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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却上心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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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夏迎蓝坐在那冷气十足的大办公厅里,刚刚从街上带进来的满身燥热,已经消失无踪,两只裸露的胳膊,反而感到几分凉意。她下意识的拉拉衬衫领子,贯注精神,去打量那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的董事长。

  这董事长很像董事长,两鬓斑白,近视眼镜,挺直的鼻梁和一张坚毅的嘴。在桌上,有块黑底金字的名牌,刻着:“董事长:萧彬”等字样。夏迎蓝就坐在他书桌对面的一张皮椅中,正被这位萧彬董事长从头到脚的观察,他手中握了一叠卷宗,显然是她的一切资料。他看看资料再看看她,将近十分钟了,始终就没说过话。噢,夏迎蓝心中暗暗感叹着,要找一个职业居然这么困难!一星期以来,她已经见过这家“达远贸易行”的组长、科长、副理、经理、总经理秘书、总经理,以至这位董事长。不过是个秘书缺,居然要闯五关,斩六将,本来嘛,她刚来应征的时候,就有一百多位都是大学毕业的学生来竞争,她考过英文信件、打字、中英文阅读能力、中英文写作能力、应对能力,居然还做过一次智力测验!简直比大专联考还难!“嗯,夏小姐!”

  那董事长终于开了口,把痴坐在那儿呆想的夏迎蓝吓了一跳,她慌忙坐正身子,正视萧彬。

  “你家在台中,你为什么到台北来找工作呢?”萧彬问。语气和声调都非常平稳,非常慈祥,那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虽然敏锐,却也温和。“我认为在台北比较容易找事。”她坦白的回答。“尤其我读的是职业学校,受过职业训练,如果不能学以致用,也相当可惜。”“你一分钟可以打八十个字,并不容易啊!”

  “这并不是我最好的成绩,”她笑笑。“在学校里,我曾经打过一百以上。我还有很好的珠算本领,但是,”她再笑笑,“我参观过你们公司,彷佛一切都电脑化了,我的珠算大概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萧彬斜靠在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签字笔玩弄着,带着种感兴味的表情,他很好奇的望着面前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履历上写着二十岁,才从高职毕业。有对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长而黑的睫毛向上微翘,使她整个面容都笼罩在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明媚里。眉毛黑而修长,嘴唇红润而小巧,实在是个“相当美丽”的女孩,那直直披泻毫无润饰的头发,更增加了她几分纯纯的、甜甜的味道。萧彬知道她为什么能通过那么多关,被推荐到他面前来了。她美丽!美丽往往是个比才华更占优势的条件,使人一见面就有“好感”。爱美,是每一个人的天性!他微笑起来,更深的注视她,笑着说:“你似乎很有把握,你会被我们公司录取。”“哦,并不。”她又笑了,她很爱笑,笑容中有种动人的天真。“但是,我猜,那么多报名的人中间,能够有幸运见到董事长的并不多。”“是不多,”他紧盯着她。“只有八个!”

  “噢,”她一怔,脸上的阳光立即消失了一半,笑容就被一阵乌云所遮盖了。她很快的、直率的表示了她的失望和惆怅:“原来只有八分之一的机会!我还以为……我是唯一的一个!唉!”叹了口气,她垂下的睫毛忽然又飞快的扬了起来,希望重新在眼睛中闪烁:“那么,萧董事长,你有权淘汰其他七个人!”“你认为你比其他七个都强吗?”萧彬敏锐的问。

  “是的。”她肯定的说。

  “噢,你并不谦虚啊?”

  “在竞争中,不需要谦虚,只需要能力!”

  他沉思的看她,她脸上有股热切的神情。

  “你很需要这份工作吗?”他沉吟的问。

  “是啊!我既然舍得离开父母来台北,当然希望找到一个好工作。”“家里要你赚钱吗?”“不。我家虽然过得很节省,但是并不贫穷,我父亲教中学,妈妈教小学,我还有三个在求学的弟妹,父母的负担很重,可是,他们却不要求我赚钱养家,只要求我‘独立’。当然,如果我能赚很多钱,寄回去一部份,会让我自己觉得有份骄傲感,和成就感。”“你知道,”萧彬心里的欣赏在加重,神色上反而显得平淡了。“我见过的女孩中,有很多都是家境贫寒,生活清苦,她们更需要这份工作,来赚钱养家!”

  “哦,”她脸色变了,眼底有一丝近乎“反叛”的光芒在跳跃。“我以为你要找一个能干的女秘书,并不知道你在开救济院!”她站起身来,抓起椅子上的皮包。“那么,我不打搅你了,你时间宝贵,我也宝贵,我还要去立标水泥公司!”

  “立标?”他怔了怔:“你去立标干什么?”

  “他们在征求打字员!我想,我一定会录沉希望他们不在开救济院!”“等一等!”萧彬正色说:“你似乎不知道,立标公司也是我们的!”“噢!”她惊呼,眼珠瞪得圆滚滚的。惊异的打量萧彬,点了点头。“难怪……韶青已经告诉过我,你是个大企业家,又尖锐又能干又难缠!这工作还是不来应征为妙。不过,你的企业网绝对不能伸向台北每个角落,我总有路走的!”

  她把皮包摔在背上,挺潇洒的。微往上仰的小下巴,有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傲气。她身材修长,腰肢纤细。萧彬看着她,咬了咬嘴唇。“韶青是你的男朋友吗?为了他你才来台北吧?”

  “对了一半。”她说:“我正和他同居在一起。”

  “嗨!”他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觉得你的年龄太小了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大胆?”

  “我不相信你那么道学,也不相信你这么保守。不过,我说过你只对了一半,韶青和我同租了一间公寓,她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只比我大一岁,在中华航空公司做地勤。她家也在台中,和我是先后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忽然住了口,惊奇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了这么多。“好了,既然被淘汰了,也不必这么详细的介绍我自己。我要走了。”

  “怎么知道你被淘汰了?”萧彬抬抬眉毛。“我说过你被淘汰了吗?”她一怔,站住,回头,扬起了睫毛,什么话都不说,抿紧了嘴唇,怀疑的看他。“你知道工作的性质了?”他正色说:“你要整理我的档案、回信、拆信、看信、答复订货单、接电话、打字、处理我的见客时间……唔,你还要先熟悉我的朋友、家庭、和来往客户……慢慢来吧,总要一两个月才能上轨道。明天早上九点就来上班,你的办公室在我办公室的隔壁,单独的一间。现在起,你算达远的正式人员,如果需要用钱,可以先到会计处去领半个月薪水,我们以一万五千元起薪。先不要太高兴,我出高薪,是因为工作繁杂,你必须很努力工作才行。”

  她默然了几秒钟,睫毛闪了闪。

  “你……你不是说有很多人比我更需要这工作的吗?”

  “是的,”他微笑着:“可是我这儿不是救济院!”

  她又怔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她翩然转身,面对着他,扬起眉毛,神采飞扬:“你是说,我被录用了?”

  “是的。”“可是……可是……”她居然结舌起来:“为什么选择了我?”“要我直说吗?”“嗯。”“你的能力,你的傲气,你的敏锐,你的年轻,再加上你的美丽……所以,你得到了这个工作!”

  她微微一愣。“美丽也是录取条件之一吗?这不太公平吧?容貌是与生俱来的。”“怎么?”萧彬很有兴味的研判着她。“你不会在为那些容貌不及你的人抱不平吧。”

  “有一些。”她笑了,笑容里有份坦荡荡的温柔:“谢谢你‘以貌取人’,我该写封信回家,也谢谢爸爸和妈妈。”

  萧彬也笑了,正要说什么,桌上的按键电话“嘟嘟嘟”的响了起来,萧彬伸手去接,忽然住了手,转头望着她:

  “试试你的第一件工作,接一接这个电话!”

  她大踏步的冲到桌边,取下耳机,看到那电话机上有个小灯闪呀闪的,她生平没用过这种电话,不禁对着那电话机发起呆来,萧彬淡然一笑:

  “这是第五号电话,你要先按下五号的白键,才能接通。”

  “哦!”她按了键,脸微微一红,好一个有能力的秘书小姐,连接电话都不会!她避开他那带点嘲弄的眼光,把电话机按在耳朵上。“这儿是达远贸易公司董事长室,请问您找哪一位?”她清脆的问。“我……我……我找董事长!”对方是一个女性,语气颤抖而带着哭音,声音却又柔又嫩又细致。

  她怔了怔,这电话来得颇为怪异!

  “请问您是哪一位?”她很“秘书”的问。

  “我……我是祝采薇呀!”对方略惊愕又略有嗔意:“你是新来的秘书小姐吗?”“是的,是的。”她慌忙说:“请等一等!”她捂住听筒,转向萧彬:“有位名叫卓采梅的小姐找你,她好像在哭呢!”

  “卓采梅?”萧彬比她还糊涂,皱起眉头寻思,忽然恍然大悟,他接过了听筒,对她说:“这是第一课,祝采薇,庆祝的祝,蔷薇的薇,记清这个名字,她是我的儿媳妇,也是全家的宠儿。现在,你出去吧,明天早上九点来上班!去吧,我要和她谈谈!”“谢谢!”她微笑弯腰,很快的转过身子,翩然的走出房间,她知道,最好不要介入董事长的家务事。

  走出董事长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外面是间会客室,然后有条走廊,两边分别是办公厅,都是高级职员的办公室,什么总经理室、副总经理室、外销科长室、内销科长室……等等,当然,最靠近董事长室的,是一间董事长秘书室,至于总经理副总经理,几乎都有秘书室。夏迎蓝抽了口气,真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挤入这个台北名企业家的公司里来了。她迳直走向楼梯,这栋大厦全是萧家的产业,一楼二楼在经营建筑公司,三四五六七八楼分别是达远外围公司的办公室,九楼十楼就全是达远贸易公司的了。九楼是大办公厅,大约有好几百的员工在办公,十楼就是高级职员和董事长室了。

  她按了电梯的钮,电梯从一楼往上爬,她抱了皮包,心情喜悦而激动,等待着电梯的来到。电梯到了,里面出来了几个手抱卷宗的职员,分别去找他们的上司了。她走进电梯,正要按钮,有个职员不知道打那房间房里冒出来,对着这边大喊:“电梯!等人!”她本能的按住10号钮,心里有些模糊的好笑,那人喊“电梯,等人!”实在有些滑稽,好像电梯能听人说话似的。她等着,那人冲进来了,手里抱着一大堆的文件卷宗,额上冒着汗珠,一走进门,就叽哩咕噜的说: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这些经理老祖宗真会折腾人!”

  她看看这位“同事”,不禁怔了怔,好一张年轻的脸庞!浓眉、大眼、棕褐色的皮肤,一八○以上的身高,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不去演电影,跑来这儿抱文件,实在是浪费天然资源!她瞪他,发现他也在瞪她。

  “喂,”她先开口:“去几楼?”

  “你去几楼?”他反问。

  “一楼。”“那么,我也去一楼。”

  她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宗。

  “你下班了?”她问。“没有呀!才早上十一点,怎么能下班?”

  “那么,你去一楼干什么?”

  “送你呀!”他坦率的瞪大眼睛,“我是交际科科长,有客必送。”“哦,”她失笑了。“我不是客。”

  “当然,你是董事长新聘的女秘书,对于董事长的女秘书,我也有义务送一送。”“噢,”她扬扬睫毛。“你怎么知道我被聘用了?”

  “我看过所有应征者的照片,你最漂亮。不过,我没想到你比照片还漂亮,当然,你录取了!是吗?”

  “嗯。”她哼着,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董事长很……很……”“好色?”他代她答了出来,爽朗而明快。“这不是他的缺点,这是所有男人的缺点!你不用顾虑这个,他只是喜欢漂亮女孩,不会动歪脑筋。”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正色点点头。

  “你跟了他很久吗?”“嗯,很久了。”“你看来还很年轻呀!”

  他耸耸肩,笑笑,眼睛很黑,牙齿很白。黑人牙膏真可以找他拍广告!她想着,电梯停了。

  她走出这幢“达远大厦”,那交际科科长也跟出了大厦,双目炯炯的看了她一会儿。

  “告诉我一件事,”她好奇的开口:“你知不知道我前任秘书怎样了?”“肚子大了,不干了!”

  “噢!”她吓了一跳。“别紧张,她结了婚,当然会有小孩。”

  “哦,我以为董事长只用未婚小姐。”

  “本来是未婚,干了一年就结婚了,嫁给董事长的弟弟当续弦。”“很美吗?”她问。“当然。董事长选秘书一定要选漂亮的!他说,早上来上班,如果面对一张夜叉脸,会让人工作情绪降低,你不知道,再前一任的秘书才真漂亮,一进公司让所有男职员眼睛发直……”他打量她,从头看到脚,叹了口气,非常惋惜似的。“坦白说,你虽然漂亮,和她一比,就比下去了。”

  “哦!”她咬咬嘴唇。“现在呢?她去哪儿了?”

  “当然也结婚了,女人最后都走这条路!她现在是董事长的儿媳妇!”“哎!”她惊讶的低呼了一声,忽然想起刚刚接过的那个电话。“她姓卓……不不!是祝,祝采薇,是吗?”

  “哇!”这回轮到他来惊讶了:“你认识?”

  她摇摇头。却故作神秘的抿了抿嘴角。

  “要当董事长的私人秘书,当然要了解他的私人状况和家庭情形。”“你都知道了吗?”他惊奇的问。

  “不,”她坦率的说了:“一无所知。”

  他笑了起来,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她,眼中似乎含着某种深意,这注视使她不安了。

  “你在看什么?”“看——你将来会成为董事长的什么人!”

  “你——”她挑起眉毛,恼怒的跺了跺脚,有种被侮辱了的感觉。“你把人看得太扁了!我保证,我只当女秘书,决不会嫁给董事长的任何人!”

  “别说得太早了,一连三任的女秘书,都成了萧家人,你——大概也注定了!”“我跟你赌!”她急切的说。“赌什么?”他眼光深沉。“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决不会!”她斩钉截铁。“我跟你赌定了!”

  “赌注是什么呢?”“你说什么就什么。”她慷慨而坚决。

  “我说——”他拉长了声音:“赌注是你和我!”

  “怎么说?”她困惑的扬起睫毛。

  “你输了,你嫁给我!”他说得一本正经。“我输了,我娶你!”她脑筋转了转,顿时满脸飞红。瞪着他,她怒形于色。气得头中昏昏的,真大胆啦,台北的男人!这科长和她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竟轻薄如此!不知道达远的其他科长、组长、经理……又会怎样?她越想越气,咬紧了牙根,她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作你的大头梦!”“哦?”他神情忧郁,眼底有抹受伤的神色。“你以为我在讨你便宜?”他问。“唉!你错了,这是一种恭维,一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恭维。”“怎么呢?”她又被弄糊涂了,睁大眼睛看他,忽然发现他有种超越他外型的成熟和某种悲哀,这神色使她大为困惑,他有股独特的吸引力,那眼神,那嘴角,那轻蹙的眉梢,和那沉甸甸压在手腕上的大叠卷宗……

  “几个人在第一次见面就会说这种话?”他问,语气落寞。“你不必生气,不必觉得受了欺侮,我看过你所有的资料,你每次来应试,我都在注意你,从没见过比你更优秀的女孩。我曾经希望你别被董事长选中,可是,也知道你必然会被他选中。你以为电梯里是巧遇吗?不,我是有意等在那儿的。你瞧!”他耸耸肩。“我都招了,我想,一个小科长是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他转身往大厦中走去。

  她呆了呆,困惑中更加困惑,蓦然,她又有另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了。“喂喂,”她胡乱的喊着:“你别走!”

  他站住,慢吞吞的回过头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势利鬼?”她问。

  “我没说。”他闷闷不乐的。

  “唔,”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看看他,被他的忧郁和落寞打动了。“你叫什么名字?”她温柔的问。

  “大家都叫我阿奇,你也叫我阿奇吧!”

  “阿奇?”她皱皱眉梢:“怎么这么古怪,听起来像‘阿嚏’,你又不是七矮人里的喷嚏!”

  他忍不住笑了。这笑容将他的落寞扫走了一半。

  “从没有人这么说过,”他说:“奇怪,我在家里大家这么叫我,在学校大家也这么叫我,上班后大家还是这么叫我。喷嚏,哦,我懂了,我渺小得像个喷嚏!”

  “少胡说!”她有些生气的噘噘嘴:“你这人犯了种病,叫‘自怜症’,你应该去看心理科医生!”

  他的笑容倏然消失。“你说我心理变态?”他阴沉的问。“是!”她掀掀眉毛。“你年纪轻轻,当到科长,你还要怎么样?”他盯着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慢吞吞的开了口:

  “我骗你的。”他轻声说。“达远根本没有交际科,我也轮不到当科长,我只是个送文件的工人。”

  “哦?”她惊讶的张大眼睛。

  “现在,你该轻视我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问,观望着她的神情。“不不不!”她急促的说:“当工人也不可耻,我告诉你,我初中毕业的暑假,还去冰果店当过小妹呢!”

  “你在安慰我?”“不不!”她更急促、热心的、坦率的看着他。“我是说真话。你不要丧气,不要这么没信心,你一表人才,又漂亮,又帅,又能言善道,我相信,你还是很能干的。你这种人,不会被埋没,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的脸蓦的涨红了,一层羞愧、尴尬和得意混合起来的复杂表情,闪过了他那黝黑的眼珠。他似乎被她赞美得狼狈起来了,仓促的,他转身就往大厦跑,一面跑,一面很快的说了几句:“谢谢你的赞美,我怕我会骨头一轻,就像气球一样飘到天上去了。所以,我走了!”

  他钻进了大厦,很快的消失了。

  夏迎蓝站在路边,仍然望着他的背影发呆。阿奇,多怪的称呼,怎么会有科长被称呼为“阿奇”呢?她早该知道他不是科长的!她摇摇头,摇掉了阿奇,又想起了那双鬓斑白,眼神锐利的董事长,和她获得工作的经过……哎哎,这是多刺激的一个早上呀!她要回去,她要迫不及待的告诉李韶青!有关董事长、卓采梅……不不,祝采薇……还有阿奇!

