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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梦的衣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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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陆雅晴在街上闲荡。这决不是一个适宜于压马路的日子,天气好热,太阳好大,晒得人头昏昏,脖子后面全是汗。偏偏这种不适宜出门的下午,却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肯待在家里,都跑到街上来穿来穿去,把整个西门町都挤得人碰人,人挨人。连想看看橱窗都看不清楚。真搞不懂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为什么都从家里往外跑?总不成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个和她同年龄的“继母”?唉!想起李曼如,陆雅晴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曼如不是坏女孩,她善良真挚聪明而美丽。问题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多,她都不嫁,偏偏选择了雅晴的父亲。这时代是怎么啦?少女不爱少男,却爱中年男人。可是,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曼如,父亲才四十二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又高又帅又文质彬彬。有成熟的韵味,有人生的经验,有事业的基础……难怪曼如会为父亲倾倒,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嫁进陆家。对父亲来说,这婚姻是个充满柔情蜜意,炽烈热情的第二个春天,因为他已经整整鳏居了八年了。可是,对雅晴来说,却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诉说?

  家里忽然多了个“小妈妈”,小到当雅晴的姐姐都不够大。她连称呼李曼如都成了问题,当然不能叫妈妈,叫阿姨也不成,最后变成了没有称呼,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的瞪眼睛虚伪的强笑,然后没话找话说。父亲在场的时候更尴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亲亲热,雅晴看在眼里,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父亲注意到她的“别扭”,就也一脸的不自在。忽然间,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实,以前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已成过去,自从曼如进门,她在家里的地位已成多余。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并不怪父亲,也不怪曼如,不知从何时开始,雅晴就成了个“宿命论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斗不过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层,她虽然懊恼父亲的婚姻,却也有些同情父亲和曼如。她知道他们两个都急于要讨她的好,又不知从何着手。她知道父亲对她有歉意,其实是不必须的。曼如对她也同样有种不必须的歉意。不管怎样,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使他们越来越隔阂,也越来越难处了。

  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发生今天的事以后。今天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陆雅晴停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外面,瞪视着橱窗里几件最流行的时装。她微歪着头,心不在焉的沉思着。她手里拎了个有长带子的帆布手袋,橱窗里也有这种手袋,和衣服配色应用。感谢父亲在事业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装用品也都走在时代的前端。真的,感谢!她咬咬牙蓦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打在后面一个人的身上,才落在自己的肩头。后面的人叽咕了一句什么,她回头看看,轻蹙着眉,那是个好年轻的男人!她把已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没好气的猛一甩头,男人看什么女人服装?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时装上。

  父亲去欧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开,雅晴已经习惯性的冲过去又翻又挑又看,一大堆真丝的衬衫和肩头吊带的洋装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开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父亲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脸的委屈。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许许多多父亲出国归来的日子。这不是买给她的!顿时间,她觉得一股热潮直冲上脸庞,连胸口都发热了。她仓促的站起身,抛下那堆衣服,就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她听到父亲在身后一迭连声的呼喊着:

  “雅晴,是给你的呢!怎么啦?真的是给你的呢!爸给你挑的呢!”如果父亲不这样“特别”的解释,她还会相信总有几件属于自己,但是,父亲越说,她越不愿去碰那些衣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样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几乎可以代曼如“受伤”了,“受伤”在父亲这几句情急的“呼喊”里。一时间,她为自己难过,为曼如难过,也为父亲难过了。

  总之,这个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视橱窗,轻叹了口气。这个游荡的下午,她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了。太阳已渐渐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觉间游来,她用手指无意识的在橱窗玻璃上划着,觉得无聊透了。橱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脸庞,零乱的披肩长发,格子长袖衬衫……她瞪视着这个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后面,有另一张脸孔的反影,模糊而朦胧,一张男人的脸!她想起刚刚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她不知道。怎么会有男人看女人服装看得发了痴?这时代神经病多,八成精神有问题,自己也站得腿发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问题呢?走吧!总不成对着这几件衣服站到天黑。

  她转过身子,沿着成都路,继续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只手懒洋洋的扶着手袋的背带。那带子总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够宽。她又把手袋一甩,背在背上,用大拇指勾着带子。有家书店的橱窗里放了一本书《第二个春天》,哈!应该买来送给爸爸,她停下了,望着那本书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橱窗玻璃上,又有那张年轻男人的脸孔!你被跟踪啦!她对自己说。她耸了耸肩,并不在乎,也不惊奇。从十六岁起,她就有被男孩子跟踪的经验,也曾和那些男孩打过交道。经验告诉她,这种当街跟踪女生的人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这种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经落伍了。傻瓜!她瞪着玻璃上的反影,你跟错人啦!

  她继续往前走。开始留心背后的“跟踪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后面,保持着适当距离,亦步亦趋着。她故意转了一个弯,站住。那人也转了个弯,站住了。无聊!她又往前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然后,她放快了步子,开始急走,前面有条小巷,她钻了进去,很快的从另一头穿出来,绕到电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几步,回头看看,那男人不见了。她抛掉了他!电影街灯火辉煌。霓虹灯在每家店铺门口闪亮。怎么?天都黑了,夜色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来临了。她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痛,夜没有带来凉爽,地上的热气往上升,似乎更热了。她又热又累又渴,而且饥肠辘辘。前面有家名叫“花树”的西餐厅,看样子相当豪华。她决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钱。她已经牺牲了豪华的欧洲服装,总可以享受一下豪华的台北西餐吧!她走进“花树”,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确实相当豪华,屋顶上有几千几百个小灯,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灯屋》的小说。她靠在软软的皮沙发里,望着菜单。然后,她狠狠的点了牛尾汤、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那侍者,用清脆的声音问:“你没有遇到过不节食的人吗?”

  那侍者笑了。说:“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发中,放松了四肢。抬头望着屋顶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灯。奇怪,这儿有千盏灯,室内的光线却相当幽暗,光线都到哪儿去啦?她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原因,低下头,她的目光从屋顶上转回来,蓦然间,她吓了一跳,有个男人正静悄悄的坐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她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还来不及说话,侍者又过来了。那男人没看菜单,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他对侍者说:“你碰到第二个不节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样的!”侍者走开之后,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开始认真的仔细打量对面这个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踪她的那个家伙,因为,他决不像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宽宽的额和轮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耳,宽肩膀,穿着一身相当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装,米色衬衫,打着黑底红花的领带。他看来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应该过了当街追女孩子的年龄。他浑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奇的高贵与书卷味。连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细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无礼。虽然,他始终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但他那眼睛里的两点光芒,竟幽柔如屋顶的小灯。她愕然了,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男人静静的坐着,唇边仍然带着那丝微笑,很仔细、很深沉的望着她,眼底凝聚着一抹奇异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个细胞都看清楚似的。他并没有说话,她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着,直到侍者送来了牛尾汤。

  “吃吧!”他开了口,声音低柔而关怀,颇富感情的:“一个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应该相当饿了!”

  噢!原来他就是跟踪她的那家伙!“你跟踪了我?”她明知故问,语气已经相当不友善,她的眉毛扬了起来。“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温和高贵而一本正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对“跟踪”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绪。“跟踪了多久?”她再问。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起,那时你走上天桥,正对一块电影看板做鬼脸,那电影看板上的名字是《我只能爱一次》。你对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龇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你生气。”“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龇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么久!你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你很苦恼,很不安,很忧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问:“汤里要胡椒吗?”她抢过胡椒瓶来,几乎把半瓶胡椒都倒进了汤里。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面生气,就一面对汤里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过手来,取走了她手里的瓶子。他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就从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汤端到自己面前来,把自己那盘没有胡椒粉的换给了她,说:“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呛死。”

  “我倒希望你被呛死。”她老实不客气的说。

  “如果我被呛死,算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得罪了你。”他安详的说,又仔细的看了她一眼,就自顾自的喝起那盘“胡椒牛尾汤”来。“你生气了。”他边喝边说,撕了一片法国面包,慢吞吞的涂着牛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时候表情非常丰富?”“有。”她简短的答。“是吗?”他有些惊奇。

  “你告诉过我,”她喝着汤,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你刚刚说的,什么又掀眉又瞪眼又龇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温文儒雅而又开朗,竟带着点孩子气。她注视他,心里乱糟糟的。老天,这算什么鬼名堂?自己居然会坐在西餐厅里和一个陌生的“跟踪者”聊起天来了。

  “这是你第几次跟踪女孩子?”她没好气的问。

  “第一次。”“哈!”她往后仰。“第一次!你认为我会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他说,递给她一片涂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过来,开始吃,眼光就离不开面前这张脸孔。不知怎的,虽然她气呼呼怒冲冲的,她却无法对这个人生出任何反感。因为他看来看去,就不像个坏人。或者,所有“坏蛋”都会有个漂亮的外壳,你不敲开蛋壳,是看不到内容的。

  “为什么要跟踪我?”她又问了句傻话,才问出来就后悔了,她预料,他会回答:因为你很漂亮,因为我情不自已,因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为……

  “因为你生气的那副怪相,”他说了,在她的愕然和惊讶中说了:“因为你走路的姿态,还有你说话的声音,你甩手袋的习惯,你的长相,以及你这副修长的身材。”“哦?”她皱眉。“你这算是恭维我吗?”

  “我没有恭维你。”他坦率的说,坦率而真诚。“你长得并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够清秀,嘴巴不是樱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动灵活而乌黑,这对眼睛是你整个脸孔的灵魂。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靠进沙发深处,他眼中浮起某种奇异的哀愁。“仅仅是这对眼睛就足以弥补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着他,对刚送上来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画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儿吗?”

  “看样子,”他一本正经的说:“是我们彼此介绍的时候了。”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从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过来,看到上面的头衔和名字:

  “华广传播公司总经理  桑尔旋

  电话:×××××××”

  传播公司总经理!真相大白,原来他在物色广告模特儿!桑尔旋,好古怪的名字。“我有个哥哥,名字叫桑尔凯,”他静静的开了口,好像读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好叫桑尔旋,我父母希望我们兄弟代表凯旋。但是,单独念起来,我的名字像是跳快华尔滋。”“怎么呢?”她不懂。“尔旋,就是‘你转’,叫你一直转,岂不是跳快华尔滋舞。”她忍不住笑了。他怔了,紧盯着她。“怎么啦?”她问。“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息的说。“你笑得很动人。”他迷惑的注视她。她收起笑,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动人吗?”她冷哼着。“像蒙娜丽莎?呃?”

  “我从不觉得蒙娜丽莎的笑动人,”他诚挚的说:“但是你的笑很动人。”她移开眼睛闷着头吃牛排。心里有个警告的小声音在响着:这是个厉害角色!这是个陷阱,躲开这个人物,他会绕着弯恭维人,会用眼睛说话,有张年轻的脸庞,却有成熟的忧郁,忽而轻快,忽而沉重……这个人是危险的!什么传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个色狼!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他终于问了出来。

  她抬起头,冷静的看着他。

  “不能。”她简单的回答。

  他点点头。“在我意料之中。”他说:“你的保护神在警告你,我不是个好人。当街跟踪女孩子,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来历不明而行动古怪,这种人八成是个色狼,要不然就是个神经病!总之,不是个正派人物,你的保护神要你躲开我。或者,”他微侧着头,眼底,有抹孤傲的、萧索的哀愁,这哀愁和他的儒雅温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种震撼人的力量。“你确实应该躲开我。”她震动而惊愕。“你一直有这种能力吗?”她问。

  “什么能力?”“你能读出别人的思想。”

  “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理会一个跟踪我的陌生人。”她凝神片刻,觉得简直被这家伙蛊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问了出来。“到底跟着我干什么?你的传播公司要拍广告片吗?你要找广告模特儿吗?说实话,我不认为我是什么国色天香,能够上镜头的。”

  他盯着她。“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再说了一遍。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第三遍。

  她睁大眼睛困惑的瞪着他。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重要性?”她生气的问,因为她几乎脱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说:“如果你一定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帮你取个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为什么是桑桑?”

  “因为我姓桑,桑桑是个美丽而可爱的好名字!”

  她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姓你的姓?”她气呼呼的,这家伙根本在占她便宜。“我不叫桑桑。”“我愿意叫你桑桑。”他沉静的说,声音里带着点儿微颤。“我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随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她推开了牛排,不想再等甜点和冰淇淋了。“你让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个君子,不许再跟踪我!”

