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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一颗红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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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凌晨。天色才只有些儿蒙蒙亮。可是,夏初蕾早就醒了。用手枕着头,她微扬着睫毛,半虚眯着眼睛,注视着那深红色的窗帘,逐渐被黎明的晨曦染成亮丽的鲜红。她心里正模糊的想着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像一些发亮的光点,闪耀在她面前。也像旭日初升的天空,是彩色缤纷而绚烂迷人的。这些事情使她那年轻的胸怀被涨得满满的,使她无法熟睡,无法镇静。即使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她也能感到血液中蠢蠢欲动的欢愉,正像波潮般起伏不定。

  今天有约会。今天要和梁家兄妹出游,还有赵震亚那傻小子!想起赵震亚她就想笑,头大,肩膀宽,外表就像只虎头狗。偏偏梁致中就喜欢他,说他够漂亮,有男儿气概,“聪明不外露”。当然不外露啦,她就看不出他丝毫的聪明样儿。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梁致中是个吊儿郎当的浑小子,赵震亚是个傻里傻气的傻小子!那么,梁致文呢?不,梁致文不能称为“小子”,梁致文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他和梁致中简直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致中粗犷豪迈,致文儒雅谦和。他们兄弟二人,倒真是各有所长!如果把两个人“都来打破,用水调和”,变成一个,准是“标准型”。

  想到这儿,她不自禁的就笑了起来,她自己的笑声把她自己惊动了,这才觉得手臂被脑袋压得发麻。抽出手臂,她看了看表,怎么?居然还不到六点!时间过得可真缓慢,翻了一个身,她拉起棉被,裹着身子,现在不能起床,现在还太早,如果起了床,又该被父亲笑话,说她是“夜猫子投胎”的“疯丫头”了。闭上眼睛,她正想再睡一会儿,蓦然间,楼下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她猛的就从床上直跳起来,直觉的感到,准是梁家兄弟打来找她的!翻身下床,她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就直冲到门口,打开房门,光着脚丫子连蹦带跳的跑下楼梯,嘴里不由自主的叽哩咕噜着:

  “就是妈不好,所有的卧室里都不许装分机,什么怪规矩,害人听个电话这么麻烦!”

  冲进客厅,电话铃已经响了十几响了,抓起听筒,她气喘吁吁的嚷:“喂!那一位?”“喂!”对方细声细气的,居然是个女人!“请问……”怯怯的语气中,却夹带着某种急迫和焦灼。“是不是夏公馆?”

  “是呀!”夏初蕾皱皱眉,心里有些犯嘀咕,再看看表,才五点五十分!什么冒失鬼这么早打电话来?

  “对不起,”对方歉然的说,声音柔柔的,轻轻的,低沉而富磁性,说不出来的悦耳和动人。“我请夏大夫听电话,夏……夏寒山医生。”“噢!”夏初蕾望望楼梯,这么早,叫醒父亲听电话岂不残忍?昨晚医院又有急诊,已经弄得三更半夜才回家。“他还在睡觉,你过两小时再打来好吗?”她乾脆的说,立即想挂断电话。“喂喂,”对方急了,声音竟微微发颤:“对不起,抱歉极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他,我姓杜……”

  “你是他的病人吗?”“不,不是我,是我的女儿。请你……请你让夏大夫听电话好吗?”对方的声音里已充满了焦灼。

  哦,原来是她的小孩害了急病,天下的母亲都一个样子!夏初蕾的同情心已掩盖了她的不满和不快。

  “好的,杜太太,我去叫他。”她迅速的说。“你等一等!”

  把听筒放在桌上,她敏捷而轻快的奔上楼梯,直奔父母的卧房,也没敲门,她就扭开门钮,一面推门进去,一面大声的嚷嚷着:“爸,有个杜太太要你听电话,说她的小孩得了急病,你……”她的声音陡的停了,因为,她一眼看到,父亲正拥抱着母亲呢!父亲的头和母亲的紧偎在一起。天哪!原来到他们那个年纪,照样亲热得厉害呢!她不敢细看,慌忙退出室外,砰然一声关上门,在门外直着喉咙喊:

  “你们亲热完了叫我一声!”

  念苹推开了她的丈夫,从床上坐了起来,望着夏寒山,轻蹙着眉梢,微带着不满和尴尬,她低低的说:

  “跟你说不要闹,不要闹,你就是不听!你看,给她撞到了,多没意思!”“女儿撞到父母亲亲热,并没有什么可羞的!”夏寒山说,有些萧索,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他下意识的打量着念苹,奇怪结婚了二十余年,她每日清晨,仍然新鲜得像刚挤出来的牛奶。四十岁了,她依旧美丽。成熟,恬静,而美丽。有某种心痛的感觉,从他内心深处划过去,他瞅着她,不自禁的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亲热过了?”

  “你忙嘛!”念苹逃避似的说:“你整天忙着看病出诊,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家,回了家,又累得什么似的……”

  “这么说,还是我冷落了你?”寒山微憋着气问。

  “怎么了?”念苹注视着他。“你不是存心要找麻烦吧?老夫老妻了,难道你……”她的话被门外初蕾的大叫大嚷声打断了:

  “喂喂,你们还要亲热多久?那个姓杜的女人说啊,她的女儿快死了!”姓杜的女人?夏寒山忽然像被蜜蜂刺了一下似的,他微微一跳,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他站起身来,披上晨褛,打开了房门,他在女儿那锐利而调侃的注视下,走出了房间。初蕾笑吟吟的望着他,眼珠骨溜溜的打着转。

  “对不起,爸。”初蕾笑得调皮。“不是我要打断你们,是那个姓杜的女人!”姓杜的女人!不知怎的,夏寒山心中一凛,脸色就莫名其妙的变色了。他迅速的走下楼梯,几乎想逃避初蕾的眼光。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听筒。

  初蕾的心在欢唱,撞见父母亲的亲热镜头使她开心,尤其在这个早晨,在她胸怀中充满闪耀的光点的这个时候,父母的恩爱似乎也是光点中的一点;大大的一点。她嘴中轻哼着歌,绕到夏寒山的背后,她注视着父亲的背影。四十五岁的夏寒山仍然维持着挺拔的身材,他没发胖,腰杆挺得很直,背脊的弧线相当“标准”,他真帅!初蕾想着,他看起来永远只像三十岁,他没有年轻人的轻浮,也没有中年人的老成。他风趣,幽默,而善解人意。她欢唱的心里充塞着那么多的热情,使她忘形的从背后抱住父亲的腰,把面颊贴在夏寒山那宽阔的背脊上。夏寒山正对着听筒说话:

  “又晕倒了?……嗯,受了刺激的原因。你不要太严重……好,我懂了。你把我上次开的药先给她吃……不,我恐怕不能赶来……我认为……好,好,我想实在没必要小题大作……好吧,我等下来看看……”

  初蕾听着父亲的声音,那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像空谷中的回音在震响。终于,夏寒山挂断了电话,拍了拍初蕾紧抱在自己腰上的手。“初蕾,”夏寒山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你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吧?”“嗯,”初蕾打鼻子里哼着:“你的意思是说,我不该再像小娃娃一样黏着你了。”“原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夏寒山失笑的说。

  初蕾仍然紧抱着寒山的腰,身子打了个转,从父亲背后绕到了他的前面,她个子不矮,只因为寒山太高,她就显得怪娇小的,她仰着脸儿,笑吟吟的望着他,彷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爸,你违背了诺言。”

  “什么诺言?”“你答应过我和妈妈,你在家的时间是我们的,不可以有病人来找你,现在,居然有病人找上门来了。这要是开了例,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告诉那个什么杜太太,以后不许了!”“嗬!”寒山用手捏住初蕾的下巴。“听听你这口气,你不像我女儿,倒像我娘!”初蕾笑了,把脸往父亲肩窝里埋进去,笑着揉了揉。再抬起头来,她那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

  “爸。”她忽然收住笑,皱紧眉头,正色说:“我发现我的心理有点问题。”“怎么了?”寒山吓了一跳,望着初蕾那张年轻的,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爸,你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吗?”

  “张爱玲?”寒山怔怔的看着女儿。“或者看过,我不记得了。”“你连张爱玲都不知道,你真没有文化!”初蕾大大不满,嘟起了嘴。“好吧,”寒山忍耐的问:“张爱玲与你的心理有什么关系?”“她有一篇短篇小说,题目叫‘心经’,你知道不知道?”

  “我根本没文化,怎么知道什么‘心筋’?其实,心脏没有筋,人身上的筋络都有固定位置,脚上就有筋……”“爸爸!”初蕾喊,打断了父亲:“你故意跟我胡扯!你用贫嘴来掩饰你的无知,你的孤陋寡闻……”

  “嗯哼!”寒山警告的哼了一声,望着女儿。“别顺着嘴说得太高兴,那有女儿骂爸爸无知的?真不像话!”他捉住了初蕾的手臂,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初蕾,你不是心经里的女主角,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女主角爱上了她的父亲!”

  “哈!爸爸,原来你看过!”初蕾愕然的瞪大眼睛。

  “你呢?你才不爱你的老爸哩,”寒山继续说,笑容在他唇边扩大。“你的问题,是出在梁家两兄弟身上,哥哥也好,弟弟也不错,你不知道该选择谁,又不能两者得兼……”

  “噢!”初蕾大叫了一声,放开怀抱父亲的手,转身就往楼上冲去,一面冲,一面涨红了脸叫:“我不跟你乱扯了!你毫无根据,只会瞎猜!”寒山靠在沙发上,抬头望着飞奔而去的女儿,那苗条纤巧的身子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翩然的隐没在楼梯深处。他站在那儿,继续望着楼梯,心里有一阵恍惚,好一会儿,他陷入一种深思的状态中,情绪有片刻的迷乱。直到一阵父的衣服声惊动了他,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念苹已从楼梯上拾级而下,停在他的面前了。

  “怎样?跟女儿谈出问题来了?”念苹问。

  “哦?”他惊觉了过来。“是的,”他喃喃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你今天才发现?”念苹微笑的问。

  “不,我早就发现了。”

  念苹去到餐厅里,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油、和面包,平平静静的说:“别担心初蕾,她活得充实而快乐。你……”她咽住了要说的话,偷眼看他,他正半倚在沙发上,仍然是一股若有所思的样子。早晨的阳光已从窗口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道金色的、闪亮的光带。她拿出烤面包机,烤着面包,不经心似的说:“你该去梳洗了吧?我给你弄早餐,既然答应去人家家里给孩子看病,就早些去吧!免得那母亲担心!”

  寒山吃惊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念苹。她那一肩如云般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上,薄纱般的睡衣,拦腰系着带子,她依然纤细修长,依然美丽动人。他不自禁的走过去,烤面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盖不住她发际衣襟上的幽香。他仔细的、深深的凝视她,她迎接着他的目光,也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他。他再一次觉得心中掠过一阵痛楚,不由自主的,他伸出手去,把她揽入怀中,他的头轻俯在她的耳边。

  “念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什么?”她吃惊的推开他,大睁着眼睛“你发疯了?怎么忽发奇想?初蕾都二十岁了,我也老了,怎么再生孩子?何况,你现在要孩子干嘛?”

  “我一直喜欢孩子,”寒山微微叹了口气。“初蕾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或者,添一个孩子,会使我们生活中多一些乐趣……”“你觉得——生活枯燥乏味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抹淡淡的悲哀。“不是枯燥乏味!”他急忙说。“而是刻板。很久以来,我们的生活像一个电钟,每天准确固定的行走,不快不慢的,有条不紊的行走……”“只要电钟不停摆,你不该再不满足,”她幽幽的打断他,垂下眼睛。她语气中的悲哀加重了。“或者,我们缺少的,不是孩子。二十年的婚姻是条好长好长的路,你是不是走累了?你疲倦了?或者,是厌倦了?我老了……”

  “胡说!”他粗声轻叱:“你明知道你还是漂亮!”

  “却不再吸引你了!再也没有新鲜感了……”

  “别说!”他阻止的低喊,用手压住她的头,下意识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一时间,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站着,悄悄的依偎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阳光洒了一屋子的光点。初蕾从卧室里跑出来了,她已换了一身简单而清爽的服装,红格子的衬衫,黑灯心绒的长裤,挽着裤管,穿了双半统的靴子。今天要郊游,今天要去海边吃烤肉,她拎着一个旅行用的牛仔布口袋,跳跳蹦蹦的跑下楼梯。

  蓦然间,她收住脚步,手中的口袋掉到地下,骨碌碌的、砰砰碰碰的滚到楼梯下去了。这声音惊动了寒山夫妇,慌忙彼此分开,抬起头来,初蕾正呆楞楞的站在楼梯上,嘴巴微张着,像看到什么妖怪似的。半晌,她才伸手拍着自己的额,惊天动地般喊了起来:“天啊,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情人节呢?还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念苹的脸居然涨红了。走到餐桌边,她掩饰似的又拿起两片面包,顾左右而言他:

  “初蕾,要吃面包吗?”“要!当然要!”初蕾笑嘻嘻的跑了过来,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光彩,她本身就像一股春风,带着醉人的、春天的韵味。她直奔到母亲旁边,抓起了一片刚烤好的面包。“我马上走,不打扰你们!”她说,对母亲淘气的笑着。“你们像一对新婚夫妇!”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满足的、快活的轻叹了口气。

  “幸福原来是这样的!”她口齿不清的叽咕着,走过去捡起自己的手提袋,望着窗子外面。

  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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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这不是游海的季节,夏天还没开始,春意正浓。海边,风吹在人身上,是寒恻恻而凉飕飕的。夏初蕾却完全不畏寒冷,脱掉了靴子,沿着海边的碎浪,她赤脚而行。浪花忽起忽落,扑打着她的脚背和小腿,溅湿了裤管,也溅湿了衣裳。她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因为,不时,她会弯腰从海浪里捡起一粒小贝壳,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的动作,自然而然的带着种舞蹈般的韵律,使她身边的梁致文,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毫不矫情,却优美轻盈的举动。

  “我不喜欢文学家,他们都是酸溜溜的。”初蕾说,又从水里捡起一粒贝壳,仔细的审视着。

  “你认识几个文学家?”梁致文问。

  “一个也不认识!”“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酸溜溜的?”

  “我猜想!”初蕾扬了扬眉毛。“而且,自古以来,文学家都是穷光蛋!那个杜老头子,住在茅草篷里,居然连屋顶上的茅草都保不住,给风刮走了,他还追,追不到,他还哭哩!真‘糗’!”“有这种事?”梁致文皱拢了眉毛,思索着,终于忍不住问:“杜老头子是谁呀?”“鼎鼎大名的杜甫,你都不知道吗?”初蕾大惊小怪的。“亏你还学文学!”“噢!”梁致文微笑了。“搞了半天,你在谈古人啊!你是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诗,是吗?”