  她兴奋的挥挥手,叫住一辆计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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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整个晚上,夏迎蓝和李韶青就咭咭咕咕的说个没完。李韶青不算非常漂亮,但她有极好的身段,有一六五公分的身高,她又很懂得化妆,穿上中华的制服——旗袍,就别说有多逗人。因此,总公司几度想游说她当空中小姐,她就是不肯,怕高,怕晕机,怕端着盘子摔跤。她和迎蓝在学校里就是无所不谈的好友,她先毕业,来台北找到工作,才费尽口舌,说服了迎蓝的父母,把迎蓝也弄到台北来了。

  现在,她们躺在床上,韶青听着她又说又盖,那萧彬被描绘得像个国王,阿奇却像个中古时落魄的武士,听着听着,她就笑了起来。“迎蓝,你知道你很会夸张吗?”

  “不夸张,”迎蓝说:“绝对不夸张。”

  “你呀,”韶青翻了个身,用手拨弄迎蓝额前新长出来的短发。“你爱看电影,爱看小说,喜欢把人生每一件事,都弄得很戏剧化。事实上,你去应征,考试,面试,然后见董事长,录取了。然后有个小职员想对你好,殷勤送下楼来,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被你说得像个传奇故事,一会儿是科长,一会儿又变成工人。我打赌——他在和你开玩笑!”“打赌?”迎蓝转着眼珠,又想起和阿奇的“赌”来。“你看这个傻蛋,他说如果他输了,他就娶我。多不通!如果他输了,我不早就嫁给萧家人了吗?他还怎么娶我?哎呀哎呀,”她恍然大悟:“他大概从头到尾在拿我开玩笑呢!等着瞧吧,再遇到他的时候,我非整他一下不可!你不知道当时情况,他一忽儿嘻嘻哈哈,一忽儿就变得又悲哀又沮丧……”

  “迎蓝!”韶青柔声叫:“你没有对他一见钟情吧?”

  “胡说!”她一愣:“怎么可能?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鬼话!爱情是需要时间一点一滴来培养的!”

  “可是,整晚你就在谈阿奇,他多漂亮,像电影明星,他多滑稽,叫电梯等人,他多可恶,开你玩笑!”

  “噢!”迎蓝翻了个身,不安的扭了扭身子。“我只是觉得他很怪异而已。”“怪异两个字包括很多东西呵!”韶青笑着说:“最起码,他引起了你的注意。”“引起我注意的事才多呢!”

  “例如……”“例如那前三任女秘书都嫁进了萧家,例如那祝采薇会哭着去打电话给公公……喂,”她一翻身又面对韶青,大眼睛睁得骨溜滚圆。“你看,可不可能祝采薇爱的是萧彬,而不是那儿子……”“哎哎哎!”韶青喊:“你编故事吧!大可编得再复杂一点!”

  “我不是编故事!”她一本正经:“我告诉你,那萧家一定有很多故事,我跟你赌!”

  “又来了!”韶青笑:“动不动就要跟人赌,总有一天赌输了,把自己输给别人当老婆!”

  “你说,你说,你说!”迎蓝伸出手去,在韶青腋下和腰间一阵乱搔,韶青笑得满床打滚,气都喘不过来了。一面笑,一面开始反击,也搔了过去,这下轮到迎蓝在满床翻滚,大笑不已了。两人都笑得披头散发,床单睡衣全绉成了一团。两人闹够了,闹累了,这才起床,重新整理被单,抚平枕头,筋疲力竭的躺了回去。“不闹了,”韶青说:“你明天要开始上班,上班第一天最累,早些睡吧!”“是。”迎蓝躺在床上,阖上眼睛,忍不住又开了口:“韶青,你那个驾驶员怎么样了?”

  韶青转过身子,紧闭了一下眼睛。

  “别提,迎蓝,我不想谈。”

  “唉!”迎蓝轻叹了一声。“如果他跟太太离了婚,你肯嫁他吗?”“我说了,我不想谈。”韶青眼睛闭得更紧,睫毛慢慢的湿了。“好,不谈了。”迎蓝也翻了一个身,和韶青背对背的躺着。迎蓝关掉了床头灯,眼睛仍然睁着,半晌,她才叽咕了一句话:“我真不知道三年后,或者五年后,我们会是什么局面。未来,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神秘。我真想拿一面镜子,看到我们每个人的未来!”韶青没有接口,她睡了。迎蓝想着她和那个驾驶员,那段无望的爱情,人类怎么总发生类似的事情,“相见恨晚”,自古就有的成语,既然命定相见,为何要“恨晚”?她想得迷迷蒙蒙,终于睡着了。梦中,她看到自己披着白纱,走向结婚礼坛,是董事长牵着她的手,把她送给新郎,新郎是谁?她努力想看清楚,只看到新郎的背上,有个闪闪发光的“萧”字,她惊惶回头,一眼就接触到阿奇的怒目而视,那眼睛里盛满了仇恨,盛满了悲哀,盛满了落寞,还……盛满了鄙视……她大大一震,就从梦中惊醒了。她全身都是汗,睁开眼睛,她看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了。

  上班之后,她很快就忘记了昨夜的梦。这是一个忙碌而紧张的上午,她首先必须认识公司里的高级职员,于是,张总经理、李副总经理、沈会计处处长、赵处长、何处长……以至每科科长。她仔细观察,确实,就没看到什么交际科。倒有个人事科,科长姓龚,是个身材矮胖、头顶全秃,笑起来像弥勒佛的好好先生。决不是那个高大、英爽、浓眉大目的年轻人。整个上午,在拜会握手中结束,因为没去楼下的大办公厅,她也没见到阿奇。下午,她又忙着了解自己的工作,和公司的工作情况,这才知道,达远的进出口不过是许多公司中的一项,但它庞大的营业范围内包括许多生产方面的卫星公司,例如建材公司、水泥公司、建筑公司、纺织加工,还有个手工艺品公司,和玉石公司。出产的东西,外销内销都有,几乎都集中到达远来处理。所以,达远最忙碌的一处是会计处,无数的会计师,无数的外务员。

  下午,也这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接了许多电话,看了许多上一任秘书留下的工作和待复的信件,她把自己能力所及的优先处理掉,忙得晕头转向,最后,快下班的时间,她才捧着一叠需要董事长亲自签名的信件,送到董事长面前去。

  萧彬已经准备离开了,看到她进来,就重新坐下,他很仔细的阅读了一遍她的回信,抬头略带惊奇的看她。

  “你比我预期的还好,我想,你绝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他拿起笔来签名。再抬头看她。“今天很累,是吗?这是因为你对工作环境太不熟悉的原因。等你上了轨道,你会发现这工作还很轻松。”“我听说——”她没经思索,冲口而出:“你的秘书都干不长。”他掀起眉毛,近视眼镜后面的眼光变得十分锐利。

  “一个好秘书,最开始要学的,就是不道听途说。”他的声音有些冷峻。“我没道听途说,是有人安心要告诉我!”她本能的自卫起来。“是谁?”他皱着眉问。

  她几乎供出了阿奇,但是,脑筋一转,她觉得必须保护阿奇了。笑了笑,她说:“一个好秘书,第二件要学的,是不向老板打小报告。”

  萧彬瞪了她几秒钟,接着,嘴角一卷,就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好好,不错,不错!最起码,我碰到一个能和我针锋相对的人了。不过,记好,别养成习惯!”

  她笑着接过信件,转身退出,她知道,萧彬给她留了面子,也暗示她不可忘记自己的身分。秘书秘书,什么叫秘书?一个高级女佣而已,她有些悲哀起来。

  整天,阿奇就没露过面,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她居然有些若有所失。那么大的办公厅,大家虽然同楼办公,见不到面却是很普通的事。她发现她几乎和同楼的几位经理,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第四天早上,她终于见到了阿奇。

  她上班很早,老板和经理几乎都没来,她在整理办公桌,把裁纸刀、胶纸、钉书机……等应用器具整齐的排列在桌上,她正低头忙着,一声门响,阿奇就闯了进来。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却神采奕奕的闪着光。一件很随便的米色衬衫,下面是条已经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不知怎的,他越是穿得简单,越显得出他本人的英爽。他很快的走近她,说:“中午下班后,我请你吃午饭!好不好?”

  “好!”她答得爽气:“你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

  “我没躲,”他拉长了脸,一股苦相。“我在楼下,你在楼上,你属于董事长级,我只是个起码级,要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别胡说!”她轻叱着:“大家是同事,还分什么等级!”

  他耸耸肩。“小姐,”他嘲讽的说:“你对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了!你天真得还像个中学生。”门外传来电梯的声音,阿奇惊跳起来。

  “不行!我要溜了,给董事长发现我在这儿,我就会被炒鱿鱼了。”他冲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对外张望一下,回头又抛下一句:“十二点正在大门口等你!”

  他打开门,匆匆忙忙的跑走了。几乎是立即,迎蓝桌上的叫人铃响了。她马上走去敲了敲董事长的门。

  “进来!”她走进去,萧彬眼光灼灼的盯着她。

  “刚刚是谁在你房间里鬼鬼祟祟?”

  反感立刻就抓住了她。她有些懂得阿奇所说的“等级”观了。尤其,那“鬼鬼祟祟”四个字,实在是很刺耳。

  “没有人在我那儿‘鬼鬼祟祟’,”她抗拒的说:“是楼下一位职员来随便谈谈。”“楼下的职员?”他很敏感。“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她更反感:“我相信,即使我知道名字,你也不会知道这名字是谁,你的职员实在太多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你在暗示我不关心他们吗?”

  “我没暗示什么,我只是说事实。”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忽然说:“你知道王立权吗?”

  “王立权?”萧彬愣了愣。“他是我的职员吗?”

  “他不是吗?”她反问,挑战似的看着他。

  “王立权,王立权……”萧彬沉思着,努力搜寻记忆。“很熟的名字,哦,我想起来了,是楼下大办公厅里的人!”

  “在哪一科呢?”她继续问,像个考试官。

  “在……在……在……”萧彬想不出来,突然恼羞成怒了,他蓦的抬起头,垮下脸,皱起眉,很威严的说:“你在干什么?考我吗?我凭什么该知道王立权在哪一科?我的公司加起来,职员工人有好几万,我还得知道他们的出身、名字,和所属科组吗?你去办公吧,不要没事找事了!”

  她咬住嘴唇,受伤的感觉又把她包围了,她转过身子,一语不发的往外走,心里想:这就是董事长,他的权利是,答不出问题可以骂人。“没事找事”是她找他的事呢?还是他找她的事?她越想越委屈,眼睛就红了,她走到门口,正要转门柄,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

  “等一下。”她站住,用手背很快的擦了擦眼角。

  “你没哭吧?”他的语气变得很温和。

  “没有!”她倔强的回答,迅速的转身,抬起那湿润润的睫毛,勇敢的看着他。他仔细注视了一下她的眼嵩

  “出来做事,不像在家里,”他关怀的、安慰的,几乎带点歉意。“总要受点小委屈,嗯?”

  她不答,沉默的站着。面无表情。

  “现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她被他的低声下气打动了。脸上的冰在融解。她闪了闪睫毛,被动的问:“什么事?”“那个王立权,到底在哪一科?”

  她呆了呆,脸红了。“不在任何一科,”她轻声说,嘴角往上翘了翘,想笑了,声音轻得像蚊虫:“那是我顺口胡诌的名字,我想,公司里不会有这么一个人!”

  他睁大眼睛,瞪着她,那样满面惊愕和不相信的表情,使她顿时提高了警觉,玩笑开得太大了,在他又“恼羞成怒”之前,还是先走为妙。她飞快的点了点头,飞快的打开房门,飞快的说了句:“我还有好多事,我去办公了。”

  她飞快的走出去,飞快的关上门,又飞快的钻进秘书室去了。整个上午她都很担心,怕萧彬找她麻烦。但是,一切都风平浪静,萧彬什么麻烦也没找,当有必须的时候,她拿文件进去,他也只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她,那眼光很深沉,很“怪异”。终于到了中午下班的一刻,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跑了出去。阿奇果然在大厦门口等着她,他拉住她的手腕,把她一下子就拉得远远的,离开了那些同时间下班的职员的视线,他们默默的走了一段,他才问:

  “想吃什么?”她看看他乱糟糟的头发,再看看那条已褪色的牛仔裤。她知道“生活艰难”的滋味。

  “吃牛肉面!”她说。他很敏感的注视她。“你不是在帮我省钱吧?”他怀疑的问:“我请得起你吃牛排。”“中午吃牛排?”她大惊小怪的。“你少驴了!你不晓得女孩子怕胖吗?我只想吃牛肉面!”“好!”他轻快的耸耸肩。“牛肉面,咱们去川味牛肉面馆,转角就有一家,很有名呢!”

  于是,他们去了牛肉面馆,在一个角落上的雅座中坐下来,他点了牛肉面、粉蒸排骨、油饼,和一些小菜,点完了,他才问她:“你吃不吃辣呀?”“吃!”她急忙点头:“很爱吃呢!”

  “是的,我应该猜到。”他笑了,一对眼睛黑得发亮。“你的脾气里就有辣味,闻都闻得出来!”

  她也笑了,说:“好鼻子,嗅觉灵敏!”

  “哇!”他叫:“你在骂我是狗!”

  “谁说的?”她睁大眼汇“我骂了吗?”

  “你骂了!”他紧紧的盯住她。“你的眼睛在骂,你的笑容也在骂!”“唔!”她哼了哼:“不止嗅觉好,眼力也不错!”

  “好!”他再叫:“你又骂我是猫!”

  她用手掩住嘴,笑不可抑。

  “你这人真怪,”她边笑边说:“怎么别人每说一句话,你就当作是骂你呢!”“我有毛病,该看心理科医生!其实,”他脸色一变,正色说:“我真的看过心理科医生。”

  “哦?”她注视他:“为了什么?”

  “就为了我的嗅觉、视觉和听觉的问题,别人看不见的我都看得见,别人听不到的我都听得到,别人闻不到的我也闻得到,例如——”他深抽了口气。“你很香,可惜我说不出香水的名字,穷小子对这方面比较孤陋寡闻。”

  “错了!”她胜利的喊:“我从不用香水!”

  “嘘!低声一点,”他神秘的说:“如果我连这份超人的嗅觉能力都成了问题,我会更自卑了。”

  她怀疑的瞅着他。“你到底有没有说正经话的时候?”她问:“你从一开始就和我乱盖,我现在根本弄不清楚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老实说,我本来想再见到你的时候,要好好整你一下。”“是吗?”他认真的盯着她。“怪不得……”他咽住了。

  “怪不得什么?”她忍不住追问。

  “怪不得我这几天心神不宁,茶饭不思,上班的时候尽做错事,一心一意想往十楼跑……原来是你在整我!”

  她扬着眉毛,瞅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但,在好气与好笑的感觉外,还有种暖洋洋的感觉。像被一层温暖的海浪柔柔的托住,轻飘飘的。“能不能谈点正经的?”她想板脸,不知怎么,就是板不起来,笑意不受控制的从她眼角唇边满溢出来。

  “好。”他回答,目不转睛的凝视她。

  “告诉你,”她找话题:“你早上来我办公厅,害我被董事长刮了一顿!”他吃了一惊,面容严肃了。

  “他骂你了吗?他又没看到我,我溜得好快!”

  “他听到了,他的耳朵也很灵。”“哦,他怎么刮你?”她把去董事长室的经过重复了一遍,在她的叙述中,她看到他不住的忍笑,最后,当她说出没有王立权其人时,他竟忍不住大笑特笑起来。笑得那么由衷的欢愉,那么满脸的阳光那么精神焕发而神采飞扬……再没有忧郁,再没有落寞,再没有消沉和自卑……老天哩!她心中暗暗惊叹着,他是多么具有吸引力啊!牛肉面送来了。他终于止住了笑,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然后,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去。乌云蓦然飞来,他望着面碗发呆。“怎么了?”她问。“哦,”他如梦方醒,抬起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很快的说:“没事,没事,我只是觉得……”他摇摇头:“不说了,你会生气!”“不生气,”她慌忙说:“保证不生气,我最怕别人说话说一半。”“我觉得……”他正经的凝视她,低叹着:“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她的脸发烫,低下头去,她一心一意的吃面,好像饿得什么似的。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埋头猛吃,好不容易把一碗面吃完了,她偷偷的抬眼一看,他居然和刚才一样,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他面前的牛肉面,完全没有动。

  “你怎么了?”她扭捏起来,脸更红了,眼睛也水汪汪了。“你吃面呀!”“我……不饿。”他低声说,仍然盯着她。“告诉我一些你的事,”她柔声说,在他那热烈而专注的凝视下,觉得心跳都不规则了。“你瞧,”她用舌头润润嘴唇:“我对你的了解那么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你住哪里?你家在什么地方?你的全名是什么?总没有人姓阿名奇的!”他惊跳了一下,面容立刻又变得古怪起来。他不再盯着她了,他注视着面碗,状如痴呆。

  “我不想谈我自己。”他机械化的说。

  “为什么?”她的声音更柔和了。“你依然认为我是势利的,崇拜权势的人?阿奇,”她轻声说:“不管你是什么出身,我都不嫌你。”“不管什么出身吗?”“是的,不管。”她坚决的点头。

  他鼓起勇气来,抬眼看她。

  “那么,我告诉你,起初,一切都很平凡,我父母双全,有一个哥哥,我是家里的小儿子,我哥哥很优秀……”他停止了,痴痴的看着她。“说呀!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吗?你家败了?破产了?还是发生了……更糟的事?”

  他猛的把头一摇。“我不说了!”他重重的吸气,眼光里涌起一抹乞求的神情,他几乎是痛苦的开了口:“你肯不肯不盘问我的过去和家世,只跟我交朋友?如果你一定要问,我会……逃开,逃得远远的!”她瞅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她伸出手去,温柔的把手压在他那放在桌面的手上,她觉得他的手颤抖了一下,她安慰的、鼓励的说:“我不再问你,我喜欢和你交朋友。”

  “那么,明天中午,我们还一起吃饭?”

