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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一颗红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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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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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中,初蕾变得非常安静,她不再吵着闹着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一意的接受着父亲给她的治疗,以及母亲刻意为她做的营养品。她乖得出奇,顺从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针就打针,要她吃药就吃药。连夏寒山都说,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苹却深深了解,她之所以如此顺从与合作,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来,快些可以出门,快些去看致文。

  在这一段复元期中,初蕾虽然不多问什么,但是,念苹却已经把这两个多月来的变化和发展,简单扼要的告诉初蕾了。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初蕾却听得很专心。

  “你知道吗?我见过了杜慕裳。”念苹一边帮初蕾调牛奶,一边说。因为初蕾已经在痊愈期中,那特别护士王小姐早就辞退了。“不是我去见她的,是她来看我,那时,你还在昏迷中。”初蕾不语,只用关怀的眸子看着母亲。

  “杜慕裳给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她是个妖媚的女人,谁知一见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时,你病得很重,我也万念俱灰,我告诉她,我同意离婚,成全他们了。那知,我话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说如果她曾有独占你爸爸的心,她就死无葬身之地。她请求我原谅,表示即将离去……”她试了试牛奶的温度,送到初蕾面前。初蕾半坐在床上,接过了牛奶,慢慢的啜着。念苹笑了笑。“奇怪,我当时就原谅了她。不止原谅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肿,我忽然了解了一件事,当你深爱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会牺牲自己。我从没有为你牺牲父亲太多,你爸爸有一部份话是对的,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维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来爱你爸爸,但是,这是不够的……套一句你的话,初蕾,你爸爸是一条鲸鱼。我,虽然不至于是沙漠,却也仅仅只是个小池塘而已。当鲸鱼在水塘里干渴了二十二年以后,你怎能不允许它游向海洋?”

  初蕾感动的看着母亲,不自觉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亲的手。念苹又对她笑了笑,这笑容竟有些羞涩。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发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当时,就有种奇怪的友谊,在我们之间产生了。我们谈了一会儿,无法得到结论。当晚,你爸爸回来,我告诉他,我已见过慕裳,而且同意离婚了。”初蕾不自觉的蹙了一下眉,双手捧住了牛奶杯,彷佛要从杯子里寻求温暖似的。“你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叠连声的对我喊出几千几万个‘不’字!他说: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既无法一刀斩断,失而复得的女儿,会成为我们永久的联系!他说他不要离婚了。我问他又如何处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薄命怜她甘作妾!’于是,我哭了,你爸爸也流泪了。”她停了停,凝视着初蕾,半晌,才又说下去:“或者,这个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观念,都不允许一个男人同时有两个女人,但是,仔细想想看,在这社会上,几个男人是真正只有一个女人的?我为什么该恨慕裳呢?只因为她和我有共同的鉴赏力,我们爱了同一个男人!许多观念,都是人为的。古时候,一个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闺中也一团和气,我既然生来不是海洋,总应该有容忍海洋的气度。”她又停了停,对初蕾温和的微笑着。“或者,我和你父亲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或者,还会有意外的变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过得很心安理得,所以,希望你也能了解,能接受它。”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着母亲,然后,用胳膊紧拥着念苹的脖子,她低低的说:

  “妈妈,我爱你!”然后,她们之间,就不再谈起慕裳了。

  有一天,初蕾淡淡的问了句:

  “雨婷怎样了?”“她吗?”念苹微笑着。“你把她治好了!”

  “我把她治好了?”初蕾愕然的。

  “据说,她在你面前晕倒,你给了她一顿狠狠的痛骂,又说她有心理变态,精神分裂症什么的。她这一生,从没有人敢正面对她说这种话,你这一骂,反而把她骂醒了。她现在正努力在改变自己,勤练钢琴和声乐,预备暑假里去考音乐专科学校。”“哦!”初蕾怔了怔。“致中跟她还是很好吧?”她淡淡的问。“听说很好。梁家——经过这次大事,都很受影响,致中也成熟多了,不再那么跋扈了。我想——他终于可以稳定下来了,何况,雨婷对于他,是千依百顺,言听计从的,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初蕾默然片刻,低声自语了一句:

  “她是他的海洋。”“你说什么?”念苹没听清楚。

  “没什么。”初蕾疲倦的躺了下来。轻叹了一声。“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她又叹了口气,阖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四月底,天气热了,太阳整日绚烂的照射着。初蕾已恢复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动,也常到花园里晒晒太阳。当她还没有去看致文之前,致秀却先来看她了。

  那是一个下午,她坐在花园里,正对着满园的春色发呆。自从病后,初蕾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安静,不说话,不笑,常常独自一坐好几小时,只是默默的沉思。致秀的来访,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意外和震动。

  “致秀,致秀,”她抓着致秀的手,热烈的摇撼着。“我以为你不要理我了,我以为你们全家都跟我生气了!我……我……我闯了这样一个滔天大祸!”