  “是呀,三重茅草卷走就卷走了吧,他还追个什么劲?茅草被顽童抱走了,他还说什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舌燥呼不得,……’真糗!真糗!这个杜老头啊,又窝囊,又小器!又没风度!许多人都说杜甫的诗好,我就不喜欢。小孩子抱了他的茅草,他就骂人家是盗贼,真糗!真糗!我每次念到这首诗就生气!你瞧人家李老头,作诗多有气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念起来就舒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够味!豪放极了!‘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棒透了!我喜欢李老头,讨厌杜老头!”

  梁致文侧过头来看着她,落日的余晖正照射在她身上脸上,把她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她浓眉大眼,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面颊红红的,嘴唇轻快的蠕动着,那一大段话像倒水般倾了出来,流畅得像瀑布的宣泄。他看呆了。

  夏初蕾扔掉了手里的贝壳,弯腰再拾了一枚。站直身子,她接触到他的眼光,他的眼睛深邃而闪亮。每当她接触到他的眼光,她就不由自主的心跳。她总觉得梁致文五官中最特殊的就是这对眼睛。它们像两口深幽的井,你永远不知道井底藏着什么,却本能的体会到那里面除了生命的源泉外,还有更丰富更丰富的宝藏。从认识梁家兄妹以来,初蕾就被这对眼睛所迷惑,所吸引。现在,她又感受到那种令她心跳的力量。“你盯着我干嘛?”她瞪着眼睛问。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波动,她的语气里带着种挑衅的味道。“我明白,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你们学文的,都推崇杜甫!你心里准在骂我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大发谬论!”

  “不。”梁致文紧盯着她,眉尖眼底,布满了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这温存又使她心跳。“我在想,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为什么?”“你整天嘻嘻哈哈的,跳跳蹦蹦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可是,你能把李白和杜甫的诗倒背如流。”

  “哈!”初蕾的脸蓦然涨红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忘了我妈是学中国文学的,我还没学认字,就先跟着我妈背唐诗三百首,爸的事业越发达,我的诗就背得越多。”

  “怎么呢?”“爸爸总不在家,妈妈用教我背诗作为消遣呀!”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简单!”梁致文的眼光更温存了,更深邃了,温存得像那轻涌上来,拥抱着她的脚踝的海浪。“初蕾……”他低沉的说:“你知道?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里,最有深度……”“哇!”初蕾大叫,慌忙用双手遮住耳朵,脸红得像天边如火的夕阳。她忙不迭的,语无伦次的喊:“你千万别说我有深度,我听了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会起来。你别受我骗,我最会胡吹乱盖,今天跟你谈李老头杜老头,明天跟你谈汉老头哈老头……”“汉老头哈老头又是什么?”梁致文稀奇的问。

  “汉明威和哈代!”初蕾叫着说:“知道几个中外文学家的名字也够不上谈深度,我最讨厌附庸风雅卖弄学问的那种人,你千万别把我归于那一类,那会把我羞死气死!我是想到那儿说到那儿,我的深度只有一张纸那么厚!我爸说得对,我永远是个疯丫头,怎么训练都当不成淑女……”

  “谁要当淑女?”一个浑厚的声音,鲁莽的插了进来。在初蕾还没弄清楚说话的是谁时,梁致中已一阵风般从她身边卷过去,直奔向前面沙滩上一块凸出的岩石。初蕾站定了,另一个高大的影子又从她身边掠过去,直追向梁致中,是那个傻小子赵震亚!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她大叫着说:“比赛谁先爬到岩石顶上!”梁致中头也不回的喊。

  初蕾的兴趣大发,卷了卷裤脚,她喊着:

  “我也要参加!”“女孩子不许参加!”梁致中嚷:“摔了跤没人扶你!”

  “谁会摔跤?谁要你扶?”初蕾气呼呼的:“我说要参加就是要参加!而且要赢你们!”

  放开了脚步,她也对那岩石直奔而去。

  梁致文呆立在那儿,楞楞的看着初蕾那奔跑着的身影。她的腿匀称而修长,轻快的踏着海水狂奔。她的衬衫早已从长裤里面拉了出来,对风鼓动得像旗子。她那短短的头发在海风中飞扬,身子灵活得像一只羚羊。

  初蕾已快追上了赵震亚,她在后面大叫:“赵震亚!”“干什么?”赵震亚一边跑,一边喘吁吁的问。他那大头大身子,使他奔跑的动作极为笨拙。

  “致秀在叫你!”初蕾嚷着。

  “叫我做什么?”赵震亚的脚步缓了下来。

  “她有话要对你说!”“什么话?”赵震亚的脚步更慢了。

  “谁知道她有什么知心话要对你说!”初蕾追上了他,大声的嚷着:“你再不去,当心她生气!”

  “是!”那傻小子停住了脚步,慌忙转过身子往回头就跑。

  初蕾笑弯了腰,边笑边喘,她继续向梁致中追去。致中可不像赵震亚那样好追,他结实粗壮而灵活,长长的腿,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离,她眼看追不上,又依样葫芦,如法炮制,大叫着:“梁致中!”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对初蕾的呼唤,他竟充耳不闻,手脚并用,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初蕾急了,放开喉咙再喊:“致中!梁致中!等我一下!”

  “鬼才会等你!”致中嚷了回来。

  “不等就不等!”初蕾咬牙喊:“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哈!”致中大笑。“你要追我吗?我梁致中别的运气不好,就是桃花运最好,走到那儿都有女孩子追!”

  “梁致中,你在胡说些什么?”初蕾恨恨的喊。

  “我胡说吗?是你亲口说要追我呀!”“贫嘴!你臭美!”“我不臭美,是你不害臊!”

  “要死!”初蕾冒火的叫,身子继续往前冲,猛不防,她的脚碰到了一块水边的浮木,身子顿时站不稳,她发出一声尖叫:“哎哟!糟糕!”刚喊完,她整个身子就摔倒在沙滩上了。沙滩边一阵混乱。初蕾躺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只是咬着牙哼哼。梁致文、梁致秀,和赵震亚都向她奔过去,围在她的身边。梁致秀蹲下身子,用手抱住她的头,急切的问:

  “怎么了?初蕾?摔伤了那儿?”

  初蕾往上看,赵震亚傻傻的瞪着她,一脸大祸临头的样子。梁致文微蹙着眉头,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与怜惜。梁致秀是又焦灼又关心,不住口的问着:

  “到底怎样?伤了那儿?”

  “致秀,”致文蹲下身子,“你检查她的头,我检查她的腿。”

  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缩了缩,嘴里大声的呻吟,要命,那该死的梁致中居然不过来!她悄悄的对致秀眨了眨眼睛,嘴里的呻吟声就更夸张了:“致秀,哎哟……我猜我的腿断了!哎哟……我想我要晕倒了。哎哟……哎哟……”

  致秀的眼珠转了转,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原来这鬼丫头在装假,想用诱兵之计!她想笑,圆圆的脸蛋上就涌上了两个小酒涡。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他的脸色因关切而发白了。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天哪!那家伙竟然已经高踞在岩石的顶端,坐在那儿,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口琴,毫不动心的吹奏起口琴来了。

  初蕾的“哎哟”声还没完,就听到致中的口琴声了,她怔了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一看,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儿,笑嘻嘻的望着他们,好整以暇的吹奏着“散塔露琪亚”。她这一怒非同小可,跺了一下脚,她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混蛋!”就拔腿又对岩石的方向跑去。她这一跑,赵震亚可傻了眼了,他直着眼睛说:“她不是腿断了吗?”“她的腿才没断,”致秀笑着瞪了赵震亚一眼:“是你太驴了!”致文低下头去,无意识的用脚踢着沙子,他发现了那绊倒初蕾的浮木,是一个老树根。他弯腰拾起了那个树根,树根上缠绕着海草和绿苔,他慢腾腾的用手剥着那些海草,似乎想把它弄干净。致秀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自言自语的说:“看样子,她没吓着要吓的人,却吓着了别人!”

  “你在说什么?”赵震亚傻呵呵的问。

  “没说什么!”致秀很快的说,笑着。“你们两个,赶快去帮我生火,我们烤肉吃!”

  在岩石上,致中的“散塔露琪亚”只吹了一半,初蕾已爬上岩石,站在他的面前了。他抬眼看看她,动也没动,仍然自顾自的吹着口琴。初蕾鼓着腮帮子,满脸怒气,大眼睛冒火的,狠狠的瞪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那被太阳晒成微褐的脸庞上,有对闪烁发光的眼睛和满不在乎的神情。她眼底的怒气逐渐消除,被一种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她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用双手抱住膝,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放下了口琴。

  “你的嘴巴很大。”她忽然说。“丑极了。”

  “嗯。”他哼了哼。“适合接吻。”

  “不要脸。你怎么不说适合吹口琴?”

  他耸耸肩。“我接吻的技术比吹口琴好,要不要试一试!”

  “你做梦!”他再耸耸肩。“你的眉毛太浓了,眼睛也不够大,”她继续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没有致文漂亮?”

  他又耸肩。“是吗?”他问,满不在乎。拿起口琴,他放到唇边去,刚吹了两个音,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夺了过去,恨恨的嚷着说:

  “不许吹口琴!”“你管我!”他捉住了她的胳膊,命令的说:“还给我!拿来!”“不!”她固执的,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闪亮。他们对峙着,他抓紧了她的胳膊,两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对方的脸上。夕阳最后的一线光芒,在她的鼻梁和下颔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脸上,他锁着眉,眼光锐利,有些狞恶,有些野气。她轻嘘一声,低低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摔跤是假的?”

  “谁说我知道?”他答得狡狯。

  “噢!”她凝视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你这个人是铁打的吗?是泥巴雕的吗?你一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吗?”

  “你不是香,也不是玉。”他微笑了起来。

  “说得好听一点不行吗?”她打鼻子里哼着。也微笑起来。

  “我这人说话从来就不好听,跟我的长相一样,丑极了。你如果要听好听的,应该去和致文谈话。”

  她的眼睛伫立刻闪过了一抹光芒,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噢!好酸!”她笑着说:“我几乎以为你在和致文吃醋!”

  他放开抓住她的手,斜睨着她。

  “你希望我吃醋吗?你又错了!”他笑得邪门。“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你——”她为之气结,伸出手去,她对着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哎呀!”他大叫,那岩石上凹凸不平,他又站在一块棱角上,被这么用力一推,他就从棱角上滑下来,身子直栽到岩石上去。背脊在另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撞,他就倒在石块上,一动也不动了。“致中!”初蕾尖叫,吓得脸都白了,她扑过去,伏在他身边,颤声喊:“致中!致中!致中!你怎样?你怎样?我不是安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紧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打地上一跃而起,弯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显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脸孔雪白,眼珠乌黑,嘴唇发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摔头,回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头上砸去,就三步两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开了。

  太阳早已沉进了海底。致秀他们已生起了营火,在火上架着铁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铁架上,肉香弥漫在整个的海边。

  初蕾慢腾腾的走了过来,慢腾腾的在火边坐下,慢腾腾的弓起膝,用手托着腮帮子,对着那营火发怔。

  致文仍然在剥着那大树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脸上有某种深思的、专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你知道,杜老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悯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过头去看致文,她眼底闪烁着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还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蓦然间被拉回到杜甫的诗上,使她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她瞪着致文,心神不宁。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头去弄那树根,那树根是个球状的多结的圆形,沉甸甸而厚笃笃的。“我想,”他从容的说:“你已经忘记我们刚刚谈的题目了。”“哦,”初蕾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杜老头离我们已经太远了。”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闪烁着点点粼光。沙滩是绵亘无垠的,海风里带着浓浓的凉意,暮色里带着深幽的苍茫。致中正踏着暮色,大踏步的走来。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虚眯着眼睛无意识的望着那走来的致中。

  致文不经心的抬了抬头。

  “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他忽然说:“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立即回头望着致文,眼睛闪亮。

  “谁的句子?”她问。“不太远的人,徐志摩。”他微笑着。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饰她的惊叹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脸涨红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学着她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尬!”

  她笑了。“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卖弄。”

  她盯着他,眼光深挚而锐利。

  “你是吗?”她问。“是什么?”他不解的。

  “卖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

  “是的。”他坦白的说:“有一些。”

  她微笑起来,眼光又深沉又温柔,带着种醉人的温馨。她喃喃的念着:“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深思,摇摇头。“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怎么说?”“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的镶上了金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她的眼睛闪亮,脸发着光。

  “说得好!”他由衷的赞叹着:“初蕾,”他叹口气。“你实在才思敏捷!”“哇!”她怪叫,笑着:“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着胳膊给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你是冷了!”他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带着他的体温,把她温软的包围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懒散,觉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围的一切,都神奇而灿烂的“镶上了金边”。

  致中早已走过来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又看着致秀和赵震亚手忙脚乱的忙着烤肉、穿肉、洒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边坐下,带着点捣蛋性质,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着:

  “哈!好香,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

  “还不能吃!”致秀喊:“肉还没烤熟呢!”她夺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滩上,拿着口琴,送到嘴边去试音。那口琴已摔坏了,吹不成曲调,只发出“嗡嗡”的声响,致中喃喃的诅咒:

  “他妈的!”赵震亚听了半天,发出一句评语:

  “你吹得很难听!”致中抛下口琴,对赵震亚翻了翻白眼:

  “人丑,说话不会说,连口琴都吹得难听,这就是我,懂了吗?”致秀看看二哥,再回头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懒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脸上有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致文的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揽着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着那个他好不容易弄干净了的圆形大树根。

  “这是什么?”初蕾问,用手摸索那树根,仰脸看致文,她的发丝拂在他的面颊上。对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致中拿起树根,举给初蕾看:

  “像不像一个女人头?”他问。“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细的看那树根。

  “是的,像个人头,不过………”她小心翼翼的说:“我不会这么丑吧?”

  致文失声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头看了那木根一眼,轻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的说:“木头比人好看!它不会东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发作,她的眼睛瞪圆了,脸色变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统统过来!”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顿时间,只感到饥肠辘辘。她咽着口水,贪馋的对肉串望着,大家都对营火围了过去,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夜色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愀然的,怜惜的,心疼的望着那平躺在床上的雨婷。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恹恹然了无生气,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她躺在那儿,大睁着一对无助的眼睛静静的瞅着慕裳。这眼光把慕裳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摸着女儿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从小就像个水晶玻璃塑成的艺术品,玲珑剔透,光洁美丽,却经不起丝毫的碰撞,随时随地,她似乎都可以裂成碎片。这想法绞痛了她的心脏,她轻抽了一口冷气,抬头望着床对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着一管好粗好粗的针药,在给雨婷做静脉注射。雨婷的袖管掳到肩头,她那又细又瘦的胳膊似乎并不比针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寒山找着了血管,把针尖直刺进去,杜慕裳慌忙调开视线,紧蹙起眉头。她的眼光和女儿的相遇了,雨婷眉尖轻耸了一下,强忍下了那针刺的痛楚,她竟对母亲挤出一个虚弱而歉然的微笑。“妈妈,”她委婉而温柔的喊,伸手抚摸母亲的手。“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太多心。”

  “怎么这样说呢?”杜慕裳慌忙说,觉得有股热浪直往眼眶里冲。“生病是不得已的事呀!”

