦,不!”雪珂长叹着,坦白的说:“我真想少爱他一点,就是做不到!”裴书盈大大的惊慌而且注意了。

  “雪珂,”她有些紧张的说:“你最好跟我说说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雪珂正经的说:“我到现在还不能完全测出他的份量,也不能完全看透他。他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带给我各种惊奇,震动,和强大的吸引力。哦,妈妈,”她无助的说:“我完了,我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完了!”

  裴书盈瞪着雪珂。心里乱成一团,那种母性的直觉已经在唤醒她,不对劲了。什么都不对劲了,这个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一定颇不简单,能让雪珂如此神魂颠倒一定不简单,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是“神”吗?还是“鬼”?“为什么你说‘完了’?”裴书盈提着心问:“如果你能这样爱他,也是件好事。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因为……”雪珂困惑的蹙着眉。“我怕把他吓跑了。我不敢,他不是那种男人,他不属于家庭和婚姻,他是个独身主义者!”“什么?”裴书盈错愕的瞪大了眼睛。“什么叫不属于家庭和婚姻?如果是独身主义者,为什么要恋爱……”

  “妈妈!”雪珂激烈的喊:“你不至于认为恋爱的目的都是要结婚吧!你比一般母亲更该了解到,婚姻可能是爱情的刽子手!你也结过婚,剩下了什么?妈妈,或者独身主义者,都是这类家庭的副产品!”裴书盈的脸色刷的变白了。她动也不动的坐着,顿时哑口无言。雪珂立刻后悔了。干什么呢?干什么攻击到母亲身上来呢?她已经对她尽心尽力了,她懊恼的站着,懊恼的咬着嘴唇,然后奔到母亲的身边去。她用双手围绕着母亲的脖子,弯腰去吻她的面颊,吻她的颈项。

  “妈妈,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把面颊埋在母亲肩上。“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帮叶刚解释,他父亲视婚姻如儿戏,他自幼就恨透婚姻……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我只和他恋爱,可能恋爱得长长久久,如果要结婚,他会逃走!妈妈,我不要他逃走!我不管婚姻是什么,我要的是他,不是一个契约。我就是不要他逃走!”裴书盈心惊肉跳的听着这一番表白。她握住雪珂的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雪珂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抚摸雪珂的头发,抚摸雪珂的面颊,忽然泪盈于睫。

  “雪珂,”她柔声轻唤。“我知道我给你作了一个很坏的榜样……”“不是!妈妈!”雪珂焦灼而激动的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事实上,反对婚姻的不是我,是叶刚!而他的理由和论调都很能说服我……”“雪珂!”裴书盈打断了她。“我只问你一句话,不结婚,你预备怎样和他长长久久在一起?”

  雪珂愣了愣。“妈,”她勉强的说:“我没去想这问题。但是,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妈,你大概不知道,现在许多大学生都已经同居了。”裴书盈浑身掠过一阵颤栗。

  “那么,你是想同居?”

  “噢。”雪珂烦恼万状。“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觉得,婚姻和同居的区别不过是多一张合约,一张随时可以解约的合约,说穿了也没什么意义!再有,就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在这种道德观念下,连离婚也是罪恶!对不对?那么,我们何必一定要去背这个传统的包袱呢?”

  “这些观念,是他灌输给你的吗?”“不完全是,大部份,是我体会出来的。”

  “那么,你有没有体会出来,婚姻也可能不是法律和道德观念的产物,而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彼此间心甘情愿的要奉献自己?雪珂,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可是,至今,我尊重婚姻。因为,在我走上结婚礼堂的时候,我是一心一意要永永远远的奉献我自己,我甘愿被套牢。尽管后来这婚姻失败了。但,结婚时,我们两个都很虔诚。都有爱到底的诚意。我并不是攻击叶刚,我就是弄不懂,如果他真心爱你,他为什么不想拥有你?”“他想的,”雪珂辩解着。语气里已带着些勉强:“用他的方式来拥有,不是用世俗的方法来拥有。”

  裴书盈深深切切的看了雪珂好一会儿。

  “雪珂,”她终于说:“唐万里有什么不好?”

  “哦!”雪珂疲倦的,无可奈何的倒进沙发里,用手压着额。“他很好,唐万里很好,我想到他,还是心痛心酸的!可是,妈妈,我没办法!那怕这是个错误,那怕叶刚是个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裴书盈惊惧的看着雪珂,惊惧的体会到她那一片深情。她无法再说话,只是心慌意乱的想着,那个叶刚,那个像森林,像海,像夜,像日出……的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到底要把雪珂带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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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1
11



  这天下午,雪珂又被徐远航叫到家里来了。经过母亲的盘问,现在轮到父亲了。“雪珂,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和叶刚混在一起!你是发了昏了,听我的,你必须和他马上断绝来往!”徐远航在他那大客厅里,激动的嚷着。整个客厅中,所有的人都避开了,当然,林雨雁绝不在场。雪珂缩在一张沙发里,闷闷的啃着手指甲,被动的听着徐远航的大吼大叫。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你去反对吧!你有反对的理由,你无法忍受叶刚,你当然无法忍受他!因为他和你那“小妻子”曾有过一段情!天哪!她混乱的想:人与人之间,怎可能造成如此复杂的关系?是的,婚姻,都是婚姻惹的祸!“姻亲”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人际关系。还好,叶刚不是雨雁的亲人,假若那天她在婚礼上碰到的不是雨雁的旧情人,而是雨雁的亲人,例如是她哥哥,假若她和雨雁的哥哥恋爱不知是否有乱伦罪?她的心思飘远了,飘远了,飘远了。

  “雪珂!你有没有在听我?”徐远航站定在她面前,瞪视着她:“我告诉你,叶刚绝不是一个好女孩的对象,他会伤害你,当你受到伤害再撤退就太晚了,你听到没有?你必须和他停止来往!马上停止!”

  雪珂努力把思想集中,注视着父亲。徐远航那么严肃,那么严重,那么激烈,他不像平常的父亲了。徐远航是酒,酒一样的温柔,即使四十五岁,仍然让二十岁的少女发疯。现在,父亲不是酒,他是冰山,能让铁达尼邮轮沉入海底的冰山。不过,雪珂每个细胞,每根纤维都知道,她不是铁达尼,父亲的严峻绝对影响不了她。

  “爸,”她坚定而清楚的说:“你打电话叫我来,你说有重要的话和我谈。现在,我来过了,你也谈过了,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雪珂!”徐远航喊着,不相信似的凝视她。他咬咬牙,蹙紧眉头,坐进雪珂面前的沙发里。“雪珂,”他再喊,声音放温柔了,他在努力让语气平和,诚恳。“你听一点道理,好不好?”“这事根本没道理!”雪珂挺起背脊来了。“我遇到一个人,我和他恋爱了。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与别人都没有关系!你可以不喜欢他,妈妈可以不喜欢他,全世界都可以不喜欢他,只要我喜欢他!现在,你已经表明了你的态度,我也表明我的态度。爸爸,你不能干涉我的感情生活,正像我不能干涉你一样!别以为,我对你的再婚很开心,别以为,我能接纳你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太太!但是,我能怎样?我对你说过残酷的话吗?我贬低过林雨雁吗?说实话,爸爸,只因为在血统上你是我父亲,我小了一辈,所以变得无权说话。在道理上,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我无法干涉你,你也无法干涉我!”

  徐远航惊异的听着,了她一会儿。他沉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我不是干涉你,”他摇摇头,悲哀的说:“而是爱你。雪珂,我不否认,我不是个尽了责任的爸爸……”

  “又来了!”雪珂从沙发里跳起来,不耐的走到窗边,烦恼的用手卷着窗帘上的穗子,压抑的说:“几天以来,我就听妈妈说对我有多抱歉,听她说她是个不尽责任的母亲!现在,你又来同样一套!好像我和叶刚恋爱,是因为你们两个离婚了的关系,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有关系。”徐远航轻声说。“如果我不和你妈离婚,你根本没有机会遇到叶刚!”雪珂从窗前抬起头来。

  “爸爸!”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并不是魔鬼!他也是你家的朋友!”她故意用“你家”两个字,来囊括其他人物。

  “是。”徐远航短促的说:“所以我更加自责。雪珂,”他盯着她,非常固执的。“我要你和他断绝来往!”

  “不。”雪珂简短而坚定,她瞪着徐远航。心里迅速的冲上一股怒火,父亲怎能这样霸道,又这样无情!他凭什么对她说“我要你和他断绝来往”?仅仅因为他是父亲,仅仅因为他不喜欢他?还是因为叶刚曾是他的“情敌”?是了,从“情敌”变为女儿的男友,这使他太难堪了!这就是父亲,他只是不能忍受这种难堪!“你一定要和他断绝来往!”徐远航再说,声音里已带着强烈的命令意味。“不,不,绝不。”“你被鬼迷了心了!”徐远航气冲冲的站起来,满屋子乱走,语气已非常不稳定。“你知道,叶刚不是你幻想中的人物,他儿戏人生,玩弄感情,他和你的恋爱,永远不会有结果!”

  “我们又兜回到老问题来了,”雪珂无奈的说:“你所谓的结果就是婚姻!”“那么,你所谓的结果是什么?”徐远航烦躁的问。

  “我没有所谓的结果,”她沉声说:“结不结婚对我都没关系,我只要两人相爱。”“如果有一天他不爱你了呢?”

  她怔了怔,抬眼看父亲。

  “像你不爱妈妈时一样吗?你们结过婚,那时你怎么做的?”“雪珂!”他怒喊:“好,今天我没办法和你讲理!我自己立场不稳,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你走吧!我不跟你谈了。但是,我告诉你——”他强而有力的说:“我会不计代价让你们两个分开!你不听我,没关系,我会找叶刚来谈!”

  雪珂扬起睫毛,不信任的看着父亲。

  “你不会的!”她说。“我会!”徐远航坚定的说:“我会叫他离开你,我会告诉他他正在摧残一个美好的生命……”

  “他不会听你!”她再说。

  “是吗?试试看!他会听我!”徐远航盯着女儿。“他会听我,因为在他骄傲的外表之下,他有一颗根本不能面对现实的、充满自卑感的心!我会唤醒他的自卑感!我会的!”

  雪珂惊愕万状的望着父亲,忽然浑身冰冷。她体会出了一件东西,父亲有一句话可能是对的,在叶刚骄傲的外表下,他有颗自卑的心!她觉得从内心深处冷出来,一直冷到背脊上。她直直的看着徐远航。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恨他呢?为什么要这样仇视他呢?忽然,她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她不该和父亲吵,不该说些强硬的话,这只能刺激父亲使他更生气,她该软化一些,她该去“求”父亲谅解。她呆了好几秒钟,然后,她走过去,握住了父亲的手。

  “爸爸,”她的声音软了,软软的充满真挚的恳求。“不要那样做。求你不要。这些年来,我虽然没跟在你身边,但是,你一直知道,我对你有多崇拜多依恋的。依恋得连你和林雨雁结婚,我都吃醋。爸爸,你不要去做一件会让你后悔的事。如果你真拆散了我们……”她忽然哽塞了,泪水涌进眼眶中,她激动的,呜咽的说:“我会恨你,恨死你!而且,如果你真拆散了我们……我的生命,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去做,做到了,我自杀!”“雪珂!”徐远航惊喊,被她这几句话完全吓呆了。“你在威胁我……”“是威胁,很认真的威胁!”雪珂抓起桌上的皮包,转身往大门跑:“不过,我会说到做到的!我一定会!”她用手着嘴,哭着跑出了徐家的大门。

  这天晚上,当她和叶刚在他那公寓里见面的时候,她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她看起来苍白、疲倦、而憔悴,她眼底有失眠的痕迹,下巴尖尖的。她眉端轻蹙,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哀愁与无可奈何。叶刚注视着她,很深刻的注视着她,她所有的烦恼,都没有逃开叶刚的眼光。“什么事?雪珂?”他柔声问。“你有心事。”

  “嗯。”她轻哼着,斜靠在沙发中,看了叶刚一眼。叶刚的眼神温柔而细腻,带着宠爱,带着怜惜。和叶刚认识这么久,她熟悉他每种眼神,无论何时,他眼神中总是带着抹令人莫测高深的冷傲。即使在他最热情的时候,他也有这种冷傲。可是,今晚的他很温柔。唉!在他这样温柔的时候,何必去破坏气氛呢?她捧着茶杯,啜着那清香而沁人心脾的包种茶。逃避的低语了一句:“没有事。”

  他从她手中取走茶杯,用双手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再举起手来,轻轻的拂开她额前的一绺短发,托起她的下巴,他很仔细的看她的眼睛。“你知道吗?雪珂?”他说:“你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每次你心里不高兴或烦恼时,你的大眼睛就变得迷迷蒙蒙的,而你那很黑很黑的眼珠,就会变成灰色。现在,你的眼睛就是这种情况。告诉我,是什么在困扰你?是那个七四七吗?”