  致秀这才惊觉到,他们统统忽略了一件事,谁也没有告诉过她,梁家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原来,她除了哀伤致文的病体之外,还在自责自恨,自怨自艾中。

  “初蕾,你怎么想的?”致秀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初蕾身边,热情的、激动的说:“我们没有任何人怪你,爸爸说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事怎能怪你呢?又不是你拉着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

  “还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来:“致秀,你不知道,我打电话叫他来,我拉着他去杜家,我对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电话给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如果我不神经发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着头。“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时候,永远不会料到这事的后果!”

  “你不要自怨自艾吧,你不要伤心吧!”致秀含泪说:“夏伯伯每天在给大哥治疗,说不定有一天,他又会清醒过来,说不定,他又会好起来!”初蕾把头埋在膝上,她默然不语。因为,她深深明白,这“有一天”是多么渺茫,多么不可信赖的。她不用问父亲,每天,她只看父亲回家的脸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从梁家回来后的脸色,是一天比一天难看,一天比一天萧索了。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来看你,除了叫你好好养病以外,我还给你带了两件东西来!”

  “什么东西?”初蕾从膝上抬起头来。

  “我们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间……”致秀说,眼神黯淡而凄楚,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哽塞。“我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两件东西,我想,你会对它有兴趣。”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摺叠着的信笺,递给初蕾,初蕾接了过来,打开那信笺,她惊愕的发现,这是一封信,一封只写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飘逸的字迹时,她的心就怦然而动了。她贪婪的、飞快的去阅读那内容:

  “初蕾:

  我终于提笔写这封信给你,因为,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你,离开台北,离开我生长二十七年的家庭,远到异域去了。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在内心的话,多少我无从倾吐的话,我都决心一吐为快了。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才读大一,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你在我家客厅里,和我赌背唐诗,赌念《长恨歌》,赌背《琶琵行》,你朗朗成诵,笑语如珠,天真烂漫,而又娇艳逗人。从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完了,知道我被捕捉了,知道命中注定,你会成为我生命的主宰!可是,你的心里并没有我。致中爽朗热情,豪放不羁,潇洒如原野上奔驰的野马!他吸引你,你吸引他,我眼看你们一步步走向恋爱的路。我想,我生来的缺点,就在于缺乏主动,我无法和我自己的弟弟来争夺你!但是,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发疯。我躲避到山上,无法忘记你。我走到郊外,无法忘记你。我埋头在论文中,仍然无法忘记你!我吃饭,你出现在饭碗中;我喝水,你出现在茶杯里;我凭栏,你出现在月色下;我倚窗,你出现在黎明里……为你,我捱过许许多多长夜,为你,我忍受过许许多多痛苦……哎,现在写这些,不知你看了,会不会嘲笑我?或者,我不会有勇气把这封信投邮,那么你就永远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实在不该写这封信,我只是要发泄,要痛痛快快的发泄一下!记得你第一次在雨果,告诉我你是一条鲸鱼的事吗?

  你不知道,当时我多么激动!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大喊着说:‘我就是你的海洋!为什么不投向我?’但是,我没说。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拴住了我,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样富有侵略性,那样积极而善争辩。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也在于这项缺点。我顾虑太多,为别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怜的自卑感,我总觉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你!多少次,我想抱住你,对你狂喊上一千万句‘我爱你’,可是,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我就是这样懦弱的,我就是这样自卑的,我就是这样畏缩的,难怪,你不爱我!我自己都无法爱我自己!我实在不如致中!初蕾,你的选择并没有错,错在你的个性。你有一副最洒脱的外表,却有副最脆弱而纤细的感情。致中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你却那么易感,那么容易受伤。于是,致中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你,弄得你终日郁郁寡欢,直至以泪洗面。知道吗?初蕾,你每次流泪,我心如刀绞。我真恨致中,恨他使你流泪,恨他使你伤心,恨他不懂得珍惜你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你是我的,我会怎样用我整个心灵来呵护你,来慰藉你。噢,如果你是我的!我开始试探了,我开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是自取其辱,而对你伤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牺牲我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这话说得很傻,你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没有说过吧!记得在你家屋后的树林里,我曾送你一个雕像吗?记得那天,你曾问我有关‘一颗红豆’的故事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个故事了!如果你不累,你就静静的听……”