  “唉,”雨婷幽然长叹。“妈,你别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轻喊,迅速的把手盖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湿了。她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来,努力想说一点安慰女儿的话。可是,迎视着雨婷那悲哀而柔顺的眼光,她却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牙齿咬紧了嘴唇,来遏止心中的那种恐惧和惨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针头,他用药棉在雨婷手腕上揉着,一面揉,他一面审视着雨婷的气色,对雨婷鼓励的笑了笑,说:“你会慢慢好起来,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对自己充满信心。”雨婷望着寒山,她的眼光谦和而顺从,轻叹了一声,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谢谢你,这样一次又一次麻烦您来我家,我实在抱歉极了。”

  “你不要对每个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说,拉起棉被,盖在她下颔下面。“这又不是你的错。”

  “总之——是为了我。”雨婷低语。

  寒山收拾好他的医药箱,站起身来。

  “好了,”他说:“按时吃药,保持快乐的心情,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希望过两天,你已经又能弹琴唱歌了。好吗?”“好!”雨婷点头,对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虚弱,又纯挚,又充满了楚楚可怜的韵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寒山点点头,往卧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两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唤了一声:

  “妈!”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对寒山说:

  “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好!”寒山退出了卧室。慕裳又折回到床边,望着女儿。雨婷静静的看着她,那玲珑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诉说着:别骗我!妈!我活不了多久了。蓦然间,她心头大痛,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来,用双手紧紧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她那细弱的胳臂把慕裳紧箍着,她的面颊依偎着她,在慕裳耳边悲切的低语:“妈,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如果我走了,谁再能陪伴你,谁唱歌给你听?”“噢!”慕裳悲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了。“雨婷,不要这样说,不会的,决不会的!夏大夫已经答应了我们,他会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妈妈,”她柔声说:“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可是,他并不是上帝。”“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无助的低语:“不!他会治好你,他答应过的,他会,他答应过的!”

  雨婷把头转向了一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怜的妈妈!”她耳语般的说了句。

  成串的泪珠从慕裳眼里滚了出来,可怜的妈妈!那孩子心中从没有自己,每次生病,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怜的妈妈!她那善良的、柔顺的心中,只有她那可怜的妈妈!她不可怜自己,她不感怀自伤,在被病魔一连串折磨的岁月里,她那纯洁的心灵中,只有她的母亲!她用手背拭去泪痕,再看雨婷,她阖着眼睛,长睫毛细细的垂着,似乎睡着了。她在床边再默立了片刻,听着雨婷那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她觉得那孩子几乎连呼吸都不胜负荷,这感觉更深更尖锐的刺痛了她。俯下头去,她在雨婷额上,轻轻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个身,嘴里在喃喃呓语:

  “妈,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闭了闭眼睛,牙齿紧咬着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的站起身来,轻轻的走到窗前,她轻轻的关上窗子,又轻轻的放下窗帘,再轻轻的走到门边。对雨婷再投去一个依恋的注视,她终于轻轻的走出了房间。

  夏寒山正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手里燃着一支烟,他微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喷着烟雾,似乎被某个难题深深的困扰着。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锐利的注视着她,这对眼睛是严厉的,是洞烛一切的。“你哭过了。”他说。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着雨婷的话:妈妈,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她眨动眼帘,深深的凝视他,挺了挺背脊,她坚强的昂起下巴,哑声说:“告诉我实话,她还能活多久?”

  他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轻,也不见得比念苹美丽,他模糊的想着。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动人的眼睛,以及那种把命运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赖,和努力想维持自己坚强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强大的引力,把他给牢牢的吸住了。一个受难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的包围住了她。她的声音簌簌发抖:

  “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问:“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骗我了?事实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吗?”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告诉我实话,我一生,什么打击都受过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他紧盯着她。“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过来!”他命令的说,把她拉到沙发前面。“坐下!”他简短的说。她被动的坐在沙发里,被动的望着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着她,清晰的、稳定的、强而有力的说:

  “让我明白的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查报告也调出来了,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

  “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缘。”

  “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

  “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养不良。”慕裳无助的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的看着她。

  “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吃?”慕裳惊愕的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说。

  “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着头,陷入某种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的说:“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儿女成群了。”“好,从那次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三天两头晕倒,而医院却查不出正确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说话,只是镇静的看着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思索着,回忆着,分析着。终于,她慢慢的摇头。“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说了出来。“我没有暗示,”夏寒山稳定的说:“我在明示!”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摇头:“心理病不会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连呼吸都很困难,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轻得连风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么苍白,那么憔悴,这些都不是装出来的……”

  “我没有说她是装出来的!”夏寒山沉着的说:“她确实苍白,确实憔悴,因为她又贫血又营养不良!她在下意识的慢性自杀,怎么会不憔悴不苍白!”

  “慢性自杀?”她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觉:“你说什么?慢性自杀?她为什么要慢性自杀?她三岁失去父亲,我们母女就相依为命,我又爱她又宠她,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并不是不满足,而是独占性!”寒山打断了她:“她从六岁起就在剥夺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爱心,达到她独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点,她就利用这项弱点,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没有自由……”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

  “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好抱歉,妈妈……”“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的,稳定的,几乎是冷酷的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查不出她的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查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的望着她,静静的听着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的悸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着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她爆发的大叫了一声: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着一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的说:“放心,我会治好她!”

  她陡然间崩溃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悲凉与无助,盛满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动着嘴唇,呻吟般的低语:“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注视着那茫然失措的脸,忧患、寂寞、孤独、无助、祈谅、哀恳……都明写在那张脸上。他又感到那种强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觉的放下了医药箱,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觉的把她拉进了怀里,不知不觉的拥住了她,又不知不觉的把嘴唇盖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闪着光。她显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的昆虫突然被春风吹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来迎接这新的世界。可是,崭新的,春的气息,已窜入到她生命的底层,掀攘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视着他,低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样惶惑。“很久以来,就想这样做。”“为什么?”她固执的问。

  “你像被冰冻着的春天。”他低语。

  冰冻着的春天,骤然间,这句相当抽象的话却一直打入她的心灵深处,这才醒悟自己虚掷了多少岁月!她扬着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不,这个医生,他不止在医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间,她有种朝圣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到圣庙前的感觉;只想倒下来,倒下来什么都不顾。因为,圣庙在那儿,她的神狄苍谀嵌???纳竦可以为她遮蔽一切苦难,带来早已绝缘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个宽阔的肩头。他的手仍然环抱着她的腰。“请你——治好她。”她低语。

  “不止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语。

  “治好我?”“她病在要独占你,你病在要被独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因果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给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么注意雨婷,你会发现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对雨婷而言,也是一样,她不能终身仰赖母亲,她还有一段很漫长的人生。”“很漫长的人生?”她玩味着这几个字,欣喜的感觉随着这几个字,流进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环着。很漫长的人生,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要活到一百岁!抬起头来,她注视着他那男性的、充满了温柔与力量的脸,谁说他仅仅是个医生而不是上帝?谁说的?

  她更紧的靠紧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属于信徒对神的奉献、仰赖,与崇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夏季来临的时候,阳光更加灿烂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园里,杜鹃花刚刚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荡在空气中了。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园的一角,发现一棵少见的石榴树,居然在树上找到一朵早开的榴花,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拉着梁致秀来欣赏,高兴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她那嫣红的面颊,和那对使无数男同学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叹。从小,自己也被亲友们赞美;“是个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叹不如。倒不完全是长相问题,除了长相之外,初蕾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有那样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无论多夸张的动作,到了她身上都变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两个傻哥哥,见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态!

  “致秀,”初蕾喊着:“我从不知道石榴花的颜色会这么艳,难怪古人会说,‘五月榴花红似火’了!”

  “你知道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问。

  “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会过意来,笑得更加开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实有些像。致秀,你这人还相当聪明。”

  “够资格当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问。

  “小姑子?”初蕾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这鬼丫头嘴里就没好话!”“没好话吗?”致秀灵活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我觉得,这是句再好也没有的话了。从大一起,我刚认识你,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夏初蕾啊,应该当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热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热心安排郊游啊?一会儿爬山,一会儿游水,一会儿吃烤肉……”

  “好哇!原来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连说了五个“真”,却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脚,她说:“实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妈妈只生我一个,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蓦然转变了话题。“你知道我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初蕾?”

  “为什么?”“爸爸喜欢小孩,他说想生半打,我是第一个,就取名叫初蕾,他预备第二个叫再蕾,第三个叫三蕾,第四个叫四蕾……就这么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头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过,如果生到第十一个,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个,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胡说!”夏初蕾笑弯了腰。“又不是生小猪,那有这样子生法的!”“那可说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致秀说,把话题扯了回来。“你爸爱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个呢?”

  “我妈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难产,差点死掉,她吓坏了,爸爸也吓坏了。而且,我妈爱漂亮,她说生了我,腰粗了两□,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爱我妈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于是,我这个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

  “你妈是很漂亮,”致秀说:“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样。我妈就不行了,好像比你妈老了一辈似的。不过,生活环境不同,我爸当了一辈子公务员,家里很苦,又有三个孩子……”“所以,我妈说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

  “你可别说这话!”致秀笑着说:“如果我妈不生三个生到我,我就不会跟你同学,如果我不跟你同学,你嫁给谁去?”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呀?”初蕾叫。“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吗?”“我没说呀!”致秀赖皮的。“你别小看我两个哥哥,女孩子倒追他们的多得很呢!我大哥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暗恋他,为他中途辍学去当了修女!我二哥读高二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写情书给他了。”

  夏初蕾的兴趣,不知不觉的被勾引了起来,她收住笑,注视着致秀,深思的说:“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

  “哈!”致秀笑了。“这正是我一直想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哎!”初蕾的脸顿时涨红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着说:“我不跟你鬼扯了,还要去上选修的心理学!”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课到我家去,我妈说,她包饺子给你吃!”“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边跑边说。

  “随你便!”致秀笑着嚷:“反正我没课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下了课你不来,我可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没耐心多等,你听到没有?”“没听到!”夏初蕾回头笑嘻嘻的大叫了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学院的大楼下,她回过身子来,对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选择了一块阴凉的树荫,席地而坐。摊开了一本中国断代史,她开始看起书来。六月就要期终考了,转眼大三就要过去了。她瞪着书上一页什么“藩镇割据图”,却一点也看不进去。她心里在想着初蕾,她和初蕾并不同系,她念的是历史系,初蕾念的是哲学系,但是,她们在大一时,曾经一起上过社会学和经济学的课,两人一见而成知己。不过,她却再也没料到,初蕾会在她的家庭中,构成一股看不见的暗潮。她想起初蕾的话:

  “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

  用手托着下巴,她情不自禁的,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她想着大哥致文,和二哥致中。致文深沉含蓄,致中豪放不羁。致文对人对事都很认真,致中却有些玩世不恭。喜欢谁?以一个妹妹的立场,实在很难说。她喜欢大哥的沉稳,喜欢二哥的潇洒。可是,如果把自己放在初蕾的立场呢?她微侧着头,静静冥想,禁不住脱口而出:

  “我选大哥!”为什么选大哥呢?初蕾太活了,需要一个让她稳定的力量,也需要一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男人。致文已经二十七岁,致中才二十四。致文温柔细致,懂得体贴女人。致中却还没有定型,整天嘻嘻哈哈的,对女孩子只有三分钟热度。她想到这儿,就再也坐不住了,所有的心思,都飘到大哥身上去了。何况,大哥学文,和初蕾的兴趣接近,致中学工,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她想着想着,越想心头越热,但是……但是……她蹙起了眉头,但是那要命的大哥呵,做事永远慢半拍!他对初蕾到底有情还是无情呢?为什么至今没展开攻势?是为了二哥吗?可能!致文一向把手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看样子,”她自言自语。“爱神需要一点助力,这就是有妹妹的好处了!”她猛的从草地跳了起来,说做就做!没时间再来犹豫。她直奔向图书馆,那儿有公用电话,打个电话给大哥去!到了图书馆门口,没想到那公用电话前排了一大排人。等不及,她又奔向学生育乐中心,那儿也有人占线。她站在那儿焦急的等着,好不容易才挨到她。她立即拨到致文的办公厅,致文在大学当助教。台湾的教育制度,助教是要上班的,但是工作非常轻松,升等却必须作论文。致文大部份的时间都在写论文,因此,他的上班也是形式,偶尔,他也可以溜班。

  电话接通了,致秀立即热心的说:“大哥,可不可以出来?”

  “现在吗?干什么?”“有好事找你。”“说说看!”“你到我们学校来,立刻就动身!”

  致文沉默了一下。“干什么?”他狐疑的。

  “你走进校门,就往右拐,通过第一幢建筑,你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红豆树,在红豆树后面,有一排杜鹃花,杜鹃花旁边,有一棵石榴花,在那棵石榴花前面,有一个人在等你!”他屏息片刻。“是谁?”他有些明知故问。

  “你想是谁?当然是她啦!”

  他又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有所顾忌。

  “她要你打电话给我的吗?还是你自作主张?”

  该死!他还在那儿举棋不定呢!下课钟早就响了,她再也没时间跟他噜苏,她很快的说:

  “你别问了,再不来就晚了。我不告诉你是谁叫你来的,只告诉你一句话,爱情是不能谦让的哦,你不要像孔融让梨似的把它给让掉了!”梁致文似乎窒息了一下,立即,他的声音很快的响了起来:“我马上就来!”“越快越好,”她叮嘱着:“别带她回家,带她到郊外去,带她坐咖啡馆去,带她看电影去,都可以。就是不要带回家,知道吗?好了,你快来,我先去绊住她!”

  摔下听筒,她转身就往石榴花的方向跑去。

  当致秀去打电话的同时,初蕾已经回到了校园里。在那棵石榴花前绕来绕去,她就找不着致秀的影子。她四面张望,一个人都没有,看看表,她也不过只迟到了五分钟。她咬咬牙,禁不住就骂了句:“居然说不等就不等!可真神气,她以为我巴不得去她家吃饺子呢!”她越想越懊恼,掉转身子,她气呼呼的就往校门口走。她到校门口,致秀到校园,两人刚好错开。谁知,这一错开,就把致秀所有的计划都错开了。

  初蕾走出校门,抱着书本,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去,刚刚走到车站,就有个年轻人,骑着辆熟悉的摩托车,一下子对她冲了过来。她定睛一看,是梁致中!心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好哇!致秀在捣鬼!怪不得不等我呢!她抬眼望着致中:“怎么不上班?”“工厂进机器,今天停工一天!”致中四面张望。“咦,致秀呢?她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还装佯呢!初蕾撇了撇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谁说我知道?”他作了个鬼脸:“我碰巧而已!”

