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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月朦胧,鸟朦胧》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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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耶诞节一转眼就来了。

  晚上,在卧室里,灵珊和灵珍都在为圣诞舞会而化妆,灵珊一面戴上耳环,一面用半商量半肯定的语气说:

  “姐,我十二点以前一定要赶回来!”

  “中央酒店也只开到十二点,”灵珍说,换上一件粉红色的长礼服,站到灵珊面前,让她帮她拉拉链,系带子。“但是,你如此坚持要在十二点以前回来,大概不是要回四里,而是要去四A吧!”“姐姐!”灵珊叫,拿起桌上的发刷,胡乱的刷着头发。“你知道,我今晚去中央,实在是有些勉强……”

  “你不用说,我完全了解!”灵珍打断她。“你是逼不得已!在你心里,大概很后悔那么早就答应了这个约会!我保管等会儿跳舞的时候,你一定也会魂不守舍。你人在中央,心也会在四A!”“姐!”灵珊轻叹了一声:“想想看吧,当我们在歌声舞影中又笑又叫的时候,有人正独坐房里……”她没说下去,眼前已浮起韦鹏飞一杯在握,独自品茗着他那份寂寞的神态。她再叹口气:“反正我十二点以前要赶回来,我答应他了,要赶回来!”灵珍看了她一眼。“赶不赶回来是你的事,我才管不了那么多!但是,灵珊,你要弄清楚,别把同情和爱情混为一谈!”

  “我们最好别谈这问题!”灵珊烦躁的说。

  “也没时间谈了,立嵩和扫帚星准在客厅里发毛了。”她往门口走,忽然又站住了。“灵珊,你答应过我不对他认真,但是,你已经认真了!”“我没答应过你什么,”灵珊说:“在我想不认真的时候,我就早已认真了。姐,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她睁大了眼睛面颊红滟滟的,眼睛水汪汪的。“你不用再费心拉拢我和扫帚星,没用了!真的没用了!我对韦鹏飞早已……早已是无药可救了!”“灵珊!”灵珍仆过来,握住灵珊的手,那手上还贴着橡皮膏,几天前所受的伤,至今未愈。“你别昏头,你才二十二岁!”“怎样呢?他也不过才二十九岁!”

  “不是他的年龄问题,你想想看,二十二岁当后母,是不是太年轻了!”“只要楚楚能接受我……”

  灵珊的话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们姐妹间的谈话,张立嵩在外面直着脖子叫:

  “两位小姐,今晚的座位有多贵,你们知道吗?再这样慢慢梳妆呵,把大好光阴,就都耗掉了。你们难道不晓得一寸光阴一寸金吗?”“来了!来了!”灵珍说,打开了房门,张立嵩正嘻皮笑脸的站在门外。“快走吧!”张立嵩说:“再晚一点,连计程车都叫不到了。”

  灵珊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来,走到客厅里。刘思谦和刘太太都笑嘻嘻的站在那儿,望着自己的一双女儿。灵珍今天穿的是一套粉红色的衣服,灵珊却是一套鹅黄色的,两人都没穿大衣,灵珍拿着一条白色狐皮斗篷,灵珊却只用了条黑色掺金线的网形长披肩,两人并肩而立,真是人比花娇!刘太太笑得阖不拢嘴,再看张立嵩和邵卓生,一个潇洒自如,另一个挺拔英俊,如果有这样一对女婿,倒也不枉生了这对女儿!她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善解人意的一再叮咛嘱咐:

  “玩久一点没关系,我知道耶诞节不过是给你们年轻人一个玩的藉口,要玩就要尽兴,别记挂家里,妈妈不是老古板,回家晚了不会罚跪!”“伯母,”张立嵩笑着说:“就是会罚跪,今晚也早不了,我们预备舞会散了之后,再去一个朋友家里闹个通宵!”

  灵珊看了灵珍一眼,拉拉她的衣裾。

  “姐!”她低叫。“别急!”灵珍在她耳边说:“脚在你自己身上!”

  走进电梯,灵珊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四A的大门,门紧阖着,门缝里透出了灯光。一时间,她真想跨出电梯,就这么留下来,管他什么耶诞节,管他什么中央酒店!管他什么订位没订位!管他什么扫帚星!可是,再看看灵珍,她知道人生有很多面子问题,你不能不顾全!今晚如果不去中央酒店,非大伤姐妹感情不可!

  带着一千万种无可奈何,她跟着邵卓生他们走进了中央夜总会。一阵人潮和一阵喧嚣就像海浪般吞噬了她。每到耶诞节,她就会怀疑台北怎会有这么多人,而人人都会挤到夜总会里来!大厅中比平日多加了无数的桌子,依然有许多人在订位处争吵,他们从人群中挨挨擦擦的挤过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灵珊已经挤得一头一身的汗。

  邵卓生拿了许多纸帽子、卷纸,和无数五颜六色的纸带,分给大家。灵珊对舞池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海,乐队在奏着喧嚣的音乐,有个男歌星在台上半吼叫的唱着“美丽的星期天”。舞池里人头钻动,大家随着音乐的节拍翩然而舞,许多不跳舞的客人也都鼓着掌打拍子,空气里洋溢着一片青春与欢乐的气息,更多的人在和着那歌星,大唱“美丽的星期天”。一曲既终,大家就欢呼着把纸帽子和彩色纸条扔得满天飞。灵珊微笑了起来。这种狂欢的气氛是具有感染性的,灵珍已和张立嵩挤进舞池里,和那些狂欢的人群一同起舞。邵卓生不甘寂寞,戴着顶尖尖的高帽子,他拉着灵珊也挤进了舞池,灵珊看着他,本来个子高,再戴顶高帽子,更显得“鹤立鸡群”,灵珊一面舞动,一面暗中寻思,这扫帚星,穿上了礼服,外表还真很“唬”人呢!

  一支曲子完了,一支又起。人越来越多,舞步也就越来越滑不开了。邵卓生挤着灵珊,只能随着人群“晃动”,算是“跳舞”。灵珊放眼望去,灵珍已在人群中失去踪迹。到处都是衣衫缤影,到处都是笑语喧哗,到处都是歌声人声……全台北都在欢笑里,全台北都在歌舞里,此时此刻,是不是也有人——斯人独憔悴?“灵珊!”邵卓生在她耳边吼,乐队的声音实在太响,她简直听不见。“什么?”她大叫着问。

  “你姐姐碰到熟人了!”

  “在那儿?”她着脚尖,看不到。

  “他们回到位子上去了。”

  “我们也回去吧!”她叫着。“我已经一身大汗了。腿也跳酸了。”“我舍不得过去。”他叫。

  “为什么?”“要杀出重围,等下再杀过来就不容易了。”

  “我非回位子上去不可,我口干了!”

  “我给你叫杯香槟!”“你说什么?”她听不见。

  “香槟!你要不要喝香槟?庆祝我们认识三周年!”

  “三周年?我们已经认识三周年了吗?”

  “怎么不是?三年前,也是圣诞舞会上认识的。”

  “奇怪。”她低语。“你说什么?”他弯腰去听她,一面带着她,从人山人海中名副其实的“杀出去”。

  “我说奇怪。”“奇怪什么?”“认识了三年之久,怎么还不如认识三个月的?可见,人与人之间的认识,仅仅靠时间是不够的,有时,一刹那间的沟通,胜过了数十年的交往。”她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邵卓生在她耳边吼。

  “你不需要听见!”她高叫:“我说给我自己听!”

  他们好不容易挤回了座位上,一眼看到,另一张桌子和他们的拼了起来。灵珍正兴高采烈的在和另外两对青年男女谈笑,那两对青年男女大约来晚了,实在没位子,就和他们拼在一起。看到灵珊和邵卓生过来,灵珍回头对灵珊说:

  “记得吗?这是阿江。”

  灵珊看过去,一个黑黑壮壮的年轻人,嘴里衔着一支烟,果然是阿江!许多年不见,他还是带着几分流气,眉目之间,却比以前成熟多了,他怀中拥着一个圆圆脸,长得很漂亮的少女,那少女戴着假睫毛,妆化得十分浓艳,穿着件低领口的衣服,一看而知,是个半风尘的女孩。阿江介绍的说:

  “灵珊,这是我的未婚妻,我叫她小红豆,你也叫她小红豆就可以了!”“阿江,”灵珍笑着喊:“那有这样介绍的?”

  “怎么没有?”阿江笑着:“你越来越道学气!今晚咱们遇上了,彼此介绍一番,明天,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谁也不再记得谁了。要介绍得一清二楚干什么?”他再指着身边的一对年轻人,对灵珊说:“这是陆超和阿裴。”

  灵珊笑笑,在位子上坐下来。心想,灵珍这个耶诞节可热闹了,旧情人见面,不知心里有何感触!一面,她对那个陆超和阿裴点了点头。陆超?这名字似乎听过,但,这个姓和这名字原就很普通!她再看了一眼陆超,心里忽然一愣,这年轻人好面熟,他并不漂亮,却有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那陆超满头浓密而微卷的头发,浓黑的眉毛下是对深邃而若有所思的眸子,那下巴的轮廓,和那嘴型,都非常非常熟悉。忽然,她明白过来,他长得像电影明星尤蒙顿,不漂亮,却有气质!连他那满不在乎和忧郁的神情都像尤蒙顿。她打量完了陆超,就转眼去看阿裴,这一看,她是真的怔住了。

  如果说陆超有些面熟,这阿裴就更加面熟了,只是,挖空心思,她也想不出阿裴像什么电影明星。她斜靠在椅子里,眼光迷迷蒙蒙的。双眼皮,小嘴巴,白瞅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小尖下巴。除了淡淡的搽了点口红之外,她几乎没有化妆,整个脸都是干净而清灵的。和那个小红豆一比,她飘逸出群,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怎么?灵珊有些儿心思恍惚,今夕何夕?居然有这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都聚集一堂了。“灵珊!”邵卓生在她耳边叫:“你的香槟!”

  她一惊,这呆子真的叫了香槟来了。不止一杯,他拿着整整一瓶。她接过杯子,周围的人声,音乐声,笑声,酒味,香水味,汗味……都弄得她头昏昏的,她啜了一口酒,又啜了一口。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陆超,阿裴,”阿江叫:“你们不跳舞,我可要去跳舞了!”

  陆超没有说话,只不耐的挥挥手。阿江就拉着小红豆挤进了舞池。同时,张立嵩也拖着灵珍去跳舞了。阿裴从手边的一个银色小手袋中取出一支烟,和一个小小的银色打火机,点燃了烟,她深吸了一口,喷出了烟雾,她的眼睛更加迷迷蒙蒙了。她抬眼去望陆超,眼光柔柔的,媚媚的,含情脉脉的。陆超斜睨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她就把自己手里的香烟,递进他嘴里。他衔了烟,自顾自的喷着,眼光望着舞池里的人潮。阿裴再点了支烟,她抽着,眼睛在烟雾下迷离若梦。灵珊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像中了邪一样,只觉得她一举一动,无不柔到极处,媚到极处。别的女人抽烟,总给灵珊一种不很高贵的感觉,但是阿裴抽烟,却充满了诗情画意,好像那烟的本身,都和她的人揉为一体,她就是那缕轻烟,飘飘袅袅的,若有若无的。“灵珊!跳舞吗?”邵卓生吼。

  “不。”她大声说,啜着香槟,眼光仍然停留在阿裴脸上。“阿裴,要香槟吗?”她问。

  阿裴看她,对她淡淡一笑。邵卓生立刻递了个杯子给阿裴,注满杯子,邵卓生解释着:

  “今晚是我和灵珊认识三周年!”

  阿裴对灵珊举杯,拿杯子和灵珊的杯子轻碰了一下,她浅浅微笑,柔声说:“庆祝三周年!”她的声音不大,但是,那样轻柔而富于磁性,竟然压住了满厅的人声歌声音乐声。灵珊脑中闪过了一道光芒,她紧盯着阿裴。阿裴穿了件银灰色的软绸衣服,宽宽的袖口,她一举杯,那袖口就滑到肘际,露出一截白皙的胳臂。灵珊再啜了口香槟。“阿裴,我见过你!”她说。

  “哦?”阿裴挑挑眉毛,丝毫也不意外。“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几天之前,在狄斯角。”灵珊说:“你在唱一支歌,一支很好听很好听的歌。”阿裴喷出一口烟来,微微一笑。

  “是的,我在那儿唱了一星期。”

  “今晚你不唱吗?”“不唱!”她简单的说:“陆超不唱,我也不唱!”

  “哦!”灵珊惊愕的望向陆超,原来他也是个歌星?陆超没有看她们,似乎对她们的谈话根本没听到,他的眼睛在舞池中搜索,神态有些寥落。

  “你不知道陆超?”阿裴惊讶的,就好像在问:“你不知道尼克森?”“我不太清楚,”灵珊颇以自己的孤陋寡闻为耻。“我对娱乐圈一向不太熟悉。”“他在野火合唱团当主唱。”阿裴说:“他也弹吉他,也打鼓,也会电子琴,他是多方面的天才。”

  “哦!”灵珊再啜了口酒,对那“天才”望过去,天才没注意阿裴对他的赞许,天才满脸的不耐烦,天才心不在焉而神思不属。灵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出神,她不敢告诉阿裴,她甚至没听过什么“野火合唱团”。

  阿裴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邵卓生立刻帮她再倒满,她抬眼看了邵卓生一眼,眼光也是柔柔的,媚媚的,她轻轻的说了句:“你叫什么名字?”“邵卓生。”邵卓生慌忙说,想起他们似乎都不称名字,而称外号,他就又傻里傻气的加了句:“不过,大家都叫我扫帚星!”“扫帚星?”阿裴一怔,立刻然而笑,她的牙齿细细的,白白的。灵珊初次了解为什么有“齿如编贝”这句成语。“扫帚星?”她轻轻摇头,一头如柔丝一样的长发飘垂在耳际。“你知道你很‘亮’吗?”她问。

  “亮?”邵卓生愣愣的望着她。

  “广东人说亮,就是漂亮,”她熄灭了烟蒂,又一口干了杯中的酒,邵卓生再帮她注满。“我说亮,是说你很醒目,很吸引人。”“哦?”邵卓生傻傻的张着嘴,被恭维得简直有些飘飘然,没喝什么酒,似乎已经醉了。

  灵珊看看邵卓生,看看阿裴,再看看那个“天才”,她也一口干了自己的杯子。邵卓生正望着阿裴出神,完全忽略了灵珊的空杯子。灵珊用杯子碰碰邵卓生手中的酒瓶,邵卓生恍如梦觉,慌忙给她注满。她小口小口的啜着,眼光却无法离开那个奇异的阿裴。“是谁提议到这儿来的?”忽然间,陆超开了口,他居然能开口说话,使灵珊吓了一跳,阿裴立即望向他,伸过手去,她用她那白的胳臂,揽住了他的脖子。

  “是阿江。”她细声的说。

  “你不觉得这儿又乱又吵又无聊吗?”陆超说,皱起了眉头。“音乐不成其音乐,歌唱不成其歌唱,跳舞的人全在挤沙丁鱼,这有什么意思?”“是的,很没意思。”阿裴柔声说,把酒杯放在桌上。仆过去,她用手指轻轻抚摩陆超的眉心,她的眼光温柔如水的停驻在陆超的脸上,好像整个大厅里的人全不存在似的,她用那磁性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说:“你又皱眉头了!你又不开心了!如果你不喜欢这里,你说去那里,我就去那里!”陆超把她的手扳了下来,坐远了一点,不耐烦的说:

  “大庭广众,别动手动脚。”

  “是的。”她轻轻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的身子瑟缩的往后退了退,眼珠上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泪影,举起桌上的酒杯,她一仰而干。邵卓生像个倒酒机器,马上就倒酒。灵珊注视着她,没忽略掉她眼角沁出的两滴泪珠。

  “我宁愿去华国!”陆超说。

  “那么,我们就去华国!”阿裴说。

  “算了!”陆超烦躁的用手敲着桌子。“华国的情况也不会比这儿好!”“或者……”阿裴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可以去阿秋家,她们家里,今晚通宵舞会!”

  陆超的眼睛立刻闪出了光采,他兴奋的看了阿裴一眼,马上又皱起了眉。“你不是真心要去阿秋家!”他咬咬嘴唇。“你在惺惺作态!我讨厌你这种试探的作风!”

  “我是真心!”阿裴慌忙说,说得又快又急。“如果不是真心,我就被天打雷劈!只要你喜欢,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她忽然停了口,怔怔的望着他,泪珠在睫毛上盈盈欲坠。“或者……”她更加小心的说:“你不喜欢我陪你去?你要一个人去?”

  陆超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瞪了她一眼,粗声说:

  “别傻了!要去,就一起去!”

  阿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立刻满面堆欢,好像陆超给了她天大的一个恩惠似的,她笑着说:

  “等阿江他们一回来,我们就走!这儿只到十二点,阿江他们也会高兴去阿秋家!”

  “唔!”陆超哼了一声,又望向舞池里的人潮。

  舞池里,人山人海,大家依然跳得又疯又狂又乐。台上,有个歌星在高唱“圣诞钟声”。

  灵珊一个劲儿的喝酒,她觉得自己已经着了魔了,被这个阿裴弄得着魔了。她从没看过一个女人能对男友如此低声下气而又一片痴情,也从没看过比阿裴更女性的女人。她的头昏昏的,虽然是香槟,依旧使她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昏沉沉起来。她握着杯子,对阿裴举了举,又对陆超举了举,喃喃的念着:“寄语多情人,花开当珍惜!”