  这封信只写到这里为止,下面没有了。初蕾读到这儿,早已泪流满面,而泣不可抑。泪水一滴滴落在信笺上,溶化了那些字迹。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笺上的泪痕,再把信笺紧压在自己的胸口。转过头来,她望着致秀,抽噎着问:

  “为什么这封信只写了一半?”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的说:“我猜,写到这里,他的傻劲又发了,他可能觉得自己很无聊。而且,我想,他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寄出这封信的,他只是满怀心事,藉此发泄而已。”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说:“我无从知道那个红豆的故事了!”“我知道。”致秀低语。

  “你知道?”她惊愕的。

  “记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刚开的那个下午吗?”致秀问:“我曾经说那朵石榴花就像你的名字。”

  “是的,”初蕾低低的说,眉梢轻蹙,陷进某种久远以前的回忆里。“就是那个下午,致中到学校来接我,我们去了青草湖,就……”她咽住了。“你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到学校来找你?”

  “哦!”她惊呼着,记忆中,校门口那一幕又回来了,她坐上致中的车子,抱住他的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辆计程车,她以为是她眼花了……原来,他真的来过了!

  “大哥在校门口,亲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车上去了。”致秀继续说,神情惨淡。“他一直想追你,一直在爱你,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绝望了。我们在校园里谈你,我想,他是绝望极了,伤心极了,但是,他表现得还满有风度。后来,他在校园的红豆树下,捡起了一颗红豆,当时,他握着红豆,念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他说那是刘大白的诗……”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初蕾喃喃的念了出来。

  致秀惊讶的望着她。“对了!就是这几句!原来你也知道这首诗!”致秀说。“我想,所谓红豆的故事,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因为——我还有第二样东西要给你!”

  她递了过去。一颗滴溜滚圆、鲜红欲滴的红豆!初蕾凝视着那红豆,那熟悉的红豆,那曾有一面之缘的红豆!“改天你要告诉我这个故事!”她说的,她何曾去窥探过他的内心深处?红豆!一颗红豆!红豆鲜艳如旧,人能如旧否?

  致秀悄悄的再递过来一张信笺,信笺上有一首小诗:

  “算来一颗红豆,能有相思几斗?

  欲舍又难抛,听尽雨残更漏!

  只是一颗红豆,带来浓情如酒,

  欲舍又难抛,愁肠怎生禁受?

  为何一颗红豆,让人思前想后,

  欲舍又难抛,拚却此生消瘦!

  唯有一颗红豆,滴溜清圆如旧,

  欲舍又难抛,此情问君知否?”

  她念着这首诗,念着,念着……一遍,二遍,三遍……然后,她把这首小诗摺叠起来,把信笺也摺叠起来,连同那颗红豆,一起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里。她抬头看着致秀,她眼里已没有泪水,却燃烧着两小簇炽烈的火焰,她那苍白的面颊发红了,红得像在烧火,她脸上的表情古怪而奇异,有某种野性的、坚定的、不顾一切的固执。有某种炽热的、疯狂的、令人心惊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滚烫的。“我们走!”她简单的说。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走到那儿去?”致秀不解的。

  “去找你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脚,不耐的说:“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我还要——问他一些事情,我要问问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摇撼着她,想把她摇醒过来:“你糊涂了?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他完全没有知觉,怎么能够回答你的问题?难道夏伯伯没告诉你……”“我知道!”初蕾打断了她:“我还是要问问他去!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他说!”她迳直就向大门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恼的,焦灼的,悲哀的大喊:

  “初蕾,你醒醒吧!你别糊涂吧!他听不见,他真的听不见呀!”她后悔了,后悔拿什么信笺、红豆,和小诗来。她含泪叫:“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子!我不该把那些东西拿来!我真傻!我不该把那些东西拿来!”

  “你该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说。“信是写给我的,小诗为我作的,红豆为我藏的,为什么不该给我?”她又往大门外走:“我们找他去!”“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苹慌慌张张的赶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问。为了让她们这一对闺中腻友谈点知心话,她一直很识趣的躲在屋里。

  “夏伯母,”致秀求教的说:“她要去找我大哥!你劝她进去吧!”