  “哼!”她轻哼着,背转身子。

  “喂,坐到我后面来,”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快点!”

  他声音里面有命令的语调,她更恼火了。

  “不去!”她简单的说。

  他斜睨着她,想了两秒钟,然后,他用手抓了抓那被风吹得零乱不堪的头发,忽然笑了。

  “好好好,”他咬咬牙说:“我招了!我安心在等你,好了吧?你今天上完心理学就没课了,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好了吧?”这还差不多,她咬住嘴唇,想笑。微微扬起睫毛,她从眼角偷窥他,这浑小子的脸居然红了。他也会脸红,岂不奇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梁致中,那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梁致中,居然也有脸红的一刻!不知怎的,他那脸红的样子竟使她心中怦然一动。她不再刁难,不再违抗,就身不由己的坐上摩托车的后座,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梁致中发动了马达,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去。风吹散了初蕾的头发,她不得不把面颊靠在致中的背上,免得头发跑进眼睛里。她在后面喊: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你家吗?”

  “不!去青草湖划船去!那儿有一种帆船,很好玩!包你喜欢!”“致秀说你妈今晚要请我吃饺子!”初蕾喊,心里忽然掠过一个人影。有份微微的不安,就悄悄的袭上心头。

  致中的背脊挺了挺。“我妈的饺子,你随时都可以吃!”他含糊的说,又喊:“抱紧一点,我要加速了!”

  他加快了速度,初蕾双手绕住了他的腰,把面颊紧偎着他的背脊。车子从校门口飞驰过去,初蕾眼睛一亮,忽然看到致文从一辆计程车里出来,大概受摩托车声音的吸引,致文回过头来,正好和初蕾的眼光接触。她皱皱眉,不可能的!她想,她一定是眼睛花了。决不可能兄弟两个都跑到校门口来!但是,那一瞥是如此真实,竟使她神思恍惚了起来。致中在前面对她一连吼了好多句问话,她竟一句也没有听见。终于,致中大叫:“初蕾!”她蓦然一惊。“干嘛?”她问。“你在想什么?”“我……我……”她嗫嚅了一下,仍然坦白的说了出来:“我好像看到致文。”“戛”然一声尖响,摩托车紧急煞车,车子停住了。致中回过头来,简简单单的说:

  “你还是到我家吃饺子去吧,我不送你去!我要到青草湖去划船。你既然不想去,我就找别人跟我一起去!”

  她呆了呆。“我又没说不想去!”她委屈的说。

  他停好车子,站在街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里面又有那种近乎狞恶的光芒,他的脸色正经而严肃,从没有如此严肃过。他的声音冷淡而僵硬:

  “让我告诉你一句我早就想说的话:我和我哥哥之间,衣服可以混着穿,车子可以彼此骑,书本可以大家看,只有女朋友,决不能分享!假若你要继续东倒西歪,我从此退得远远的,我不会为你而伤兄弟感情!”

  她站在那儿,在他那灼灼的注视下而觉得呼吸急促。太阳直射在她头上,入夏以来,她第一次感到太阳的热力。她的头有些发昏,嘴唇干燥,而他那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态度竟使她的心脏怦怦跳动。忽然,她明白了过来,这玩世不恭的浑小子,这从不认真的浑小子,这满不在乎的浑小子……正在对她做唯一一次感情的表白!

  她深吸了口气,睁大了眼睛,怎么?小说中的谈情说爱不是这样的。怎么?连一句温柔的话都没有?怎么?他是这样凶巴巴而气呼呼的?但是,怎么?自己竟然那么喜爱这篇僵硬而冷淡的言语!“怎样呢?”他再问:“你要跟我去青草湖,还是要到我家去吃饺子?”她用舌头舐舐嘴唇,轻声说:

  “饺子随时都可以吃,是不是?”

  他盯了她好几秒钟,逐渐的,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但是,他的声音仍然是鲁莽而命令性的:

  “上车!”他说。“是!”她重新坐上了车子。

  几分钟后,车子已经飞驰在郊外的公路上了。

  同时,致秀和致文正并立在那朵初开的石榴花前面。兄妹二人,面面相觑,都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致秀有些懊丧,自从听到致文说:“我在校门口看到初蕾,致中把她带走了。”

  她就开始沮丧了。事实上,两个都是哥哥,在今天以前,她并不觉得初蕾该属于二哥或大哥,她认为,无论那个哥哥得到她,都是一件好事。但是,现在,她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种强烈的,自责的情绪把她抓住了。

  “大哥,我想都是我不好,我弄巧成拙!”终于,她先开了口。“如果我不去打电话,如果我始终和初蕾在一起,如果我没有离开这棵石榴花……”

  “别说了!”致文轻声说,嗒然若失的望着那朵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石榴花。“怎么能怪你呢?你都是出于好意,是我……”他陡然咬紧牙关,致秀看到他下颚的肌肉在微微抖动,他的声音里竟带着震颤:“是我没缘份!”他伸手抚摸那朵石榴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别处去。“从没看过这么漂亮的花!”他哑声说。“是初蕾发现的,”致秀不经思索的说了出来。“我说,这像她的名字,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哦!”致文慌忙缩回手,好像那朵花上有刺刺着了他。

  致秀惊愕的看着致文,她在这一刹那间,才领会到致文对初蕾用情竟已如此深挚!感动,同情,怜悯……的各种情绪,像潮水般对她淹了过来。她不由自主的说:

  “大哥,你别放弃!初蕾和二哥出游并不代表什么,你可以去竞争呀!”“竞争?”致文苦笑了一下。“和致中去竞争?去伤兄弟间的感情?何况,即使伤了兄弟感情,不见得会得到初蕾。你没看到他们刚刚在一起的神情,他们又亲热又快活……”他咽住了,半晌,才又低沉而沙哑的说:“其实,他们真相配!都那么调皮,那么活泼,那么无拘无束的……”他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他们默默的在校园中走着,离开了石榴花,穿过了杜鹃花,那棵高大的红豆树正如亭如伞般耸立着。致文低垂着头,漫不经心的走进那树荫下面,弯下腰,他从地下拾起一根熟透的豆荚,打开豆荚,有一颗鲜红的红豆滚进了他的掌心中,他喃喃的,低声的念了两句: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致秀听不清他在咕哝些什么,诧异的问:

  “你在说什么?”“我在念刘大白的诗。”他仰头看那棵大树,苦笑得更深了。“中国人总把红豆树当成相思树,其实是两码子事。但,我从不知道,一颗小小红豆,会长成这样巨大的树木。怪不得……古人称红豆为相思子。”

  致秀的眼眶湿润了。“大哥。”她低声叫。致文忽然站定了,回过头来,坚定的望着她。

  “致秀,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今年暑假,我要去山上写论文?”“山上?”致秀怔了怔。“干嘛去山上写?”

  “山上安静一点,可以专心工作。明年,我一定要升等。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助教。”

  致秀瞪着他,傻傻的点了点头。

  他伸手摸摸致秀那被太阳晒得发热的短发,忽然笑了。笑完,他正色说:“你一定要告诉致中,这一次,不能只有三分钟热度了!”

  致秀更深的望着他,再傻傻的点了点头。

  他握住那颗红豆,大踏步的往校外走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对初蕾来说,这个暑假过得好特别。忽然间,生活的主人就再不是“自己”,而变成了“致中”。陪他去郊外,陪他到工厂,陪他工作,陪他游戏,陪他听原野的风声和鸟语的啁啾。致中喜欢户外生活,几乎只要他有假日,他们都在郊外或海边度过。忙碌的生活使初蕾透不过气来,而忙碌之余,她却总有那样一抹摔不开的惆怅。致文走了。刚放暑假他就带了个铺盖卷走了。据说,他上了一座很原始的高山,到林务局的招待所里写论文去了。一去就整整三个月。见不到熟悉的致文,常使初蕾有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每次她去梁家,总是习惯的,见到梁太太就要问:

  “伯母,致文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呀!”慈祥的梁太太笑着说。“这孩子,连一封信都没有!”问多了,致中就有些火了,有次,他叉着腰问:

  “你是来找大哥的,还是来找我的?”

  她看着致中,却不敢多说什么。致中那任性而外向的个性,在这个假期里可以说是表现无遗了,而且,他有些专制,有些跋扈,有些蛮横……但,这应该不是致中的缺点,当初,吸引了初蕾的,也就是这些专制、跋扈、蛮横的男儿气概呀!

  这天,初蕾、致中、致秀,和赵震亚一起去海滨浴场游泳。天气相当热,海滨浴场挤满了人,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成群结队的,带着滑水板,带着橡皮艇,在海边嘻嘻哈哈的追逐笑闹。初蕾穿了件崭新的游泳衣,是鲜红色三点式的。她很少穿三点式的泳衣,这件泳衣把她那少女的胴体暴露无遗。她那挺秀的胸膛,浑圆的臀部,修长的腿,和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全展露在游人的眼前,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初蕾在享受她的青春,享受她的美丽,享受她的引人注意。她毫不在意的躺在橡皮艇中,随波上下,头枕着橡皮艇的边缘,微闭着眼睛,脸被太阳晒成了红褐色。

  致秀坐在沙滩上,望着初蕾,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由衷的赞美着:“只有初蕾,才配穿比基尼。”

  “我最讨厌比基尼!”致中恼火的说:“谁要她只穿这么一点点?她如果舍不得买游泳衣,拿我的手帕去缝一缝,也比现在遮得多一些!”致秀皱起了眉,惊愕的看着致中。

  “你真没良心,”她说:“初蕾为了买这件游泳衣,不知道跑了多少家服装店。你以为这件比基尼便宜吗?贵得吓死人!她要漂亮,还不是为了你!”

  “怎么为了我?”致中瞪大眼嵩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哈!算了!”致中说:“她是虚荣,她安心要引人注意……你瞧你瞧,真他妈的!”有两个年轻人游到橡皮艇旁边去了,一边一个,他们扶着艇缘,正和初蕾说着什么。初蕾也笑吟吟的答着话。致中猛然从沙滩上跳了起来,往海浪里就跑。致秀看他一脸凶相,在后面直着喉咙喊:“二哥,咱们是出来玩,你别和人吵架!”

  赵震亚坐在致秀身边,也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我不懂致中为什么生气,”他说:“我不懂他为什么不喜欢比基尼,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要骂初蕾!”

  致秀瞪着他,转过头去,打肚子里叽咕了一句:

  “我不懂二哥从那儿找来了你这个树桩子,更不懂他为什么要把我塞给你?”在海中,初蕾正和那两个年轻人谈得起劲,大有一见如故的样子,她笑得像朵刚开的芙蓉。那两个年轻人得寸进尺,几乎想爬到橡皮艇上去了。致中从海浪里直窜过去,潜入海底,他在水中轻快得像一条鱼。只几个起落,他已潜到橡皮艇下面,伸手向上一托,他陡然就把橡皮艇翻了个身。

  初蕾大叫了一声,完全没有防备到橡皮艇会翻身,她整个人都滚进了海浪里,正好,有个大浪卷了过来,她的身子还没平衡以前,就被那浪直卷到海里去,她心中一慌,本能的张嘴想呼救,谁知才张开嘴,海浪就往她嘴中灌了进去,她连喝了好几口海水,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才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又托起了她的身子,把她送上了水面。

  她站起身子,双腿还浸在海浪中,她用双手拂去睫毛上的水珠,狼狈的睁开了眼睛,这才一眼看到,拉她起来的是致中,正用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紧盯着她,唇边,带着个半讥讽、半得意、半调侃、半邪门的笑。

  “海水好不好喝?”他冷冷的问。

  初蕾脑子里有些迷糊,她还没弄清楚,自己这一跤是怎么摔的?她望着致中,诧异的说: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橡皮艇就翻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致中打鼻子里哼着:“告诉你,是我弄翻的!让你喝两口海水,给你一点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像交际花一样躺在那儿招蜂引蝶!”

  “什么?”初蕾瞪大了眼睛,“是你弄翻的?是你在整我?你说……你说些什么鬼话?”她气得话都说不清了。“我像什么……什么……”“像交际花,像荡妇!”致中嚷开了。“躺在那儿对每一个男人抛媚眼……”“你……你……你……”初蕾又气又急又恨,涨红了脸,她头发上的海水不住流下来,滚在她睫毛上,遮住她的视线。她口齿不清的,结舌的,用力的大喊出来:“你这个混蛋!”

  “你骂我混蛋?”致中的脊背也挺直了,怒气遍布在他的眉梢眼底,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警告你,尽管你是我的女朋友,你也不可以骂我混蛋!”他大吼。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初蕾一迭连声的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莫名其妙的混蛋……”附近的游人全被惊动了,许多人都回过头来张望,几个小顽童戴着橡皮圈,游过来看热闹,也学着初蕾的语气,低低的叫:“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

  致中气得发抖,眉毛凶恶的拧在一块儿,眼睛也直了,他恶狠狠的瞪着初蕾,正要说什么,那两个肇事的年轻人也被惊动而奔过来了。其中一个,一把就拉住了初蕾那赤裸的手腕,叫着说:“发生了什么事情?”致中转向那年轻人,放眼看去,对方又高又帅,眉目英挺,站在那儿,颇有份英爽逼人之气。他心中的怒火和醋意,一下子就像火山爆发般喷射了出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扑了过去,一只手抓住那年轻人的肩,另一只手就握紧拳头,闪电般对他下巴上挥了过去,嘴里叫着说:

  “都是你!揍你!看你以后还敢随便钓女孩子吗?”

  那年轻人措手不及,被打了个正着,站立不稳,他对后面就栽了过去。他倒下的身子,又正好压在一个胖女人的身上,那胖女人尖声怪叫,附近的人也纷纷大叫,扑着水躲开,初蕾也放开喉咙大叫:“你疯了!梁致中!你是个发疯的混蛋!”