  阿裴触电般抬起头来,瞪着她。灵珊和她对望着,然后,阿裴微笑了起来,笑得凄凉,笑得美丽。天!灵珊心里想着;怎会有如此媚入骨髓的人物!

  “你居然记得我的歌,”阿裴感动的、叹息的说:“我裴欣桐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们一起去阿秋家!”

  裴欣桐?灵珊正喝了一口酒,顿时间,整口酒都呛进了她的喉咙里,她大咳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来,咳得眼泪汪汪的,她看看阿裴,不不,我醉了。她想着。醉得连话都听不清楚了,醉得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她止住咳,抬眼凝视阿裴,问:“你叫裴什么?”“裴欣桐!”阿裴微笑着。“怎么,这名字很怪吗?这是我的本名,唱歌的时候,我叫裴裴。”

  灵珊摇了摇头,又摔了摔头,不行!真的醉了,她想,是真的醉了,她眼前已经浮起好多个阿裴的脸,像水里的倒影,摇摇晃晃的。也像电视里的叠映镜头,同一张脸孔,四五个形像,出现在一个画面里,她呐呐的,喃喃的,口齿不清的说:“你叫裴欣桐,欢欣的欣,梧桐的桐。”

  “你怎么知道?”阿裴说:“一般人都以为,我的名字是心彤,心灵的心,彤云的彤?”

  “哦,”灵珊恍惚的说:“你的名字是心灵的心?彤云的彤?”

  “不,是欢欣的欣,梧桐的桐。”

  灵珊倒向邵卓生怀里,傻笑着。

  “扫帚星,你扶好我,”她把头埋在他衣服里,一直吃吃的笑。“我醉了。醉得以为死人都可以活过来了!我醉了,真——醉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接下来的一切,是无数混乱的、缤纷的、零乱的、五颜六色的影子在重叠,在堆积。灵珊是醉了,但,并没有醉得人事不知。记忆中,她变得好爱笑,她一直仆在邵卓生的身上笑。记忆中,她变得好爱说话,她不停地在和那个阿裴说话。然后,他们似乎都离开了中央,她记得,邵卓生拚命拉着她喊:“你不要去,灵珊,我送你回家!”

  “不,不,我不回家!”她喊着,叫着,嚷着。她不能离开那个阿裴,所有朦胧的、模糊的意志里,紧跟着这个阿裴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于是,他们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栋私人的豪华住宅里。那儿有好多年轻人,有歌,有舞,有烟,有酒。她抽了烟,也喝了酒,她跳舞,不停的跳舞,和好多陌生的脸孔跳舞。下意识里,仍然在紧追着那个阿裴。

  “阿裴,”她似乎问过:“你今年十几岁?你看起来好小好小。”“我不小,我已经二十五了。”

  “你绝对没有二十五!”她生气了,恼怒的叫着。“你顶多二十岁!”“二十五!”阿裴一本正经的。“二十五就是二十五!瞒年龄是件愚蠢的事!”二十五岁?她怎么可以有二十五岁?灵珊端着酒杯,一仰而尽,这不是那酸酸甜甜的香槟了,这酒好辛好辣,热烘烘的直冲到她胃里去,把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耳边,邵卓生直在那儿叹气,不停的叹气:

  “灵珊!你今晚怎么了?灵珊,你不能再喝酒了,你已经醉了。灵珊,回家去吧……”

  “扫帚星,”她摇摇晃晃的在说:“这么多女孩子,你怎么不去找?为什么要粘住我?”

  “我对你有责任。”“责任?”她大笑,把头埋在他怀中,笑得喘不过气来。“不,不,扫帚星,这年头的人,谁与谁之间都没有责任。只有债务!”“债务?灵珊,你在说什么?”

  “你说过的,每个人都欠了别人的债!”她又笑。“你去玩去!去追女孩子去!我不要你欠我,我也不想欠别人!你去!你去!你去!”邵卓生大概并没有离去,模糊中,他还是围绕着她转。模糊中,那宴会里有个女主人,大家叫她阿秋。阿秋可能是个有名的电影明星或歌星,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金色的衣服,款摆腰肢,像一条金蛇。那金蛇不断的在人群中穿梭,扭动,闪耀得灵珊眼花撩乱。眼花撩乱,是的,灵珊是越来越眼花撩乱了,她记得那儿有鼓有电子琴有乐队。她记得陆超后来奔上去,把全乐队的人都赶走,他在那儿又唱又打鼓又弹琴,一个人在乐器中奔跑着表演。她记得全体的人都呆了,静下来看他唱独脚戏。她记得到后来,陆超疯狂的打着鼓,那鼓声忽而如狂风骤雨,忽而如软雨叮咛,忽而如战鼓齐鸣,忽而又如细雨敲窗……最后,在一阵激烈的鼓声之后,陆超把鼓棒扔上了天空,所有的宾客爆发了一阵如雷的掌声,吆喝,喊叫,纸帽子和彩纸满天飞扬。然后,一条金蛇扑上去,缠住了陆超,吻着他的面颊,而另一条银蛇也扑上去,不,不,那不是银蛇,只是一阵银色的微风,轻吹着陆超,轻拥着陆超,当金蛇和陆超纠缠不清时,那银色的微风就悄然退下……怎么?微风不会有颜色吗?不,那阵微风确实有颜色;银灰色的!银灰色的微风,银灰色的女人,银灰色的阿裴!

  银灰色的阿裴唱了一支歌,银灰色的阿裴再三叮咛:寄语多情人,莫为多情戏!那条金蛇也开始唱歌,陆超也唱,陆超和金蛇合唱,一来一往的,唱西洋歌曲,唱“夕阳照在我眼里,使我泪滴!”唱流行歌曲,唱“你的眼睛像月亮”,唱民谣,唱“李家溜溜的大姐,爱上溜溜的他哟!”

  歌声,舞影,酒气,人语……灵珊的头脑越来越昏沉了,意志越来越不清了,神思越来越恍惚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无数杯酒,最后,她扯着阿裴的衣袖,喃喃的说:

  “你的眼睛像月亮!像月亮!”

  “像月亮?”阿裴凝视着她,问:“像满月?半月?新月?眉月?上弦月?还是下弦月?”眼泪从月亮里滴了下来,她仆在沙发上哭泣。“我是一个丑女人!丑女人!丑女人……”“不,不,你不丑!”灵珊叽哩咕噜的说着,舌头已经完全不听指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你显花蕊夫人,花蕊夫人怎么会丑?不,不,你不是花蕊夫人,你是她的灵魂!灵魂!你相信死人能还魂吗?你相信吗?……”

  她似乎还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她的意识终于完全模糊了,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脑子里,那些缤纷的影像;金蛇,银蛇,陆超,歌声,月亮,夕阳……都还在脑海里像车轮般旋转。可是,她的思想在逐渐的清晰,微微张开眼睛只觉得灯光刺眼,而头痛欲裂。在她头上,有条冷毛巾压着,她再动了动,听到灵珍在说:

  “她醒了。”灵珊勉强的睁开眼睛望着灵珍,灵珍的脸仍然像水里的倒影,晃晃悠悠的。“我在什么地方?”她模糊的问。

  “家里。”是刘太太的声音。灵珊看过去,母亲坐在床沿上,正用冷毛巾冰着她的额头。刘太太满脸的担忧与责备,低声说:“怎么会醉成这样子?你向来不喝酒的。虽然是耶诞节,也该有点分寸呀!”“邵卓生真该死!”灵珍在骂。

  灵珊看看灯丕看看灵珍。

  “是邵卓生送我回来的吗?”她问。

  “除了他还有谁?”灵珍说:“他说你发了疯,像喝水一样的喝酒!灵珊,你真糊涂,你怎么会跟阿江他们去玩?你知道,阿江那群朋友都不很正派,都是行为放浪而生活糜烂的!你看!仅仅一个晚上,你就醉成这副怪样子!”

  灵珊望着灯沉思。“现在几点钟?”“二十五日晚上九点半!”灵珍说。“你是早上六点钟,被扫帚星送回来的!我看他也醉了,因为他叽哩咕噜的说,你迷上了一个女孩子!”灵珊的眼睛睁大了。“那么,”她恍恍惚惚的说:“我并没有做梦,是有这样一个女孩,有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了!”

  “你怎么了?”刘太太把毛巾翻了一面。“我看你还没有完全醒呢!”“姐,”她凝神细想。“昨晚在中央,有没有一个阿裴?”

  “你说阿江的朋友?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和立嵩跳完一支舞回来,你们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也去跳舞了呢,谁知等到中央打烊,你们还是没有影子,我才知道你们跟阿江一起走了。”她对灵珊点点头:“还说要十二点以前赶回来呢!早上六点钟才回来,又吐又唱,醉到现在!”灵珊凝视着灵珍,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我要出去一下。”刘太太伸手按住她。“去那儿?”刘太太问:“去四A吗?去韦家吗?”

  “妈!”灵珊喊,头晕得整个房子都在打转。眼前金星乱迸。“你……你怎么知道?”她无力的问。

  “有什么事你能瞒住一个母亲呢?”刘太太叹口气,紧盯着女儿。“何况,他下午来过了!”

  “哦!”她大惊,瞪着母亲。“你们谈过了?”

  “谈过了。”“谈些什么?”刘太太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大家都是兜着圈子说话,他想知道你的情形,我告诉他,你疯了一夜,现在在睡觉。他的脸色很难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灵珊用牙齿咬住嘴唇,默然发呆。半晌,她伸手把额上的毛巾拿下来,丢在桌上,她勉强的坐正身子,依旧摇摇晃晃的,她的脸色相当苍白。

  “妈,”她清晰的说:“我必须过去一下。”

  “灵珊,”刘太太微蹙着眉梢。“你要去,我无法阻止你,也不想阻止你。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的酒也没完全醒。要去,等明天再去!”“不行,妈妈!”她固执的说:“我非马上去不可!否则,我的酒永远不会醒!”“你在说些什么?”刘太太不懂的问。

  “妈,求你!”灵珊祈求的望着母亲,脸上有种怪异的神色,像在发着热病。“我一定要去和他谈谈,我要弄清楚一件事!妈,你让我去吧!”“你站都站不稳,怎么去?”刘太太说。

  “我站得稳,我站得稳!”灵珊慌忙说,从床上跨下地来,扶着桌子,她刚站起身,一阵晕眩就对她袭来,她的腿一软,差点摔下去,灵珍立即扶住了她。她摇摇头,胃里又猛的往上翻,她一把蒙住嘴,想吐。刘太太说:

  “你瞧!你瞧!你还是躺在那儿别动的好!”

  灵珊好不容易制住了那阵恶心的感觉。

  “妈,”她坚决的说:“我一定要去,我非去不可,否则,我要死掉!”“灵珊!”刘太太叫。“妈,”灵珍插了进来。“你就让他们去谈谈吧!你越不让她去,她越牵肠挂肚,还不如让她去一下!”她看着灵珊。“我送你过去!只许你和他谈两小时,两小时以后我来接你!不过,你先得把睡衣换掉!”

  灵珊点头。于是,刘太太只好认输,让灵珍帮着灵珊换衣服,穿上件浅蓝色的套头毛衣,和一件牛仔裤。灵珊经过这一折腾,早已气喘吁吁而头痛欲裂,生怕母亲看出她的软弱而不放她过去,她勉强的硬挺着。灵珍牵着她的手,走到客厅,刘思谦愕然的说:“你醉成那样子,不睡觉,起来干嘛?”

  “我已经好了!”她立刻说。

  “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知道二姐的秘密!”灵武说。“整个晚上,翠莲和阿香忙得很!”“翠莲和阿香?”刘思谦困惑的望着儿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太太走出来,叹口气说:“女儿大了,就是这个意思!”灵珊扯扯灵珍的衣袖,就逃难似的逃出了大门。灵珍扶着灵珊,走到四里的大门,按了门铃,开门的是韦鹏飞自己。灵珍把灵珊推了进去,简单明了的说:

  “我妹妹坚持要和你谈一下,我把她交给你,两小时以后,我来接她!”说完,她掉转身子就走了。

  灵珊斜靠在墙上,头发半遮着面颊。她依然头昏而翻胃,依然四肢软弱无力。韦鹏飞关上房门,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一语不发的把她横抱起来,她躺在他胳膊上,头发往后披泻,就露出了那张清灵秀气,略显苍白的脸孔,她的眼珠黑幽幽的闪着丕黑幽幽的瞪视着他。

  “为什么?”他低问。“阿香说你喝醉了,醉得半死。为什么?你从来不喝酒。”他把她横放在沙发上,用靠垫垫住了她的头,跪在沙发前面,他用手抚摩她的面颊,他的声音温柔而痛楚。“你跟他一起喝酒吗?那个扫帚星?他灌醉了你?”

  她摇摇头,死死的看着他。

  “不是他灌醉你?是你自己喝的?”

  她点头。“为什么?”她的眼光直射向他,望进他的眼睛深处去。

  “问你!”她说。“问我?”他愕然的凝视着她,伸手摸她的额,又摸她的头发,她的面颊,和她的下巴,他的眼光从惊愕而变得怜惜。“你还没有清醒,是不是?你头晕吗?你口渴吗?胃里难过吗?我去给你拿杯冰水来!”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不要走开!”她命令的。

  他停下来,注视她。在她那凌厉而深沉的眼光下迷惑了,他怔怔的望着她。“我见到她了!”她哑声说,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她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他抓住了她的手,发现那手冷得像冰。“我见到她了!”“谁?”他问。“大家都叫她阿裴,她穿一件银灰色软绸的衣服,像一阵银灰色的风。”她的声音低柔而凄楚,手在颤抖。“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她在那儿,她唱歌,她纤瘦而美丽……”她死命拉住他。“你说她死了!死人也会还魂吗?你说——她死了!死人也会唱歌吗?”他彷佛挨了重重一棒,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惨白,他立即蹙紧了眉头,闭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晕倒。片刻,他睁开眼睛来,他用双手把她的手阖住,他的眼睛里闪着深切的悲哀,和极度的震惊与惨痛。

  “你说你见到了她?”他哑声问。“欣桐?”

  “是的,欣桐。”泪水涌了上来,她透过那厚厚的水帘,望着他那变色的脸。“裴欣桐!她是姓裴吗?是吗?那么,真的是她了?不是我在做梦?不是我在幻想……对了!”她想坐起来。“你有一张她的照片,我要看那张照片!”

  他用手压住了她,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

  “不要看!”他说:“那张照片已经不在了。”

  她微张着嘴,嘴唇在轻颤。

  “那么,确实是她了?”她问。

  “是她。”他低声的,痛楚的,惨切的说。“是的,是她!我并没有骗你,灵珊,我从来没有说她死了,我说过吗……”他凝视她,眉头深锁。“我只说,她离我而去了,她确实离我而去了。我告诉你……”他咬牙,额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太阳穴在跳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定。“我好几次都想说,好几次都想告诉你,但是,我怎么开口?灵珊?我怎样去说;我太太遗弃了我,她变了心,跟一个合唱团的鼓手私奔了?你叫我怎么说?在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了!我恨女人,我仇视女人,我也怕女人!我想爱,又不敢爱!只因为……只因为那一次恋爱,已经把我所有的自尊和感情,都撕得粉碎了。灵珊,你说我骗你,我不是骗你,我是宁可相信她死了,宁可让你也以为她死了。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不是骗子,而是懦夫!”

  灵珊眨动着睫毛,泪珠从眼角滚落,她的眼睛变得又清又亮又澄澈,她看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胳膊环抱过来,抱住了他的头,她把他拉向自己怀里,用手抚摩着他那一头浓发,她急促的说:

  “别说了!别说了!别再说了!”

  “不!”他挣扎开来,抬起头,他面对着她。“既然说了,你就让我说完!人生没有永久的秘密,世界很小,一个圈子兜下来,谁都碰得到谁。我应该猜到你可能遇见她,她一直在歌厅和娱乐界混。你遇到她时,她一定和那个鼓手在一起了?”她不语,只是默默的望着他。

  “这是个残忍的故事,灵珊。”他咬牙说:“你看过爱桐杂记,你应该知道我对她的那份感情。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跟那个鼓手私奔了,甚至,丢下了才两岁大的楚楚。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找到了她,我请求她,哀求她,抹煞了所有的自尊,我一次又一次的恳求她回来!只要她回来,我不究以往,只要她回来,我牺牲什么都可以!我那么爱她,爱得连恨她都做不到,怨她都做不到!她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回来,即使如此,我还写下了爱桐杂记,不恨她,不怪她,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把她保护好,为什么要出国?而她——”他深吸了口气。“她要求离婚,她告诉我,生命、财产、名誉、孩子……她都可以不要,在这世界上,她只要一个人——那个鼓手!”他坐在沙发前面,用手支着头,手指插在头发里。

  “有一段时间,我痛苦得真想自杀!后来,我终于弄清楚,我是彻彻底底的失去她了,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我的纠缠,只让她轻视我,鄙视我!她亲口对我说过: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提得起,放得下,这样纠缠不清,你根本没出息!”