  是的,七四七也是问题,七四七总让她有内疚和犯罪感,七四七总让她心中痛楚而惶惶不安。

  “不完全是七四七。”他低声说:“你还有另外的问题……”他又在穿越她的思想了,这种穿越力是让她又惊异又震动的。从没有人像他那样能看透她!“为什么不说话?是——”他犹豫的吐出来:“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吗?”

  她惊跳的抬眼看他,他那深邃的眼光那么深刻啊!他的每个凝视都让她心跳,让她心动,让她心酸。这种眼光不许看别的女人啊,如果他有一天变心,她也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她想着想着,眼眶就湿了,睫毛也湿了。是的,不要他的保证,不要他的承诺,不要他有负担,不要他的契约,不要世俗的一切东西,……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爱她!但是,正像妈妈说的,“爱”里面难道不包涵承诺、负担、保证吗?她注视着这对深邃的眸子,问不出口,说不出口,只是痴痴的切切的注视着他。这带泪的凝视使他震动而不安了。

  “雪珂,”他低唤。“什么事?什么事?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他吻她冰冷的手指,吻她冰冷的面颊,吻她冰冷的唇:“你怎么浑身凉凉的呢?”他问:“你冷了吗?我拿件毛衣给你披一下。”她拉住了他。“别走,”她哑声说:“我不冷。”

  “你冷。”他说:“如果你的身体不冷,就是你的心情很冷。”

  “你这么能看透人呵!”她说:“那么你一定看透我所烦恼的事了。”“不。我看不透。只猜得出——反正,与我有关?”

  “是,与你有关。”她想了望。“不过,我不要你困扰,我也不要你介入,所以,你不必再问我了。”

  他着她。“是你母亲还是你父亲?”他忽然问。“他们反对你跟我来往吧!因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痛恨婚姻的人!跟我在一起,你的未来会变得空洞而危险,本来,我就是个空洞而危险的人。是吗?他们反对了?他们责备你了?他们要阻止你掉进陷阱,怕你永世不得翻身了?”她迅速的看他,扬着睫毛,满心惊诧。“你……”她嗫嚅着,浑身软弱而无力。“你什么都猜到了!”他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间,他站起来,一个人走到远远的窗边去。他燃起了一支烟,开始急速的吐着烟雾,用手撑着落地玻璃窗,他望着窗外的景物;在夜色中,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正在闪烁着。他就那样站着,眺望着万家灯火,抽着烟,默然不语。她注视着他的背影。有些心慌,有些痛楚,有些迷惘的注视着那背影,心里疯狂的想着:爱是什么?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一句承诺真的那么可怕吗?一句保证真的那么可怕吗?即使“生死相许”也不肯有句誓言吗?母亲提出的问题开始在她心中激荡;即使“生死相许”也不甘心被套牢吗?你真爱我?你真懂得爱吗?忽然间,她迷惑的想起,七四七那天对她表白“爱”意,自责不该吝啬于说“我爱你”这句话。可是,叶刚对她说过“爱”字吗?他承认过爱她吗?他说过“要”她吗?她浑身冷颤。他仍然站在那儿,死命的抽着那支烟。她也死命的盯着他的背影。怎么?她居然无法摆脱父母给她的影响,尽管她在父母面前强硬而坚决,此时此刻,她却软弱得一点信心都没有。他爱她吗?他要她吗?真正爱她吗?真正要她吗?

  忽然间,她再也坐不住,从沙发中跳起来,她奔向他,想也不想,就从他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把面颊贴在他的背上,她颤栗的低喊:“叶刚,你到底要不要我?给我一句话,让我可以去回答我的父母!”他浑身都僵硬了。背脊挺直,他站立在那儿动也不动。她的心往地底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无尽无止的沉下去。他是谁?叶刚?一个名字?一个敢爱而不愿被套牢的男人?她的心继续往下沉,继续往下沉。回答我啊,叶刚!不要这样沉默,叶刚!倏然间,叶刚回过身子来了,推开她,他迳直去桌边熄掉了烟蒂。然后,他抬起头来,瞪视着她,他的眼神变得那么凌厉,那么冷漠,那么阴沉,所有的柔情蜜意、细腻、温柔……全体不见了。“原来,你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他急促而尖刻的说:“你和她们都一样!如果我对你表示了感情,你就急于要捉住我!你要我给你父母一句话,给他们什么话?”他提高了声音,怒气飞上了他的眼角。“我一生不向任何人交代什么!我没有骗过你!我不能给你父母任何话!假若你要做个乖女儿,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回到七四七身边去!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会为了见鬼的爱情而把自己关到笼子里去!即使为你,我也不会!我以为你是与众不同的,我以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以为你是脱俗而超然的,结果,你要的依然是一般人所要的东西:“婚姻,保障,诺言,和一个被你拴着鼻子的男人!”他重重的摇头,声色俱厉。“不!雪珂,我懂了!我认清你了!我要不起你!”她仓皇后退,仓皇的仰头看着他,仓皇的退到门边。她的身子紧靠着门,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张开嘴,她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声音。她眼前的叶刚,忽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那么缥缥缈缈……她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但是,她内心深处却那么尖锐的体会到“受伤”的滋味。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她不了解了,她完全不了解了!她也无力于去想,去研究,她被自己那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加重的“受伤”感所挫折了。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张着嘴,她只是不停的吸气,半晌,她才“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彷佛”是发自她的嘴中:

  “你不要我,你从来就没有要过我,爸爸妈妈对了,你对我只是逢场作戏!你没有爱我,你不敢爱我,因为爱的本身就是责任!我也懂了,我也懂了……”

  “是!”他大声吼,面部的肌肉扭曲了,眼光更加凌厉了,眉毛可怕的结着,整个脸孔都狰狞起来:“我是魔鬼!我是专门玩弄感情的魔鬼!你懂了!你懂了你就赶快逃!”他逼近她,那狰狞的双眸在她眼前像电影特写镜头般扩大。“你对了!我只是逢场作戏,爱得久,就是戏演得久,我的爱里没有责任!你要负责任的爱,去找你那个民歌手!去呀!去呀!去呀!你不要在我面前来折磨我,你去!快去!”

  她整个人像张纸似的贴在门上,她已经退无可退,仰着头,她继续睁大眼睛瞪着他。心里痛苦已极的体会到,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这就是结束。她受不了这个!或者,她从没有得到过他,但是,她却承受不起这“失去”。忽然,她觉得骄傲和矜持都没有了,忽然,她觉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脚底的一根小草。忽然,她觉得只要不“结束”,什么都可以容忍,什么都可以!她挣扎着,费力的、艰涩的、卑屈的吐出了几个自己都不相信的句子:“我……我错了。不要……不要赶我走!请你……不要生气,我……我不要你负责任,不要……诺言,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

  “你撒谎!”他大喊,凶恶而暴戾。连她的卑屈都无法使他回复人形。他又成了那个会“乱箭伤人”的怪物,他所有的“箭”都对她射过来了。“你要的!你什么都要!你是个假扮清高的伪君子!你虚伪!你庸俗!你平凡!你根本不是我心目里的女孩!我轻视你!我轻视你!我轻视你!”他对她狂喊着。“不!不!不!”她摇头,拚命摇头。“叶刚,”她喃喃低唤,苦恼的伸出手去。“叶刚,叶刚,不要吵架,我……我……”她被自己那卑微吓住了,喉咙哽着,神志昏乱,她吐不出声音来了。“你走!”他狂乱的推开她的身子,粗暴的打开大门。铁青着脸,双目圆睁,他对着她的脸再大吼了一声:“你为什么不滚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

  她用双手抱住耳朵,终于狂喊出声: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刽子手!你杀掉我所有的感情了!我走!我走!我再也不会回来,我再也不要见你!我走!我走!我走!……”她终于返身直奔出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1
12



  深夜。雪珂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完全记不得了。只模糊记起一些片段的事,自己曾去搭公共汽车,曾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曾站定在某个街头,毫无目的的数街灯,曾停留在平交道前,目送火车如飞驰去……还做过些什么,不知道了。时间和空间对她都变得没意义了……但是,最后,她还是回了家,回到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个家。

  裴书盈一见到雪珂就吓得傻住了。雪珂的脸色惨白得像她的名字,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像个用纸糊出来的人,正在被狂风吹袭,随时都会破裂,随时都会倒下去。她惊呼着扑过去,惊呼着扶住雪珂,惊呼出一大串话:“你怎么了?雪珂?你撞车了吗?你受伤了吗?在那里?你伤到了那里?”她急促的去摸索她的手臂、肩膀、额头、和腿。只有失血过多才会造成这样彻底的苍白!她抖颤的手在她全身掠过,找不到伤口,最后,雪珂握住她的手,把那只母性的、温暖的手,压在自己那疼痛万状的心脏上。

  “妈妈,”她柔声轻唤:“我想,我快要死掉了。”

  裴书盈更加心慌意乱,她急忙把雪珂带进卧室,雪珂一看到床,就立即倒到床上去了,直到此时,她才觉得崩溃了,崩溃在一种近乎绝望的疲倦里。

  “你躺好,我打电话去请医生!”裴书盈拉开棉被,盖住雪珂,发现她全身都冰冰冷。

  雪珂伸手拉住了母亲。

  “妈,别请医生,我没事。”她轻轻蹙着眉,正努力的,细细的整理着自己的思想,回忆着发生过的事情。“我真的没有事,你不要那样害怕。我躺一躺就会好,我只是……在付代价,我想,我在付成长的代价。”她忽然勾住母亲的脖子,含泪说:“妈妈,我爱你。”立刻,泪水冲进裴书盈的眼眶,她双腿一软,就在雪珂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着雪珂,发现她的面颊稍稍恢复了一些颜色,她的手,在她那双母性的手的呵护下,也逐渐暖和起来了。她盯着雪珂看,那么脆弱又那么坚强啊,这就是她的女儿。她浑身都是矛盾,矛盾的思想,矛盾的感情,矛盾的意志,矛盾的欲望……她说过,她是矛盾综合体!什么都矛盾,连聪明和愚笨都同时并存。这就是她的女儿。但是,她现在是真正受了伤了,受了很重的伤了。要让一个矛盾的人受重伤并不容易,因为他总有另一个盾牌来保护自己。是谁让她这样□徨无助呢?是谁让她这样绝望而憔悴呢?她用手紧握雪珂的手,拍抚着她,温暖着她。但愿,在这种时候,“母亲”还能有一点用!“要喝一点什么吗?”裴书盈柔声问:“我给你弄杯热牛奶,好不好?”“好。”雪珂顺从的说,神志清楚多了,思想也清晰多了,只有心上的伤口,仍然在那儿滴着血。

  裴书盈端着热牛奶来了,雪珂半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身后塞满了枕头,用双手握着牛奶杯,她让那热气遍布到全身去。喝了一口牛奶,那温热的液体从喉咙口一直灌进胃部,她舒服多了。哦,家,这就是家的意义。虽然只有母女二人,仍然充满了温暖,仍然是一个安全的、避风的港口。

  她注视着杯子,望着那蒸腾的热气。裴书盈注视着她,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庞。室内很静。母亲并不追问什么,雪珂觉得,母亲实在是个很有了解力的人。了解力,她心中紧缩了一下,蓦的想起在叶刚那儿的一幕了。

  那一幕到底代表了什么?她心痛的回想,心痛的思量,心痛的分析,心痛的去推敲那时自己的心态。是她一句话毁掉了原有的温柔。一句话!她对他的一个要求!噢,明知道他是不能承受任何要求的。明知道他是抗拒任何要求的,为什么还会要求他?自己不是很开明的吗?很新潮的吗?走在时代尖端的吗?可是,她要求了!虽然没有很明白清晰的说出来,但他的智力超人一等,他能读出她所有的思想,所以,他知道她已经“开始”要求,然后会追寻“结果”了。所以,他发火了,所以,他赶她出门,所以,他宁可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段情了。所以,他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妈妈,”她低低的,深思的开口:“爱情里不能有要求吗?”

