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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我是一片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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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时间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自从在大门口看到了那个“许伯母”,听到了母亲和她那篇对白以后,她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无主的游魂,一片飘荡无依的云,她无法集中自己的意识与思想,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感情和心理,她昏乱了,也麻木了,无法动,也无法说话。

  依稀彷佛,她听到是兆培把那位“许伯母”赶走了,依稀彷佛,是父亲和母亲把她搀进了卧室,依稀彷佛,父亲在试著对她解释什么,依稀彷佛,母亲握著她的手在流泪……但是,这些距离她都很遥远很遥远,她只是痴痴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痴痴呆呆的瞪视著书桌上的一盏小灯,痴痴呆呆的一任那思绪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飘荡与游移。

  “宛露!宛露!”母亲摇撼著她,不住口的呼唤著:“你说句话吧!随便说什么都好,你说出来吧!你心里怎么想,你就说出来吧!”她说不出来,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只有个朦胧的感觉,自己的世界,已在今天这一个晚上之间,碎成了几千几万片。这种感觉,似乎并不仅仅包括自己的身世之谜,还包括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他的痛楚,其他的伤害,其他的绝望……这所有的一切事情,怎会聚集在一个晚上发生?不,不,事实上,这一切一直都在酝酿,一直都在演变,只是,自己像个被蒙著眼睛的瞎子,什么都看不出来而已!

  “宛露,”段立森背负著手,焦灼的在室内踱著步子,他是教书教惯了的人,说话总像在演讲。“我知道这件事对你而言,好像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你预料不到的,假如你不对这世界太苛求,你想想看,宛露,你并没有损失什么。爸爸妈妈以前爱你,现在还是爱你,以后一样爱你,你的出身,没有关系,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你永远是我段立森的女儿……”

  像闪电一般,宛露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一句阴恻恻的,不怀好意的话:“……你实在不像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你根本缺乏教养,从头到脚,都是轻浮与妖冶!”

  这句话一闪过去,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同时,脑子里像有把钥匙,打开了那扇紧封著的门。她忽然能够思想了,能够感觉了,有了意识,也有了痛楚了。她张开嘴来,终于喃喃的吐出一句话来:“妈,我好冷。”段太太立刻站起身子,取了一张毛毯,把她紧紧的裹住,可是,她开始发起抖来,她觉得有股冰冷的浪潮,正在她骨髓里,和每个毛孔中奔窜。她努力想遏止这份颤抖,却完全无效。一直站在一边,皱著浓眉,凝视著她的兆培,很快的说了句:“我去给她灌个热水袋来!”

  她下意识的望了兆培一眼。哦,兆培,她心里朦胧的想著,他并不是她的哥哥!他才是段立森夫妇的儿子!她模糊的想起,自己第一次撞见那位“许伯母”的时候,兆培曾拦在门口,尴尬的想阻止自己进门,那么,兆培也早就知道了,她只是个被人遗弃的私生女!

  “宛露!”段太太坐在她身边,把毛毯尽量的拉严密,一面用手环抱著她,徒劳的想弄热她那双冰冷的手。“宛露!”她的声音里含著泪。“这并不是世界末日,是不是?”她抚弄她的头发,触摸她的面颊。“哦,宛露,我不会放你走,我会更疼你,更爱你,我保证!宛露,你不要这样难过吧!你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弄碎了。”她想扑进母亲怀里,她想放声一哭。可是,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她望著段太太,在几小时前,她还想滚进这女人的怀里,述说自己的委屈。而现在,她为什么变得遥远了?变得陌生了?她的母亲!这是她的母亲吗?不,那个神经兮兮的许伯母才是她的母亲!她抽了一口气,心神又恍惚了起来。兆培跑回来了,他不止给她拿来了一个热水袋,还为她捧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从不知道鲁莽的兆培,也会如此细心与体贴!兆培把热水袋放到她怀里,又把咖啡杯凑到她嘴边,他对她挑挑眉毛,勉强的装出一份嘻笑的脸孔来。

  “好了,宛露,喝点热咖啡,你会发现精神好得多!我跟你说,天下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什么会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事情!你把心情放宽一点,不要去钻牛角尖,包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瞪了兆培一眼。当然哩!她心里酸楚的想著,你尽可以在这儿说风凉话,反正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顺的儿子!她接触到兆培的眼光,从没有发现,兆培的眼光也可以如此温柔的。她垂下了眼睑,被动的喝了两口咖啡,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冲进她的鼻子,她就心神不由自主的一振,握住了杯子,她一口气喝光了那杯咖啡。

  “还要吗?”兆培温和的问。

  她摇摇头,抱住热水袋,蜷坐在毛毯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有勇气,也必须要面对属于自己的“真实”面了。抬起头来,她看著段太太,颤抖停止了,寒冷亦消。

  “告诉我,”她清晰的说:“别再瞒我了!我到底是从那儿来的?”从那儿来的?好小好小的时候,她也问过:妈妈,我是从那儿来的?哦,宛露,你是从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她酸涩的摇摇头。“妈!我要真相,你们必须告诉我真相!”

  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抓住了宛露的手。她的眼光坦白而坚决。“好的,宛露,我告诉你一切真相。”她下定决心的说。“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苦,告诉了你,让你自己去做一个抉择,也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她停了停,低头看著自己手里,所握著的那只宛露的手。终于痛楚的抬起头来,直视著宛露。“是的,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女儿。二十年前,我们还没有搬到这儿来,我们住在和平东路,也是公家配给的房子,那时不兴公寓,还是栋有花园的日式小屋。那年,兆培五岁了,我很想要个女儿,可是,医生断定我不能再生育。我很想收养一个女孩子,就到处托人,问有没有人愿意出让新生的女婴。这样,大家都知道我想要个女孩,朋友们都帮我四方打听。然后,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我习惯性一清早起床就去扫院子里的落叶,那时我们院子里有几棵竹子,总是落上一地的竹叶。忽然间,我听到大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接著,有人急促的按了我的门铃。我打开大门,正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如飞般跑走,而你,包著小棉被,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眼睛,躺在我家大门外的台阶上。”

  段太太停了停,段立森轻叹了一口气。兆培却给母亲递上了一杯热茶。今天的兆培,怎么如此的细心?

  段太太啜了一口茶,宛露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我当时心里已有了数。把你抱进了家里,我才发现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解开了你的包袱,我发现在你胸前,放著一张纸条。”她抬眼看看段立森。“立森,你把那纸条拿来吧!”

  段立森凝视著宛露。“宛露,”段立森沉吟的说:“你要看吗?”

  宛露坚决的点了点头。

  段立森走出了屋子,片刻之后,他折了回来,手里握著一张颜色已经发黄的白报纸,慢慢的递给了宛露。宛露打开了纸,立刻看到一个像小学生般粗劣的字迹,极不通顺的写著几行字:“段先生、段太太: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好人,喜欢做好事,有个阿巴桑

  说你们要个女孩子。我的女儿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她

  的爸爸是坏人,不肯和我结婚,已经不见了。我才十九

  岁,妈妈不要我了,我只能当舞女。这个小孩有病,我

  养不起,送给你们。你们就算做好事,把她养大吧,菩

  萨会保佑你们。”就这么几行字,里面已经错字连篇,许多地方,还是用国语注音写的。宛露抬起头来,看著段太太,心里像刀剜一般痛楚,她真希望自己从未看过这张纸条,为什么他们当初不烧掉这张纸条?段太太想把那纸条拿回去,可是,宛露死命握住了那张纸——那来自她的生母的笔迹。她该为这些字迹高兴?还是为这些字迹痛苦?这是她的喜悦?还是她的耻辱?“宛露,”段立森深深的注视著她。“这就是你来到我家的经过,我至今还记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样子,虽然已经满月,却只有层皮包著骨头,你妈和我,当时都很怀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的长大。我看你轻得像一滴露珠,想著你这小生命,怎可能如此不受重视?于是,我为你取名叫宛露,从此,你成了我们家的重心……”

  “不是重心,”段太太打断了丈夫的话。“而是我们家的心肝宝贝,我们爱你,宠你,忙你……看你一天天胖起来,一天天红润起来,一天天结实起来,我们就欣喜如狂了。一年年过去,我们一年比一年更爱你。在我心中,未始没有隐忧,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会突然出现,来向我要回你,可是,没有。这二十年来,我们也搬过好几次家,换过好几次地址,我心里早就放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找你了。可是,就在你二十岁生日之后没多久,那位许太太忽然冒出来了。”段太太深长的叹了口气:“起先,我真不肯承认这事,我想,她可能是来敲诈我的。但是,她哭了,哭著向我诉说,二十年来的悔恨,二十年来的追寻,她积蓄了二十年,嫁了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几岁的、有钱的丈夫,因为,她要改善她的环境,收回她二十年前遗弃了的女儿。”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眼睛里浮漾著泪光。“宛露,你今天晚上见到的这位许伯母,她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证实这件事,她曾把当初那封信,也就是你手里握著的这张纸条,一字不漏的背给我听。宛露,”她凝视著女儿。“她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念过多少书,她却背得一字不差,可见,这信在她内心深处,曾经怎样三番四次的背诵过。唉,宛露!”段太太眨了眨眼睛,那泪珠就再也无法在眼眶中停留,终于落在旗袍上了。“我那么爱你,那么要你,二十年来,你和兆培,都是我的命!我怎能让她把你抢回去?可是,我也矛盾,我也痛苦。因为她毕竟是你的生身母亲!她为了你,也挣扎过,努力过,不断追踪我家的踪迹。养母是母亲,生母难道不是母亲?养母都能如此爱你,生母更当如何?哦,天大的秘密,保存了二十年的秘密,现在是揭穿了。我知道你会痛苦,我知道你会伤心,但是,退一步想,我和你生母的争执,都在于爱你,别为了我们这份爱,而过于苛责你的生命!好吗?宛露?”

  宛露仰著苍白的脸,望著段太太。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已经看进她的内心深处,知道她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她怎可能不是她的生母?她痛楚的、颓然的、无助的把头埋进了弓起的膝盖里。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不!不!不!不!不!她不要这件事,她不信这件事!这是个荒乎其唐的噩梦,过一会儿,她会醒过来,发现整个事件都只是个噩梦,没有许伯母,没有许伯伯,没有自己手里紧握的那张纸条!

  段立森走了过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宛露那柔软的长发上,语重而心长的说:“宛露,既然秘密已经揭穿了,你也该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好好的衡量一下这件事。我们养育了你二十年,绝不是对你的恩惠,因为你带给了我们太多的快乐,这份快乐,是千千万万的金钱也换不来的。与其说我们有恩给你,不如说你有恩给我们,你必须要了解这一点。至于你的生母,她虽然教育不高,她虽然堕落风尘,对于你,她也无话可说。先帮你找了一个可靠的人家来养育你,又积下了金钱,嫁了阔丈夫,再说服了丈夫,一起来寻找你,她实在是用心良苦!所以,宛露,你的生母现在很有钱,也很需要你,你今天早已超过了法定年龄,你可以选择生母,也可以继续跟著我们,你有你自由的意志。现在,你的思想一定很乱,但是,你必须冷静下来,冷静的考虑你的未来,以及你的选择!”

  宛露的头抬起来了,忽然间,她觉得像是有山洪在她胸腔里暴发了一般,她觉得疯狂而恼怒,觉得整个的世界和她开了一个太大太大的玩笑。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迸流在整个面庞上。她的眼珠浸在水雾中,可是,却像火般在燃烧。她崩溃了,她昏乱了,她大声的、无法控制的、语无伦次的吼叫了起来:“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台阶上?你们为什么要收养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二十年?你们有了哥哥,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去弄一个养女来?现在,你们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当初死掉!你们不该收留我,不该养大我,不该教育我……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的仁慈,恨你们对我的爱……”“天哪!”段太太站起身来,面孔雪白,身子摇摇欲坠。段立森立即跑过去,一把扶住了段太太。段太太泪眼婆娑的转向了丈夫。“天哪!”她说:“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兆培一直在一边倾听,这时,他忽然忍无可忍的扑了过来,抓住宛露的手臂,他疯狂的摇撼著她,大喊著说:

  “你疯了!宛露!住口!宛露!你有什么权利责怪爸爸妈妈?只因为他们收养了你,教育了你,爱护了你!你的生命本如草芥,死不足惜,难道养育你反而成了罪过?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头脑?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

  宛露被兆培的一阵摇撼摇醒了,张大了眼睛,她惊愕的张大了嘴,再也吐不出声音。兆培咽了一口口水,冷静了一下自己,他回头对父母说:

  “爸爸,妈,你们下楼去坐一坐,我想和宛露单独谈一谈!”

  “兆培!”段立森不安的喊了一句,若有所思的望著儿子。“你……也要卷进这件事吗?”

  “既是家里的一份子,发生了事情,就谁也逃不掉!”兆培说,稳定的望著父亲。“爸,你放心!”

  “好吧!”段立森长叹了一声,挽住妻子往门口走去。“你们年轻人,或者比较容易沟通,你们谈谈吧!”他疲倦的、沮丧的、不安的带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

  兆培把房门关好,回到了宛露的面前,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无踪,他看来严肃而沉著。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宛露的对面,宛露自从被他乱摇了一阵之后,就像个石头雕像般呆坐在那儿,瞪大了眼睛,动也不动。

  “宛露,”兆培深沉的说:“你不觉得,你对爸爸妈妈所说的那些话,完全不公平吗?”

  宛露终于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你不用对我说什么,”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也不想听你,因为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我今天的心情!”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她又大叫了起来:“你是他们的儿子,你理所当然的享有他们的爱!你不必等到二十岁,来发现你是个弃儿!来面对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的选择,你幸福,你快乐……”“别叫!”兆培哑声说,他的声音里有种巨大的力量,使她不自禁的停了口。“听我说,宛露,”他死盯著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声音低沉、有力,而清晰。“妈妈自幼就有心脏病,她根本不可能生育,不止是你,也包括我!”