  “我不再跟踪你,”他注视她,眼底的光芒闪烁得更亮了,他的声音温柔沉静亲切而感人。“但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在这儿等你,我请你吃晚餐。”

  “我不会来的!”她肯定的说。

  “你会来的。”他温和的接口。

  “我不来,不来,不来,一定不来!”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连声的嚷着,气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着不动,深刻的凝视她。

  “随便你。”他说:“你有不来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我反正不来!”她招手要算帐。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过了。”

  她再瞪他,神经病!掉转身子,她往门口冲去。你爱付帐,就让你付吧!她才举步,就听到他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轻柔的说:“明天见!桑桑!”见你的大头鬼!她想。快步的,她像逃避什么灾难似的,直冲到门外去了。冲了老远,她还觉得,他那对深刻的眼睛正带着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后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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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坦白说,陆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树”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见那个神经病的。如果不是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无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离自己那个“温暖”的家,再度变成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实,是早上十点多钟了,自从她从五专毕业以后,又没找到适当的工作,她既不上学,又不上班,就养成了早上睡懒觉的习惯。起床后,打开衣橱,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橱里挂满了新装,那些父亲从欧洲带回来的衣服!一时间,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就有种被施舍似的感觉,谁要这些衣服?谁要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自尊受了伤,她被侮辱了。顿时,她连想也没想,就取下那些衣服,连衣钩一起抱着,直冲向父亲和曼如的卧房。

  必须和曼如好好的谈一次,她想着。父亲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正好利用这时间,和曼如开诚布公的弄个清楚,以后她们两个在这家庭里到底要怎么相处下去。曼如的房门虚掩着,她没敲门,就无声无息的走进了曼如的房间。

  怎么知道父亲居然没去上班呢?怎么知道曼如正哭得像个泪人儿,而父亲抱着她又亲又吻又低声下气在赔不是呢?她进门的那一刹那,只听到父亲正在说:

  “都算我不好,你别生气,想想看,雅晴也二十岁了,她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任衣钩衣服铿铿锵锵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亲蓦然抬头,脸色因恼羞成怒而涨红了。曼如像弹簧般从父亲怀里跳起来,直冲到浴室里去了。父亲瞪着她,连想也没想,他就恼怒的吼了起来:

  “你进来之前不懂得先敲门吗?”

  她站着,定定的望着父亲。陆士达,你一直是个好父亲,但是,有一天,你的亲生女儿也会变成你的绊脚石,你必须把她打发开去,因为她不懂得敲门,因为她成为你和你那“小妻子”之间的烦恼!她没说话,转过身子,她僵直的往门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立即,父亲惊跳了起来,一下子拦在房门口。“雅晴,”他凝视她,沙哑的说:“我们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泪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里冲去。我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父亲有一个泪人儿已经够了,不能再来第二个。她抬头看着陆士达,眼眶湿湿的。她的声音稳定而清晰: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找一个工作,或者,找一个丈夫。”

  陆士达怔了怔,他的脸色愁闷而烦恼。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为难,我知道你——无可奈何。好在,”她耸耸肩:“有时,命运会安排一切。再说,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侧着头沉思。“毕竟要去和一个未知数共度未来的岁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转身就向外走,这次,陆士达没有拦住她,只望着她的背影发怔,她已经走了好几步,才听到父亲在说:

  “雅晴,这个周末,我们俱乐部开舞会,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个最大的本能,每当有什么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会变得又僵又硬。就像蜗牛的触须碰到物体时会立刻缩起来一般。她了解陆士达参加的那种名流俱乐部,里面有的是贵公子哥儿和有名的单身汉。陆士达就是在这个舞会中认识曼如的。

  她回头看着父亲,一个略带讥讽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声的问:“里面有第二个陆士达吗?”

  父亲的脸色变白,她立即后悔了。她并不想刺伤父亲,真的。她只是要保卫自己,她不想被父亲“安排”给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气,很快的说了句:

  “对不起,爸。请你让我自己去闯吧!我答应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会努力使自己不这么惹人讨厌,也会努力给自己找条出路。”“雅晴!”父亲喊。她已经很快的跑开了。

  结果,这晚,她来到了“花树”。

  她来“花树”有好几个理由。第一,她认为这个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对她有好感,如果在父亲的俱乐部中物色男友,还不见得有姓桑的条件。第二,或者桑尔旋需要一个模特儿,不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儿的材料,有个工作总比没有好。第三,她很无聊,和桑尔旋见面是一种刺激。第四,她始终没弄清楚桑尔旋跟踪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藉此机会弄弄清楚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那个姓桑的神经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这个晚上的来临了。她走进“花树”的时候,正是“花树”宾客满堂的时间。她往那角落一望,桑尔旋已经来了,正独自坐在那儿,燃着一支烟,在慢吞吞的吐着烟颜他脸上有种镇静和笃定的神情,好像算准她一定会来似的。这使她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是来了,不是吗?她就反怒为笑了,她很想嘲弄自己一番:嗨!“一定不来”小姐,欢迎你“来了”!

  桑尔旋礼貌的站起身来,看着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抛在沙发中,双手的肘部搁在桌面,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盯着桑尔旋。他换了一身衣服,很随便的一件红色T恤,浅米色西装裤,使他看来更年轻了。奇怪,他穿便装和他穿西装一样挺拔。挺拔?她怔了怔,想起他刚刚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还要牛排和牛尾汤吗?”桑尔旋问,没有寒暄,没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这又使她生气,她闪动睫毛,转了转眼珠,隔壁桌上有个孤独的女客,正在吃一盘海鲜盅。她来不及说话,桑尔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问:

  “要海鲜盅?”你反应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的!她想着,犹疑的看看桑尔旋,再看看那海鲜盅,不知道该点什么。隔壁的女客发觉了他们的对白,她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热心的说:

  “海鲜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烦。”

  这倒是真的,她对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独吗?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眼尾的皱纹……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她想,有部电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专为你这种孤独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说不定有天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二十岁小伙子!就像陆士达会碰到个二十岁的小女生似的,时代在变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喂,桑桑,”桑尔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发现你经常魂不守舍!”“答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毕业了。”她脱口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点头,浓浓的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嘛?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的。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和咖啡。”“不要别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的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吗?”她嘲弄的问。

  “是的。”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盅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你的目的。”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着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的坐着。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西餐厅里。“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着他。“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噢!”她叫着。“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是的。”她歪着头看他,被他的“严肃”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的望着桑尔旋,她一本正经的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他用双手扶着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着。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着她,眼底又闪烁着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

  “这是个大时代中的小故事,我尽量把它说得简短。”他开了口,声音是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有一个老太太,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她的小女儿才一岁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开始倾全力扶养她的五个儿女,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大二十二岁那年,正是中日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从了军,一年后死在战场上。老二进了空军,在一次战役里机毁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中投笔从戎的,其实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的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她用手轻轻的抚着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着这仅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着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着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他住了口。盯着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了。“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因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小孙女在美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国寄回来。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孙女儿归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的计划着孙女儿归国的日子,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着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见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着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当苍白,他的嘴唇轻颤着,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着他,傻了,呆了。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紧的注视着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的问。

  “是的。”“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的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相信!”“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的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一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拉开了椅子,她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深深的望着雅晴。雅晴完全堕入迷雾的深渊里去了,她瞪视着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边缘了,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这女人眼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蒙,闪烁着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呐呐的开了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孩子们的姑妈。”

  雅晴张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尔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点。“你——桑尔旋,难道你就是那个孙儿?两兄弟中的弟弟?”

  桑尔旋抬起眼睛来了,正视着她。他苍白的脸色正经极了,诚恳极了,真挚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弟弟。让我介绍兰姑给你,兰花的兰,她的全名是桑雨兰,我们都叫她兰姑,只有奶奶叫她雨兰。你会喜欢兰姑,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女性,常常就是这样默默的把她们的美德和爱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为人知。”“尔旋!”兰姑轻声的阻止着。“不要自我标榜,你使我难为情。”雅晴不安的看着他们两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光落在兰姑脸上。“你那个死在美国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尔柔。”兰姑低哑的说:“可是,我们都叫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着桑尔旋,声音变得又冷又涩。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因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态?我生气的样子?我的身材?我说话的声音……”“最像的是你的眼睛”,兰姑说,仔细而热烈的端详她。“还有你的一些小动作,用手拂头发,抛手袋,转身,抬眉毛……甚至你那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说话,常常神游太空的习惯……都像极了桑桑。昨天尔旋告诉我发现了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不过,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点,你的下巴比较尖,眉毛也浓一点……”

  “总之,没有桑桑漂亮?”她又冲口而出。

  兰姑深切的凝视她。“你非常漂亮,”她的声音真挚而诚实。“不过,我们的桑桑对我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这点,对你的家人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未必,她想,脑中闪过了父亲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们发现了一个长得像桑桑的女孩,这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呢?”

  “有。”桑尔旋开了口。“奶奶几乎已经全瞎半聋,而且有点老得糊糊涂涂了,桑桑又已经离开三年了,三年间总有些变化,所以,奶奶不会发现……”

  她如同被针刺般直跳起来,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来:“你们总不会疯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桑尔旋静静的说。

  她惊异的看着他们,兰姑的眼光里带着热烈的祈求。桑尔旋却镇静的等待着,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带着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动着她,吸引着她。她深抽了口冷气,挣扎着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们给待遇,很高的待遇。”桑尔旋说,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如果你还有点人类的同情心,你该接受这个工作,去安慰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西,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月了。”

  “这……这……这会穿帮的!”她和自己挣扎着。“我对桑桑一无所知,我对奶奶一无所知,我对你们家每个人一无所知……老天!”她站起身来,丢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们都疯了!你们看多了电影,看多了小说,简直是异想天开!对不起,我不能接受这工作!”她转过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场戏吧!”桑尔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着:“总比你在家里面对你那个同年龄的小继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头,死盯着桑尔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还是跟踪了我!”她怒冲冲的说。“而且打听了我,你不是君子。”“对不起,我有不认输和做到底的个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们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帮忙。”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头瞪视着他,在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这是桑尔旋私人的办公室,看不出他这样年轻,却已有这样大的事业。办公室里有大大的办公桌,按键式的电话机,一套考究的皮沙发,明亮的玻璃窗,垂着最新式的木帘,装潢得雅致、气派、而大方。但是,雅晴并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办公厅。房门关得很紧,冷气开得很足。房里有四个人,除雅晴外,还有桑尔旋、兰姑,和桑尔凯。雅晴沉坐在沙发深处,望着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备忘录”。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尔旋在问。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个女孩儿,尤其是奶奶,她说女孩儿比较不会飞,养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鸟依人……”雅晴蓦的抬起头来,注视着桑尔旋。“你奶奶错了。女孩子有时候比男孩子更会飞,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兰姑一样!”“能不能不批评而温习你的功课?”说话的不是桑尔旋,而是桑尔凯,他正站在窗边,带着几分不耐的神情,相当严厉的看着她。雅晴转向桑尔凯,这是她第三次见桑尔凯。从第一次见他,她就不喜欢他。桑尔凯和尔旋只差一岁,但是,看起来像是比尔旋大了四、五岁。他和尔旋一样高,一样挺拔,所不同的,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使他的眼神显得太凌厉。他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这眼镜没有增加他的书卷味,反而让他看来老气。他永远衣冠楚楚,西服裤上的褶痕笔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习惯性的紧闭着,有种坚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说,他很漂亮,比桑尔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为一丝不苟的人。他会是个严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别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这样的,雅晴在和他的几次接触中,早已领教过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尔凯,”她扬着睫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当我高兴批评的时候,我就会批评!你必须记住,我是来帮你们的忙,并不是你的下属。”

  “注意你的称呼!”桑尔凯完全不理会她那套话,盯着她说:“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还叫你眼镜儿,叫你鹭鸶,因为你两条腿又瘦又长。叫你不讲理先生,叫你伪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尔凯哼了一声,打鼻子里说:“这些……不关紧要的事你倒记得清楚。”“你认为不关紧要的事可能是最紧要的事!”雅晴说:“如果要穿帮,多半是穿帮在小节上!”

  “奶奶多大了?”桑尔旋在问。

  “今年七月三日过八十整寿,我是特地从美国回来为她老人家祝寿的。”“奶奶叫你什么?”“桑桑、宝贝儿、小桑子、桑丫头。生气的时候叫我磨人精,高兴的时候叫我甜桑葚儿。”

  “你叫奶奶什么?”桑尔旋继续问。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还有呢?”兰姑在问。

  “还有——?”雅晴一怔。

  兰姑走了过来,她的眼眶湿湿的,声音酸楚而温柔。

  “你和奶奶之间,还有个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边,温柔而苦涩的盯着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娇,一撒娇,就会直钻到奶奶怀里去,又扭又腻又赖皮。所以,奶奶有时叫你麦芽糖儿,你倒过来叫奶奶宝贝儿。”

  “我叫奶奶宝贝儿?”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没有弄错,这算什么称呼?不伦不类不尊不敬……”

  “人老了,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兰姑轻叹了一声,眼底是一片动人的、深挚的感情。“她——最喜欢你叫她宝贝儿,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叫她宝贝儿。但是,你不会当着人前叫,只会私下里叫。”雅晴呆望着兰姑。“把那叠照相簿拿出来,”桑尔凯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指给我看一次,不用担心纪妈,纪妈会合作的!她是把你从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会帮着你演戏,噢……”他忽然想起什么大事,正视着雅晴,严肃的问:“你会弹吉他吗?”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么天才都有,就缺乏音乐细胞,什么吉他、钢琴、喇叭、笛子……一概不会!不过……”她笑了起来:“我会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妈妈把小娃娃撒尿一样好。”桑尔凯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丢,照相簿“啪”的一声,清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转身就走向落地长窗,背对着室内,他冷冰冰的说:

  “完了!这时代的女孩子,十个有八个会弹吉他,你们偏偏选了一个不会的!尔旋,我跟你说过,这计划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听!我看,趁早放弃!你们说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顶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从头到尾就在开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丝毫演戏的能力!你们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他回过身来,像对职员训话一般,摊着手大声说:“她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穿帮!兰姑,尔旋,我们把这件荒谬的事就此结束吧!陆小姐,”他转向雅晴,下了结论:“你回家吧!我们这幕戏不唱了!”