  裴书盈皱皱眉,困惑的看她。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雪珂。要求什么?要求一件对方做不到的事,是苛求,要求一件对方做得到的事,是自然。”“要求一个诺言呢?”她的声音更轻了。

  “诺言不用去要求。”裴书盈真挚的说:“诺言、誓言都与爱情同在!‘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古人把爱情刻划得比我们现在好,有这种同生共死的决心,才配得上说爱情!”雪珂深切的看着母亲,深切的想抓住一些什么。

  “但是,誓言会改变的!那么,誓言与诺言就变成毫无意义!”“不,”裴书盈郑重的说。“以前,我也这样想。但是,经过了一大段人生,就会发现,那仍然有意义。改变是以后的事,在恋爱的当时,没有人会希望以后有改变,正在相爱着的两个人,只想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日日年年在一起,这还不够,还希望能‘缘结来生’。这是爱情!爱情里的理性很少,爱情本身就有占有欲,谁能忍受自己的爱人去爱别人?雪珂,”她正视她。“你知道为什么有婚姻?那并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两个正在相爱的人,彼此发誓要终身厮守,发誓不够,还要证人,证人不够,还要仪式,仪式不够,还要证书!我至今不相信,一个真正在恋爱中的男人,会不去追求终身相守的誓言!除非……”她咬牙,决心残忍的说出来:“他爱得不够!在爱的当时,就先为自己想好退路。在爱的当时,就先去想变心的时候,‘不再爱’的时候……哦,雪珂,爱得深深切切,死去活来的当时,你会去想三年五年十年以后,你会变心的事吗?你决不会去想。所以,婚姻,在世俗的观点看,是一种法律的程序,在爱人的眼光里,是一句终身相守的誓言!所以,婚姻虽然有那么多问题,那么不可靠,仍然会有好多好多真心相爱的男男女女,欢欢喜喜的投进去。”

  雪珂凝视着母亲,心里激荡着。很少和母亲这样深入而坦诚的谈话,很少听母亲如此透彻而入骨的分析。她用崭新的眼光看母亲,第一次领会到,裴书盈不仅仅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也是个真正了解感情,懂得感情的女人!

  雪珂靠在枕头中,深思着。对母亲的“认同”,带来了内心深处的创痛。那个伤口在撕裂撕裂撕裂……越撕越开,越撕越大,越撕越深……终于,心碎了。碎成片了,碎成灰了。以前,从不相信“心”会“碎”,现在才知道,它真的会碎,碎得一塌糊涂,碎得不可救药。母亲对了。他——叶刚,爱她不够深。是她,一厢情愿的去爱上他。所以,他没有诺言,没有“终身相守”的决心。是了,是了,是了,他没爱过她,没有真正爱过她。或者,他一生没爱过任何女人,包括林雨雁,所以,他让林雨雁嫁了!她用手扯着被单,绞扭着被单。懂了,真的懂了。他不爱她!叶刚,叶刚,叶刚。他从没真正爱过她!她心痛的舔着自己的伤口,每舔一下,带来更深的痛楚。裴书盈凝视雪珂,知道她正在清理伤口。她的脸色青白不定,而眼光茫然若失。裴书盈知道,那伤口需要时间去愈合,自己是无能为力了。她含泪俯身下去,轻轻吻了吻雪珂那苍白的额,取走她手里的空牛奶杯,她说:

  “睡一睡吧,雪珂。明天醒来,你就会觉得舒服一些。反正,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一些事。这些事,不管当时多么严重,终究会变成过去。”

  昨日之灯。她想。万千灯海中的一盏昨日之灯。

  她抚平枕头,想睡了,反正,今天不能再想了,反正,今天即将过去……突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她瞪着电话机,几点钟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知道。她抬眼看母亲,于是,裴书盈拿起了电话。

  “那一位?”裴书盈问,看手表,凌晨一时二十五分。

  “我是叶刚。我想跟雪珂说话!”

  果然是他!爱情的游戏里,电话总扮演一个角色。她抬眼去看雪珂。雪珂满脸的苦恼,满眼睛的迷失,满身心的娇弱与无助。她哀求似的看着母亲,知道是他打来的,不知道该不该接,不知道要不要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裴书盈深切的看着雪珂,重新对着听筒。

  “对不起,”她冷淡而柔和的说:“我是她母亲,她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打来吧!”

  她想挂电话,对方立刻急切的接口:

  “不,她没有睡。她的窗子还亮着灯光,她没睡。伯母,转告她,我在三分钟之内来看她!”

  “喀喇”一声,电话挂断了。裴书盈惊愕的握着听筒,惊愕的转头看雪珂,惊愕的说:

  “他说三分钟之内要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你没睡,他看到灯光……”老天,他就在楼下,他又是从楼下打来的!何必?何必?何苦?何苦?已经把她赶出门了,已经对她吼过叫过了,已经说出最残忍的话了,何必再见?何苦再见?她用双手抱住头,她的头又晕了,又痛了,碎成粉的心居然也会痛,每一粒灰都痛,千千万万种痛楚,千千万万种恨意……门铃急响,她冲口急嚷:“不见他,发誓不见他!”

  裴书盈慌忙走出卧房,关上房门。再穿过客厅,去打开了大门。叶刚挺立在门外。这是裴书盈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高大的个子,浓黑的头发,一对如此深邃,如此锐利的眼光,这对眼睛成了他全身的重点,这对眼睛不是海,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日出……雪珂错了。这对眼睛是火,这个人也是火,一团燃烧着的火,带着所有火的特质!光亮、灼热、强烈,而具有摧毁力。“伯母,”叶刚开了口,声音坚决而沙哑。“我来看雪珂!”

  “她已经睡了……”他推开房门,挤进了屋里,返身关上房门,他注视着裴书盈,低声说:“原谅我这么没礼貌,原谅我深夜来访,原谅我没给你一个好印象。我现在要见雪珂,不见她,我不会走!”

  裴书盈又惊讶又愕然。但,在这一瞬间,她了解雪珂为什么会为这个男人着迷了。他那么坚定,那么倔强,那么稳稳的站着像一座铁山。而他的眼睛,老天!这对眼睛里充满了燃烧的火焰,他是火,可以燃烧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任何东西。她简直有些怕他了,退后一步,她勉强的,挣扎着说:

  “她——不想见你!”他抬起眼睛,望着雪珂的房门口。裴书盈本能的拦到那门口去,急促的说:“不行,你不能进去!她刚刚才好了一点,她回家的时候,简直像个死人……”“我知道。”他短促的说:“我跟着她,走了大半个台北市。”

  “哦?”裴书盈愣住了,她自己都不知道,雪珂曾经走过大半个台北市。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豁啦”一声,房门开了。那个“发誓不见他”的雪珂,正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她穿着件白衣服,颤巍巍虚飘飘的站在那儿,似乎用根手指头一戳,就会倒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头发散乱的披垂在胸前。她望着叶刚,两眼直勾勾的,一瞬也不瞬。

  “你来干什么?”她问。

  他一看到她,像受了传染一样,脸上的血色立刻也没有了。他和她一样苍白,他盯着她,往前迈了两步。裴书盈退开了,她惊悸而困惑的退得远远的,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一种什么游戏?只慌乱的体会到:这个叶刚并不单纯,这个叶刚不是可以用道德的尺来衡量是好与坏的人。这个叶刚是奇异的;是难解的。但是,她那母性的胸怀里,有某种软弱的东西在悸动。这个叶刚,简直是迷人的!“雪珂,”叶刚开了口,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去扶她,因为雪珂那样摇摇欲坠。雪珂的肩膀本能的、抗拒的晃动了一下,他立刻把手收回来,垂在身边。“我来道歉。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很困难的说,好像他一生没说过“道歉”两个字。“你不必!”她简短的说。“那么,我来告诉你一句话!”他更加困难的说,脸色更白了,声音里迸裂着痛楚。

  “什么话?”“我要你。”他挣扎着,苦恼的吐出这三个字,像表演特技的人从嘴里吐出三根铁钉,每根铁钉可能都沾着体内的血渍。她的头微侧过去,靠在门上,她的眼光没有离开他的脸,她不说话,眼底闪烁着怀疑、困惑,和不信任。

  “我要你。”他再重复了一遍。“我一生从没有这么强烈的要过一个人。这对我是太痛苦的一件事。一件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它违反我所有的原则。哦,雪珂,我不要伤害你!如果我没有办法用我的方式要你,那么,只能用你的方式要你!”他顿了顿,大口吸气,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压制心中某种痛楚。“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不再发生今晚的事!雪珂!你不该闯进我生命里来的!可是,你闯进来了,而我……”他蹙眉:“我投降了!雪珂,我投降了。”

  她一下子向他飞奔过去,他张开手臂,把她整个身子都圈进臂弯中,他的头埋进她的头发中,辗转的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耳垂,嘴里喃喃的,昏乱的低语着:

  “以后不许去天桥吹冷风,不许到平交道上去踩枕木,不许在车子飞驰的街道上慢吞吞晃来晃去……你吓死我,你吓死我!”雪珂紧紧偎着他,胳膊环绕着他的腰际,脸贴在他肩膀上,泪水疯狂的涌出,沾湿了他的衣服。

  裴书盈吸吸鼻子,用手擦拭掉自己脸上的泪痕。傻瓜!她骂着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那个“抱独身主义”的男孩完蛋了,投降了。爱情,再一次证明理论仅仅是理论,当你爱的时候,你只想天长地久!

  是吗?她再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了叶刚一眼,心里猛的涌来一阵疑惑。叶刚紧锁着眉,那眉心竖着好几道刻痕,他的眼睛苦恼的紧闭着;痛苦与无奈几乎明写在他眉梢眼角及额前。怎么!承认自己的爱情居然如此痛苦吗?如此无奈吗?如此勉强吗?她惊愕的看他,困惑已极。他真的在抗拒着什么呢?未来?婚姻?责任?他在强烈的抗拒着什么呢!