  初蕾抬起头来,坚定的看着母亲。

  “妈,”她冷静的,清晰的,稳定的说:“你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经好了,我不发烧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念苹注视着女儿,她眼里慢慢的充盈了泪水。点点头,她对致秀说:“你让她去吧!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泪跺脚:“伯母,您怎能让她去?大哥现在的样子……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伤心不可!她病得东倒西歪的,何苦去受这个罪?初蕾,你就别去吧!”初蕾定定的看着致秀。

  “他确实还活着,是吗?”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是的。‘仅仅’是活着。”致秀特别强调了“仅仅”两个字。“那就行了。”她又往门外走。

  致秀甩了甩头,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们去!”她说:“但是,初蕾,请你记住,大哥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风度翩翩,都成过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视致秀:

  “他现在很丑吗?”“是的。”她展然而笑了。“那就不要紧了。”她说,如释重负似的。

  “什么不要紧了?”致秀听不懂。“我现在也很丑,”她低语:“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欢,如果他也很丑,咱们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欢”,天哪!讲了半天,她还以为他能“看”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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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蕾和致秀赶到梁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初蕾一路上都很兴奋,反常的兴奋,不止兴奋,她还相当激动。可是,她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用那对特别闪亮的眼睛闪烁着去看致秀,然后又用她那发热的手,紧紧的握着致秀。她不时给致秀一个可爱的微笑,似乎在对致秀说:

  “你放心,我不会再闯祸了!”

  但,她这微笑,却使致秀更加担心了。她真不知道,把初蕾带回家来,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在梁家门口,她们才跨下计程车,就和刚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个正着。自从杜家事件以后,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没见过面。致中倏然见到初蕾,就不由自主的一楞。不论怎么说,当初他和初蕾玩过好过,初蕾那日大闹杜家,终于造成难以挽回的大祸,他总是原因之一,事后,他也深引为咎。现在,突然和初蕾重逢,他就有些慌乱、惶惑,甚至手足失措起来。初蕾却迳直走向了他,她微仰着头,很文静,很自然,很深沉的注视着他。低低的说了一句:

  “致中,好久没见了。”

  致中的不安更扩大了,他望着面前这张脸,她瘦了,瘦得整个下巴尖尖的,瘦得眼眶凹了下去,瘦得双颊如削……但,她那对闪烁着火焰的眼睛,那因兴奋而布满红晕的面颊,那浑身充斥着的某种热烈的激情,使她仍然周身焕发着光采。她看来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两个多月,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在原有的美丽以外,却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的忧郁。“初蕾,”他嗫嚅着。“听说你病得很厉害,恭喜你复元了。”他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笨拙,那种尴尬和不安的情绪仍然控制着他。她难以觉察的笑了笑。

  “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她说。

  “是的。”他应着,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对白,好像彼此是一对疏远而礼貌的客人。

  “请你代我转告雨婷……有一天,我希望能听到她弹琴唱歌。”“哦!”他傻傻的应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了!”初蕾蓦然间脸色一正,眉间眼底,就布满了严肃和庄重。她伸出左手,拉住致秀,又伸出右手,拉住致中,沉声的说:“我们一起去看致文去!”

  “噢!”致中一楞,飞快的看了致秀一眼。“你……你要去看致文?”“是的!”初蕾坚定的点点头。“你们跟我一起来!”她语气里,有种强大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致文说,我希望——你们也在旁边,万一他听不清楚,你们可以帮他听!”“初蕾?”致中愕然的看看她,又转头去看致秀。致秀给了他无可奈何的一瞥。于是,他们走进了梁家。

  梁太太突然看到初蕾,真不知是悲是喜,是艾是怨,是恨是怜,她只惊呼了一声:

  “初蕾!”就立刻泪眼迷糊了。初蕾放开致秀和致中,她走上前去,用手臂圈住梁太太的脖子,紧紧的拥抱了她一下。认识梁家已经四年,这是第一次她有这种亲昵的举动。她做得那样自然,就好像一个女儿在拥抱妈妈似的。使那秉性善良而热情的梁太太,顿时就泪如泉涌。如果她曾怨恨过初蕾给梁家带来厄运,也在这一刹那间,那轻微的怨艾之情,就烟消云散了。“我来看致文。”初蕾简短的说,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梁太太的泪痕,她仍然不记得带手帕。“他在他自己的房里,是吗?”她转身就向致文的卧房走去。

  梁太太回过神来,她很快的拦住了她。

  “让我先进去整理一下。”她说。

  初蕾摇摇头,轻轻推开了梁太太,她挺了挺背脊,往致文的卧室走去,到了房门口,她回头看着致中、致秀和梁太太:“请你们一起进来,好吗?”