  宛露愕然的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哥哥,”她嘶哑的、不信任的说:“你不必用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不是安慰你,”兆培肯定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十八岁那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看到一张医院的诊断书,妈妈不可能生育,我到医院求证过,然后,我直接的问了爸爸,爸爸没有隐瞒我,我是从孤儿院里抱来的!”

  宛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你不要以为我的地位比你高,宛露,我们是平等的。今天,你比我还幸运,因为你起码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谁,而我呢?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我是被抛弃在孤儿院门口的!”

  宛露一动也不动的盯著他。

  “你知道我也痛苦过吗?但是,很快我就摆脱了这份痛苦,因为我体会出我的幸福。你刚刚说到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你知不知道,生育是出于偶然,说得难听一点,很可能是男女偷欢之后的副产品,生而不养,不如不生!而养育,却必须付出最大的爱心与耐心!那一个孩子,会不经哺育而长大!宛露,我想明白了之后,我心里只有爱,没有恨,爱我们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是真正爱我们才要我们的!不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欢愉而生我们的!你懂了吗?宛露?”

  宛露依然不说话,她整个人都呆了。

  “从此,”兆培继续说:“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儿子!我再也不管其他,我以我的父母为骄傲,为快乐,我以我的家庭为光荣。虽然,我的生身父母,很可能是流氓,是娼妓,我不管!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段立森和吴慧中的儿子!今天,即使有个豪门巨富来认我,我也不认!我只认得我现在的爸爸妈妈!”宛露的泪痕已干,她眼睛里闪着黑幽幽的光。

  “好了,”兆培站起身来。“你去怪爸爸妈妈吧,去怪他们收留了你,去怪他们养育了你,去怪他们这些年来无条件的爱你!你去恨他们吧,怨他们吧!反正,你已经有了生母,恨完了,怨完了,你可以回到你生母身边去!反正,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里你只能选一样!”

  宛露抛开了身上的毯子,丢下了那个热水袋,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你要干什么?”兆培问。

  “去楼下找爸爸妈妈。”她低语,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眼睛湿润的看着兆培。“哥哥,”她由衷的喊了一声:“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一个哥哥!”

  “你更应该知道的,是我们有怎样一个家庭!”兆培说。“妈妈从没骗过我们,你是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我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宛露走出房门,拾级下楼。段立森正和太太并肩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段立森在轻拍着太太的手背,无言的安慰着她。宛露笔直的走到他们面前,慢慢的跪倒在沙发前面,她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把面颊埋进了段太太的衣服里。

  “爸爸,妈妈,”她低语:“我爱你们,要你们,永远永远。你们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没有别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顾友岚抬头望著那已建到六楼的“美奂大厦”,核对著自己手里的建筑图,工人们已排好了七楼顶的钢筋,在工程局派人来检查之前,他必须先鉴定一下工作是不是认真而完满,是不是符合要求?乘上室外那架临时电梯,他吊上了六楼的楼顶,爬在“鹰架”上,他和副工程师讨论著,研究著,也争辩著。安全第一,省钱是绝对不行的!他坚持他的原则,副工程师有副工程师的看法,两人讨论了好半天,那“鹰架”窄小危陡,他居高临下,望著楼下的工地,和街头的人群。街对面,另一栋十四层的“美伦大厦”也已破土,这些年来,台湾的繁荣令人震惊,怎么有这么多人肯出钱买房子?

  从“鹰架”上回到电梯,再从高空吊下来,他已经弄了一身的尘土,和那钢架上的铁锈。还好他穿著的是一身牛仔衣,但双手上全是泥土,正要走往工地临时搭盖的办事处去,他被喊住了:“友岚!”他回头,兆培正靠在那工地的柱子上看著他。兆培不像平常那样充满生气和喜悦了,他脸上有某种沉重的、不安的表情,这使友岚有些迷惑了,他望著兆培:“你特地来找我吗?”“不找你找谁?”“下班了?”他问。“我今天是值早班,”兆培说,深思的望著友岚。“现在已经快五点钟了,你能不能离开工地?我有点事想和你谈一谈。”

  友岚看了他两秒钟,立刻说:

  “好,我洗一个手,交代一声就来!”

  洗了手,交代完了工作,友岚走出办事处。对兆培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笑笑,在兆培背上敲了一记:

  “你怎么了?失恋了吗?我看你那位李玢玢对你一往情深,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除非是你的牛脾气发作,不懂得温柔体贴,把人给得罪了……”他们走到友岚的“跑天下”前面,开了车门,友岚说:“进去吧!我们找一家咖啡馆坐坐。”

  “不用去咖啡馆,”兆培坐进了车子,望著在驾驶座上的友岚。“友岚,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我的事情,而是为了你和宛露。”友岚的脸色僵住了,他的眼睛直视著玻璃窗前面。

  “什么意思?”他故作冷淡的问。“我听说她最近和一个新闻记者来往密切,难道他们吹了吗?”

  “我不知道。”兆培说:“吹不吹我觉得都没关系,如果是我爱的女孩子,即使是别人的女朋友,我也会把她给抢过来。不战而认输,反正不是我的哲学。”

  友岚震动了一下,很快的掉头望著兆培。

  “兆培,你话里带著刺呢!”他说。

  “友岚,”兆培沉重的看著他。“宛露已经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友岚吃了一惊,他盯著兆培。

  “怎么会?大家不是都瞒得很紧吗?难道……”他醒悟的。“那个母亲又找来了!”“是的,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反正一切都穿帮了。宛露那个生母,你也知道,是不怎么高明的。宛露很受刺激,我从没看过她像昨晚那样痛苦,当时她似乎要发疯了,后来,我把我的身世也告诉了她,她才平静了。但是,友岚,我们全家都很担心她。”“怎么呢?”“她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一个身,她很难去接受这件事的。她和我不同,我到底是男孩子,一切都看得比较洒脱。宛露从小,你也知道,她外表虽然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又心无城府。可是,实际上,她很敏感,又很骄傲。”

  “我懂。”友岚接口说:“岂止是敏感和骄傲,她还很倔强很好胜,很热情,又很容易受伤。”

  兆培把手搭在友岚肩上。

  “世界上不可能有另一个男人,比你更了解宛露。所以,你该明白,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和影响有多重,如果她的生母,不是个风尘女子,对她或者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担心她以往的自尊与自傲,已荡然无存了。友岚,”他凝视他,语重而心长。“如果你还爱她,去帮助她吧,她会需要你!”

  友岚又震动了一下。“她现在在家里吗?”他问。

  “不,她上班去了。”兆培看看手表。“现在,她马上就要下班了。今天,大家都劝她请假,可是她坚持要上班,她早上走的时候,苍白得像个病人。妈很不放心,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懂了。”友岚简单明了的说,发动了汽车。“我们去杂志社接她。”“慢点!”兆培说,打开车门。“你去,我不去!如果她肯跟你谈,不必急著把她送回家来,你可以请她吃晚饭,或者,带她去什么地方玩玩,散散心!”他跳下了车子。

  “我想,”友岚关好车门,把头伸出车窗,对兆培说:“我会想办法治好她的忧郁症!”

  “别太有把握!”友岚的车子冲了出去,开往大街,他向敦化北路开去,心里被一份朦胧的怜惜与酸涩所涨满了。他想著宛露,那爱笑的,无忧无虑的宛露。那跳跳蹦蹦,永远像个男孩一般的宛露,那稚气未除,童心未泯的宛露,那又调皮又淘气的宛露,那又惹人恨又惹人疼的宛露……她现在怎样了?突然揭穿的身世会带给她怎样的后果?噢,宛露,宛露,他心里低唤著:你是什么出身,有什么重要性?别傻了!宛露,只要你是你!

  车子停在杂志社门口,他等待著,燃起了一支烟,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倚著车窗,不停的吞云吐雾,烟雾迷蒙在窗玻璃上。杂志社下班了,三三五五的男女职员结伴而出。他紧紧的盯著那大门,然后,他看到宛露了。低垂著头,她慢吞吞的走出杂志社,手里抱著一迭卷宗。数日不见,她轻飘得像一片云,一片无所归依的云。她那长长的睫毛是低俯著的,嘴唇紧紧的闭著,她看来心不在焉而失神落魄。

  他打开车门,叫了一声:

  “宛露!”她似乎猛吃了一惊,慌张的抬起头来,像个受了惊吓的,迷失的小鸟。发现是他,她幽幽的透出一口气来:

  “哦,是你!”她喃喃的说。

  “上来吧!”他温柔的说,那怜惜的感觉在他胸中扩大。

  她一语不发的坐进了车子,有股无所谓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怀里还紧抱著那迭卷宗,就好像一个寒冷的人紧抱著热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从她手中取下了那迭稿件,放到后座去,她被动的让他拿走了手里的东西,双手就软软的垂在裙褶里了。她穿著件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深灰色的裙子……不再像个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苍凉的影子。

  他发动了车子,熄灭了烟蒂。

  “我请你去大陆餐厅吃牛排。”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中午吃了什么?”他问。

  她蹙蹙眉,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中午根本没吃饭吧?”他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带著责备的意味。

  她仍然不说话。“喂!”他忽然恼怒了,转头盯了她一眼,他大声说:“你还算个洒脱不羁的人吗?你还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你还算是坚强自负的吗?你怎么如此无用?一点点打击就可以把你弄成这副怪样子?别让我轻视你,宛露,别让我骂你,宛露!你的出身与今天的你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你无知无识,和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今天的你,是个可爱的、优秀的、聪明的、快乐的女孩子!你犯得著为二十年前的事去伤心难过吗?你应该为今天的你骄傲自负才对!”

  “你都知道了?”她低声问。

  “知道你的出身吗?我一直就知道!从你抱进段家就知道!不止我知道,爸爸知道,妈妈知道,我们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来,我们轻视过你没有?在乎过这事没有?我们一样爱你疼你怜你宠你!没料到,你自己倒会为这事想不开!”

  她闭紧了嘴,脸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车子开到了大陆餐厅。他带她走上了楼,坐定了,她仍然呆望著桌上的烛杯出神。友岚不理她,招来了侍者,他为自己叫了一客纽约牛排,然后问她:

  “你吃什么?”“随便。”友岚转头对侍者:“给这位小姐一客‘随便’,不过,在随便里,多加点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给这位小姐一杯‘PinkLady’,给我一杯加冰块的白兰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来。

  “我不会喝酒。”“任何事都从不会变成会的。”友岚盯著她。“你不会悲哀,现在你会悲哀,你不会烦恼,现在你会烦恼,你不会多愁善感,现在你会多愁善感,你不会恋爱,现在你也会恋爱!”

  “恋爱?”她大大的震动了一下。“我和谁恋爱?”“和我!”他冷静的说。

  “和你?”她的眼睛睁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飞进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觉的挑起了眉毛,瞪视著他:“我什么时候和你恋爱了?”“你迟早要和我恋爱的!”他说:“十五年前我们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后,我们还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你这么有自信吗?”她问。

  他凝视她,然后,忽然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温柔而深刻,细腻而专注,他紧紧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柔而诚恳的说:

  “宛露,嫁给我吧!”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的问。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选了一个最坏的时刻。”她说。侍者送来了酒,她握著杯子,望著里面那粉红色的液体,以及那颗鲜红欲滴的樱桃。“我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可以慢慢考虑。”他说,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福我?”她凄苦的微笑了。“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被祝福?因为我是个弃儿吗?因为我是个舞女的私生女吗?因为——

  我有双不安分的眼睛吗?”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问。“这是句什么话?我实在听不懂。”“你不用听懂它。”她摇摇头,啜了一口酒,眉头微蹙著。忽然间,她崩溃了,软弱了,她用手支住了头,凄然的说:“友岚,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说出来!”他鼓励的。“把你心里所想的事,都说出来!等你说出来了,你会觉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岚,”她说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来,我把自己当成段立森的亲生女儿,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然后我受了大专的教育,无形的已经有了知识给我的优越感。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只是个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我极力告诉自己,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像哥哥说的,养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事实上,我爱爸爸妈妈,当然胜过那位‘许伯母’。可是,在潜意识里,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寻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岚燃起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动。

  “让我帮你说吧!”他静静的接口。“你虽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来,她不该孕育你,二来,她不该遗弃你。假如你自始至终,就是个舞女的女儿,不受教育,长大在风月场中,对你还容易接受一点。或者,你现在会沦为一个酒家女,你也会安于做个酒家女。因为,你不会有现在这么高的智慧和知识,来产生对风尘女子的鄙视心理。就像左拉的小说,酒店里那个瑟尔绯丝,生出来的女儿是拉娜,拉娜的命运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亲是名教授,你早已安于这个事实,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为此而骄傲,谁知,一夜之间,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岚。

  “你了解我的,是吗?”她感动的说,泪光在眼里闪烁。“你了解我的矛盾,你也体会我的苦恼,是吗?”

  “是的,还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这两个字,眼光迷迷蒙蒙的停驻在友岚的脸上。“你也知道,我变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童话里有灰姑娘变成皇后,你却感到,你从皇后变成了灰姑娘!唉!”他长叹一声,靠进了沙发里,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恳切的看著她。“听我一句话,好吗?”“好,我听你。”她被动而无助的说,像个迷失而听话的孩子。“别再让这件事烦恼你,宛露!你内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现象,但是,宛露!”他拉长了声音,慢吞吞的说:“你的可爱,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洒脱,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你的调皮和淘气,都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变质。何况,即使是舞女的女儿,也没什么可耻!舞女一样是人,一样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须认清楚这点!再说,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儿,我爱你!你是舞女的女儿,我也爱你!你是贩夫走卒的女儿,我照样爱你!事实上,从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尝停止过爱你?所以,宛露,听我一句话,别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爱,你就不会自卑了!”

  宛露瞪视著友岚,泪珠在睫毛上轻颤。

  “哦,友岚!”她低低的喊。“你在安慰我!”

  “是吗?”友岚盯著她问:“我并不是从今天起开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吗?”宛露瞪视了他好一会儿,无言以答。他们彼此注视著,烛光在两人的眼光里跳动。然后,宛露终于把脸埋进了手心里,她的声音压抑的从掌心中飘了出来:

  “友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我只希望,”友岚一语双关的说:“我对你的‘好’,不会也变成你的负担!”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来了,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那热气腾腾的牛排,仍在嗤嗤作响。友岚对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温柔的说:“你的‘随便’来了。如果你肯帮我做一件事,我会非常非常感激你。”“什么事?”她诧异的。

  “把这个‘随便’吃完!我不许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的看著他。“友岚,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么会说话?”