  裴书盈悄然退开,感到一片厚而重的乌云,正从窗外向窗内游来,那阴影无声无息的笼罩在整个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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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1
13



  雪珂在半个月以内,足足瘦了五公斤。

  这种迅速的消瘦,起因仍然在叶刚身上。

  他们讲和了,他们继续来往,继续见面了。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他们之间,失去了往日的甜美与和谐,每次见面,都像绷紧的弦,弥漫着一层无形的紧张。这种气氛是怪异的,不正常的,充满了压迫感的。

  叶刚似乎更爱她了,他对她小心翼翼,体贴入微。也会突发性的来阵狂热的拥抱、接吻,或痴痴迷迷、长长久久的注视她。他从不越过道德与礼教的最后一关,他总在紧要关头提出去“游车河”“看灯海”“观日出”种种提案,而把一些遐思绮念给抛开。由于这一点,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独身”主义里,仍然深深埋藏着“礼教”的观念。或者,这观念并不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而仅仅为雪珂存在着。不,还有——林雨雁,她记得叶刚提过,雨雁也不是能摆脱传统和礼教的女孩。在经过这次争吵,经过这段漫长的内心挣扎,经过父母的种种喻解,雪珂首次对自我有某种认识。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嘴上谈兵的人,外表上,她新潮,她前进,她不在乎礼教,事实上,她在乎。因为,在最后的追索探讨之下,她发现“爱情”本身包括的东西,甚至有“礼教”在内。

  她不知道叶刚是否承认了这一点。可是,自从吵架以后,叶刚变得绝口不提这件事。他不提,雪珂当然也避免提起,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他们两个都变得很小心,两个都常常窥探着对方的意愿,两个说话都经过思考……也常常两人都陷入某种无助的沉默里。每当这时候,雪珂就会觉得自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见五指,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就飘着飘着飘着……而不知要飘向何方。总记得那夜讲和时,叶刚说过“我投降了”。事后,雪珂曾深深思索“投降”这两个字中的“挫败”意味。叶刚把这件事当一个战争,他只是不得已的认输而已。这种体会使雪珂感到很难过。她不要和他战争,她不要他“投降”,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她要两人之间的“共鸣”与默契。可是,什么都不能谈了。他们在一起时,不谈未来,不谈计划,不谈爱情观和婚姻观。他们为恋爱而恋爱,为相聚而见面……忽然,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虚,一切都很幻灭。叶刚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排斥婚姻,仍然排斥“天长地久”的誓言。他还是那个莫测高深的他,他还是那个她不了解的他!

  她迅速的消瘦憔悴下去,裴书盈看在眼里,无能为力。自从见过叶刚后,裴书盈不再拒绝叶刚,她反而安慰的、劝解的对雪珂说过:“要改变一个人根深柢固的观念很难,叶刚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很多观念已经定型。你要给他时间,让他更深的体会到爱是什么。”雪珂默然不语。雪珂变得沉默了,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说话。消瘦之后,她的眼睛特别大,闪亮亮的总像含着泪,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而那细细的手腕是令人“我见犹怜”的。这种变化虽然很缓慢,叶刚却不会不注意到。于是,他会猝然的把她拥进怀中,颤栗着说:“要我怎么做?雪珂,要我怎么做?”

  她摇头,拚命摇头。问题就在这儿,她不能说要他怎么做,爱情是要自动的,爱情不是被动的,爱情是积极的,爱情不是消极的,爱情是建设性的,爱情不是破坏性的!她摇着头走开,她不要他“做”任何事。她在等他主动的站起来,去面对这份爱情,去面对雪珂,去面对未来。是的,面对。她想起徐远航说过的话:“在他骄傲的外表下,他有一颗根本不能面对现实的,充满自卑感的心!”是的,尽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剑拔弩张,她却越来越体会到,父母都有正确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泄气,和泄气同时而来的,是对叶刚一种隐隐的失望。这失望咬噬着她的心灵,使她食不下咽而彻夜失眠。

  这种爱情是一种煎熬,在学校里,她还要面对另一份煎熬。这天晚上,学校在为毕业晚会做准备。毕业,七四七今年就毕业了,阿光阿礼阿文都同一届,全要毕业了,他们男生,都已经抽过签,七四七抽到陆军,阿光阿礼在海军,阿文在空军。马上他们就要服兵役,相聚一场,都要风流云散。学校中,送旧迎新总是感触很深的。尤其许多四年级生,正和低年级生在恋爱中,那离愁别绪,常会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到处都看到双双对对的人影,在树荫下,屋檐下,廊柱下卿卿我我着。这晚,雪珂在礼堂里帮忙贴座位表。贴好了,她就一个人坐在那空空的大礼堂中,望着舞台发怔。念大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就要进入大四了。她痴痴的坐着,没注意有个人走进礼堂,本来,礼堂就一直川流不息的都是同学,在张灯结彩,贴欢送词。雪珂根本没去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同学,她望着舞台,不知怎么,就想起迎新晚会那晚,巨龙合唱团还没定名呢,却活跃的在台上弹着吉他,唱着歌,他们唱兰花草,唱捉泥鳅,唱他们自编的“迎新歌”。

  那个人看到了她,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声不响的坐在她身边。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那闪亮的眼镜片,和镜片后那对闪亮的眼睛。她的心脏“怦”然一跳,唐万里,七四七!好久没碰到了,这些日子来,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见到唐万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就湿了。透过泪雾,她发现他晒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的盯着她,好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的手忽然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待你不好吗?”他问,很认真的。

  “谁?”她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然是那个人!”唐万里不说那名字,那名字会刺痛他。“那个有辆野马的家伙。”“哦!”她应着。“不,他很好,很好。”她连说了两个“很好”,好像必须强调什么。他凝视她,一下子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气飞上他眉梢,他恼怒的说:

  “别撒谎!你不快乐!”

  “我……”她挣扎的说:“快乐,很快乐!”

  “胡扯八道!”他嚷:“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爱吃又爱闹!我几时允许过你瘦成这样子?我几时允许过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么样了?他怎么可以让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她惊愕的瞪他,原来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原来他还没有停止对她的关怀。她的眼眶更湿了,喉咙里鲠着个硬块,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场,真想扑在他怀中好好哭一场。但是,不行!她不能这样软弱,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她强忍着泪,喉中哑哑的说:“我很好,真的。”她勉强想挤出微笑,就是笑不出来。“我瘦了些,没什么关系,现在流行瘦,是不是?不要乱怪别人。我坐在这儿,有点伤感,只因为你们马上要走了,要离开学校,服兵役去了。”“你们是指谁?”他问:“包括我?”

  “嗯,”她哼着。“当然。”

  “那么,”他率直的问:“你对我并不能完全忘情了?你还怀念我?你还有一些想我?你还——有一些爱我?是吗?是吗?离别,还是会让你痛苦的,是吗?是吗?”

  她看着他,他年轻的脸庞上居然又绽出光彩和希望来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咙里的硬块在扩大。“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她挣扎着说:“是你不要理我了!”“我不敢理你,”他说:“我怕一理之下,就什么都会理,我划分不出什么是该理的,什么是不该理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发丝,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在那瘦长的脖子上蠕动。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却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的说:“真傻!”

  “什么?”她困惑的问:“谁傻?”

  “我啊!”他说:“我实在很傻!我应该理你的,只要我理你,你不会变得这么憔悴,我最起码可以把你带到摊子上,每天喂你蚵仔煎,把你喂得胖嘟嘟的。我可以唱歌给你听,我……”他深思着,眼底闪过一道光彩。“可以陪你游泳。又是游泳季节了,我还记得你站在游泳池里发呆的事。你就那样直挺挺的站在那儿,纯白如雪,皎洁如玉。”他回忆着,狠狠的咬嘴唇,再看她。“你瞧,你该再去游泳,多晒点太阳,就不会让你如此苍白。”她瞅着他,眼眶始终没有干过。

  “你真好。”她喃喃的说:“我会永远永远永远记得你。”

  “别说得好像我们会生离死别似的!”他依然笑着,温和的握着她的手。“答应我,我去受军训以后,给我写信,告诉我你所有的事情,让我们——”他顿了顿。“像个好朋友一样?”

  “好。”她温顺的说:“我一定会给你写信!我一直就希望我们能像好朋友一样。”他点点头,再看她。看着看着,他就突然把额头抵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背上,他粗声说:“他妈的!”“怎么了?”她问。“你走吧!”他哑哑的,急促的说:“快走快走吧!我受不了这种场面,在我把戏演砸以前,你快走快走吧!你再这么眼泪汪汪的看我一秒钟,我就会崩溃了!他妈的!”他用手重重的拍着前面的椅背,怒声说:“走呀!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走呀!”她望着他的头,他弓着的背脊。他的头发好长好乱啊,他那件学生外套都快洗白了,他的背脊好瘦啊!天知道!这些日子来他又何尝胖过?她想着,心痛的想着,情不自禁的,她就伸出手去,想去抚摸他那瘦瘦的背脊。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恼怒的喊:

  “裴雪珂!你要做什么?你只要一碰他,他不会再放过你了!”她收回了手,惊跳起来。仓促的,她穿过那一排排的长椅子,逃出了礼堂。然后,一连好几天,都没再遇到他。接着,毕业晚会来了。巨龙合唱团全体登台,唱了好几首惜别歌,其中有一首,是唐万里独唱,阿文他们给他伴奏和声的,那首歌曾让好多好多同学掉眼泪,包括雪珂在内。

  “四年的时光已悄悄流过,

  数不清校园里有多少欢乐,

  相聚的时光几人珍惜,

  离别时再回首一片落寞,

  错,错,错,都是错!

  该抓住的幸福已经失落,

  该挽住的年华已经度过,

  该留住的回忆实在太多,

  最难忘携手同欢人儿一个!

  错,错,错,都是错!

  ……”

  雪珂听着他的歌,看着他的人,泪珠在眼眶里勾涌,许许多多过去的时光,点点滴滴过去的欢乐,都向她涌过来,涌过来,涌过来,把她包围着,淹没着。她记起他那首“阳光与小雨点”,记起他那首“如果有个偶然”,记起他那首在遥远时光里所唱的一支歌:

  “听那细雨敲着窗儿敲着门,

  我们在灯下低低谱着一支歌,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

  且听我们细细唱着这支歌!

  ……”

  她坐不下去了,她无法再听他唱下去,站起身来,她悄然离席,悄悄的走向边门,悄悄的溜了出去。她以为,那么大的礼堂,那么多的同学,没有人会注意她的离去。可是,她听到“咚”然一声,有根吉他弦断了,她倏然回头,只看到他若无其事的轻拨着那吉他,断掉的弦在那聚光灯下闪着微光。他低俯着头,自顾自的弹着,唱着,那灯光打在他身上,一个瘦长、落寞的人影。她很快的离开了礼堂。

  六月,唐万里毕业了。

  八月,他和阿文、阿光、阿礼一起走了,到南部服兵役去了。给她留下了一个信箱号码,和一张短笺:

  “当你欢乐的时候,请忘记我,

  当你悲伤的时候,请记起我,

  那么,你就不会再瘦了!”