  他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因充血而发红。灵珊抚摩着他的胳膊,祈求的低语:“够了!别再说了!”“我签了离婚证书,签完字的那一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晚,我在一个妓女家中度过。从此,白天我上班工作,下了班我就是行尸走肉!我酗酒,我堕落,我始终站在毁灭的边缘,耳朵边始终响着她的话;我没出息,我是没出息,我连一个太太都保不住,我不是男子汉,我不配称为男子汉……”“够了!”她再说:“求你别再讲下去!”“她纤小娇弱,”他说出了神,仍然固执的说下去。“却说得那么残忍,她永不可能了解,她把我打进了怎样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我说够了!”灵珊喊,用手蒙住了耳朵。“别再说了!请你不要说了!”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站在那儿:“除非她现在还活在你心里!除非你从没忘记过她!除非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她的头里掠过一阵剧烈的晕眩,隔夜的宿醉仍然袭击着她,她站立不稳,身子向前猛然栽过去。

  “灵珊!”他惊喊,伸手一把抱住了她。“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灵珊!你怎样了?”

  她顺势倒进了他怀里,她的头埋在他胸前。

  “我不舒服,我很不舒服。”她呻吟着。

  “你躺好,我去拿杯水!”他急急的说。

  她死命抱住他。“我不需要水,”她说:“我只要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把脸藏在他怀里。“你——”她低语:“有勇气再接受一次挑战吗?”

  “什么挑战?”“再结一次婚!”他有片刻无法呼吸,然后,他扳开她的脸,让她面对自己,她那苍白的面颊已被红晕染透,眼光是半羞半怯的,朦朦胧胧的。他闭了闭眼睛长长的吸了口气,就虔诚的把嘴唇紧贴在她的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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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在刘家,这是一次极严重的家庭会议。

  晚餐之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刘思谦,刘太太,灵珍,灵珊,连十六岁的灵武都列席了。灵珊深靠在沙发中,只是下意识的啃着大拇指的指甲。刘思谦背负着双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个演员在登台前,要背台词似的。灵珍和灵武都默不开腔,室内好安静。最后,还是刘太太一语中的,简单明了的说:“灵珊,凭几个月的认识,就冒昧的决定婚姻大事,是不是太快了?”“我觉得这不是时间问题,”灵珊仰起头来,清晰的说:“认识一辈子,彼此不了解,和根本不认识一样。如果彼此了解,那怕只认识几天,也就绰绰有余了。”

  “你知道,婚姻是……”刘思谦开了口。

  “婚姻是个赌博!”灵珊冒冒失失的接口。

  “什么意思?”刘思谦问。

  “爸,”灵珊正视着父亲,一脸的严肃与庄重,她诚挚的说:“你不觉得,婚姻就是个大赌博吗?当你决定结婚的时候,你就把你的幸福和未来都赌进去了,每个参加赌博的人,都抱着必赢的信心,但是,仍然有许多人赌输了!爸,你和妈妈是赌赢了的一对,像高家伯伯和伯母就是赌输了的一对。婚姻要把两个背景不同,生活环境不同的人硬拉在一起去生活,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刘思谦站住了,呆呆的望着灵珊。

  “没想到,你对婚姻,还有一大套哲学呢!”他愣愣的说:“既然知道危险,你也要去冒险吗?”

  “知道危险就退避三舍,那不是你教我们的生活方式!”灵珊望着父亲。“算了,算了!”刘思谦说:“你别把我搅糊涂,跟我玩绕弯子的游戏!我们在讨论的是你的婚事,是吗?”

  “是的!”“你承认你如果嫁给韦鹏飞,是件危险的事?”

  “爸,我是说婚姻是件危险的事。换言之,我嫁给任何人都很危险。但是,嫁给韦鹏飞,是危险最少的!”

  “为什么?”“因为我爱他!”“灵珊,”刘太太忍无可忍的插进来。“爱情这件事,并不完全可靠,你知道吗?”“我知道。”灵珊坦白的说:“可能比你们知道的都更深刻。”她眼前浮起了那本“爱桐杂记”,浮起了阿裴,浮起了陆超,又浮起了那条媚人的金蛇。“以前,我总以为爱人们一旦相爱,就是件终身不渝的事。现在,我了解,爱情也可能转移,要做到终身不渝,需要两个人充满信心,去不断的培养。爱情是最娇嫩的花,既不能缺少阳光也不能缺少水分,还要剪草施肥,细心照顾。”

  “哦!”刘太太张口结舌,看了看刘思谦。“看样子,她懂得的比我们还多呢!”“我听不懂什么阳光啦,水分啦!”灵武忽然插嘴说:“二姐,简单一句话,你要去当那个韦楚楚的后母吗?

  灵珊怔了怔。“也可以这么说。”“你不用赌了,”灵武说:“你一定输!”

  “何以见得?”灵珊认真的看着灵武,并不因为他是个粗枝大叶的小男孩,就疏忽他的意见。

  “这还不简单,”灵武耸了耸肩。“你说婚姻是个赌博,别人的婚姻是一男一女间的赌博,你这个赌博里还混了个小魔头,这个小魔头呵……”他没说下去,那副皱眉咧嘴的怪样就表明了一切。“还是小弟说得最中肯!”灵珍拍了拍沙发扶手,一副“深中我心”的样子。“灵珊,你或许能做个好太太,但是,我决不信你能做个好母亲!”

  “楚楚很喜欢我……”灵珊无力的声辩。

  “没有用的!”灵珍说:“你又不是没念过幼儿心理学!这种自幼失母的孩子最难教育,你现在是她的阿姨兼老师,她听你,等你当了她的后母,她就会把你当敌人了!你信不信?”

  “姐,”灵珊懊恼的喊:“就是你这种论调,使很多女人,听了当后母都裹足不前!你难道不明白,这种孩子也需要母亲吗?”“真正的母亲和后母毕竟是两回事!”刘太太慢吞吞的说。“有一天,你也会生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和楚楚之间,会不会有摩擦?到时候,你偏袒那一个?”

  “我可没想那么远!”灵珊烦躁的说。

  “你知道婚姻是个一生的赌博,而你不去想那么远?”刘太太紧追着问。“我听阿香说,楚楚死去的母亲很漂亮……”

  “她母亲并没有死!”灵珊静静的接口。

  “什么?”刘太太吃了一惊。“没死?”

  “没死。她只是和鹏飞离婚了,孩子归父亲。”

  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面面相觑,默然不语,每人都在凝思着自己的心事。好半晌,刘思谦冷冷的说了一句:

  “原来他已经赌过一次了。”

  “是的,”灵珊清脆的说。坚定的迎视着父亲,她的脸色微微的泛白了。“他赌过一次,而且输了!我选择了一个有经验的赌徒,输过一次,就有了前车之鉴,知道如何不重蹈覆辙!”“所有倾家荡产的赌徒,都有无数次赌输的经验!”刘思谦说。灵珊猛然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板着脸,冷冰冰的说: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很了解你们的意思。我们这个家,标榜的是民主,高唱的是自由,动不动就说儿女有选择自己婚姻的权利!可是,一旦事情临头,我们就又成了最保守最顽固最封建的家庭!稍微跨出轨道的人我们就不能接受,稍稍与众不同的人我们也不能接受!”她高昂着下巴,越说越激动,她眼里闪烁着倔强的光声音冷漠而高亢:“你是反对这件事!你们反对韦鹏飞,只因为他离过婚,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你们甚至不去设法了解他的为人个性品德及一切!你们和外公外婆没什么两样,一般父母会犯的毛病,你们也一样会犯……”“灵珊!”灵珍喊:“你要理智一点,爸爸妈妈如果是一般的父母,就不允许你这样说话!”

  “二姐,”灵武傻傻的说:“你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怎么弄得复杂了?”灵珊恼怒的叫。

  “你弄一个又离过婚,又有女儿的男朋友干嘛?那个扫帚星不是很好吗?他最近越变越可爱,上星期送了我一套葛莱坎伯尔的唱片……”“混球!”灵珊气极,涨红了脸骂:“人家给你几张唱片,你就把姐姐送人吗?原来,你二姐只值几张唱片!”她再看向父母,眼睛里已滚动着泪珠。“爸爸,妈妈!随你们怎么办,随你们怎么想,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可能是看走了眼,我可能是愚昧糊涂,我可能是自找苦吃,但是,不管怎样,我嫁定了韦鹏飞!”说完,她转过身子,对大门外就冲了出去。刘太太追在后面,急急的喊:“灵珊!灵珊!你别跑,我们再商量!”

  “妈,你别急,”灵珍说:“反正她走不远!”

  刘太太会过意来,禁不住长叹了一声。瞪着刘思谦,她忽然懊恼的说:“都是你!都是你!”“怎么怪我?”刘思谦愕然的说。“民主哩,自由哩,开明哩,这些思想都是你灌输的!怎么来怪我?”

  “我怪你——怪你为什么要搬到大厦来住!”刘太太没好气的说:“这种房子像旅馆一样,门对着门……”

  “这才叫门当户对哩!”灵武愣头愣脑的接了一句。

  刘思谦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你笑?”刘太太睁大了眼睛。“女儿给人家骗去了,你还好笑呢!”刘思谦深思的看着太太。

  “你知不知道,”他沉吟的说:“你这句话,和你母亲当初说的一模一样?她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把你骗走了。”

  刘太太一愣,就怔怔的发起呆来了。

  正像灵珍所预料的,灵珊冲出大门后,就直接的奔向四A。人,在受了委屈之后,总是本能的去找自己最心爱的人。门开了,阿香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一见到她,就更加笑逐颜开。“二小姐,你坐。先生刚刚打电话回来,说是开会没有完,要九点钟左右才能回来。”

  灵珊愣了愣,这才想起,韦鹏飞早上就告诉了她,今晚董事长请客,研究如何增加生产量的问题,可能要晚一点回家。见不到韦鹏飞,她心里的疙瘩就更重了,慢吞吞的走进室内,她有说不出的沮丧,和说不出的难受。明知韦鹏飞马上就会回来,她依旧遏止不住心中那份强烈的失望。

  楚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回头看到灵珊,她立刻高兴的叫着说:“阿姨,为什么小蜜蜂要到处找妈妈?”

  灵珊心中怦的一跳,楚楚这句无心的问话好像有意的击中了她的心事,她走了过去,在楚楚身边坐下来。下意识的看了看电视,小蜜蜂没有妈妈,小蜜蜂飞来飞去,到处在找妈妈,小蜜蜂的声音不停的嚷着:妈妈,你在哪里?妈妈,我好想你!妈妈,你快回来!妈妈,我要跟你在一起!灵珊伸出手去,猛的关掉了电视。

  “阿姨?”楚楚诧异的回过头来。

  灵珊把楚楚揽在怀里,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亲昵的、宠爱的低语:“头发长长了,到夏天就可以梳辫子了!”

  阿香捧了一杯茶过来,把茶放在桌上,她笑嘻嘻的看着灵珊和楚楚,心无城府的说:

  “楚楚,你就快有妈妈了!”

  “我妈死啦!”楚楚说,脑袋偎紧在灵珊怀里:“我奶奶说,我妈早就死啦!”“妈妈死了,不可以另外找个新妈妈吗?小傻瓜!”阿香看着灵珊,嘻嘻一笑。“阿香!”灵珊阻止的喊。“别胡说!”

  “是,小姐。”阿香转身就往厨房后面跑,去找翠莲和隔壁的阿巴桑聊天去了。有灵珊在,她就自己放自己的假,理所当然的把楚楚交给了灵珊。

  “阿姨,”楚楚用胳臂勾着灵珊的脖子,好奇的说:“什么叫新妈妈?”灵珊心中一动,把楚楚抱在膝上,她仔细的打量着这孩子,那眉毛,那眼睛那小尖下巴……她长得像阿裴!灵珊吸了口气,深思的,婉转的,小心翼翼的,她说:

  “楚楚,你还记得你的妈妈吗?”

  楚楚摇了摇头。“本来,爸爸有一张妈妈的照片,后来不见了!”楚楚天真的说:“我妈妈很漂亮,像白雪公主一样!”

  是了,阿裴离开楚楚的时候,韦鹏飞还在国外,楚楚只有两岁,那么,韦鹏飞出国的第二年,阿裴就已弃家而去了,怪不得那个祖母要说她死了。奇怪的是,阿裴居然忍耐得住,不来找寻楚楚,这样咫尺天涯,她竟然宁可母女不见面!那阿裴也真狠得下心!“楚楚,”灵珊抚摩着那孩子的头发,情不自禁的试探了起来:“你想不想要一个新妈妈?”

  “新妈妈?”楚楚歪着头,望着灵珊笑。“什么叫新妈妈?”

  “你爸爸再结婚,你就有一个新妈妈!她会爱你,疼你,宠你,给你买新衣服,带你去儿童乐园玩,教你读书写字,唱歌给你听……”楚楚天真的看着她,猛烈的摇起头来。

  “不不!不要!我不要新妈妈!”

  “为什么?”“阿姨,你也会唱歌给我听,你也带我玩,你也头新衣服给我穿,我为什要还要新妈妈?”

  灵珊禁不住涨红了脸,心想,下面的话是真说不出口了。怎样大方,她也问不出一句:“你愿不愿意我当你的新妈妈?”楚楚好奇的瞪视着灵珊,忽然间,她那小小的心灵像有扇门打开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细声细气的,清清脆脆的说:“我知道了,你是说,我爸爸要娶后娘!”

  灵珊出神的望着她,还来不及说话,楚楚就猛然抱紧了灵珊的脖子,恐怖的、尖锐的叫了起来:

  “阿姨,我不要后娘,我不要后娘!白雪公主就有后娘,她的后娘叫人去杀她!我不要后娘!我不要!阿姨,我不要!你去对爸爸说,我不要后娘!”

  “楚楚!楚楚!”灵珊心慌意乱的抱紧她,拍抚着她的背脊,一迭连声的说:“别叫!别叫!楚楚!”

  楚楚放松了手臂,看着她的脸。

  “阿姨,爸爸会娶后娘吗?”她问,眼睛里充满了惊惧的神色,好像她自己被后娘虐待过似的。

  “楚楚,”她勉强的说:“并不是每个后娘都很凶,并不是后娘都会虐待……”“不要!”楚楚尖声大叫:“你骗我!你骗我!我不要后娘!不要!不要!”她跺脚,拚命的摇头,把头发摇得满脸都是。许久以来,在她身上早已敛迹的暴戾之气,又在一刹那间都爆发了。眼泪夺眶而出,她大吼大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好好好,不要!不要!”灵珊慌忙说,手足失措的把她拥进怀里。“别耍孩子,没人要虐待你,没人要欺侮你,别耍孩子!”她的鼻子酸楚,喉头哽塞。“你不要,就不要!别人即使能违背父母,也无法违背你!你不要,就不要!”

  楚楚在她怀中搓着揉着,眼泪揉了她一身。好一会儿,那个孩子才稳定了下来,平静了下来。挣脱了她的搂抱,楚楚看着她:“阿香没来我家之前,有个阿巴桑带我。”她说,大眼睛里泪痕犹存,恐怖之色依然写在她脸上。“她每天对我说,我是短命鬼,将来爸爸一定会娶一个后娘,把我每天吊起来打一百次,把我剁碎了喂狗吃,喂猪吃,喂猫吃……”

  灵珊打了个冷战,煌惑的看着楚楚。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问:“你一定很坏,很不乖,她故意说这些话来吓你!楚楚,不是这样的……”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她故意吓你,后娘也有好的,像……像……像阿姨这样的……”

  “不!”楚楚斩钉断铁的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注视着灵珊。“阿姨,后娘都很坏,很坏,很坏!我会唱一首歌,是另外一个阿巴桑教我的。”

  “什么歌?”她瞪视着她,心中越来越瑟缩,越来越畏怯。她知道楚楚家里,三天两头换佣人,她实在猜不到,这些佣人都灌输了她一些什么思想。

  “我唱给你听!”楚楚说,眼光直视着灵珊,她的声音是软软的童音,她一定有她母亲的遗传,歌唱得婉转动人,而且有种凄凄凉凉,悲悲切切的韵味: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岁两岁,没有娘呀!

  好好跟着,爹爹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整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肉,我喝汤呀,

  拿起饭碗,泪汪汪呀!

  亲娘想我,一阵风呀,

  我想亲娘,在梦中呀!

  河里开花,河里落呀!

  我想亲娘,谁知道呀!

  白天听见,蝈蝈叫呀,

  夜里听见,山水流呀!

  有心要跟,山水走呀,

  又怕山水,不回头呀!”

  她唱完了,默默的看着灵珊,灵珊是完全怔住了。从不知道她会唱这么长的歌,而且唱得这么完整。她呆望着楚楚,所有的意志,思想,决定……都被楚楚的歌声所敲碎了。她觉得再也没有信心,再也没有梦想,再也无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和意志了。因此,这晚,当韦鹏飞回家的时候,他就看到灵珊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沙发中,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眼睛里充满了凄惶,脸庞上布满了无助。孤独的、悲凄的、落寞的、软弱的靠在那儿。韦鹏飞走了过去,俯身凝视她。

  “怎么了?”他问。“我好累。”她低声说。

  “好累?你做了些什么?”