  “我会说话吗?”友岚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绝不会和新闻记者一样会说话!”宛露刚刚红润了一些的面颊,倏然又变白了。友岚迅速的接了一句:“对不起,宛露。我并不是真心要说这句话,我想,嫉妒是人类的本能。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你快吃吧!”

  宛露开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抬起头来,求助的看著友岚。“友岚,我该如何对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岚沉思了一下。“她已经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钱用,你实在不欠她什么。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养,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早就该修正了,如果你去儿童救济院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有多少不负责任的父母!”“像哥哥说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对了!”友岚赞赏的。“兆培是过来人,他真能体会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别以为你欠了你生母的债,她应该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万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养,万一你冻死在那台阶上,她今天到何处去找你?是的,她现在也痛苦,但,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天作孽,尚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但是……”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的说:“她并没有这么高的智慧,来反省,来自责呀!”

  他望著她。“宛露,”他轻轻的,柔柔的,充满感情的说:“你太善良了!你像个天使。我告诉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尔,你就去看看她吧!这样对她而言,已经是太幸运了!”

  宛露不再说话,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她脸上原有的那种凄恻与迷惘,已慢慢的消失了。当晚餐过后,她啜著咖啡,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光采,她凝视著他的眼光,是相当温柔的,相当细腻的,而且,几乎是充满了感激与温情的。

  他们一直坐到餐厅打烊,才站起身来离去。上了车,他直驶往她的家里,车子到了门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诚挚的问:“嫁我吗?宛露?”她闪动著睫毛,心里掠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岚,”她低语。“你要给我时间考虑。”

  “好的,”他点点头。“别考虑太久,要知道,每一分钟的等待,对我是一万个折磨。”他把头俯向她,睫毛几乎碰著她的睫毛,鼻子几乎碰著她的鼻子。“我可以吻你吗?宛露?”他低问:“我不想再挨你一个耳光。”

  她心里掠过了一阵矛盾的挣扎,然后,她闪电般的在他唇上轻触了一下,就慌张的打开了车门,飞快的跳下了车子。仓促的说:“不用送我进去了,你走吧!”

  友岚叹了口气,摇摇头,他发动了车子。

  宛露目送他的车子走远了,才转过身来,预备按门铃。可是,忽然间,她呆了!在门边的一根电杆木上,有个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儿,双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那眼光,如此阴鸷,如此狂热,如此凶猛,如此闪亮……使她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

  “你好,宛露!”他阴沉沉的说:“你知道我在这儿站了多久?整整七小时!以致没有错过你和那家伙的亲热镜头!”

  “孟樵!”她喃喃的叫,头晕而目眩。“你饶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饶了你?我放了你?”他低哼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眼光凶猛而狂暴,他的声音里带著暴风雨的气息。“你是一片云,是吗?你可以飘向任何一个人的怀里,是吗?”他咬牙切齿。“我真恨你,我真气你,我真想永远不理你……可是,”他的目光软化了,他的声音骤然充满了悲哀、热情,与绝望。“我竟然不能不爱你!”

  他的嘴唇猝然压住了她的,带著狂暴的热烈的需求,辗转的从她唇上辗过。他的身子紧紧的搂著她,那强而有力的胳膊,似乎要把她勒成两半。半晌,他喘息的抬起头来,灼灼然的盯著她。“何苦?宛露?”他凄然的说:“何苦让我受这么多罪?这么多痛苦?宛露!我们明明相爱,为什么要彼此折磨?”他把她搂得更紧。“你知道吗?你的每个细胞,每根纤维,都在告诉我一件事,你爱我!”宛露绝望的闭上了眼睛,崩溃的低喊:

  “孟樵!我简直要发疯了!你们这所有所有的人,你们要把我逼疯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宛露坐在书桌前面,呆呆的注视著卓上的台灯,默默的出著神。桌上,有一迭空白的稿笺,她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她想著以前的自己,过二十岁生日的自己!她在纸上下意识的写著:“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多大的气魄!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多么无拘无束,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而今日的她呢?

  她再写:“我是一片云,轻风吹我衣,飘来又飘去,何处留踪迹?我是一片云,终日无休息,有梦从何寄?倦游何所栖?”写完,她丢下笔。咳!我是一片云!多么潇洒,多么悠游自在,多么高高在上,多么飘逸不群!我是一片云!曾几何时,这片云竟成了绝大的讽刺!云的家在何方?云的窝在何处?云来云往,可曾停驻?我是一片云!一片无所归依的云!一片孤独的云,一片寒冷的云,一片寂寞的云,也是一片倦游的云!她把额头抵在稿纸上,泪水慢慢的浸湿了稿笺。

  楼下,玢玢和兆培在有说有笑,玢玢那轻柔的笑语声,软绵绵的荡漾在室内。幸运的玢玢!没有家庭的烦恼,没有爱情的烦恼,没有身世的烦恼!一心一意的跟著兆培,准备做段家的新妇!而她呢?是走向“情”之所系的孟樵?还是走向“理”之所归的友岚?或者,剪掉长发,遁入荒山,家也空空,爱也空空,何不潇潇洒洒的一起丢下,去当一片名副其实的“云”?于是,她心里朦胧的浮起在红楼梦中所读到的那阕“寄生草”:“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流浪缘化!”她心里凄楚的反覆著这些句子: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越想越空,越想越心灰意冷。

  有门铃的声音,她没有移动身子,门铃与她无关,全世界都与她无关,她但愿自己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连那个“芒鞋破”都可以省了。她模模糊糊的想著,却听到脚步声到了房门口,那从小听熟了的脚步声:母亲!母亲?她的母亲是那个许伯母呵!段太太敲了敲门,走进屋来,一眼看到宛露的头靠在桌上,她还以为宛露睡著了。轻步走近了她身边,段太太俯头凝视她,才发现宛露正大大的睁著眼睛,稿纸上的字迹,早被泪水弄得模糊不清。“宛露,”她低低的叫,用手抚摸著她的头发。“怎么又伤心了?你答应过妈妈,不再伤心难过的!”

  “我没事!”宛露抬起头来,很快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天很冷了,她穿著件枣红色的小棉袄。立即,那缎面的衣袖上,就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宛露,有人找你!”段太太说,深思的望著宛露。

  “哦,是友岚吗?”她问。

  “不,是孟樵。”宛露打了个寒战,什么爱也空空,恨也空空?人的世界又回到面前来了。孟樵,可恶的孟樵!阴魂不散的孟樵!纠缠不清的孟樵!永远饶不掉她的孟樵!她吸了口气:

  “妈,你告诉他,我不在家吧!”

  段太太深深的望著女儿。

  “宛露!你并不是真的要拒绝他,是吗?你想他,是不是?而且,你是爱他的!”她用手怜惜的捧起宛露那憔悴而消瘦的下巴。“去吧!宛露,去和他谈谈!去和他散散步,甚至于……”段太太眼里含了泪。“如果你要哭,也去他怀里哭一哭,总比你这样闷在屋子里好!”

  “妈,”宛露幽幽的说:“你不是希望我和友岚好吗?你不是喜欢友岚胜过孟樵吗?”

  “不,宛露。我只希望你幸福,我不管你跟谁好,不管你嫁给谁,我只要你幸福。”

  “你认为,孟樵会给我幸福吗?”

  “我不知道。”段太太迷惘的说:“我只知道,你真正爱的是孟樵,而不是友岚。你的一生,谁也无法预卜。可是,可怜的宛露,你当初既无权利去选择你的生身父母,又无权利去选择你的养父母。现在,你最起码,应该有权利去选择你的丈夫!”宛露楞楞的看著母亲,默然不语。

  “去吧!宛露,他还在楼下等著呢!”

  宛露再怔了几秒钟,就忽然车转身子,往楼下奔去。段太太又及时喊了一声:“宛露!”宛露站住了。“听我一句话,对他母亲要忍让一些,他母亲这一生,只有孟樵,这种女人我知道,也了解。在她潜意识里,是很难去接受另一个女人,来分掉她儿子对她的爱。因此,她会刁难你,会反抗你,会拒绝你。可是,宛露,这只是一个过渡时期,等她度过了这段心理上的不平衡之后,她会接受你的。所以,宛露,既然你爱孟樵,你就要有耐心。”

  宛露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段太太给了她一个温柔而鼓励的笑。于是,宛露下了楼。

  楼下,孟樵正在客厅里不耐烦的走来走去,兆培斜靠在沙发椅上,用一对很不友善的眼光,冷冷的看著孟樵。玢玢斜倚在兆培身边,只是好奇的把孟樵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再凑到兆培耳边去说悄悄话:

  “他很漂亮!也很有个性的样子!”

  兆培狠狠的瞪了玢玢一眼,于是,玢玢慌忙又加了一句:

  “不过,没有你有味道!”

  兆培笑了。“因为我没洗澡的关系!”

  玢玢掐了兆培一把,兆培直跳了起来。

  “要命!”他大叫:“你该剪指甲!”

  “我不剪,就留著对付你!”

  孟樵看著他们打情骂俏,奇怪著,为什么别的情侣之间都只有甜蜜与温馨,而他和宛露之间,却充满了风暴的气息?是自己不对?是宛露不对?还是命运不对?他正烦躁著,宛露下楼来了。一件枣红色的小棉袄,一条灰呢的长裤,她瘦骨娉婷而纤腰一握。那白尴的面颊上,泪痕犹新,那大大的黑眼睛如梦如雾。就这样一对面,孟樵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脏绞扭了起来,绞得他浑身痛楚而背脊发冷。怎么了?那嘻嘻哈哈的宛露何处去了?那无忧无虑的宛露何处去了?那不知人间忧愁的宛露何处去了?他大踏步的迎了过去。

  “宛露,我们出去走走,我有话和你谈。”

  她怔了怔。“我去拿件大衣。”她才转身,段太太已拿著件白色大衣走下楼来,把大衣递给了宛露,她望著孟樵说:

  “孟樵,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受凉了,也——别让她受气。”

  孟樵庄重的看著段太太。

  “伯母,您放心。”走出了段家,街头的冷风就迎面而来,冷风里还夹杂著细细的雨丝。这已经是雨季了,往年的这时候,整天都是绵绵不断的雨,今年的雨来得晚。可是,街面上,柏油路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孟樵伸手把宛露揽进了怀里,帮她把大衣扣子严密的扣住,又把她拉往人行道。

  “别淋了雨。”他说。“我喜欢。”她固执的走在细雨中。“你说有话要和我谈,你就快些谈吧!”“宛露,”他忍耐的叹口气:“你相当冷淡呵!这些日子,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躲我,你不见我,你逃避我……难道我真是个魔鬼吗?”“我早已跟你说过,我们之间完了。”宛露望著脚下那被雨洗亮了的街道,和那霓虹灯的倒影。“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要对我纠缠不清?”“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完!”他强而有力的说:“因为我爱你,因为我要你,因为我要娶你!”

  她陡的一震。“你说什么?”她含糊的问。

  “我要娶你!”他清清楚楚的说,语气坚决,肯定,而果断。“我已经决定了,过阴历年的时候,我们就结婚!报社要派我到美国去三个月,你也办手续,我们正好到那边去度蜜月!”宛露站住了,她扬著睫毛,怔怔的看著孟樵,那细细的雨珠,在她睫毛上闪著微光。她那清幽的眸子,却是晶莹剔透的。“你已经决定了?”她慢吞吞的问。“你怎么知道我要不要嫁你?”“你要的!”他坚定的望著她。“你一定要,也非要不可!你没有其他的选择,你只能嫁给我!”

  “为什么?”她惊愕的。

  “因为你爱我!”她张大了嘴。“你倒是一厢情愿……”

  他把她拥进了怀里,她的嘴被他那粗糙的衣服所堵住了。他的手强而有力,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于是,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想挣扎,再也不想飘荡,再也不要做一片云,再也不要去选择……是的,她要嫁他,她想嫁他,她愿跟他去天涯海角!只有这样有力的胳膊,能给她一个安全的怀抱,只有这样一颗狂热的心,能给她充裕的爱,只有这样一个宽阔的胸怀,能稳定她那游移的意志。是的,她要嫁他,是的,她只能嫁他,是的,她爱他!全心全意的爱他!

  她叹了口长气。“孟樵,”她喃喃的说。“你真的要我吗?真的吗?甚至不管你母亲的反对吗?”他挽著她往前走。“我妈已经同意了。”“什么?”她吓了一跳,不信任的仰头看著他。“你骗我?她不可能同意!她不喜欢我,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她怎么会同意?”他站定了,望著她。“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去,我们马上把这件事弄明白!我妈说了,她从没有不喜欢你,只是想使你安定下来,她说你太活泼,太野性,怕你不能跟我过苦日子。宛露,你要体谅我母亲,她对儿媳妇的要求难免会苛刻一些,因为她守了二十几年寡,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这些日子,她眼见我的痛苦和挣扎,她终于说了:结婚吧,娶宛露吧!我会尽我的能力来爱她……”“她会尽她的能力来爱我?”宛露做梦似的说:“她会说这种话吗?”“宛露!”孟樵严肃的说:“你再不信任我妈,我会生气了!我告诉你,她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婚事,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说真的,不是我妈对你有成见,是你对我妈有成见……”

  宛露忽然有了真实感了,攀住他的手臂,她眼里燃起了光采,几个月以来,她从没有如此喜悦和狂欢过,她挑著眉毛,喘息的、兴奋的、几乎是结结巴巴的说:

  “哦!孟樵!我……我错了,我……错怪了你妈!哦,孟樵!只要……只要她能原谅我,我……我……”她涨红了脸,终于冲口而出。“我愿意做个最好的儿媳妇!”