  就是这样,唐万里走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1
14



  八月,天气燠热到了反常的地步,太阳成天炙烤着大地,把柏油路都晒化了。室内,到处蒸腾着暑气,连冷气机似乎都不胜负荷。人,只要动一动就满身汗。走到那儿,都只有一种感觉,热,热,热。雪珂像她的名字,是雪做的,太阳晒晒就会融化。她从小怕热,今年好像更怕热。暑假中,她大部份时间都躲在室内,不是自己家里,就是叶刚那小单身公寓里。

  她和叶刚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善。他们确实在恋爱,确实爱得疯疯狂狂,天昏地暗。雪珂常常觉得,连和他几小时的分手,都有“相思”的苦楚。不见面时,拚命想见面,见了面,又会陷进那“探索”、“研判”,和“等待”的陷阱里。雪珂的感情是个大大的湖泊,叶刚是水。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湖泊被叶刚注满。但,她总觉得注不满,永远注不满,如果不是那流水有问题,就是湖泊有问题。

  这段时期,雪珂也开始和唐万里通信了,只因为同学们都说,刚刚服役的男生都“寂寞得快疯掉了”。唐万里的来信中,也有这样一句:“每天第一件大事,等信。”她和唐万里的通信都很简单,纯友谊性的。唐万里来信都短短的,但,却常让她大笑一场:

  昨天晚上洗澡时,突然停电,整个连一百多人全挤在一个澡堂里洗澡,乌漆抹黑又拥挤,也不知道洗了半天是给自己洗了呢,还是帮别人洗了,摸在身上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我的声音变了,近来变得非常“磁性”,真想唱歌给你听,磁性的原因,是唱军歌和高声答数把喉咙给喊烂了。我已经是“最有味道的男人”了,信不信?热天出操。热,热,热,连三热(从傅达仁报少棒学来的术语),汗湿透了好几层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哇!穿在身上,三丈外都可以闻到我的“味道”。

  前两天背枪,把脖子压歪了,这几天成了“歪脖田鸡”,脖子没好,手臂又烂了。野战训练,在滚烫的石头地上滚滚爬爬还肩了一枝枪,搞得浑身是伤,青青紫紫好不凄惨。惨,惨,惨,连三惨。

  哈!居然允许我们游泳了!从营区到水边是一片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咱们一百多人,穿着最性感的泳裤,(军中泳裤,大家“一视同仁”,谁都“无法藏拙”。)光着脚丫子,走在水泥地上,哇呀喂!烫死了!一时之间,有抱着脚丫子跳的,有抱着脚尖跑的,有飞跃到三丈高的,有浑身扭动的……哇呀喂,精采透了,好一场性感迪斯可泳装舞会!

  看他的信,就好像他的人生龙活虎在自己眼前一样,他的眼镜,他的长手长脚,他的笑话,他的光芒,他的幽默,和他的歌。真无法忘记他,真不能忘记那些充满欢笑和阳光的日子。有时,雪珂往往会忽然怔住,怀疑自己生命中这两个人,到底谁爱她比较深?这念头一成型,她又会恼怒的摔头,责备自己:怎么能怀疑叶刚呢?怎么能怀疑叶刚呢?

  真的,叶刚变得那样细腻,那样温柔,不能怀疑他,不该怀疑他。然后,一个午后,酝酿已久,压抑已久的低气压,就突然间迸发成了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暴风雨。

  那天,她待在他公寓中,他拥着她,两人很久都没说话。然后,他用手指拨弄她的睫毛,细数她的睫毛,一根一根的数,然后惊奇的说:“你知道你有多少根睫毛吗?两百多根!啊!我喜欢你的睫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一切的一切。最喜欢的,是你的脑袋,这脑袋里装了太多的东西,聪明、才智、诗书、文学。啊,雪珂,你不是瑞琴。”

  瑞琴,猫桥一书里的女主角,她像个“奴隶”般一厢情愿的去爱那男主角,不惜为了他死。而那男主角,直到她死前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很简单的故事,只是,写情写得太好太好。瑞琴,这是他们以前谈过的人物。“哦?”她询问的。“瑞琴是那男主角的奴隶,而你,是我的主人!”

  她抬眼看他。说得甜啊,叶刚。说得好听啊,叶刚。可是,爱情里不完全是甜言蜜语啊!

  “世界上最没有权利的主人。”她笑着说。“不,叶刚。你不是我的奴隶,你一生不可能做任何人的奴隶,你太强了,太自由了。你永远不会真正为一段感情屈服,去奉献自己!你不会。”“我已经为你屈服了。”他勉强的说:“我会为你奉献自己。”“如何奉献?”她冲口而出。“为我泡一杯茶,数一数我的睫毛,告诉我你多爱我?带我游车河,看灯海,数点点灯光,算算人生有多少故事?谈文学,谈诗词,谈暮鼓晨钟?叶刚,你知道中国人的爱情全是‘谈’出来的吗?去掉那个言字旁,剩下什么?”“去掉言字旁,还剩下两个火字。”叶刚蹙着眉说,眉心又竖起了深深的刻痕,他语气中也有“火”字,他又开始不稳定,雪珂久已避免的题目一下子又尖锐的横亘在两人之间。“两个火字可以烧毁一个世界。”

  “所以,你只要那个‘言’字就够了!”她急促接口,几乎没经过思考。他迅速的抬眼看她,忽然间,他把她用力的拉到面前来,他的手指像钳子般紧紧扣住她的手臂,使她的脸面对着他的。他真的冒火了,他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

  “你到底要什么?”

  又是老问题!又是老问题!又是老问题!是天气太热吗?热得人没有思考能力吗?是雪珂太世俗吗?太没有耐性吗?反正,在那一刹那间,雪珂爆发了。

  抑制多时的思想,渴望,怨恨,不满,全在一瞬间爆发了。在这个炎炎夏季的午后爆发了。她终于喊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坦白而尖锐的喊了出来:

  “我要一切平凡人所要的那些东西!我承认,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是踩在云里雾里,饮着竹叶尖上的露珠就能生活的仙子!我是人!一个女人!我告诉你我要什么!我要跟我所爱的人共同生活,组织家庭,生儿育女。我要一个丈夫,许多孩子,一个甜甜蜜蜜温温暖暖的家!我要和我的丈夫白头偕老,享受子孙满堂的乐趣。我要等我老的时候,不再有精力看日出灯海浪花晨雾的时候,我身边有个人,能握着我的手,和我坐在摇椅上,共同回忆我们共有的过去!我告诉你,这就是我要的!你逼我说出口,我说了!不害臊的说了!你可以看不起我,你可以骂我庸俗!我告诉你,每个人一生里都有矛盾,每个人一生里都有段时间,会陶醉在虚无缥缈的境界里。哦,叶刚!”她激烈的喊着:“虚无缥缈并不诗意!虚无缥缈只是个‘空’字!我不知道你一生里恋爱过多少次,我从不追究你的过去,可是,在我介入以前,你生命里也只有一个‘空’字!你早就可以抓住一些东西,一个名叫‘幸福’的东西,一个只属于你的女人,和一个家!你什么都放掉了,你什么都没抓住。现在,我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有形体,有骨肉,不是云,不是烟,不是雾,不是芦苇,也不是竹子!是个人!你懂了吗?一个平凡而实在的人!我不向你要求什么,只问你一句话,如果你真爱我,是不是愿意和我携手共同生活,共同去走一条漫长而永久的路?共同面对人生,面对未来。而且,也共同享受人生,享受未来!”她一口气喊到这儿,停住了。她的脸涨得红扑扑的,眼睛闪闪亮,鼻尖上冒着汗珠。她热烈的,坦率的,真诚的,迫切的盯着他,忘了羞耻,忘了自尊,忘了矜持。这些话从她心底深处冒出来,每个字都带着她真正的爱,和真正的奉献。

  他站在那儿,有一刹那间,他的眼眶湿润,眼珠像浸在水雾里,黑黝黝又湿漉漉的,看得她心都跳了,头都昏了,血液都奔腾了……可是,像电光一闪而逝,这眼神立刻变了。又变得像吵架那个晚上了,他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起来,全身僵硬,目光严竣了,冷漠了,凌厉了。眉头又结在一堆,额上的青筋在跳动,脸上的肌肉在扭曲……

  她的心又往地底下沉去。她眼看着这张脸在她面前“变”,不知怎的,她想起前不久在电视上重映的黑白片:化身博士。那男主角能在转瞬间由善良变为狰狞,由君子变为恶魔。她瞪着他,额上也在冒汗了,手心也在冒汗了,背脊上也在冒汗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那件薄薄的丝衬衫,被汗水湿透而贴在背上。“雪珂,”他终于开口了,声音缓缓的,冷冷的,带着嘲弄与羞侮的。“你——在向我求婚吗?”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像一下子被抽得光光的,心脏倏的往下一坠,落到个无底深渊里去了。她知道自己一定又“惨无人色”了。又来了!那个晚上的伤痛又来临了。她挺立着,汗水顺着背脊往下淌。她想掉头而去,立刻掉头而去。可是,她居然听到一个软弱万分的声音,从自己嘴中细细的、弱弱的、可怜兮兮的吐出来:“你说过,要用我的方式来爱我!”

  “那么,你确实是在向我求婚了!”他慢吞吞的说:“你要我跟你结婚,一起上菜场,一起进厨房,一起上床,制造合法生命,然后,看你喂奶包尿布,看你在孩子堆中蓬头垢面,拿着锅铲对我呼来喝去……这种生活我看得太多太多了!对不起,雪珂,”他紧咬嘴唇,唇边的肌肉全痉挛了起来。他忽然笑了,嘲弄而冷酷的笑了,刻薄而尖酸的笑了。他边笑边说:“哈哈!雪珂,你真让我受宠若惊!我说过用你的方式来爱你,并不知道你的方式只有这一种!原来,你这么急着怕嫁不出去!你为什么捉住我,不捉那个七四七呢?因为我已经有经济基础,有房子有车子有事业了吗……”

  她惊愕万状的瞪大眼睛,然后,想也不想,她挥手就给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又清脆又结实,这一耳光把他那可恶的笑容打掉了。他不笑了,他瞪着她看,眼中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凶光,他一把就抓牢了她的手腕,用力扭转,扭得她整个胳臂都好像要断掉了。他厉声的,凶暴的喊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敢打我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耳光?我告诉你,你是我玩过的女孩里最没味道的!我连跟你上床都提不起兴致!你那见鬼的伦理道德观念!想和我结婚,门都没有!如果我肯结婚,今天还会轮到你来求我,我早就娶了别人了!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你太高估自己的力量,你以为我和你在恋爱吗?你不知道我仅仅拿你在填空吗?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讲,不够资格谈任何前途未来吗?……”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手腕从他掌握中抽出来。她瞪着他,恐惧的瞪着他,这才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是个疯子!他不可能是她用全心灵热爱着的那个男人。她返身开门,全身发抖,哆嗦着扭转门柄,听到他在身后喊:

  “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她打开房门,“逃”出了那间公寓。冲到电梯里,她背靠在电梯壁上,觉得冷汗从额上滴下来,沿着脖子,流进衣领里。她用衣袖拭着汗,立刻,整个衣袖都被汗湿透了。她站在那儿,只觉得自己两条腿都在发抖。电梯降到了底楼,她机械化的迈步出去,一阵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走出大厦,阳光晒在头顶上,带着烧炙的力量。她站在街边,看着街车满街穿梭着来来往往,脑子里还在轰雷似的徊响着他的话:“我劝你不要像上次那样满街去展览你的失恋相!这次,我不会跟踪你!我对你的兴趣已经没有了,被汽车或火车撞死,是你活该!”是的,她慌乱的去抓住脑中的思想。不要满街去展览自己的失恋相!她必须有个地方去,她必须有地方躲,她必须有个地方藏!藏起自己的屈辱,藏起自己的失败,藏起自己的绝望,更藏起自己那颗无知的、盲目的、可悲的心!“家”,她想着这个字,咀嚼着这个字。“母亲”,一个名词,一张脸,一双手臂,一个可供憩息的胸怀。她站在街边,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回到家里,裴书盈刚刚下班回家。她笔直的走向母亲,温柔的,清晰的,安静的说:

  “妈!我知道我又苍白得像张纸了,不要在我满身找伤口,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只是,我的心不见了,给一种我不明白的动物咬走了。不过,没关系,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保证,我还是会活过来。我可以让一个人打倒,我不能让一种我不明白的动物打倒!所以,我会活过来,我会活过来!”