  “慢一点!”尔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简洁而有力的说:“我们这幕戏唱定了!”

  “尔旋!”尔凯叫着。两道浓眉拧在一块儿。“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现在,奶奶最起码认为桑桑还活着,如果她发现出来了一个冒牌货,她也就会明白真相了!”“我知道。”尔旋镇静而肯定的说:“雅晴不会让我们失望!她不会穿帮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来了,奶奶会乐成什么样子!我决定要让这幕戏演下去!”

  “老天!”尔凯恼怒的瞪着尔旋。“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她连弹吉他都不会!”

  雅晴望着那怒目相对,各有主张的两兄弟,愕然的回过头来,困惑的问兰姑:“桑桑很会弹吉他吗?”

  “不止很会弹,”兰姑幽幽的说:“她弹得如行云流水,简直——太好了。她可以坐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一弹就两三小时,弹得那么美妙,有时,我觉得连小鸟儿都会停下来听她弹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轻咳了一声。“这么说……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本来就不怎么合格。”桑尔凯闷声低哼着。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尔凯一眼。

  “学吉他要多久?”她问。

  “别傻了!”桑尔凯说:“要弹得像桑桑,除了苦练之外,还要天才,我看你一样也没有。何况,时间上也来不及,距离奶奶过寿,只有十天了,没有人十天之内能练会吉他!”他抬头看着尔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应该在发现她的时候,就问她会不会弹吉他!”

  “我没有疏忽。”桑尔旋慢吞吞的说,他注视着桑尔凯,眼里闪着热烈的光。“雅晴不需要会弹吉他,因为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不但不弹吉他,她连见也不愿意见吉他了!家里没有吉他,她身边也没有吉他!她永远也不肯去碰吉他!”

  尔凯僵直的站着,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弟弟。

  兰姑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她的脸孔亮了,仰起脸,她激动的看着兄弟两人,不住的点着头:

  “是的,”她了解的说:“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

  尔凯看看尔旋,又看看兰姑。

  “你们——是什么意思?”他不解的问。

  “唉!”尔旋长叹了一声,盯着尔凯。“大哥,如果你能对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当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国去,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悲剧了!”

  桑尔凯的脸色蓦然变白,他逼视着尔旋,声音变得僵硬、冷峻、而沙哑:“你又在怪我吗?你又在指责我吗?你认为是我杀了桑桑吗?你……”“尔凯!”兰姑慌忙站起身来,拦在两兄弟中间,她的手温和的压在尔凯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尔凯的身子有一阵轻微的痉挛。“尔凯,”兰姑再叫了一声,声调慈祥而温柔。“没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尔旋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可以给雅晴找个不弹吉他的理由。你总该记得,桑桑的吉他,是万皓然教的吧?经过这样一段变化,桑桑很可能不愿再弹吉他!”

  “什么叫‘变化’呢?”尔凯问。

  “万皓然已经结婚了。”尔旋说。“桑桑既然能置万皓然于不顾,跑到国外去念书,万皓然当然可以结婚!”

  “谁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尔凯似乎吃了一惊。

  “我说的。”尔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结婚了!别忘了,时间,会把一切都改变的。也会把桑桑改变的,从国外回来的桑桑,根本不愿意再谈万皓然,不愿重提往事,不愿弹吉他,也永远不再唱那支《梦的衣裳》的歌!”

  桑尔凯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后,靠在窗棂上,沉吟的低语了一句:“你都想过了,是不是?万家呢?”他呻吟着:“他们会不会来捣蛋呢?”“这事交给我吧!”尔旋说。“我保证万家不会有人露面。桑桑回国,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们家围墙之内的人知道以外,围墙外的人都不会知道。万家——也不会知道的。”

  桑尔凯不说话了。兰姑看看兄弟两人,知道问题已经解决,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来了。她拿着照相簿,走向雅晴,柔声说:“让我们再来复习我们的亲戚朋友吧!”

  “慢一点!”雅晴从沙发深处跳了起来,好奇的看着那兄弟二人。“告诉我一些关于万皓然的事!还有那支什么梦的衣裳的歌!”桑尔凯的脸色又变了,他瞪着她,恼怒的说: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个万皓然,他是我的爱人是吧?”她直问到桑尔凯的脸上去。“他教我弹吉他,在月亮下散步,牵着手唱什么‘

  “什么大哥冷如冰?”桑尔凯皱起眉头。

  “大哥就是阁下啊!”她嚷着。“是你拆散了我们,对不对?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钢。你把我遣送到美国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爱人,把我逼疯了,疯得用刀子切开自己的血管……”“住口!”桑尔凯大叫,脸色白得像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他的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脸上。“你知道得已经太多了,谁告诉你这些?”“是我。”桑尔旋说:“不坦白告诉她,她怎能跟我们合作?”

  “我还要知道万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说:“你们为什么反对他?他现在怎样了?他在哪儿?真的结婚了?他多少岁?漂亮吗?”没有人回答,屋里一片沉寂。雅晴环室四顾,看着每一个人的脸。桑尔凯的脸又僵又冷又硬,像块白色的大理石。兰姑目光闪烁,故意避开雅晴的视线。桑尔旋眉端轻蹙,脸色懊恼,眼光阴沉。“在你扮演桑桑的这段日子中,”桑尔旋开了口:“不需要知道万皓然的详细情形,知道这个名字,和他曾经是你的爱人就够了。奶奶不会主动对你提起他,万一她提了,你只要皱着眉头说一句:奶奶,我不想再谈这件事!这样就够了!”

  “哦?”她转动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里没人再说话。她看看大家,点了点头,回转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上,她一甩头,果断的说:

  “不谈万皓然,也没有桑桑了。你们再去找别人扮演这个角色吧,我不干了!”她举步走向门口,屋里安静得出奇,居然没有人挽留她。她骑虎难下,只得向门口大步走去,她的手往门柄上伸过去,正要落下,有只手抢先握住了门柄,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桑尔凯阴郁的眸子。“是我的错,”他轻声说:“我年轻气盛,像桑桑说的,我是自大狂。万皓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家庭环境太坏了,他父亲是个——挑土工,我认为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坚决反对,我并不知道……桑桑爱他那么深。”

  她看着他。他转动了门柄。

  “现在,你可以走了。”他说。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没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他固执而悲哀。“我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现在也不认为这计划能成功,尔旋太天真,兰姑太冲动。奶奶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万一你失败,我们会把几个月缩短成几天。我已经杀死一个妹妹,不想再伤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尔凯好一会儿,然后,她转头去看桑尔旋。奇怪,桑尔旋也沉默了,他脸上有着深思的表情,眼里也流露出怀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说动了,他害怕而退却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深深体会到一件事,这兄弟二人是那么深那么深的热爱着他们的老奶奶,别看桑尔凯一脸的冷峻,这冷峻的外表下,显然也藏着一颗炽热的心!她被感动了,被这种人类的挚情所感动了。她环顾每一个人,看到兰姑眼里泪光闪烁。“你们都决定了?”她问:“你们确实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兰姑抬头去看尔旋。“尔旋!”兰姑的嘴唇抖颤着:“我想,尔凯的顾虑也有道理。我看……这事确实太冒险,万一弄得不对,又变成爱之适以害之。我看……我看……”她结结巴巴的,声音颤动着。“还是算了吧!”尔旋掉过头来注视尔凯,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视,雅晴几乎可以感应到他们心灵间的交谈与默契。然后,尔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脸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开了口,有些迟疑,有些不甘心。“我费了好大力量才说服你。”

  “不错。”她盯着他。“怎样呢?”

  “我想……”他润了润嘴唇:“我应该尊重我哥哥的意见。”

  “那么,你也确定不需要我了?”

  尔旋深吸了口气。“大哥是对的,我不能让桑桑复活。不能爱之适以害之。”他有些悲哀。“不过,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雅晴。”

  “很好。”雅晴点了点头,再对室内的三个人一一注视,然后,她车转身子,猛然用背整个靠在门上,把那已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砰”然一声压得阖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胸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说:

  “你们兄弟两个是闲着没事干吗?你们是找我来开玩笑吗?听着!我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们好不容易把我弄来了,千方百计说服了我。现在,你们想轻轻易易一句话又把我打发掉,没那么简单!”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发上一扔,大踏步走到书桌前面,一下子翻开了照相本,正好是张桑桑的放大照。她低头凝视照片里的女孩:乌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子,小巧玲珑的嘴,一脸的机灵,满眼的智慧!还有几分调皮,几分倔强,几分热情,几分玩世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张照片,握得紧紧的。“你们无法让桑桑复活,真的吗?现在,你们给我听着!自从我被你们发现以后,你们叫我做这个,叫我做那个,叫我看照片,叫我背家谱,叫我听你们兄弟两个吵架拌嘴争执该不该用我!从现在起,我不再听你们,而是你们听我!”

  桑尔凯和尔旋面面相觑,然后惊愕的望向她,兰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着她。她坚定的,咬牙切齿的,清晰、稳重、流利、像倒水般说了出来:

  “桑桑必须复活几个月,因为,这是奶奶在她充满悲剧性的一生里,最后的一个愿望了!我不管你们兄弟两个意见统一还是不统一,不管兰姑怎样举棋不定,让我告诉你们,我当定了桑桑!你们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马脚,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绝不能露马脚,换言之,这件事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我是个渺小平凡的女孩,从没经过人生任何大风大浪,也从没面临过任何挑战。如今,我面前忽然从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项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轻易把这项挑战放弃吗?即使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让一位饱经患难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吗?那么,你们就太小看我了!”她吸了口气,望着桑尔凯,再望向桑尔旋。“过来!你们两个,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你们还不赶快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事吗?”

  桑尔凯眩惑的瞪着她,那冷峻的面庞忽然就变得充满生气了,眼珠在镜片后闪闪发丕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桑尔旋用牙齿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里居然不争气的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笑了起来,那种折服的笑,那种欣慰的笑,那种充满了惊佩和感动的笑……这笑容第一次唤起了雅晴内心深处的悸动,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再婚,曼如的阴影,服装的纠纷……都变得那么渺小遥远而微不足道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而兰姑呢?她采取了最积极的行动,她直奔过来,把雅晴一把就拥进了怀里,她有个温暖宽阔柔软舒适的怀抱。她抱紧她,重重的吻着雅晴鬓边那软软的小绒毛,哽塞的说:

  “欢迎归来!桑桑。你瞧,你离开三年,家里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最爱的石榴花仍然年年开花,你亲手种的那排茑萝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欢的小花猫已经当了三次妈妈了,狗儿小白变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过几万万声你的名字了,老纪妈还是爱吃甜食,越吃越胖了……还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结婚了。”“是吗?”她惊奇的望向桑尔凯,是真正的惊奇:“我这个大嫂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给你的信里不是提过吗?”

  “哦。她也知道我吗?”

  “只知道你在美国念硕士。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奶奶外,惟一认为你是货真价实的人。”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尔旋,声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还在东挑西选,等待奇迹出现,给他一个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尔旋那含笑的注视下,忽然觉得脸孔在微微发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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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儿!”

  “哦,哦,哦,……”奶奶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用手推着怀里那软软的身躯,深深的吸着气,结舌的说:“桑丫头,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头来了,仰脸望着奶奶,有两行泪水正静静的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但是她在笑,咧着嘴儿,用牙齿咬着舌尖儿,又调皮又撒娇的笑,泪水湿透了她整个面颊,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阵酸,泪水就弥漫了整个视线,她抽着鼻子,透过泪雾,只看到桑桑那对乌黑晶亮而湿润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她的脸,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说:

  “傻丫头,回了家该高兴,怎么见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奶奶!”雅晴顶了回去。“你晓得说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脸。“你比我还爱哭,而且,”她噘着嘴,撒赖的。“谁说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吗?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吗?”奶奶真的对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头回来了,依然调皮,依然撒娇,依然热情,依然爱哭又爱笑……她的桑桑回来了!她那流浪的小鸟儿飞回家来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泪水不停的滚出来。兰姑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着奶奶的脸,鼻塞声重的说:“桑桑,你这个坏丫头,连姑姑都忘了叫?看你这个小坏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兰姑!”雅晴立即转向兰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嚷着说:“你别怪我啊,见到奶奶,我就什么都忘了。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么你最疼奶奶!”兰姑瞪着眼睛又是泪又是笑的说:“到国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颠三倒四没大没小的!”

  “别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条小手帕已经又湿又绉,她重重的着鼻子。“这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呀!兰丫头,你别和小桑桑吃醋啊!”