  “我的父母,你的孩子!”她喃喃的说,把头靠在他肩上。“他们是两块大石头,我在他们的夹缝里,我推不动石头,我——好累!”他用胳膊环绕着她,轻轻的拥住了她,虽然不能完全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是,那暗示的意味却很明白。他坚定的、恳切的、爱怜的说:“如果有大石头,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你不可以一个人推,你太瘦太小,让我们一起来推,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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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雨季来临了。台北的冬天和春天,都是湿漉漉的。整天整晚,那蒙蒙细雨无边无际的飘飞,阴冷的寒风,萧萧瑟瑟的掠过山头,掠过原野,掠过城市,掠过街边的尤加利树,一直扑向各大厦的窗棂。灵珊在这一段时期里很安静,很沉默,像一只蛰伏着的昆虫,随寒冷的天气而冬眠起来。她不再和父母争辩她的婚事,甚至,避免再去提到它,在她内心深处,那瘦瘦小小的孩子,像座山般横亘在她的面前,这份阻力比父母的阻力更强。她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脆弱,她竟收服不了一个孩子。春天来临的时候,灵珊已患着淡淡的忧郁症,她变得多愁善感而落落寡欢。学校放了一个月寒假,又再度开学了。灵珊照旧上课下课,带着孩子们做游戏。下课回家之后,她常倚窗而立,沉思良久。灵珍冷眼旁观,私下里,对父母说:

  “灵珊在和我们全家冷战!”

  事实上,灵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与其说她在冷战,不如说她斗志消沉。主要还有个原因,韦鹏飞在过春节的时候,带楚楚回了一趟南部。从南部回来,楚楚就整个变了,她对灵珊充满了敌意,充满了冷漠。她又成了一只浑身备战的刺猬,动不动就竖起了她满身的尖刺,准备奋战。当灵珊好言询问的时候,她只尖声的叫了一句:

  “我奶奶说,你要做我的后娘,我讨厌你!”

  将近半年的收服工作,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触了礁。无论灵珊如何温言细语,那孩子只是板紧了脸,恶狠狠的盯着她,尖声大叫:“你不要碰我,你碰我我就咬你!”

  有好几次,她真想再捉住这孩子,给她一顿责罚。可是,自从有婚姻之想,她竟不敢去责骂这孩子了。她怕她!在这种畏怯的情绪里,一味的软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楚楚越来越无法无天,越来越蛮横,越来越对灵珊没礼貌。甚至,她已经懂得如何去欺侮灵珊。每当她和灵珊单独相处,她就会细声细气的说:“阿姨,我好想好想我的妈妈呵!如果她不死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灵珊看着她那张慧黠的小脸,和那狡狯的眼神,明知她说的是谎话,明知她对生母决无印象,明知她安心要气她,她仍然觉得刺耳刺心,而六神无主。

  灵珊是消沉下去了。而在这段时间里,韦鹏飞却忙得天昏地暗,自从春节以后,旭伦的营业额提高,生产量大量增加,韦鹏飞主持公司的整个生产部门,又添购了好几部机器,他就从早忙到晚,日夜加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而每次回家,都累得筋疲力竭,倒在沙发上,他常连动都不想动。但是,即使这么忙,他也没有忽略掉灵珊的消沉。一晚,他紧握着灵珊的手,诚挚的说:

  “灵珊,别以为我忘了我们之间的事,等我忙完这一阵,到夏天,我就比较空了。我们在夏天结婚,好不好?结完婚,我带你到日本去度蜜月。”

  她默然不语。“你别担心,灵珊,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父母对于我又能重拾幸福,开心极了,他们说,等到有假期的时候,要到台北来看你!”她微微一震。“怎么了?”他问,“你又在怕什么?”

  “你的父母……”她期期艾艾的说:“他们真的很开心吗?他们并不认识我……”“他们看过你的照片。”

  “怎么说呢?”她垂下眼睑。“他们一定说我很丑,配不上你。所有的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

  “不,正相反。”“怎么?”“他们说你很漂亮,太漂亮了一点。我妈说我太贪心了。她说……”他猛的咽住了。

  “她说什么?”灵珊追问。

  “没说什么,”鹏飞想岔开话题。“她觉得我配不上你,会糟蹋了你。”“不是的!”她固执的说:“她说什么,你要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他注视着她,她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胳膊放在沙发上,用手托着下巴,静静的望着他。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里面有股庞大的力量,使他无法抗拒,无法隐瞒。他伸手抚摩她的面颊,和她那小小的耳垂。

  “她说……”他轻叹一声。“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还没受够吗?怎么又弄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当心,这女孩明艳照人,只怕你又有苦头要吃了!”

  灵珊悄然的垂下头去。

  “灵珊!”他托起她的下巴。“你别误会,我妈这句话并没有恶意,她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你要原谅她,当初,她和欣桐间,也闹得极不愉快,她曾尽心尽力待欣桐,欣桐仍然一走了之。她把这件事看成了韦家的奇耻大辱。灵珊,不要担心,等她见到你之后,就知道你有多纯,多善良,多可爱了。”

  灵珊仍然低头不语。“怎么?”鹏飞凝视着她,仔细的凝视着她。“你真的在担心吗?真的在烦恼吗?”她把头倚进了他怀里。

  “鹏飞!”她软弱的叫。“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这么多人?而人与人间的关系又这么复杂?为什么两个人之间的事,要牵扯上这么许许多多其他的人物?”

  韦鹏飞拥着她,好一会儿,也默然不语。他充分了解她心底的哀愁与无奈。半晌,他轻声低语:

  “灵珊!”“嗯?”她应着。“我们找一个没有忧愁,没有工作,没有烦恼,没有纠缠……的地方去过日子吧!”

  “有这样的地方吗?”“有的。”“是月球?还是火星?”她问。

  他轻声一笑。“不不,不是月球,不是火星,是亚马逊河的原始丛林里。”

  “那儿确实没有烦恼,没有纠缠,”灵珊点点头。“可是,有蚊子,有毒蛇,有鳄鱼,有野兽,说不定,还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炖汤吃!哦,算了,我们留在这儿吧!”

  “那么,我们还可以去阿拉斯加!”韦鹏飞转动着眼珠,“我看过一部电影,介绍阿拉斯加的风景,终年积雪,一片银白,北极熊在雪地里打滚。到处都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成千成万的蝴蝶围着花朵打转……”

  她笑了。“雪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成千成万的蝴蝶?”她说:“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他正视着她。“我打了草稿,”他说:“打了半天草稿,只为——博你一笑!”她的眼睛闪亮,泪珠在睫毛上轻颤。

  他一把抱紧了她,在她耳边激动的喊着:

  “哦,灵珊!如果有那样的地方,我会带你去的,我真会带你去的!我不要你烦恼,我不要你忧愁,我不要你操心,我不要你这样憔悴下去!哦,灵珊,你告诉我吧,怎样能让你快乐起来?你告诉我,你教我,我一直不是个很好的爱人,我不懂怎样能够保护我所爱的……”他的身子掠过了一阵颤栗。“你教我,灵珊!是不是我太忙了?我太忽略了你?你教我,但是,不要离开我……”她把嘴唇压在他唇上,堵住了他的言语。半晌,她抬起头来,温存的,平静的看着他。

  “我说过要离开你吗?不,不会,永远不会。”她用手指轻触他的眉梢和鬓脚,她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我们之间如果有阴影,如果有问题,我相信,总会慢慢克服的。鹏飞,”她轻扬着眉毛。“我不是裴欣桐,你放心。”

  他深深的注视她。“你父母仍然在反对我吗?”他问:“他们是通情达理的,他们是开明的,为什么也像块无法融解的冰块?”

  “有一天,楚楚也会长大,”灵珊说:“当她二十二岁的时候,你会不会愿意她去嫁给一个离过婚,有个六岁大孩子的父亲?”“如果那父亲像我一样好,我是绝对愿意的!”

  “你好吗?你真不害臊!”

  “我真的很好……最起码,这半年以来,我已经戒除了所有的坏习惯,我努力在学好……但是,你父母不肯面对我的优点,他们只研究我的过去!”

  “给他们时间!”她低语。“也给我时间。”

  “给你时间干嘛?”“去融解一座冰山。”“冰山?”他说:“你面前也有冰山吗?”

  “是的。”“是——”他迟疑的。“楚楚吗?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收服了她。你像是如来佛,她只是个小孙猴子,她应该翻不出你的手掌心。”她摇摇头,无言的叹了口气。

  他抚摩她的头发,紧蹙着眉头。

  “你又叹气了。灵珊,你这么忧郁,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握紧她的手,忽然下决心的说:“灵珊,我们走吧!我们真的离开这所有令人烦恼的一切!我们走吧!离开你的父母,也离开我的家人,我们走吧!”

  “走到那儿去?”“去美国。我可以在那儿轻易的找到工作,我又有永久居留权。我们去美国,好吗?”

  “楚楚呢?”她问。他狠狠的咬了咬七“我可以把她交给我的父母!他们都很爱她!”

  “你呢?不爱她吗?”灵珊盯着他问。

  “我当然爱她。可是——如果她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冰山,我……我就只有忍痛移开她!”

  灵珊和他对视良久。“听我说,鹏飞。”她清晰的说:“我不跟你去美国,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或任何地方!因为,我不要做一个逃兵!我爱我的父母、姐姐、和弟弟。我不想和他们分开,我也爱楚楚,我要她!我的问题在于,这所有反对我的人,我都爱!我不逃走,鹏飞,我要面对他们!”

  “灵珊!”他喊:“你自私一点吧!为自己想想吧!”“我很自私,”她固执的说:“我想用我的胳膊,抱住所有我所爱的,不止你!鹏飞。还要抱住我的家人,和——那座小冰山,我不单单是自私,而且是贪心的!”

  “灵珊!”他惊叹的喊,拥住了她,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于是,日子仍然这样缓慢而规律的流过去。但是,在规律的底下,却埋伏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地底的一条伏流,隐隐的,缓缓的流着。却不知何时,终会化作一道喷泉,由地底激射而出。这天,韦鹏飞正在工厂中工作。一部热锻机出了毛病,一星期中,这机器已有三次因热度过高,烧红之金属碎片溅出来而烧伤了工人。韦鹏飞带着几个技工,一直在埋头修理这部机器,调整它的温度。忽然,有个工人走过来说:

  “韦处长,有位刘先生来看你!”

  “让他等一下!”韦鹏飞头也不抬的说,他整个人都钻在机器下面,察看那机器的底层。半晌,他从机器下面钻了出来,满身的尘土,满手的油垢,满衣服的铁屑。他抬眼看过去,才惊愕的发现,站在那儿等他的,竟然是灵珊的父亲刘思谦!“哦,刘伯伯!”他慌忙打招呼,心想,要来的毕竟来了!他必须面对这个人物,这个问题,和这项挑战了。他心里在一瞬间掠过许许多多的念头,知道刘思谦居然跑到工厂里来找他,当然是非摊牌不可了。他暗中筹思着“应战”的方法,立即做了一个坚定不移的决定,不管怎样,他绝不妥协,绝不放弃灵珊!他看着刘思谦,一面用毛巾擦着手。“对不起,让您久等,那机器有点毛病!”他说。

  刘思谦好奇的看看那部机器,再好奇的看看韦鹏飞。平常,他见到的韦鹏飞都是整洁清爽的,现在,他却像个工人!然后,他又好奇的打量这整个工厂,和那一排排的厂房,以及那些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锅炉和冲床。

  “我不知道这工厂这么大,”他说:“有多少工人?”

  “工人有五百多人,算上员工和职员,就有六百多人了!”韦鹏飞说,一眼看到刘思谦满脸感兴趣的表情,他心中一动,想先跟他扯点别的,把话说畅了,再导入正题就容易了。于是,他问:“要不要参观一下?”

  “会不会不方便?”刘思谦问。通常,一般工厂都谢绝参观,以免一些私有技术流传出去。

  “不会。”韦鹏飞立刻说。“这儿没有秘密。”

  带着刘思谦,他一间厂房又一间厂房的走过去,一面向他介绍那些机器的功用,和工厂的性质。

  “我们分两个部门,一个是锻造部份,一个是精密铸造部份。产品几乎包括了各种金属手工具,主要的对象是外销,销美国、加拿大,以及东南亚和欧洲。”

  “哦?”刘思谦打量着那些机器,也打量着韦鹏飞,他自己也是学机械的,却并没有学以致用,现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在一家大银行当高级主管。但是,他对机械的兴趣却依然不减。“锻造做些什么事?”他问。

  “第一步是剪切,那是剪切机,它把铁片剪碎。第二步是加热,这是加热炉。然后是粗胚,再下来要热锻,再经过剪边和加工,就完成了锻造的程序。可是,仅仅加工一项,就又包括了吹沙,清洗、打直、热处理、研磨、精光、电镀……各种手续,所以,要这么多机器,这么多工人,这是一件繁复的工作。”刘思谦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你整天面对着机器和铁片,怎么还有心情去追女孩子?”他问。韦鹏飞站在一间大厂房的外面,他的手扶着厂房的柱子,回头看着刘思谦。“灵珊常常说我是个打铁匠,”他干脆引入正题。“我也确实只是个打铁匠。但,一把钳子,一个螺丝钻,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才做得出来。我一天到晚对这些铁片千锤百炼,自以为已经炼成金刚不坏之身。直到灵珊卷进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灵魂有感情!刘伯伯,”他诚挚的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灵珊确实再造了我!我每天把废铁变为利器,灵珊对我做了同一件事!”

  刘思谦望向厂房,那儿有好几个高周波炉,工人们正在做熔铸的工作。他再看韦鹏飞,一身的铁屑,满手的油污,一脸的诚挚,和那浑身的机油味。他沉吟的说:

  “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

  “我知道。”韦鹏飞说:“你想说服我和灵珊分手。”

  “你认为我的成功率有几成?”

  “你没有成功率。”刘思谦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

  “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离婚?”他冷静的问。“听说是你太太对不起你。”“欣桐是一个很好的女孩。”韦鹏飞认真的说。“两个人离婚,很难说是谁对不起谁。欣桐外向爱动,热情而不耐寂寞,她的思想很开放,有点受嬉皮思想的影响,她离开我——”他黯然说:“我想,总是我有缺点,我保不住她。”

  “那么,你就保得住灵珊了吗?”

  韦鹏飞静静的沉思片刻。

  “是的。”“为什么?”“因为灵珊不是欣桐!欣桐像我豢养的一只小豹子,不管我多喜爱她,她一旦长成,必然要跑走,我跟欣桐结婚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灵珊不一样,她独立面有思想,从我们认识开始,她接受了我,不止我的优点,也包括了我的缺点。到现在,我觉得她已经像我生命的一部分,你可能保不住一只小豹子,你怎么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

  “你的举例很奇怪!”刘思谦怔怔的说。

  韦鹏飞望向厂棚。“你看到那些炉子吗?”他问。

  “怎样?”刘思谦困惑的。

  “那里面是碳钢水,用碳钢水加上铬铁和钒铁,就铸造出一种新的合金,叫铬钒钢。铬钒钢是由两种不同的金属铸造的,但是,即经铸造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办法把铬钒钢分离成铬铁和钒铁。我和灵珊,就像铬钒钢。”

  刘思谦瞪视着韦鹏飞。

  “看样子,你是个成功的锻造家!”他说,环视着左右。“看样子,你还是个成功的工程师,看样子,你也是个成功的主管。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是个成功的丈夫!”

  韦鹏飞热烈的直视着刘思谦,眼睛发亮。

  “我有必胜的信心,信任我!刘伯伯!”

  刘思谦睁大了眼睛,皱皱眉头,然后,他忽然重重的一掌,拍在韦鹏飞的肩上,粗声说:

  “我实在不知道,灵珊爱上了你那一点?我也实在不知道,我又欣赏了你那一点?但是,要命!”他深深吸气,眼睛迎着阳光闪亮:“我居然全心全意,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

  “刘伯伯!”他喊,满脸发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一把握住了刘思谦的手。“你不会后悔,你永不会后悔!”他说。“你虽然不知道,灵珊爱上了我那一点,我却深深明白,灵珊为什么那样爱你们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忽然间,雨季就这样过去了。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临了。忽然间,阳光整日灿烂的照射着,忽然间,轻风和煦而温柔的吹拂着。忽然间,花开了,云笑了,天空的颜色都变得美丽了。在刘家,韦鹏飞得到一个新的绰号,叫“铬钒钢”。这绰号的由来,早就被刘思谦很夸张的描述过,刘家大大小小,都喜欢称他绰号而不喜欢叫他名字。这个始终无法得到刘家激赏的“韦鹏飞”,却以“铬钢”的身份而被认可了。难怪,韦鹏飞这晚要对灵珊说:“早知如此,早就该改名字了!看样子,笔画学不能不研究一下,那韦鹏飞三个字的笔画对我一定不吉利!”

  灵珊挽着韦鹏飞的手臂,那多日的阴霾,已被春风一扫而去,她笑着说:“你以为爸爸那天去旭伦,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要我答应撤退!”“傻人!”灵珊笑得像阳光,像蓝天。“爸爸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他是安心去摸摸你的底细,称称你到底有几两重!”

  “哦,”韦鹏飞恍然的说:“那就怪不得了!”“怪不得什么?”“韦鹏飞整日飞在天空,你怎么测得出他的重量?那铬钢毕竟是钢铁,当然沉甸甸的!”

  灵珊笑弯了腰。“改天我也要去旭伦看看,那帮了你大忙的铬钢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说实话,我一生没听过这名词!”

  “记得吗?”韦鹏飞深思的说:“我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我就曾经要带你去旭伦。”

  “是的,”灵珊回忆着那个晚上,他曾因她一语而改变目的,在高速公路上急煞车。“为什么?”