  裴书盈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那张苍白如死,却镇静如石头般的脸孔,完完全全的吓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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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1
15



  足足有十天,雪珂待在家里,大门都没出过一步。

  她非常非常安静,常常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坐在窗前,她可以一坐好几小时。尤其是晚上,台北市灯火辉煌,她就痴望着那些在黑夜中闪烁的灯光,经常看上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时,她会用极端困惑的眼光,注视着那阳光乍现的一瞬。她始终没有告诉裴书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裴书盈也不敢问,她从雪珂那安静得出奇的脸庞上,看出这回绝不是情人间的争吵,看出雪珂是真正的遭受了“巨创”。这“巨创”严重的程度,是裴书盈几乎不敢去探究的。她那么静,静得不像还活着,静得让裴书盈惊悸而害怕。但是,雪珂并没倒下去,她那么努力的“活”着,那么努力的“养伤”,那么努力的去找回自我。那种努力,使裴书盈都能感觉到,体会到,而为她深深感动不已。

  这十天的蛰伏,可能是雪珂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段。她大部份的时间都在沉思,那乌黑的眼珠,变得蒙蒙的带点灰颜色,静悄悄的转动着。人的头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装得下万古之思,千古之愁。她就坐在那儿沉思,把十根手指甲全啃得光秃秃的。这十天里,她没有接听任何一个电话,事实上,那个叶刚根本没有打电话来,也没有再出现过。雪珂显然也不期望他的电话和出现,这是一次彻彻底底的结束。裴书盈心痛的看她这么严重的去“结束”一段情,苦于没有办法帮助她。她不听电话,不出门,不看书,不做任何事,连唐万里写来的信,都堆在案头,没有拆阅。

  裴书盈那么担心,她已经想找精神科的医生来治疗她了。但,十天后,她突然又有了精神,又“活”着了。她从她蜷伏的椅子里站起来,去梳头洗脸,换了件干净清爽的米色洋装,她打了个电话,不知道给谁。然后,她拿起手提包,告诉母亲说:“妈,我要出去看一个朋友!”

  裴书盈望着她,她多瘦呵,十天里,她起码又瘦了三公斤了。不过,她肯出去看朋友,总算有转机了。裴书盈心痛的点点头,于是,雪珂出去了。

  雪珂去看的朋友,是裴书盈绝想不到的,她去了徐家,不是看徐远航,徐远航这时间正在上班,她去看另一个人:林雨雁。坐在徐家客厅里,林雨雁一见到雪珂,就惊异的叫了起来:“老天,雪珂,你病了吗?怎么这么瘦呵?”

  “没关系。”雪珂温柔的笑笑,笑得那么单薄,似乎连笑容里都在滴着血。佣人递上一杯冰柳丁汁。她就静悄悄的喝着柳丁汁。“只是情绪不太好。”

  林雨雁深深的看她一眼,她眼底有着了解的神色。她走过来,在雪珂对面坐下,也拿起一杯柳丁汁,慢慢的饮着。她说:“你打电话来说有事找我,很重要的事吗?”

  “嗯。”雪珂哼了一声。凝视着杯子,半晌,她抬起眼睛来,静静的盯着林雨雁。脸上,是一片奇异的坚定和镇静,她清清楚楚的说:“来向你打听一个人:叶刚。”

  林雨雁垂下眼睑,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她美好的脸庞细致柔和,小小的鼻子微翘着,嘴巴是一个完美的弓形。她真美!雪珂在这时,还有闲情来欣赏她的美丽。雨雁沉思了片刻,她脸上没有惊奇,也没有抗拒,她只是很专心的在想什么。然后,她扬起睫毛来,正视着雪珂,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同情与关怀。

  “你和他闹翻了?”她柔声问。不等答案,她就轻轻的叹了口气。“上次,你和你爸爸,为了他吵架的事我都知道,我告诉过你爸爸,这个人不能长久相处,处久了,一定会被他伤害。除非你能对他不动真情,除非你能跟他保持距离。除非你不爱上他,他也不爱上你!否则,你会吃苦,你会吃很多很多很多的苦。”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多”,来强调她的语气。“你也为他吃过很多苦吗?”雪珂率直的问,很深刻的注视着林雨雁。雨雁想了想。“不。”她坦白而真挚的说:“我没有为他吃太多苦,因为我没有让自己深陷进去。或者,我了解他比你了解得多,我父亲认得他父亲,我很小就认识他。他的历史,他的故事,他的过去,我都太清楚。有一阵,我几乎迷上他,他真是个迷人的男人,是不是?用‘迷人’两个字好像有些过份。但是,没有另外两个字比这两个字更好。当他动感情的时候,他那对眼睛好像能穿透你,事实上,他真能穿透!他是我遇到过的人里最最聪明,最最有魅力,也最最有情调的。”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那么,你怎能使自己不陷下去?”

  “因为……”雨雁睁大了眼睛。“我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哦!”雪珂询问的应着。

  雨雁不说话了,她握着杯子,深思着。她眼中掠过一抹矛盾的光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雪珂向前仆了仆,她“努力”维持着镇静。十天了,她已经有十天的光阴让她来稳定自己,也“面对”事实。可是,这时,她仍然觉得呼吸急促而迫切。“请你告诉我!”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请你不要隐瞒,这事对我很重要。”

  雨雁仍然在沉思,她歪着头,用手下意识的梳着头发。然后,她看雪珂,狐疑的问:

  “你不是和他闹翻了吗?”

  “是。”“那么,不用去知道任何事了。”她很快的说。“我只告诉你,跟他分手是最明确的决定,他不会放任何女人幸福。跟他在一起,是完全没有前途也没有结果的。我就是太了解这一点,才能及早抽身。或者,我和你不同,我比较讲求实际,你比较喜欢幻想,所以你会这样难以自拔。”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海,不是日出……他是个烟雾迷蒙得像神仙幻境的泥淖,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没有命了。”雨雁又沉思起来了,好像这是个十分、十分、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半晌,她才振作了一下,说:

  “不要管他了,好不好?”她声音里有祈求的味道。“离开他就对了。”雪珂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雨雁,缓缓的,缓缓的摇头。她郑重而严肃的说:“你有义务要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你嫁给了我的父亲。因为,我和他第一次遇到,是在你的婚礼上。第二次遇到,是在这间客厅里!因为,是你在冥冥中操纵了一切,是你给了我这么大的影响;让我掉进这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雨雁震惊了。她震惊得几乎跳起来,她瞪着雪珂,瞪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手抵着额,低呼着说:

  “老天!你爱惨他了,是不是?”

  惨?是的。惨,惨,惨,连三惨。

  雪珂不说话。雨雁沉吟良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两个年轻女人彼此凝视,空气里有种沉重的气氛。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紧张。终于,雨雁看了看手表,皱着眉,咬着唇又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了,安抚的拍拍雪珂的手,她点点头说:“你坐一下,我进去一会儿马上来。”

  她转进卧室里面去了,然后,雪珂注意到客厅的电话有叮叮的声响,她在卧室里打电话,她去搬救兵了。雪珂用手支着颐,望着那电话机。搬救兵?她会打给徐远航,很快的,徐远航就会回来了!他们会一起敷衍她,劝解她,安抚她,然后把她送回家去。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拜访,是个很无聊的拜访……她正想着,雨雁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很素雅的纯白色洋装,手里拿着皮包和一串汽车钥匙,她简单而明了的说:“雪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雪珂有些狐疑,有些困惑,原来她并没有去搬救兵,原来她真在帮她忙。一语不发的,雪珂拿起手提包,很快的站起来,跟着她从边门走向车库。雨雁有辆很可爱的小红车,她打开门,让雪珂进去,她再坐上驾驶座。

  车子在台北市的街道上驶着,一路上,她们两个谁也不开口。雨雁似乎在专心开车,专心得心无旁顾。雪珂则努力在抑制自己那奔驰的胡思乱想,和内心深处那种近乎痛楚的等待和悸动。她斜倚在车内,背脊僵直,眼光直勾勾的瞪视着车窗外的街道。车子穿出台北市,驶过圆山大桥,转向了士林的方向。再一会儿,车子转进一条小巷,最后,它停在一栋貌不惊人的二层楼房子前面。这房子还是早期大批营造的那种独幢而毗连的公寓,占地大约只有三十几坪,可喜的是还有个小巧的花园。雨雁按了门铃。

  雪珂呆立着,看看门牌,门边没有挂任何“××寓”字样,没有姓名,门内,要迎接她的不知道是什么。一时间,她竟异想天开,说不定出来的是叶刚,另一个叶刚,完全不认得她,一个拘谨内向的小人物。电影里有过这种故事,叶刚是个双重性格的人:一个是感情的刽子手,另一个是老老实实的家庭男主人。大门“豁啦”一声开了,雪珂的心脏几乎从嘴里跳出来。定睛一看,没有什么叶刚!门内,站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心定了定,这才注意起这个女人,正像这个女人也在仔细的注意她一样。这个年轻女人十分朴素,她穿了件条纹的麻布衬衫,牛仔长裤,头发松松的挽在脑后,用一支发夹夹着。脸上不施丝毫脂粉,可是,可是,可是……她却有动人心处!雪珂几乎是惊讶的看着那张脸,白皙的皮肤,挺直的鼻梁,略带忧郁的大眼睛,坚毅而颇富感性的嘴唇……这女人,如果不是额上已显皱纹,不是眼角已带憔悴,不是眉心轻锁着无尽之愁……她是美丽的!不止美丽,她还有一种雪珂所熟悉的气质,文雅,高贵,细致,这也是雨雁身上有的。或者,也是雪珂身上有的。雪珂在惊悸中,倏然体会到三个女人身上所共同的一些东西。她有些猜到面前这个女人是谁了。“我看过为他陷下去的榜样!”雨雁说过。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叶刚生命里另一盏昨夜之灯!

  “雪珂!”雨雁打断了她的冥想。“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是杜忆屏,回忆的忆,屏风的屏。我们彼此称呼名字就好了。忆屏,这是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过的裴雪珂。”

  杜忆屏点了点头,更深的看了看雪珂。“我正在等你们,”杜忆屏返身向室内走。“进来吧,外面好热。”雪珂也觉得热了,热得她头昏昏的,汗水又湿透背上的衣服了。她心里有点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直觉的体会到,真正的“结束”将在这个地方,真正让她死掉心的也是这个地方。叶刚,叶刚,叶刚。她心里还在低徊着这个可诅咒的名字。她们走进了屋里。这是间陈设非常简单的小客厅,几张藤沙发就占掉了客厅的大半,墙上光秃秃的连张字画都没有。室内整洁干净,太整洁太干净了,整洁干净得没有人味了!

  “请坐!”杜忆屏指指椅子。

  雪珂和雨雁坐了下去。忆屏跑进厨房,倒了两杯茶出来。雨雁很快的说:“忆屏,你不要招呼我们,我们坐一下就要走。你知道我来的意思。雪珂从来没听过你的名字,我希望你把你的事告诉她。”杜忆屏拉了一张藤椅,坐在雪珂的对面,她更深切而深刻的打量雪珂。雪珂也再一次的打量她,惊愕的发现,那对忧郁的大眼睛里,竟藏着无边无尽的痛楚和热情。杜忆屏吸了口气,眼光幽幽的停在雪珂脸上。

  “你要知道叶刚是怎样一个人?”她问。

  “是的。”雪珂从喉咙中压抑的、痛苦的吐出两个字。事实上,她觉得已经不必再求证什么了,杜忆屏的存在已说明一切!眼前这对憔悴的大眼睛已说明一切!憔悴。忧郁。这四个字从没有如此强烈而真实的显现在雪珂面前过。她总认为这四个字是抽象的形容词,可是,现在,她觉得这四个字在杜忆屏身上,简直是有形体的,简直是可以触摸到的!