  他把她一把拖到路边的阴影里,狂喜的吻住了她,她那凉凉的、湿湿的、带著雨水的嘴唇,酥软而甜蜜。她的身子娇小玲珑,像一团软软的彩霞。他的嘴唇滑向她的耳边,低低的问:“还敢说不嫁我吗?”“不敢了。”她轻柔的。

  “还敢说不爱我吗?”“不敢了。”他热烈的握住她的手,粗暴的叫: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回家去见我妈吧!去告诉她,你终于要成为孟家的一份子吧!”

  她颤抖了一下。“你又怎么了?”他问。

  “没事!没事!”她慌忙说,喜悦的笑著。“我只是有点冷!孟樵,你放心,我会很小心,很礼貌,很文雅的见你妈妈!我再也不会孩子气了,我已经长大了,这些日子来,我家发生了一件事……”她顿了顿,关于自己的身世,她从没对孟樵说过,不是要隐瞒他,而是没机会。现在,她觉得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甩了一下头,她甩掉了这阴影。在目前这份狂喜的心情下,她怎能容许阴影的存在呢?她笑看著他。“我是个大人了,我成熟了,我也不再是一片云,我不再飘荡。我会很乖很乖,很懂事,很懂事。你放心,孟樵,我再也不任性了。”孟樵凝视著她,还能听到比这个更甜蜜的话吗?还能听到比这个更温柔的话吗?还能希望她更谦虚,更懂事,更可爱吗?他紧握著她,挥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到了孟家,两人身上都是半湿的。冲进了客厅,孟樵扬著声音叫:“妈!看看是谁来了?”

  孟太太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穿著件丝棉袍子,头发光亮的在脑后挽了个髻,脚步是从容不迫的,脸上的笑也是从容不迫的,她看来整洁、清爽,而神采奕奕。对于和宛露两次的冲突,她似乎真的不在意了。直接走到宛露面前,她和蔼的伸出手来,把宛露的手紧握在她的手中。宛露慌忙鞠了一躬,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

  “伯母!”孟太太笑望了孟樵一眼:

  “樵樵,你怎么让她淋了雨呢?这样不懂得体贴人呵,还配结婚娶太太吗?”“噢,伯母!”宛露情不自禁的代孟樵辩护。“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喜欢淋雨。”“是吗?”孟太太对她深深的看了一眼,笑容收敛了。“以后这种怪毛病一定要改!”她说,走到沙发边坐下。“宛露!”她沉著声音叫,忽然变得很严肃,很正经,很庄重,而且是个完全的“长辈”,一点也不苟言笑的。“你过来坐下,今天既然已经谈到婚嫁,我必须和你好好的谈谈。婚姻不比儿戏,也不再是谈恋爱,要吵就吵,要好就好,婚姻是要彼此负责任的。”“是的,伯母。”宛露温顺的说,心里又开始像打鼓般七上八下,她勉强的走到孟太太对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眼光就不知不觉的飘向了孟樵,带著抹可怜兮兮的、求助的意味。“看著我!”孟太太皱了皱眉。“这也要改。”

  “改什么?”宛露不解的问。

  “宛露,不是我说你,女孩子最忌讳轻佻,你跟我说话的时候,眼光不能飘向别人。这是很不礼貌的。”

  “哦!”宛露喉咙里像梗了一个鸡蛋,她只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看著孟太太。“是的,伯母。”她应著,声音已有些软弱无力。“你既然愿意嫁到孟家来,你就要知道一些孟家的规矩,樵樵的父亲叫孟承祖,曾祖父是个翰林,孟家是世代书香,从没有出过一点儿差错,孟家所娶的女孩子,也都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坦白说,宛露,你的许多条件,并不适合我的要求。”“哦,伯母。”宛露又看了孟樵一眼,孟樵已不知不觉的走了过来,坐在宛露身边,而且紧张的燃起了一支烟。当宛露的眼光对他投来,他立即对她做了一个鼓励的、安慰的眼色。“又来了!”孟太太严厉的看著宛露,声音仍然是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宛露,你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目不斜视!你知道吗?你长相中最大的缺点,就是你这对眼睛……”“我知道,”宛露的胸部起伏著。“我有双不安分的眼睛,你上次告诉过我!”“你知道就好了。”孟太太一副宽容与忍耐的态度。“这并不要紧,你只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对人抛媚眼,尤其是男人……”“伯母!”宛露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我从来就没有……”“宛露!”孟太太沉声说:“这也要改!”

  “改什么?”宛露更加困惑了。

  “长辈说话的时候,你不能随便插嘴,也不能打断,这是基本的礼貌,难道你父亲没有教过你?”

  宛露咬紧了牙关,垂下了眼睑,下意识的把手握成了拳,闭紧嘴巴一语不发。“抬起头来,看著我!”孟太太命令著。“我和你说话,你不要低头,知道吗?”宛露被动的抬起头来。

  “我刚刚已经说了,你的许多条件,并不适合我的要求,但是樵樵已经迷上了你,我也只好接受你,慢慢的训练和薰陶,我想,总可以把你从一块顽石,琢磨成一块美玉,你的底子还是不错的……”“不见得!”宛露冲口而出。

  “你说什么?”孟太太盯著她。“你一定要打断我的话吗?如果你现在都不肯安分下来,你怎么做孟家的媳妇呢?你看!你的眼光又飘开了!我可不希望,我娶一个儿媳妇,来使孟家蒙羞……”“妈!”这次,开口的是孟樵,他愕然的,焦灼的、紧张而困惑的注视著母亲。“妈!你怎么了?宛露又没做错什么,你怎么一个劲儿的教训她……”

  “樵樵!”孟太太喊,声音里有悲切,有责备,有伤感,还有无穷无尽的凄凉:“我只想把话先说明白,免得以后婆媳之间不好相处。我没想到,宛露还没进门,我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地了。好吧,你既然不许我说话,我还说什么呢?真没料到,你从小,我养你,教育你,给你吃,给你喝,今天你的翅膀硬了,你会赚钱了,又要被派出国了,你有了女朋友,我就应该扫地出门了……”“妈妈!”孟樵大喊。“你怎么说这种话呢?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再插嘴,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都算我错,好吗?”他懊恼的望望母亲,又怜惜的望望宛露。对母亲的眼光是无奈的,对宛露的眼光却是祈谅的。

  孟太太没有忽视他这种眼神,摇了摇头,她悲声说:

  “我不再说话了,我根本没有资格说话!”

  “妈!”孟樵的声音变得温柔而哀恳:“请你别生气吧!今晚,我们是在谈婚事,这总是一件喜事呀!”

  “喜事!”孟太太幽幽的说:“是的,是喜事!宛露是家学渊源,是名教授之女,你交到这样的女朋友,是你的幸运!我这个不学无术的老太婆,怎么有资格教她为人之道?”

  “我想,”宛露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森冷清脆,她的面颊上已毫无血色,她的眼睛乌黑而锐利,她的呼吸急促而重浊,她直视著孟太太。“你应该先了解一件事,再答应我和孟樵的婚事,我不是段立森的亲生女儿!我是他们的养女,我的生父是谁我不知道,我的生母是个舞女……”

  “什么?”孟太太直跳了起来,脸色也变得雪白雪白了,她掉头看著孟樵。“樵樵!”她厉声喊:“你交的好朋友,你不怕你父亲泉下不安吗?我守了二十几年寡,把你带大,你居然想把一个出身不明不白的低贱女子,带进家门来羞辱孟家……”“宛露!”孟樵也急了,对于宛露的出身,他根本一点也不知道,第一个直接反应的念头,他就认为宛露又在编故事,目的只在和母亲呕气。于是,他叫著说:“你别胡说八道吧!宛露,你何苦编出这样荒谬的故事来……”

  “哦,孟樵!”宛露的声音,冷得像冰块的撞击:“原来你和你母亲一样!你也会注重我的出身和家世,更甚过注重我自己!你们是一对伪君子!你们看不起我是不是?你又怎么知道我看不看得起你们!”站起身来,她忍无可忍的逼向孟太太,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像火山爆发一般喷射了出来,她大叫著说:“你是一个戴著面具的老巫婆!你讨厌!你可恶!你虚伪!你势利!你守寡了二十几年,有什么了不起,要一天到晚挂在嘴上!如果你不甘心守寡,你尽可以去找男人!你守寡也不是你儿子的错误,更不是你给他的恩惠,而你!你想控制你的儿子,你要独霸你的儿子,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孟太太被骂傻了,呆了,昏乱了,她蜷缩在沙发上,喃喃的叫著:“天哪!天哪!天哪……”她开始浑身颤抖,指著孟樵,语无伦次的叫:“樵樵,樵樵,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宛露!你疯了!”孟樵大吼,扑过去,抓住了宛露的胳膊:“住口!宛露!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母亲?你疯了!住口!”

  “我不住口!我就不住口!”宛露是豁出去了,更加大叫大嚷起来:“你母亲是个神经病!是个妖魔鬼怪!她根本不允许你有女朋友。她仇视你身边所有的女人!她要教育我,要我端庄贤淑,目不斜视……”她直问到孟太太脸上去。“你敢发誓你二十几年来没想过男人吗?没看过男人吗?你是一脸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的……”

  “啪!”的一声,孟樵已对著宛露的脸挥去了一掌,这一掌清脆的击在她面颊上,用力那么重,使她站立不住,差点摔倒,扶著沙发背,她站稳了。转过头来,她不信任的睁大了眼睛,楞楞的看著孟樵,低低的说:

  “你打我?你打我?”她再看看缩在沙发上的孟太太,然后,她转过身子,像一阵旋风般冲出了大门,对著大街狂奔而去。孟樵呆立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他大叫著:

  “宛露!宛露!宛露!”

  他追出了大门,外面的雨已经加大了,雨雾里,他只看到宛露跳上了一辆计程车,车子就绝尘而去。

  宛露缩在车子里,浑身发著抖,像人鱼一样滴著水。她不想回家,在这一刻,她无法回家,她心里像燃烧著一盆好热好热的大火,而周身却冷得像寒冰。她告诉了那司机一个地址,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这个地址到底是什么地方。车停了,她机械化的付了钱,下了车,站在雨地里,迷迷糊糊的四面张望著,然后,她看清楚了,自己正站在顾友岚的家门口。她疯狂的按了门铃。开门的是友岚自己,一看到宛露这副模样,他就呆了。一句话也没问,他把她连扶带抱的弄进了客厅,大声的叫母亲,顾太太和顾仰山都奔了过来,他们立刻用了一条大毛毯,把她紧紧的裹住。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面颊上,雨珠和著泪水,流了一脸,她浑身颤抖而摇摇欲坠。

  “顾伯母,”她牙齿打著战,却十分清醒的问:“你会为了我是个舞女的私生女,而不要我做儿媳妇吗?”

  “什么话!”顾太太又怜又惜又疼又爱的叫。“我们爱你,要你,宠你,从来不管你的出身!”

  “顾伯伯,你呢?”“你还要问吗?”顾仰山说:“我们全家等你长大,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那么,”她回头直视著友岚。“我已经考虑过了,随便那一天,你都可以娶我!”她把双手交给友岚,郑重而严肃。“别以为我是一时冲动,也别以为我是神志不清,我很清醒,很明白,友岚,我愿为你做一个最好最好的妻子!”

  “宛露!”友岚激动的喊了一声,立刻把那滴著水的身子,紧紧的拥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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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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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露病了一个星期。她的病只有一半是属于生理上的,自从淋雨之后,她就患上了严重的感冒和气管炎,一直高烧不退。另一半,却完全是心理上的,她毫无生气而精神恹恹。躺在床上,她不能去上班,就总是迷惘的望著窗子。雨季已经开始了,玻璃上从早到晚的滑落著雨珠,那阶前檐下,更是淅沥不止。而院子里的芭蕉树,就真正的“早也潇潇,晚也潇潇”起来。宛露躺在床上,就这样寥落的,萧索的,忧郁的听著雨声。

  段太太始终伴著她,全心全意的照顾著她。至于她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段太太已陆续从她嘴中,知道了一个大概。那晚,她和孟樵一起出去,却被顾友岚裹在毛毯中送回家来,又湿,又冷,又病,又弱。当夜,她在高烧中,只迷迷糊糊的对段太太说了一句话:“妈,他们母子都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个弃儿!”

  段太太不用多问什么,也了解以宛露这样倔强任性的个性,一定和孟家起了绝大的冲突。她后悔当初没有叮咛宛露一句,对于自己的身世最好不提。可是,再想想,养育了宛露二十多年,秘密仍然有揭穿的一天,那么,这世界上岂有永久的秘密?如果等到婚后,再让孟家发现这事实,那个刁钻的孟太太,一定更以为自己是受了欺骗,还不如这样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想定了,她就安心的照顾著宛露,绝口不和她提孟樵。她自己也不再提,就好像孟樵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她从没有认识过一个孟樵。她却时常谈友岚,谈顾伯伯顾伯母,谈童年时代顾家如何照顾她,每当顾太太来探望她时,她就会难得的高兴起来,抓住顾太太的手,她常天真的问:“顾伯母,你会一直这样喜欢我吗?你会一直疼我吗?你会不会有一天不喜欢我了?不疼我了?”

  “傻孩子!”顾太太是慈祥,温柔,而易感动的。她会把宛露拥进怀中,爱怜的拍抚著她的背脊。“你怎么说这种话呢?顾伯母不止爱你,疼你,还要照顾你一辈子!现在,你不过叫我一声伯母,过几天,你就该改口叫我妈了!噢,宛露,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媳妇!”

  这时,宛露就会含著泪笑了。一看到她这种笑中带泪的情况,段太太就觉得又心痛又怜惜。因为,她从宛露这种对“亲情”更胜过“爱情”的渴求里,深深体会到她在孟家所受到的屈侮。孟太太,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呢?她竟把宛露所有的自信心,都扫得一干二净了。

  顾友岚每天下班后都来看宛露,有时带一束花来,有时带一篮水果。坐在她床边,他会想尽各种笑话来说给她听,只为了搏她一笑。宛露躺在那儿,静静的看著他,静静的听著他,当他说到好笑的地方,她也会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是那么怯怯的,可怜兮兮的,含泪又含愁的。于是,有一晚,友岚再也忍不住,他在她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定定的看著她,问:“宛露,你到底怎么了?明白告诉我吧!别把我当傻瓜,宛露,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单纯和天真,你之所以选择我,一定有某项特殊的原因。”把握住她那瘦骨支离的手,轻轻的说:“那个孟樵,他伤了你的心了,对不对?”