  “那时候我很堕落,”他坦率的说:“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或者,在我下意识中,觉得在旭伦的我,比较有份量一点。也可能……”他微笑着。“我有第六感,知道旭伦的某种合金,能帮我的忙。”她瞪着他笑,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怎么还叹气呢?”他问。

  “你有什么高周波炉,又有什么加热炉、预热炉,你连铁都烧得熔,何况去融解一块小小的冰块。而我却惨了,我从没学过锻造或铸造!”“你学过的。”他正色说。

  “学过什么?”“我锻造的是铁,你锻造的是人生。”他握紧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别担心那座冰山,她可能也会出现奇迹,在一夜间而融化。我对你有信心。”

  “从那儿来的信心?”她轻声问。“你烧熔过我,我不是冰山,我也是铁。”

  “铬铁或是铁?”她笑着。

  “废铁!”他冲口而出。

  于是,他们相视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以至于把已睡着的楚楚吵醒了。穿着睡袍,赤着脚,她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跑了出来。一眼看到并肩依偎着的父亲和灵珊,她那小小的脸立刻板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阿姨,你们笑什么?”

  灵珊一怔,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脸上,乌云倏然而来,阳光隐进云层里去了。“哦,楚楚,”她虚弱的微笑了一下,声音里竟带着怯意。“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走,阿姨陪你去房里,你要受凉了。”

  “我不要你!”楚楚瞪圆了眼睛说:“我要爸爸!”

  韦鹏飞看着楚楚。“乖,”他劝慰的。“听阿姨的话,上床睡觉去,你已经大了,马上要念小学了,怎么睡觉还要人陪呢?”

  楚楚走到韦鹏飞面前,仰着小脸看他。

  “我一直做恶梦,爸爸。”她柔声说,说得可怜兮兮的。“我很怕!”“梦到什么呢?”韦鹏飞问。

  “梦到我妈。”她清晰的说。“梦到我妈妈,她好漂亮好漂亮,穿了一件白纱的衣服,衣服上全是小星星,闪呀闪的。她像个仙女,像木偶奇遇记里的仙女。她抱着我唱歌,唱‘摇摇摇,我的好宝宝’,她的声音好好听!”

  韦鹏飞愣住了,他瞪视着楚楚。

  “这是恶梦吗?”他问。“这梦很好呵!”

  “可是……可是……”楚楚那对黑如点漆的眼珠乱转着。“我妈正唱啊唱的,忽然有个女妖怪跑来了,她把我妈赶走了,她有好长好长的头发,好尖好尖的指甲,她掐我,打我,骂我,她说她是我的后娘!”

  韦鹏飞蓦然变色,他严厉的看着楚楚,厉声说: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是谁?”

  楚楚一惊,顿时间,她扑向韦鹏飞,用两只小胳膊紧紧的抱着父亲的腿,她惊惶失措的,求救似的喊:

  “爸爸,你不爱我了!爸爸!你不要我了!爸爸,你不喜欢我了!爸爸……”她哭着把头埋在他的裤管上。“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爸爸,我好爱好爱你哟!”

  韦鹏飞鼻中一酸,就弯腰把那孩子抱了起来。楚楚立即用手搂紧了韦鹏飞的脖子,左右开弓的亲吻她父亲的面颊,不停的说:“爸爸,你会不会有了后娘,就不要我了?爸爸,你陪我,求求你陪我,我一直睡不着睡不着……”

  “好好,”韦鹏飞屈服的,抱着她向卧室里走,一面回过头来,给了灵珊安抚的、温柔的一瞥。灵珊深深的靠在沙发中,蜷缩着身子,似乎不胜寒苦。她的眼光幽幽然的投注在他们父女身上,脸上的表情是若有所思的。韦鹏飞心中一动,停下来,他想对灵珊说句什么。但,楚楚打了个哈欠,在他耳边软软的说:“爸爸,我好困好困呵!”

  韦鹏飞心想,待会儿再说吧!先把这个小东西弄上床去。他抱着楚楚走进了卧室。把楚楚放在床上,他本想立刻退出去,可是,那孩子用小手紧紧的握着他,眼睛大大的睁着,就是不肯马上睡觉。好不容易,她的眼皮沉重的阖了下来,他才站起身子,她立即一惊而醒,仓惶的说:“爸爸,你不要走!你一走妖怪就来了!”

  “胡说!那儿有妖怪!”

  楚楚再打了个哈欠,倦意压在她的眼睛上,她迷迷糊糊的说了句:“说不定有狼外婆!”“什么狼外婆?”韦鹏飞对童话故事一窍不通。

  “狼外婆很和气,很好很好,到了晚上,她就把弟弟吃了,咬着弟弟的骨头,咬得喀喇喀喇响……”楚楚又打了个哈欠,眼睛终于闭上了。那孩子总算睡着了,韦鹏飞悄悄的站起身来,蹑手蹑足的走出去,关上了灯。当他走到客厅里时,却发现沙发上已渺无人影,他四面看看,客厅里空荡荡的,只在小茶几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条。他走过去,拿起纸条,上面是灵珊的笔迹,潦草的写着四个大字:

  “妖怪去也!”他怔了怔,看看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多了。但是,毕竟安不下心,他拨了一通电话到灵珊家,接电话的是灵珍,她笑嘻嘻的说:“铬先生,我妹妹已经睡啦!”

  “能不能和她说句话?”

  “她不是刚从你那儿回来吗?”灵珍调侃似的说:“有话怎么一次不说完?我看你们可真累!好,你等一等!”

  片刻之后,接电话的仍然是灵珍。

  “我妹妹说,有话明天再讲,她说她已经睡着了。”

  “已经睡着了?”他蹙紧眉头。

  “已经做梦了,她说她梦到仙女大战妖怪,战得天翻地覆,她这么说的,我原封告诉你,至于这是打哑谜呢?还是你们间的暗号,我就弄不清楚了!”

  挂断了电话,他坐进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他深深的抽着烟,深深的沉思着。然后,他再拨了刘家的电话。

  在刘家,灵珍把电话机往灵珊床边一挪,把听筒塞进她手里,说:“你那个铬钢实在麻烦!我不当你们的传话筒,你们自己去谈论妖怪和仙女去!”灵珊迫不得已接过电话,听筒里,传来韦鹏飞一声长长的叹息。“灵珊,”他柔声说:“你生气了?”

  她心中掠过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喉咙里顿时发哽。

  “没有。”她含糊的说。

  “你骗我!”他说,再叹了口气:“出来好不好?我要见你!”

  “现在吗?别发疯了,我已经睡了。”

  “我们散步去。”他的声音更柔了。“你知道几点了?”“知道。”他说,沉默了片刻。她以为他已经挂断了,可是,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今晚的月亮很好,很像你的歌;月朦胧,鸟朦胧。”他低低的,祈求的。“我们赏月去!”

  她挂上了电话,翻身就下床,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换掉睡衣,灵珍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愕然的问:

  “你干嘛?”“去散步去!”“你知道吗?”灵珍说:“你那个铬钢,有几分疯狂,你也有几分疯狂!你们加起来,就是十足的疯狂!”

  灵珊嫣然一笑,转身就走。

  在门外,韦鹏飞正靠在楼梯上,默默的望着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喃喃的说。

  “什么意思?”“我是妖怪,妖怪就是魔鬼,你抵制不了妖怪的诱惑,岂不是魔高一丈?但是,我抵制不了你的诱惑,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是魔中之魔。”他说。

  “我看,你真是我命中之魔呢!”她低叹着。

  他们下了楼,走出大厦,沐浴在那如水的月色里。她依偎着他,在这一瞬间,只觉得心满意足。魔鬼也罢,妖怪也罢,她全不管了。冰山也罢,岩石也罢,她也不管了。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踏着月色,听着鸟鸣,散步在那静悄悄的街头。月朦胧,鸟朦胧,灯朦胧,人朦胧。

  可是,现实是你逃不开的,命运也是你逃不开的。“幸福”像水中的倒影,永远美丽,动荡诱人,而不真实。世间有几个人能抓住水里的倒影?

  这天黄昏,灵珊下了课,刚刚走出幼稚园的大门,就一眼看到了邵卓生,他站在那幼稚园的铁栅栏边,正默默的对里面注视着。灵珊心里掠过一阵抱歉的情绪。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已经忘掉了邵卓生!韦鹏飞把她的生活填得满满的,邵卓生多少次的约会,都被她回绝了。而今天,他又站在这儿了,像往常一样,他在等待她下课。她走了过去,可是,蓦然间,她像挨了一棒,整个人都发起呆来,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的眼睛,在邵卓生身边,有个少女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米色丝绒上衣,和同色的长裤,腰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腰带,她瘦骨娉婷,飘然若仙。竟然是她梦里日里,无时或忘的阿裴!邵卓生迎了过来,对她介绍似的说:

  “灵珊,你还记得阿裴吧!”

  “是的。”灵珊对阿裴看过去,心里却糊涂得厉害,邵卓生从何时开始,居然和阿裴来往了?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自从耶诞节后,灵珊和邵卓生就不大见面了,他既然认识了阿裴,当然有权利去约会阿裴!只是……只是……只是什么?灵珊也弄不大清楚,只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阿裴何以会和邵卓生交往?阿裴何以会出现在“爱儿幼稚园”门口?阿裴……怎么如此接近灵珊的生活范围?这,会是巧合吗?还是有意的呢?她站在那儿,面对着阿裴,寒意却陡然从她背脊冒了出来。“刘——”阿裴看着她,迟疑的,细致的,妩媚的开了口。“我可不可以就叫你灵珊?”“你当然可以!”灵珊说,心里七上八下的打着鼓。“我记得,在耶诞节那夜,我们已经很熟了。”

  “是的。”阿裴说,用手掠了掠头发,那宽宽的衣袖又滑了上去,露出她那纤细而匀称的手臂,她站在黄昏的夕阳里,发上,肩上,身上,都被夕阳染上了一抹嫣红和橙黄,她看起来比耶诞之夜,更增加了几分飘逸和轻灵。她仍然没有化什么妆,仍然只轻染了一点口红。可是,在她的眼底,在她的眉梢,却有那么一种奇异的寥落,灵珊直觉的感到,她比耶诞夜也增加了几许憔悴!她直视着灵珊,柔声说:“我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喝醉了。”

  “我一定很失态。”灵珊说,心里却模糊的觉得,阿裴特地来这儿,决不是来讨论她的醉态的。

  “不,你很好,很可爱。”阿裴盯着她。“我们谈过很多话,你还记得吗?”“不太记得了。”她摇摇头,有些心神恍惚,自己一定泄露了什么,绝对泄露了什么。

  “阿裴,”邵卓生插嘴说:“你不是说,要找灵珊带你见一个孩子吗?你朋友的一个孩子?”

  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脸上就微微变色了。虽然心中早已隐隐料到是这么回事,可是,真听到这个要求,却依然让她心慌意乱而六神无主。她看看邵卓生,立刻看出邵卓生丝毫不了解其中的微妙之处,他仍是“少根筋”!她再看向阿裴,阿裴也正静静的望着她。从阿裴那平静的外表下,简直看不出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灵珊挺了挺背脊,决定面对这件事了。“阿裴,”她镇静的说:“那孩子念的是上午班,你今天没有办法见到她。而且,这事必须斟酌,必须考虑。阿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你知道那孩子……”

  “我知道!”阿裴打断了她,安详的说。“那是我好朋友的孩子,我那个朋友已经死了,我只是想见见我亡友的女儿!”

  “为什么忽然要见她?”灵珊问:“我猜,你那个好朋友——

  已经——已经去世多年了。”

  “是的。”阿裴看着她,那对妩媚的眸子,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烁,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上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天!她实在美得出奇,美得像梦!她那白皙的皮肤几乎是半透明的,她像个用水晶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或者是心血来潮,”她说:“也或者是年纪大了。”她侧着头沉思了一下,忽然正色说:“不,灵珊,我不能骗你。说实话,我想见她,很想很想见她,想得快发疯了!”灵珊心惊肉跳,脸色更白了。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孩子的爸爸?”她问。

  “我还没有疯到那个地步!”

  “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忙呢?”

  阿裴低下头去,望着人行道上的红方砖,沉吟片刻。然后,她仰起头来,直视着灵珊。

  “灵珊,到我家去坐一下,好不好?”

  “现在吗?”她有些犹豫,今晚韦鹏飞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晚上的时间,是漫长而无聊的。韦鹏飞,她心里暗暗的念着这个名字,眼睛注视着阿裴。韦鹏飞,阿裴。阿裴,韦鹏飞。老天,她到底卷进了怎样的一个故事?饰演着怎样的角色?“扫帚星,”阿裴温柔的喊:“你帮我说服灵珊,来我家坐坐吧!我自己弄晚餐给你们吃!”

  “灵珊?”邵卓生望着她,祈求的。“去吗?”

  灵珊看看阿裴,又看看邵卓生,心里越搅越糊涂,这到底是一笔什么帐?终于,她毅然的点了点头。

  “好,我去!不过要先打个电话回家!”

  “到我家再打吧!”阿裴说,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上了计程车,车子穿过仁爱路,驶向罗斯福路,过中正桥,往中和驶去。灵珊再看看阿裴,又看看邵卓生,忍不住说:“你们两个很熟吗?”“耶诞节以后,我们常来往。”阿裴大方的说。“扫帚星和陆超也很谈得来。”陆超?鼓手?主唱?吉他手?灵珊的头脑更绕不清了,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堆乱麻里,怎样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下意识的瞪视着邵卓生,发现他有些忸怩不安,他决不像阿裴那样落落大方。看样子,他已经迷上阿裴了。

  车子在中和的一条巷子里停了下来。下了车,阿裴领先往前走,原来,阿裴住在一栋四楼公寓里,她住顶层。上了楼梯,到了房门口,阿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灵珊走了进去,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张整面墙的大照片,把灵珊吓了好大一跳。定下神来,才看出是陆超在打鼓的照片,这照片像裱壁纸一样裱在墙上,成了室内最突出的装饰品。

  灵珊环室四顾,才知道这是那种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客厅和房间都很小。但,客厅布置得还很新潮,没有沙发,只在地毯上横七竖八的丢着五颜六色的靠垫,和几张小小的圆形藤椅。有个小小的藤桌子,还有个藤架子,藤架子上面放满了陆超的照片,半身的,全身的,演唱的,居然还有一张半裸的!在屋角,有一套非常考究的鼓,鼓上有金色的英文缩写名字C·C。窗前,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风铃,有鱼麟的,有贝壳的,还有木头的,竹子的,以及金属的。窗子半开着,风很大,那些风铃就清清脆脆的,叮叮当当的,父父的,咿咿呀呀的……奏出各种细碎的音响。

  灵珊看着这一切,不自禁的问:

  “男主人呢?”“你说陆超?”阿裴看看她,走到餐厅里,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她用电咖啡壶烧着咖啡,一面烧,一面心不在焉似的说:“他走了!”“走了?”灵珊不懂的。“走到哪里去了?”

  “阿秋家。”阿裴走过来,从小茶几上拿起烟盒,点燃了一支烟。“记得阿秋吗?耶诞夜我们就在她家过的。”

  “我记得。”她想着那条金蛇。“你是说,他去看阿秋了?等下就回来?”“不是,”阿裴摇摇头,喷出了一口烟雾,她的眼光在烟雾下迷迷蒙蒙的。“他和阿秋同居了。”

  “哦?”灵珊一惊,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像哽着一个鸡蛋。“同……同居?”她嗫嚅的说,觉得自己表现得颇为傻气。

  “是的,两个月了。”阿裴轻轻的咬了咬嘴唇,嘴角忽然涌上一抹甜甜的笑意。“不过,他还会回来的。”“何以见得?”灵珊冲口而出。

  “他的鼓还在我这儿,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如果他不回来了呢?”灵珊问得更傻了。

  阿裴抬眼看她,微笑了起来。笑得好安详,好文静,好自然,好妩媚,好温存,好细腻……灵珊从没看过这样动人的笑。她轻轻的、柔柔的、细细的说:

  “那么,我会杀了他!”

  灵珊悚然而惊,张大了嘴,她愕然的瞪视着阿裴,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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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对灵珊来说,这是个奇异的夜晚,奇异得不能再奇异,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她,阿裴,和邵卓生,会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畅谈了整个晚上。

  起先,她在厨房里帮阿裴的忙,她洗菜,切菜,阿裴下锅。邵卓生在客厅里听唱片,奥丽薇亚,赛门和卡芬可,葛雷坎伯尔,东尼和玛丽奥斯蒙……怪不得他对音乐和歌星越来越熟悉。阿裴一面弄菜,一面说:

  “以前我是不下厨房的,自从和陆超在一起,他不喜欢吃馆子,我就学着做菜,倒也能做几个菜了。以前,陆超常常和他的朋友们,一来就是一大群,大家又疯又闹又唱又吃又喝,整桌的菜,我也可以一个人做出来。”

  灵珊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却浮起了“爱桐杂记”中的一段——后来,韦鹏飞曾把爱桐杂记整个交给她,她也熟读了其中的点点滴滴。那一段是这样写的:

  欣桐不喜欢下厨房,她最怕油烟味,且有洁癖。每次她穿着轻飘飘欲飞的衣裳,在厨房中微微一转,出来时总有满脸的委屈,她会依偎着我,再三问:

  “我有油味吗?我有鱼腥味吗?”