  “好,我说。”杜忆屏咽着口水,嘴唇很干燥。“七年前,我和叶刚在一起,他二十四岁,我二十一。那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分发到某报社当实习记者,那年电脑的设计在台湾很风行,叶刚正着手这个事业,我去采访他,从见到他那天起,我就完了。”她低垂下睫毛,双手放在膝上,她不看她,只看着自己的双手。“叶刚并没有欺骗我。从一开始,他就叫我离开他,他说他不是好女孩的归宿,他不要婚姻,不要拘束,不要被一个女人拴住鼻子,不要家庭生活……”她停了停,抬眼看雪珂,静静的问:“这对于你,大概是很熟悉的句子吧!”雪珂苦恼的点点头,雨雁轻轻的叹了口气。

  “叶刚警告过我,是我疯狂的爱上了他。我爱得没有理智,没有思想,我根本不在乎婚姻,我只要跟着他。那一阵,他对我也确实很迷恋,我们爱得昏天黑地,可是,不管如何相爱,他的爱里从没有‘责任’两个字。没关系,我不要他负责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们同居了。”

  她用手指抚摸着牛仔裤上的褶痕,沉默了一下,再抬起眼睛来,很深的看着雪珂,她急促的接下去说:

  “我做错一件事,我不该跟他同居的,同居的本身,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他开始烦躁,开始受不了。然后,我怀孕了。”雪珂惊颤了一下。紧紧的凝视杜忆屏。啊,那无边无尽的忧郁,那彻彻底底的憔悴,她简直可以触摸到!忆屏用舌头润了润嘴唇,那嘴唇干燥得快裂开了。

  “他知道我怀孕之后,气愤得不得了,要我把孩子拿掉。那时我很昏头,我忽然渴望起婚姻来了,我要那个孩子!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我厚着脸皮求他结婚,甚至于,我答应他,先写好离婚证书给他,我只要有个合法的孩子。他不肯,他什么都不肯。然后,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反脸无情,尖酸刻薄。噢,”她紧咬了一下嘴唇,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我忍受了很多没有女人能忍受的耻辱!”

  雪珂眼眶湿了,泪珠涌上来了,她知道杜忆屏忍受了些什么,她知道。“这故事很简单,”杜忆屏再说:“他坚持不肯结婚,我坚持不拿掉孩子,于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发现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留了张条子给我,上面只有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如果你有自尊,不要再来烦我!’我病了快一个月,然后,我也搬出了那个临时的小窝,学着如何再站起来,如何再面对自己。就这样,”她含泪盯着雪珂:“我从此没再见过那个人:叶刚。”她费力的吐出那名字。“可是,我常常听说他,听说他怎样在轰轰烈烈恋爱中,又怎样无声无息的结束掉。”她喘了喘气,扬起头来,轮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珂。雨雁很沉默,雪珂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孩子呢?”她哽塞的问。

  “孩子——”杜忆屏迟疑了一下。“孩子已经五岁多了,念幼稚园大班,现在上课去了。”

  “他甚至没再来看过孩子?”“没有。他甚至不承认有过孩子!”

  雪珂伸手拭去泪痕,心底一片空茫。结束,这就是结束的那一刻,她早就猜到了。但是,要“认识”一个人,居然要付这么大的代价吗?她抬眼看杜忆屏,不,真正付了最大的代价的还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个女人!憔悴忧郁,憔悴忧郁,老天!这女人的肩上,有多重的负荷啊!

  雨雁站了起来,拉住雪珂的手。

  “雪珂,我们走了吧!不要再挖别人的伤口了。”

  雪珂顺从的站了起来,痴痴的看着杜忆屏,泪珠又涌了出来,不为自己,而为忆屏。她想对她说什么,却苦于无话可说。身体上的伤痕可以愈合,心灵上的伤痕却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还有那个孩子!她默默的,含泪的伸手给忆屏,紧紧紧紧的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了句:

  “再见!谢谢你。”很快的掉转头,她跟雨雁走出了那间客厅,走到花园,冲往大门去了。而杜忆屏,在被唤醒的回忆里,在那深深的旧创中,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雪珂走到了大门口,又情不自禁的回头张望一眼,杜忆屏挺立着,肩上压着沉沉甸甸的忧郁。阳光中有些闪烁的灰尘,闪了雪珂的视线,杜忆屏隐在那阴暗的屋里,一盏昨夜之灯,曾经放出光芒,曾经照耀黑暗,如今,却积满灰尘,不受注意的搁置在屋角一隅,随它被时光吞噬,淹灭。

  雪珂的手伸向门栓,准备打开大门了。忽然,身后响起杜忆屏一声急促而迫切的呼唤:

  “裴雪珂!回来!再说两句话!”

  雪珂蓦的收住脚步,雨雁却一阵惊颤。雪珂回身往屋里走,雨雁紧紧的抓住了她。

  “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雨雁急促的说。“她受够了!不要再和她谈下去了!”雪珂愣了愣,却没办法让自己跟雨雁走,她觉得,那杜忆屏还有股强大的力量,把她唤了回去。她无法置之不理。她走了回去,站在屋里,又面对着杜忆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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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1
16



  杜忆屏直挺挺的站着,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她目不斜视的、专注的、深刻的看着雪珂。

  “你爱他?”她简短却有力的问。

  “是。”雪珂也简短的回答,痛楚的从齿缝里吸了吸气。“不过,现在已经不能确定是爱是恨了!”

  “你不了解他?”她再问:“你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魔鬼?你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从温柔变为暴戾,从多情变为冷酷?”“忆屏!”雨雁惊动了,她伸手去拉她。“不必再去回忆了,不必再说了!”“让我说!”忆屏忽然激动起来,她拂开雨雁的手,双眸燃着两簇怪异的光彩,热烈的紧盯着雪珂。“让我说!我必须要说出来!裴雪珂,你既然来了,你应该知道一切!你应该……”“忆屏!”雨雁惊呼:“你不守信用!”

  雪珂震动了。她惊愕的看雨雁,再惊愕的看忆屏,难道这故事是编出来的吗?难道她们串通好了来对她演戏吗?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吗?难道杜忆屏是雨雁创造出来的人物吗?她直视着忆屏,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脉搏开始不规则的跳动,情绪开始紧张,而心灵深处,有种迫切的渴望在像海浪般翻翻滚滚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她急促的问:“你想告诉我什么?你说!你说!”“不要说!”雨雁喊。“不要说!”

  “要说!要说!”雪珂喊,祈求的把自己发热的手压在忆屏的手上。“告诉我!告诉我!”

  忆屏凝视雪珂,眼里逐渐被泪水浸透。

  “你要听,”她咬牙说:“你就准备听一个很残忍的故事,比我刚刚说的故事更残忍……”

  “忆屏!”雨雁激烈的喊了一声,冲上前去,还想阻止什么,忆屏甩开了她,只是紧握着雪珂的手。雨雁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捧着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这场面了,她呻吟着说:“早知道我就不带她来了!我不该带她来!不该带她来!”“怎样?怎样?”雪珂追问着,苦恼的望着忆屏。“到底是怎么回事?”“雪珂,”忆屏那皮肤干裂而粗糙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你很像我,像七、八年前的我!即使他对你说了最刻薄的话,你还是忍不住要爱他!他对你很刻薄吗?很冷酷吗?他吼过你,叫过你吗?他贬低你的自尊让你恨不得死掉吗?”她一连串的问着。“是,是,是。”她一叠连声的答着。

  “那么,你一定说过要和他结婚的话?”“是。”忆屏默然片刻,眼底的泪雾在扩大。

  “好,”她下决心的说。“我告诉你叶刚的故事。你知不知道叶刚的父亲有好几个太太?他生身母亲是个绝世美女,被他父亲强占娶来当小老婆的?”

  “哦,”雪珂一怔。“我只知道他父亲的事,不知道他母亲的详细情形。”“他母亲很美很美,你看叶刚就明白了,叶刚也够漂亮了。但是,他母亲生来就有病,是先天性的智能缺陷。叶刚的父亲有钱有势,看上她的美色,而强娶了她。这女人当然是个悲剧,她很早就死了。叶刚的反婚姻可能从小就根深柢固,但,真正使他怕得要死的还另有因素……”

  “怕得要死?”雪珂抓住几个关键字,困惑的问。

  “你没发现他怕得要死吗?”忆屏深刻的凝视她,强而有力的问:“他不是抗拒婚姻,抗拒家庭,他是怕,怕得要命!怕得要死!”“哦!”雪珂怔着。“你知道叶家兄弟姐妹很多吗?叶刚有好多异母的哥哥姐姐?”“我只听说他有个死去的小弟弟。”她回忆着。

  “一个吗?他说只有一个吗?他有没有说怎么死的?什么病?”雪珂摇头,想起那个晚上,他们一起看灯海,讨论神的存在。众神何在?众神何在?众神默默,为什么众神默默?

  “听我说,裴雪珂。”忆屏唤醒了她。“叶刚不止一个弟弟,他有两个!两个亲生的,同父同母的弟弟。他的母亲生过三个孩子,叶刚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居然都是患有先天性多重障碍的孩子。我说得太专门名词了,换言之——”她顿了顿,咬咬牙,说了出来:“都是先天性畸形加白痴,智商接近于零的孩子!例如,小脑症、水脑症、蒙古症等。这两个孩子被诊断为先天性脑性麻痹,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症状,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都长不大,十几岁还像两个小婴儿,不会走,不会思想,不会发育,不会说话。你见过这种孩子吗?你见过吗?”雪珂睁大眼睛不语。“你能想像家里有这样两个孩子的痛苦、压力,和恐怖吗?叶刚从小就在这两个弟弟的阴影底下长大。叶家以这两个孩子为耻辱,羞于对外承认,把两个孩子关在一间小屋里,虽然请了专人照顾,这两个孩子依旧都只活到十几岁。叶刚对这两个小弟弟,又爱又怜又怕又恨,这种感情很矛盾,他说念小学时,同学都不理他,像躲避麻疯病人一样躲避他,说他是怪物的哥哥,说他会‘传染’。哦,叶刚有个不堪想像的童年。每次他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都会浑身发抖。哦,他怕得要死,他真的怕得要死!”

  雪珂傻住了,呆住了,愣住了。她直直的盯着忆屏,这些事,叶刚居然没有对她提过一个字。她心里有一点点明白了。“叶刚的两个弟弟,给叶家留下了一个疑团。到底是什么因素,会连续生下两个不正常的孩子?医生说,原因有两种,一个是基因遗传,一个是高龄产妇。但是,叶刚的母亲怀孕时才只有二十几岁,当然不算高龄。而她本身就不健康,结论变成遗传的因素占最大。你懂吗?”她瞪着雪珂,深刻的问:“你懂了吗?”雪珂呆呆的站着,闻所未闻的听着这些事。她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忆屏,咽着口水。嘴里又干又涩,好像全身的水分都在这片刻间被抽光了,连舌头都发干了。雨雁坐在藤椅里,满脸的苦恼,满脸的无可奈何,但是,她的眼睛也逐渐的湿了。“哦,雪珂,你们不知道,叶刚精神上的痛苦会多么沉重!叶刚从懂事就开始害怕,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去看过医生,验过血,医生们异口同声,都说脑性麻痹的遗传性实在很小很小,叶刚应该是正常的,医生无法从血液或任何科学技术中查出叶刚有没有遗传因子。可是,叶刚不能除去他弟弟们的形象,不能除去他自己有这个遗传基因的可能性。噢,雪珂,他是那么热情的,他爱起来是那么疯狂的,可是,他怕到不敢和他爱的女人上床!”