  宛露感到胸中有一股热浪,直冲到眼眶里,她迅速就把头转向了床里。但是,友岚不容许她逃避,扳住她的头,他强迫她面对著自己,他稳定的看著她,温柔、诚恳,但却语重心长的说:“宛露,我不希望自己是个代替品!但是,我要你,我也爱你,这份爱,可能远超过你的想像。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占多少分量,却知道你并没有如疯如狂的爱上我。宛露,爱情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我自己是否被爱,我心里有数。可是,宛露,即使你不爱我,我一样也要你,因为,有一天,你会爱我,超过那个孟樵!最起码,我会避免让你伤心!”

  她闪动著睫毛,无言以答,却泪水盈眶。

  “别哭!”他吻去她睫毛上的泪痕,哑声说:“我永远不会去追问你有关孟樵这一段,我相信,这已经是件过去式了。我只要告诉你,我明白你为什么会生病,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会流泪,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和忧郁……宛露!我要治好你!但是,答应我一件事!”

  她用询问的眼光望著他。

  “多想想我,少想想孟樵!”

  “哦!友岚!”她喊著,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她的手臂围了过来,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向了自己,她主动的献上了她的嘴唇。他热烈的、深情的、辗转的吻了她,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眶湿润。

  “嗨!”他故作欢快的,用手指头轻触著她的鼻梁。“从此,开心起来好吗?为了我!如果你知道,只要你一皱眉,我会多么心痛,你就不忍心这么愁眉苦脸了。”

  宛露笑了,虽然泪珠仍然在眼眶里闪烁,这笑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重新挽紧了友岚的脖子,她在他耳边低低的、感激的说:“友岚,你放心,我会做个好妻子!我会尽我的全心来做你的好妻子,友岚,我永不负你!”

  友岚的嘴唇从她面颊上轻轻滑过去,再度落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温柔而细腻的拥抱著她。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彼此拥抱著,彼此听著彼此的心跳,彼此听著阶前的雨声,彼此听著芭蕉的萧萧瑟瑟。直到楼下的门铃声,惊动了他们,友岚放开了她,想站起身子,但是,宛露紧握住他的手,轻声说:“别走!”“我不走!”他坐在她的床沿上,静静的凝视著她。

  楼下,似乎有一阵骚动,接著,兆培那粗鲁而不太友善的声音,就隐约的传了过来:

  “她病了!她不能见客!都是你害她的,你还不能离她远一点吗?”宛露的心脏怦然一跳,握在友岚手中的那只手就不自禁的微微痉挛了一下,友岚和她交换了一个注视,两人心中似乎都有些明白。友岚低问:

  “要我打发掉他吗?”宛露迟疑著,而楼下的声音骚动得更厉害了,中间夹杂著一个似曾相识的、女性的哭泣声。于是,宛露那绷紧的神经,就立即松懈了许多,而另一种难言的、矛盾的、怆恻之情,就涌进了心怀。来的人不是孟樵,而是那个“许伯母”!她侧耳倾听,一面用征询的眼光望著友岚,友岚深思的凝视著她,微微的摇了摇头。“你还在发烧,你能不激动吗?”

  她沉思片刻,段太太已经上楼来了,敲了敲门,段太太的头伸进门来:“宛露,许伯母坚持要见你,你的意思呢?”

  宛露凝视著段太太,她发现母亲的眼角,溢著泪痕,而那眉峰,也是紧蹙著的。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必须面对这问题,解决这问题了。忽然间,她了解这并不仅仅是长辈间的争执,也是她不能逃避的切身问题。她想起那夜,她跪在段太太和段立森面前所说的话:

  “你们是我唯一的父母,再也没有别人!”

  是吗?为什么这位“许伯母”仍然牵动她心中的某根神经,使她隐隐作痛?她咬了咬牙,从床上坐起身子,靠在枕头和床背上,她下决心的说:

  “妈,你让她进来,我要见她!”

  段太太略一迟疑,就转身去了。一会儿,段太太已陪著那位“许伯母”走进门来,许伯母一看到半倚半躺在床上的宛露,就像发疯般扑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她就抱住了宛露的身子,哭泣著叫:“宛露,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生病?我给你请医生,我有钱了,我可以让你住最好的房子……”

  宛露轻轻推开了“许伯母”,微皱著眉说:

  “许伯母,你不要拉拉扯扯。友岚,麻烦你搬张椅子给许伯母,我要和她谈谈。”友岚搬了张椅子放在床前,许伯母怯怯的看了宛露一眼,似乎有些怕她,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她很温顺的,很无助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带著一股被动的、哀切的神情,她瞅著宛露发怔。段太太看了她们一眼,就轻叹一声,很知趣的说:“友岚,我们到楼下去坐坐,让她们谈谈吧!”

  “不!妈妈!”宛露清脆的叫。“你不要走开,友岚,你也别走开!妈,爸爸呢?”“在楼下和你哥哥下围棋。”

  “我要爸爸和哥哥一起来,我们今天把话都谈清楚!”宛露坚定的说:“友岚!你去请爸爸和哥哥上来!”

  “宛露,”段太太狐疑的说:“你要做什么?你很清醒吗?你没发烧吗?”“我很好,妈。”宛露说:“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是必须做的。”友岚下楼去了。宛露开始打量这位“许伯母”,这还是她第一次用心的、仔细的注视自己这位生身母亲。后者的脸上泪痕未干,脂粉都被泪水弄模糊了,可是,那对秀丽的眼睛,那挺直的鼻梁,和她那虽已发胖,却仍看得出昔日轮廓的脸庞,都向宛露提示了一件事实。年轻时代的她一定不难看,而且,自己的长相和她依稀相似。她不会很老,推断年龄,也不过四十岁,但她额前眼角,已布满皱纹,连那浓厚的脂粉,都无法遮盖了。风尘味和风霜味,都明显的写在她的脸上。连她那身紧绷在身上的、红丝绒的洋装,都有股不伦不类的味道。宛露细细的望著她,模糊的衡量著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她想起友岚的比喻,瑟尔绯丝!瑟尔绯丝并没有错呵,只怪她的命运是瑟尔绯丝!一时间,她对这位“母亲”生出一种强烈的、同情的、温柔的情绪。

  段立森和兆培进来了,友岚跟在后面。兆培一进门,脸色就很难看,对著那位“许伯母”,他毫不留情的说:

  “我们本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你已经把它完全破坏了!难道你还不能放掉宛露吗?你该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来骚扰我们的家庭!”“哥哥!”宛露蹙著眉叫:“你少说几句吧!”

  兆培不语了,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他瞪著眼睛生闷气。段立森走了过来,他看来仍然是心平气和的,只是眉梢眼底,带著抹难以察觉的隐忧。

  “宛露,”他温和的问:“你是不是改变心意了?”

  “没有,爸爸。”宛露清晰的说,望著面前的“许伯母”。“我只觉得,事情发生以后,我们从没有三方面在一块儿讨论过。今晚,许伯母既然来了,我想把话说说清楚。”她正视著“许伯母”。“许伯母,你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二十一年前,你把我‘送’给了他们,他们也按照你的要求,做了这件好事,把我养大了。记得你纸条上所说的话吗?菩萨会保佑他们,如果这世界上真有菩萨,也实在该保佑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尽心尽力的爱了我这么多年,而且,我相信,他们以后还会继续的爱我。所以,许伯母,你虽然生了我,你却永远只能做我的许伯母,不能做我的母亲!菩萨也不能允许,在二十一年以后的今天,你再来把我从爸爸妈妈手中抢走!所以,许伯母,如果你爱我,请让我平静,请让我过以前一样的日子!”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我会感激你!”

  那“许伯母”从皮包里取出一条小手帕,开始“父父”的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宛露,我爱你呀!”“我知道。”宛露深沉的说:“以前,我总以为爱是一种给予,一种快乐,现在我才知道,爱也是一种负担,一种痛苦。哦,许伯母,今天我当著我所有亲人的面前,告诉你这件事,我同情你,我也爱你,但是,我只能认养育之恩,而不能认生育之恩。”“哦,宛露!”许伯母哭著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再见到我吗?”“问题是,见面对我们都没有意义,徒增我们双方面的尴尬。”宛露深思的说:“我本来想,我们可以保持来往,但是,现在,我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你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噢,宛露,我知道,我知道!”那许伯母急促的说:“我会给你一栋楼,很多珠宝,还有钱……”

  “许伯母!”宛露打断了她,声音轻柔如水,眼光是同情而悲哀的。“当初你‘送’掉了一个女儿,现在你无法再‘买’回来呵!我们彼此之间,对爱的定义,已经差别太远了!”她疲倦的仰靠下去,头倚在枕头上,轻声的说:“假如你还爱我,帮我一个忙,别再来增加我爸爸妈妈的苦恼!我妈——”她轻柔的用手拉住段太太。“为了这件事,头发都白了。”

  段太太顿时眼眶发热,她紧攥住女儿的手,一动也不动。那“许伯母”终于了解大势已去,站起身来,她哭著往后转,要冲出门去,宛露及时叫了一声:

  “等一等,许伯母!”许伯母回过身子来。“你过来,我跟你讲一句话!”宛露伸出另一只手来,拉住许伯母,把她一直拉到身边,抬起头来,她凑著她的耳朵说:“再见!妈妈!”她松了手。那“许伯母”用手蒙住脸,哭著往外奔去。段太太基于一种母爱与女性的本能,忍不住也跟著她奔下楼去。到了大门口,那“许伯母”终于回过头来,紧紧的握住了段太太的手,她含著泪,由衷的说:

  “我再也不会来要回她了。段太太,谢谢你把她带得这么好,现在,我也放心了。我不知道,她那么爱你们,她实在是个好孩子,是不是?”“是的,”段太太也含满了泪。“她是个最好的女儿,比我希望的还要好。”那“许伯母”消失在雨雾里了。

  当段家在“三面聚头”的同时,孟樵正一个人在房间内吞云吐雾。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下班也很久了,坐在一张藤椅里,他只亮著床头的一盏小灯,不停的抽著烟,听著廊下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的思想混乱而迷惘,自从一耳光打走了宛露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大部份的意识和生命,都跟著宛露一起跑了。可是,这几日,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弥补这件事,母亲与宛露,在他生命的比重里,到底孰轻孰重?他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在两个女人的夹缝中挣扎。母亲!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父母那张合照。宛露!他心底掠过一阵尖锐的痛楚,用手支住额,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在发狂般的呼唤著:宛露!宛露!宛露!于是,他知道了,在一种犯罪般的感觉里,体会出宛露的比重,竟远超过那为他守寡二十几年的母亲!他抽完一支烟,再燃上一支,满屋子的烟雾腾腾。他望著窗子,雨珠在窗玻璃上闪烁,街灯映著雨珠,发出点点苍黄的光芒。慢慢的,那街灯的光芒越来越弱,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室内枯坐了多久,但是,他知道,黎明是慢慢的来临了。他听到脚步声,然后,一个黑影遮在他的门前,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母亲的脸在黎明那微弱的曙光中,以及室内那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苍老而憔悴。他记得,母亲一向都是显得比实际年轻,而且永远神采奕奕,曾几何时,她竟是个憔悴的老太婆了?“樵樵,”孟太太说,声音有些软弱而无力。“你又是整夜没睡吗?”“唔。”他轻哼了一声,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你在做什么呢?”“别管我!”他闷哼著。

  孟太太扶著门框,她瘦瘦的身子嵌在门中,是个黑色的剪影,不知怎的,孟樵想起宛露骂母亲的那些话:你守寡又不是你儿子的责任!你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发誓你二十几年来从没想过男人吗?你要独霸你的儿子……他猛的打了个寒战,紧紧的盯著母亲,他觉得她像个黑色的独裁者,她拦著那扇门,像拦著一扇他走往幸福的门!或者,穷此一生,母亲都会拦著那扇门,用她的爱织成一个网,把他紧紧的网住……“樵樵!我们怎么了?”孟太太打断了他的思潮,她的声音悲哀而绝望。“你知道吗?这几天以来,你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恨我!为了宛露,你在恨我!”他凝视著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这种沉默,等于是一种默认,孟太太深深的凝视著儿子,他们彼此对视著,在这种对视的眼光里,两人都在衡量著对方的心理,终于,孟樵淡淡的开了口:“我在想,宛露有一句话起码是对的,你守寡不是我的过失。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这点,总认为你为我而牺牲,事实上,你是为了父亲去世而守寡,父亲去世不是我的过失。”

  孟太太扶著门,整个人都靠在门框上,她呻吟著。

  “樵樵,”她喃喃自语的。“我已经失去你了。我知道。宛露把许多残忍的观念给了你,而且深入到你脑海里去了……”“告诉我!”孟樵注视著母亲,清晰而低沉的问:“宛露的话,有没有几分真实性?有没有几分讲到你的内心深处去?你百般挑剔宛露,是不是出于女性嫉妒的本能,你不能容许我有女朋友?是不是?妈,是不是?”