  一时间,尖叫声,扑打声,水花飞溅声……闹了个天翻地覆。那年轻人已爬了起来,他的同伴也过来了,那同伴戴了副近视眼镜,文质彬彬的,一个劲儿的喊:

  “小方,你怎么跟人打架呢?小方,有话好好说呀!小方,你不要发火呀!小方……”

  那小方站在那儿,一脸的恼怒与啼笑皆非,他叫着说:

  “你看清楚,是我要打架,还是人家要打我?这个疯子不知道从那个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梁致中的第二拳又对他挥了出去。这次,小方显然已有准备,他轻巧的闪开了这一拳,身子跳得老远,溅起了一串水花。致中又对他扑过去,幸好,梁致秀和赵震亚全奔了过来,致秀只简单的吼了句:

  “震亚,抱住他!”赵震亚就冲上前去,用他那对像老虎钳一样的胳膊,从致中身后,一把就牢牢的抱住了致中。致中又跳又叫,赵震亚却抱牢了不松手,致中跳着脚叫:

  “让我揍那个瘪三!”“我看你才是瘪三呢!”致秀对致中吼,回过头来看初蕾。

  初蕾站在海水中,正用手背抹眼泪。致秀认识初蕾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她显然是又气又羞又伤心,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对致秀说:

  “致秀,你过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方医生,刚刚从台大毕业不久,在我爸爸那儿当驻院大夫,他叫方昊,我们都叫他小方。那一位是鲁医生,我们叫他小鲁。”她再转向小方,仍然在擦眼泪:“小方,这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叫梁致秀。”

  致中呆住了,致秀也尴尬万分,她回头恶狠狠的瞪了她二哥一眼,就掉头看着小方,歉然的说:

  “真对不起,方医生,我想,大家有点误会……”

  “叫我小方就好了!”小方慌忙说,对致秀爽朗的笑了起来,两排洁白的牙齿映着太阳光闪亮。“我们今天休假,到这儿来游泳,刚好碰到初蕾……”

  “我和小方他们很熟,”初蕾接口说,又用手背擦眼泪,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遇到了大家都很开心,正在那儿谈天,你那个疯子哥哥就跑来了……”她眼眶儿全涨红了,用手揉着眼睛她哽塞着说:“我从没有这样丢人过!”咬了咬嘴唇,她再说:“致秀,你们继续玩,我去换衣服,先回家了。”

  她掉转身子,回头就往沙滩走,致秀慌忙冲过去,一把抱住她,陪笑的注视着她,笑嘻嘻的说:

  “别这样,初蕾。我代二哥向你道歉,行了吧?大家高高兴兴的出来玩,闹成这个样子多扫兴!”她对初蕾又鞠躬,又作鬼脸:“喏,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该钉牢我那个鲁莽的混蛋哥哥……”初蕾推开了她的手,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脸的萧索和沮丧,固执的、坚决的说:

  “这与你毫无关系,你不要乱担罪名。我真的要回家去,我已经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她挣脱了致秀,迳直走到沙滩上,弯腰拾起自己的浴巾,转身就向更衣室走去。致秀眼看局面已经僵了,她知道初蕾一旦执拗起来,是九牛也拉不转的。她回眼看致中,对致中做了一个眼色,致中呆站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还没清醒。致秀忍不住说:

  “混球!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

  一句话提醒了致中,他拔脚就往沙滩上奔。偏偏那力大无穷的赵震亚,仍然箍牢了他不放,他挣扎着说:

  “赵震亚!你还不放手!”

  赵震亚望着致秀:“致秀,我可以放开他吗?”他楞头楞脑的问。“唉唉!”致秀跌脚说:“松手呀!傻瓜!一个傻,一个混,唉唉,要命!”赵震亚奉命松手,致中就像箭一样射向了沙滩。小方注视着这一幕,虽然莫名其妙的挨了一拳,他却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感到挺新鲜的。尤其,当致秀抬起头来看他,那对乌黑闪亮的眼珠温柔的射向他,那薄薄的小嘴唇微向上翘,她给了他一个抱歉而甜蜜的笑,他就觉得自己轻飘飘得像天上的白云一样了。“对不起哦,小方。”她的声音清脆而娇嫩。“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哥哥对初蕾啊,是那个……那个……”她不知道如何措辞,就化为了嫣然一笑。

  “我了解,我完全了解!”小方慌忙说,下意识的揉了揉下巴。“不打不相识,对不对?”

  致秀望着他,她欣赏他的洒脱,也喜欢他那份随和,她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了。小鲁一直站在旁边看,这时,他忽然拉住小方,把他拖开了好几步,在他耳边说:

  “小方,你有几个下巴?”

  “一个。”小方又摸摸下巴。

  “你刚刚挨那一下是轻的,现在,你恐怕想挨一下重的,你再挨一下,包管你的下巴会裂成两个。”

  “怎么?”“你没有看到她身后那个印第安人啊?”

  小方望向致秀,赵震亚那铁塔般的身子正挺立在那儿,胳膊又粗又黑又结实,像两根铁棍。他想了想,仍然大踏步走向前来,不看致秀,他迳直走向赵震亚,微笑的伸出手去:

  “我还没有请教,我该怎样称呼你?”

  “我是赵震亚!”赵震亚率直的说,立即热烈的握住小方的手,他对任何友谊之手,都是紧握不放的。

  致秀悄悄的低下头去,用脚尖拨着脚下的碎浪,以掩饰她唇边那隐忍不住的笑。因为,只有她注意到,小方伸出右手给赵震亚时,他的左手正紧护着自己的下巴呢!

  当小方他们在海水中交换友谊时,致中已经在沙滩上追到了初蕾。他一下子拦在她前面,苍白着脸看她。

  “你要到那里去?”“换衣服,回家!”她冷冷的说,眼眶红红的,泪珠依然在睫毛上轻颤。“不许去!”他哑声说。

  “哼!”她摔了一下头,绕到另一边,继续往前走。

  他横跨一步,又拦住了她。

  “你要怎样?”她抬起头来,恼怒的低叫:“你还没有让我出丑出够,是不是?你要对我用武力,是不是?你让开!我要回家!”他盯着她,不动,也不说话,他们僵持了几秒钟,面面相对。终于,他往旁边让了一步,低声说:

  “如果一定要走,你就走吧!假如你连我为什么发火,为什么出手揍人,你都不能了解,我留你也没有用。你要走,就走吧!”他的声音里,一反平日的神勇,而变得低沉与怆恻。这语气立刻把初蕾击倒了。她用牙齿咬住嘴唇,蓦然间胸口发酸,新的泪珠就又涌进了眼眶里,她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又伸手去揉眼睛。看到她这种神情,致中狠狠的跺了下脚,粗声说:“你不要哭吧!你再哭下去,我……”他用手抱着头,狼狈的在沙滩上兜圈子。“我……他妈的!你再哭再哭再哭我就……”他不自禁的又提高了声音,那凶巴巴的语气又出现了。

  “你就怎么样?”她问。

  “我就……我就跳海!”他冲口而出。

  她大为意外,睁大了眼睛。她不相信的瞪着他。他鼓着腮帮子,脸涨得通红。大约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冲出这样一句话,竟尴尬得无地自容了。她眼看他那涨红的脸,和那后悔不迭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就噗哧一声笑了,泪珠还挂在面颊上呢!他瞪她一眼,背过身子,嘴里叽哩咕噜的说: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你又在说什么粗话?”她问。

  他抬头去看天空。“没,没有。”他说:“我只动了动嘴唇。”

  “哼!”她又哼了一声,这一声“哼”里,已经充满了温情与笑意了。“好了!”他粗声说:“你闹够了吧?闹够了我们就游水去!”

  “我闹够了吗?”她又气又笑。“你弄弄清楚,是你在闹还是我在闹?”“好了!好了!”他不耐烦的皱起眉。“不管是你在闹,还是我在闹,都该闹够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们游泳去吧!”“我不去!”她摔开了他。“怪没面子的!”

  “唷!”他怪叫:“你又不去了?那你要干什么?”

  “我还是回家去!”她要往更衣室走。

  他再度拦住了她。“你敢!”他说,眉毛一耸,又原形毕露。“你最好不要把我惹火了!”她一怔,站住了。笑意从她的眼底隐没,她站在那儿,像一座冰冷的石像,她的眼珠悲哀而无助的停在他脸上,她的声音变得幽冷而凄凉:“我懂了。”她说。“你懂什么了?”他不解的问。

  “你永远不可能改变!你是个暴君,是个自我中心的人,你根本不适合交女朋友!你不懂温柔,不懂体贴,不会代别人去想!你也不需要女朋友,你需要的,是个言听计从的女奴隶!可是,我不可能当你的女奴,我自尊太强,你……你……你选错人了!”她一口气说完,就直冲进更衣室里去了。

  他呆站在那儿,默默的回味她这篇话,思索这篇话,烈日直射着他,他却动也不动。然后,他看到她换好洋装,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她似乎根本没看到他,掠过他的身边,她往海滨浴场的大门走去。“等一下!”他命令的喊。

  她微微悸动,却自顾自的走,充耳不闻。

  他冲上前去,伸手扳住她的肩。

  她回过头来,看他。“要动武?”她问。他凝视她,眼底是一片苦恼。他动了动嘴唇,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她不懂他的意思,困惑的望着他,问:

  “你说什么?”他再动了动嘴唇。“我听不见。”于是,他低低的说了出来:

  “我改。”她屏息片刻,呆望着他。

  “我改,”他重复了一遍。“你骂得对,我改。”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不要走,给我机会。”

  她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尽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忘形的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面颊依偎在他那赤裸的,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胸膛上,一迭连声的说:

  “我们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不要再吵架了!”他拥住她,伸手摸她那刚冲洗过的短发,喃喃的说:

  “我保证,我会改好,一定改好!以后不发脾气,不打架,不乱骂人,也不——让你生气!”

  她贴紧他,心中一片感动,一片欢愉。是的,他改,他会改……他们会永远恩恩爱爱……

  但是,真的吗?暑假的最后两天,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事情还是初蕾引起来的。只因为那天早晨她很无聊,只因为天气太好,只因为她看到天边有一片浮云,样子像极了一匹威武的白马,只因为她心血来潮……说了这么一句:

  “我想骑马。”于是,致中带她到了马场。

  初蕾从没骑过马,也从不知道台湾有马场,更不知还有马论小时出租。当那匹棕色马被拉到她面前时,她像个小孩般兴奋,拍抚着马的鬃毛,她和那教练谈得热心:

  “它叫什么名字?”“安娜。它是匹母马。”

  “哦,你们为什么给它取外国名字,多不顺耳!”

  “因为它是西洋种呀!”教练笑着说:“它是进口的,来的时候才两个月大。”“现在它多大?”“六岁了。”“噢,它是匹老马了!”

  “不,应该说正在盛年,一匹马可以活到二十几岁。它的健康情形很好,我看,活二十几年没问题!”那教练热心的解释,他的个子很小,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满身的活力与干劲。他拍拍马的背脊。“你不要怕它,它很温驯,是所有马匹里最温驯的一个。你可以跟它说悄悄话,它喜欢听!”

  “是吗?”初蕾高兴的问,立即俯头在马耳边说了一大堆话,那匹马真的点头摆耳掀尾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初蕾乐极了,抱着马脖子就给它一个拥抱,马也乖巧的用头在她身上摩擦,她喜悦的叫了起来:“它喜欢我,你瞧,它喜欢我!”“它还喜欢吃方糖。”教练说,放了两块方糖在初蕾掌心中。“你喂它。”初蕾把方糖送到马鼻子前,那匹马立刻伸出舌头,从她掌心中舔去那两颗方糖,还意犹未尽的继续舔她,她歪着头看它,越看越乐。“它有表情,你觉不觉得?”她问教练。

  “岂止有表情,它还有思想。”

  “你怎么知道?”致中大踏步的走上前来,板着脸,他一本正经的望着教练,粗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是计时收费,是不是?”

  “是呀!”“谈话时间算不算在内?”

  那教练看了他一眼,一语不发的把缰绳交在初蕾手中,看了看表,简单的说:“现在开始计时!”说完,他转身就走进他的小屋里去了。

  初蕾瞪着致中,心里有一百二十个不满。

  “致中,你这人相当不近人情,你知不知道?”

  “初蕾,”他凝视她:“你到底是要骑马,还是要谈马?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是个穷小子,我的职业,说得好听是助理工程师,说得不好听,就是工头。我每个月薪水有限,假期也就这么几天。为了陪你,我已经贡献了我所有的时间和金钱。如果你要骑马,你就骑马,但是,你要花了我的钱去和别人‘谈马’,我不当冤大头!”

  “你……”她有些沮丧,有些败兴,有些生气。“你怎么这样没情调?如果你嫌我花了你的钱……”

  “我一点也没有嫌!”他很快的接口。“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一生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这样迁就过,你最好不要……”“最好不要惹火你,是不是?”初蕾挑着眉毛问。

  “是。”他居然回答。她抬起头来,愕然的睁大眼睛还没开口,致中已经一拉马缰,简单明快的说:“上马吧!”她再看他一眼,强忍下心中的不满,走过去攀那马鞍。她觉得,自己竟然有些怕他了,怕他的火爆脾气,怕他的掀眉瞪眼,怕他在人前不给她面子……而最怕的,还是吵架后那种刻骨的伤心。她不再说话,扶着马鞍,她费力的往上爬。头一次骑马,心里难免有点紧张,她爬了半天,就是爬不上去,她嘴里开始轻声叽咕:“咦,奇怪,怎么它不跪下来,让我好爬上去!”“你以为它是什么?”致中笑了。“是大象?还是骆驼?它还会对你下跪?”他扶住了她的臀部,把她往上用力一推:“上去吧!”他的笑容使她心情一宽,喜悦又流荡在胸怀里。借他那一推之力,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她一手扶着马鞍,另一手抓牢马缰,对着马背就潇洒的一跨,完全是电影上学来的“招术”,她自己觉得那动作一定又优美又潇洒又帅,她的头微向上扬,准备漂漂亮亮的坐下来,再漂漂亮亮的“驰骋”一番。谁知道,她一坐之下,只觉得什么东西猛撞了自己的屁股,疼得她直跳,而那“温驯”的马骤然发出一声长嘶,她就觉得像大地震似的,在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已经摔到地下去了。“哎哟!”她坐在地下直哼哼:“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致中扬了扬眉毛。“你太笨了,就这么回事!”

  “胡说!是你推得太用力了!”她打地上爬起来。“不要你帮忙,我自己来!”“好!”他干脆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在胸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她弯腰俯在马耳朵边,开始对它说悄悄话:

  “安娜,你乖乖的让我骑,给我点面子,我待会儿买一大包方糖给你吃!”那马一个劲儿的点头,用右前蹄踏着泥土,显然,它已经接受了“贿赂”。于是,初蕾像爱抚小狗似的又爱抚了它半天,这才小心翼翼的踏上那马镫。谁知道,这一次,那马根本没有容她上鞍的机会,就后蹄腾空,表演了一手“倒立”,初蕾“哎哟”一叫,又摔到地下去了。

  当初蕾摔第三跤的时候,致中走过来了。

  “你是在骑马呢?还是在表演摔跤呢?”他笑嘻嘻的问。

  “你——”她摔得浑身疼痛,心里正没好气,给他这么一调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挥鞭就往他身上抽去。不经思索的骂了句:“你这个混蛋!”

  他一把抓住了马鞭,正色说: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可以骂我混蛋!”

  她的背脊冒起一阵凉意,海滩上的一幕依稀又在眼前,咬了咬牙,她慌忙低垂了头,悄声说:

  “你教我骑马,好不好?我不懂怎么样控制它!”