  她神色中的那份庄严,那份宁静,那份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使致秀等人都眩惑了,都糊涂了,大家都身不由己的跟在她后面,走进了致文的卧室。

  初蕾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就被那扑鼻而来的药水味、酒精味、消毒药品味呛住了。但,她并没有停滞,她迳直就走到致文的床边,站在床前,她定定的看着致文,一瞬也不瞬的看着致文——如果那个僵躺在床上,像一副骷髅般的躯体,还算是致文的话——她静静的,动也不动的看着他。

  好一会儿,她只是站在那里,然后,她更近的移向床前。致文仰躺着,面色如蜡,颞骨高耸,头发稀稀落落的,似乎已脱去大半,眼睛紧阖着……整个面部,只像一具尸体,一具僵硬而无知的尸体,一具丑陋的尸体。他浑身还插满了管子,那些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就藉这些管子流进他的体内。另外,还有些生命的渣滓,要藉这些管子排出体外。他的双手,静静的垂在身体两边,那手臂上找不出肌肉,只是一层枯黄的皮,包着两支木柴,那手指佝偻着……使初蕾联想到老鹰的脚爪。室内好安静,好安静,虽然有五个人,却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致秀并没有看致文,她每日照顾致文,对他的情况状态已十分熟悉。她只是看着初蕾,她看不出她的思想,也看不出她的感觉。她那小小的,庄严的脸庞上,仍然是一片宁静与坚决。“好,致文,我总算看到你了!”她忽然开了口,声音镇静而安详,甚至,还有着喜悦的味道。她再往前跨一步,为了接近致文的头,她在那床前跪了下来。她又说:“看到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你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还好,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就要告诉你好多好多话!”梁太太不自禁往前迈了一步,想要阻止这徒劳的述说。致秀伸手拉住了梁太太,悄声说:

  “你让她说,她已经憋了太久了。”

  初蕾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了一下致文的面颊,就像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孩子。她凝视着他,又开始说:

  “致文,你实在很坏!你坏极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不能不怪你,不能不怨你!你想想看,从我认识你和致中以来,我和致中又疯又闹,又玩又笑,我和你呢?我所有的知心话都对你说,我考坏了会来告诉你,我委屈了会来告诉你,我高兴了也会来告诉你。致文,你知道我是半个孩子,我始终没有很成熟,我分不出爱情跟友情的区分,我分不出自己是爱你还是爱致中。但是,致文,你该了解的,你该体会出,我和你,是在做心灵的交通,我和致中,是在做儿童的游戏!但是,你那该死的士大夫观念,你那该死的道德观念,你那该死的谦让和你那该死的自卑感,你迟迟不发动攻势,竟使我倒向了致中的怀里。”她停了停,喘口气,她又说:

  “今天致中也在这儿,你母亲你妹妹都在这儿,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挖自我的心灵深处,我要让他们都听见,都了解我在说什么。”她又顿了顿。“致文,或者,我不该怪你,不该责备你,不该埋怨你!原谅我,致文,我的老毛病又发了,我总是要把自己的错误,去推卸责任,迁怒于人。不不,我不能怪你!要怪,都怪我自己。这些年来,你并非没有表示,但是,你太含蓄了,你太谦和了,你使我误认为你只是个哥哥,而没想到你会是我的爱人!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开始醒悟的?就是那个早上,去杜家的早上,我打电话叫你来,那时,我就是要告诉你,我错了!我懂得你了!我了解你了!而且,我也了解我自己了!我知道这一年来都是错误,我所深爱的,实在不是致中,而是你!”

  她的头轻仆在床沿上,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她又毅然的抬起头来:

  “记得你躲到山上去写论文的那段日子吗?我每天和致中混在一起。但是,我那么想你,发疯似的想你,你母亲可以作证,我是天天在等待你的归来,不过,我那么糊涂,那么懵懂,那么孩子气,我并不知道这种期待的情怀就是爱情!没有人教过我什么叫爱情,记得你从山上回来的那天吗?在雨果,我看到你就快活得要发疯了!我告诉你我和致中的距离,我告诉你我心中的感觉,我告诉你我是一条鲸鱼……而你,你这个傻瓜,你怎么不会像你信里面所写的,对我说一句:‘我就是你的海洋,投向我!’你记得你当时说了些什么吗?你说了一连串致中的优点,要我对致中不要灰心,甚至于,你说:‘你放心,我去帮你把沙漠变成海洋!’哦!致文!你是傻瓜,你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是不懂爱情,你却连表示爱情都不会吗?”有两滴泪珠落在床沿上,她抬起带泪的眸子,看着他那僵硬的,毫无表情的脸。“你知道吗?我和致中后来已经那么勉强了,听到他的电话我会害怕,听到你的电话我就喜悦而兴奋了。多傻啊,我仍然不知道我在爱你!是的,我不能完全怪你,我也是傻瓜,傻透了的傻瓜!我后来自己批评过我自己,我是一条白鲸,不是梅尔维尔笔下的白鲸,我是一条白痴鲸鱼!是的,我是个白痴!你该怪我,你该骂我的!记得在那小树林里吗?你给了我一张印着石榴花的卡片,上面的小诗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昨夜榴花初着雨,一朵轻盈娇欲语,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致文,哦,致文!这就是你表示爱情的方式吗?我却把那‘解花人’三个字,误解是致中,认为这只是一张祝福卡!然后,你送了我那个雕像,你告诉我,你怎样不眠不休的为我塑像,记得吗?我那天哭得像个小傻瓜。我和致中在一起也常哭,每次都是被他气哭的。只有在你面前,我会因为欢乐和感动而流泪。但是,我这个白痴啊,我还不知道我在爱你!当你问我‘你有没有把哥哥和男朋友的定义弄错?’我依然没有听懂!哦,致文,我多笨,我多傻,我多糊涂!该死的不是你!是我!我该死!我该下地狱!现在,我可以坦白的告诉你,也告诉致中,我从头到尾就弄错了!致中是我的哥哥,你,才是我的爱人!”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仍然盯紧着致文。满屋子的人都听呆了,听傻了,听怔住了。大家都默不作声,傻傻的站在那儿倾听着,倾听一番最沉痛的,最坦率的,最真挚的,最热情的倾诉!“记得你为我和致中吵架吗?你说过;如果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会让我掉一滴眼泪!那是第一次,我考虑过,你可能爱上了我。你知道,那时我曾经多么震动过,我心跳,我狂喜,我期盼……然后,那天你来我家看我,下巴上贴着橡皮膏,你说你和致中打架了,因为致中不肯跟我道歉。记得吗?我立刻就大发脾气了,我生气,不是因为致中不跟我道歉,而是气你。气你什么?我当时并不明白,后来我才想清楚了,我气你只想把我推给致中,气你乱管闲事,气你的——

  不想占有我!那天,你是真的把我气哭了,于是,你吻了我……”她大大的喘气,痴痴的看着他。

  “你吻了我!致文,你不知道那一吻带给我的意义,你不知道我怎样发狂,怎样沉迷,怎样喜悦!我承认,你不是第一个吻我的人,我的初吻,是致中的。但是,和致中接吻的时候,我只在冷静的分析,他吻过多少人;冷静的思索,怎样可以让他不发现我是第一次!但是,你吻我的时候,我整个都昏了,都痴了。噢,致文,我是多么、多么、多么爱你啊!何以我始终不自觉?何以你也始终不能体会?那一吻原该让我们彼此了解了,可是,我那可怜的自尊心又作祟了,我怕你是在安慰我,因此,我多余的去问你为何吻我?傻瓜!你不会说你爱我吗?你却说,你会劝致中不要‘一时糊涂’!哦,致文,你使我又误会了,误会你只要把我推给致中!我气得那么厉害,我狂喊我恨你,现在想来,只因为爱之深,才恨之切呀!”她凝视着他的脸,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这张脸,这张木然的、毫无表情的脸,这张像僵尸一般的脸。她的声音已不知不觉的越说越高昂,越说越激动:

  “后来,我和致中不来往了,你不知道,当时我反而有解脱之感,致中是对的,我和他之间,谁都没有爱过谁,那只是一场孩子的游戏。然后,在校园的红豆树下,致秀告诉我,你要出国了。你知道吗?我震惊得心都碎了,一想到你要离我远去,我就觉得世界完全空了!我说了许许多多你不该出国的理由,哦,致文,我是那么爱你哦!你的诗情,你的才气,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你那半古典的文学气质,哦,致文,我实在是爱你啊!也在那天,你对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当你说:‘走,为你走!留,为你留!’的时候,我感动得简直要死掉了。后来,在雨果,你又对我说:‘不是哥哥,哥哥不能爱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你知道吗?致文,这是我一生听到的最美妙的话!当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实在是千肯万肯,千愿意万愿意……但是,我多么该死啊!我那可恶的自尊心,我那可恶的虚荣心!只为了我对致中说过一句话;‘我不会姓你家姓!’于是,我又把什么都破坏了,致中的阴影横亘在我们之间,你误会我对致中不能忘情,又一次严重的刺伤我,我们彼此误会,彼此曲解,彼此越弄越拧,越弄越僵,于是,我跑走了!我原可以投向你,大喊出我心里的话,但是,我却把什么美景,什么前途都破坏了!”她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掌心里,有好一会儿,她一动也不动。这长篇的叙述,说出了多少梁太太、致中,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大家都呆站在那儿,浑忘身之所在。说的人是说得痴了,听的人是听得痴了。