  “你清香如茉莉,潇洒如苇花,飘逸如白云!”

  她笑了。说:“别恭维我,我会照单全收!”

  我看她那飘然出尘之概,看她那纤柔的手指,看她那吹弹欲破的皮肤,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从此,我不许她下厨房,怕那些油烟味亵渎了她。

  “你在想什么?”阿裴问。

  她惊觉过来,发现自己把一棵小白菜,已经扯得乱七八糟了。她看看阿裴,阿裴不知道有“爱桐杂记”,如果阿裴读了“爱桐杂记”,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想?

  “你一定很奇怪我今天会去找你吧?”阿裴问,把菜下了锅,那“嗤拉”一声油爆的响声,几乎遮住了她的话,她的脸半隐在那上冲的烟雾里。灵珊惊奇的发现,她连在厨房中的动作,都是从容不迫的,飘逸而美妙的。

  “是的,非常出乎意外。”她回答。

  “说穿了,很简单。”她熟练的炒着菜,眼睛注视着锅中的蒸气。“耶诞节那晚,你一再盘问我的名字,我的年龄。后来,你喝醉了,你对我说:阿裴,你不可能是个六岁孩子的母亲!”“我说了这句话吗?”灵珊惊愕的。

  “是的,你说了。那时你已醉得歪歪倒倒,我心里却很明白,知道你和楚楚必定有关系。我留下了邵卓生的电话号码,第二天就把邵卓生约出来了。”

  灵珊望着手里的菜叶发愣。

  “自从我离开了楚楚,这么些年来,我没见过她。她爸爸说,除非我回去,要不然,永不许我见楚楚。我不能离开陆超,就只有牺牲楚楚,我知道,她爸爸会把她带得很好,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何况,她还有爷爷奶奶。我忍耐着不去打听她的一切,这些年来,我真做到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连他们住在那里,我都不知道。我明白,孩子一定以为我死了。爷爷奶奶一定告诉她,我死了。”她微笑起来,眼睛里有抹嘲弄的意味。“他们是那种人,宁可接受死亡,也不愿接受背叛。”

  灵珊不说话,客厅里,唱机中传出“万世巨星”里的插曲“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我以为,我可以轻易摆脱掉对楚楚的感情,我也真做到了,这些年来,我很少想到她,我生活得很快活,很满足。直到耶诞夜,你说出那句话,我当时依旧无动于衷,后来,却越来越牵挂,越来越不安。第二天,我和邵卓生见了面,才知道你和韦家是邻居,也才知道,你是楚楚的老师。”

  灵珊深思的,悄然的抬头看阿裴,心想,你还知道别的吗?你还知道我和韦鹏飞的关系吗?你还知道我不止是邻居和老师,也可能成为孩子的后母吗?阿裴用碟子盛着菜,她那迷蒙的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深不可测的。她看不出她的思想。“其实,”阿裴继续说:“我既然知道了楚楚的地址和学校,我也可以不落痕迹的,偷偷的去看她。但是,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光明,也很不方便。我一再说服自己,算了吧,就当我没生这个孩子,就当我已经死了!因为,见了面,对我对她,都没有什么好处。我压制又压制,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和自己作战。但是,今天,我再也熬不住了,我想她想得发疯。”她直视着灵珊。“我答应你,我不会给你增加麻烦,明天中午,你把她带出来,我们一起吃一顿午餐,你可以告诉她,我只是你一个朋友。我不会暴露身分,绝对不会。”

  “你要我瞒住她父亲做这件事?”

  “是的。”“你怎么知道楚楚不会告诉她父亲?”

  “楚楚顶多说,刘阿姨带我和一个张阿姨一起吃饭,就说我姓张吧!韦鹏飞不会知道这个张阿姨是谁。楚楚也不会知道。”灵珊深深的望着她。“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阿裴抬起头来,迎视着她。阿裴那对如梦如雾的眼睛迷迷蒙蒙的,像两点隐在雾里的星光,虽闪烁,却朦胧。她嘴角的弧度是美好的,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也像隐在雾里的阳光,虽美丽,却凄凉。她低语着说:

  “你没有理由要帮我的忙,我也无法勉强你。如果我说我会很感激你,我又怕——你不会在意我感激与否。但是——

  灵珊,”她咬了咬牙,眼里泪光莹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你会帮我的。”灵珊默然片刻,只是呆呆的望着她。

  “好!”她终于下决心的说。“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可是,我答应你了。”

  阿裴的脸上绽出了光彩,她的眼睛发亮。

  “那么,说定了,明天中午我去幼稚园门口等你!”

  “不如说好一个餐厅,我带她来。”

  “福乐,好吗?或者她爱吃冰淇淋。”

  “好的,十二点半。”阿裴看了她好久好久。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她又是泪,又是笑。“你是个好心的女孩,灵珊,老天一定会照顾你!”

  “未见得!”她低语。“我还没闹清楚,我是人,还是妖怪呢!”“你说什么?”阿裴不解的。

  “没什么。”灵珊掩饰的说,眼光依旧停在阿裴脸上。“阿裴,”她忍不住的开了口。“你为了陆超,牺牲了一个家庭,牺牲了女儿,现在,你这样想念楚楚,你是不是——很后悔呢?”

  “后悔什么?后悔选择陆超吗?”

  “是的。”她侧着头,想了想。“当初跟随陆超的时候,很多人对我说,陆超是不会专情的,陆超是多变的,陆超总有一天会离开我,而我说:陆超爱我三天,我跟他三天,陆超爱我一年,我跟他一年,现在,他已经爱我四年了。”“可是,你并不以此为满足,是吗?你希望的是天长地久,是吗?刚刚你还说,如果他变心,你会杀了他!”

  “是的,我说了。”她出神的沉思。“我已经走火入魔了。”

  “怎么?”她不解的。“我不该这样自私,是不是?可是,爱情是自私的。我应该很洒脱,是不是?我怎么越来越不洒脱了?我想,我确实有点走火入魔!最近,我常常管不住自己的思想和欲望。或者,我快毁灭了。上帝要叫一个人灭亡,必先令其疯狂!”她摇摇头,忽然惊觉的。“我们不谈这个!今晚,我太兴奋了。走,我们吃饭去!”把碗筷搬到餐厅,他们吃了一餐虽简单,却很“融洽”的晚餐。席间,邵卓生很高兴,他谈音乐,谈合唱团,谈赛门和卡芬可的分手……灵珊从不知道他会如此健谈,会懂这么多的东西,她用新奇的眼光望着邵卓生。阿裴却始终耐心的,笑嘻嘻的听着邵卓生,偶尔,加上一两句惊叹:

  “哦,真的吗?”“噢,你怎么知道?”“太妙了!”随着她的惊叹,那邵卓生就越说越有精神了。

  饭后,他们席地而坐。阿裴抱了一个吉他,慢慢的,心不在焉似的拨着那琴弦。她长发半掩着面颊,衣袂翩然。风吹着窗间的风铃,铃声与吉他声互相鸣奏,此起彼伏,别有一种动人的韵味。阿裴的手指在弦上灵活的上下,琴声逐渐明显,逐渐压住了那风铃的音响。她在奏着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灵珊望着她的手指,倾听着那吉他声,不觉心动神驰,听得痴了。忽然间,有人用钥匙在开门,阿裴像触电一般,丢下了吉他,她直跳起来,面颊顿时失去了血色,她哑声说:

  “陆超回来了!”

  果然,门开了,陆超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看到灵珊和邵卓生,他似乎丝毫也不感惊奇,他随意的点了个头,正要说什么,阿裴已经直扑了上去,用胳膊一把环绕住了他的脖子,她就发疯般地把面颊依偎到他脸上去。她的眼睛闪亮,面颊上全是光彩,兴奋和喜悦一下子罩住了她,她又是笑,又是泪,语无伦次的喊:“陆超!陆超!陆超!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知道!我知道!好运气总跟着我!陆超,你吃了饭吗?不不,你一定没吃!我弄东西给你吃!我马上去弄!你看,你又不刮胡子……你的衬衫脏了!你要洗澡吗?你的衬衫、长裤、内衣……我都给你熨好了,熨得平平的,我知道你爱漂亮,要整齐……”

  “别闹我!别这样缠在我身上!”陆超用力把她的胳膊拉下来,又用力把她的身子推开,烦躁的说:“你怎么了?你安静一点好不好?”“好!好!好!”阿裴一叠连声的说,退后了一步,热烈的看着陆超,似乎在用全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扑上前去。但是,她那燃烧着的眼光却以那样一股压抑不住的狂热,固执的停驻在他脸上。“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她激动得语气发颤:“你想吃馄饨吗?春卷吗?哦,我先给你一杯酒!”她往酒柜边奔去。“你少麻烦了,我马上要走!”陆超说。

  阿裴站住了,倏然回过头来,脸色白得像纸。

  “你——明天再走,好吗?”她柔声问,那么温柔,柔得像酒——充满了甜甜的、浓浓的、香醇的醉意。“明天。我只留你这一晚,好吗?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你说,我都陪你!不管怎样,我先给你拿酒来!”她又往酒柜边走。

  “我不要酒!”陆超暴躁的说。

  “那么,咖啡?”她轻扬着睫毛,声音里已充满了怯意。“还是——冲杯茶?”“不要,不要,都不要!”陆超简单明快的。“我来拿件东西,拿了就走!”阿裴脸色惨变,她像箭一股,直射到那套鼓旁边,用身子遮在鼓前面,她的手按在鼓上,眼睛死死的瞪着陆超,脸上有种近乎拚命的表情,她哑声说:

  “你休想把鼓拿走!你休想!如果你要拿鼓的话,除非你先把我杀掉!”陆超冷冷的望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话里的真实性。阿裴挺着背脊,直直的站在那儿,她身上那种水样的温柔已经不见了,她脸上充满了一种野性的、疯狂的神情,像只负伤的野兽。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在弥漫,一时间,屋子中四个人,无一人说话。只有窗前的风铃,仍在叮叮当当,玲玲琅琅,细细碎碎的响着:如轻唱,如低语,如细诉,如呢喃。

  好一会儿,陆超忽然笑了起来。

  “傻东西!”他笑骂着:“我说了我要拿鼓吗?”

  室内的空气,陡然间轻松下来了。阿裴的眼神一亮,笑容立即从唇边漾开,同时,泪水濡湿了她的睫毛,她冲过来,又忘形的扑进了他的怀里,用手臂抱着他的腰,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夹克。“哦,你好坏!好坏!好坏!”她低声的,热烈的嚷着:“你就是会吓唬我,你好坏!你吓得我快晕倒了,你信吗?我真的快晕倒了!”灵珊望着她那惨白如大理石般的脸色,心想,她决没有撒谎,她是真的快晕倒了。陆超的眼里掠过了一抹忍耐的神色,用手敷衍的摸了摸阿裴的头发,说:

  “好了,别傻里傻气的!你今晚有朋友,我改天再来,我只是……”灵珊慌忙从地毯上跳起来。

  “陆超!”灵珊说:“你留下来,我和邵卓生正预备走,我们还有事呢!”她对邵卓生丢了一个眼色:“走吧!扫帚星!”

  “不要!不要!”陆超推开阿裴,一下子就拦在他们前面。“你们陪阿裴聊聊,我真的马上要走!”他回头望着阿裴。“我需要一点……”“我知道了!”阿裴很快的说,走进卧室里去。

  陆超迟疑了一下,就也跟进了卧室里。灵珊本能的对卧室里看去,正看见陆超俯头在吻阿裴,而阿裴心魂俱醉的依偎在他怀中。灵珊想,这种情形下还不走,更待何时?她刚移步往大门口走去,那陆超已经出来了。一面毫不忌讳的把一叠钞票塞进口袋中,一面往大门口走去。

  “阿裴,算我跟你借的!”他说:“我走了!”

  阿裴依依不舍的跟到门边,靠在门框上,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什么时候再来?”她问,声音好软弱。

  “我总会再来的,是不是?”陆超粗声说:“我的鼓还留在这儿呢!”打开大门,他扬长而去。

  阿裴倚门而立,目送他拾级而下。好半晌,她才关上房门,回到客厅里来。灵珊看了看她,说:

  “我也走了。”“不!”阿裴求助似的伸手握住她:“你再坐一下,有时候,我好怕孤独!”她的语气和她的神情,使灵珊不忍遽去。她折回来,又在那些靠垫堆中坐下。阿裴倒了三杯酒来,灵珊摇摇头,她不想再醉一次,尤其在阿裴面情。阿裴也不勉强,她席地而坐,重新抱起她的吉他。她把酒杯放在地毯上,吸一口酒,弹两下吉他,再啜一口酒,再弹两下吉他。眼泪慢慢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阿裴,”邵卓生忽然开了口。“你为什么这样认死扣?天下的男人并不止陆超一个。陆超有什么好?他任性,他自私,他用情不专……”“扫帚星,”阿裴正色说:“如果你要在我面前说陆超的坏话,那么,你还是离开我家吧!”

  邵卓生不再说话了,端起酒杯,他默默的喝了一大口。默默的看着阿裴。阿裴燃起了一支烟,她抽烟,喝酒,弹吉他。烟雾慢慢的从她嘴中吐出来,一缕一缕的在室内袅袅上升,缓缓扩散。她的眼光望着灵珊,闪着幽幽然的光芒。那酒始终染不红她的面颊,那面颊自从陆超进门后,就像大理石般苍白。她的手指轻扣着琴弦,她柔声的说:

  “灵珊,你爱听那一类的歌?”

  “抒情的。”“抒情的?”她微侧着头沉思,头发垂在胸前。“灵珊,‘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中国自古以来,对情字下了太多的定义。我最欣赏的,还是‘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的句子!”灵珊猛的一怔,这是韦鹏飞题在阿裴照片上的句子!难道,人生真是一个人欠了一个人的债么?阿裴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喝酒,抽烟,弹吉他。不停的喝酒,抽烟,弹吉他。然后,夜深了,阿裴弹了一串音符,开始低声的扣弦而歌,她唱歌的时候,已经半醉了。灵珊和邵卓生离去,她几乎不知道。她正在唱那支“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她低声唱着,声音温柔细腻而悲凉:“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如何才能感动他!我变了,真的变了,过去几天来变了,我变得不像自己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他,

  他只是一个男人,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她一边唱着,眼泪一边滑下她面颊,落在那吉他上。邵卓生拉着灵珊离开,低声说:

  “她会这样喝酒喝到天亮,我们走吧!”

  灵珊走击了那栋公寓,凉风迎面而来,冷冷的,飕飕的,瑟瑟的。她眼前仍然浮着阿裴含泪而歌的样子,耳边仍然荡漾着阿裴的歌声:“我不知道如何去爱他,

  如何才能感动他!”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这天中午,灵珊带着楚楚,和阿裴又见面了。

  说服楚楚跟灵珊来吃这顿中饭,并不像想像中那么容易,楚楚现在是一只易怒的刺猬,整日都在备战状态里,尤其对于灵珊。她已经养成一个习惯,灵珊要她往东,她就要往西,灵珊要她写字,她就要画图,灵珊要她站起来,她就坐在那儿不动。好在,这些日子来,灵珊在教下午班,把她调到上午班,干脆不和她直接发生关系,教楚楚的王老师也叫苦连天:“那孩子浑身都是反叛细胞!我巴不得她赶快毕业,让她的小学老师去头痛去!”楚楚到暑假,就该进小学了。

  这天中午,为了说服楚楚跟她去吃饭,灵珊只得用骗术:

  “阿香请假了,你家里没人,我带你去吃饭!”

  “我不去!”楚楚简单的说:“我去丁中一家里玩!”

  “丁中一又没有请你去!”

  “我自己要去,不管他请不请!”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好的冰淇淋吃!”

  “我不爱吃冰淇淋!”楚楚把头转开。“还有新鲜的樱桃!”“我不爱吃樱桃!”“还有香蕉船,还有汉堡牛排,还有煎饼,还有水果圣代,还有桃子派……”楚楚用双手蒙住了耳朵。

  “我不听你!我根本不听!”

  灵珊大声说:“好,你不来,那就算了!我反正已经请过你了,既然你不去吃冰淇淋,我就请丁中一去吃算了。”她往教室里就走,一面问着说:“丁中一呢?周晓兰呢?统统跟我吃冰淇淋去!我请客……”楚楚奔了过来,把小手硬塞进她的手中。

  “阿姨,你先请我的!”她说。

  “去不去呢?”“去。”楚楚咽了一口口水。“我要吃桃子派,还要吃香蕉船。”就这样,楚楚跟着灵珊,来到了福乐。

  阿裴显然早就来了,她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在抽着烟。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神情也相当紧张,但是,她并没有醉酒的痕迹,灵珊一直担心她通宵喝酒,会醉得不省人事,现在看来,她却是清醒的,而且,是相当兴奋的。

  “楚楚,”灵珊把孩子推到前面来,用昨晚约好的方式介绍说:“这是张阿姨,是我的好朋友。”

  楚楚抬头看着阿裴,阿裴手里的烟蒂掉在桌上,她握起一杯冰水,手微微的颤抖着,冰块撞着玻璃杯,发出叮铃当的响声。阿裴猛饮了一口冰水,眼睛朦朦胧胧的,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楚楚不在意这个张阿姨,她根本无心去管什么张阿姨。坐好之后,她就望着灵珊:

  “阿姨,我可以吃香蕉船了吧!”