  “让我告诉你实话吧,”他说:“我从没骑过马,我也不懂怎样控制它!”“那么,你去请那个教练来教我!”

  “我去请那个教练?你休想!我好不容易把他赶跑了,你又要我去请他?”“你不去请,我就去请!”她往那小木屋走去。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你一定要跟我唱反调吗?”他问。

  “不是跟你唱反调,”她忍耐的说:“我需要人教我,而你又不能教我,那个教练懂得马,他既然出租马,就有义务教我骑……你……你不要这样不讲理,你使我觉得,你总在没事找麻烦!”“我不讲理?我没事找麻烦?”他的声音蓦然提高了:“我看你才有点不知好歹,莫名其妙!你说要骑马,我就陪你来骑马,像我这种男朋友,你到什么地方去找?不要因为我处处顺着你,你反而神勇得……”

  他忽然住了口,因为,一阵均匀的马蹄声传来,他眼前突然一亮,就不自禁的被吸引了。初蕾忍着气,本能的顺着他的目光向前一看,也不由自主的呆住了。

  眼前,有个浑身穿着红衣服的少女,红衬衫、红马裤、红马靴,头上歪戴着顶红帽子,手里拿着条红皮鞭,骑着一头又高又大的白马,正在场中优游自在的驰骋。她有一肩披泻如云的长发,有修长的身段,和神采奕奕的眼神。她骑在马上的样子真漂亮极了,帅极了,美极了,棒极了!简直就是电影镜头,红衣,白马,衬着绿野蓝天。初蕾微张着嘴,又羡慕,又佩服,又欣赏!那少女显然看出自己被注意了,她骑着马驰向他们,在他们面前停住了。她有张白皙的面庞,挺直的鼻梁,乌黑的眼珠,和薄薄的嘴唇。严格说起来,她不算美丽,但是,她那打扮,那神韵,那骑在马上的英姿,以及那笑吟吟的样子,却使她“帅”到了极点。“怎么了?”她望着他们问。“马不肯让你们骑,是不是?”

  “是呀,”初蕾说,惊叹的仰视着她。“你怎么骑得这么好?谁教你骑的?”“没有人教我骑,我自己练!”她笑着。“你要征服马,不能让马征服你!”致中胜利的扫了初蕾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说:

  “你这个笨猪!没出息!”

  致中再望向那少女。“你骑得好极了,”他由衷的赞美:“这匹马也特别漂亮,这么高,你怎么上去?”那少女清脆的笑了一声,翻身下马,轻巧得像只会飞的燕子。她一定有表演欲!初蕾心里在低低叽咕。望着她抓着马镫,不知怎样一翻,就又上了马背。她伏在马背上笑。对致中说:“看见没有?”“我来试试看!”致中的兴趣被勾起来了,他走过去,从初蕾手中接过了马缰,眼睛望着那少女。

  “你别怕它!”那少女说:“你要记住你是它的主人!抓住马鞍的柄,对了,手要扶稳,上马的动作要轻,要快,好极了!抓牢马缰,勒住它,别让它把你颠下来!好极了,你很有骑马天才!现在放松马缰,让它往前面慢慢的走,对了,就是这样……”初蕾不知不觉的退后到老远,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一幕。致中已经骑上了那匹棕色马,正在那少女的指导下缓缓前进,那少女勒住白马,跟了上去,不住在旁边指点,他们变成了并辔而驰。一圈,又一圈,再一圈……缓缓的马步逐渐加快,变成了小跑步……马蹄得得,清风徐徐,少女在笑,致中也在笑,小跑步变成了大跑步……初蕾心里有点糊涂,眼前的景象就变得好朦胧了。她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一样,完全不真实。他们那并辔而驰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飞驰,飞驰,飞驰……他们从她面前跑过去不知道多少圈了。没人注意到她,终于,她低下头,默默的,悄悄的,不受注意的离开了马场。

  她没有回家,整天,她踯躅在台北的街头。马路,逛橱窗,无意识的望着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黄昏时,她走累了,随便找家咖啡馆,她走了进去,坐在角落里喝咖啡。用手托着腮,她呆望着咖啡馆里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她奇怪着,这些情侣怎么有谈不完的话?她和致中之间,从来没有这样轻言细语过。他们疯,他们玩,他们笑闹,他们吵架……却从来没有好好谈过话。既没有计划未来,也没有互诉衷曲。他们像两个玩在一块儿的孩子,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所有的,只是“现在”。连那个“现在”,还都是吵吵闹闹的!

  她坐在那儿,静静的坐在那儿,第一次冷静的思考她和致中的恋爱。恋爱,这算是恋爱吗?她思前想后,默默的衡量着她和致中之间的距离。“不能这样过下去。”她茫然的想。“不能这样过下去!”她心中在呐喊了;“不能这样过下去!”她用手托着下巴,呆望着墙上的一盏壁灯出神。这就是爱情吗?这就是爱情吗?她越来越恍惚了。而在这恍惚的情怀中,有份意识却越来越清晰;要找他说个清楚!要找他“谈”一次!要找他像“成人”般谈个明白!

  她看看手表,已经晚上八点钟了,怎么?一晃眼就这么晚了?致中一定在家里后悔吧?他就是这样,得罪她的时候,他永远懵懵懂懂,事后,就又后悔了。她想着海边的那一天,想着他用手扳住她的肩头,无声的说:“我改!”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心中充满了酸楚的柔情;不行!她想,她不该不告而别,他会急坏了,他一定已经急疯了!不行,她要找到他!

  站起身来,她走到柜台前面,毕竟按捺不住,她拨了梁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致秀,果然,她惊呼了起来:

  “哎呀,初蕾,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哥说你在马场离奇失踪,他说,你八成和那个骑马教练私奔了!喂,”致秀的语气是开玩笑的,是轻松的。“你真的和马场教练在一起啊?”

  怎么?他还不知道自己在生气吗?怎么?他还以为她在作怪吗?怎么?他并不着急也不后悔吗?

  “喂,”她终于吞吞吐吐的开了口。“你让致中来跟我说话。”“致中?他不在家啊!”

  糟糕!他一定大街小巷的在找她了,这个傻瓜,台北市如此大,他怎么找得着?

  “致秀,”她焦灼的说:“他有没有说他去那儿?”

  “他吗?”致秀笑了起来,笑得好得意。“他陪赵震亚相亲去了!”什么?她摔了摔头,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他……他干什么去了?”

  “陪赵震亚相亲啊!”致秀嘻嘻哈哈的笑着:“我告诉你,初蕾,我终于正式拒绝了赵震亚,把二哥气坏了,大骂我没眼光。今晚有人给赵震亚作媒,二哥跟在里面起哄,你知道他那个无事忙的个性!他比赵震亚还起劲,兴冲冲的跟他一块儿相亲去了!”“哦!”她轻声的说。“兴冲冲的吗?”她咬咬嘴唇,心中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好,我没事了。”她想挂断电话。

  “喂喂!”致秀急急的喊:“不忙!不忙!别挂断,有人要跟你说话!”

  初蕾心中怦然一跳,见鬼!给这个鬼丫头捉弄了,原来致中在旁边呢!她握紧电话,心跳得自己都听见了。

  “喂!”对方的声音传了过来,低沉的,亲切的,却完全不是致中的声音!“初蕾,你好吗?”

  是致文!离开了三个月的致文!她经常想着念着的致文!初蕾不知道是喜是愁,是失望还是高兴,只觉得自己在瞬息之间,已历尽酸甜苦辣。而且,她像个溺海的人突然看到了陆地,像个迷途的人突然看到灯光,像个倦游的浪子突然看到亲人……她握着听筒,蓦然间哭了起来。

  “喂?初蕾?”致文的声音变了,焦灼、担忧,和惊惶都流露在语气之中:“你怎么了?喂喂,你在哭吗?喂!初蕾,你在什么地方?”“我……我……”她抽噎着,用手遮住眼睛把身子藏在墙角,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在一家咖啡馆,一家名叫雨果的咖啡馆。我……我……我不好,一点都不好……”她语不成声。“你等在那儿,”致文很快的说:“我马上过来!”他挂断了电话。几分钟以后,致文已经坐在初蕾的对面了。初蕾抬起那湿漉漉的眼珠,默默的看着他。他瘦了!这是第一个印象。他也憔悴了!这是第二个印象。他那深黝的眸子,比以前更深沉,更温柔,更充满撼动人心的力量了。这是第三个印象。她咬紧嘴唇,一时之间,只觉得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他紧盯着她,逐渐的,他的眉头轻轻的蹙拢了。这还是几个月前那个欢乐的小女孩吗?这还是那个大谈杜老头李老头的小女孩吗?这还是那个不知人间忧愁的小女孩吗?这还是那个躺在沙滩上装疯卖傻的小女孩吗?她怎么看起来那样茫然无助,又那样楚楚可怜呵!致中那个混小子,难道竟丝毫不懂得如何去照顾她吗?他望着面前那对含泪的眸子,觉得整个心脏都被怜惜之情所绞痛了。

  “初蕾,”他的喉咙沙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柔声问:“是为了致中吗?”她点点头。“我吃晚饭的时候还看到致中。”他说:“他并没有说发生了什么事呀!”她垂下眉毛,默然不语。

  “初蕾,”他侧头想了想,了解的说:“我懂了。致中得罪了你,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瞬了他一眼。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取出一支烟,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燃着了烟。她再抬起睫毛,有些惊奇,有些意外,她说:“你学会了抽烟!”“哈,总算开口说话了!”他欣慰的说,望着她微笑。“在山上无聊,抽着玩,就抽上瘾了。”他从烟雾后面看她,他的眼神温存、沉挚,而亲切。“不要伤心,初蕾,”他柔声说:“你要原谅致中,他从小就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他决不会有意伤你的心,懂吗?”她嘟了嘟嘴,被他那温柔的语气振作了。“你是哥哥,你当然帮他说话!”她说。

  “好吧!”他耐心的,好脾气的说:“告诉我,他怎么得罪了你,让我来评评理。”她摇摇头。“不想说了。”“为什么?”“说也没有用。”她伸手玩弄桌上的火柴盒,眼光迷迷蒙蒙的盯在火柴盒上。“我已经不怪他了。”她轻语。

  “是吗?”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是的。”她幽幽的说:“我想明白了,我怪他也没有用。他是那种人,他所有的感情,加起来只有几CC,而我,我需要一个海洋。他把他的全部给我,我仍然会饥渴而死,我——”她深深的抽口气:“我完了!”

  他紧盯着她。“你需要一个海洋?”他问。

  “是的,我是一条鲸鱼,一条很贪心的鲸鱼。要整个海洋来供我生存。致中……”她深深叹息,眼光更迷蒙了。“他却像个沙漠!”她忽然抬眼看他,眼里有成熟的忧郁。“你能想像一条鲸鱼在沙漠里游泳的情况吗?那就是我和致中的情形。”他再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眼睛在烟雾的笼罩下,依然闪烁,依然清亮。“不至于那么糟糕!”他说:“你一定要容忍他,爱情就需要容忍。致中或者缺乏温存与体贴,但是,他善良,他热心,他仗义勇为……他还有许多优点,如果你能多去欣赏他的优点,你就会原谅他的缺点了。初蕾,”他诚恳的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有。”她说。“谁?”“我爸爸。”他笑了。“有个好爸爸,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他说:“你不能要求世界上每个男人都像你爸爸,对不对?你爸爸是个成熟的男人,致中还年轻,年轻得像个孩子。等他到了你爸爸那样的年纪,他也会成熟了。”

  “不会的。”她摇摇头。

  “为什么不会?”“有些人活一辈子都不会成熟。我在心理学上读到的。他就是那种男人!”“怎能如此肯定?”“看你就知道!你只比他大几岁,可是,你比他成熟。我打赌你在他那个年龄的时候,也比他成熟!”

  他一震,有截烟灰落到衣襟上去了。

  “可是……”他蓦然咽住了。

  她惊觉的抬起头来。“可是什么?”她问。他瞪着她。可是,你并没有选择成熟的男人呵!他想。这句话却怎么都不能说出口,他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

  “没有什么。”他低声说。

  她注视着他,因为得到倾诉的机会,而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也因为心里一舒服,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她仔细一想,才恍悟自己从中午起就没有吃东西,怪不得浑身无力呢!她俯下头,对致文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给我叫一点吃的,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他大惊,而且心痛了。立即,他叫来侍者,给她叫了客咖哩鸡饭,又叫了客番茄浓汤,再叫了客冰淇淋圣代。她饕餮的吃着,大口大口的咽着饭粒,她那么饿,以至于吃得差点噎着。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吃,越看越怜惜,越看越心痛,终于,他也俯下头来,低声说: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她满口东西,含糊的问。

  “以后不管怎么生气,决不可以虐待自己!”

  她怔了怔,微笑了。“我并不是虐待自己,我只是忘了吃!”

  “那么,以后也不可以‘忘’!”他说。

  “唉!”她轻叹了一声。“忘了就忘了。人气糊涂的时候,会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放心!”他哑声说。“放心什么?”她不解的。

  “我——”他咬了咬牙,“我去帮你把沙漠变成海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电话铃又是黎明的时候响起来的。

  初蕾听着那电话铃的声音,一响,二响,三响……她躺着不想动,不管是不是她的电话,她都觉得,没什么力量可以把她从床上拉到楼下去听电话。虽然,她早就醒了,或者,她根本没有沉睡过。她听到父母的房门开了,听到父亲的脚步走下楼梯。那女佣阿芳,每次睡熟时连雷都打不醒,阿芳睡在楼下,却从不接听午夜或黎明时的电话。

  她躺着,直到听见父亲的喊声:

  “初蕾!你的电话!”果然是她的!怎么会?致中从不在黎明时打电话!她披衣下床,慢腾腾的穿上拖鞋,打开房门,走下楼梯去。

  夏寒山正拿着听筒等着,他脸上有种令人费解的,近乎懊恼的表情,他的眉峰微锁,眼神有些儿憔悴。怎么?父亲不满被电话所惊扰吗?不满这么早有人找她吗?还是不满自己不下楼接电话?她奔过去,踮起脚尖,讨好的在父亲眉心中吻了吻,很快的说:“爸,别皱眉头。我也常常半夜或清早帮你接电话呀!你要怪,该怪妈妈,你去说服她,在卧室装分机好不好?免得我们父女两个跑上跑下!”

  夏寒山惊觉的看着初蕾,像从一个梦中刚醒过来一样,他慌忙把听筒交给她,掩饰什么似的说:

  “我并没有怪谁。接电话吧,是梁家那孩子!”

  是致中?她有些惊奇,却并无喜悦之情,这么早打电话来,八成又要找她麻烦!她握起听筒的时候,心里几乎是担忧的。“喂,致中?”她小心翼翼的问。

  对方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对不起,不是致中。”

  她的心莫名奇妙的跳了跳,担忧立刻从窗口飞走了,她松弛下来。而且,欣喜的情绪,就缓慢的把她给包围住了。她靠进沙发里,松了口气。“致文,”她说:“你起得好早!”