  兰丫头!奶奶多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兰姑悄眼看雅晴,这女孩简直是天才,这场戏演得比预料还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脸上,奶奶的眼泪仍然流个没停。雅晴站起身来,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拧身,一摔头……活生生的一个桑桑!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说:

  “奶奶,你不能再流泪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长高了两公分,信不信?我还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长声音,不依的,含泪的。“你怎么还流泪呢,如果你再掉眼泪,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咙哽塞:“放声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说做就做的!”她闪动眼睑,两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张着嘴,她真的要哭了。“哎哟,桑桑,小桑桑,桑丫头,宝贝儿……”奶奶慌忙喊着,把所有的昵称全唤了出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泪了,真的,真的。”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说着,她的眼泪还是淌个没完。雅晴俯头看她,蓦然间又和她紧拥在一起,雅晴把头紧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说:

  “哎呀,奶奶,咱们两个真是的……一个像老傻瓜,一个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两个女人的眼泪加起来就会变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这才一迭连声喊起来:

  “纪妈!纪妈!纪妈!你来看小桑子哟!看她是不是高了?还是那么瘦津津的,亏她还说她胖了呢!身上就没几两肉!外国食物不行哪!哎呀,纪妈,你有没有把她的房间打扫干净呀?还有她爱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场买海瓜子……”“哦,奶奶!”纪妈在一边接口,她一向跟着孩子们称呼奶奶的。她望着雅晴,明知这是假的,明知这是一场善意的骗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泪。这个女孩,真不知道兰姑和尔旋兄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那眼神,那脸庞,那举动,那声音,那撒赖的模样,那语气……简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毛是修过的,头发故意遮住了上额,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肤比桑桑白嫩……,不过,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她注视着雅晴,只觉喉咙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桑桑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她爱吃的海瓜子已经在厨房里了,她的床单床罩都换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发精都准备了呢……”

  “噢,原来你也串通了,你们都知道桑桑今天会回来!就瞒我一个!”奶奶说。雅晴从奶奶身边站起来,走向纪妈,她向右歪着头看她,又向左歪着头看她,然后就爆发一声哇哇怪叫:

  “好!纪妈!你故意躲在这儿不理我!”

  “哎哟,好小姐,”纪妈完全忘了这是假的了,竟真情毕露的叫了起来:“我排队在这儿等着呢,一直轮不到我呀!”

  “好纪妈,”雅晴立刻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跟你开玩笑呢!啊呀!纪妈,你爱吃芝麻饼的毛病一定没改,你起码重了二十磅!”“岂止芝麻饼!”兰姑接口:“她现在又迷上了什么香港蛋卷,整天吃个没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视着纪妈和桑桑,回过头来,她看到尔凯和尔旋了。这兄弟两个,自从桑桑进门,就像两个没嘴的葫芦,一声大气都没吭,只是紧张的站在那儿,热切的望着这幕祖孙团聚的场面。想到他们两个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许多安排,怪不得这些日子,忙得什么似的。老奶奶站起身来,她走过去,一只手紧握住尔凯,一只手紧握住尔旋。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眼中不争气的又涌上了泪水,她微笑起来,是又幸福,又满足,又安慰,又感激,又快乐的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谢谢你们的礼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这是我八十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尔凯,尔旋,你们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现在,我们一家又团圆了,是不是?还能有更好的事吗?哦……”她忽然想了起来:“桑桑还没见过宜娟呢,你们也忘了介绍了!”“不是忘了,”尔旋说,他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两眼闪着光,呼吸急促。“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没乾前,我们哪儿有时间来介绍呢?”

  他抛开祖母,走过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带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见见你未来的大嫂!”

  宜娟的脸红了,她看着这个小姑子,泪痕未干,眼神清亮,额前的小发鬈和那身俏丽雅致的浅紫深紫色服装,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几乎自惭形秽了。她恨自己穿了红色,一定太俗气了。桑桑对她伸出手来,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欢迎你加入桑家,”她说,仔细而敏锐的打量她,然后回过头去看着桑尔凯:“大哥,你的福气真不错,嗯?”她打鼻子里哼着:“你居然给我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嫂,说实话,你配不上她!”“是吗?”桑尔凯走了过来,下意识的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女,宜娟娇艳明媚,雅晴却是飘逸出尘的。“桑桑,”他说:“这是你对我最好的恭维了。证明我还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视宜娟。宜娟也正打量着她。

  “你比你的照片还漂亮!”宜娟客气的说,急于讨好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这家庭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过我的照片?”

  “是呀!到处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对室内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壁炉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说:

  “那些老照片,还放着干嘛?那时我是小黄毛丫头!”她笑望宜娟:“不过,很多人都认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两人一眼,回头说:“奶奶,你把我弄得又是眼泪又是汗,我要回房间去洗洗脸!”

  “噢,”一句话提醒了奶奶:“你刚下飞机,一定累坏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的房间总记得,我让你休息两小时,然后下楼吃午饭,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尔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还在汽车里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当雅晴跟着尔旋走上楼,走进“自己”那间豪华的卧房,面对着一屋子的花,而不需要再伪装时,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房门阖上了,她回转身子,发现尔旋正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他眼里有火花在迸射,闪烁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闭了闭眼睛喘了好大一口气。感到筋疲力尽。

  “通过了第一关,嗯?”她问。

  “我真没有想到,”尔旋说,由衷的激赏的看着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

  “我……”她愣了愣。“我也没想到,眼泪说来就来,我想,我是情不自已,这一切……真的使我感动。你……相信吗?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语,忽然间,就一把把她拥进怀中,飞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一阵晕眩,一阵迷乱,一阵心慌。然后,是一阵轻飘飘的虚无。半晌,她骤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了他,她退向床边,瞪着他。生气了。

  “这算什么?”她哑声问。“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你无权侵犯我!”“对不起,”他涨红了脸,有些狼狈,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转过身,走向房门,打开门,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房门,怔怔的用手指压在嘴唇上,这才想起来,这居然是自己的“初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早上,雅晴被一阵啁啾的鸟鸣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她望着装饰着花纹的天花板,闻着绕鼻而来的淡淡花香,听着晨风穿过树梢的低鸣,和鸟语呢喃。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不知正置身何处。然后,她立即回过神来。是的,这不是陆家,不是她自己的闺房。这是桑家,她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双手枕在脑后,不想立刻起床。她脑子里还萦绕着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与一幕。多么神奇,多么玄妙,她居然演成了这场戏,奶奶自始至终就没怀疑过。如果父亲看到了她这场表演,一定也该对她刮目相看吧!父亲,她又想起父亲和曼如了。当初,决定来演这幕戏的时候,本想找个理由来骗父亲,说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说她要到美国旅行去,说她想坐船周游世界………。最后,还是尔旋简单明驳乃担*

  “不要骗你爸爸,任何理由都会让他疑心,如果他登报找寻失踪的女儿,我们反而又多一项难题。告诉他实话!告诉他你要去安慰一位伟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会认为我发疯了!”她叫。

  “本来,这计划就有点疯狂,不是吗?”尔旋盯着她。“去说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你,你可以常常打电话给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你父亲也帮着保密,就不会穿帮。总比你父亲担心你为了和小后母怄气,而离家出走好些!”

  “我爸不会相信我,他会以为我在编故事!”

  “我陪你去。”尔旋说。

  她歪着头打量尔旋,哼了一声。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准以为我被一个花花公子骗了!你看来………又危险又狡猾!”

  “真的吗?”尔旋也打鼻子里哼着。“从没有人说过我狡猾。”“想得出这样的计划,就够狡猾了!”她说,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成,不成。我爸虽然巴不得我能离开一段时间,可是,决不会允许我堕入什么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吗?”尔旋没好气的问。

  “说实话,有些像,你长得像年轻时代的路易士乔登,路易士乔登就是标准的登徒子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骂我?还是恭维我?”尔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兰姑!”她叫。“兰姑是最有力的说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温柔,谁都会相信她的!”

  于是,兰姑陪着她去见了父亲,她们几乎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来述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来说服陆士达让她去做这件“荒谬的冒险”。她记得父亲的惊讶与怀疑,困惑与不信任,他说:“听起来,像个现代童话!”“我正要试着,把现代童话变成现代神话!”她对父亲说。

  “童话与神话有什么不同?”陆士达皱紧眉头。

  “童话属于孩子,神话属于成人。童话大都是编造,神话里有奇迹。爸,我需要奇迹。”

  父亲若有所触,看了她好一会儿。

  父亲“考虑”了两天,后来,雅晴才知道父亲并非“考虑”,而是“调查”,他查清楚了整个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过去与现在,证实了兰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他还给了雅晴最深挚的祝福与鼓励。

  “既然去了,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说:“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联络,但是,你要时时刻刻告诉我你的进展。”“如果我没有消息给你,”她笑着说:“也就表示一切顺利了,我总不能公然在桑家打电话给你!”

  于是,她来了。于是,她离开了陆家,走进了桑家。于是,她剪短了头发,修细了眉毛,买了成打成打深紫浅紫、白色、黑色的服装,………于是,她从雅晴变成了桑桑。

  现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阳早已爬上了窗棂,那淡紫色的窗帘在阳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泽,窗台上放着一盆石榴花,她没想到石榴到七月还开花,那红艳艳的花朵在紫色阳光的照耀下,有种迷人的色泽。她环顾室内,落地长窗、梳妆台、小书桌、小书架、古董架……事实上,这房间她早已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从电影上学来一套很科学的办法,他们把桑园的每间房间,每个角落,都拍了无数幻灯片,反复放映给她看,她早就记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只白狐狸狗和老花猫。

  小白!那只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点被这家伙给“穿帮”了。她那时正和奶奶坐在客厅里“乱盖”,反正,昨天一天从早到晚,她就一直说个没停,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多话的小鸟,腻在奶奶怀里,赖在奶奶身边,伏在奶奶膝上……告诉奶奶在“美国”的一切又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热、麦唐纳的汉堡、肯塔基的炸鸡、嬉皮的当街游荡、百货店职员的罢工游行……说得那么绘声绘色,听得桑家两兄弟都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她已经快把外国电影里看来的东西都用光了。那时,她正顺着嘴说: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两个,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好没来得及说,否则非给宜娟听出漏洞来不可,因为尔旋已经在“咳嗽”了,她说溜了嘴,把电视影集《警网双雄》里的两个男主角也搬出来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时候,那只要命的狐狸狗进来了。桑家两兄弟虽然串通了兰姑和纪妈,但是显然没串通这只狐狸狗!这家伙一进门就对着雅晴龇牙咧嘴,一股凶相,然后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起来了。雅晴吓得跳到沙发上,眉头一皱,只得抱着奶奶耍“赖皮”,一迭连声的嚷开了:

  “哎呀,不来了!不来了!奶奶,你们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儿去了?怎么换了这样一只大凶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奶奶慌忙拍抚着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这就是小白呀!”奶奶回头瞪小白,气呼呼的怒叱着:“小白,坐下!你疯了?连主人都不认识了?”“这就是小白?”雅晴睁大眼睛一股又惊讶又愕然又天真无邪的表情。“乱讲!我的小白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她用手比划着,心里有些打鼓,老实说,她忘了问清楚,桑桑离开的时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头!”奶奶笑得弯了腰。“小狗会长大呀!你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奶奶伸手摸摸小白的头,那狐狸狗已经不情不愿的伏下了身子,仍然用颇不友善的眼光瞪视着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奶奶下了注解,反而安慰起雅晴来了。“你不能希望经过三年时间,它还能把你记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会忘记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戏来。“这变成大白了,不好玩了,准是有了男朋友……”

  “咳!”尔旋重重的咳了一声嗽,重得连奶奶都听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着尔旋说:

  “你怎么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几次了!”

  “我最近喉咙一直不大舒服。”尔旋说,若无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发现似的嚷起来:“桑桑,你快来看,那花棚上的茑萝……你还记得吗?”

  “我种的茑萝吗?”雅晴欢呼着,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那窗口去看。尔旋才在她耳边低低的说:

  “不要演戏演得太过火。小白是只公狗!”