  “可以。”她点点头。他再瞅着她,诚恳的点点头:

  “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摇摇头,微笑着。“不必勉强,我反正做最坏的想法。”

  “哦,”他哽了哽。“例如?”

  “例如——你杀过人,你是逃犯,你晚上裹条毛巾睡在火车站……你根本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你是孤儿,半流浪似的长大,可能偷过、抢过……”

  他看她,面部肌肉微微痉挛,嘴角紧闭成一条线。

  “真没想到,你有那么好的想像力。”他终于说:“你还漏了一件事:我吸毒!”“什么?”她一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强奸过三个女孩!”

  “什么?”她又一震:“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我只是在帮你想那些‘最坏’的事。唉!”他叹气摇头:“夏迎蓝,夏迎蓝!”他沉吟的说:“你太纯洁了!你太嫩了,你太天真了,你对于‘坏事’也了解得太少了!所以,不要为我去绞你的脑汁吧!”他看看表:“时间真讨厌,是不是?”“怎么?”“你该去上班了,我也该去上班了!”

  “你在那一科?”她忽然问。

  “不属于正式公司编制,我属于每科都可以调用的人员。甚至于,我连办公桌都没有一张,我总是跑来跑去。”

  “有这种人员吗?”她怀疑了。

  “看样子,你对公司了解还不够深!你最好去问问你那位董事长,有没有我这种人?”

  “阿奇,”她怔怔的说:“我怀疑一件事!”

  “什么事?”“我想……我想……你大概根本不是达远的人!这附近全是办公大楼,有几百个公司,你根本不知道是那家公司的!”

  “哗!”他叫,脸涨红了。他付帐,拉着她走出餐馆。笑意又飞上了眉梢:“这回,猜得有点谱了,说不定我还是那家公司的董事长呢!”她对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那可不像!”她说。“人不可貌相哟!”他的兴致又高了:“你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面最会幻想的!”“你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面最神秘的。”

  走进了大厦,他把她送到电梯口:

  “我还要去办点事!明天中午见!幻想小姐!”

  她愣了愣,他不上楼?为什么?她不想了,对他点头微笑,她答了一句:“好,明天中午见,神秘先生!”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就这样,连续无数个中午,她都和阿奇一起度过,他们不止吃了牛肉面,几乎吃遍了附近所有的餐馆。阿奇对他自己仍然谈得很少,迎蓝也下定决心不追问他。可是,她发觉他常在付帐时略有困窘,他的服装也越来越名士派,她就经常抢着付帐了。他也不和她争,大大方方的让她付。她是更加欣赏他了,欣赏他的幽默,欣赏他的对话,欣赏他的反应,更欣赏他那深深沉沉长长久久浑忘天地的注视。阿奇,啊,阿奇!她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个声音在低呼着这个名字,好像这名字已经用熨斗熨在她心脏上一般,挥之不去,抹之不去,就连上班时,这名字也在她心脏上熨贴的潜伏着。

  另一方面,她的秘书工作已进入轨道,正像萧彬说的,并不过份忙碌。她最困难的一件工作,是分辨他的客人的重要性和预排时间。往往,萧彬会有些不速之客闯上门来,例如,萧彬的太太就来过一次。迎蓝曾经认为,老板的太太一定架子很大,一定很难侍候,谁知全然不同。那是个贵妇人,积雍容华贵、安详慈蔼于一身。她虽然已不年轻,却依旧动人,风度翩翩,举止优雅,谈吐更是柔和慈祥而善体人意。迎蓝见到她的那天,萧彬正在房内和一个重要外商决定一笔大生意,所以萧太太就在秘书室待了很久。她始终用一种温柔的微笑注视着她,和她亲切的谈天,一点也没给她增加负担与压力。“迎蓝,”她直呼她的名字,亲切得就像是她的姨妈或姑妈。“我听萧彬常常谈到你,早就知道你聪明伶俐,可是,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小,这么纯,这么安静……”

  “我不安静,”她脱口而出:“董事长总是警告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分。”“他会这样说吗?”萧太太有些惊愕,很认真的惊愕。“他真的警告你吗?”迎蓝歪着头想想,笑了。

  “不,只有暗示。”萧太太很有趣的注视她,唇边浮着笑容。

  “你不止聪明,而且很敏感!其实,当秘书并不坏,你等于是董事长的左右手。你知道吗?”她忽然笑了,眼睛里蒙上一层美丽的光彩,面颊上也绽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老天!迎蓝暗想,她年轻时一定美得“要命”!“我的名字叫徐海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是萧彬的第一任秘书!”

  “哦!”迎蓝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注视她。

  “那时候,整个公司只有一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办公厅,所有的职员,连我只有三个人。”她调过眼光来看她,微笑得更甜了。“好好干,迎蓝,萧彬不是那种古板、爱摆架子的老板,他还很有人情味。至今,他并没有忘记他艰苦奋斗、三餐不继的日子,所以他特别爱帮助穷苦的、自食其力的年轻人!不止帮助,他几乎有些崇拜这种人,这是自我欣赏的移情作用。”

  她心里一动,看着这老板娘,想起了阿奇。不知道萧彬肯不肯提拔阿奇?她打赌,阿奇如果真是达远的人,萧彬也不会记得这名字。于是,几天以后,她向萧彬很自然的提起了阿奇。

  “董事长,你认得一位名叫阿奇的人吗?”

  “阿奇?”萧彬似乎吓了一跳,但是,他立刻就恢复了镇定。歪着脑袋沉思,然后反问:“是不是一个不修边幅,年纪很轻,整天吊儿郎当,晃来晃去的家伙!”

  迎蓝的脸涨红了,一来因为董事长确实知道此人,二来由于他对阿奇那些“不公平”的评语。

  “就算是他吧!”她哼着说:“他在哪一科?”

  萧彬皱起眉头。“怎么,你又来考我了?”

  “不是,”她慌忙接口,脸更红了。“我只是好奇,想弄弄清楚。”“他……”萧彬深思着:“他好像是外围的人。”

  “外围?”她有些糊涂。

  “不属于达远的人事编制里,不过,常被达远调用,那家伙有他某方面的能干,只是定不下心来做事。”

  “哦?”迎蓝心中一松,原来阿奇跟她说的是真话!她正想代“阿奇”求求情,却发现萧彬眼光锐利的盯着她,似乎要看透她,看到她内心深处去,连她心脏上熨贴的字迹都看到了。“你好像和阿奇很熟?”他尖锐的问:“当心,你涉世未深,不要随便和男孩子交朋友!”

  她的“反感”顿时发作,像刺猬般竖起了浑身的刺。

  “我交朋友不在秘书戒条之内吧!”

  “当然不在。”萧彬仍然紧盯她,眼神里竟闪着两小簇嘲讽的光芒。“你爱上他了吗?”他一针见血的问。

  “不干你的事!”她哼着,转身要走。

  “你不觉得发展得太快了吗?”萧彬在她身后说:“我奉劝你眼睛睁大一点,要对人看清楚一些!”

  她倏然回头。“你的意思是说,那男孩子是个坏蛋!”

  他转过身子去,点燃一支烟,他慢吞吞的抽烟,吐烟,他的脸罩在烟雾底下。“我永远不会这么说!”

  “你心里在这么说!”她任性的顶嘴。

  “咳!”他清了一下喉咙:“你还有事要报告吗?”

  这就是“逐客令”,也就是“出去”两个字的代名词。她微微弯腰,退出房间。心里在愤愤不平。第二天中午,她仍然和阿奇吃饭,对这件事,她却只字不提,她怕更加伤害了他的自尊,也怕泄露了自己的感情。“要对人看清楚一些”,萧彬的这句话,已不知不觉的印在她脑海中,她那天特别对阿奇从头到脚的“看清楚”,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得阿奇浑身不安了。“喂,喂,”他喊:“我头发上有毛毛虫吗?”

  她笑了。“没有,你的头发有点自然卷,像卷毛狗。”

  “你是不是爱护动物协会会长?”他惊奇的问。“怎么?”“你好像对于狗啦,猫啦,特别感兴趣。”

  “嗯,”她哼了哼。“我倒希望你是只狗或者猫!”

  “怎么?”“我就——不会受到注意了!”

  “你——”他微微一震:“受到谁的注意了?”

  “唔,”她摇摇头:“事实上没有。只有人警告我要认清楚你!”“哦!”他不安的在椅子上蠕动着。“那警告你的人可能自己对你有野心!”她睁大眼睛看他,想起萧彬,想起萧太太,不!不会。她摇摇头,又想起“女秘书”的奇妙地位,萧彬娶了第一任女秘书,前三任的女秘书又都嫁到萧家……那萧家也真奇怪,别人收集邮票,收集蝴蝶,收集古董……他们家却收集女秘书!

  这天中午,她说的话很少。他也反常的沉默,总是若有所思的瞪着她,又若有所思的在点菜纸上,用原子笔有意无意的写字,她伸头去看,竟是李清照的两句词: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心里一震,瞪着他:

  “你在干什么?”他的脸蓦然一红,把桌子上的字条一把揉绉了丢掉,他对着她勉强的笑了笑。“知不知道‘作茧自缚’的成语?”

  “知道。”“唉!”他叹口气,眼光又怪异起来。“人,常常会作茧自缚,尤其是感情事件!”她溜了他一眼,他的神情多么沉重啊!为什么呢?他的眉头锁得多紧啊,为什么呢?她多想抚平那眉峰的皱纹,多想抹掉他脸上的乌云呵!她握着茶杯,呆呆的看他,他有心事!他不再嘻嘻哈哈,不再玩世不恭,不再连珠炮似的说俏皮话……他有心事!“阿奇!”她喊了一声。

  “嗯?”他抬头看她。“你在担心些什么?”他隔着桌子,握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终于,他放开她,站起了身子:“再说吧!”他说:“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我有些话,不能不对你说了!”

  她模糊的涌上一阵恐惧感,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敏感的体会到,她和阿奇的“友谊”关系即将冲破,再迈过去的未来,可能不是光辉灿烂的阳光,而是阴云欲雨的天气。她颤栗了一下,蓦然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这使她更加困惑了。不过,即将来临的总会来,她一定要接受自己的未来,不是吗?她注视着他,笑了。

  “好,晚上下班等你!如果你愿意,我要把你介绍给韶青,我和韶青常谈起你,我们背后都称呼你是‘神秘的阿奇’。”

  他苦笑了一下。低声自语了一句:“只怕阿奇脱下那件神秘外衣,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没听清楚他在哼些什么,伸头去看他:

  “你说什么?”“没说什么!”他们走出餐厅,走往达远大厦。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什么。直到分手时,他才说了句:

  “五点半在大街转角处等你!”

  “转角处?”“是的,大门口太招摇了!你……已经是董事长面前的‘红秘书’了!”他走了,她回到秘书室,心里涌满了疑惑,精神是忐忑不安的,情绪紧张得像一根拉紧了的弦。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脑子里一直在记挂着五点半的约会。

  这天下午很漫长,但是,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却发生了一件大大的意外。当时,董事长正在招待贵宾。她在秘书室里,准备了点心和咖啡,叫小妹送了进去,正要用电话问萧彬,需不需要她进去招呼。突然间,她觉得房门发出一声巨响,她愕然回头,秘书室的门已经被撞开了,有个横眉竖目的陌生人直冲了进来,他满脸杀气,来势汹汹,迎蓝立即意识到不妙,看来是抢劫。她本能的冲到书桌前面,拦住了当中的抽屉,因为里面有些应急的款项。同时,大声的问: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人直接冲到她面前,伸头面对着她,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他呼出一口气,她马上闻到一股冲鼻的酒味,原来,他还是个酒鬼!“你是新来的秘书吗?”他开了口,声音倒是清晰的,他的眼光阴沉,却有种灼灼逼人的威力。他留了满下巴的络腮胡子,穿了件T恤,肌肉结实的凸出来,他很凶恶,可是,也充满了某种男性的力量。“你叫什么名字?”他命令似的问。

  “夏迎蓝。”她不由自主的回答,背上冒着凉意,怀疑他身上有没有带武器。“夏迎蓝!”他不屑的哼了一声。用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头硬给抬了起来,他冷峻的看她:“你预备嫁给萧家的什么人?说!”她大吃一惊,完全莫名其妙。

  “我不嫁给萧家的任何人!”她说:“你放开我!你是谁?”

  “不嫁给萧家的任何人?哈哈哈哈!”他纵声狂笑,笑容里充满了轻视,充满了嘲笑。“哈哈哈哈!不要让我笑破肚子,萧家专娶女秘书,你难道不知道……”

  这阵混乱惊动了整个十楼,第一个冲进房间的是萧彬,第二个是总经理,然后,有更多人冲进房间来。

  “住手!”萧彬大吼,因为那陌生人已快扭断了迎蓝的脖子。“你又跑来干什么?黎之伟,你找姓萧的麻烦,别找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放开她!”

  那陌生人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一把扭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手腕用力一扭,就转到了她身后,她痛得从鼻子里吸气,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然后,她觉得有一样冰冷的东西顶住了她的脖子,是把刀!是把很尖利的小刀,她已感到那皮肤上的刺痛。“你们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杀了她!”那人威胁的说,她的手臂又被用力一扭,更痛了。

  “黎之伟,”萧彬喊着,显然有些焦灼了。“你要些什么?你明说!”“我要——”那黎之伟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的说了出来:“我要——你的女秘书!”

  “她没惹你吧!她根本不认识你!”萧彬急促的说。

  他用力把她头发一拉,她往后仰,和他面对面了。

  “现在,”那人清清楚楚的说:“请认识我,我姓黎,名字叫之伟,之乎者也的之,伟大的伟,听到了没有?听清了没有?”他再扯她的头发,她被动的仰着头,咬牙不吭气,只是瞪眼看着他,他抬起头,对萧彬咧嘴一笑:“好了,她已经认识我了。我要把她带走!”

  “你疯了!你喝醉了?”萧彬喊:“你敢带她走,我马上报警说你绑票!”“悉听尊便!”他嘲弄的答了一句,把迎蓝的胳膊用力捏住,盯着她的眼睛:“跟我走!”

  “我不跟你走!”她冷静的说,奇怪自己在这种恶劣的情势下,还能如此冷静。“我不认识你,我不要跟你走,即使你用刀子,也不行。”“你这个傻蛋!”他破口大骂,盯着她:“你已经飞进一张天罗地网里去了,你马上要被萧家的金钱、权势所诱惑了,然后,你就失去了你自己,你就什么都认不清了……啧啧,你以为萧家看上你的能力吗?他们只是收集美女而已!偏偏……”他的眼眶发红,目眦尽裂。“就有你们这种拜金的、下流的女人自投罗网!我要毁掉你这张脸……”他举刀在她眼睛前面飞舞,刀光闪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有些怕了,相当怕了,她已没有能力来思想,来应付。那亮的刀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擦过她的鼻子,又贴住她的面颊,她把眼睛紧紧的闭了起来。忽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大吼:

  “放开她!你伤了她一根汗毛,我会把你追到地狱里去!”

  她睁开眼睛,立刻看到阿奇,他狂怒的冲过来,一脚就对黎之伟持刀的手踢过去。黎之伟迫不得已,摔开了她,就拿刀面对阿奇,两人迅速的展开了一场搏斗。她滚倒在地下,惊心动魄的看着这场面,情不自已的喊:

  “阿奇,小心他的刀!”

  黎之伟掉头看她,咧嘴哈哈大笑。阿奇乘这个空档,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身子,抢下了那把刀,立刻,达远的人一涌而上,把黎之伟紧紧的压住,又用一根电线,把他绑了个密密麻麻。阿奇马上转向了迎蓝,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他掀起她的衣袖,她整只胳臂都又红又肿又瘀血,他吸了口气,再去翻开她的衣领,用手指摸了一下,她这才感到脖子后面的刺痛。“他真的弄伤了她!”阿奇怒声说,跳起来就要冲向黎之伟。萧彬立即拦住了他。“你还要做什么?你没看到他喝醉了吗?事情闹成这样已经够了,不要再扩大了。阿奇,你送迎蓝去李外科那儿看看,然后送她回家去休息。这边的事,由我来处理!”他抬头对所有的人说:“大家都去做自己的事吧,这儿没事了。”

  阿奇扶着迎蓝,看着她。

  “你怎样?能走吗?”“我很好,”她用手掠了掠零乱的头发,惊魂甫定。她再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黎之伟,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凶恶了,他脸上有种令人震撼的悲痛和愁苦。他的眼光默默无言的着她,眼神中混合着绝望和沉痛。她从没见过这样彻底的悲哀,从没看过这样彻底的绝望,这使她震动而迷惑了。忘了他刚刚曾用刀子对付她,也忘了他怎样凶神恶霸似的扭伤她的胳臂。她觉得他像只被捕的猛兽,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壮。这让她受不了,她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开始解开那绑住他双手的电线。阿奇站在一边,默默的看着,却并不阻止她的行动。

  萧彬脸上有股奇异的表情,也默默的看着。室内其他的人,都已经散了。她费力的解开了那些束缚。黎之伟从地上坐起来,斜靠在墙边喘气,一语不发的瞪着她。

  她瞅了他一会儿,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阿奇。

  “我们走吧!”阿奇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扶着她的肩,他们走出了秘书室。走进电梯,她靠在墙上,开始感到浑身每个骨结都痛,而且头昏脑胀,心情莫名其妙的抑郁。

  叫了一部计程车,他们去了外科医院,医生仔细的看了,只有一些外伤。包扎之后,他们又走出医院,叫了车,直驶往迎蓝的公寓,一路上,迎蓝都沉默得出奇。直到走进迎蓝的房间,由于时间太早,韶青还没下班,室内只有他们两个。她倒进了沙发,这才开口:

  “黎之伟是什么人?”“他……”他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深切的注视她。“他是祝采薇的爱人!”“哦!”她震动了一下。

  “他爱祝采薇爱得发疯,从没看过那么固执的爱。祝采薇嫁到萧家去之后,他就半疯半狂了。天天酗酒,常常跑到萧家或者是达远去闹。今天,是你倒楣,莫名其妙卷进这风暴里。”她凝视他,想着黎之伟,想着祝采薇,想着黎之伟那绝望悲痛到顶点的眼光。她没见过祝采薇,但她听过她的声音,那柔柔嫩嫩的声音,她猜,祝采薇一定柔得像水,美得像诗。她想得出神了。他紧盯着她,看着那对眼珠变得迷迷蒙蒙起来。他用手指细细的梳理她的头发,小心的不碰到她脖子上的伤口,然后,他发出一声深深的、热烈的叹息,就把她拉进了怀里。

  他的嘴唇碰上了她的。她有好一阵的晕眩。那男性的胳膊环绕住了她的腰,他慢慢的仰躺在沙发上,把她的身子也拖了下来。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接受着这个吻,已不再感到自己的存在,不再感到任何事物的存在。不再有黎之伟,不再有祝采薇,不再有达远公司……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熨贴在她心底的那个名字,随着心脏的动作,在那儿沉稳的跳动着;阿奇!阿奇!阿奇!好半晌,她恢复了神志,恢复了思想,抬起头来,她注视着那热烈的眼睛那热烈的脸,她低语:

  “你不是说有事要告诉我吗?”