  “你先吃客汉堡牛排,再吃香蕉船!”灵珊说:“不能一上来就吃冰淇淋。”“我要先吃香蕉船!”楚楚又拗上了。

  “不行,你要先吃汉堡。”灵珊也拗上了。

  “就……就……就让她先吃香蕉船吧!”阿裴开了口,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着。楚楚胜利的抬眼看着阿裴。

  “张阿姨说可以!”她叫着。

  灵珊看了阿裴一眼,叹了口气。

  “大人教育不好孩子,就在这种地方!”她妥协的说。“好吧,让她先吃冰淇淋,吃完冰淇淋,她不会再有胃口吃正经的中饭了。”“就此一次!”阿裴虚弱的微笑着。“就这么一次。看在我面子上。”灵珊叫了香蕉船,为自己点了客三明治,她问阿裴:

  “你要吃什么?我猜你还没吃东西!”

  “我不吃,”阿裴摇摇头,眼光如梦如幻的停驻在楚楚脸上。“我吃不下。”她伸出手去,情不自己的轻轻触摸了一下楚楚的面颊,她的手刚握过冰水杯子,很冷,这一触摸,楚楚就直跳了起来,恼怒的叫:

  “不要碰我!”

  阿裴缩手不迭,目不转睛的看着楚楚。脸上有股不信任似的,受伤的,痛苦的表情。灵珊笑笑,故作轻松的,解释的说:“这孩子绰号叫小刺猬。她对任何陌生人都是这个样子。她不喜欢人碰她。”“陌生人?”阿裴喃喃的说,燃起了一支烟,她的手不听指挥,打火机上的火焰一直在跳动。“陌生人?”她再重复了一句,凝视着楚楚,声音凄恻而悲凉。

  香蕉船来了,楚楚大口大口的吃着冰淇淋,和所有孩子一样,楚楚酷爱甜食,尤其是冰淇淋,她吃得津津有昧,阿裴看得津津有味。灵珊用手托着下巴,呆望着她们两个,一时间,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楚楚被阿裴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抬起眼睛来,她望着阿裴。阿裴眼里那份强烈的关切和动人的温柔,使楚楚莫名其妙的感动了,那孩子忍不住就对阿裴嫣然一笑。显然,楚楚对自己刚才的一声怒吼也有点歉意,她居然伸出手去,轻轻的在阿裴手背上抚摩了一下,细声细气的说:

  “张阿姨,你好漂亮好漂亮呵!”

  阿裴一震,眼睛陡然湿了。熄灭了烟蒂,她伸出手去,想抚摩楚楚的头发,又怕她发怒,就怯怯的收回手来。楚楚是“察言观色”的能手,虽然不知道这个张阿姨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她却已经明白,这个张阿姨“好喜欢好喜欢”她。她是善于利用机会的,三口两口就解决了自己的香蕉船,她说:

  “我还要吃巧克力圣代!”

  “你不能拿冰淇淋当饭吃!”灵珊说:“这样不行……”“张阿姨!”楚楚求救的看着阿裴。

  “灵珊!”阿裴急急的喊:“你就依她一次吧,就这一次!”她伸手叫了女侍,又点了一客巧克力圣代。

  灵珊无可奈何的看着阿裴,三明治来了,但是,灵珊也没有胃口了。她只是看看阿裴,又看看楚楚。越看,她就越发现,这母女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有漂亮的大眼睛都有瘦瘦的小尖下巴,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无法抗担的魅力。楚楚吃着她的巧克力圣代,她对这个“张阿姨”的兴趣来了。她吃一口圣代,抬头看一眼阿裴。

  “张阿姨,你很像……”

  “很像什么?”阿裴着魔般的问。

  灵珊猛的一震,糟糕!她想起韦鹏飞所保留的那张照片,楚楚不可能没看到过那张照片!楚楚一定记起了那张照片!楚楚认出来了,一定认出来了……

  “很像电影明星!”楚楚天真的说。

  灵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阿裴勉强的微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轻轻的握住了楚楚的小手,这次,楚楚没有像刺猬般刺人,反而对阿裴笑了笑。这笑容粉碎了阿裴的武装,瓦解了阿裴的意志,阿裴吸着鼻子,眼泪汪汪。“楚楚。”她轻声低唤,声音柔得像水。“楚楚,你……你怎么不胖呢?楚楚,你……你过得好吗?你快乐吗?你爸爸疼你吗?”楚楚莫名其妙的看着阿裴。

  “我爸爸最疼我哩!”她睁大眼睛说。“可是,爸爸要娶后娘了,娶了后娘,就不疼我啦!”

  “楚楚!”灵珊变了色,想岔开话题:“你吃完了没有?要不要吃点三明治?”“我还要冰淇淋!”楚楚一眼看到女侍端着杯水果冻,就叫了起来:“我要吃那个绿绿的东西!”

  “楚楚,”灵珊忍无可忍。“你不能这样乱吃!你一点主食都没有,就吃冰淇淋怎么行?”

  “那不是冰淇淋!”楚楚强辩着。

  “那是水果冻。”“我要吃水果冻!”“不行!”楚楚转头看着阿裴,娇娇的,媚媚的喊了一声:

  “张阿姨,我要吃水果冻!”

  阿裴又被这祈求声所大大的震动了,她抬眼看灵珊。

  “就这一次!”她低低的,哀恳似的说:“就这一次,你让她吃吧!”“阿裴?”灵珊蹙紧眉头,瞅着她。“什么就这一次?你已经一连使用了三次‘就这一次’了!”

  “我知道。”阿裴垂下了眼帘,看看桌面,又转头看看楚楚。这一看,她就再也没有办法把眼光从楚楚脸上移开了。那孩子正凝视着她,脸上布满了天真的、可人的、温馨的、娇媚的笑意,眼珠黑如点漆,朗若明星,一瞬也不瞬的停驻在她脸上。阿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牙齿紧紧的咬住了嘴唇,咬得嘴唇上全是齿痕。灵珊一句话也不再说,挥手又叫了一客水果冻。

  当楚楚解决了水果冻,又要求桃子派的时候,灵珊从位子上直跳了起来。“楚楚,我们该走了。我下午还有课!”

  “你去上课,”楚楚居然条理分咐“我和张阿姨在一起,张阿姨,我陪你好不好?”“不行!”灵珊斩钉断铁的说,拉起楚楚的手,一种近乎恐惧的醋意攫住了她,她忽然感到背脊发凉而冷汗了。“你跟我回去!”楚楚挣脱了灵珊的手,一半是矫情,一半是任性,她直扑向阿裴,用小胳臂把阿裴拦腰抱住,她就把脸孔整个埋进了阿裴的怀里,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张阿姨,你身上好香呵!张阿姨,你的衣服好软呵!张阿姨,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呵!”她仰起小脸,直视着阿裴。“张阿姨,你来当我的老师吧,我不要她了!”阿裴激动的揽住了楚楚,她手指颤抖的抚摩着楚楚的头发,面颊,肩膀,手臂……然后就猛的抱起那孩子来,死命的勒紧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满眼眶都是泪水,俯下头去,她疯狂的吻着楚楚的面颊,鼻子,额头……嘴里喃喃的、痛楚的呼唤着:“楚楚,楚楚,我的楚楚!我的小楚楚!”

  灵珊心惊胆战,那种恐惧的感觉就一下子紧紧的包围住了她,再也顾不得礼貌,顾不得面子,更顾不得阿裴的情绪,她死命拉开了楚楚,几乎是把楚楚从阿裴怀里抢下来了。她拖着楚楚就往外面走,逃难似的逃出了福乐。楚楚牛脾气发了,开始在那儿尖声怪叫: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灵珊叫住了一辆计程车,拉着楚楚就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灵珊回头张望,正一眼看到阿裴从福乐里冲了出来,呆呆的站在路边上。风鼓起了她那软绸的衣衫,飘飘扬扬,衣袂翩然。她那凄白的面颊,和她那身衣服相映,像极了古罗马时代的大理石雕像。到了安居大厦,把楚楚交给阿香,灵珊就赶去上课了。一直到了幼稚园里,她耳边还响着楚楚的呼叫声,那呼叫声像山谷里的回响,连绵不断的,总是在那儿重复:

  “我要张阿姨,我要张阿姨,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张阿姨……”这一个下午,灵珊都神思恍惚,总直觉的感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阿裴的请求,让她们母女见面。但是,面已经见过了,有任何不良的后果,也已经逃不掉了。黄昏时,一下了课,她就迫不及待的往韦家跑,还好,什么事都没有。阿香说,楚楚很乖,只是把一个洋娃娃给分尸了。对那暴戾成性的楚楚来说,分尸一个洋娃娃,简直是不稀奇的事。晚饭后,灵珊和韦鹏飞又坐在客厅里,计划着他们的未来。灵珍的婚期已经决定在七月中旬。因此,灵珊坚持要拖到明年再结婚,她的理由是:

  “无论如何,总该让姐姐先结婚,姐姐嫁了以后,爸妈可能心理上会有些不平衡,我该多陪陪爸爸妈妈……”“别傻了,灵珊!”韦鹏飞打断了她。“婚后,我们又不搬家,两家对门而居,你还不是可以整天待在娘家,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两样……”“既然没什么两样!”灵珊说:“那就不用结婚了!还结婚干嘛?当一辈子爱人,可能比结婚好!”

  “你休想!”韦鹏飞把她拥进了怀里,鼻子对着她的鼻子,眼睛对着她的眼睛。“我要娶你,我要占有你,我要你姓我的姓!”“你自私!”“世界上没有不自私的爱情!”

  她打了个寒战,这句话,她听阿裴说过。

  “怎么了?”他敏感的问,没忽略掉她的颤栗。

  “没什么。”她掩饰的。

  “让我换一种说法吧!”韦鹏飞把她拥得更紧。“我要我属于你,完完全全的。要用我以后的生命,对你做个完整的奉献。我没有办法抹煞掉我的过去,而我的未来,比我的过去长久,比我的过去优秀,比我的过去成熟……我要把它给你!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每一个月,每一年,我要给你!”

  她凝视他,眼底流动着光华。于是,他俯下头来,紧紧的,深深的吻住了她。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紧贴着,拥吻着,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低声说:

  “我们尽快结婚吧!和灵珍同时,好吗?”

  “不好,要明年夏天。”

  “今年秋天?”他商量的。

  “明年春天吧!”“你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他撒赖的说:“记得吗?是你提议结婚的,你向我求婚,我答应了,你又推三阻四起来了。”

  “我向你求婚吗?”她惊叹的说:“你……你真……真……”他立即吻住她。“不许生气!我和你开玩笑。”他吻着她的头发,又吻她那小小的耳垂。“哦!灵珊,嫁我吧!马上嫁我吧!我要你,等不及的要你!后天,明天,或今天!嫁我吧!我发疯一样的要你……”“你以前也是这样发疯一般的要阿裴吗?”她忽然说。

  他陡的推开她,愣住了。热情迅速的离开了他,他的脸色僵硬,眼光阴郁,那种凶猛的、阴鸷的神态又来到了他的脸上,他瞪着她,喉咙低沉而沙哑:

  “何苦?灵珊?你何苦要说这些?你何苦要破坏掉我们的甜蜜?何苦?灵珊?你何苦这样残忍?”

  灵珊睁大了眼睛恐惧、懊悔、烦恼同时向她袭来,她怔了两秒钟,就骤然投身在他怀里,抱住他,把含泪的眼睛埋在他那宽阔的肩头,她一迭连声的叫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疯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吃她的醋!我一直在吃她的醋!原谅我,鹏飞!我是那么嫉妒她,嫉妒她曾经占有过你!”

  韦鹏飞扶起了她的头,用双手紧紧捧住,他凝视她的眼睛深沉的,执拗的凝视她,哑声说:

  “灵珊,我怎样可以把这个阴影从我们中间剔除?我怎样可以?”“不不,”她急促的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不不!没有阴影!我们之间没有阴影!我再也不提她了,我发誓不提了,你原谅我……”他一把搂紧了她。“不要再说!”他喉咙哽塞。“是我该请你原谅!灵珊,你原谅我吧!”“原谅你什么?”“原谅我在认识你以前,要去爱别人!原谅我在认识你以前,要去娶别人!”“哦!鹏飞!”她喊着,紧紧的,紧紧的把头依偎在他肩上。“我们都不提了,好不好?我们都忘记掉那一段,好不好?”

  他抚摩着她的头发,恻然无语。室内有短暂的沉寂,然后,有个细细的,软软的童音,打破了这阵甜蜜的、温存的静默。“爸爸,阿姨,你们看我的洋娃娃!”

  灵珊慌忙抬起头来,和韦鹏飞分开了。他们同时对楚楚看过去,只看到楚楚手中,捧着一个用积木搭成的“家庭”,那“家庭“里有好几个洋娃娃。楚楚把那“家庭”放在桌上,从中间拿起一个洋娃娃,那是个穿着围裙,戴着小白帽子,用布制的,淑女型的洋娃娃。她举着它,灵珊仔细一看,那洋娃娃已手断足折,正是阿香说,被“分尸”了的那一个。她说:“你把洋娃娃弄坏了!”

  “是的,我把她弄坏了。”楚楚说,“可是,我这里还有好的。”她一个个的拨弄着那“家庭”里的每一份子,一面数说着:“这个是爸爸,这个是阿香,这个是我,这个……”她举起一个特别漂亮的洋娃娃,笑着说:“是张阿姨!”最后,她再举起了那个手断足折的,说:“这个……是你!”

  灵珊的脸色顿时雪白,心脏一下子就沉进了一个又深又冷的冰窖里。她的思想、意识、感情都在刹那间被击碎了,击得粉粉碎了。掉转身子,她往门外跑去,韦鹏飞一伸手,就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腕。灵珊回过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盛满了恐惧和悲切,她低低的说:

  “我知道了!我不可能摆脱掉那阴影!永不可能!放开我!让我回去好好的想一想。”

  他放开了她,回过手来,他一手就把桌上那个“家庭”打落在地上。大踏步跨过去,他用力践踏着那个“家庭”,把所有的积木和洋娃娃都踏成碎片。楚楚惊呼了一声,尖叫着:

  “我的洋娃娃!我的洋娃娃!”

  韦鹏飞举起手来,毫不考虑的就对楚楚重重的挥去一掌。灵珊闪电般扑过来,用身子遮住了楚楚,韦鹏飞这一掌就打在灵珊头上,灵珊头中嗡然一响,天旋地转,身不由主的跌倒在地毯上。刹那间,室内是一片死样的沉寂。楚楚吓呆了,灵珊吓呆了,韦鹏飞也吓呆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灵珊才有了意识,她看到韦鹏飞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他伸手扶起她,再托起她的下巴,注视她的眼睛他们两人对视着,两人眼里都充满了惊惧、恐慌、与痛楚。然后,他们就一语不发的,紧紧的抱在一起了。

  楚楚仍然呆立在一边,愣愣的看看他们。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在表面上十分平静。

  夏天来了,刘家上上下下,开始充满了一片喜气,灵珍和张立嵩在多年相恋之后,终于择定七月十五日结婚。从五月开始,刘家就忙翻了天,买衣料,做礼服,选家具,订礼堂,买首饰,备嫁妆……就不知怎么有那么多事要做,要忙。连灵武也跟在里面忙,印请帖,买鞭炮,跑腿,打杂……都是他。他笑嘻嘻的说:“忙完大姐,就该忙二姐了。”

  “忙完二姐,就轮到你了!”张立嵩说。

  “我?早着呢!”灵武也不害臊,大大方方的说:“我的女朋友,要比我小得多才好!”

  “那么,你等楚楚长大!”灵珍说。

  “少胡扯!”刘太太插嘴。“乱了辈份了!”

  “哈!”灵珍笑着说:“妈,假若灵武真爱上楚楚,在血统上是毫无关系的,在辈份上差了一辈,这算不算是乱伦?”

  “当然算!”刘太太说:“上次有部电影开拍,因为女主角叫了男主角的母亲一声干妈,新闻局都不批准。可见,我们中国人对‘伦’字看得多重。”“我倒知道真有这样一个故事,”刘思谦说:“我有个朋友,他就爱上了他姐夫和前妻所生的女儿。两个人虽然辈份不同,年龄只差两岁,完全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无法结婚。”“后来怎么办?”灵珊急急的问。

  “后来吗?”刘思谦慢腾腾的说:“姐姐同情弟弟,父亲爱护女儿,最后,姐姐和姐夫离婚,成就了小的一对。姐姐姐夫一离婚,姻亲关系中止,也就无‘伦’可乱了。”

  “拆散一对,成就一对,这也没什么道理。”刘太太颇不以为然。“故事倒满动人的,”灵珍说:“是个很好的小说材料,只是,写了会挨骂,被称为‘畸恋’。”

  “小弟,”张立嵩正色对灵武说:“所以,你千万别去喜欢楚楚,此事危险!大大的危险!”

  “你们少胡扯了!”灵珊笑着骂。

  “那个小魔头吗?”灵武也笑着骂:“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会喜欢她!她是个小魔鬼,小野兽!”