  谁知道小白是公狗呢?从没有人告诉过她。演戏演得太过火!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尔旋的警告。尔旋,尔旋,尔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么?他吻了她!为什么?她下意识的用舌头舔舔嘴唇,觉得心中陡然涌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绪,四肢都软软的,像有一片温柔的浪潮在卷拥着她。

  尔旋,她低念着这个名字,要命!她从床上直跳起来,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不见得有赖床的习惯,她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她起了床,这房间是套房,有私人的浴室。她梳洗了,对着镜子,她细心的让额前的小发卷垂下来,遮掉她那两道太浓的眉毛。打开衣橱,她选了件薄麻纱的浅紫色洋装,对镜自视,颇有份飘逸潇洒的味道。她对自己很满意,不管她看起来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泼而且神采焕发的。她轻悄的走到房门口,轻悄的打开房门,轻悄的穿过二楼的客厅,往楼梯口走去,还没到楼梯口,她就听到奶奶的声音了。奶奶耳朵聋,她常常自以为在说“悄悄话”,实际声音却并不小:“……你们谁都不要去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呢!昨天又根本没休息,只是说啊说啊的。噢,兰丫头,我有没有做梦啊?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纪妈,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尔凯,你们别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着,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这次回来,你们都要让着她一点,不能再把她气走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谁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尔旋的声音:“奶奶,桑桑已经回来了,以后你可以面对她的本人,不需要拿着她的照片发呆了!那些旧照片没一张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欢!”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确实是她的威胁,如果宜娟够聪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本人好好的核对一下,不难找出十个以上的不同点。“那么,桑桑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奶奶又在问了。“她确实回来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气呵!奶奶!雅晴又觉得眼眶发热,简直忘了自己是个冒充者了。她蓦然间飞快的奔下楼梯,飞快的扑向奶奶,飞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飞快的吻在奶奶的面颊上,就一连串的喊了出来:“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这儿吗?你不是看得到我,听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吗?傻奶奶!傻奶奶!”她把头埋进她怀中,乱钻乱拱,像只小猫。“你怎么这样傻气呵!”“别闹,别闹,”奶奶笑开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浑身痒酥酥的!抬起头来,让奶奶看你!”

  “昨天看了一整天,还没看够吗?”尔凯在说。

  雅晴抬起头来,悄眼看尔凯,一面从眼角找尔旋。

  “奶奶,”她撒娇的。“大哥总是和我作对……”

  奶奶的身子惊颤了一下,她揽紧了雅晴。

  “不会不会!”她急切的保证着。“有奶奶在呢!没有人会和你作对了,大家都疼你,大家都爱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证下,惊觉到往日这家庭中曾发生过的“战争”。当时,不知奶奶是站在哪一边?她注意到尔凯的神色阴暗了。而尔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显然想把大家的注意力移开。“桑桑,你真懒,害得全家饿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后如果你还是这么晚起床,对不起,我们要先吃了去上班。你只好跟奶奶一块儿吃!”“谁要你们等我?”雅晴接口:“我宁愿和奶奶一块儿吃!”

  “哦,不领情呢!”尔旋笑了。“老实说,桑桑,为了庆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都不上班,在家里陪你!瞧!你的面子够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经说,你们两个都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发生,你们只好在家里“静以观变”,好随时做适当的掩护。大家走进了餐厅,纪妈把早餐弄得好丰盛,榨菜炒肉丝、蚂蚁上树、皮蛋拌豆腐、油炸花生米,外加酱瓜、肉松、干丝、面筋……等一大堆小菜,热腾腾的稀饭在冒着蒸气,满餐厅都是菜香。桑桑挨着奶奶坐下了,尔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着雅晴,问:“桑桑,你还吃得来清粥小菜当早餐吗?在国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面包,或是冲杯牛奶?还是要杯咖啡什么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着真切的关怀与疑问。她心中又激荡过一阵温柔的暖流,因为她知道,他这话并不是在问“桑桑”,而是在问“雅晴”。

  “噢,不。”她恳切的说:“在国外,要吃这样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梦都梦到纪妈的榨菜炒肉丝!我不要面包,我吃得腻死了!”奶奶盯着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力集中视线,又怜又爱又惜又疼的看着她。

  “晚上睡得好吗?棉被会不会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没有关好窗子?夜里没做噩梦吧?我们早上有没有吵你?屋里没蚊子吧?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几千几百个问题呀!几千几百种挚爱呀!桑桑何幸,生在这样的家庭;桑桑何不幸,离开了这样的家庭!

  “奶奶,”她咽下一大口稀饭。“我什么都好,睡得又香又甜,梦里都是奶奶!”“马屁精!”奶奶笑着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湿了。“既然这么想奶奶,怎么三年多了才回来!”

  “人家在念书嘛,在念那个鬼硕士嘛……”

  “噢!”奶奶顿住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有些紧张的望着雅晴,小心翼翼的说:“你瞧,奶奶是乐糊涂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问你。桑丫头——”她伸伸脖子,困难的、担心的、艰涩的问了出来:“你这次回家,是——

  度假呢?还是——长住呢?”

  她迎视着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说:“我——一直没有拿到那个硕士学位。”“呃,”奶奶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回去拿那个学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着。

  “说大声点,奶奶耳朵不行了,听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胆的把头凑近她。“我是说——”她提高了声音:“去他的硕士学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了,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家更好!那个学位……”“哎哎哎,桑丫头,”奶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了。“什么鬼硕士哟!奶奶从没有要你当女学者呀,这下好了!这样说,你是回家长住了?”“回家长住了!”她点着头。

  “雨兰!纪妈!尔凯!尔旋!你们都听到了?”奶奶环桌四顾,笑得像个小孩子。“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重复的问。

  “都听到了!”尔旋接口,他的眼光紧紧的落在雅晴脸上,语重而心长。“你说的,你会在家里长住了!我们都是证人。”

  不知怎的,雅晴觉得尔旋似乎话中有话,他眼中的光彩那样特别,她的脸竟然蓦的发热了。

  接下来的一天顺利极了,雅晴没有出任何的差错,奶奶一直开心得像个小娃娃。尔凯、尔旋、兰姑、纪妈也都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家绷紧的情绪都放松了。空气说有多融洽就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来了,大家说说笑笑的,一天就飞驰过去了。真好,当桑桑也不错,雅晴简直有些晕陶陶了,觉得众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里,还没有当过这样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卧房,因为奶奶拉着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才在兰姑连哄带骗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卧房里,倚窗而立,可以看到花园里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树。掠过围墙,还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没料到这儿的视野如此广阔,而风景又如此优美!昨晚自己“演戏”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没发现这房间的优点。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听着花园里的虫声,湖畔的蛙鸣,看着天边的一弯月亮,和那草丛里萤火的明灭。多么静谧呀!多么安详呀!多么温馨呀!窗子大开着,从湖面吹来一阵阵凉爽的夜风,比冷气还好。她深吸着那清凉的风,让自己沐浴在那凉风里,她的头发飞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离开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无睡意。走到书架边,她想找本小说来催眠,书架上的书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译小说:《飘》、《简爱》、《块肉余生录》、《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过的。有些现代台湾的文艺作品,她看了看书名,大部份也是她看过的。然后,她看到一叠乐谱,桑桑会弹吉他,桑桑会唱歌,桑桑爱音乐……她随意的拿起一本乐谱,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线谱,上面爬满了小蝌蚪,这种小蝌蚪爬楼梯的玩意儿雅晴从小就弄不清,音乐老师有一次曾经指着她的脑袋骂她笨蛋。她放下了这本乐谱,翻了翻别的音乐书籍,有本书名字叫:《认识和弦》认识和弦?天知道什么叫“和弦”?她不经心的拿了起来,随手翻弄着,只看到一大堆的图表,写满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头雾水。正要放回原处,有张纸轻飘飘的落了下来。她拾起那张纸,打开来,是一张手抄的乐谱,却是用简谱写的。这引发了她的兴趣,她望着那歌曲的名字:

  《梦的衣裳》

  梦的衣裳?这就是桑桑爱唱的那支歌了?当初她就觉得歌名古怪得厉害,却也妩媚得厉害。梦的衣裳!怎样一件衣裳呢?她摊平了那张纸,开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锦缎,

  欢笑是它的装潢,

  柔情是它的点缀,

  我再用那无尽无尽的思量,

  把它仔仔细细的刺绣和精镶。

  每当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万物都为我改了模样,

  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园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着吉他到处流浪,

  只因为他眼中闪耀的光彩,

  我献上了我那件梦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

  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认对文学诗词歌赋都一窍不通。但是,不知怎的,她被这歌词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飘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他,坐在梧桐树下,清清脆脆,悠悠扬扬,委委婉婉的唱着: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样一件梦的衣裳!如今,那披着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的男孩呢?他可曾将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献上衣裳的女孩已经与世长辞?雅晴握紧了那张歌谱,一时间,她想得痴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梦的衣裳!弹吉他的男孩和那件梦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个故事呀!她也陷进某种共鸣似的情绪中,蓦然觉得自己在情绪上和那个已逝的桑桑确有灵犀相通的地方。梦的衣裳!她发现这四个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梦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编织而成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她这件衣裳,该披在谁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涌出一张脸孔:那年轻的、热情的、坚决而又细腻的脸……天!是桑尔旋的脸呢!她甩甩头,下意识的又走回窗前,注视着窗外的梧桐树,苍白的树干在月光下耸立着,心形的叶片摇曳在夜风里。桑桑坐在梧桐树下抚琴而歌,小鸟儿都停下来倾听……她摇了摇头,花园里静悄悄的,梧桐树下空荡荡的。她侧耳倾听,有风声,有树声,有虫鸣,有蛙鼓……没有吉他声,也没有歌声。她走回床边,倒在床上,手里紧握着那张歌谱。

  那夜的梦里全是音乐,全是吉他声,全是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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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接下来的好几天,日子过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奶奶从早到晚的笑逐颜开。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这个,桑桑要吃那个,桑桑的房里要有花,桑桑的小花猫要洗干净,桑桑的衣服要烫平,桑桑的被单要天天换……老天,难道这桑桑又是美食主义者,又有洁癖?当她悄问兰姑时,兰姑才笑着说:

  “什么洁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树也能爬!这都是奶奶,她心目里的小桑桑,等于是个公主。十二层垫被下放了颗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闹得睡不着觉!”

  不管怎样,雅晴热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个星期来,她除了和尔旋出去到附近的湖边散散步,到小山林里走走。她发现山上还有个小庙,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听见钟声。几乎就没出过大门。当然,她和父亲联系过了,趁奶奶睡午觉时,她和父亲通过电话,父亲笑得好亲切好开心:“我以你为荣,雅晴,祝你好运!”

  好运?我确实有好运!她想,有三个女人宠她,有两个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陆家好了几百倍!不生气,不小心眼,不懊恼……每一个新的日子,是一项新的挑战。每晚,她躺在床上,会对着天花板悄悄低语:

  “我愿意这样子,我愿意这种日子一直延续下去!”

  有天下午,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来了。他是桑家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认识了他。李医生看到雅晴那一刹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临考验了,尔凯尔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讯保密得十分彻底,连李医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厅中间,笑望着李医生。

  “您看!”她扬眉毛,瞪大眼珠。“是谁回来了?”

  李医生一怔,推了推眼镜片。希望你的近视加深了,雅晴想着。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然,就有些散付这时代,又是电视又是书籍又是科学仪器,人类的眼睛最难保护。李医生的视力一定不是很好,因为,他一下子就笑开了,在雅晴肩上轻拍了一下,他大声说:

  “好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骄傲:

  “你瞧,咱们的小桑桑变了没有?”

  李医生一本正经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点儿,胖了点儿,外国食物营养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连声的嚷:“什么外国食物啊?都是奶奶、兰姑、和纪妈三个人联合起来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诉奶奶,有种病叫营养过剩症,她们再这样强迫我吃东西,非把我喂出毛病来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着才开口。

  “别听她!”奶奶已经打断了李大夫。“刚回来那两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没几两肉,你想,咱们家的孩子怎么吃得来生牛肉、生菜、生猪排、生鱼生虾……的,外国人到底没开化,什么都吃生的!有次尔凯兄弟两个强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还带着血,八成刚从牛身上切下来的,我看得直恶心,一个月都不想吃肉!啧啧,”奶奶又摇头又笑又叹气:“想到桑丫头在国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来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医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对李医生咧着嘴伸舌头作鬼脸。

  那天,李医生给奶奶详细检查了身体。尔凯尔旋两兄弟争着送他出去,李医生在大门外,对两兄弟奇怪的说:

  “怪不怪?她在进步!”

  尔旋深吸了口气。“并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疗有时会造成奇迹!”

  “是的。”李医生深思的说:“桑桑比什么药方都好,到底是孝顺孩子,她的硕士学位怎样了?”

  “放弃了。”尔凯答得流利。“奶奶和学位比起来,当然是奶奶重要。”他盯着李医生,正色问:“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会好起来吗?”“尔凯,”李医生深深的看他,语气郑重而温柔。“奶奶的整个身体,已经是一部老机器了,这么些年来,这老机器已尽了它每一分力量,现在,每个螺丝钉都锈了都松了,马达也转不动了。对生命来说,新陈代谢,是找不到奇迹的。”

  “那么,”尔旋悲哀的问:“她还有多久?”

  “上次我诊断她,认为不会超过三个月,现在,我认为,可能还有五个月。”“下次,你说不定会认为还有一年。”尔旋满怀希冀的说。

  “我希望如此!”李医生感动的微笑着。“尽量让她快乐吧!当了四十年医生,我惟一省悟出来的道理,人生什么都不重要,快乐最重要。”医生走了。雅晴在尔旋兄弟两个脸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这场戏有了代价!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热烈而期盼的狂喊着:但愿奶奶长命百岁,但愿奶奶水远不死!