  他围住她身子的胳膊似乎有阵痉挛。

  “不,今天不要说!”她微笑起来。“随你,不过,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他大大震动,盯着她:

  “我是谁?”他哑声问。

  “你是公司里的秘密安全人员,所以那么神秘!”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怎么知道的?”他哼着问。

  “你冲进房间来保护我,我就该想到了。不属于公司正式编制,随便那一科那一处都可以调用你,你又没职位……唉!我早该猜到了,是不是?我真笨啦!”

  他更久更久的看她。“你会因为我的身分……不管什么身分……而和我疏远吗?”她看他,笑容在唇边荡漾,她坚决而沉缓的摇头,把手指压在他唇上。“别说傻话!”“如果我告诉你……”他慢吞吞的说:“我已经结过婚,有太太,还有儿女呢!”她惊跳起来,脸色顿时惨白。

  “不。”她说,嘴唇颤抖。“不!只有这一样,我不能接受!”

  “瞧!”他悲哀的:“你的感情依旧是有条件的!”“你是吗?”她慌乱的看他,慌乱的用手攀住他的肩膀,慌乱的找寻他的眼光:“你真的结过婚吗?我不行!”她再慌乱的摇头,眼泪迅速的涌进眼眶。“我从小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我不要伤害另一个女人,我……我……”泪珠滚下了面颊,她越想越可能是真的。她跪在沙发上,急切摸索着他的颈项。“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我我……我不能接受这件事!”“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他问,眼神阴郁。

  “我……”她别转头去,放开了他,用手指抓着靠垫,无意识的撕扯着那靠垫上的流苏。是的,她对他了解太少了,是的,一切进展得太快了,是的,她根本没有认清楚他……可是,要离开他,永远不见他,她只要这样一想,就觉得内心抽痛起来,从心脏一直痛到指尖。她抽了口气,蓦然间,下定决心的回过头来:“阿奇,你爱我?”“是。”他虔诚的说。“那么,”她再抽气,痛苦的闭上眼睛,泪珠又从眼角溢出来,她抽噎着说:“我……我宁愿当你的情妇!”

  他大大震动,猝然间,他就把她紧拥在怀中。他的吻雨点般落在她的眼睛上、唇上、面颊上、头发上……他喘着气,急切的、热烈的、诚挚的、心痛的喊:

  “我骗你的!我骗你的!迎蓝,我从没结过婚,我也不要你当我的情妇,我要光明正大的娶你!迎蓝,我没有太太,我只是要试探一下,你爱我到什么程度?”

  “什么?”她推开他,含泪看他,又悲又喜又气:“你这算什么玩笑?你吓得我要死……你怎么可以这样乱盖乱骗人!我生气了!我告诉你,我早就有丈夫了!”

  “啊!”他惊呼,一股世界末日的样子:“那么,我当你的情夫!”“你……你……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不要理你了,不要理你了……”他拉过她来,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也堵住了那一连串的气话,他的吻缠绵而细腻。她从没有这样被吻过,心跳气喘之余,不自禁的就软绵绵的瘫进他的怀中。他把嘴唇移向她耳边,轻轻轻轻的说: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离开我!”

  “你……”她提心吊胆的。“还是有太太,是不是?”

  “保证没有。如果有,我走出门就被汽车撞死!”

  “那么,没有更严重的事了。”她笑着,把头埋在他怀中。

  “既然这样,我就要老实告诉你……”

  他又来了!她迅速的抬起手来,一把蒙住他的嘴。

  “不许说!”她轻嚷着,眼光如酒,双颊如酡。“不许你再说任何事来吓我!你以为我今天受的罪还不够吗?不许说!我再也不要听了。”他深刻的看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

  “老天!”他喊:“我怎么会遇到你啊!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可爱!真希望能少爱你一点,免得我失魂落魄,神经兮兮,又患得患失!唉!”他叹气,把她的头发压在胸口。

  她听着他的心跳,惊悸而喜悦的体会着那种崭新的感觉:爱人和被人爱!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第二天,她依然去上班,精神旺盛而心情良好。萧彬看到她有些惊异,说:“我以为你会请一天假!”

  “为什么呢?”她扬着眉说:“别把我想得太娇弱,我还不是那种看到只老鼠就会晕倒的女孩!”

  萧彬欣赏的看着她,看到她那一脸的笑意,一身的青春,他不禁感动的点了点头。“你确实不是娇弱的,非但不娇弱,还相当倔强。很少看到像你这样临危不乱,又这样能代对方去设想的。”

  “代对方设想?哦,你是说,我帮他解了绳子?其实我并没有帮他设想,我是不忍心看到一个那么有丈夫气概的人,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地上。他眼睛里有种悲哀,不是悲哀,是绝望!我受不了这种绝望!”

  萧彬深刻的研究她,好一会儿没开口。迎蓝不由自主的又回忆到昨天被刀挟持的那一幕。

  “那个黎之伟,”她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后来把他怎么样了?送警了吗?”“不。我只是等他酒醒了,开车把他送回家!”他燃起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顿了顿,又说:“其实,黎之伟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一年多前,他没有留上满脸胡子,他充满活力和信心。他学的是新闻,有才气,有抱负,有理想,能侃侃而谈,也很肯埋头工作。他是年轻有为的,自傲而乐天的。是萧家——毁了他。”他惊愕的看他,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白。

  “我知道一点点,”她说:“其实,他在迁怒,不是萧家毁了他,而是祝采薇毁了他!”

  他迅速的看他。“谁和你谈过?”“是阿奇。”“阿奇。”他沉吟着:“嗯,阿奇曾经是黎之伟的好朋友,你瞧,人生的变化真大!昨天,我以为阿奇会杀了他!”

  “阿奇不会的,”她热烈的代阿奇辩护。“他并没有打伤黎之伟,是不是?”“是的,没打伤。”“唉!”她叹口气:“黎之伟也满可怜的,他为什么不忘掉祝采薇?”“像祝采薇那种女孩,任何男人都很难忘记她!”

  哦!是吗?她心中在转着念头。祝采薇是天仙吗?她身上有魔力吗?她又想起那失魂落魄,憔悴如死的黎之伟。哎哎,她想,如果她是祝采薇,她决不会移情别恋!能有一个像黎之伟这样充满男性与丈夫气概的人“生死相许”,怎能再投入别人的怀抱?她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厅,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忙碌的早晨,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来信,排不出空档的时间表,和做不完的记录。她忙得没时间再想黎之伟和祝采薇。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班铃一响,她就浑身振作起来,这是她和阿奇的时间了!每天,几乎就在为这一刻而活啊!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见阿奇了。从昨晚到现在,似乎已有几千几万年了。韶青如果看到她这副样子,准又要嘲笑她了:

  “不害臊吗?认识才多久,就爱得如疯如狂了!”

  昨晚很遗憾,没有让韶青见到阿奇,昭青临时加晚班,深夜才回来,那时,阿奇早就走了!真该让他们见见面,问问韶青对他的看法。不过,如果韶青不赞成阿奇,她就会放弃阿奇吗?才不呢!就像她不赞成那驾驶员,韶青仍然离不开那驾驶员一样。噢,多险!想起阿奇昨晚的玩笑,她仍然禁不住发抖,她差一点就和韶青同一命运了!在这一刹那,她有些了解韶青,而且深切的同情她起来!

  走出大厦门口,她四面张望,没见到阿奇,他大概怕“人言可畏”,而在转角处等她吧。她心急的往转角处走,突然间,有个影子翩然的停在她面前。

  “你在找阿奇吗?”她一愣,定睛看去,面前正亭亭玉立的站着一个女孩。头发微卷的披泻在肩上,皮肤又细又皙又白,像刚出蕊的花瓣,粉粉的、娇娇的。她有对如梦如幻的眸子,雾雾的,蒙蒙的,静静的,水水的,总像在说话似的。她的鼻子秀气而小巧,嘴唇的弧度美好而轮廓清晰,像古代仕女图里的小嘴。她穿了件雪白雪白的真丝衬衫,系了一条翠蓝翠蓝的大圆裙子,那腰肢纤小得不盈一握。脖子上坠着一个钻石坠子,那坠子上有颗心形的蓝宝钻,悬空的镶着,在她那乳白的皮肤上轻轻晃动。迎蓝看呆了,她总觉得自己够美了,也觉得韶青够美了,可是,现在,她必须承认,她还没见过这种美。何况,这女孩连脂粉都不施,干净得就像才出水的荷花。她吸了口气,本能已告诉她这是谁了。“祝采薇,”她迷糊的问:“你是祝采薇吗?”

  “是。”祝采薇安静的回答。“你是夏迎蓝了?”

  她点头,两个“女秘书”彼此打量了一会儿。

  “是我叫阿奇把你今天中午的时间让给我,”祝采薇说,雾蒙蒙的眼珠水盈盈的凝视她。老天!这样的眼睛不但能迷死男人,连女人都会着迷呢!

  “哦!”她被动的、眩惑的应着:“有事要和我谈?”她明知故问。“是的。我请你去吃午饭,来吧!”

  她跟着祝采薇走到街边,那儿停着一辆得雪亮雪亮的、深红色的欧洲车,小小的、流线型的。迎蓝对车子完全一窍不通,却仍然能体会这辆小车子的价格惊人。采薇开了车门,迎蓝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旁边。

  采薇从另一道门上了驾驶座,她熟练的发动了车子,扶着驾驶盘,车子开向了中山北路,一路上,她都不说话,而迎蓝是更无法开口,只是痴痴的看着她,不信任似的看着她。她手臂上戴着两串细细的K金镯子,镶着一粒粒小钻,手腕一动,镯子就彼此撞击,发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轻响,如梦,如诗,如歌。车子停在一家欧洲式的西餐馆前面。走进去,里面全是地毯,灯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帘在倾泻,流水淙淙,颇富情调。她们在屋子一隅坐了下来,她带点歉意似的开了口:“我不是要摆阔,到这种地方来,只为了这里很安静,可以好好的谈几句。”她没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阿奇能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谈心,一定颇富罗曼蒂克的气氛。思想刚转到这儿,她就被一种犯罪感给抓住了,为什么要水帘?为什么要蜡烛?为什么要情调?“但使两情相悦,无灯无月何妨?”灯月都可不要,只要两情相悦!她平静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面馆就是天堂!阿奇,只要有你!

  采薇点了两客快餐,又点了咖啡。快餐送来了,她几乎没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深打量迎蓝。当迎蓝也吃得差不多时,她才低低的开了口:

  “听说,黎之伟昨天跑去大闹达远,害你吃苦了。”

  她一惊,谁这么讨厌,去和这位少奶奶多嘴?

  “没什么,”她很快的说:“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采薇死死的注视她,忽然间,她一把握住了迎蓝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眼里猝然涌上一层极深极深的痛楚,她颤栗的、迫切的问:“他怎样了?很潦倒吗?很憔悴吗?很凶吗?他们打伤了他吗?”她一连串的问着,哀求着:“告诉我,迎蓝,我不能问别人,只能问你!”她惊愕万分,一瞬也不瞬的瞪着采薇。“你还在关心他?”她讶异的问:“你已经移情别恋了,为什么还要关心他?”她的手更加热切的握住了她,含泪说:

  “别再惩罚我了!告诉我吧,请你!”

  “是的。”她吸了口气。“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严重的,是他很绝望,像……像个走投无路的猛兽。他绝望、悲哀、愤怒……而且无助。”

  采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泪珠在眼眶里荡漾,却没落下来,她用吞尖舔嘴唇,嗫嗫嚅嚅的,作梦似的说: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为什么?”迎蓝有力的问:“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毁灭他?”她抬头看迎蓝,蓦然间,她把头埋进双手中,泪水从指缝里向下滴落,她无声的、忍痛的啜泣。这把迎蓝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动了。她打开手皮包,拿了一张化妆纸给她,她接过来,擦擦眼睛再擦擦鼻子。然后,她深吸了口气,振作了一下。“我真该死!”她说:“我想不到自己还这么脆弱!我该忘了他的!我该……可是……”眼泪又来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累太累了!”迎蓝盯着她,有五分激动,还有五分愤怒。

  “你为什么嫁到萧家去?”她率直的问:“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她抬起眼睛来,含泪的眸子清亮晶莹。但是,那份如梦如诗的韵味依旧浓厚。“你问了一个要点,这也是我常常自问的问题,你猜怎么,我的答案大概是后者!”“哦,”她惊呼:“为了金钱?”

  “当时,我并不确实知道这一点。萧人仰的追求一上来就来势汹汹……”“萧人仰?”她问,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就是萧彬的儿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么追求我,而整个达远连董事长,都在支持他。他知道我有爱人,知道有黎之伟,那时,黎之伟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对你一样。”她深刻的看了迎蓝一眼。“而人仰呢?他全体不顾,什么都不顾。当我无意间告诉他,我很喜欢夏威夷的火鹤花,第二天,我可以整个办公厅堆满了火鹤花,是他连夜打长途电话到夏威夷,派那儿的客户专程送来的。这还没有什么,他还能找到一个状如火鹤花的银花瓶,里面只插上一朵火鹤花,送到我面前来。在花心里,他插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她低下头,打开皮包,取出那张纸条:“我特别带了些东西给你看,让你了解我当时怎么会选择他。”

  她接过纸条,纸条上画满了手绘的火鹤花,在群花的中间,有两行细腻的小字:“花如火,情如火,连夜送上千万朵!

  花如火,情如火,多情却怕无情锁!”

  她震动的把纸条还给采薇,心里有些明白,再坚韧的钢,也禁不起细火慢慢的烧。“然后,这一类的事情在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例如:我说过一句,我喜欢真丝衬衫,可惜买不起。第二天,我办公厅里就挂满了真丝衬衫,从米色到咖啡色,从粉紫到深紫,从水红到枣红,从黑到白……简直什么颜色都有。我想学骑马,他居然买了一匹马寄养在马场,马背上烙着我的名字。而马鞍、马装、马靴、马鞭……无一不备。唉!你不知道,我那时过的日子多苦,妈妈害严重的胃出血,住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里,爸爸早就去世了,小弟小妹都在读书,全家就靠我的薪水过日子。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什么时候领略过这种感情?是的,我爱黎之伟,他的环境比我更苦,刚从新闻系毕业,在一家小报社当记者,白天黑夜都要跑新闻,他和我相聚的时间不多。偶然相聚,我们去吃路边摊,去吃蚵仔煎,去吃牛肉面。冬天,寒流过境,我们躲在体育馆的屋檐下避风,两个人都冻得嘴唇发紫。夏天,我们在淡水河边,被蚊子叮得遍体鳞伤。哦,迎蓝,我告诉你,当一个人太穷的时候,连恋爱的气氛都谈不上了,这是件非常残酷的事实!所以,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永远逃不开贫富的问题。”她住了口,喝了口咖啡。迎蓝没说话,却不以为然的轻摇了一下头。她又想起阿奇,他们吃牛肉面,喝鱼丸汤,常常安步当车的走到这儿走到那儿,阿奇从不送她东西,他说过一句话:“贵的,我买不起,便宜的,配不上你!”当然,这是他滑头的地方,但,她听了仍然很舒服。“你不同意我的话。”采薇点点头,吸了口气,她又继续说:“黎之伟实在爱我,但是,他错在对我太有把握了,我十四岁就被他吻了,从此,两个人都没交过其他的异性朋友。当然,追求我的人很多,我们常把情书折成小船,放到淡水河里去,让它随波逐流。最初,我也和他提过人仰在追我,他并不紧张,而后来,我就不说了。我猜,当我不说的时候,我已经对人仰动心了。而最后面临的决定,是我母亲忽然病危,半夜里发作,气喘不过来,我吓得要死,找不到黎之伟,却找到了萧人仰。人仰飞车而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把母亲抱进汽车,再飞车到医院,连夜开始急救,氧气筒氧气罩全出动了,然后,医生说要输血,血库里已无存货,找血牛找不到,我的血型和妈妈相同,我说输我的,人仰说他也是O型,输他的。结果,医生说我根本贫血,就输了他的,足足输了将近1000CC。输过血,他脸色好白好白,躺在那儿瞅着我,我马上知道,我完了,黎之伟也完了。”她闭闭眼睛,新的泪珠又涌出了眼眶,她用手支住头,玩弄着桌上的咖啡杯。迎蓝已经听得发呆了。“母亲被救了过来,人仰的脸色还没回复,我坐在他身边掉眼泪,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对我郑重的说:‘嫁我吧!我虽然不像黎之伟那样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可是,我能给你更多的爱,和更多的照顾。最起码,我不会让你又老又病的母亲,住在那样一间小破屋里。知道吗?采薇,这简直是……一种罪过!一种不孝!’我痛哭着扑进他怀里,第二个星期,我们订婚了,一个月后,我们飞美国举行了婚礼,因为怕黎之伟来大闹结婚礼堂。”她说完了。抬起头来,她用化妆纸擦干了眼睛,她那乌黑的头发半垂在面颊上,映得那面颊更娇更嫩了。“你们结婚多久了?”迎蓝问。

  “才一年多。”“那——萧人仰对你不好吗?”