  “樵樵,”孟太太呻吟著摸索进来,跌坐在椅子里,她用手抱住了头,痛苦的挣扎著。“我只是爱你,我只是爱你。”

  “妈!”他终于悲切的喊了出来。“你的爱会杀掉我!你知道吗?宛露对我的意义,比生命还重要,你难道不明白吗?妈,你爱我,我知道。可是,你的爱像个大的蜘蛛网,快让我挣扎得断气了!”他跳了起来,拿起一件外套,对室外冲去,天才只有一点蒙蒙亮,雨点仍然疏疏密密的洒著。孟太太惊愕而又胆怯的喊:“你去那儿?”“去找宛露!”“现在才早上五点钟!”孟太太无力的说。

  “我不管!”孟樵跑到宛露家门口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冬天的天亮得晚,雨点和云雾把天空遮得更暗。他一口气冲到了那大门口,他就呆住了。他要干什么?破门而入吗?按门铃通报吗?在凌晨五点钟?迎面一阵凉风,唤醒了他若干的理智,他站在那儿,冻得手脚发僵,然后,他在那门口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徘徊又徘徊,等待著天亮。最后,他靠在对面的围墙上,仰望著宛露的窗子。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窗子有了动静,窗帘拉开了,那雾气蒙蒙的窗子上,映出了宛露的影子,苗条的、纤细的背影,披著一头长发……他的心狂跳了起来,忘形的,不顾一切的,他用手圈在嘴上,大叫著:

  “宛露!”窗上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没有了动静。

  “宛露!宛露!宛露!”他放声狂叫,附近的人家,纷纷打开窗子来张望,只有宛露的窗子,仍然紧紧的阖著,那玻璃上的人影,也消失无踪。

  他奔过去,开始疯狂的按门铃。

  门开了,出来的是满面慈祥与温柔的段太太。

  “孟樵,”她心平气和的说:“暂时别打扰她好吗?她病了,你知道吗?”他一震。“我要见她!”“现在吗?”段太太温和的。“她不会见你,如果你用强,只会增加她的反感。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但是她听到你的声音就发抖了,她在怕你。孟樵,忍耐一段时间吧,给她时间去恢复,否则你会越弄越糟!”

  他的心脏绞痛了。“忍耐多久?”他问。“一个月?”“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告诉她,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开门的变成了兆培。

  “我妹妹吗?她住到朋友家去了!”

  “我不信!”他吼著,想往屋里闯。

  兆培拦住了门。“要打架?还是要我报警?”他问。“世界上的追求者,没有看到像你这么恶劣的!”

  他凝视著兆培,软化了。

  “我一定要见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

  “孟樵,”段立森诚恳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里去了,不骗你!如果你不信,可以进来看。”

  他相信段立森,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

  “段伯伯,请您告诉我她的地址。”

  “不行,孟樵,”段立森温和而固执,“除非她愿意见你的时候。”“难道她不上班?”“她已经辞职了。”“我每天都会来!”他说。掉头而去。

  他确实每天都来,但是,不到一个月,他在段家门口看到了大大的喜字,宛露成了顾家的新妇。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深夜。孟樵坐在钢琴前面,反反覆覆的弹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缩在沙发的一角,隐在灯影之中,默默的倾听著。从孟樵三四岁起,她就教他弹钢琴,但是,他对音乐的悟性虽高,耐性不够,从十几岁起,孟樵的琴已经弹得不错,他却不肯用功再进一步。自从当了记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对于钢琴,他更是碰也不碰。可是,今夜,他却坐在钢琴前面,足足弹了四小时了。弹来弹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弹到第几百次了,这单调重复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点一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复又重复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难道这痴子就预备这样弹到天亮吗?难道他又准备整夜不睡吗?她注视著儿子的背影,却不敢对他说什么,从何时开始,她竟怕起孟樵来了。她自己的儿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阴鸷,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厉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独的自我摧残。在这所有的“怕”里,她自己明白,发源却只有一个字:“爱”。她想起孟樵一个多月前对她说的话:“妈,你的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我都快在这网里挣扎得断气了。”现在,在那重复的琴声里,她就深深体会到他的挣扎。他不说话,不抬头,不吃,不喝,连烟都不抽,就这样弹著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经弹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视著手底那些白键,和那些黑键。他熟练的让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过那些冰冷的琴键。如果说他有思想,不如说他没思想,他只是机械化的弹著这支曲子,朦胧中,唯一的意识,是在一份绞痛的思绪里,回忆起第一天见到宛露时,她那喜悦的、俏皮的、天真的声音: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已飘向何方?一片云!一片云!你始终高高在上!一片云!一片云!呵!我也曾拥有这片云,我也曾抱住这片云!最后,却仍然像徐志摩所说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是的,他要被报社派到国外去,三个月!或者,在这三个月中,他会摔飞机死掉,那就名副其实的符合了徐志摩这句话:“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的琴声遽然的急骤了起来,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风疾雨般,那琴声猛烈的敲击著夜色,敲击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键,手指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中运动。似乎他敲击的不是钢琴,而是他的命运,他越弹越重,越弹越猛,他一生弹的琴没有这一夜弹的多。然后,一个音弹错了,接连,好几个音都跟著错了,曲子已经走了调。“我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连这样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击在那琴键上,钢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琴声停了,他砰然阖上琴盖,把额头抵在钢琴上面。

  孟太太忍无可忍的震动了,孟樵最后对钢琴所做的那一下敲击,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脏上,她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动、惊慌、恐惧,而痛楚之余,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钢琴上的后脑,那么浓黑的一头头发,像他去世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掉了!她的儿子呢?

  站起身来,她终于慢吞吞的,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边。她凝视著他,伸出手去,她想抚摸他的头发,却又怯怯的收回手来。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气,她投降了,屈服了,彻彻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声音单薄而诚恳。“我明天就去段家!我亲自去看宛露,亲自去拜访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时间赶得及,你还可以在去美国以前结婚。”

  他仍然仆伏在那儿,动也不动。

  “樵樵,你不相信我?”她轻声的。“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会负责说服宛露,如果她还在生气,如果必要的话,我向她道歉都可以。”

  孟樵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白色的琴键,他的面颊已经凹进去了,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但是,那眼光却仍然是阴鸷的、狂猛的、灼灼逼人的。他直视著母亲,脸上一无表情。他慢吞吞的开了口,声音里也一无感情。“太晚了!”他麻木的、疲倦的、机械化的说:“她已经在三天前结婚了。”站起身子,他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卧室,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孟太太楞楞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她无法移动也无法思想,然后,她觉得浑身软弱而无力,身不由主的,她在孟樵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出于本能的,她打开了琴盖,轻轻的,机械化的,她弹了两三个音符,她发现自己在重复孟樵所弹的曲子: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眼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在琴键上。

  一星期以后,孟樵奉派出国了。

  在孟樵出国的同时,宛露和友岚正流连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里,度著他们的“蜜月”。

  日月潭虽然是台湾最有名的名胜区,宛露却还是第一次来,只因为段家并不是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旅行对他们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难得的。到了日月潭,他们住在涵碧楼,一住进那豪华的旅社,拉开窗帘,面对一窗的湖光山色,宛露就惊奇而眩惑了。“哦,友岚,你不该花这么多钱,这种旅馆的价钱一定吓死人!”“别担心钱,好吗?”友岚从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和她一块儿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湖与山。“我们就浪费这一次,你知道,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哦……”他怔了怔。“我说错了。”“怎么?”她也微微一怔。“怎么错了?”

  “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蜜月!”他在她耳边低低的说:“我们要共同在这人生的路上走几十年,这几十年,将有数不清的月份,每个月,都是我们的蜜月!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蜜月!”

  她回过头来望著他,眼光清柔如水。

  “说不定等到我年华老去,你就不再爱我了。”她微笑的说。“等著瞧吧!”他凝视她,深沉的说:“时间总是一天一天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觉得年老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可是,总有一天,它也会来到眼前。到了那一天,你别忘了我今天所说的话,我们会度一辈子的蜜月。”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宛露,”他柔声说,看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嫁给我,你会后悔吗?”她定定的望著他,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可是,在这一吻中,有个影子却像闪电般从她脑海里闪过去,她不得不立刻转开了头,以逃避他敏锐的注视。

  把一切行装安顿好之后,他们走出了旅社,太阳很好,和煦而温暖的照著大地。这正是杜鹃和玫瑰盛开的季节,教师会馆的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他们没有开车,徒步走向湖边,那些游船立即兜了过来,开始招揽生意。游船有两种,一种是汽艇,一种是船娘用手桨的。友岚看了她一眼:“坐那一种船?”“你说呢?”她有意要测验一下两人的心意。

  “手摇的!”她嫣然的笑了。坐进了那种小小的,手摇的木船,船娘一撑篙,船离了岸,开始向湖中心荡去。友岚和宛露并肩坐著,他望望天,望望云,望望太阳,望望山,望望湖水,最后,仍然把眼光停驻在她身上。她还是新娘子,但她已放弃了那些绫罗绸缎和曳地长裙。她简单的穿著件粉红色衬衫,和雪白的长裤,依然是她一贯的作风,简单而清爽。阳光闪耀在她的头发上,闪耀在她的面颊上,闪耀在她的瞳仁里。自从她的身世揭开之后,她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摆脱不开的忧郁。现在,她身上这种忧郁是收敛了。或者,她努力在振作自己,甚至伪装自己,总之,他一时之间,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忧郁的影子……他的注视使她惊觉了,她回头看他,脸颊红红的。

  “你不看风景,瞪著我干嘛?”她半笑半嗔的。

  “你比风景好看!”“贫嘴!”她笑骂著。“真的!”“那我们来日月潭干嘛?何不在家里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够了!”“可是……”他用手抓抓头,一股傻样子。“那不行哪!”

  “怎么不行呢?”“你是比风景好看,可是……可是,风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就够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她忍不住笑了。他凝神的看著她,笑容收敛了。满足的轻叹了一声,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知道吗?宛露?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这么开朗,你应该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么可爱!”

  她怔了怔,依稀彷佛,记忆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过:

  “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

  同一个声音也说过:“你真爱笑,你这样一笑,我就想吻你!”

  她不笑了,她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忧郁,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她转过头去,避免面对友岚,低下头来,她用手去拨弄那湖水。忽然间,她楞了,呆呆的看著那湖水,她动也不动。“怎么了?”友岚不解的问。“湖水里有什么?”他也伸头看著。“有鱼吗?有水草吗?”

  不是鱼,不是水草,湖里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云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她的心脏收紧了,痛楚了。“嗨,宛露!”友岚诧异的叫著:“你到底在看什么?水里没有东西呀!”宛露回过神来。“是的,水里没有东西!”她用手一拨,那些云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水里为什么没有东西!”

  友岚失笑了。“谁也不能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他说。

  她暗暗一惊,悄眼看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她的脸上,已不由自主的发起烧来。

  一个下午,他们环湖游了一周。去了光华岛,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去了玄武寺,走上了几百级石阶。游完了“月”潭,也没有放弃“日”潭。友岚不能免俗,也带著一架照相机,到处给她拍照。船到了日潭的一块草地的岸边上,她忽然想上岸走走,他们上了岸。一片原始的,青翠的草原,完全未经开发的,草深及膝。她不停的往里深入,友岚叫著说:

  “别走远了,当心草里有蛇!”

  她笑笑,任性的往里面走,然后,他们看到两栋山地人的小茅屋,茅屋前,有两只水牛,正在自顾自的吃草,一个山地孩子,晒得像个小黑炭一样,骑在一只牛的背上,拿一片不知名的树叶,卷起来当笛子吹。看到他们,那山地孩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张望著。

  “哎!”宛露感叹了一声。“我真想永远住在这儿,盖两间小茅屋,养两只牛……”“生个孩子!”友岚接口。

  她瞪了他一眼,接著说:

  “在这儿,生活多单纯,多平静,永远与世无争,也永远没有烦恼,不必担心害怕,也没有自卑自尊……”

  “宛露!”他柔声说:“难道回到台北,你就会担心害怕,就会面临自卑与自尊的问题吗?”

  她怔了怔,那个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那个倔强的、自负的、狂暴的、热烈如火的孟樵!他会饶了她吗?他会放了她吗?他会甘心认命,不再纠缠她吗?她咬著嘴唇,默然不语。他走过来,温柔的搂住了她的腰。

  “我告诉你,”他低语。“你再也不要害怕,再也不要自卑,你是我的一切,我的快乐和我的幸福!我最大的一项财富!宛露,我会保护我的财富,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怀中抢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为了掩饰这个突发的颤栗,她故作轻快的从他手臂中跃开,叫著说:

  “友岚,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张照片!”

  “好呀,”友岚兴致高昂的举起照相机来,对准镜头。“这张照片一定可以参加摄影展,标题叫做‘大笨牛与野丫头’!喂,靠近一点,你离那只牛那么远,怎么可能照进去呢?再靠近一点,还要靠近一点……”

  宛露一步一步的移近那只水牛,友岚不住口的叫她靠近,她更靠近了一些。那只牛开始打鼻子里呼呼喘气,两只眼睛瞪著宛露,宛露心中有些发毛了,她叫著说:

  “喂!你快照呀!这只牛好像有点牛脾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只牛忽然一声长鸣,就对著宛露直冲而来,活像斗牛场中的斗牛。宛露“哇呀”的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那山地孩子开始哈哈大笑了。宛露跌跌冲冲的跑到友岚身边,那只牛早已站住了,她还是跑,脚下有根藤绊了一下,她站立不稳,就直摔了下去。友岚慌忙伸手把她一把抱住,她正好摔进他的怀中,躺在他的臂弯里。

  友岚低头看著她那瞪得圆圆的眼睛,和她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他看了好半晌,然后,他俯下头去,紧紧的吻住了她。

  她挣扎开去,脸红了。

  “你不怕那山地孩子看见啊?”

  “又怎样呢?”他问:“他也会长大,有一天,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把她用力拉进怀里。

  “别从我怀里逃开!”他低柔的说。“永远不要!”

  她扬起睫毛,凝视著他那充满了智慧、了解,与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楞住了。晚上,他们并躺在床上,拉开了窗帘,他们望著穹苍里的星光,和那一弯月亮。很久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友岚静静的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她坦白的说:“你白天说的话。”

  “我白天说了很多话,是那一句呢?”

  “别从你怀里逃开!”她定了定。“你以为,我还会从你怀里逃开吗?”“你会吗?”他反问。她转头看著他,忽然间,有两点泪光在她眼里闪烁。

  “嫁你的时候,我就在心中发誓,我要做你最忠实的、最长久的、最温柔的妻子。像我妈对我爸爸,像你妈对你爸爸。”

  他翻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为白天那句话道歉。你知道,有时我也会很笨,像今天那只牛,你明明好意去亲近它,它却竖起角来想撞你。我就是那只笨牛。”

  她含笑抚摸他的下巴。

  “不,你不是笨牛。”她轻声说。“你聪明而多情,我从小就认识你,现在才知道,你是多么精明的。”她把头钻进他的怀抱中。“瞧,我在你怀里,我并不想逃开!”