  她又抬起头来,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他,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激情:“那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你,致文,你知道吗?我就是忽然间想通了,忽然间知道我一直爱着的是你了,忽然间大彻大悟了,我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今天说的话,要告诉你;我嫁你!你姓梁,我嫁你!你不姓梁,我也嫁你!你是致中的哥哥,我嫁你,你不是他的哥哥,我也嫁你!但是,致文,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听到父母的谈话,听到雨婷的存在,听到杜慕裳的存在!爸爸说:‘雨婷从初蕾手里抢走了致中’,使我又昏乱了,又迷失了,又伤了自尊了……所以,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闹了,事实上,我为妈妈的不平更胜于为我自己。但是,我想,你一定又一次误会了!致文,致文,是谁在播弄我们?是谁在戏弄我们?命运吗?不,致文,我们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剧!你的谦让,我的骄傲,你的自卑,我的自尊……我们始终自己在玩弄自己!但是,致文,不管怎样,我们的下场不该如此凄惨,当我往水里跳的时候,只是一时负气,根本没有思想。而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往下跳呢?难道像我这样一个糊涂、任性、自私、倔强的傻瓜,也值得你为我而生,为我而亡吗?致文,你傻,你太傻,你太傻,你太傻……”她一口气喊出了几十个“你太傻”。然后,她忽然仆了过去,用双手捧住了致文的面颊,叫着说:

  “现在,我来了!听着,致文!你听清楚,你母亲在这儿,致中在这儿,致秀也在这儿!他们都帮你听着!你听清楚!我今生今世,跟定了你!你醒来,我是你的,你不醒,我是你的,你活着,我是你的,你死了,我也是你的!不过,如果你竟敢死掉,我也决不独自活着。套用一句你的话;‘走,为你走!留,为你留!’我还要再加一句;‘生,与你共!死,与你共!’从今以后,我就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你听到了吗?致文?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我从你身边拉开!我跟定了你!跟定了你!跟定了你……”

  她狂喊着,激烈的狂喊着,痛心的狂喊着,不顾一切的狂喊着……。梁太太终于走上前来了,她啜泣着去搂抱初蕾。在这一刹那,她才了解初蕾进门时给她的那个拥抱,她是完全以儿媳自居了。她哭着去搂抱初蕾,哭着去擦拭初蕾脸上的泪痕,哭着去抚平她的乱发……

  忽然间,初蕾推开了梁太太,她扑向床边,睁大了眼睛去看致文。于是,梁太太和致秀致中,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她的眼光看去。于是,赫然间,他们惊奇的发现,有两粒泪珠,正慢慢的从致文的眼角沁出来,慢慢的沿着眼角往枕上滴落。于是,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大家都惊呆了。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泪珠,从没看过生命的泉水是这样流动的。于是,初蕾蓦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她就直扑向致文,发疯般的用嘴唇吻着那泪珠,发疯般的吻着那闭着的眼帘,发疯般的又哭又笑,发疯般的喊着叫着:

  “谁说他没有知觉?谁说他听不到?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她从床边跳起来,直冲向屋外,正好和那刚下班回家的梁先生撞了个满怀,她又哭又笑的抓着梁先生,又哭又笑的大喊着:“打电话给我爸爸!快打电话给我爸爸!叫他马上来!叫他马上来!致文醒了!他听得见我……他听得见我……他终于听得见我心底的呼声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尾声



  这是一栋郊外的小屋。

  小屋前,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玫瑰、蔷薇、茉莉、九重葛、万年青、菊花、茑萝……简直数不胜数。这正是五月,天气还不太热,阳光灿烂,而繁花似锦。在那花园深处,有一棵高大的凤凰木,凤凰木下,有张舒适的软椅,软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怀里抱着块木头,正在精心雕刻着什么。不用猜,这当然就是梁致文。他额上微有汗珠,却舍不得那么美好的阳光,舍不得那满园的花香,他不想进屋子里去。但是,他有些累了,放下那雕刻了一半的东西,他仰躺下去,望着那棵凤凰木,忽然有所发现,他就急急的呼叫起来:“初蕾!初蕾!你来看!”

  初蕾从屋子里面跑出来了。她穿着件简单的家常服,腰上围着围裙,头发已经长垂腰际,随随便便的披散在脑后。她红润、健康、漂亮,而快活。

  “什么事?”她奔到致文身边。“想进去了吗?我去把拐杖拿来!”“不要!”致文伸手拉住她。“你看这棵凤凰木!”