  “不,他很好,又体贴又温柔,全家都对我好。是我自己不够好,我常想起黎之伟,在我订婚以后,黎之伟还企图挽回,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停的摇头,后来,他火了,他给了我两耳光,骂我下贱,卑鄙,只认得金钱……我心都碎了,我哭着嚷:我就是!我就是!谁叫你是穷小子!他狂叫着跑走了,从此,就变得酗酒,堕落,生活颓废……啊,迎蓝,我不能忘了他,是我毁了他!”

  迎蓝呆望着她。“但是,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毁了黎之伟,总不能再毁萧人仰吧!”她怔了怔,脸上掠过一阵惨痛。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天真了。我本来想求你帮一个忙,现在想来,是太荒谬了……”

  “你要我帮什么忙?”“去帮我打个电话,约黎之伟出来,我想见他一面。”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呢?”

  “我打过,他摔我电话,他全家都摔我电话,他们都认得我的声音,只要听到我的声音,他们马上把电话切断,我根本没办法和他通话。”“为什么不找上门去?”

  她打了个寒战。“我不敢,他生起气来很可怕,我不能带伤回家。”

  迎蓝深思的看她。“你想跟他说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采薇可怜兮兮的。“我只想劝劝他,让他忘了我,让他振作起来,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你认为这会有效吗?”她深刻的问:“你认为他还会听你吗?除非你能……”她住了口。

  “能什么?”她追问。“能放弃萧人仰,回到黎之伟身边去!”她冲口而出,说过,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建议?好端端的,劝人家离婚吗?不管萧人仰的死活了吗?采薇深呼吸了一下。“不。”她轻声说:“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毁了一个,不能再毁一个!”迎蓝定定的注视采薇。忽然间,觉得对这女孩生出一个强烈的同情和好感。一个又美丽又纤细又多情的女孩!这种女孩是注定要受苦的!“听我说,采薇!”她不自禁的直呼她的名字:“你最聪明的做法,是完全忘掉黎之伟,全心全意的去爱你的丈夫。我告诉你,黎之伟会度过他的困难的!有一天他会碰到别的女孩,会再恋爱,时间和空间会治好他!”

  “真的吗?”“我相信。”她肯定点头。“而萧人仰,他对你的爱情不会比黎之伟少,否则他做不出那些疯狂的事,如要你离开萧人仰,他会……不堪涉想!”

  采薇沉思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一股勇敢而坚定的神色,她紧握了迎蓝的手一下。

  “你提醒了我。迎蓝,你真好!我……可不可以……”她有些嗫嚅和羞涩,虽然已为人妻,仍然像个小女孩。“和你成为好朋友?”“当然,你已经是我的好朋友了。”

  “唉!”她叹口气:“你知道我有多难!有时,想找个能谈话的人都找不到,人仰虽然爱我,我却不能把这些话讲给他听,是不是?”迎蓝了解的点点头。看了看手表。

  “我送你回去上班!”采薇跳起身子。“当我公公的女秘书也不很容易,是不是?”迎蓝和她一起走出餐厅,坐进了小红车。

  “奇怪,”她说:“为什么萧彬的女秘书都嫁进了萧家?”

  采薇发动了车子,说:

  “并不奇怪,他们从上千上万的应征者里,淘汰又淘汰,过滤又过滤,选出他们最中意的女孩来当女秘书。然后,萧家的人只要下决心追求谁,全家都同心协力的帮忙。他们家追求起女孩来……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她回头看看迎蓝,笑了笑:“说不定,你也会走进萧家来,那么,我们就比朋友还亲了!”“我吗?”她坚决的摇摇头:“我决不会!”

  采薇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口。她的眼光若有所思的落在车窗外,眼里迷迷蒙蒙的浮上了一层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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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回到办公厅,迎蓝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一直想着祝采薇这个人物,那份细致,那份韵味,那份婉转的柔情……真令人心碎!难怪黎之伟会为了失去她而如疯如狂了。但,听她那番述说,那萧人仰也确有动人心处。火鹤花,真丝衬衫,这还罢了。最难得是输血救人那段。假若异地而处,自己换作采薇,会作怎样一种选择呢?不,她摇摇头,她谁也不选择,她选择阿奇!

  阿奇,这名字从她心头一涌现出来,她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心只想着阿奇。不知道他怎么一天都没露面?或者,下班后他会在大厦门口等她。她那么想念他,以至于想打个电话给他,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她无奈的笑笑,如果给韶青知道,准会把她骂死!

  桌上的电话铃响,她机械化的拿起电话筒,机械化的流水般先说话:“您好,这儿是达远公司董事长秘书室。请问您贵姓?要找哪一位?”对方沉默着,她可以听到那沉重的呼吸声。

  阿奇!她想,这家伙又来恶作剧了,准是阿奇!“喂喂,”她喊,嘴边已带着笑意:“不说话我就挂电话□!”

  “等一等,别挂!”对方总算开了口,迎蓝一怔,这不是阿奇的声音。“你是夏迎蓝吗?”

  “是的。”“我是黎之伟!”“噢!”她大吃一惊,刚刚才和采薇分手,黎之伟又打电话来,这不是太意外了吗?他要干什么?难道也要找她帮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点寒意。“你有什么事?”她的语气冷淡。“我是特地打电话向你道歉的。”对方的声音低沉和缓而温柔,一点都不像昨天那个凶神恶霸。“对不起,夏迎蓝,我昨天莫名其妙的伤害了你,我希望……那些伤不会太重?”他语气担忧而内疚。“不不。”她慌忙说:“一点都不严重。你不要放在心里。”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释着:“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冲,就发起酒疯来。我吓到你了吗?”

  “有一点。”她坦白的说。

  他叹了口气,声音更柔和了。

  “你下班后,可不可以和我谈一谈……”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后的时间是阿奇的,她不要再卷入黎之伟和祝采薇的公案里。“我下班以后还有事!”她说得又急又快。对方沉默了片刻,她几乎感觉出他又受伤了。

  “你以为……”他慢慢的说:“我还会伤害你吗?我今天没喝酒,约你出来,纯粹是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请你把昨天我那副恶劣的样子忘掉!”

  “我已经忘掉了。”她慌忙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会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约会……”

  “和阿奇吗?”他问。她怔了怔,想起萧彬说过,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认。

  “我懂了!”黎之伟在电话里大笑了起来。“我懂了!你还敢口出狂言,不会嫁给萧家人?哈哈哈哈!又一个女秘书,又一个自命清高的拜金主义!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搅你了!去和阔家公子约会吧!”他似乎要挂电话。

  “喂喂!”她急切的嚷着,又惊奇又慌乱。“不要挂电话!你说说清楚,什么阔家公子?阿奇只是达远的保安人员,或者是小职员,或者是工友……”

  “哈哈哈!”黎之伟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说些什么鬼话?萧人奇是达远的工友?你大概还没睡醒吧?还是和我一样喝多了酒?”“萧人奇?”她愣愣的握着听筒,脑子里纷纷乱乱的,什么思绪都整理不出来。“是的,萧人奇,萧彬最小的一个儿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萧彬为阿奇物色的人选了!”

  她闭上眼睛,觉得脑子里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的呈现在她面前;那个荒唐的赌注,她输了,要嫁他,她赢了,也要嫁他!他从一开始就在戏弄她,她却一步步的掉进他的网里去。他的时而忧郁,时而快活,他的神秘身分,工友,科长,职员,不属于编制内的外围人员……去他的!她被骗了,被彻彻底底的骗了!“喂,”黎之伟在叫:“你在干什么?”

  “哦,”她醒过来,深深深深的吸了口气,迫切的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就在你大厦对面的公用电话亭!”

  “我马上就过来,你等我!”

  她挂断了电话,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转身就向秘书室外走。在门口,她几乎和正跑进来的阿奇撞了个满怀。阿奇一把抓住她,惊问:“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生病了吗?你……”她费力挣脱了他的掌握,含泪喊:

  “不要理我!”她冲进电梯,阿奇也要冲进来,她迅速的按下了关门钮,把他关在门外,直接的下到一楼,她飞奔着跑向街对面。

  半小时以后,迎蓝已经和黎之伟散步于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黎之伟和昨天已经大大不同了,他没喝酒,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看起来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络腮胡子,双目仍然灼灼发光,有逼人的威力,不过,他心平气和,举止、谈吐、风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们走过吊桥,沿着一条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的向山内的绿荫深处走去。这天不是假日,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阵阵蝉鸣与鸟啼,打破了周围的静谧。“我猜,你已经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伟问。

  “是的。”她机械化的回答,心思恍惚,头脑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分上。

  “你一定对我印象恶劣吧?”他说:“我昨天去达远,并不是找麻烦去的,而是——”他咬咬入“我知道萧彬又请了一个新的女秘书,我跟踪过你几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钱买动之前,把你带走。”

  “金钱买动?”她侧头沉思:“他们从没有用金钱来买我,连吃饭,都常常是我在付钱。”她正眼看他:“你确定阿奇是萧彬的儿子吗?你不是安心来破坏我们吧!”

  他惊异的看她,皱着眉研究她,好像她是个怪物。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家在那里?父母是谁?你是不是太新潮了?这种事,我能骗你吗?你只要去随便打听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于,你待会儿打个电话去萧家,只说找萧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萧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真身分隐藏起来?而且,显然大家都在暗中帮他隐瞒,连萧彬也是。否则,早就穿帮了!”

  她回忆和阿奇认识的点点滴滴,回忆他对自己身分的敏感和掩饰,回忆他那个矛盾的赌注,回忆他闪烁其辞的谈话……更回忆起他的嬉笑怒骂,回忆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面钱,自称为“穷小子”……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沮丧,赵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总之,她被骗了,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被他唬得团团转!他一定暗中欣赏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萧太太会跑到秘书室来和她东拉西扯,她是鉴定“准儿媳妇”的呢!现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伟说的,他何必隐藏身分呢?

  “我懂了!”黎之伟忽然说:“他在扮演我!”

  “扮演你?”她更糊涂了。

  “他先扮穷小子,再回复阔少爷的身分,这样,你才能区别两者之间有多大差异,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当你以后,发现他居然是王子时,你会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较你才能明白你手里的东西有多珍贵!”他叹了口气:“知道吗?采薇如果从没遇到我,一上来就遇到萧人仰,她会以为爱情理所当然是那种样子的。就因为先有了我,我没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满足她的,萧人仰可以满足,什么夏威夷的火鹤花、苏格兰的风信子、荷兰的郁金香……他都能变魔术似的变来。采薇看不到这些花花草草费了多少金钱,只看到他费了多少心血。于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钱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进地狱里去。你懂了吗?”他凝视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绝望的悲哀,他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再接了几句:“萧家的人都绝顶聪明,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个智囊团,帮他们争取他们所要的东西,以前,他们要金钱财势,从一个小公司开始,并吞,发展,直到现在,已成为一个大财团。然后,他们想收集全台湾的美女了。”

  她瞪着他,他说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条有理。她知道,这就是真实面了,黎之伟打开了这真实面。让她从幕前一直看到幕后。“他们的手段真高,是吗?”她喃喃的问。

  “如果手段不高,他们怎么会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们几个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气,好像有个虫子在啃噬他的心脏,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多大的痛楚。“你不认识采薇,你不会知道她是多么纯纯的、柔柔的女孩!在萧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辆坦克车来拉她,也不见得会把她从我身边拉开!”

  “我见过采薇!”她脱口而出。

  “哦?”他惊奇的挑起眉毛。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为了你,来慰问我!”

  “哦?”他的声音发颤了。“她提到过我吗?提到过吗?”他急促而迫切,脸色变白了。

  “是的,她一直在谈你,谈了很多很多,她说——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让你重新站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忽然在路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来,把头很快的埋进掌心中,好一会儿,他喘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涨红了。她惊呼:

  “你病了,是不是?”“没有!”他粗声说:“只是一阵头痛,好像整个脑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几秒钟就过去了。”

  “你看过医生吗?”“用不着!”他哼着:“这是心理影响,医生治不好,每次发作,都与采薇有关。”他正视着她,脸色在逐渐转好中。“她真说过希望我振作吗?”

  “是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你是说——要她离开萧家,重回你的怀抱!”“嗯,”他点点头,唇边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后,我再把她摔掉。”“再把她摔掉?”她惊呼着。“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论调?你相当残忍,你已经不爱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报复她。”她热心的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问题都抛在脑后。“这是不对的,很不对的。”他对着她冷笑。“我告诉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事,因爱生恨,几乎是最直接的反应。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遗弃我,我更恨的,是萧家全家!他们明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横抢竖夺!”“你知道,你这样说并不很公平,”她认真的凝视他:“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追。”

  “你这样说吗?”他提高了声音,愤怒立刻飞进了他的眼睛,那种近乎狞恶的表情又挂在他嘴角上。“他们全家都知道有我!他们甚至和我作朋友,让我对他们完全不设防。”

  她勇敢的摇摇头。“可是,采薇没有嫁给你,在爱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战场。战败的人,应该有战败的风度。像你这样,一场败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实在也太输不起了。”

  “你说些什么鬼话?”他大吼起来,昨天大闹办公厅的嘴脸又露出来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紧。她昨天被扭伤的瘀肿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死瞪着她的眼睛,怒不可遏的喊:“你已经被萧家迷住了!你帮他们说话!你已经成了萧人奇的俘虏,你和采薇一样浅薄无知!”“我不是萧人奇的俘虏,我也不帮萧家讲话,”她大声说,忍着痛楚。“我只是看不惯你为这件事而自暴自弃!何况,你该平心静气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过失?为什么她母亲病危时,你居然不在她身边?为什么输血救人的是萧人仰而不是你?”“我告诉你为什么?”他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来,他更紧的握住她的手腕,脑袋逼向她的脑袋,她迫不得已的后仰着。“因为那晚我在跑新闻,我要赚钱养家,不像别人那么好命,睡在被窝里等告急电话!而且,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预谋的苦肉计,老太太八成被收买,她本来就喜欢萧人仰而不喜欢我!因为嫁到萧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吗?祝老太太现在和小儿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园别墅里,有专门的医生护士侍候着,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刚好不在家也不在报社,萧人仰飞车而来,送到他熟悉的医院,医院有血库,居然血不够,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从亲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这个天真烂漫的幼稚园小女生,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她想着,努力的运用思想,不能不承认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着这可能,萧家或者会运用手段,但是不会这么卑鄙!“不。”她挣扎:“他们不会这样做的!”

  “你还在帮他们讲话!”他大吼着,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个工人!你去查查看,他当年以榜首录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对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点都不卑鄙!”她被刺伤了。重重的刺伤了。心里压抑的悲痛和被欺骗的感觉就排山倒海般对她淹没过来。她咬住嘴唇,眼泪夺眶而出。“你放开我!”她呜咽着说:“你弄痛了我!”

  他惊觉过来,马上放开了她,她缩回手腕,用另一只手揉着伤痛之处。她的头低俯着,眼泪慢吞吞的、无声的,沿着面颊滚下来,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开长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掳,立刻,他看到了那只遍是红肿和瘀伤的手腕,他深深呼吸。

  “告诉我,”他哑声说:“不是我弄的。”

  “是你弄的。”她固执的说,抽着鼻子,忍着眼泪,可是眼泪更多了。内心的伤痛远胜过肉体的,她借此发挥,干脆一任泪珠奔泻。她低垂着头,反捞起脑后的头发,让他看后面贴的纱布。“你恨萧家的每一个人,你恨吧,可是,你差点杀掉了我!”他审视她脑后的伤,慢慢的放下她的头发,他再审视她的手腕,再慢慢的放下她的衣袖,细心的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后,他用手轻轻托起下巴,又审视她那流泪的眼睛。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而干净的手帕,轻轻的拭去她的泪痕,他很温柔的凝视她,眼睛里燃烧着两小簇奇异的火焰。

  “保证不再了。”他低沉的说:“以后,决不伤害你一根汗毛。”“以后?”她糊涂的问:“我们还有以后吗?”

  “为什么没有?”他反问,“我们已经认识了,是不是?”“嗯,”她哼着:“很奇怪的认识,我从来没经历过在刀尖下的认识!”“忘掉它!”他诚挚的说:“那时我疯了!疯子总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泪。“不过,你这眼泪不是为我伤你而哭,是因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吗?”

  更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疯狂奔流的泪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颊的手因沾上泪水而颤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用双手抱牢了她,他像个慈祥长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轻轻的摇撼她,抚摩着她的背脊,带着泪,带着灵魂深处的同情,带着“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触,还有那种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怜”的心情,他沙哑的说:

  “哭吧!哭出来吧!迎蓝。好好的哭一哭,你会舒服很多。”

  她把头挣出了他的怀抱,用他的大手帕擦干净了脸庞,然后,她勇敢的抬起头来,勇敢的面对他,勇敢的挤出了一个微笑。“我不再哭了。”她说:“不再为根本不值得我流泪的事而哭了。”她扬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从没有为这件事哭过,大概从我懂事以后,我就没流过眼泪了。”

  “女人的眼泪往外流,男人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她说,缓缓的摇了摇头:“别以为我没看过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

  他也缓缓摇头,注视着她的眼光更柔和了。

  “你太聪明,”他低语。“其实,女孩子迟钝一些反而好,越聪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伤。”“男人也一样。”她接口:“平庸是一种幸福。”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她从石凳上站起身来: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走吧!”他挽着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缓缓的从山谷中浮上来,夕阳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没。“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他忽然问。“今天不行,”她说:“老实告诉你,我今天一点胃口都没有,这两天,就因为你的出现,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须回去休息一下。好好的想一想。”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现,扰乱了你整个生活!”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兴你出现了,让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实。有些事迟早会揭穿的。”

  “只怕揭穿的时候,你已经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

  这倒是真话。她微微颤栗了一下。阿奇,这名字依旧刺痛她每根神经。她叹口气,再看他一眼。

  “明天,好吗?”她问:“我们去吃……”她看他,忽然正色问:“你有钱吗?”“吃一餐饭的钱总有。”他苦笑着。

  “你有工作吗?”她再问。

  “我曾经失业过一阵,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当外务员,做些跑大使馆、办护照这些工作。”

  “可是……你并没有好好上班?”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开除了。”“廉者不受嗟来食。”她低语。“你说什么?”她抬起头来,正经的看他。

  “为什么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学的是新闻,怎么不学以致用?”他皱眉头,用手揉搓着下巴上的大胡子。

  “你希望我回报社?”他怀疑的问。

  “我希望你做个男子汉!”她冲口而出。说了就又后悔了,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声音放低了,低而沮丧。“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么,我没这个权利干涉你,也没这个权利要求你。我只是自己很丧气,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很独立也很能干的女孩,谁知道,我刚接触这个社会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后要面对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我想找个榜样,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来了,我就会觉得,天下没什么更严重的事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们已不知觉的回到新店镇上,他买了两张回台北的公路局车票,上了车,车开了,他一直都没说话。下车后,他们安步当车的走着,他送她回家。她指示着方向,他默记着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笼罩着整个台北市,霓虹灯和广告灯在街头闪烁,一片的灯火辉煌。台北,是灯的世界,是繁荣的代表。为什么如此大的一个都市,有无数的人在往成功的巅峰上爬,却也有人消沉淹没在失败的浪潮里?他们走到了她的公寓门口。

  “我就住在七层楼上,七A。”她说。

  “能给我电话号码吗?”