  雪珂傻傻的听着,心脏开始痉挛起来,痉挛起来,痉挛得那么痛楚,那么痛楚,她额上冒出冷汗来了。

  “我和叶刚从认识到相爱,”忆屏继续说下去,声音平静了一些。“是段艰苦的心路历程,那时,叶刚已经学会用独身主义来武装自己,学会一套反婚姻的哲学。但是,爱情来得那么强烈,我们在争争吵吵离离合合中挣扎,那时,叶刚还年轻,保密的功夫并不很到家。我终于知道他心中的结,和他的恐惧了。我终于知道他所以不能面对婚姻的原因了。我决心要治好他,于是,我跟他同居了。我告诉他我吃避孕药,不会有孩子,他相信了我,有一阵,我们几乎活得很好了,几乎像一般恩爱夫妻那样幸福了。他也不再说刻薄话来让我灰心,也不故意侮辱我,来赶我走,我们甚至计划结婚了。这时,我怀孕了。”雪珂震动,雨雁悄然抬头,忆屏脸上的血色没有了。

  “我的怀孕造成我们之间最大的裂痕,他气得快疯掉,坚持要我拿掉小孩。可是,我那么渴望一个孩子,他和我的孩子,知道怀孕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爱死那个孩子了。我不肯拿,说什么也不肯拿掉。我去看了几十个医生,所有医生都告诉我,他的恐惧毫无医学根据,我不会生畸形儿,也不会生白痴。但是,叶刚怕死了,真的怕死了,他骂我、命令我都没有用,他就转而求我,他说,如果孩子不正常,会要了他的命,会毁掉他所有的自信,剥夺他爱与被爱的权利。甚至,做为一个人的权利。他说,如果我坚持要生这孩子,他马上和我分手。哦!”她喘了口气。“雪珂,我前面告诉你的故事是假的,不是他离开了我,而是我在这时离开了他。我远远的跑到花莲去住,躲在那儿,等着生产,我要抱着我正常的儿子回来,告诉他他有多傻,治好他心理上的恐惧症。我有把握,那时,一切都会好转,他会从所有阴影里解脱出来,只要有个正常的孩子!”她停下来,再喘口气,她眼底幽幽的闪着光,唇边有薄薄的汗珠。

  雪珂屏住呼吸,动也不动的着她。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室内。“然后,在我生产前十天,叶刚找到了我。从我走后,他就在疯狂的找我,在报上登寻人启事,又到我父母朋友家去闹,最后,他找到了我。我已大腹便便,就快生产了。这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们只有等待谜底的揭晓。叶刚每天如坐针毡,喃喃自语,像发了神经病一样,我也非常非常紧张,虽然医生跟我一再保证,实在不太可能有问题。然后,我生产了。”她又一次停下来,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泪珠在她眼眶中激荡,她坚强的不让那泪珠掉下来。雪珂微张着嘴,不敢问那答案,心里乱糟糟的,头脑里昏沉沉的,思想几乎停顿……她只是瞪着忆屏,死死的瞪着忆屏,室内有好一阵的沉寂。

  忆屏忽然回过神来了。她拉住雪珂的手,坚定的说:

  “跟我来,看看我的儿子!”

  “他……他……”雪珂嘴唇颤抖着,话都说不清了。“他不是在……在幼稚园吗?”

  “他不在幼稚园,他永远不会去幼稚园!”她回头看雨雁。“雨雁,你以前见过他,要不要再看看他?”

  雨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不。我在这儿等你们。”

  雪珂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忆屏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向楼上走,她被动的跟着她,想不去也不行。一步一步往上跨,每跨一步,就多一次颤栗,每跨一步,就多一分紧张。最后,她们上了楼,停在一扇门前面。雪珂听到一阵奇奇怪怪的“咿咿唔唔”声,像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然后,忆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房门钥匙,插在锁孔中,打开了那扇锁着的门。立刻,雪珂看到了那个孩子。

  他在一间空空的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他很小很小,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有颗很古怪的头,他居然没有后脑,整个后脑是平直削下去的!头顶上稀稀疏疏的有几根头发,眼睛向外斜垂着,舌头吐出唇外。他爬在地上,用四肢行走,手指全是短小的,畸形的。嘴里咿咿唔唔的发出怪声。穿着婴儿的衣服,居然还包着尿布。忆屏走了进去,抱起那孩子,把面颊贴在那孩子畸形的头颅上。泪水始终漾在她的眼眶中,她也始终没有让那泪水落下来,她回头看雪珂:

  “我把他锁起来,是怕他摔到楼下去,他不会保护自己,常常受伤。医生说,他永远不会进步。”

  雪珂觉得背脊上冒着凉气,浑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她简直要呕吐了。她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头里像晕船般晕眩起来。忆屏凝视着她,颤声说:

  “你怕看吗?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怎样?”

  雪珂倒退着靠在墙上,不能想,不敢想。她勉强镇定着自己,勉强要整理出一个思绪:

  “医生不是说……不会……不会……”她嗫嚅着,就说不出口畸形儿或白痴的字样。

  “医生!”忆屏激烈的答着。“医生能保证的是科学理论,超越理论范围,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到现在医生们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说这只是一种巧合。十几年前,有对夫妇一连生了三个蒙古症的婴儿,三次!没有一次逃掉这噩运,每次医生都说不会再来了,却又来一个!逼得这对夫妇完全崩溃,至今,这三个蒙古症的孩子还在真光育幼院里。医生们认为不可思议。可是,这种事居然发生!没有道理的发生!没有天理的发生!而且,发生了就发生了!连一丝丝一毫毫挽救的余地都没有!”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又慌忙的低下头去。人生能有更惨的事吗?她想不出来,忆屏抱着那孩子的样子,是一幅最凄惨的图画,这种凄惨,胜过死亡。死亡,还是一种结束,这种生命,却是无尽止的折磨。

  “你看到我的儿子了!”忆屏又开始说,语音沉痛。“你也看到叶刚的儿子了!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当医生告诉他孩子是蒙古症,当他见到孩子的样子,他几乎完全疯了。他对我吼着说我杀了他了,他狂奔到街上去,被人捉回医院,医生给他打镇定剂,差点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后来,他父亲赶来把他带走了。我从此就没再见到过他!从此就没再见到过!”她咬咬牙,挺了挺胸,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条章鱼般伏在她肩上。“不过,叶家没有亏待我,他们一直按月寄孩子的医药费和生活费来。但,他们全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面对这孩子。我不怪他们,我一点也不怪他们,有时,午夜梦徊,我真恨我为什么要生这个孩子,但是,生命已经降临了,我再也无可奈何了,最悲哀的是,孩子即使是这个样子,我仍然爱他!我仍然要他!所以,雪珂,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将永远被这个孩子锁住,再也不会、不能去容纳别人!包括那恨我怪我的叶刚在内!这病孩子,就是我未来整个整个整个的世界了。”雪珂不知不觉的抬头看着她了,现在,她已经比较能面对这畸形的孩子了。主要的,她被忆屏所眩惑了,被忆屏那种坚决所感动了,到现在,她才知道,那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忧郁和憔悴是怎么来的。一时间,她忘了自己跟这个故事的关联性,她完全忘了自己了。她眼前只有忆屏,忆屏和她凄惨的故事,忆屏和她凄惨的孩子,忆屏和她凄惨的未来。

  “雪珂,我把你叫回来,让你看到故事的真实面,我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至于叶刚,我有太久没有见到他了,但是,我一直知道一些他的消息。最初,他接受过一段精神治疗,因为他差不多完全崩溃了。以后,他出国去研究电脑,回国成立电脑设计及销售中心,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但是,他的感情生活,却是一片虚无。”

  雪珂不语,苦恼的凝视忆屏,苦恼的思索,苦恼的倾听,忽然又把自己放进故事里来了。

  “雪珂,不管你懂了没懂,不管你了解不了解。叶刚这一生,永远不可能摆脱他弟弟和他儿子的阴影了!他怎么敢结婚,他怎么敢要一个家!他怎么敢真正去爱一个女孩子!我就是被他爱的例子!他不敢!尽管他是热情的,是充满诗情画意和了解力的,他却不敢爱。有一阵,听说他流连于歌台舞榭,可是,他决不能在那种女孩子身上得到满足,他心灵上一直追求一份完美,一种雅致的、高贵的、飘逸的、性灵的美!像雨雁。可是,雨雁对他的家庭太清楚,对我也太清楚,雨雁没有让自己陷进去。而你,雪珂,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叶刚完了。”叶刚完了?雪珂更加苦恼的去看忆屏,心里已经相当明白了,明白得让她心悸而心痛了,但,她仍然苦恼的等待着忆屏的分析。“你,就是他要的那种女孩!他一直在追寻的那种女孩!”忆屏抬高眉毛,眼睛明亮,泪水仍然蓄在眼眶内。“如果他没真正爱上你,就是他和你两个人的幸运,你们逢场作戏一番,再彼此不受伤害的分手!如果你们真正相爱了,哦,雪珂,我不能想,我不敢想。和叶刚恋爱是不能谈未来的,如果你谈了,会要了他的命!当他必须武装自己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只咬人的野兽,而当他咬伤你的时候,他会更重的咬伤他自己……”雪珂听不下去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忽然间,叶刚就像一张报纸般在她面前摊开来,上面所有的字迹,大大小小,都清清楚楚的呈现着,每个字,每条线,每个标点,都那么清楚,那么清楚!她脑中闪电般忆起那两次的争吵。闪电般忆起当自己长篇大论说要个丈夫,要一群孩子,要个家……他的眼眶也曾一度湿润,他的心也曾深深感动,但是,但是,但是……老天哪!雪珂用手抱住头,老天哪!她对叶刚做了些什么事?孩子,家庭,婚姻,儿孙绕膝!她要他给不起的东西!人生最简单、最起码该拥有,而他却给不起的东西!老天哪!自己还说过些什么?她疯狂的回想,疯狂的回想;你的恋爱是谈出来的!去掉言字旁就没有东西了!哦。叶刚,叶刚,叶刚。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来刺伤你?叶刚!叶刚!叶刚!她心里狂呼着这个名字,发疯般的狂呼着:叶刚!叶刚!叶刚!转过身子,她冲出那间小屋,往楼下身去。忆屏在后面喊了一句:

  “慢点,还有一句话!”

  雪珂站住,回过头来。

  “如果你爱他,千万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你不能有孩子!不能有个正常的家!”她点点头,平静了,平静得像一湖无风的止水。“好了!你去吧!帮我把大门关好!”

  她返身走回室内,立刻,她轻轻的、柔柔的、温温存存的唱起儿歌来了:“睡吧,睡吧我可爱的宝贝!阿娘亲手,轻轻摇你睡。

  静养一回,休息一回,

  安安稳稳,睡在摇篮内!

  ……”雪珂无法再站立下去,无法再倾听下去,她开始冲下楼梯,穿过客厅,她飞奔出去。

  雨雁像弹簧般跳起来,追出大门,她伸手一把抓住那茫茫然在街上乱闯的雪珂:“你要干什么?”“找叶刚去!”她喊着,痛楚而激烈的喊着:“我要找叶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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