  而这些日子来,这个小魔鬼、小野兽却出奇的听话,自从那一天,灵珊代她挨了一掌之后,她似乎也有点良心发现,对灵珊,她不像前一阵那样暴戾嚣张了。也不像前一阵那样任性乖讹了。但是,灵珊总觉得,这种平静只是表面化的,隐隐中,总有那么一种不安的情绪,在灵珊内心深处蠢动,也却总有那么一种不妥的感觉,经常使灵珊心惊肉跳而情绪不宁。果然,这天黄昏,灵珊一下了课,就发现阿香站在校门口等她,见到了她,阿香急急的说:

  “二小姐,你有没有看到楚楚?”

  “楚楚?”灵珊一怔。“她不是中午就回家了吗?”

  “她没有回来,她不见了!”

  “没有回来?”灵珊大惊:“中午你没接她吗?”

  “我接了,她说去一下丁中一家,马上就回来,我想丁家就在隔壁大厦里,就让她去了,可是,刚刚我去丁家接她,丁中一说她根本没去!”“有这种事?”灵珊心里闪电般掠过了一个念头:“这种情形是不是第一次发生?”她问。

  “以前也有两三次,她说去丁家或者是吴慧慧家,可是,都在下午三四点钟,就自己回来了。像今天这么晚还不回来,还是第一次。”“以前?”灵珊的脸色变了变。“多久以前?”

  “就是最近一个月的事,”阿香傻呵呵的说:“她好像突然间喜欢交朋友了,以前,每次要她去找小朋友玩,她都不肯!”

  “小朋友?”灵珊喃喃自语:“我真希望只是小朋友,但是,恐怕不是小朋友!”她抬头看着阿香,把自己手中的书本交给她。“好,阿香,你先回去,帮我和家里说一声,别等我吃晚饭,我找楚楚去!”“你——”阿香怀疑的说:“你知道楚楚在什么地方吗?”

  “我想我知道!”灵珊说:“你走吧!放心,她不会有什么事。”她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别告诉她爸爸她失踪了,就说她和我在一起吧,我负责把她带回来!”

  阿香一走,灵珊就到公用电话亭里,找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电话号码簿,拨了一个电话到阿裴家。

  接电话的是阿裴自己。灵珊劈头第一句话就问:

  “阿裴,楚楚是不是在你那儿?”

  阿裴顿了顿,接着,就长叹了一口气,说:

  “灵珊,很对不起,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她打断了阿裴。“你只告诉我,她是不是在你那儿?”“是的。我正预备送她回家。”

  送她回家?灵珊看看表,这个时间,搞不好就会和韦鹏飞撞个正着!而且,这件事已经不对劲了,有问题了。她慌忙说:“你别送她来,我来接她!”

  挂断了电话,她叫了一辆计程车,就直奔阿裴家,好在,那晚上的记忆犹新,路并没走错,半小时后,她已经停在阿裴的房门口了。房门开子,阿裴习惯性的穿着一袭白衣,亭亭玉立的站在房门口。灵珊对她望去,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一个月不见,她憔悴了好多好多,也消瘦了好多好多。她本来就瘦,现在看来更是瘦骨支离而弱不禁风。她眉梢带着轻愁,眼底带着幽怨,只有嘴角边,却带着个盈盈浅笑,而那浅笑,看起来都是可怜兮兮的。灵珊深吸了口气,心想,她似乎在生病,要不然,是陆超完全背叛了她?想到这儿,灵珊就不自禁的对那套鼓望去,还好!那鼓依然放在墙角,很醒目,使引人注意,上面的金字,闪烁着点点金丘灵珊走进屋来,这才看到楚楚,她坐在一堆靠垫中间,正玩着一种名叫LEGO的玩具,那是一块块小型的塑胶片,可以拼凑出各种不同的形状。目前,那儿已经拼好了一个大机器人,和五六个小机器人。灵珊心中又一紧,她知道这种玩具奇贵,阿裴居然去买!而且,看样子,她们是母女在一块儿拼,才可能拼出这么多东西,楚楚自己,从来就没有这么大的耐心!

  “灵珊,”阿裴手里还握着一块塑胶片,她追在她后面,讨饶似的说:“你别骂楚楚,都是我……我不好,我……我实在熬不住要去接她。我……我想她!灵珊,你不要生气,也不要骂她,好不好?”楚楚一看到灵珊,就已经在那儿尖叫了:

  “我不要回家!张阿姨,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不要回家!张阿姨……”灵珊看了看这副局面,就一把拉住阿裴的衣袖,把阿裴一直拉进了厨房里,关上厨房的门,她不要楚楚听到她和阿裴的谈话。她直接了当的说:

  “阿裴,你不守信用!你答应过我,你只见她一面!”

  “是的,灵珊。”阿裴坦白的说,眼珠黑幽幽的闪着光“我很对不起你!”“这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问题!”灵珊说:“你这样做对楚楚有害而无益!你教她撒谎,教她骗人,又带着她玩,耽误她念书……你这样做不是在爱她,你根本是害她,你知不知道?”“对不起。”阿裴再说,睁大了眼睛,眼珠雾蒙蒙的。一脸的逆来顺受,一脸的抱歉,一脸的可怜相。她只是一迭连声的说:“对不起,灵珊,实在对不起!”“你不要对就说对不起!”灵珊有些冒火。“这孩子本来就是个小暴君,现在被你这样乱宠和溺爱,将来谁还管得好她?你怎么一点理智都没有?你……”

  “我知道。”阿裴低低的说:“我一生都缺乏理智,每次做错事,都因为没有理智。我……实在没办法。灵珊,”她沉吟的,轻轻的咬了咬嘴唇:“你原谅我。有一天,你也会做母亲,那时候,你就会了解“我如果做了母亲,”灵珊冲口而出:“我绝不抛弃我的女儿,如果真抛弃了,我就不再去搅乱她的生活!”阿裴一怔,霎时间,她那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立刻变得更加惨白,她用手扶住水糟,身子晃了晃,似乎马上就要昏倒。灵珊大喊,慌忙抱住了她,急急的说:

  “你别难过,我不是有意的!喂喂,你怎么了?”

  阿裴摸索着坐进一张椅子里,灵珊看她脸色不对,身子又一直摇摇欲坠,就不敢放开她。她握住了她的肩膀,这才发现,她那肩胛瘦骨嶙峋。阿裴用手支住额,半晌不语不动,然后,她呻吟着说:“麻烦你递给我一杯酒,在……在客厅里!”

  灵珊奔到客厅,楚楚又坐在靠垫堆中玩机器人。灵珊无暇去管楚楚,拿了酒瓶酒杯,她回进厨房。阿裴靠在椅子里,面如白纸,双目紧闭,她看来毫无生气,灵珊吓了一大跳,慌忙喊:“阿裴!阿裴!”阿裴睁开眼睛来,对灵珊勉强的一笑,灵珊才松了口气。倒了一杯酒,她递到阿裴唇边,阿裴接了过去,一仰而尽。灵珊担忧的看着她,问:“阿裴,你是不是病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阿裴勉强的说:“我没病,我只是这儿不舒服,”她用手指指心脏。“这是种不治之症。”

  “心脏病?”灵珊问得傻气。她觉得,她在阿裴面前永远有点傻气。“你知道不是心脏病。”阿裴低语,接过酒瓶来,她再喝了一杯酒,两杯酒下肚,她的面颊才稍稍透出了一点儿红色。“是心病。”灵珊怔怔的看着她。“阿裴,”她歉然的说:“我刚刚说得太激动了,我并不是有意要刺激你。”“我知道。”阿裴注视着手里的酒杯,她旋转着杯子,出神的望着那水晶玻璃折射出来的反光,“你说得很对,很有道理。灵珊,”她咬咬牙“带她去吧,我答应你,我不再见她了!我不应该再见她了!我早就——没有权利见她了!”

  灵珊站在那儿不动,像催眠似的看着阿裴。

  阿裴终于振作起来了,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她站起来,摔了摔披肩的长发,她毅然的说:

  “走吧!灵珊!带她去吧!”

  灵珊被动的走向门边,伸手去扭动那门钮。

  忽然间,阿裴的手盖在她的手上了,她回过头去,阿裴的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神情十分奇异,她低声说:

  “楚楚告诉我,你快要当她的后娘了!”

  灵珊的心脏怦然一跳,她迎视着阿裴的眼光,默然不语。阿裴深深的凝视着她,一时间,她们对视,似乎都有千言万语,而都不知从何说起。半晌,还是阿裴先开口,她喉咙沙哑的说:“请你好好照顾那个孩子!”

  “只怕——她不肯接受我!”灵珊不由自主的说。

  阿裴轻轻的摇摇头。“她会接受你!”她说:“她一直对我骂你,说你这样不好,那样不好,说你凶,说你可恶……但是,她从头到尾只谈你,不谈别人!她心里……”她深刻的,低沉的,有力的说:“只有你,没有别人!”灵珊的心跳加速。“再有,”阿裴说:“恭喜你!你找了一个最有深度,最懂感情,最值得人倾心相许的一个男人!我常想,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够得到他!”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灵珊。“灵珊,你们两个,都很有眼光。灵珊的心跳得更快了,血液加速了运行,她无法说话,只是痴痴的注视阿裴。后者眼里逐渐被泪水所充满,她颤声的再说了几句:“记得我爱唱的一支歌吗?寄语多情人,花开当珍惜!灵珊,别轻视你手里拥有的幸福,永远别轻视!”

  打开了房门,她在灵珊的神志还没恢复以前,就大踏步的跨进了客厅。楚楚已经在那儿不耐烦了,看到阿裴,她就扑了过去,叫:“张阿姨,你带我去看电影!”

  “不行!”阿裴说:“你要跟刘阿姨回家了!”“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楚楚暴跳着。

  阿裴蹲下身子,把楚楚紧拥在怀中,她拥得那么紧,好像恨不得把楚楚吞进肚子里去。然后,她站起身子,很快的把楚楚推进灵珊怀里,粗声说:

  “带她去吧!她是你的了!”

  灵珊愕然的抓住楚楚的手,望着阿裴,阿裴走向酒柜边去倒酒,用背对着她们,哑声说:

  “还不快走!”灵珊蓦然间明白过来,阿裴是决心和楚楚永别了,也是和灵珊永别了,她不愿再来打搅她们的生活了。她曾有过的一切:楚楚,鹏飞,家庭,幸福……如今都是灵珊的了。她背对着房门,那背影修长、孤独、寥落的挺立在那空旷的房间里,挺立在那黄昏的暮色苍茫之中。

  灵珊不敢再看她,不忍再看她。拉住楚楚走出房间,她带上了房门,像逃难般直冲下四层楼,到了楼下,她早已泪水盈眶,而胸中酸楚。脑子里,一直萦绕着的,是阿裴那孤独的背影,和她那凄凉的语气:

  “别轻视你手里拥有的幸福,永远别轻视!”

  回到安居大厦,早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怕韦鹏飞和阿香着急,她直接把楚楚送到四A。心中在盘算者,关于楚楚的去向,该怎样对韦鹏飞说。还没盘算出个结果来,房门开了,接着,就是楚楚的一声欢呼:

  “奶奶!奶奶!奶奶来了!我想死你了!我好想好想你啊!”

  啊呀,不好!灵珊想,韦家两老来看儿媳妇来了,自己穿得太随便了,还是先躲回家去再说。她正想悄悄溜开,韦鹏飞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拖进了房里,笑嘻嘻的说:

  “爸爸,妈,这就是灵珊!”

  灵珊逃不掉了,站在那儿,她面对着韦先生和韦太太。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对夫妇年纪并不大,大约都只有五十岁上下,韦先生身材瘦高,相貌清癯,一股文质彬彬的样子。韦太太却已经发福了,微胖而并不臃肿,高贵而不失雅致。两个人都注视着灵珊,都面带微笑,却也都有种“评审”的意味。韦太太怀抱里还紧搂着楚楚。灵珊不敢多看,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面颊发热,微微的弯下腰去,她清脆的喊了一声:“韦伯伯!韦伯母!”韦太太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就走过来,对灵珊和颜悦色的说:“灵珊,我们早就要到台北来看你了,只因为你韦伯伯的工作太忙,走不开,拖到今天才来,你可别见怪。”

  “伯母,您说那儿的话?”灵珊慌忙说:“是应该我到高雄去给伯父伯母请安的,我没先去,劳动您两位先来,已经让我够不安的了,您别再和我客气吧!”

  韦先生笑吟吟的望着灵珊。

  “灵珊,听说你治好了我这个儿子的酗酒和忧郁症,又在治疗我孙女儿的坏脾气,你帮了我们两代……不,是三代的大忙,你要我们怎么谢你?”

  “哎呀,韦伯伯,”灵珊面红耳赤的看着韦先生,又是羞又是笑的说:“您别和我开玩笑吧!我给他们的决没有他们给我的多,我又该怎样谢您两位呢?”“谢我们?”韦先生不解的。“为什么要谢我们?”

  灵珊看了韦鹏飞一眼,含羞不语。

  韦先生忽然会过意来,忍不住抚掌大笑。

  “是,是!灵珊,你该谢我们,没有我们,那儿有鹏飞,我们固然生了个好儿子,却也给你造就了个……”

  “韦伯伯!”灵珊轻唤着,打断了韦先生的话。

  韦太太一直在一边左望灵珊,右望灵珊,从她的头看到她的脚,突然转过头去,对韦鹏飞正色说:

  “鹏飞,你这孩子太可恶了!”

  “怎么了?”韦鹏飞吓了一大跳,偷眼看灵珊,灵珊也微微变色了。“你只告诉我们,灵珊多漂亮,多精灵,多秀气!你就没告诉我们,她是这么能言善道,这么落落大方,又这么知书达理的!你如果说详细一点,我们怎么忙也要早些赶来看她的!假若我知道是这样一位大家闺秀呵,我早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了!”韦鹏飞用手拍了拍胸口:

  “妈,你可真会吓人,一句话吓得我心跳到现在,吓得灵珊脸都白了,你瞧!她就是怕你这个恶婆婆不好处,你还要故弄玄虚!”“鹏飞!”灵珊喊,脸更红了。“你说些什么?”

  “怎么?”韦先生笑着问:“你不愿意要这个恶婆婆吗?还是不想要我这个恶公公呢?”

  “不,不是的……”灵珊一说出口,就发现上了韦先生的当,这表示她千肯万肯,迫不及待要当韦家的媳妇了。她可没料到,五十岁的韦先生,还这么风趣洒脱。她虽然立即住口,韦先生已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说:

  “恶婆婆,你还不把见面礼拿出来,给咱们这个漂亮的媳妇儿!”韦太太真的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里面竟是条镶钻的白金项链,灵珊慌忙说:

  “不,不行,韦伯母,太名贵了!”

  “别傻了!”韦鹏飞说:“妈的算盘早就打好了,送给你,你还不是带回韦家来,一点也不吃亏!”

  “鹏飞!”韦太太边笑边骂。“你以为你妈是小器鬼吗?这孩子对长辈一点敬意都没有,灵珊,你可别学他!快过来,让我给你戴上。”灵珊含羞带怯的走过去,弯下身子,让韦太太帮她戴上。韦太太笑着把她的长发掠了掠,满意的叹口气说:

  “到底是年轻人,穿什么都漂亮,戴什么都漂亮!”

  “不是年轻人,”韦先生说:“是漂亮孩子,怎么打扮都漂亮!”“韦伯伯,”灵珊惊奇的说:“韦伯母对你很放心吗?”

  “怎么说?”韦太太怔了怔。

  “我觉得韦伯伯是很危险的!”灵珊伸出手亲热的拉住韦太太的手。“韦伯母,您得管严他一点,韦伯伯好会说话!好会让女孩子喜欢!”韦先生又大笑了起来,韦鹏飞也斜睨着灵珊笑,韦太太也笑,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声。然后,楚楚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奶奶!我饿了!”“哎哟!”韦太太叫:“我们把吃饭的大事都忘了,赶快,鹏飞,去隔壁告诉亲家们一声,咱们该出发到顺利园去了!”

  “亲家?顺利园?”灵珊困惑的。

  “你还不知道吗?”韦鹏飞说:“爸妈一来,就先和你父母攀上了交情,爸在顺利园订了一桌酒席……”

  话没说完,大门开了,灵武满头大汗的伸进头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叫大嚷着:“对不起,铬钒钢,我二姐到现在还没回家……哎哟!二姐,你原来在这儿!我到处找你!你知道你公公婆婆来了,你就连家都不要了……”“小弟!”灵珊喊。“正好,灵武,”韦鹏飞说:“我们该出发去吃饭了!你告诉你爸爸和妈妈一声。”“爸爸,妈妈,大姐,张公子……全准备好了!”灵武说:“咱们这就走吧,铬钒钢!”

  韦先生望着儿子,困惑的问: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改名换姓?这骆凡刚三个字也还不错,但是,把祖宗忘了,总有点不妥!”

  韦鹏飞还没回答,刘思谦已大踏步而来:

  “这个吗?”刘思谦说:“这是个长故事,你应该问我,让我慢慢的讲给你听!”当两家人浩浩荡荡的出发去顺利园的时候,灵珊还轻飘飘的,像做梦一般。她实在无法相信,韦鹏飞的父母,居然如此平易近人而又和蔼可亲。由于韦鹏飞第一次婚姻的失败,灵珊多少有点认为是韦家两老,要负一些责任,认为他们可能是刁钻古怪而百般挑剔的!现在才知道恰恰相反,她耳边浮起阿裴刚刚的话:“别轻视你手里拥有的幸福,永远别轻视!”

  原来,这幸福是这么多,这么丰富,这么满满满满的一大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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