  她报出了号码。他用心默记着。然后,他一本正经的看着她,说:“明天晚上六点钟,我来接你。”

  “好,”她点头,正要说什么,听到身后有人声,她一回头,就看到阿奇正从公寓中冲出来,他直冲向她,握住了她的肩头,他怒冲冲的对黎之伟喊:

  “你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拐她?”黎之伟仰起头来,又纵声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谁在拐谁呢!”“我警告你!”阿奇双眼圆睁,满脸怒容,他伸出拳头来,似乎想揍他,又勉强的按捺住了。“你离她远一点!你敢招惹她,我不会饶你!”“是吗?”黎之伟嘲弄的笑了笑,立即转向迎蓝。“看样子,你今晚还要面对许多事情。”他摇摇头,深深的看她,眼睛里似乎有一千句叮嘱,一万句警告:“每个人都只有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谈吧,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她对黎之伟挥挥手。

  黎之伟大踏步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阿奇惊异的看着黎之伟的背影,再惊异的看向迎蓝,他的嘴唇发青,眼光阴郁。“你整个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个家伙跟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你不能再见他,他是个危险人物,别让他……”她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走进电梯。

  他跟了进来,靠在墙上,锁眉,闭眼,叹气。然后他睁开眼睛来,自言自语的说:

  “不攻击他!不攻击黎之伟!不攻击黎之伟。”他看她,忍耐的、痛楚的去抓她的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气吗?因为我是萧彬的儿子而生气吗?”

  她用力抽出手来,电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间冲去。阿奇跟了过来,她找钥匙,开门,走进房间,她转身就要把门摔上,阿奇机警的用脚抵住了门。同时,韶青已经在她身后笑嘻嘻的说:“何苦呢?迎蓝,人家已经坐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面看到你过街,就像火烧了尾巴似的冲下楼去接你,有什么别扭和误会,两个人当面谈谈就过去了,不要这样闹小孩脾气!”她回头看韶青,气得声音发抖: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你,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个魔鬼!”阿奇大踏步的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他走到她身边,脸色铁青。

  “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他忍耐着说。

  “不听!”她大声的叫:“你不用解释,我不听!绝对不听!”

  韶青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皮包,走过来对迎蓝甜甜的一笑。拍拍她肩膀说:“我有事要出去,你们不要吵架,好好的谈。嗯?迎蓝,答应我不要太任性!”迎蓝一把抓住韶青的衣服,急促的说:

  “你不要故意避开,我不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气又好笑。

  “我不是故意避开,我有约会,你知道,我们不像你们,见一面可不容易。我珍惜能见面的每个机会,我非去不可!迎蓝,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摆脱了迎蓝,很快的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迎蓝和阿奇两个人。一层沉默和僵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迅速的扩散开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迎蓝慢慢的走到梳妆台前,把皮包丢在桌上,拿起发刷,无意识的刷了刷头发,再走到床沿上坐下,脱掉高跟鞋,换上一双舒适的拖鞋。然后,她往枕头上一倒,闭上眼睛,表示要睡觉了,自始至终,她就没有看过阿奇一眼。阿奇静静的望着她,望着她的冷淡,望着她的目中无人,望着她沈默中的反抗,望着她那倒在枕上的疲倦而憔悴的脸庞……够她受了,这两天像狂风暴雨,已经卷走了她脸上的喜悦和欢愉。一阵怜惜的情绪就把他紧紧的缠住,他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了。慢慢的走过去,他在她床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抱着双膝,凝视着她的脸庞。

  “迎蓝,”他轻轻的、温柔的说:“你必须听我解释。让我告诉你,我虽然欺骗了你,但是并没有丝毫的恶意,而且,连续好几天来,我一直想告诉你真相,是你自己不要听……”

  她把身子一翻,连头带脑都转了过去,用背对着他,同时,抓起一个枕头,她把枕头压在耳朵上。

  他有些恼怒,怒气在他胸头起伏,他重重的呼吸,然后,他扑过去,一把掀掉了那枕头,用力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大声的喊:“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过我不要听!”她睁开眼睛来,倔强的说:“拿你那一套装腔作势,去骗别的女孩去!不要来理我!”

  “我已经理了你了,我非要理下去不可!”

  “废话!”她嗤之以鼻。“你有演戏细胞,为什么不去演电影?为什么欺侮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女孩?”

  “别说得那么委屈,台中不是乡下,你也不是小女孩!我骗了你是真的,欺侮你谈不上!”

  她一转身又要背对他,他把她按住,不许她翻身,他开始对着她的耳朵,大声的、一连串的吼了出来:

  “我告诉你,我们家已经一连娶了三任女秘书,个个都是千万人里选出来的,个个都优秀漂亮。这次,你来应征时,全家就开玩笑说:这次是在帮阿奇找媳妇了。说实话,这句话使我非常反感,我立誓什么女朋友都可以找,就不找女秘书。但是,当公司里考女秘书时,我仍然很好奇,我躲在一边,看过听过许多资料,这些应征者中,对别人都没什么,惟独对你,我有种强烈的好感,并不是因为你最漂亮,来应征的人里有比你漂亮得多的,也不为了你的学历,你知道你的学历不过普通。而是因为你反应敏捷,对答如流,和你那种与生俱来的幽默感。你猜怎么,那时我甚至希望你落选,如果你落选了,我再来追你,就不算追女秘书了,偏偏爸爸也看中了你,你竟然成为爸爸的女秘书了。”

  他停了停,她不再翻身了,用手玩弄着枕头的荷叶边,她一语不发的听着,倒想听听他如何自圆其说!“你知道,我家虽然娶了三位女秘书,几乎都不太幸福,能干的女孩都有驾驭男人的习惯,而且,由于贫富的差距,这些走入萧家的女孩,常常会变成另一个人,跋扈,不讲理,贪得无厌,娘家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表亲姻亲……全要往萧家的事业里推进去,情况非常像长恨歌中提到杨玉环得宠后那一段:姐妹弟兄皆列士,一时光彩照门户。这并不能怪她们,这是一种自然的转变。我的大婶婶,小婶婶……全是这样,然后,轮到了我的嫂嫂祝采薇。”

  他又吸了口气,注视她,她不满的蹙起眉头,心里的反感又在加重。你们家挑女孩子专挑势利鬼,然后就把普天下的女孩都看成势利鬼!“你已经见到采薇了,你也见到黎之伟了。我哥哥追采薇追得最苦,全家出动了来支援他。老实说,采薇是这些女秘书里最可爱的,难怪大哥一见倾心,就是我也为她动过心,她最美的是她那份性格,柔顺、热情,而容易感动。她已经有了男朋友,黎之伟一度也是我的好友,我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所不谈。大哥发动追求后并没有顾虑黎之伟,我也认为情场追逐,是各凭本事。然后,大哥成功了,他娶了祝采薇。从此,就是我大哥悲剧的开始。”

  她不知不觉的调眼来看阿奇了,谈到采薇,使她的注意力不能不集中起来。“大哥和我的性格不同,我比较达观任性而外向,大哥正相反,他是文质彬彬的,对感情固执到底的,他内向而不爱多说话。他们婚后,本该很幸福的,但是,黎之伟像个鬼影般站在他们中间。采薇不能忘怀黎之伟,她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常常在纸条上写满黎之伟的名字,冬天,她在窗玻璃上呵气成霜,写下:‘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诗句。”她记起来,阿奇也曾经在点菜纸上,写过这几句话,原来,是抄自祝采薇。“哥哥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对任何人都不能说,你不能想像他有多苦。从小,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他的事我都知道。有一次,他非常沉痛的对我说:‘阿奇,如果你有一天爱上了某个女孩,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的身分,你要彻彻底底的征服她的心,甚至于,不要让金钱帮助你达到目的,你要让她爱上你的人,而不是你周围的一切,不是你能为她做的那些事。’哥哥这几句话对我刺激很大,我看过我婶婶们的例子,又看到祝采薇和哥哥的例子。我发誓,当我追女朋友的时候,我决不利用身分钱财,我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穷小子。”

  她咬咬嘴唇,不说话。心底又涌起一层新的反叛和悲哀;原来,你把我看成她们,原来,你以为我会为了金钱嫁给你!原来,你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分,只因为把我看成一个淘金的人!“第一天,我在电梯里和你巧遇,当然不是真的巧遇,而是我安排出来的。那时,我并没有追求你的意思,只想和你开开玩笑,试探一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时,你谈笑风生,天真烂漫。我用各种颓废的态度来对你,你心无城府,纤尘不染,只是一个劲儿鼓励我,使我当时就觉得惭愧得无地自容。而且——”他振作了一下,深深沉沉的注视她,眼神虔诚、热烈、而真挚。“你相信吗?仅仅是那么短的时间,你已经征服了我!”她不语,瞪着他,怀疑他那么会演戏,现在说的话里又有几分真实性?他仍然在玩弄她吗?他仍然在编故事吗?想起这两个月来,被他骗得团团转,她就又牙根发痒,恨不得狠狠咬他一口。“接着,我们几乎每天见面了,我也几乎每天想把真相抖出来,但是,大哥极力赞成我的做法,爸爸也站在大哥一边,因为他深解人情世故,他早就看到我所看到的事情,妈妈更赞成,她私下对我说:‘娶一个真实的人回来,不要娶一个美丽的躯壳回来!’他们全体打扮我,给我穿破牛仔裤,洗白了的衬衫,甚至掏空我的口袋,免得我露出马脚,这样,我的戏只能一天又一天的演下去了!”他停了停,把头放在膝盖上。

  原来你们父母兄弟全家串通好了的!她心中的怒气在往上升,原来你们防我像防一条毒蛇一样!原来你们把我看得那么低俗,原来你们全家都怕我爱上你们的钱财势力!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了……

  “我告诉你,迎蓝,”他又继续说了下去。“到后来,这种欺骗对我已经是苦刑,我觉得你天真得像张白纸,我胡说八道,你也听我的,你也不追问。我认为我的欺骗,已变成对你的一种侮辱和伤害,所以……我好几次话到嘴边,又被恐惧堵了回去,我开始害怕你知道真相了,我可以猜出你知道后的反应和愤怒。时间过得越久,我越害怕,就越说不出口。昨天,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你说真话了,偏偏黎之伟来一闹,你又受了惊吓又受了伤,我……”他苦恼的用手抓头发:“我看你又累又弱又楚楚动人,我简直爱疯了你!我说不出口,我怎能说,迎蓝,我一直在骗你,我怕你会看上我的地位金钱而爱我?这是多大的侮辱和渺视!我说不出口,结果又说了另一个谎言,我说我结过婚,你哭得心碎,我看得心碎。我招认没结过婚时,逼着你答应了我一句话,你还记得吗?”她紧闭着嘴不说话。“我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你答应了,记得吗?你答应了。所以,原谅我吧,迎蓝。原谅我对你的欺骗!我承认,我——是做错了。怪只怪,当我做的时候,我并没想到你是这样纯洁而善良的。”

  她仍然紧闭着嘴不说话。

  他焦灼的去握她的手,去拂开她额前的短发。

  “说话吧!”他祈求的。“你一直不说话,说一句话吧!迎蓝!”她仍然不说,眼光直射出去,透过他的身子,不知道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他开始焦急的去摇她的肩。

  “说话!迎蓝,请你说一句话,你可以骂我,可以生气,但是,不要这么沉默!”她仍然沉默,奇怪的是,她现在不能想阿奇,反而浮起黎之伟的话:“……你已经被萧家迷住了!你帮他们说话!你已经成了萧人奇的俘虏,你和采薇一样浅薄无知!”

  “……他先扮演穷小子,再回复阔少爷的身分,这样,你才能区别两者之间有多大差异!”

  然后,她眼前又浮起第一次见到的阿奇:

  “我赌你三年之内,会嫁到萧家去!”

  第一次见面,他已经知道她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他对自己多有自信!多狂!多傲!他早就看扁了她!而她居然笨到连思想分析的能力都没有,就傻傻的往他布好的陷阱里跳下去!然后,她又想起了采薇,她那悲哀而含蓄的话:

  “说不定,你也会走进萧家来,那么,我们就比朋友更亲了!”她想着想着,越想越多,越想越气馁,越想越悲切,越想越沮丧,越想越“自卑”了。

  “迎蓝,”他忍不住了,喊着,一面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看着我!迎蓝。”他说:“看着我!”

  她看着他,完全被动的。

  “我说了那么多,你能了解吗?你能原谅吗?”

  她定定的看他,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音好像从深远的山谷中传来,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不认识你,萧人奇!我曾经认识一个男孩,叫阿奇,他忍苦耐劳,善良真诚,我好喜欢好喜欢他。如果是他得罪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他,但是,他不见了。而你,萧人奇,我不认识你!”他的脸色大变,眼神痛楚而狂乱,声音低沉。

  “你在说些什么?”他问。

  “我说——”她安静的、面无表情的。“我不认识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纠缠我?”

  他扑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急切的迫近她:

  “你有理由生气,”他说:“没有理由否定我!”

  “我没有否定你,”她幽幽的说,语气不温不火,几乎不杂丝毫感情。“你是萧人奇。”

  “就是阿奇!”他接口。

  “不是阿奇!”她坚定而平稳的说:“阿奇爱开玩笑,但是不会用心机!阿奇尊重我,不会玩弄我!阿奇善良多情,决不奸诈险恶!不,你不是阿奇,请你不是冒充阿奇来迷惑我!”

  他定定的看她,眼中燃烧起两股怒火。但是,他的声音仍然压抑而忍耐。“好,”他说:“萧人奇是坏蛋!让我们忘记萧人奇,那么,我是不是阿奇了?”“你不是。”她悲哀的说,悲哀的看着他。“你是萧人奇,一个陌生人,你把阿奇杀死了。也把我杀死了。”

  他重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在颈子上滚动。他努力在压制自己,仍然竭力维持着声调的平稳。“迎蓝,你讲不讲理?”

  “讲,我一直讲理。”“那么,承认我,我只是姓了萧,那不是我的罪过,别为了这个就把我推翻得干干净净。迎蓝,如果我不是这么爱你,我不会这样求你。”她闭紧嘴巴,又恢复了沉默。眼睛中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神情。他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没动,也没有反应,好像她是个蜡人。他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在干什么?”她问,语气中终于有了些“感情”,是愤怒,而不是柔情。“想找回我们的过去!”

  “我们没有过去!”她咬牙说,怒气挂在眉梢眼底。“你再敢碰我……”他不等她说完,就一把抱住她,再去找寻她的嘴唇。她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用力把她抱牢,她开始挣扎,他从没经过这样强烈的挣扎。他本能的想制服她,她拳打脚踢,又用牙咬,他就是不放松她。她怎样都挣不掉他那铁箍似的双臂,她累极了,仰着头,她瞪着他,停止了挣扎。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萧先生,如果你倚仗你是达远的小老板,而来强暴我,我是无力反抗的,你动手吧!”

  他颓然的一松手,把她推倒在床上,自己连退了三步,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她。她无力的躺着,蜷缩着身子,像个被伤害了的虾子。她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被单上,脸色几乎像被单一样,白得吓人。她轻声说:

  “再见!阿奇。”这一句“阿奇”使他大大的震动了,把他每根神经都抽痛了。他立即整个崩溃,扑过去,他跪在她的床头,用双手紧捧着她的手,她的手又冷又颤,他惊慌的去摸她的额,又去摸她的脸,她额上滚烫而双颊冰冷。他拉开棉被,把她紧紧裹住,焦灼的去看她的眼睛,她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长长的睫毛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排阴影。他凑向她的耳边,柔声请求:“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不要!”她冷淡而嫌恶的。“别对我玩输血的花样!我没那么娇弱!”“什么输血的花样?”他听不懂,“你病了,你在发烧!”

  “我没有。”她抗拒的。“我只是累了,我要睡觉,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在这儿陪你好不好?等韶青回来我就走!”他坐在床沿上,怜惜而心痛的看她,强烈的自责把他五脏六腑都绞痛了。为什么要对她凶呢?为什么要对她吼呢?为什么要去强吻她呢?他该早就看出来,她根本又病又累又衰弱,从昨天受伤后,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而打击却接二连三的在刺伤她。她躺着,似乎浑身无力了。闭着眼睛,她沉沉欲睡。他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轻轻抚弄她那散乱的头发。这碰触使她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她惊愕的看他:

  “你还没有走?”她奇怪的问。

  “我陪你!”他慌忙说:“等韶青回来我就走。”

  她伸手拂开了他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瞪着他,眼光清亮。“看样子,我不跟你说清楚,你是不会走的了。”她说,声音沉重而清晰。“听我说,我明天早上会去达远,把我未完成的工作交代清楚,我不会留在达远工作了。你呢?不管你是阿奇还是萧人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戏可唱了。请你放我一条生路,再也不要来纠缠我!”