  戏是演得顺利极了。只是,这天晚上,却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

  “意外”是由曹宜娟带来的,雅晴相信,宜娟决无任何恶意,怪只怪她对桑桑的事了解得太少又太多,显然尔凯很避讳和她谈桑桑,宜娟对桑桑的过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寞和怀念中,一定又对宜娟谈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爱好与特长。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东拉西扯,听“桑桑”叙述她在洛杉矶“亲眼目睹”的一场“警匪追逐战”。她正说得有声有色时,宜娟来了。近来,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穿了件宽松上衣,和一条紧身的AB裤。只是,因为她属于丰满型,不像雅晴那么苗条,这打扮并不非常适合她,但足见她“用心良苦”。她进了门,笑嘻嘻的,手里抱着一件又高又大的东西,是一个崭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讨好的、兴奋的、快乐的笑着。“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奶奶和兰姑都告诉过我,你的吉他弹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丢在美国没带回来,这些日子你也忙得没时间出去买,我就去帮你买了一个!”她打开琴盒,心无城府的取出那副吉他,吉他上居然还用小亮片,饰上“S·S·”两个字母,来代表“桑桑”。她举起吉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室内空气的紧张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面前去。“快,桑桑,你一定要弹一支歌给我们听!唱那支《梦的衣裳》,好吗?”雅晴僵住了。飞快的,她抬起睫毛来扫了尔旋尔凯兄弟两个一眼,两兄弟都又紧张又苍白。她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气这兄弟两个!他们该告诉她有关吉他和《梦的衣裳》的故事,他们该防备宜娟这一手。现在,这场戏如何唱下去?她生气了。真的生气而且不知所措了。掉头望着奶奶,奶奶正微张着嘴,着了魔似的看着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对这事的反应。她急了,怔了,想向兰姑求救,但是,来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桑桑!”她妩媚的笑着,“拿去呀!你调调音看,不知道声音调好了没有!”“宜娟!”骤然间,尔凯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叫:“拿开那个东西!你这个笨蛋!”

  这一吼,把雅晴给惊醒了。顿时间,她做了个冒险的决定,她只能“歇斯底里”的发作一番,管他对还是不对!她倒退着身子,一直往楼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伪装,自己的脸色也够苍白了,因为,她的心脏正擂鼓似的狂跳着,跳得快从喉咙口跑出来了。她开始摇头,嘴里喃喃的、呐呐的、不清不楚的喊着:“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不要吉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头摇得更凶了,摇得头发都披到脸上来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头,痛得逼出了眼泪,她哭着抓住楼梯扶手,尖声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会弹吉他!我不会唱歌!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拿开那个!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个向她扑过来的是兰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声的嚷着:“桑桑!小桑桑!没有人要你弹吉他,没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没有吉他,根本没有吉他!”她俯下身子,假装要安定她,而飞快的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演得好,继续演下去!”

  得到了鼓励,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戏细胞都在活跃了,她把整个身子伏在楼梯扶手上,让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她似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我不要弹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颤巍巍的过来了,她那满是皱纹的、粗糙的手摸上了雅晴的头发,她的胳膊环绕住了雅晴的头,她的声音抖抖索索,充满了焦灼、怜惜、心疼与关切的响了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宝贝儿,别要别哭我告诉他们!”奶奶含泪回视,怒声吼着:“谁说桑桑要弹吉他?我们家永远不许有吉他!纪妈,把那把吉他拿去烧掉!快!”

  纪妈“噢”了一声,大梦初醒般,从宜娟手里夺下吉他,真的拿到厨房里去烧起来了。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儿,像个石膏像,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雅晴的“戏”不能不继续演下去,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该演到怎样的程度再收场。她软软的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身子干脆伏到楼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里叽哩咕噜的在说些她仅有的“资料”:

  “我恨大哥!我恨大哥!没有衣裳……没有梦,我什么都没有……我恨大哥!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没有……梦的衣裳……”她呜咽着,悲鸣着,挖空心思想下面的“台词”:“奶奶,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奶奶,我不弹吉他了,不唱歌了,自从到美国,我就……不唱歌了。我只有奶奶,没有梦也没有歌了……”好一句“没有梦也没有歌”,这不知道是哪本小说里念来的句子。她心里暗叫惭愧。而奶奶,却已经感动得泪眼婆娑。她坐在雅晴身边,用手不住抚摸她,不停的点着头,不停的擦眼泪,不停的应着:“是啊!是啊!奶奶懂,奶奶完全懂!好孩子,宝贝儿,桑丫头……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

  雅晴仍然伏在楼梯上喘气,桑尔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低头望着雅晴,他简单明驳乃担骸澳棠蹋??芰舜碳ぃ?宜退?胤考淙ィ??枰?菹ⅰ??阉?桓?野桑?一岷退?浮??判模?一崛盟?骄蚕吕础??痹谘徘缁姑挥辛私獾剿??鍪裁粗?埃?秃鋈槐蝗舜拥厣虾岜Я似鹄础Q徘绱缶???降谝淮危??稍谝桓瞿腥说谋弁淅铩6??е???ド弦徊讲阶呷ィ??抵幸а狼谐荩?次弈芪?Α4咏廾?炖铮??悼炊??????屯纷⑹铀???难劬α恋蒙了付?袂楣殴帧K?杆俚脑巽厣涎邸;斓埃∷?闹邪德钪??秩媚阏饧一镎剂吮阋肆耍∷?踉?艘幌拢??⒓窗阉??舾?舻挠翟谛厍埃?谒??叩蜕?担*

  “不要乱动,奶奶还看着呢!”

  她真的不敢动了,躺在那儿,贴在他那男性的胸怀里,闻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又有那种迷乱而昏沉的感觉,又有那种懒洋洋、软绵绵的醉意。老天,这段路怎么这样长,她觉得自己的面孔在发热,由微微的发热逐渐变成滚烫了。她相信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热力,因为……要命!他把她抱得更紧更紧了。终于走进了她的房间,他一直把她抱到床边去,轻轻的,很不情愿似的,把她放在床上。她正想从床上跳起来,他已经警告的把手压在她身上。她只得躺着,侧耳听着门外的声音。尔旋把一个手指压在她唇上,然后,他转开去,走到门口,他细心的对门外张望了一下,就关上了房门,而且上了锁。他走回床边。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瞪视着尔旋。

  “很好,”她憋着气说:“我们的戏越演越精彩了!”

  “是的,越来越精彩了。”

  他说,坐在床沿上。俯下头来,他第二次吻住了她。

  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去。他的嘴唇湿润温柔而细腻,辗转的压在她的唇上。她的头更昏了,心更乱了。理智和思想都飘离了躯壳,钻到窗外的夜空里去了。她不知不觉的抬起手来,环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不觉的把他拉向自己。不知不觉的用唇和心灵反应着他,好久好久,几个世纪,不,或者只有几秒钟,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那么亮,他的脸孔发红,他的呼吸急促……,她躺在那儿,仍然不想动,只是默默的望着他,静静的着他。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来桑园,为什么她会去花树,为什么她注定在那个下午要遇到他,为什么她甘心冒充桑桑……因为这个男人!命中早已注定,她会遇到这个男人!

  尔旋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和她那尖尖的小下巴。“天知道,”他哑声说:“我每天要用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太接近你!天知道你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强!天知道你使我多迷惑或多感动多震撼!你的机智,你的聪明你的善良,你的伶俐,你的随机应变……老天!”他大大喘气,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拉进了他的怀中。他用双臂紧箍着她,而再度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片刻之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她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听着!雅晴,”他热烈的低语。“你要设法距离我远一点,否则,你不会穿帮,我会穿帮了!”

  她多喜欢听这声音呀!她多喜欢听这心跳呀!她多想就这样赖在这怀里,再也不要离开……噢,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噢……我却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她悄悄的笑了,羞涩的笑了。原来,这就是爱情!原来,这就是让桑桑宁可放弃生命而要追寻的东西……桑桑,她一震,理智回来了,思想也回来了,她赶快推开他,急促的说:“你还不下楼去!你会引起怀疑了!”

  “我知道。”他说,却没有移动。

  “你们害我差点出丑,知道吗?你应该告诉我桑桑和万皓然的故事,还有那支《梦的衣裳》!”

  “我知道。”他再说,仍然热烈的盯着她。

  “什么时候告诉我?”“改天。”他轻轻的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紧紧的注视她的眼汇“答复我一个问题!”他说。

  “什么?”“有一天,当你不需要当桑桑的时候,你还愿意姓桑吗?”

  她转开头去,悄笑着。

  “到时候再说!”“现在!”他命令的。“不!我不知道。”他温柔的用胳膊搂着她。

  “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连串的低哼着,有三分羞涩,有七分矫情。他的胳膊加重了压力。

  “你敢再说不知道,我就又要吻你了!”他威胁着。

  “不……”他闪电般的用唇堵住她的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飞快的分开了,他惊跳起来,她立刻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挥手叫他离开。尔旋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兰姑正搀着奶奶,在门外探头探脑呢。“她怎么样?”奶奶关怀的问。

  “劝了她半天,总算把她安抚下来了。”尔旋说。

  雅晴躺在床上,闪动眼睑,想笑。她只好一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去了。“我没想到,隔了三年多了……”奶奶感叹着:“这孩子还没有忘记万皓然啊?”“嘘!”尔旋警告的嘘着奶奶。“拜托拜托,我的老祖宗,你可千万别提这个名字!”

  “哦,哦,哦,”奶奶结舌的:“我实在是个老糊涂了,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以后绝对不提。”她伸头对床上张望,雅晴正在那儿不安静的左翻腾右翻腾,天知道!你怎么可能刚听到一个男人对你示爱以后,还能静静的“装睡”呢?“她没有睡着啊?”奶奶问,一向耳朵不灵,怎么偏偏又听见了。

  雅晴干脆打床上一翻身,坐起来了。

  “奶奶!”她叫。“哟!”奶奶立刻走了进来,坐在床边望着她,伸手怜惜的摸她的面颊。“小桑子,你没睡着呀!”

  “奶奶,”她扭着身子,脸上红潮未褪,呼吸仍然急促,情绪仍然高昂……奶奶,如果她姓桑,这声奶奶可真是应该叫的啊!她想着,脸就更红了。

  “怎么,”奶奶摸她的脸,又摸她的额。“好像有些发烧呢!尔旋,我实在不放心,你还是打个电话,请李大夫来给她看看吧!”“哎呀!”雅晴叫了一声,打床上跳到地上来了。“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我没事了!我只是……只是……”她转动眼珠,噘起了嘴:“我刚刚好丢人,是不是?”她委委屈屈的问:“我一定把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哎呀!”她真的想起来了。“宜娟呢?”“在楼下哭呢!”兰姑说。

  “哦!”她闪着眼睫毛,看着奶奶。“我……我并不想惹她伤心的!奶奶,我闯祸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奶奶拍抚着她的手。“不怪你,谁教她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送东西来?”

  “奶奶!”雅晴不安的耸耸肩:“人家又不是恶意,我……我……”她认真的握紧奶奶的手,认真的看着奶奶,认真的说:“我不能再弹吉他了,奶奶。”她哀伤的说:“我受不了!我也……再不能唱歌了!”

  “我懂我懂,”奶奶慌忙接口。“忘记这些事,宝贝儿!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如释重负。转过头去,她看到尔旋和兰姑,兰姑正对她悄悄的、赞美的含笑点头。尔旋呢?尔旋那对闪亮的眼睛是多么灼灼逼人啊!她转开眼珠,依稀听到楼下传来宜娟的哭声和尔凯的说话声。尔凯有罪受了,她想。她听到宜娟哭着在喊:“……你骂我笨蛋!你凶得像个鬼!谁知道你妹妹是神经病!”“你再叫!你再叫!”尔凯低吼着:“给奶奶听到了有你受的!”“你家老的是老祖宗,小的是小祖宗,我不会伺候,”宜娟哭叫着:“干脆咱们分手!”“分手就分手!”尔凯喊。

  事情闹大了。雅晴求助的看了兰姑和尔旋一眼,就松开奶奶的手,冲出房门,直往楼下跑去。到了楼下,她正好看到宜娟冲出大门,她也往大门跑,一面直着喉咙喊:

  “宜娟!宜娟!不要生气,宜娟……”

  “让她去!”尔凯在后面怒气冲冲的喊。“不要理她!让她去!”雅晴回过头来,瞪视着尔凯。

  “你疯了吗?桑尔凯!”她低低的说:“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让她去!”尔凯跌坐在沙发里,用手痛苦的抱住了头。“这是报应。我逼走桑桑,桑桑再逼走宜娟,这是报应。”

  雅晴目瞪口呆的看着尔凯,这是演戏呀,难道你也演糊涂了?她张着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有好几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内心深处,像有一道潜伏的激流,正在体内缓缓的宣泄开来。她仍然成功的扮演着桑桑,原来任何事情,都难在一个开始,一旦纳入轨道,什么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奶奶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怀疑过桑桑的真实性,即使雅晴有什么和桑桑不同的小习惯,奶奶也会自然而然的把它归之于: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话遮掉了所有破绽,雅晴认为不可能再出错了,除非是尔旋。尔旋确实越来越变得危险而不稳定了,他眼底经常流露出过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烟,就对着雅晴呆呆痴望,一任那香烟几乎燃到手指。以至于“桑桑”确实在小心的避开尔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开了,她的心却甜蜜的,像发酵的酒般冒着泡泡,每个泡泡里都醉意醺然。

  好在,尔旋的工作很忙。尔凯接收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大部份事业,一家成功的贸易公司和好几家外国名厂的代理商。尔旋却开了家传播公司,包了好几个电视台的节目和时段,因此,他不止上班的时间忙,连晚上和深夜,他都经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户应酬,要不然就在录影棚里。尔凯的忙碌也不比尔旋差,但是,兄弟两个显然都有默契,他们尽量抽空回家,每晚总有一个是留在家里的。他们都了解一点,奶奶的岁月已经无多,而竭力在争取能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后就和尔凯讲和了,雅晴看得出来,软化的不是尔凯,而是宜娟,她照旧来桑家,小心的讨好奶奶,也讨好“桑桑”,绝口不提“吉他事件”。兰姑私下告诉雅晴,她已经对宜娟解释过了,桑桑曾受过感情上的创伤,而不愿再弹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谈话里,雅晴问过兰姑:

  “当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战时,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边呢?还是站在尔凯一边?”