  她抬头向上看,凤凰木那细碎的叶子正迎风摇曳,整株树又高又大,如伞如盖如亭的伸展着。她困惑的说:

  “这凤凰木怎样了?”“像不像许多年前,你学校里那棵红豆树?”

  她看着,笑了。“是的,相当像。”他把她的手拉进自己怀里。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是吗?”他问,微微有点感慨。“那是上辈子的事,你提它干嘛?”

  “我在想,”他微喟着:“你实在不应该嫁给一个残……”

  她一把用手蒙住了他的嘴,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听我说!”她稳定的说:“前年,我在你床前又哭又说又叫,那时,我以为你死定了。可是,你会看了,你会说了,你又会雕刻了。明年,说不定你就会走了。即使你永远不会恢复走路,你也该知足了,最起码,你可以爱人和被爱。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两样更重要呢?”

  他凝视着她,是的,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这两样更重要的呢?他实在不能再对命运有所苛求了!

  屋里,有电话铃声传来,初蕾放开他,奔进屋里去接电话,一忽儿,她又跑了出来,脸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表情。致文看着她,问:“谁的电话?”“雨婷。”“有事吗?”“她提醒我,再有一星期,就是小再雷的两岁生日!”她深思的看着致文:“致文,假如二十二年后,你来告诉我,你又有了一个爱人,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妈妈这么好的风度。”

  “你决不会!”致文说。

  “是吗?”她挑起了眉毛。

  “你是一条白鲸,你会把我吃掉!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笑了,斜睨着他。“不要把人看得那么扁,如果你那个爱人像杜阿姨一样通情达理,说不定我也能接纳,等于多一个闺中知己,像妈妈这样,即使世俗不能接受,又怎么样呢?”她潇洒的摔摔头,彷佛“那一天”已成“定局”。

  “好,”致文抬着眉毛,望着天空。“谢谢你批准,二十二年后,我一定不让你失望,给你一个‘闺中知己’!”他说。

  “你敢!”她大叫,顺手摘了一朵花,打在他的脸上,“想得可好!”他伸手抄住了这朵花,笑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把小花送到鼻端去。忽然,他看着那朵花,呆住了。

  “怎么了!”她伸过头去看。

  “石榴花!”他出神的说:“我不知道你种了石榴花,我也不知道,又到石榴花开的季节了。”

  她注视着那朵石榴花,微笑起来。

  “大惊小怪!石榴花有什么稀奇?我这花园里还有稀奇的玩意呢!”“是什么?”“不告诉你!”他伸手抓住她。“少故作神秘了!”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去年年底,你在那边墙角偷偷摸摸的种下一颗种子,今年,它居然冒出嫩芽来了。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它?难道你没念过那首诗:‘泥里休抛取,怕它生作相思树’吗?”

  “因为那是错误的!”她忽然羞赧起来,脸红了。“红豆树并不是相思树!”“好,你种棵红豆树干什么?”

  “那颗红豆——就是你的那颗。”她羞羞涩涩的,结结巴巴的说:“我只是种下去试试看,谁知道,它真的发芽生长了。我在想,它将来会长成一棵大树,等……咱们的孩子大了,或者会问我:‘妈,为什么院子里有棵红豆树?’我就会对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一颗红豆的故事!’”

  他怔怔的望着她。“咱们的孩子?”他喃喃的问。

  她蓦然间满面红潮,站在他面前,她把他的头揽入怀中,用双手紧紧的抱着他,让他的头贴在她的肚子上。于是,他立刻明白了!他抱紧她,喜悦的,激动的,狂欢的问:

  “多久了?多久了?你居然不告诉我!”

  “我也是——刚刚才证实哩!”她笑着,又低语了一句:“如果是个女儿,我要给她取个小名叫红豆。”

  “如果是个男孩子呢?”他问,又自己接下去说:“我给他取个小名叫鲸生。”“叫什么?”她没听懂。

  “白鲸生的儿子,岂不是要叫鲸生?”

  “你——”她笑开了:“真会胡说!不跟你乱盖了!”她转身跑开了。于是,他也笑了。目送她那活泼、潇洒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里。他不自觉的抬起头来,从树叶的隙缝里望着天空。能爱人也能被人爱,这世界还能更美好吗?还能吗?一时间,他满胸怀都充满了感激之情。

  阳光穿过了凤凰木那细碎的叶子,在他身前身后,洒下了无数闪亮的光点。

  ——全书完——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廿七日深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一月十二日黄昏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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