  他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

  “我们明天再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今天你不舒服,又在气头上,我不和你争辩!明天,等你精神好一些,我们再慢慢谈!”“不!”她忽然固执了起来。“你既然不肯走,我们就把话讲清楚。我没什么不舒服,精神也好得很。”她拥着棉被,神志清晰的面对他,一脸的坚决、固执,和倔强。“你从阿奇变成萧人奇,对我不止是欺骗,而且是人格上的侮辱。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不嫁萧家人,现在,我也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更不会和一个从开始就轻视我,怀疑我,把我当无耻小人来试探的人交朋友,所以,我们之间已经彻彻底底的结束了。我想,这对你不会是什么损失,你父亲会再征求秘书的,你还有成千上万的机会去挑选,你会遇到一个比我美丽,比我优秀一千倍一万倍的女孩……”

  “不要说这种讽刺的话!”他打断她,嘴唇干燥得裂开了。他的眼睛幽幽的闪烁着,阴郁,哀愁,而绝望。“只讲一句,你怎么样可以原谅我?”她摇摇头。“这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是彼此尊重不尊重的问题,在我人格被怀疑的基础下,没有感情可言。如果我们继续交朋友,我铁定我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种耻辱会永远燃烧在我心里,我非但无法再爱你,我会恨你,仇视你,甚至想报复你,不止想报复你一个人,想报复你们全家,因为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哦,不行!”她拚命摇头:“萧人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我是阿奇!”他的低声、挣扎的说。

  “好吧,”她忍耐的咬嘴唇:“阿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他阴沉的看她,咬牙说:

  “你到底要逼我怎么做?和我爸爸脱离父子关系吗?”

  “荒唐!”她嗤之以鼻。“脱离了关系你也是萧人奇!你不要幼稚!如果你认为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还能和你继续交往,那么,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说!为什么你迟迟不敢告诉我真相?事实上,你心里也明白,告诉我之后,要面临的就是结束。因为,我虽然渺小,还有自尊,还有傲骨!”

  他凝视她,打了个冷战。忽然体会出来,这不止是情侣间的呕气,这是种彻底的毁灭!他落进了自己的陷阱,一手造成了一种无可挽救的局面。他从床沿上站起身来,眼光阴郁如死,声音僵硬:“你的意思是说,绝对无法挽回了?”

  “是。”“你相当无情,你知道吗?”他憋着气。“我一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低声下气,没有求过人,没有这样被刺伤过!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你的心像被冰山冻住的铁,又冷又硬又尖利!”

  她瞅着他,低哑的说:

  “谢谢你的赞美!”他内心似乎有根绳子,紧紧的一抽。他的眉头锁成了一条线。心里在懊恼的自责,他又说错了话!怎么样说,他都没有权利在这个时候攻击她的。可是,那股男性的自尊强烈的从心底浮起来。该说的话也说尽了,她那倔强苍白的脸依然凝着寒冰,再求下去,他就把所有男儿志气都磨光了。

  他毅然的摔摔头,大踏步的走向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柄。忽然,他有种强烈的幻觉,幻想她在身后喊:

  “阿奇!回来!”他倏然回头。她坐在那儿,像一尊石像,那紧闭的双唇,连动都没动。他狠狠咬牙,用力摇头,摇掉了那幻想中的呼唤,打开房门,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用力的带上了房门。

  她被那房门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看着那扇关闭着的门,觉得那“砰”然的声音,始终在脑子里回荡,就像有人拿个大铁锤,在敲一个巨钟一般。她倒在床上,用双手紧抱住头,泪水沿着眼角滚落下来,很快的浸湿了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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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迎蓝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那初秋的阳光照射得暖洋洋的。她疲倦的翻了一个身子,觉得鼻子也塞住了,头也昏昏的,全身又酸又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张眼凝望,一眼就看见韶青正弯着腰,对她好脾气的笑着。“嗨!”韶青笑着说:“你发了一夜烧,胡说八道的讲梦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讲梦话?”她惊奇的。“我才不信!”

  “真的,你一直在说什么老头、斧头、大头、人头、眉头、心头的。你准是常常听到那支一个老头穿靴头的怪歌,夜里就开始胡言乱语!我半夜爬起来,塞了你两片阿斯匹灵,喂了你一大杯冰水,你还记得吗?”

  “哦,”她失神的。“我不记得了!”她想着那老头斧头眉头心头的梦话,奇怪自己怎么会说这些!噢,准是那两句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叹口气,看看手表,不禁叫了起来:“都十点多钟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我还要去办公厅办移交呢!”

  “放心,”韶青整理她的被褥,把她按回床上去躺着。“你好好的休息两天吧,我已经帮你打电话去达远,说你生病了要请天假,后来董事长又亲自回电话来,要你好好养病,养个三天五天都不要紧。”“哼!”她哼着。“我不是要请假,我是不干了!”她掀开棉被,站起身来,不禁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她不自禁的又坐回到床上。“瞧吧,”韶青说:“人又不是铁打的,受了伤也不在乎,生了病自己也不知道,每天还东跑西跑忙得很……你昨天下午哪里去啦?”“去碧潭,大概在河边吹了风。”她吸吸鼻子。“不过是感冒了,没什么了不起,给我一颗康得六百就好了。”

  “你少乱吃成药!我给你煮了一碗红糖生姜水,你趁热给我吃了吧!”“你这才是老婆婆处方呢!”

  “嗨,别看老婆婆处方,有用得很呢!”韶青笑着奔进厨房,厨房里,已飘过来阵阵姜茶的味道,倒也香得刺鼻。

  迎蓝勉强起身,去浴室梳洗了一番,镜子里的人果然憔悴消瘦。她回到房间来,韶青早把姜茶热腾腾的放在桌上,还有片烤得焦焦的面包和一个荷包蛋。

  “来吃点东西吧,生病也不能饿肚子。”

  她愣了愣,顿感饥肠辘辘,这才想起,昨晚给阿奇一闹,晚饭也没吃。她坐在桌上,慢吞吞的喝着姜茶,吃着面包,忽然想起来:“韶青,你今天怎么没上班?你为什么不吃呢?”

  “还不是为了你!”韶青笑着伸伸懒腰:“一夜听你唱什么老头靴头,闹得我就没睡好,早上看你昏昏沉沉,实在放不下心,干脆请一天假陪你!至于早饭吗?现在快十一点了,我早就吃过了。”迎蓝歉然的笑笑。“我真麻烦,是不是?”

  “是。”韶青脸色一正,把身子蜷在椅子中,仔细的看她。“你和阿奇还是闹翻了?”“翻了。”“还有救没有?”“我想没有!”韶青一唬的从椅上跳到地下,瞪大眼睛看她,彷佛她是个怪物。“我真不知道你在闹些什么。”她叫着:“阿奇有那一点配不上你,你倒说说看。现在的社会,女多于男,阴盛阳衰,你再摆两年架子,青春一去,什么人都不会要你了!那阿奇又帅又高又挺拔,对你又那么痴情,你怎么和他说翻脸就翻脸!”

  “你根本不了解,”她皱眉说:“故事可长了!”

  “我不了解?”韶青走回到桌边来,双手撑着桌面,注视她。“因为阿奇就是萧彬的儿子?因为他装成穷小子来追你?”

  “你怎么知道?”“人家坐在这儿等你一下午,什么事都跟我说了。”

  “哦?”她咽了一大口姜茶:“你看!我还能和他交往吗?他侮辱了我!”“啧啧啧,”韶青咂嘴:“不要把自己抬得太高好不好?我实在不了解你,你口口声声说他欺骗,他唯一做的只是隐瞒了身分,这根本不算是欺骗,更谈不到侮辱,如果他反过来,本身是个穷小子,而冒充为阔公子,才是欺骗呢!何况,这件事对你只有好,没有坏……”

  “韶青,”迎蓝打断了她。“阿奇昨天给了你多少钱,要你帮他说好话?”“你——”韶青气得眉毛打结。“你这算什么话?我完全是为你好!你以为我是为钱做事的人吗?”

  “为什么生气?”迎蓝深深的看她。“人家还以为我是为了钱才会结婚恋爱呢!”韶青怔了怔。“你觉得你举例恰当吗?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

  “我不觉得。”她固执的。“你了解萧家吗?他们伤害过许多人,像商场中的大吃小,像婚姻中的夺人所爱,他们从不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只想别人怎么对不起自己。他们所有的立场和出发点,只有两个字:自私!拿阿奇来说,他追求我,可是,他先防卫他自己。然后,他以为故事拆穿了,我的反应顶多和你一样,终究是一笑置之。所以他敢做,他敢一天又一天的欺骗我,他认为他反正立于不败之地,像你说的,他又不是穷小子冒充阔公子,算什么欺骗呢!事实上,欺骗就是欺骗,爱人之中就不允许有欺骗,他骗了我就是不信任我!这么多年来,他们萧家人予取予求,要什么有什么,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也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

  韶青坐下来,开始为迎蓝削一个苹果,她看看她,摇摇头。“迎蓝,你的个性太强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听我的吧!阿奇是值得女孩倒追的男孩子!”

  “我永远不会倒追任何男孩子!”

  “我问你,”韶青好奇的看她,笑了笑。“假若阿奇并没有骗你,他确实是个穷小子,不止是穷小子,他还是杀人犯,逃狱的人,正在被追捕当中,换言之,还是个坏小子,那么,你就满意了吗?你就死心塌地的爱他了吗?反而不受伤也不生气了吗?”她沉思,喝光了姜茶。

  “可能。”她说:“最起码我没被骗!”

  “荒唐!”韶青叫:“你荒唐而固执,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对人生了解得太少了!”她把苹果放在盘子里推到她面前。“吃点水果,然后到床上去躺着。我到菜市场去买点菜,自己烧点东西吃,难得我们两个都在家。每天吃快餐,吃得我真倒胃口。”“少买点菜!”迎蓝啃着苹果说:“我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有人请客!”“哦,”她怔住了。“谁请你?”

  “那个拿刀子顶我脖子的人,黎之伟。”

  “也是昨天带你去碧潭吹冷风的人?”

  “嗯。”她哼着。韶青呆站了片刻,沉思着,然后抬起头来,开朗的笑了。

  “阔公子退位,穷小子登场。”她笑着说:“迎蓝,我真没想到你‘嫌富爱穷’到这个地步,咱们那菜市场,还有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要不要我带回家来给你看看!”

  “你少胡说八道了!”迎蓝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黎之伟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祝采薇的。”

  韶青摇头。“我搞不过你们,这种关系会让我头昏脑胀。”她去厨房取了菜篮出来,坚决的说:“迎蓝,你今天不许出去,病没好,再累着,我对你妈妈无法交代。你和那个黎之伟,就在我们家吃饭,我弄菜给你们吃,如果需要我退场,你给我个暗示,我马上出去坐咖啡馆!”“别胡思乱想了!”迎蓝噘着嘴,骂着:“我又不是女色情狂,见一个爱一个的!对黎之伟,我不过是想鼓励他振作起来而已。”“危险!”韶青伸伸舌头。“如果我是男人,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孩来鼓励我,我非被鼓励得‘忘了我是谁’不可!”“你再胡扯!”迎蓝笑着站起身来,想找样东西来打她。韶青慌忙逃出房间,一面关上门,一面说:

  “哈!我总算把你逗笑了!”

  韶青走了。迎蓝把吃脏的杯子碟子洗干净了,收拾好房间。她们这间卧房带客厅带餐厅的小公寓总算还雅洁可喜。整个打扫完了,她又倦了,往床上一躺,不知怎么,就又沉沉入睡了。再睡了这么一大觉,到晚上,她是真的精神振作,神采焕发了。病也好了。韶青的“老婆婆药方”显然有效。她换了件鹅黄色的衣裳,带着三分娇弱,坐在客厅里,连韶青都说她是“我见犹怜”的。黎之伟准时来了,韶青殷勤招呼,他注视迎蓝,知道她已卧病一天,就跌脚叹息了。

  “我昨天就知道她不对劲,应该马上去看医生的,她自己一直说没事没事!”“不过,也被我们家的李大夫给治好了。”迎蓝笑着说。

  “李大夫?”黎之伟怔了怔。

  “就是李韶青呀!”迎蓝笑着。“她是我的私人大夫,私人护士……”“私人管家,”韶青笑嘻嘻的接口:“私人秘书,还有私人大厨师!”她拉开椅子,请黎之伟坐。“黎之伟,你坐坐,我这个私人大厨师要去表演手艺了。”

  黎之伟坐下来,好奇的打量这房间,又好奇的看看韶青的背影:“能有个知心的朋友一起住,实在不错,是不是?”他正色看她了。“你和萧人奇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

  “已经了断了。”她说,脸色阴暗下来。

  “真了断了吗?”黎之伟不信任的说。

  “真的,我跟他说得清清楚楚了,他也是个很骄傲的人,今天一整天,他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你很遗憾?”他一针见血的。“你在期望他的电话,是不是?”他对她不赞同的深深摇头。“你仍然很喜欢他!这也难怪,毕竟,你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收回来的!”她不语,有种被人看穿心事的尴尬。

  韶青出来了,端着菜盘。迎蓝慌忙跳起来帮忙,张罗碗筷,布置餐桌。真亏韶青能干,居然做了五菜一汤,有狮子头、韭黄炒肚丝、青椒牛肉、蛋饺、和一盘素菜。汤是纯纯的鸡汤,一桌子香喷喷的,香得迎蓝都在咽口水,她觉得饿得可以把整个桌子都吃下去,不禁由衷的欢呼起来:

  “韶青,你真是天才!我不知道你还会包蛋饺!”

  “天才?”韶青笑脸迎人。“现在这时代,女人都坐办公桌,连一些女性基本应该会做的事,都变成了天才!这实在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她望着黎之伟:“你要不要喝一点酒?”

  “啊呀!”迎蓝惊呼。“不能给他酒喝!这个人一喝酒就变样子!千万别拿酒来!”“只一小杯葡萄酒,”韶青笑着说:“葡萄酒根本喝不醉!”

  “是的!”黎之伟的酒瘾发了,慌忙接口:“那和喝糖水差不多。迎蓝,你也该喝一点,能治感冒!”

  韶青拿了一瓶红葡萄酒来,又拿了三个杯子。大家坐下,喝了一点酒,吃了许多菜,一层浓郁的、和谐的,像家庭般的温暖气氛,就在餐桌间弥漫开来。逐渐的,大家都摆脱掉拘束与心事,大家都变得热烈而兴奋起来,大家都有些薄醉。本来,三个人都各怀心事,这一会儿,酒入愁肠,就都发生了作用。韶青变得非常爱笑,动一动就笑,说一句话也笑,这笑像传染般立即传给了迎蓝,她也笑了起来,一笑就不可止。两个女孩的笑当然刺激了黎之伟,他也笑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黎之伟,”迎蓝边笑边说:“你为什么留那么多胡子?”

  “对啊!”韶青也笑着接口:“我开门时没看清楚,以为来了一只大猩猩!”黎之伟用手摸胡子,笑着说:“因为我的嘴长得很难看,我把它藏在胡子里,你们就看不清它有多丑了!”“不行!”迎蓝叫着:“你要把胡子剃掉!”

  “不剃!”黎之伟叫:“我是兔唇!”

  “胡说!”韶青直扑过去,要分开他的胡子,找他的嘴:“给我看看是不是兔唇!”“他不是兔唇,”迎蓝笑得伏在桌子上。“他是鸭唇,像唐老鸭一样,呱呱呱的。”“他还是顽皮豹唇呢!”韶青笑着说,忽然惊呼:“哎呀,不得了,迎蓝,他只有胡子,没有嘴!”

  迎蓝大笑特笑了。她站起来,抱住韶青,把她抱回椅子上,笑着说:“你喝醉了,韶青,你醉了。”

  韶青坐正身子,又给每人倒满了酒杯。

  “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留胡子,”黎之伟喝了一大口酒,正色说:“有一天晚上,我带了一个女孩出去吃消夜,那女孩盯着我的嘴看,我知道我的嘴是五官里最丑的,我说:别看我的嘴!那女孩说:我就喜欢你的嘴!后来,那女孩又看我的腿,我说:别看我的腿!他妈的,就是这两条腿长坏了,如果再长那么两三公分,我就有一八○了,你知道,迎蓝,萧家两兄弟都不止一八○,抢球、跑垒、抢女朋友都比别人强,我最恨我的腿了。谁知道,那女孩对我纯纯的说:我最喜欢你的腿了!哈,我这一乐,当场就作了一支歌!”他拿筷子敲着盘子,大唱起来:“不看你的嘴,不看你的腿,看了之后心里跳,不知是否撞到鬼……”

  迎蓝和韶青笑得滚在一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拿着餐巾纸,彼此给对方擦眼泪。黎之伟喝着酒,大声的说:

  “故事还没有完呢!”“说呀!”迎蓝笑着喊。“说下去呀!”

  “一星期以后,”黎之伟继续说:“我在一家咖啡厅又碰到这个女孩,她正和一位男歌星在一起,我听到那女孩在说:我最喜欢听你唱歌,我最喜欢听你吹牛了。那男歌星轻飘飘的就快神魂颠倒了。我忍不住走过去,又唱了一支歌!”他再度“击盘”而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忘掉你歌声,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那人有张大嘴,你又能歌能吹,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恭维,恭维你,恭维他,恭维那遍地苍生,只为那虚荣的手,掐死我的温柔。”

  迎蓝是笑得不能待在餐桌上了,她又笑又跳,倒在床上,捧着肚子,韶青也笑不可抑,笑得把酒杯都弄翻了,只有黎之伟不笑了,他用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凝视着屋里两个爱笑的女孩。韶青好不容易笑停了,抬头望着黎之伟:“黎之伟,”她说:“你的歌唱得很好!”

  “应该当歌星的,是不是?”他反问。

  “再唱一支给我们听听!”