  兰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坦白的回答。

  “尔凯一边。”“奶奶也是?”“是的。”“尔旋呢?”“也是。只不过不像尔凯那样激烈。”

  那么,当初的桑桑,是处在孤立状况下了。雅晴沉思着,她还想问一些细节,兰姑已机警的避开了。怎么,他们全家对这件往事,都如此讳莫如深呵!

  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脏痛的老毛病,李医生来打过针,告诉兰姑没有关系,老人需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尔凯和宜娟关在他的书房里——在这家庭中,大约空房间太多了,尔凯和尔旋都豪华到除卧房之外,还在楼下各有一间书房。尔凯小两口在书房中静无声响,大约在喁喁谈情吧。兰姑和纪妈早就成了闺中知己,都在厨房里料理第二天的菜肴,一面聊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尔旋——尔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应酬,晚上还要去摄影棚,安排一位影星上节目,他刚包下一家电影公司的全部宣传工作。

  雅晴忽然觉得很寂寞,很无聊。这是来到桑家之后,第一次有这种寥落感。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当空,窗外月明如昼。依稀彷佛,她又听到山里传来的梵唱和钟声……她一时兴起,拿了一件兰姑为她钩织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楼,走到花园里。

  没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园里走了走,摘下一串茑萝,在梧桐树下拾起一片心形叶片,有没有人注意过,梧桐叶子是心形的?她想起《梦的衣裳》中的两句: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那么,桑桑或者注意过了?

  花园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很无聊!她走向大门,打开边门,她走出了“桑园”。顺着脚步,她往“桑园”后面的小径走去,这条路尔旋带她走过,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绕到山上的小庙。她裹着披肩,夜色凉如水,夜色确实凉如水!她慢慢的,并没有一定的目标,只是顺着小径往前走,路边有许多野草,草丛里,流萤在闪烁着。她不知不觉就走到湖边来了,地上很乾燥,连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小径两边有合抱的大树,叫不出树名,却落了一地松脆的树叶。她踩着那树叶,又软又脆,作声,给了她一种又静谧又温馨又恬然的感觉。好极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湖水!

  然后,她发现了一棵梧桐树,又高又大的梧桐树,她好惊奇,因为台湾的梧桐树是很少的。于是,她想起兰姑告诉过她的话,他们建造桑园时,保留了原来的一些树木,那么,这棵梧桐和桑园里的梧桐是同样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树下,树下铺了一层落叶。梧桐是最会落叶的树。她站在那儿,双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着披肩的角。她看着湖面,月光在湖上闪亮,像许多闪光的小飞鱼,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无意间,她抬起头来,想看月亮,却一眼看到耸立在湖对面的“桑园”,她怔了怔,从她所站立的这个角度,却正好看到桑家楼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内亮着幽柔的、浅紫色的丕她几乎可以看到那紫色的窗帘,在风中摇曳。她呆望着,轻蹙着眉梢,她的思想在飞驰着;脑海里闪过一些闪丕又很快的熄灭了。梧桐树、窗子、心形叶片、梦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着一盘七巧板,她却拼凑不起来,只知道一件事,从这个角度,从这棵梧桐树下,可以看到自己的窗子。那么,从她的窗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这儿呢?不。她看过,湖的对面只是一片幢幢树影,如果没有光源,你绝对不可能看到湖对面的东西!何况,她也没必要去找湖对面的一棵梧桐树!

  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她正痴立在那梧桐树下,任何预感都没有,忽然间,她听到身后有某种声音,她还来不及回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来不及了,那胳膊巧妙的把她转了个方向,她连对方是个什么人都没看清楚,就觉得有两片火热的嘴唇,像燃烧般紧贴住了她的。她想挣扎,对方只轻轻一推,她就倒在那松软的落叶堆中了,她趁倒下的片刻,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袭击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对方发出了一声热烈的的低语:

  “桑桑,你终于来了!”

  她及时咽下了已到喉咙口的尖叫。那男人对她压了下来,她被动的睁大眼睛只看到对方那狂野的眸子,闪着某种野性的、炙热的、燃烧着火焰似的光。这光使她惊惧,使她心慌,使她紧张而失措。那两片嘴唇重新贴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吹在自己脸上,他的嘴唇带着强力的需索,她想闭紧牙关,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尔旋,尔旋细腻温存,他却是粗犷激烈而狂暴的。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像着火似的燃烧起来了,连思想都烧起来了,因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开了她,抬起头来,他用手一把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把她粗鲁的移到树叶阴影的外面,让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开了口: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是,那人用双手压住她的双手,使她躺在那儿根本无法移动,他紧盯着她,声音粗鲁狂暴而愤怒,他再重复了一句: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这是谁了。事实上,在她被袭击的那一刹那,她就应该知道这是谁了。她开始恢复思想,只是,还没有完全从那震惊中清醒过来。“放开我,万皓然。”她说。

  “不。”他压紧她。那对燃烧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和野性,他像个被激怒的野兽,他似乎想吃掉她。他磨着牙齿,使她初次了解什么叫“咬牙切齿”。他从齿缝里迸出一串话来: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他举起手来,在她的惊愕与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给了她狠狠一个耳光。她被打得头偏了过去,面颊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里直冒金星。这是她这一生里第一次挨耳光。立刻,愤怒、惊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赶跑了,她大叫了起来:“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打我?放开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没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只是倒了十八辈子霉,会无意间走到这儿来!你放开我,你才是混蛋!难道因为我不是桑桑,你就可以打我?那么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开我!”她狂怒的挣扎,狂怒的叫:“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你这个野人!你这个笨蛋……”他仍然压着她,但是,他的浓眉紧锁着,似乎在“思索”她的话。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他压住她的那只手似乎有几千斤的力量,她就是挣不开他。在狂怒和报复的情绪下,她侧过头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大惊,慌忙缩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机跳起身子,回头就跑,她才起步,他一把拉住她的腿,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边,她气得简直要发疯了。

  “你干什么?”她怒声问:“我已经承认我不是桑桑,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坐下来!”他命令的说,声音里竟有股强大的力量。仿佛他是专司发令的神担?⒊隼吹拿?罹筒蝗萑丝咕堋K?焕??耍?磁呐纳肀吣锹湟抖鸦?牡孛妫?幻嫔笫幼约旱氖直邸K?戳艘谎郏?鞘直凵锨宄?牧粝铝俗约旱某莺郏??⑽⒌那叱鲅?础!澳阆嗟毙锥瘢?彼?担??衾渚擦耍?渚驳帽人?男妆└?哂小巴?Α薄!翱囱?樱?惚壬I;挂奥?!*

  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因为他的“命令”?因为他是“万皓然”?因为他浑身上下迸射出来的那股奇异的力量?因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为他是一个故事的“谜底”?因为他披着件“梦的衣裳”?总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儿气呼呼的着他。“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说,耸了耸肩。“我们算是扯平了。现在,你好好的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到桑园?怎么变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现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非常清晰,他有张轮廓很深的脸,好像一个雕刻家雕出的初坯,还没经过细工琢磨似的。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线条明显的脸。眉毛又粗又浓,鼻子挺直,下巴坚硬……他的眼神相当凌厉,几乎有些凶恶……她吸了口气,转了转眼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还没从愤怒中恢复过来。而且,她还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转头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特殊的光,一种让她害怕的光,那样森冷而狞恶,她几乎感到背上在发冷

  “你最好告诉我!”他简单的说,那种“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声音里。“否则,我也有办法让你说!”“我……”她再吸了口气,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根本无力于反抗。“我被桑家兄弟找来,冒充几个月桑桑,因为老太太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她简短的说。

  “她居然没看出来?”他不信任的。

  “她几乎半瞎了。”他点了点头,锐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那么,桑桑呢?还在美国?”

  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很不争气,她确实在发抖。她迎视着这对深刻的眼光,想着刚刚那强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了,他的反应会怎样。

  “为什么不说?”他催促着,不耐的。

  “她死了!”她冲口而出,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人催眠了。他会让她说出所有的实话。“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会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死的?”他从齿缝里问。

  “他们告诉我,她在美国切腕自杀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几分钟,这几分钟真像好几百个世纪。然后,他转开了头,望着湖面。再然后,他把头埋在弓起的膝盖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变成了化石。

  她望着他的背脊,那宽厚的背脊,几乎可以感觉他那结实有力的肌肉,他的头发又浓又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双手紧紧的抱着膝。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她有些心慌,有些害怕,然后,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这个人,怕他身上那种威力,怕他的狂热,怕他的狰狞,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刚刚想站起来,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短促的、命令的、压抑的声音。由于他的头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语音有些低闷,但却相当清晰:

  “请你走开!”“好的。”她说,站起了身子,她本来就想走了。她想,能从这怪物身边走开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没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晓得她忽然就折回到这男人面前,她跪下来,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几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种直接的反应,一种本能,她伸出手去,非常温柔非常温柔的把他那满头乱发的脑袋揽进了怀里。她用自己的下巴贴着他的鬓边,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

  “你为什么不哭”她低声说:“如果你哭一次,会舒服很多,为失去一个最心爱的人掉眼泪,并不丢脸。”

  他猛然抬起头来,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心脏,他面孔发白而眼睛血红,他的脸色狰狞而可怖,额上青筋暴起,嘴唇发青。“滚开!”他低吼着。“是。”她低语,从他面前站起身子,她转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他仍然坐在那儿,微仰着头,凝视她。他的眼光里并没有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阴鸷和某种固执的刚强。

  “你很像她。”他说,声音稳定而清楚。

  她点点头,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否则,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谁害死了桑桑?”他咬牙问。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们不该狠心的拆散你们!”她从内心深处说了出来。“不。”他又在磨牙齿。“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该让她陷那么深,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他盯着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雅晴。”她用舌头润着嘴唇,喉咙里又干又涩。“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晴,”他念着她的名字,又一遍说:“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长得像她,你的个性也像。凶猛的时候是只豹,温柔的时候是只小猫。你善良热情而任性,只凭你的直觉去做事,不管是对或是错。”

  她不语。“所以,雅晴,”他的语气变了,变得深沉而迫切。“永远不要去热爱别人,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爱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有时比恨更能伤人。”他松开了手,眼光恢复了他的冷漠和坚强:“现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着不动,傻傻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不走?”他怒声问。

  “这儿不是你买下来的地方吧?”她说。

  他掉头去看湖水,不再理会她,好像她已经不存在。“桑家为什么反对你?”她问。

  “去问他们!”他闷声说,头也不回。

  “我问过,他们说因为你父亲是个挑土工。他们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谁说的?”他仍然没回头。

  “桑尔凯。”“桑尔凯!哼!”他冷哼着。“这就叫做君子,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帮我掩饰!”

  “掩饰什么?”他回过头来了,定定的看着她。

  “我父亲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们也不会在乎。我父亲是个杀人犯,被判了终身监禁。”

  “哦?”她瞪大眼睛张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阴狠与冷酷:“我从小受够了歧视,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我只有一项特长……”“弹吉他!”她接口。他瞪着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该走了。”他冷冷的说:“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会出动来找你,奶奶不会愿意知道,桑桑又和万皓然——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惊觉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经好深好深了,她确实该回去了。但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觉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问题,她要问他,她要跟他谈——桑桑,谈他们的恋爱,他们的吉他,他们的歌——《梦的衣裳》。张着嘴,她还想说话,他已经蓦然间旋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着那父父的落叶,他很快就隐进了密林深处。她在湖边又呆站了片刻,听着风声、树声、虫声、蛙声,和水底鱼儿偶然冒出的气泡声,终于,她知道,那个人确实走了,不会再回转来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园奔去。回到桑园,尔旋正在边门处焦灼的等着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进花园,懊恼而急促的说:

  “你疯了吗?深更半夜一个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坏人,碰到流氓?晚上,这儿附近全是山野,你以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话也不说,迳直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显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楼上走,尔旋伸手拉住了她,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片枯叶,又从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叶,他瞪视着手心里的枯叶,问: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想谈今晚的事,不想谈万皓然。你们一直不肯谈这个人,你们一直避讳谈桑桑的爱情,现在我也不谈,她想着,一语不发,转身又要往楼上走。尔旋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进他的书房,关上了房门,他瞪着她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想说,但是她却说了:

  “我遇见了万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扬起睫毛,脸色变了。

  “哦?”他询问的。“怎样呢?”