  “不是起得早,是没有睡。”

  “哦!”她轻应着,真巧,她也没睡。“为什么?”

  “我连夜完成了一样东西。”

  “完成了一样东西?你的论文?”

  “不。论文在山上就写完了,不是论文。”他顿了顿。“你今天有空吗?我有件礼物送给你!”他的声音里带着鼓励、安慰,与振奋的意味。“包管你看了,就会开心起来了。”

  她笑了。“你觉得我很不开心吗?”“如果我连你的不开心都不知道,我就是白痴了!”他低叹的说。“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随时都可以出来!”“那么——”他迟疑了一下。“现在?”

  现在?她吃了一惊,看看表,才六点十分,但是,管它呢?谁说六点十分就不能出去?她忽然感到浑身又充满了活力,忽然感到整个暑假压迫着自己的那种压力在消失,忽然感到有种难解的喜悦和兴奋正在血液中流窜……她很快的说:“好,就是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等着,我来你家接你,见了面再研究去那儿!”

  “好,就这样!”挂断了电话,她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夏寒山正倚窗站着,他手中有一支烟,室内,那股轻烟在缓缓扩散。他一边吸着烟,一边静静的望着自己。

  “哦,爸!”她有些心虚似的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不上去再睡一下?”夏寒山深深的凝视她,慈祥的说:

  “过来!初蕾。”她走近到父亲身边,夏寒山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仔细的看她,温和的、慢慢的说:

  “你不快乐吗?”“哦,爸爸!”她低喊了一声,显然,刚刚她和致文的谈话,父亲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我是有些烦恼,但是并不严重。”

  “是吗?”夏寒山柔声问,用手托起初蕾的下巴。“我以为,你和梁家两兄弟间的关系,已经很明朗了。”

  “是很明朗呀!”初蕾红着脸说。

  “那么,你说说看,怎么个明朗法?”

  初蕾怔了怔,她凝视着父亲,夏寒山那对亲切的眼眼带着多么深刻的、解人的智慧!

  “致中是我的好朋友,”她轻哼着说:“致文是我的好哥哥。”“朋友与哥哥的分别是什么?”夏寒山追问。

  “朋友——”她拉长了声音,深思着。“朋友可以陪我疯,陪我玩,陪我笑闹。哥哥呢?哥哥可以听我说心事,和我聊天,安慰我。朋友,你要小心的去维持友谊,哥哥呢——”她停了停。“你就是和他发了脾气,他还是你的哥哥!”

  夏寒山皱起了眉头。“你不跟我分析还好,”他说:“你这样一分析,我是更糊涂了!初蕾,”他直视着她,坦率的问:“我们别兜圈子,你老实告诉我吧,他们两个之中,是谁在和你谈恋爱?这整个暑假,你似乎都和致中在一起?”

  她点点头,轻颦着眉梢。

  “那么,是致中了?”她再点点头。眉毛锁得更紧了。

  他审视着她。“那么,为什么不快乐?”

  “哦,爸爸呀!”她在他的追问下不安了,烦恼了,困惑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无奈。“你告诉我,恋爱是件快乐的事吗?是应该很快乐的吗?”

  一句话把夏寒山给问住了。他侧头沉思,深吸了口烟,他沉吟的说:“爱情里有苦有甜,有烦恼,也有狂欢……”

  她的眉头一松,笑了。

  “那么,我是很正常的了!”她收住了笑,想了想,不自禁的摇摇头,那股忧郁的神气就又飞上她的眉梢,她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沙发里,用手捧住了头。“哦,我不正常,我完全不正常!”她呻吟着说:“我烦透了!烦透了!爸,你知道我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我是一条鲸鱼!”

  “你是什么?”夏寒山挑起了眉毛。“一条鲸鱼?”

  “是呀!”初蕾一本正经的板着脸,苦恼的说:“一条好大好大的鲸鱼。”夏寒山抬头看她,她蜷在沙发中,穿了件红蓝相间的条纹睡袍,整个人缩在那儿,看来又娇小,又玲珑。

  “你怎么会是鲸鱼?”他失笑的说:“你看去倒像条热带鱼!”初蕾望着父亲,心想,父亲准不了解“鲸鱼”的比喻。她正想要解释,身边的电话铃又蓦的狂鸣,吓了她好大的一跳。寒山瞪着她,低低的说:“接电话吧!大概是‘朋友’打来的了!”

  她惊跳,脸色发白了。伸出手去,她很不得已的拿起听筒,送到耳边去。“喂,”她战战兢兢的说:“那一位?”

  “请问,夏寒山医生在家吗?”是个女人!很熟悉的声调,软软柔柔的。初蕾心中一宽,立即把听筒举起来,对着寒山喊:“爸,是你的电话!”她用手捂着听筒,淘气的伸伸舌头。“是个女人,声音好好听,爸,你在外面,没有藏着个‘午妻’吧?”这次,轮到夏寒山变色了。他走过去,接过听筒,对初蕾瞪了瞪眼汇“还不上楼去换衣服,你不是马上要出门吗?”

  一句话提醒了初蕾,她转过身子,飞快的冲上楼去了。

  寒山握着听筒,慕裳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浓重的、祈谅的意味,她急促的说:

  “对不起,寒山。我迫不得已要打到你家里来,雨婷又发作了!”“怎么发作了?”“她又晕倒了,口吐白沫,样子可怕极了!”她带着哭音说:“请你赶快来,好不好?”

  “有没有原因?”她顿了顿。“为了你!”她颤声说。

  “为了我?”他惊跳。“你快来吧,来了再谈,好吗?”

  “我马上来!”要挂断电话,回身往楼上走,这才看到,念苹不知何时已经起床了,不知何时已站在楼梯口上了。她斜倚着栏杆,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安安静静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心虚的看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体会了多少。可是,她那样稳定,那样沉着,他完全看不透她。

  “有事要出去?”她问。声音很平和。

  “是的,有个急诊。”“我叫阿芳给你弄早餐!”

  “不用了!”他仓促的说:“我不吃了!”

  他冲进卧室,盥洗更衣。几分钟后,他已经驾着自己那辆道奇,往水源路的方向驶去。

  杜慕裳的家是幢四楼公寓,她住在顶楼,房子在水源路上,傍着淡水河。夏寒山觉得这一区有些偏僻,但是,慕裳住惯了,她喜欢凭窗看淡水河的夜景,看中正桥上的灯光,看河面上反射的月色。许多晚上,他也和她一起欣赏过那河边的夜,也曾和她漫步在那长堤上,吹过那河边的晚风。时间久了,他就能深深体会她为什么爱这条路了,在台北,你很难找到比这一区更具特色,更有情调的住宅区。

  早晨的这一区还是很热闹,学生已经成群结队去上课,从中和乡到台北的车辆川流不息,他驶上水源路,可以看见中正桥上车子在大排长龙。他停在慕裳的公寓门口,下了车,他提着医药箱,直奔上四楼。

  慕裳正开着门在等他。

  他走进客厅,第一句话就问:

  “醒过来没有?”她摇头,眼里有泪痕。

  他凝视她,皱起眉头。

  “你又哭过了。”他说,语气里有微微的责备。

  “对不起。”她说,把头转开。“我们去看她吧!”寒山和慕裳走进了雨婷的卧室,雨婷正仰躺在地毯上,显然她晕倒后,慕裳就没有移动过她。寒山走到她身边,俯身去查看她的呼吸,翻开她的眼皮,去看她的瞳仁。然后,他把她从地毯上抱起来,平放在床上。

  “怎样?”慕裳担忧的问。

  “她真的晕倒了,”寒山说:“你别慌,我给她打一针,她很快就会醒过来。拿条冷毛巾给我!”

  慕裳把毛巾递给他,他用毛巾压在她额上,打开医药箱,他取出针药和针筒,给她注射。慕裳呆呆的站在一边,看他那熟练而稳定的动作,看他那镇静而从容的神情,她又体会到他带来的那种安定和力量。她静静的望着他,崇拜而依赖的望着他。一管针药还没注射完,雨婷已经清醒了过来。她在枕上转动着头,她的眼皮在眨动,然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她看到寒山,眉头倏然紧蹙,她抽动手臂,想挣脱他的注射,她哑声说:“我不要你来救我!”寒山心中有点明白,压住了她的胳膊,他强迫的把那管针药注射了进去,抽去针头,他用药棉在她手腕上揉着,一面镇静的问:“说说看,你为什么反对我?”

  “你是个伪君子!”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她的声音虽然低弱,却相当清晰。“你利用给我看病的机会,来追求我的母亲!”

  他紧盯着她。“是的,”他说,语气稳定而低沉:“我在追求你的母亲,因为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我必须谢谢你生病,给了我认识你母亲的机会!”她立即把头转向床里面,闭上了眼睛。

  “我不要跟你说话!”她低语:“我恨你!请你离开我的房间,我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

  他捉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扶正,他的声音很温柔,很诚挚:“为什么恨我?”他说:“因为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我欣赏你的母亲是错误吗?”她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乌黑的眼珠浸在水中,像两颗发光的黑宝石。寒山注视着这对眼睛,他不能不在心中惊叹,生命多么奇妙,它能造出如此美丽的一对眼睛。“你欣赏我的母亲不是错误。”她幽幽的说,胸部起伏着,呼吸急促而不均匀,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但是,你爱上我母亲,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认为你母亲不该再爱吗?”他紧追着问:“你认为她就该这样永远埋葬她的感情?你不认为你这种观念很残忍……”“我认为你很残忍!”她清脆的打断他。

  “我很残忍?”他愕然的。

  “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爱我母亲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沉重的鼓动着她的胸腔。她那含泪的眸子,像两把尖锐的利刃,对他直刺过来。“我从没有要求我母亲守寡,我从没有要求她过独身生活!她有资格爱,可是你没有!你难道不明白,你有太太有孩子,你根本没资格恋爱吗?你应该爱的,是你的太太!不是我的母亲!”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他被击倒了!顿时间,他就觉得背脊上冒起一阵凉意,而额上竟冷汗涔涔。他再也没料到,这病恹恹的孩子会说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话,她像个用剑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刺中别人的要害!他瞪着她,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继续说,高亢而激烈的说:“一个女儿的爱,不会伤害一个母亲。一个男人的爱,却很容易杀死一个女人!”夏寒山跳了起来,踉跄着就冲出了那间卧房。同时,慕裳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她扑向雨婷,用她那冰冷的手指,去试着堵住女儿的嘴唇。她这个举动惊醒了雨婷,她睁大眼睛,恐惧的望着母亲,然后,她坐起身子,她的胳膊环绕过来,用力的抱住了慕裳的脖子。她把她那又苍白又瘦小的面庞埋进慕裳的怀里。又急又悔又痛的说:

  “妈,我不要伤害你!妈!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她一迭连声的说。泪水滑下了慕裳的面颊。

  “雨婷,”她呜咽的,悲切的,却坚决的说:“你可以骂我不知羞耻,但是,千万不要去责备他!”

  “妈妈呀!”她惊呼着。“我知道他有太太,我知道他有孩子,我知道他不能给我任何世俗所谓的保障。但是,雨婷,我什么都不顾,我什么都不管。情妇也罢,姘妇也罢,不论别人把我当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这么些年来,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了解什么叫幸福!”“妈妈呀!”雨婷悲叹着:“难道我的存在从没有给过你快乐?难道我对你的爱不能使你感到幸福?”

  “那是不同的!”慕裳急促的说:“雨婷,你不懂,我无法让你了解,你的存在,你的爱,使我自觉是个母亲。而他,他使我体会到,我不止是个母亲,还是个女人!雨婷,”她深切的凝视着女儿:“你也一样,有一天,你也会从沉睡中醒过来,发现你不止是个女儿,也是个女人!”

  雨婷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慕裳,她的眼珠微微转动,眼光在母亲的面孔上逡巡。她似乎在“努力”去试图了解慕裳。“你的意思是——”她闷声说:“当女人比当母亲更重要?”

  “不一定。”慕裳的声音沙哑。“许多女人,会因为自己是母亲,而放弃了当‘女人’的另一些权利!”

  “你呢?妈妈?”慕裳闭上了眼睛。“如果你要我放弃,我会的。”

  “但是,你会很痛苦?”她小心翼翼的问。

  慕裳咬了咬牙。“是的。”她坦率的说,喉咙中鲠了一个好大的硬块。“会比你想像的更痛苦!”“是吗!”她不信任的。“他对你这么重要?”

  “是的!”她肯定的说。皱拢了眉头。“不要让我选择,雨婷,不要逼我去选择!”雨婷伸手握牢了母亲的手,她在惊痛中凝视着慕裳,在半成熟的情况中去体会慕裳那颗“女性”的心。终于,她有些明白了,有些领悟了,有些了解了……

  “妈,我刚刚说错了,是不是?”她迟疑的问:“一个女儿的爱,也会伤害一个母亲?”她忽然坐起身来,把慕裳的手往外推,热烈的喊:“你去追他去!留住他!别让他离开!去!快去!”慕裳惊愕而疑惑的望着女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婷继续把她往外推。“快去呀!妈!不要让我铸成大错,不要让我砍断了你的幸福!快去呀!妈!”慕裳终于相信雨婷在说的是真心话了,她满脸泪水,眼睛里却绽放着光华,不再说话,她转身就走出了雨婷的卧室。

  在客厅里,夏寒山倚窗而立。他正呆望着河边的一个大挖石机出神。那机器从早到晚的操作,不断从河床中铲起一铲一铲的石子,每一下挖掘都强而有力。他觉得,那每一下挖掘,都像是挖进他的内心深处去。雨婷,那个又病又弱的孩子,却比这挖石机还尖利。她带来了最冷酷,也最残忍的真实!他无法驳她,因为她说的全是真话!是的,他是个伪君子,他只想到自己的快乐,而忽略对别人的伤害!

  慕裳走近了他。一语不发的,她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胸口,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烫伤了他。

  他轻轻推开她,走向电话机。

  “我要打个电话。”他说。

  “打给谁?”“小方。”“小方是谁?”“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实习医生,我请他来代替我,以后,他是雨婷的主治医生。你放心,他比我更好!”

  慕裳伸手一把压住了电话机,她脸上有股惨切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不再来了?”她问。

  他从电话机上,拿下了她的手,把那只手阖在他的大手中。“我必须冷静一下,我必须想想清楚,我必须计划一下你的未来……”“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未来!”她急促的说,死盯着他。“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深深看她,然后,他把她拉进了怀里。用一只手揽着她,他另一只手仍然拨了小方的电话。

  “你还是要换医生?”她问。

  “是的,我要为她找一个她能接受的医生!”