  “好!”他爽朗的应着,立即唱: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迎蓝笑着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又摇又喊:

  “不要唱这样的歌,不要唱悲哀的!我们都没有悲哀,没有失意,没有烦恼,对不对?我们唱快乐的、开心的歌,唱呀!黎之伟,唱呀!”黎之伟真的又唱了:“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阿黎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你要上来干什么?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他匍伏在桌上,似乎真的醉了。迎蓝抱住了他的肩,把面颊靠在他背上,眼眶儿红了。韶青跟着那拍子,点头晃脑重复着他那最后两句歌词:

  “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就在这大家都已“忘了我是谁”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韶青依然摇头晃脑的唱着歌,脚步跄踉的走去开门。迎蓝依然靠在黎之伟的背上,用手梳弄着他的浓发,黎之伟依然匍伏在桌上,嘴里还哼哼哈哈的不知唱着什么。门开了。阿奇大踏步的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束清香娇嫩的茉莉花。面对屋里的这个局面,他一呆,手里的花束散落到地上去了。

  迎蓝慢慢的把头抬起来,看到阿奇了。她双颊红滟滟的,嘴唇也红滟滟的,眼睛水汪汪的,笑容也水汪汪的。她在桌上倒了一杯红葡萄酒,含笑的走过去,一面递上酒,一面轻轻的唱着:“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阿奇一把夺过酒杯,恼怒的问: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黎之伟从他匍伏的地方抬起头来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回过头来,慢慢的走到阿奇面前,他用左手拥着韶青,用右手拥着迎蓝,笑嘻嘻的说:

  “你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吗?”

  阿奇对他怒目以视,哑声说:

  “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

  “你就不能离她远一点吗?”黎之伟一模一样的顶了回去。他笑嘻嘻的吻了吻韶青的面颊,又笑嘻嘻的吻了吻迎蓝的面颊。“我们正在开庆祝会!庆祝我们的新生!是吗?”他问迎蓝:“庆祝我们摆脱萧家的魔影,重新找回我们自己,是不是?迎蓝,你为什么不赶这个人走?为什么要让他来破坏我们的欢乐?”迎蓝笑嘻嘻的抬起头来,笑嘻嘻的对阿奇说:

  “你来做什么?你走吧!我们在唱歌呢!”

  阿奇伸手去抓迎蓝:“你醉了!”他喊。黎之伟慌忙把迎蓝拉开,迎蓝几乎完全倒在他怀中。他揽紧了迎蓝,对阿奇暴怒的喊:

  “你少碰她!她并没有要见你!”

  “迎蓝!”阿奇忍耐的叫了一声,眼光直直的看着迎蓝:“你说一句话,如果你真跟了这个人,我们之间就一刀两断,如果我再来纠缠你,我就是乌龟王八蛋!我说到做到,只要你一句话!”迎蓝醉眼迷蒙的看他,笑容可掬。

  “一句话?”她喃喃的重复着。

  “一句话!”他大声说。

  迎蓝笑看黎之伟,又笑看韶青,最后笑看阿奇。

  “再见!”她笑嘻嘻的说。

  阿奇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死死的再看了她一眼,死死的又看了黎之伟一眼,再看那杯盘狼籍的桌子,那瓶已快喝完的红葡萄酒,他摔摔头,毅然决然的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迎蓝笑着坐在地毯上,笑着拾起那些茉莉花,笑着把面颊依偎到那小小的花朵上去。

  韶青依旧在唱着:“阿蓝阿青啊不要笑,酒不醉人人醉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迎蓝许多天都没有去达远。

  这些天,她都过得相当懒散,吃吃喝喝睡睡,偶尔和黎之伟出去走走。她不去达远,实在是一种逃避,刚开始想辞职的那种决心,已有些儿动摇,她知道找工作的困难,可是,不辞职,她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达远、萧彬,和随时可能碰面的阿奇。而且,最主要的,她不知道向萧彬怎么开口。

  这些日子里,黎之伟天天都来,已成为她们小公寓里的常客。迎蓝和韶青都同样欢迎他,因为他已收起他的愁苦面,他能说能笑能唱,常常逗得迎蓝和韶青狂笑不已。黎之伟不大提他的工作情形,大家也心照不宣不闻不问。几天下来,他们三个之间就建立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像家人,像兄妹,又比家人和兄妹间更坦白,更亲切。黎之伟常在深夜带瓶酒来,两个女孩都没什么酒量,黎之伟是不醉也带三分酒意的。因此,三个人也曾又哭又笑,各人谈各人男友、女友,有失去的,有闹翻的,有根本得不到的。

  这一天早晨,迎蓝终于决定面对现实了,她必须和达远之间作一番了断。梳洗过后,她整洁而清爽,穿了套比较正式的衣服,她去了达远。

  一走进达远的电梯,她顿感心头悸痛,和阿奇在电梯中相遇的一幕仍然紧扣心弦。走出电梯,她四面张望,公司里的经理级刚刚来上班,见到她,每个人都点头致意,总经理还特别跑过来和她握握手。

  “病好了吗?这种忽冷忽热的天气最容易害病。你赶快恢复上班吧,你不来,整个公司都乱乱的!”

  她微笑不语,只敏感的觉得,每双凝视她的眼光都是怪异的、好奇的。她很快的退进自己的办公厅,萧彬还没有来上班。她放下皮包,开始整理抽屉里的档案、文件、书信……把它们分门别类的用回纹针、橡皮筋绑起来,以便于下一任的秘书接手。下一任的秘书,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她会是谁?一定够漂亮,够温柔,够迷人的,她会是阿奇的捕获物了吧?

  她正想得出神,桌上的叫人铃响了。萧彬来了,她的心“怦”的一跳,居然像第一次应征那么心慌意乱。

  她走进了董事长室,萧彬不在办公桌后面,他在会客室的沙发中坐着,深深的在抽一支烟。

  “过来!迎蓝。”他的声音平静而带着权威性。“到这边来坐坐。”她顺从的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熄灭了烟蒂,仔细的看她。

  “病全好了?”他问。“嗯。”她哼着。“是身体上的病呢?还是心病?”他再问,开门见山的把话题立刻拉进主题。她瞪视他,觉得自己有些木讷。“都有。”终于,她吐出两个字来,决定不绕弯子,以坦白对坦白。“我今天来办移交,希望你先找个人来接收一下,在你找到新秘书以前,我想,总经理那儿的江小姐,可以先来兼任一下。”“你要辞职?决定了?”他眼光锐利。

  “嗯。决定了。”她说。

  他又燃起一支烟,慢吞吞的吸着,慢吞吞的说: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会勉强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并不容易,达远的待遇不低,工作环境和性质都是第一流的。这些日子来,你帮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不承认你是个好秘书。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问题分开来,不要混为一谈?”

  她沉思了片刻。“恐怕不行。”她说:“我如果在这儿上班,我就逃不开阿奇!”“阿奇已经走了。”他静静的说。

  她吓了一跳。“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她惊问。

  “他自己请求调美国办事处,走得很匆忙,也很坚决。我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祝采薇,小儿子走了,我的弟弟们都已结婚,侄儿里最大的只有十三岁,最小的才出世……你对我们萧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着他,他眉头微皱,声音沉稳,可是,他全身都带着某种既无奈又伤感的情绪。他再吸了口烟,正视着她:

  “人真奇怪,”他说:“到了老年,就会恐惧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欢阿奇,他走了,我觉得我像是失去了一只手臂,平常,公司里许多大决定,都是他决定的。我那大儿子像妈妈,性格文静,这小儿子就像我,做事果断而富侵略性。我始终没跟你说清楚,他一直在五楼上班,五楼是我们的企划部,他是那儿的总负责人。他这一走,企划部等于垮台,所以,他决心要走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我骂他不负责任,却他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么沉默着不说话,不反抗,不顶嘴,也不声辩,拎了个小皮箱,只装了点换洗衣服,掉头就走了。他妈妈追到机场,还想阻止他出境,他对他妈妈说:又不是生离死别,伤心什么?你们随时可以来看我。我也随时可以飞回来!就这样,他就走了。”

  迎蓝睁大眼睛,眼里忽然就蒙上了一层泪颜她想开口说什么,喉咙哑哑的,就是说不出口。萧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你怪我们家集体在骗你,是吗?迎蓝,我们从来没有骗过你!”她惊愕的抬头看他,眼里仍然有泪水在转动。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对你都不怎么认识,阿奇骗了一个他不认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认得你之后,他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你,决不想伤害你。迎蓝,你用心想一想吧!为什么把他骗一个陌生女孩的罪过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么会骗你?怎么会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惨?一定要远走高飞?他一向就没缺过女朋友,他对所有的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她瞬着眼睛,一语不发,睫毛上闪着泪珠,在那儿摇摇欲坠。她呆呆的看着萧彬。

  “好了,”萧彬站起身来:“如果你决心辞职,我不留你,如果你愿意留在达远,我很感激——我已经再没有兴趣招考女秘书了。如果你真不干了,我要找个四十岁以上已婚妇女来代替你。”她也站了起来,直视着萧彬:

  “我——做下去。”她哑哑的说。

  萧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

  “这是阿奇在机场,交给他妈妈的,托她转给你,我不知道他写些什么,如果你不愿意看,可以丢字纸篓!”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萧彬的房间,回到秘书室里,她立刻关紧了房门,望着那信封上龙飞凤舞般的笔迹:

  “留交夏迎蓝小姐亲启阿奇”

  她深深吸气,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开了封口,抽出了信笺,只看到上面草率而仓促的写着几行字,显然是临上飞机前写的:“只为了一声‘再见’,

  就这么远远离去,说起来多么潇洒,做起来几番迟疑,

  也曾经蓦然回首,找不到灯火阑珊处,也曾经望空呐喊,只看到白云飘然去悠悠,

  挥挥衣袖,不说离愁,

  偏偏心底荡起那么两句: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她却泪湿衣襟了,把信笺再念一遍,她发现后面还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忽然

  想起了那个叫电梯等人的坏家伙,你可以马上拨一

  通长途电话,号码是×××——××××××,找

  一个姓萧名叫人奇的家伙传话给他,他必归来,与

  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

  打了,那坏家伙多半去找金丝猫了!”

  她抚平了信笺,把信笺摊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一遍又一遍的读那“又及”,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诵了为止。有一阵,她心血来潮的想拿起电话,直接接美国,又废然的停止了。是她把他赶走的,是她不想见他的,是她要求了断的!而且,他到最后还在威胁她呢!如果一周内不打电话,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丝猫了!换言之,他只等一个星期的电话!过期不候!好大的架子!毕竟是萧彬的儿子!

  她开始机械化的把信笺折叠起来,收进皮包,心里空荡荡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层,却一直反复的荡漾着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电话,又强迫自己把手收回来,不能打电话!达远有接线生会偷听!不许打电话,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最起码,如果要打,也等过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绪乱乱的,脑中昏昏的,拿着一支原子笔,在拍纸簿上胡乱的画着线条,画满了,又开始画圆圈,大圆圈,小圆圈,画着画着,心里却冒出两句话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圆儿替……”

  她的脸蓦然一红,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要脸!怎么可以想他?”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换了一张纸,她开始练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猫……“哇,你在骂我是狗!”阿奇说。“哇!你又骂我是猫!”阿奇说……呸呸,不要脸呵,夏迎蓝!她慌忙再把这张纸丢掉。再度拿起一张纸来,这次,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停了笔,瞪着那张纸,呆住了。完了,今天夜里,又该说梦话:“老头、靴头、拳头、斧头”了!她长长的叹口气,用裁纸刀把那张纸机械化的裁成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然后,把每一条都结在一起,结成一条好长好长的带子,再慢慢的扔进字纸篓。这一天似乎过得很漫长,工作少之又少,电话也不多。大概萧彬交代过,不要太劳累她。很多公文都不经过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长室去了。终于,到是下班时间,她回到家里,韶青也刚回家,正和黎之伟在厨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伟自己带了一瓶酒来。居然是瓶香槟。“有事情需要庆祝吗?”她问,坐到床边去换掉鞋子。

  “有!”黎之伟走出来,靠在墙上,瞅着她。“庆祝你跟阿奇讲和吧!”“你怎么知道我和阿奇讲和了?”她没好气的问。

  “因为你没辞职。”“我是没辞职,”她大声说:“因为阿奇已经走了,到美国去了。”“哦?”黎之伟侧头沉思。“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计中的那一计!”“什么?”她叫:“你以为……”

  “这叫欲擒故纵,也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黎之伟笑嘻嘻的说。“别对我说你不想他,别告诉我你已经软化了!你瞧,这就是有钱的好处,必要的时候,马上可以有签证有机票去美国,表演一手‘失踪’,让你先心乱一下,尝尝离别的滋味。那萧老头呢?一定配合了演戏,悲剧性的父亲,留不住最疼爱的儿子。嗯……”他哼着,深刻的盯着她。“如果我当时有钱有能力,我也去美国了,好让采薇急一急,说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转机!”他皱皱眉,用手指揉着胡子,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行动真快啊,咱们要出国,签证就要办一个月!”“或者,”迎蓝像从梦中醒来一般:“他根本没走,还在台北……哦,不可能!”她想着那美国办事处的电话号码。“我肯定他已经走了!”黎之伟振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热烈的说:

  “管他走了没有!如果你还爱他,他在美国也像在你身边,如果你已经不爱他,他在你身边也像在美国!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国!迎蓝,拿出点精神来!拿出点魄力来!别让我骂你输不起!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香槟来吗?我回到报社去工作了!”

  “是吗?”迎蓝振作了一下,勉强把阿奇抛到脑后去,她定睛看黎之伟,这才注意到他神采飞扬,满面欢愉,和那个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万八千里远!那时,他是个凶神恶煞,现在,他是个傲气十足的年轻人了。她从床上跳起来,由衷的感到欣慰:“太好了,阿黎。”自从黎之伟唱了那支“阿黎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简称他为阿黎。就像他偶尔也喊她们两个为“阿蓝、阿青”一样。“那社长对你还不错,是吗?”

  “是,他一直对我很好。我告诉他,我决心奋发了,请他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说,试用我一个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说:不用试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愈。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拍手说:

  “好啊!你们两个,等着我做好了侍候你们吃吗?”她笑意盎然:“快快!来帮忙,端碗筷!”

  迎蓝和黎之伟都跑进厨房,端菜的端菜,端汤的端汤,铺餐巾的铺餐巾……一切就绪以后,韶青四面张望,举手说:

  “等一等,还少一样东西!”

  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根蜡烛和烛杯,把蜡烛燃了起来,放在桌子正中,迎蓝跑去把电灯关掉一部分,只留下窗边的两盏壁灯,室内顿时变得隐隐绰绰,幽幽雅雅的饶富诗意。黎之伟再跑过去,把落地大窗的纱帘拉了起来,让台北市的万家灯火,都闪烁在云里雾里。然后,他们围桌而坐,黎之伟开了香槟瓶,那瓶盖“砰”然一声,飞到老远,韶青和迎蓝欢声大叫拍手。黎之伟注满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经的,举杯对迎蓝和韶青说:“谢谢你们两个。尤其你,迎蓝,你把我从毁灭中救过来了!我现在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似乎话中有话。迎蓝的脸色红了红,一仰脖子,乾了香槟,她故作轻快的说:“好了!现在,我们三个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举杯,笑盈盈的。“为天下不失业的人乾一杯,再为天下失恋的人干一杯!”

  黎之伟干了第一杯,然后压住韶青的手,正色说:

  “第二杯不喝!失恋两个字本身就不通!”

  “怎么?”韶青不解的。

  “恋这个字是一种心情,一种感情,只要我们恋爱过,我们永远无法失去,我们所能失去的,可能只是一个人,和我们在这个人身上所加诸的幻想。”

  “你很抽象。”韶青说。

  “我很具体。”黎之伟盯着她。“阿青,”他语重心长。“离开那个惊驶员吧!他如果真爱你,他不会忍心让你这么痛苦,他会想办法来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的问。

  黎之伟用手摸摸她的面颊,和唇边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说。

  “嗨!”迎蓝插了进来,用手拉住黎之伟的手腕:“你这个人有点问题!”她说。“什么问题?”黎之伟回头望迎蓝:“说说清楚!”

  “你怎么劝每个女孩子离开她们的男朋友呢?幸与不幸,是她们自己的事,你为什么要干涉呢!”

  黎之伟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头托了起来,他又摇头又皱眉又叹息:“迎蓝啊迎蓝,”他深刻的说:“如果你真陷得那么深,如果你真离不开阿奇,你可以马上打个电话!”

  “打个电话?”她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想到那张信笺,难道黎之伟有透视能力,已看到信笺的内容了吗?

  “是啊!打个电话到萧家去,告诉萧彬,你要阿奇回来,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伟说。

  她愣愣的望着他。“你争点气吧!”黎之伟忽然怒冲冲的叫,把香槟杯重重的往桌上一顿,酒从杯子里跳出来,溅湿了桌布。他恼怒的瞪着她,厉声说:“有一个摔得比你更重的人都站起来了,你还要往地狱里爬过去吗?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给你听!”“不。”她轻声说,被动的握着酒杯:“不,不必需,我……我不会打电话!”他摔了摔头,重新端起香槟,他用手支住头,默然沉思,眼睛注视着菜盘。忽然,他抬起头来,笑了,一边笑,一边爽朗的说:“我真的没这个权利,来干涉你们的恋爱!我很自私,很霸道,只因为我自己失去了爱人,我就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失去爱人!这是病态,是不正常的!别理我的话,阿青,也别理我的话,阿蓝。你们是自己的主人,要怎么做,就请怎么做!不要再受我的影响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转身欲去。

  “你要去哪儿?”韶青惊问。“菜都没吃完呢!”

  “我必须走开!”他哑声说:“这种烛且香槟、夜色,和你们两个,使我心痛。两个女孩,都为别人笑,为别人哭,属于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属于别人了。对不起……”他走向门口,好像喝香槟也会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个女孩吃消夜,她会对我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韶青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回桌边来。

  “别走了。”她柔声说:“你就在这儿吃消夜吧!我会对你说,我喜欢你的嘴,我喜欢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细看她。

  “你说谎!”他笑着。“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胡子!你看不到!”“哈!”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为你醉了,原来你清醒得很呢!”“醉,是根本没有醉。”他喝了口香槟,开始吃菜。他的眼光在两个女孩身上转。“清醒,我也不见得清醒。如果我醉了,我会吻你们两个,如果我够清醒,我就根本不会到这儿来找你们了。”韶青和迎蓝对视了一眼,再惊愕的看向黎之伟。黎之伟没看她们,又在那儿自顾自的唱起歌来:

  “……阿黎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楼七楼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无份呀,你要上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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