  “他把我当成桑桑,”她说,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出来,她的喉咙仍然又干又涩。“他强吻了我,发现我是个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脸色变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着她。然后,他一转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儿?”她问。“去找万皓然。”他僵硬的说。

  “找他干什么?”她立即接口:“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我告诉他桑桑死了。他不会来揭穿我,你们——对他的认识太少,他绝不会来揭穿这一切,他也不——怨你们。”

  他死盯着她,他眼里明显的流露出恐惧和担心。

  “你——怕什么?”她问。

  “失去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然后,他俯下头来,想找她的嘴唇。她闪开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她很快的说:“你不算得到过我,对于你没得到的东西,你也根本谈不上失去!”她打开门,飞快的冲出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一清早,雅晴才下楼,就发现尔旋坐在客厅里等着她。奶奶还没起床,纪妈在擦桌子,兰姑把从花园里剪下来的鲜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里去。尔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正在看刚送来的报纸。表面上看来,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雅晴却可以嗅出空气里某种不寻常的紧张,说不定,他们已经开过一个“凌晨会议”,因为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楼梯,尔旋立刻熄掉了手里的烟蒂,他跳起来,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花园里拖去,一面回头对兰姑说:“兰姑,纪妈,告诉奶奶,桑桑搭我的车子进城去买点东西!”她往后退缩,想挣出这只手。尔旋紧拉着她,一口气把她拖向了车库,他轻声而恳切的说:

  “给我一点时间,有话要和你谈!”

  她无言的上了车,心里有些不满,她不喜欢这种“强制执行”的作风。车子开出了桑园,开到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驰。雅晴看看尔旋,他紧闭着嘴,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既然不说话,雅晴也不想开口。车子进入市区,停在尔旋的办公大楼前面。

  她又走进了尔旋那间私人办公厅,在这儿,他们曾经开过好几次会,来决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他们来得太早,外间的大办公厅里,只到了寥寥可数的两三个职员,其中一个为他们送上了两杯茶,尔旋就把房门紧紧的关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烟,心神不宁的在室内踱着步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儿,沉默的瞪着他。“好了!”半晌,她开了口:“你说有话说,就快些说吧!”

  他停下来,凝神看她。

  “你相当不友善,”他说:“为什么?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生气吗?”“我不喜欢像个手提袋一样被人拎来拎去!”她闷闷的说,心里也涌上了一阵困惑,她知道这理由有些勉强,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对尔旋,忽然间就生出某种逃避的情绪。你对他认识还不够深,她对自己说,你要保持距离,你要维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让他轻易就捉住你……何况,他是你的二哥!“让我们来谈谈万皓然,好不好?”桑尔旋忽然站在她身边,开门见山的说,他的一只手温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们不是一直避免谈他吗?”她问。“你们不是认为我没必要知道这段故事吗?你不是‘保证’万皓然不会成为我们这场戏中的障碍吗?为什么你又要谈他了?”

  “我们错了,行吗?”他闷声说,喷着烟颜“最起码,我承认,我错了。行吗?我们一开始就该告诉你有关万皓然的一切,而不该隐瞒许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发边,声音放和缓了,他柔声说:“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来,端着茶杯,很好的绿茶,茶叶半漂浮在杯子里,像湖面的一叶小舟。湖面?她又记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叶,那粗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听。”她说:“你要告诉我万皓然的事。”

  “……是的。”尔旋沉吟着:“万皓然和我同年,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

  “哦?”她集中精神,有兴趣了。

  “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人,我们骗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个杀人犯,判了终身监禁,关在牢里。”他惊奇的抬起头来,诧异的看她:

  “谁告诉你的?”“万皓然。”他咬了咬牙眉头微蹙了一下。

  “看样子,你们昨晚谈了很多?”

  “并不多。”她坦白的说:“除了这一点,我并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细看她,点了点头。

  “你瞧!”他说:“这就是万皓然,他从不隐瞒自己的一切。他父亲是在他六岁那年犯案的,本来,他父亲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厂的主持人,学问不错,人也长得英俊潇洒,可是,他出了事,连带把万皓然的前途也全毁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坏人迫害,被敲诈,他一时无法控制,就失手杀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

  “你对《警网双雄》、《檀岛警骑》……这类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说:“事实上,这不是个好故事,没有圈套,没有坏人,万皓然的父亲爱上了一个酒女,在争风吃醋中,他杀掉了他的情敌和那个酒女,警方判决是蓄意杀人。最不可原谅的,他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太太,有个六岁的儿子,和才满一岁的女儿。”“噢,万皓然还有个妹妹?”

  “是的,她叫万洁然,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尔旋靠在桌背上,望着她。“万家一出事,家产、工厂、朋友……全都没有了,他们全家搬到内湖的工厂区,一间违章建筑的木屋里,万皓然的母亲给那些工人洗衣服……来维持一儿一女的生活。于是,万皓然成了我们的邻居。”

  “你们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不要说‘你们’,我和万皓然一直很陌生,我们不同班,从来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但是,万皓然确实在歧视和屈辱下长大,他没有朋友,他受尽嘲笑……这养成了他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个性,不到十二岁,他已经被送进少年组管训了好几次,十五岁,他长得又高又大又结实,他学会了唱歌,弹一手好吉他。十八岁,他用拳头去闯天下,他被高中开除,闯了一大堆祸,包括——使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怀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断了他。“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们没有一个人尝试过去了解他!”尔旋住了嘴,他注视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视她,他的眼神怪异而脸色阴沉,半晌,他叹了口气,低沉而沙哑的说:

  “你真的像桑桑!这句话,桑桑也对我说过!”

  “所以他爱桑桑,所以他对桑桑不能忘情,因为桑桑是惟一一个不歧视他而了解他的人。但是,你们扮演了上帝,你们拆散了他们!逼死了桑桑。你曾经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事实上,万皓然并没有结婚,对不对?”

  他继续盯着她。“不错,万皓然没有结婚。”他沉声说:“你到底要不要听那个故事?”“好,”她忍耐的握着茶杯。“你说吧!”

  “万皓然提前入伍当了兵,从军队里回来,他晒得更黑,身体更壮,性格更坚定,吉他弹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乐部弹琴唱歌,风靡了无数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娱乐事业上走,他可能已经成为一颗超级巨星。但是,他没有。他从来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工作两个月以上,他不敬业,不爱工作,他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个‘监牢’,只要他赚够了吃饭钱,他就开始游手好闲……不,雅晴,别打断我。我无意于攻击万皓然,他有他的哲学,他的人生观,他的生活方式。我们根本无权说他是对或是错。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孝,他不许他母亲再工作,他奉养她,早上给她的钱,晚上又拿走了………因为他自己用钱如水,他母亲只得瞒着他,仍然给人洗衣服。”“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桑桑和他恋爱之后,我们不能不调查他。”

  “好吧,说下去!”“桑桑十六岁那年认识了他。他教桑桑弹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认识音乐,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乐,迷上了歌唱,最后,是疯狂的迷上了万皓然。”

  雅晴专心的倾听着,专心的看着尔旋。

  “桑桑高中毕业,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给万皓然,这对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炸弹。我们反对万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宠坏的小公主,万皓然是桀骜不驯的流浪汉,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幸福?但是,桑桑执迷不悟,在家里又哭又叫又闹……说我们对他有成见,说我们歧视他,说我们不了解他……就像你刚刚说的。”他停了停,雅晴默然不语。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奶奶说话了。她说:去找那男孩子来谈,我们要了解他,帮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给他,我们最起码该给他机会。于是,有个晚上,我和尔凯去到万家的小木屋,去找万皓然,那一区全是违章建筑,又脏又乱又人口密集,我们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这种地方来。好戏还在后面呢,我们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个工厂里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没关好门,我们推门进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我不相信!”她简单的说。

  他注视着她,眼底有层深刻的沮丧和怒气。

  “不相信?去问万皓然!”他低吼着。“这家伙有一项优点,他从不撒谎!去问他去!”

  雅晴颓然的垂下了眼睛望着茶杯。

  “后来呢?”她低问。“我当场就和万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来,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后,我问他,怎么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谈婚嫁,一方面和别的女人睡觉!大哥也气疯了,他一直在旁边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万皓然大笑了起来,他笑着对我们兄弟两个说:‘老天!谁说过要娶你妹妹?她只是个梦娃娃,谁会要娶一个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这样称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个会做梦的小娃娃,有件梦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没有对桑桑认真。然后,他说了许许多多话,最主要的,是说,这是个误会。他说,他不过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过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个太太!他又说:‘你看我像个会结婚的人吗?只有疯子才结婚,结婚是另外一种监牢,我有个坐牢的父亲已经够了,我不会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个冷战。尔旋定定的望着她。“故事的后一半你应该可以猜到了,我们回家来,悄悄的把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兰姑,我们不敢对桑桑实话实说,怕伤了她的自尊。于是,大哥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认为再深的爱情也禁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何况桑桑只有十九岁?我们兄弟两个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办出应聘护照,把她押到美国,告诉她,如果两年之内,她还爱万皓然,万皓然也不变心,大家就同意他们结婚。我们回来了,一个月以后,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们赶到美国,桑桑已经自杀而死。她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只有一首歌词:《梦的衣裳》!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着尔旋。“这支歌——”她慢吞吞的问:“是万皓然写的吗?”

  “不。是桑桑写的。桑桑写了,万皓然给它谱上曲,桑桑认为这是他们合作的歌,而爱之如狂。梦娃娃!”他长叹了一声。“做梦的年龄,梦样的歌词,你知道那里面有两句话吗: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知道。”她喃喃的说。

  “也是——万皓然告诉你的?”他尖锐的问。

  “不。是我在桑桑的乐谱里找到的。”她抬头凝视着尔旋。“所以,你们不愿意谈桑桑的爱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们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单相思?”

  “我们——宁愿你认为桑桑是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爱情而死。”尔旋说,又轻轻的加了一句:“而且,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们耻于承认这事实——桑桑爱上了一份虚无!”

  她低下头,沉思着,想着桑桑,想着万皓然。想着昨夜他给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句子: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她轻轻的摇了一下头。万皓然不是一份虚无。她想。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虚无。尔旋走近她,用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问:

  “你在想什么?”她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说,闪动着睫毛。“为什么你决定告诉我这个故事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眼底又闪起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动而满怀酸楚的光芒。他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他把她揽进怀中,用胳膊轻柔的围住了她,他很低很低,很温柔很温柔,很诚恳很诚恳的说:

  “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不要再见万皓然。”她默然片刻。“你知道昨晚只是个偶然,”她说:“即使我要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

  “他不会要见我的。”“不一定。”“你怕他?”她怀疑的问,轻蹙着眉梢。“怕。”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阵悸动。“为什么?”“他能让桑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也能让别的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还有别的女人为他自杀过?”

  “可能有。我听说,曾经有个女孩为他住进了疯人院。”

  “你未免把他说得太神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很有个性,很专横,很男子气,很有点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痉挛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着她的眼睛。“这就是我所怕的。”“什么?”她没听懂。“你对他的评语!”他低声说:“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的评语是一种恭维。”“呃?”她有些错愕了。

  “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他继续盯着她。

  “什么话?”“你说,对于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无从失去。”

  “嗯。”她轻哼着。“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语,只是轻轻的转动眼珠,犹疑的望着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的心脏又怦怦的跳动起来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觉又在体内扩散了。

  “他在改变你!”他说,“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有多重吗?”“我——我——”她结舌的,吞吞吐吐的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们还需要时间,需要考验……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并没得到你?”他低问。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着她,那乌黑闪烁的眸子转也不转。

  “好!”他终于说:“如果需要时间和考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考验!我会守着你!但是——”他捏紧她的下巴:“你答应我,不再见那个人了吗?”

  “不。”她清楚的回答。“我只能答应,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你躲开!”他说。“不。”“为什么?”“我不躲开任何命定的东西,我不躲开挑战,我不躲开考验,所以我来到了你家,所以我变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现在,你叫我躲开他,你怕他?如果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考验,你应该欢迎他!”

  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个又古怪,又倔强,又会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会这么倒楣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有三个字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子说过,因为总觉得时机未到……”她挣脱了他,逃到门口去,翩然回头,她巧笑嫣然:“不要说得太早,可能时机仍然未到!”她嚷着,然后加了一句:“我饿了,二哥。”

  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装上衣,摇了摇头,他眩惑的望着她。“走吧!我请你去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她喊。领先冲出了房间。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有些惆怅,有些无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好好的带这个女孩出去,好好的给她吃一顿。那要命的奶奶和纪妈,好像已经喂了她一个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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