  他温存的抱紧了她。在日月潭住了四天,他们都有些厌了,附近的名山古刹,荒村野地,以及别人不去的山岗小径,他们都跑遍了。于是,他们计划开车继续南下,去横贯公路或垦丁,就在研讨的时候,却来了一对意外之客,带给了他们一阵疯狂的喜悦,那是兆培和玢玢!“嗨!我们也来凑热闹了!”兆培叫著说:“希望不惹新郎新娘的讨厌!”“太好了!”宛露拉著玢玢,高兴的笑著。“我们已经开始发闷了!旅行就要人多才有意思,我看,”她口无遮拦的:“你们也提前度蜜月吧!反正再过两个月也结婚了!早度蜜月晚度蜜月还不是一样!”“宛露!少开玩笑!”玢玢的脸涨得绯红了。

  兆培看看宛露,再看看友岚。

  “喂,友岚!”他说:“你很有一套,我这个刁钻古怪的妹妹啊,好像又恢复她的本来面貌了!”

  “走!”友岚兴高采烈的拍著兆培的肩膀:“我请你们吃中饭去!”“要喝酒!”兆培说。“就喝酒,随你喝多少!”

  “不行,”玢玢插嘴了。“我们是来玩的,不是来喝酒的!”

  “嫂嫂有意见,友岚,你省点钱吧!”宛露说。

  “才嫁过去,已经帮夫家打算盘了!”兆培说。

  玢玢又红了脸,友岚却得意的笑著。

  饭后,他们一起去逛了附近一家孔雀园,那儿养了许许多多的孔雀,五颜六色,那光亮的羽毛,迎著阳光闪烁,那绚丽的色彩,长在一只鸟的身上,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在他们参观孔雀的时候,兆培才抓住机会,把宛露拉到一边,低低的说:“我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孟樵已经出国了。”

  “哦?”宛露一震,询问的看著兆培。

  “是报社派他出去的,我想,这一去总要个一年半载,等他回来,世事早变了,他在外面跑一趟,心情也会改变。时间和空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东西,他即使有过伤口,到时也会治愈了,何况,很可能根本没伤口!”

  宛露呆呆的发起怔来,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刚好有一片云飘过,很高,很远。她模糊的记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云是虚无缥缈的,你无法去抓住一片云的!”

  一阵难言的苦涩,陡然对她包围了过来。

  “哎呀!”友岚忽然大声叫著:“宛露,那只公孔雀一直对著你开屏,它准以为你是只母孔雀了!”

  玢玢和兆培都哄然大笑起来,宛露也勉强的跟著笑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好几个月的时间,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在顾家,顾太太总是把家务一手揽住,积年的习惯,她已经做得非常熟悉了,虽然有了儿媳妇,虽然宛露和她很亲热,也极想分担她的工作,她却不能适应把部份家务交给宛露。再加上,宛露对家务事也从未做惯,切菜会割破手,洗碗会砸盘子,熨衣服会把衣服烧焦,炒菜会把整锅油烧起来,连用电锅烧饭,她都会忘记插插头。于是,试了两三天之后,顾太太就把宛露挽在怀里,笑嘻嘻的说:

  “你的帮忙啊,是越帮越忙,我看,还是让我来做吧!你放心,妈不会因为你不惯于做家事,就不宠你的。像你们这代的女孩子,从小就只有精神应付课本,中文、英文、数学、文学全要懂,而真正的生活,反而不会应付了。”

  顾太太这几句话,倒说得很深入。真的,这一代的女孩子,个个受教育,从三四岁进幼稚园,然后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填鸭式的教育已让她们喘不过气来,那里还有剩余的精力去学习煮饭烧菜持家之道?

  在家既然无所事事,友岚每天又要上班,宛露的家居生活也相当无聊。起先,她总要往娘家跑,还是习惯性的缠住母亲,后来,兆培结婚了,玢玢进了门,婆媳之间相处甚欢。于是,宛露那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就又抬头了,她想,自己既非段太太所亲生,也不该去和玢玢争宠。在一种微妙的、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情下,她回娘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

  六月,天气已经变得好热好热,这天下午,宛露忽然跑到工地去找友岚。友岚正爬在鹰架上检查钢筋,宛露用手遮著额,挡住阳光,抬头去看那高踞在十楼上的友岚。从下往上看,友岚的身子只是个小黑点,她几乎辨不清那些身影里那一个是友岚,只能凭友岚上班前所穿的那身衣服:浅咖啡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来依稀辨认。这样一仰望,她心里才有些概念,她总以为友岚的工作很轻松,待遇又好。工程师嘛,画画设计图,做做案头工作就可以了,谁知大太阳下,仍然要爬高下低,怪不得越晒越黑,看样子,高薪也有高薪的原因,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也真亏友岚,他在家里从不谈工作,也从不抱怨,更不诉苦。说真的,友岚实在是个脚踏实地的青年,也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友岚从电梯上吊下来了,一身的灰,一脸的尘土,戴著顶滑稽兮兮的工作帽。看到宛露,他意外而惊喜,脱掉了帽子,他跑去洗了手脸,又笑嘻嘻的跑了回来。

  “宛露,怎么想起到这儿来!”

  “在家无聊,出来逛一逛,而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跑来了。”她仰头再看看那鹰架。“你待在上面干什么?”

  “每次排钢筋的时候,都要上去检查,那个架子叫鹰架,老鹰的鹰。”他解释著,一面拉住她的手,兴高采烈的说:“走,我带你上去看看,从上面看下来,人像蚂蚁,车子像火柴盒。”“噢!”她退后了一步。“我不去,我有惧高症。”

  “胡说!”友岚说:“从没听说,你有什么惧高症!小时候,爬在大树的横枝上晃呀晃的,就不肯下来,把我和兆培急得要死,现在又有了惧高症了。”

  宛露笑了笑。“嫁丈夫真不能嫁个青梅竹马!”她说。

  “怎么呢?”“他把你穿背带裤的事都记得牢牢的!”她再看了一眼那“鹰架”。“为什么要叫鹰架?”

  “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它很高,只有老鹰才飞得上去吧!”他凝视她。“你真不想上去看看吗?”

  她摇摇头。“小孩的时候,都喜欢爬高,”她深思的说:“长大了,就觉得踩在平地上最踏实。”

  “你是什么意思?突然间讲话像个哲学家似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很平凡,我不要在高的地方,因为怕摔下来,我只适宜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可是,最近,我很怀疑,我似乎连‘平凡’两个字都做不到。”

  他看看她,挽住她,他们走往工地一角的阴暗处,那儿堆著一大堆的钢板和建材,他就拉著她在那堆建材上坐了下来。“我知道,”他深沉而了解的。“你最近并不开心,你很寂寞,家事既做不来,和妈妈也没有什么可深谈的。宛露,我抱歉我太忙了,没有很多的时间陪你。可是,我是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你的,我了解你的寂寞。”

  宛露注视著他,眼里闪动著光华。

  “友岚,你是个好丈夫!”她低叹的说。“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说吧!”“你瞧,在家里,每人都有事做,爸爸上班,虽然当公务员,待遇不高,他总是孜孜不倦的做了这么多年。妈妈管家,又用不著我插手,事无巨细,她一手包揽了。你呢?不用说了,你是全家最忙的。剩下了我,好像只在家里吃闲饭。”

  “你猜怎么,”友岚深思的望著她。“我们该有个孩子,那么,你就不会有空虚感了。”

  她怔了怔,心里涌上一股凉意。

  “不不!”她急促的说:“我们现在不要孩子,我太年轻,不适合当母亲,过几年再说。”

  他紧盯住她。伸手握牢了她的手。

  “为什么不要孩子?”他问:“太年轻?不是原因!宛露,在你内心深处,你对生命有恐惧感吗?”

  她想了想,坦白的望著他。

  “是的。”“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弃儿,”她低语。“哥哥也是。记得你告诉过我的事吗?儿童救济院里有无数不受欢迎的孩子,我不想制造一条生命……”“嗨!宛露!”他蹙著眉,打断了她。“你的举例有没有一些不恰当?我们的孩子会是不受欢迎的吗?我们相爱,我们的父母也希望有个孙儿,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他会降生在一个最喜悦的家庭里,你怎能拿他和救济院里的孩子来比呢?宛露,”他正视她,一本正经的。“不要因为你自己是个弃儿,就否决了整个生命。这样,你会走火入魔,你一定要克制住你这种不很正常的心理。”她恳求的望著他。“我知道这心理可能不正常,”她说:“但是,我真的怕有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过各种母亲……”她脑子里不期而然的浮起孟樵母亲的那张脸,以及自己生母的那张脸,她楞了楞,继续说:“我怕太爱孩子,也会害了孩子,不爱孩子,也会害了孩子。我怕有一天,我的儿子会对我说:妈妈,我希望你没有生我!哦,友岚!”她用手捧住下巴,悲哀的说:“请你原谅我,在目前,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或者,过两年,我比较成熟了,我会想要,那时候再生也不迟,是不是?好在我们都很年轻。”她凝视他:“给我时间,来克服我的恐惧感,好吗?”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好一会儿,他没说话,然后,他的手臂绕了过来,温存的围住了她的肩。

  “好的,宛露。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去生孩子的。”他拂了拂她肩上的头发:“你要和我商量的事,总不会是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吧!”她笑了笑,用一根木棍,在泥土上乱划著。

  “我是和你商量,我想去工作。”

  “哦?到那儿去工作呢?”

  “我妈早上打电话告诉我,我原来工作的那家杂志社,打电话去问过我,他们编辑部缺人缺得厉害,希望我回去。我想,我在家里,闲著也是闲著,又读了五年的编辑采访,不如回去上班,好歹也赚点钱回来贴补家用,你说是不是?”

  他望著她,笑了。“贴补家用的话,不过说说而已,家里并不缺你那几个钱,但是,有份工作占据你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好的,何况你学了半天,也该学以致用。事实上,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你完全可以自己作决定,对吗?”

  “总要和你商量的,”她笑著:“你是丈夫呀!一家之主嘛!”

  “一家之主?”他也笑著:“你才是我的‘主’呢!”

  于是,这事就说定了。七月初,宛露又回到杂志社去上班。因为杂志社离家不远,宛露很喜欢走路上下班,比挤公共汽车容易得多。有时,友岚也开车送她去上班,但是,友岚在工地的上下班时间很不稳定,尤其下班,总比一般机关要晚得多,所以,他从不接她回家。逐渐的,她也习惯于踏著落日,缓步回家。在这段没有工作的压力,慢慢的踱著步子,浴在黄昏的光芒中,看著彩霞满天的时光里,成为她一天中最享受与悠闲的时光,因为,在这段时光里,所有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的,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想很多的事情。

  想很多的事情!想些什么呢?想金急雨树,又已花开花落,想天边浮云,几度云来云往!想今年与去年,人事沧桑,多少变幻!想那个在街边踢球的女孩,如今已去向何方?想人生如梦,往事如烟,过去的已无法追回,未来的将如何抓住?……在这许多许多的思想里,总好像有根无形的细线,从脑子通往心脏,时时刻刻,在那儿轻轻抽动。每当那细线一抽,她就会突然心痛起来,痛得不能再痛!摇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心痛了,但是,她摇不掉那种痛楚。甩甩头,她也甩不掉那种痛楚。于是,在这份黄昏的漫步里,她几乎是病态的沉溺于这种痛楚中了。只有在这种痛楚中,她才知道那个隐藏著的“自我”,还是活著的,还是有生命的。

  这样,有一天,她仍然在黄昏中慢慢的踱著步子,神情是若有所思的,步子是漫不经心的,整个人都像沉浸在一个古老的、遥远的世界里。忽然间,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丝毫也没有被惊动,当她沉溺在这种虚无的世界中时,真实的世界就距离她十分十分遥远。可是,那辆摩托车突然窜上了人行道,拦在她的面前,一张属于那古老世界中的面孔,陡的出现在她面前。那浓眉,那大眼,那桀骜不驯的神态!她一惊,本能的站住了。

  “你好?顾太太!”他说,声音中充满了一种挑衅的、恼怒的、阴鸷的、狂暴的痛楚。“近来好吗?你的青梅竹马为什么治不好你的忧郁症?顾家的食物营养不良吗?你为什么这样消瘦?你真找到了你的幸福吗?为什么每个黄昏,你都像个梦游病患者?”她呆了,楞了,傻了。她的神智,有好一会儿,就游移在那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抓不回来。而那根看不见的细线,猛然从她心脏上抽过去,她在一阵尖锐的痛楚中,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而额汗涔涔了。也就是在这阵抽搐里,她醒了,从那个虚无的境界里回复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的人,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眨,幻象消灭,一切又将归于虚无。“孟樵,”她喃喃的念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你……”她语音模糊而精神恍惚。“你在什么外太空的星球里。”“我回来快一个月了。”他说,盯著她。“我跟踪了你一个月,研究了你一个月,和我自己挣扎了一个月,我不知道是该放过你还是不放过你!现在,我决定了。”他凝视她,语气低沉而带著命令性:“坐到我车上来!”

  她一凛,醒了,真的醒了。

  “孟樵?”她说,凄苦而苍凉的。“你要干什么?”

  “坐到我车上来!”他的语气更加低沉而固执。“许多话想和你谈,请你上来!”她瞪著他,又迷糊了,又进入了那个虚无的世界。这是来自外太空的呼唤,你无法去抵制一个外太空的力量。那力量太强了,那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反抗的。她上了车,完全顺从的,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抱牢我的腰!”孟樵说:“我不想摔了你!”

  她抱住了他的腰,牢牢的抱住。那男性的、粗犷的身子紧贴著她,她不自觉的,完全不由自主的把面颊依偎在那宽阔的背脊上。车子冲了出去,那震动的力量使她一跳,而内心深处,那朦胧的意识中,就忽然掠过了一阵近乎疯狂的喜悦。孟樵,孟樵,孟樵,难道这竟是孟樵!她更紧的揽住他,那疯狂的喜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椎心的痛楚。孟樵,孟樵,孟樵,难道这竟是孟樵!