  “她会接受你!”她悲呼着。

  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说:

  “嘘!别叫!我不会离开你,我想过,我已经无法离开你了。给雨婷找新医生,是因为——那小方,他不止是个好医生,还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

  哦!她顿时明白了过来。紧靠着他,她听着他打电话的声音,听着他呼吸的声音,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她闭上眼睛,贪婪的听着自己对自己说:这所有的声音混合起来,应该就是幸福的声音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初蕾和致文漫步在一个小树林里。

  这小树林在初蕾家后面的山坡上,是由许多木麻黄和相思树组成的。在假日的时候,这儿也会有许多年轻人成群结队的来野餐。可是,在这种黎明时候,树林里却阒无人影。四周安静而清幽,只有风吹树梢的低吟,和那鸟声的啁啾,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乐。初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四面张望,晨间的树林,是雾蒙蒙的,是静悄悄的,那掠过树木,迎面而来的凉风里,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你知不知道一支曲子,”初蕾忽然说:“名字叫森林里的打铁匠?”致文点了点头。“森林里的打铁匠还不如森林里的水车。”他沉思的说:“打铁的声音太脆,但水车的声音却和原野的气息相呼应。你如果喜欢森林里的打铁匠,你一定会喜欢森林里的水车。”

  “你说对了!”她扬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说我不懂音乐,他要我听蜜蜂合唱团,听四兄弟,听木匠。可是,我喜欢赛门和嘉芬高,喜欢雷康尼夫,喜欢奥莉威亚纽顿庄,喜欢珍贝丝……他说我是个没原则的听众,纯女性的、直觉的、笨蛋的欣赏家!嗬!”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树上,抬头望着天空。有朵白云在遥远的天际飘动,阳光正悄悄上升,透过树隙,射成了几道金线。“你没听到他怎么样贬我,把我说得像个大笨牛。”他悄眼看她,心里在低低叹息。唉!她心里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贬她,致中瞅她,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气……她心里仍然想着念着牵挂着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她对面的树上,心里浮起了一阵迷惘的苦涩。半晌,他才咽了一口口水,费力的说:

  “初蕾,我和致中彻底的谈过了。”

  “哦?”她看着他,眼神是关怀而专注的。

  “他说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说……”

  “我知道了!”她很快的说:“他一定说我心胸狭窄,爱耍个性,脾气暴躁,爱慕虚荣,而且,又任性又蛮不讲理!”

  他愕然,瞪视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颦,嘴唇微翘……那样子,真使他心中激荡极了。假若他是致中,他决不忍让她受一丁丁,一点点,一丝丝的委屈!他想着,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她惊觉的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来。

  “我们能不能不谈致中?”她问。

  嗨,这正是他想说的呢!他无言的微笑了。

  她伸头看看他的脚边,那儿,有个包装得极为华丽的、正方形的纸盒,上面绑着缎带。她说: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礼物吗?”“是的。”“是吃的?还是玩的?”她问,好奇的打量那纸盒。

  “你绝对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递给她。“你打开看吧!”

  初蕾没有立即打开,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摇了摇,里面有个东西碰着纸盒响。她的好胜心引了起来。:

  “我猜猜看;是个花瓶!”

  他摇头。“是个玩具!”他又摇头。“是个装饰品!”他再摇头。“是件艺术品!”他想了想,脸忽然红了。他还是摇头:

  “也不能算,你别猜了,打开看吧!”

  她没有耐心再猜了,低下头,她不想破坏那缎带花,她细心的把缎带解开,打开了盒子,她发现里面还套着另一个盒子,而在这另一个盒子上面,放着一张卡片,她拿起卡片,卡片上画着朵娇艳欲滴的,含苞待放的石榴花。她的心脏怦然一跳,石榴花,石榴花?石榴花!在遥远的记忆里有朵石榴花,致秀说过:“这像你的名字,是夏天的第一朵蓓蕾!”

  难道他知道这典故,还只是碰巧?她轻轻的抬起睫毛,悄眼看他。正好,他也在凝视着她,专注而又关心的凝视着她。于是,他们的眼光碰了个正着。倏然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狼狈的热情,他的头就垂下去了。于是,她明白了,他知道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打开,发现那卡片内页的空白处,写着几行字:

  “昨夜榴花初着雨,一朵轻盈娇欲语,

  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

  她念着,一时间,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后,她的脸就滚烫了起来。天啊!这家伙已经看透了她,看到内心深处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烦恼,她的伤心!他知道她——那贪心的鲸鱼需要海洋,那空虚的心灵需要安慰。“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他也知道,他那鲁莽的弟弟,并不是一个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双颊绯红,心情激荡,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开第二个纸盒,然后,她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艺术品!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头蓬松飞舞的头发,一对栩栩如生的眼睛,一个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翘的嘴唇。她双眼向上,似乎在看着天空,眉毛轻扬,嘴边含着盈盈浅笑。一股又淘气、又骄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满自信的样子。它那样传神,那样细致,那样真实……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动,越看越神往……这就是往日的那个“她”吗!那个不知人间忧愁的“她”啊!那个充满快乐和自傲的“她”啊!曾几何时,这个“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却把“她”找回来了!找回来放在她手里了。她不信任的抚摸着这少女胸像,头垂得好低好低。她简直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也不敢开口说话。

  “始终记得你那天在海边谈李白的样子。”他说,声音安静、沉挚,而低柔。“始终记得你飞奔在碎浪里的样子。那天,这树根把你绊倒了,我发现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树根带回了家里。我想,你从不知道我会雕刻,我从初中起就爱雕刻,我学过刻图章,也学过雕像。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去艺术系旁听过。我把树根带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后来,我去了山上,这树根也跟着我去了山上。很多个深夜,我写论文写累了,就把时间消磨在这个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泪的样子,你把我吓坏了,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没看你哭过!回了家,我连夜雕好了这个雕像……”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穿过林间的微风,和煦而轻柔:“我把那个失去的你找回来!我要你知道,那欢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爱。”他的声音停住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得头发都从前额垂了下来。她紧抱着那胸像,好像抱着一个宝藏。然后,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惊呼。“怎么了?”

  她吸着鼻子,不想说话,眼泪却更多了。

  他走过来,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头扭开,不愿让他看到她那泪痕狼藉的脸。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拚命摇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颤声问。

  她再摇头。“那么,你为什么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泪,怎么越治越多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用手背去擦眼睛。她从来不带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泪更胡掳得满脸都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递给她,她立即把整块手帕打开,遮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他不解的。

  “你回过头去!”她口齿不清的说。

  “干嘛要回过头去?”“我不要你看到我这副丑样子,”她哼哼着。“你回过头去,让我弄干净,你再回头。”

  “好。”他遵命的,从她面前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子,干脆走到好几棵树以外,靠在那儿。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阳冉冉的上升,看炊烟从那千家百户的窗口升起来。他的头倚在树干上,侧耳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父父的整理声,振衣声,擤鼻子声……然后,是一大段时间的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说错了话,他一定表达了一些不该表达的东西,他一定泄露了内心底层的某种秘密……他该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吓走了她!他顿时回过头来。立即,他吓了好大一跳。因为,她的脸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就站在他身后了。她并没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儿,眼泪已经干了,头发也整齐的掠在脑后。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缎带绑着。她就拎着那盒子站在那儿,眼珠亮晶晶的,唇边带着个好可爱,好温柔,好腼腆的微笑。“哦,”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她问。“我以为……以为你走了。”他坦白的说,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边那腼腆的表情所影响,他也觉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缩起来。“我为什么要走?”她微挑着眉毛,瞪着他,接着,她就嫣然而笑了。这笑容似乎很难得,很珍贵,他竟看得出起神来。“致文,”她柔声叫。“你实在是个好——好哥哥。”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中。“今天早上,我还和爸爸谈起你。”

  他楞了楞。好“哥哥”,这意味着什么?

  “谈我什么?”“我告诉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问我,哥哥的意思是什么?”问得好!他盯着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说,哥哥会照顾我,体贴我,了解我,宠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时,甚至要你去迁就他——”她深思的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叹息的说:“你知不知道,我很迁就致中,甚至于,我觉得我有点怕他!”哦!他心里一阵紧缩。原来,“哥哥”的意思是摈诸于“男朋友”的界线以外。很明显,他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来嘛,他上山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现在仍然会感到失意和心痛?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依旧想和致中一争长短吗?“喂,致文,”她摇撼着他的手臂。“你在发什么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是的,听到了。”他回过神来,凝视着她,闷闷的回答。

  “致中的脾气很坏,”她继续说了下去:“他任性,他霸道,他固执,而且,有时候他很不讲道理。但是,他的可爱也在这些地方,他有个性,他骄傲自负,他很有男儿气概……”她忽然住了口,因为,她发现他那紧盯着她的眼光里,有两簇特殊的光芒在闪烁,他的眼睛深邃如梦,使她的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这眼光,这令她迷惑的眼光,像黑夜的潮水,正对她淹过来,淹过来,淹过来……她不止是停住了说话,也停住了走路,她不知不觉的站在一棵尤加利树前面。

  他也站住了。“初蕾!”他忽然喊,喉咙沙哑而低沉。

  “嗯?”她迷惘的应着。

  “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你。”

  她点点头。“你——”他费力的,挣扎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有没有可能弄错?”“弄错什么?”她不解的扬着睫毛。

  “你对‘哥哥’和‘男朋友’所下的定义!”他终于冲口而出,屏住了呼吸。她愕然的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完全弄不清楚他的意思。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抹茫然的困惑,楞楞的看着他。这目光把他给击倒了,那么坦坦然,那么荡荡然的目光,那么纯洁的、无私的目光,他在做什么?他在诱惑他弟弟的女朋友吗?他的背脊上冒出了凉意;你卑鄙!你下流!你可恶透顶!但是,他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在期待那答案。

  “你说清楚一点,”她终于开了口,迷惘而深思的。“我弄错了定义?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不迁就男朋友?还是说——”“哦!”他透出一口气来,心脏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井中,他嗒然若失而心灰意冷,他的眼光硬生生的从她脸上移开了。“别理我了,我问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他说,咬紧了牙关。

  她斜睨着他,脑子里还在萦绕着他的问题。她觉得头昏昏的,像个钻进死巷里的人,怎么绕都绕不出来。她摔摔头又摇摇头,想把他的问题想清楚。

  “我弄错了定义?”她喃喃自语:“那就是说,男朋友也可能宠我,了解我……也就是说,致中应该宠我,了解我……”“我说别管它了!”他大声说,打断了她。“喂!”他很快的抓了个话题:“致秀和赵震亚是怎么回事?”

  初蕾的思想被拉了回来。

  “他们吗?吹了。”“怎么吹的?”“因为小方医生出现了。”

  “小方医生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小方医生吗?”她停在他面前,侧头看他。“噢!说来话长!”她忽然仆伏在他膝前,半跪在草地上,热烈的望着他。“你很坏!”她急促的说:“你抛弃了我们三个月!而这三个月之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说都说不完。我和致中、致秀和小方医生!哦,太多事了!你很坏,你不是个好哥哥,你以后再也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离开我们!因为——我很想念你!”他瞪着她,刚刚平稳下来的思潮,又一下子就被扰乱了,扰乱得一塌糊涂,简直整理不起来了。他用舌尖润着嘴唇,费力的说:“你很——想念我,真的?”

  “当然真的!”她心无城府的,坦率的说:“我每天都问你妈,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问得致中都冒火了。”

  “致中为什么冒火?”他楞楞的问。

  “他以为我爱上你了哦!”她笑着说。

  他猛力的一摔头,完全忘了身后是棵大树,脑袋就在树干上撞了一下。初蕾惊呼:

  “你怎么了?”“没什么。”他敲敲脑袋。“我今天有点昏头昏脑。你别理我吧!”她站起身来,看看他,又看看手表,忽然惊跳。

  “糟糕!”她说。“我这个糊涂虫!”

  “什么事?”“我今天要去学校注册呢!”她喊着:“我居然忘了个干干净净!”她从地上抱起了那个纸盒,匆匆的说:“我要走了,不能跟你聊了!改天,我再告诉你小方医生的故事,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好,”他点点头:“你去吧,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她转身欲去,忽然又停住了,俯下头来,她飞快的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就像她常对夏寒山所做的动作一样。然后,她在他耳边低低的,充满了感情的说: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喜欢得快发疯了,喜欢得都哭了!”他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又开始混乱,混乱得一塌糊涂!混乱得毫无头绪。她抱着纸盒走了。心里的郁闷已一扫而空,她觉得欢乐,觉得充实,觉得满足………为什么有这种情绪,她却没有去分析,也没有去思考。她几乎是连蹦带跳的走出了那树林,嘴里还不自禁的哼着歌。刚走出树林,她就听到一声深幽的叹息。这叹息声使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震,就本能的回过头去。致文正靠在一棵松树上,从口袋里不知掏出了一件什么东西,在那儿很稀奇的审视着。他那古怪的表情把她的好奇心全勾了起来,他在研究什么?她蓦然拔起脚来,飞奔回致文身边。

  “你在看什么东西?”致文吃了一惊,很快的把那样东西握在掌心中,掩饰的摇摇头,口齿不清的说:“没什么。”“给我看!”她叫着,好奇的去抓他的手。“给我看!什么宝贝?你要藏起来?”他瞪着她。“没什么,”他模糊的说:“我不知道它还在,我以为早就丢掉了。”他摊开了手掌,在他那大大的掌心中,躺着一颗鲜艳欲滴的、骨溜滚圆的红豆。

  “一颗红豆!”她惊奇的喊,审视着他,他那古怪的眼神,和他那若有所思的面容,以及“红豆”本身所具有的罗曼蒂克的气氛,把她引入了一个“假想”中。“我知道了。”她自作聪明的说:“是不是那个为你当修女的女孩子送你的?”

  “为我当修女?谁?”他愕然的问。

  “致秀说,你念大学时,有个女同学为你当了修女!为什么?你能说给我听吗?”“从没有这种事!”他坦然的叫:“那女同学是个宗教狂,自己要当修女,与我毫无关系,你别听致秀胡说八道!她专门会夸张事实!”“那么,”她盯着他。“谁送你的红豆?”

  “没有人。”他沉声说:“我捡到的。”

  “你捡到的?你捡一颗红豆当宝贝?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就有棵红豆树,红豆在台湾根本不稀奇……”

  “是不稀奇,”他闷闷的说,眼光望向遥远的天边。“有时候,你随意捡起一样东西,说不定就永远摆脱不掉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我没有要你懂。”她仔细的审视他,点点头。

  “我非走不可了,”她转过身子:“改天,你再告诉我这个故事。”“什么故事?”“一颗红豆。”她说,凝视他:“这一定有个故事的,你骗不了我,改天你要告诉我!”

  她走了。他愣住了。呆站在那儿,他好一会儿都没有意识,只是下意识的把手握紧,红豆紧贴在他手心中,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给他的感觉是滚烫、火热,和炙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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