  车子停在“雅叙”门口,他下了车,她也机械化的跟著他下了车。雅叙,雅叙,又是一个古老世界里的遗迹!像庞贝古城,该是从地底挖掘出来的。

  “我带你来这儿,”孟樵说:“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不语,被动的跟他走进了“雅叙”。

  他们的老位子还空著,出于本能,他们走过去,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墙上,依然有著火炬,桌上,依然有著煤油灯。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就默默的对视著。孟樵燃起了一支烟,深深的吐著烟雾,深深的呼吸,深深的凝视著她。她被动的靠在沙发里,苍白、消瘦、神思不属。像个大理石所雕塑的塑像。那乌黑的眼珠,迷迷蒙蒙的,恍恍惚惚的。他凝视著她,一直凝视著,凝视著,凝视著……直到一支烟都抽完了,熄灭了烟蒂,他的眼光被烟雾弄得朦朦胧胧。可是,透过那层烟雾,朦胧的底层,仍然有两小簇像火焰般的光芒,在那儿不安的、危险的、阴郁的跳著。

  “宛露!”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远比她预料的要温柔得多,温柔得几乎是卑屈的。这种卑屈,比刚刚他命令她上车时的倔强更令她心慌而意乱。“我知道,在我今天的处境,我根本没有资格再来约你谈话,请你原谅我刚刚的强硬,也原谅我的——情不自已!”他那最后的四个字,那从内心深处迸出来的四个字,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现实里来了。她张大了眼睛,怔怔的看著孟樵,所有的“真实”,像闪电般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于是,礼教、道德、传统……也跟著那闪电的光芒在她心中闪过。她慌乱的、挣扎的说了一句:

  “我不该跟你到这儿来,”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家里会找我,他们还在等我吃晚饭。”

  “不要慌!”他的眼光里带著股镇定的力量。“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我就放你回家!”他往后靠,手上颠来倒去的玩弄著一个打火机,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平静的。但是,当他再点燃一支烟的时候,他手中的火焰,却泄漏秘密般的颤动著。他放下了打火机,抬起眼睛来望著她。“你知不知道,在你结婚以前,我曾经天天去你家找你,都被你哥哥挡驾于门外?”她逃避的把眼光转开。

  “现在来谈我婚前的事,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他说,固执的。“我只是想了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不太知道。”她坦白的,声音更软弱了。“那时,我住在玢玢家,我想——我并不愿知道。”

  “很好,”他点点头,咬了咬嘴唇:“你并不愿知道!不愿知道一个男人,也可以抛弃所有的自尊,只求挽回自己所犯的错误!不愿知道,为了那一个耳光,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不愿知道,那么,让我来慢慢告诉你……”

  “我一定要听吗?”她惊悸的看了他一眼。

  “是的,你一定要听!”他坚定的说,坚定中带著痛楚,他的眼光紧紧的盯著她。“自从那个晚上,你从我家中一怒而去,我的世界就完全打碎了。我从没料到,对母亲的爱和对你的爱会变成冲突的两种力量。可是,当你一冲出我家,我就知道了一件事实,我的自尊与骄傲,甚至对母亲的崇拜与爱,都抵不过一个你!我曾经设法挽回,千方百计的要挽回,可是,你嫁了!”他的手支在桌上,手指插在头发中,另一只手上,那烟蒂闪烁著幽微的火光。“你用一件最残忍的事实,毁去我所有的希望!至今,我不知道你嫁他,是为了爱他,还是为了报复我?总之,你嫁了!你永远不可能了解,你对我造成了怎样的伤害!自你婚后,我就没有和我母亲说过一句话!对我母亲,我怎么说呢?我并不是完全恨她,我也可怜她,可怜她对我的爱,可怜她用这份爱来毁掉我的幸福!不管怎样,我没有话可以跟她说了。”

  她悄然的抬眼看他,灯光在她的瞳仁中闪动。

  “我出国的时候,”他继续说:“我对母亲说了一声再见,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勇气,再回来面对母亲或是婚后的你!在国外,我工作,我采访,我写稿,我忙碌,我也堕落!我去过各种声色场所,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可是,日以继日,夜以继夜,我忘不掉你!多少次我醉著哭著,把我身边的女人,喊成你的名字!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请求报社,延长我的国外居留,我不敢回来,我知道,如果我回来,我很可能做出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狂野的事情!我会不顾一切礼教、道德、传统的观念,再来找你!我怕我自己,怕得不敢回国!但是,每夜每夜,我想你,发疯一样的想你!想你爱笑的时刻,也想你爱哭的时刻,想你欢乐时的疯劲,也想你悲愤时的狂野,想你对我的伤害,也想我对你的伤害……最后,这疯狂的想念战胜了一切的意志,我又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她望著他,倾听著,泪水慢慢涌进她的眼眶,盛满在眼眶里,她那浸在水雾里的眼珠,亮晶晶的像两颗寒星。“我回来了,我母亲像是捡回了一件失去的珍宝,她用各种方式来搏得我的欢心,不惜从她所教的女中里,带回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而我,买了摩托车,每天奔波著,只是打听你的消息。你上班下班,我跟踪你,我也见过你的丈夫。”他咬咬牙。“嫉妒得几乎发狂!然后,我发现你每天黄昏的漫游,我必须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不来找你,可是,到今天……”他的声音低弱了下去。“我失败了!你从杂志社出来,眼光朦胧如梦。你那么瘦小,那么孤独,那么哀伤……你不知道,你脸上的表情,似乎总在哀悼著什么。于是,我自问著: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为什么你身上没有快乐与幸福的痕迹?所以,我冲上来了!”他深深的望著她,喷出一口烟雾,他低哑的问:“我现在必须问你一句,你快乐吗?你幸福吗?”她在他那强烈的告白下撼动了,又在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慌乱了。紧张中,她仍然想武装自己:

  “我应该很快乐,也应该很幸福……”

  “我不跟你谈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问你到底快乐还是不快乐?”他强而有力的问,紧盯著她。

  “我快乐不快乐,或是幸福不幸福,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她挣扎的说:“那都是我的事了!”

  “有关系!”他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捏住了她。“我需要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来争取我所失去的幸福!”“你没有了。”她忍心的说,泪珠在睫毛上颤动。“你早就没有了!”“是吗?”他更紧的握牢她的手,似乎想要捏碎她,他的眼光深深的,火焰般烧灼的盯著她。“是吗?这是你的由衷之言吗?甚至不考虑几分钟?你知不知道……”他重重的吸著气:“我现在没有自尊,没有骄傲,没有倔强和自负,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求你……”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里带著难以压抑的激情与震颤。“我知道我已无权求你回到我身边,我在做困兽之斗!我只求你说出你心里的话——我真的没有机会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真的吗?真的吗?”

  她那睫毛上的泪珠,再也停留不住,就沿著面颊滚落了下去。她试著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握著她不放。她挣扎著说:“孟樵,你弄痛了我!”

  他松开了手,她立即抽回去。于是,倏然间,他发现她的手指在流血,他不自禁的惊呼了一声:

  “我弄伤了你,给我看!”他再去抓她的手。

  “不要,没什么!”她想掩饰,但他已一把抓牢了她。于是,他发现,她手指上戴著一个结婚钻戒,当他握紧她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戒指,只是激动的握牢了她。而现在,这钻石的棱角深嵌进另外两只手指的肌肉里,破了,血正慢慢的沁了出来。他看著,眉头骤然紧蹙起来,他心痛而懊恼的低嚷:“我又弄伤了你,我总是伤害你!”

  她注视了一下那手指,抬起睫毛来,她眼里泪光莹然。深吸了口气,她终于冲口而出的说:

  “弄伤我的,是那个结婚戒指!”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友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口一口的喷著香烟,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顾太太坐在立地台灯下面,正用钩针钩著件毛线披风——宛露的披风。她的手熟练的工作著,一面不时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再悄眼看看友岚,那钟滴答滴答的响著,声音单调的,细碎的,带著种压迫的力量,催促著夜色的流逝。

  终于,当顾太太再抬眼看钟时,友岚忍不住说:

  “妈!你去睡吧!让我在这儿等她!”

  顾太太看了看友岚。“友岚,你断定不会出事吗?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呢?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她每次都按时下班的……”

  “我等到一点钟!”友岚简短的说:“她再不回来我就去报警!”他熄灭了烟蒂,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焦灼与忧虑的痕迹。“再打个电话问问段家吧!”

  “不用问了,别弄得段家也跟著紧张,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很可能她跟同事出去玩了,也很可能……”

  门外,有摩托车的声音,停下,又驶走了。友岚侧耳倾听,顾太太也停止了手工。有钥匙开大门的声音,接著,是轻悄的脚步声,穿过了院子,在客厅外略一停留,友岚伸头张望著。门开了,宛露迟疑的、缓慢的、不安的走了进来,站在屋子中间。灯光下,她的眼光闪烁而迷蒙,脸色阴晴不定,神态是紧张的、暧昧的。而且,浑身上下,都有种难以觉察的失魂落魄相。“噢,总算回来了!”顾太太叫了起来,略带责备的看著宛露。“你是怎么了?友岚急著要报警呢!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打了几百个电话找你……”

  “对不起。”宛露喃喃的说著,眼神更加迷乱了。“我……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

  “碰到老同学也不能不打电话回家呀!”顾太太说:“你该想得到家里会著急,我们还以为你下班出了车祸呢!害友岚打了好多电话到各派出所去查问有没有车祸?又开了车沿著你下班的路去找……”宛露对友岚投过来默默的一瞥,就垂下头去,低低的再说了一句:“对不起!”友岚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他慢慢的走向宛露,他的眼光在宛露脸上深沉的绕了一圈,就息事宁人的对母亲蹙了蹙眉,微笑的说:“好了!妈!她平安回来就好了!你去睡吧,妈。宛露的脾气就是这样的,永远只顾眼前,不顾以后。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失踪过多少次了。”他用胳臂轻轻的绕住宛露的肩,低声说:“不过,此风不可长,以后再也不许失踪了。”

  顾太太收拾起毛线团,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她往屋里走去。“好吧!你们也早些睡吧!都是要上班的人,弄到三更半夜才睡也不好,白天怎么有精神工作呢!尤其是友岚,工作可不轻松!”听出顾太太语气中的不满,宛露的头垂得更低了。友岚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他再注视了宛露一眼,就伸手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把宛露拉进了卧室。房门才关上,友岚就用背靠在门上,默默的凝视著她,一语不发的、研判的、等待的、忍耐的望著她。宛露抬头迎视著他的眼光,摸索著,她走到床边坐下。她的脸色好白好白,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那大睁著的眼睛里没有秘密,盛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激情,坦白而真诚的看著他。她的嘴唇轻轻的翕动著,低语了一句:

  “他来找过我了!”他走近她的身边,也在床沿上坐下,他注视著她。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注视著她。这长久而专注的注视使她心慌意乱了,她的睫毛闪了闪,头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不容许她逃避,他捕捉著她的眼光。“你和他一直谈到现在?”他问。

  “是的。”“谈些什么?”她哀恳般的看了他一眼。“谈——”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些过去的事。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他拂开她额前的一绺短发,定定的望著她。

  “我不能阻止你和朋友谈过去的事,对不对?”他深沉的说:“不过,有这样一个晚上,你们不论有多少‘过去’,都已经该谈完了。以后,不要再和他去谈过去!因为,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开创未来,是不是?”

  她的眉头轻轻的蹙了起来,眼底浮起了一层迷茫与困惑之色。在他那稳定的语气下,她顿时间心乱如麻。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向她呐喊著:不行!不行!不行!你应该有勇气面对真实呵!你在雅叙,已经给了孟樵希望,现在,你竟然又要向友岚投降吗?张开嘴来,她呐呐的、口齿不清的说:“友岚,我……我想,我……我应该告诉你,我……我觉得……”她说不下去了。他坚定的望著她。“你觉得什么?”他温和的问,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你觉得冷吗?你的手像冰一样。别怕冷,我会让你不冷。你觉得心神不安吗?你满脸都是苦恼,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不要心神不安,我会让你安定下来!你觉得矛盾和烦躁吗?不要!都不要!”他把她拉进了怀里,用胳膊温柔的,却坚定的拥住了她。他的声音柔柔的,低低的,却具有一股庞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在她耳边清清楚楚的说:“听我说,宛露!我或者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我或者也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但是,我真心要给你一个安全而温暖的怀抱,要让你远离灾难和烦恼,不管我做到了还是没有做到,你应该了解我这片心和诚意。宛露,难道我的怀抱还不够安全吗?还不够温暖吗?”

  她费力的和眼泪挣扎,她眼前全蒙上了雾气。

  “不,不是你的问题!”她凄苦而无助的说:“是我!我不好,我不是个好女孩!”“胡说!”他轻叱著。推开她的身子,他再一次搜视著她的眼睛。“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温柔而从容的说:“你大概只有五岁,是个又顽皮又淘气的小女孩。有一天,我和兆培还有许许多多大男孩子,一起到碧潭那边的深山里去玩,你吵著闹著要跟我们一起去,兆培没有办法,只好带著你。结果,我们在山里玩得很疯很野,我们都忘掉了你,等到要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你不见了。天快要黑了,我们遍山遍野的分头找你,叫你的名字,后来,我在一个放打谷机的草寮里发现了你,你满脸的眼泪,缩在那草堆中,又脏又乱又害怕。我抱起你来,你用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肩膀中说:友岚,你不要再让我迷路!”

  她凝视著他,微微的扬著眉毛。

  “有这样一回事吗?”她问:“为什么我记不得了?”

  “是真记不得了?还是不想去记呢?”他深沉的问,诚挚的望著她。“再想想看,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她想著。童年!童年是许许多多缤纷的彩色堆积起来的万花筒,每一个变幻的图案里似乎都有友岚的影子。她深抽了一口气。“是的,”她承认的说。“有这么一回事,这事与今晚有什么关系呢?”“今晚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又在迷路了。”他点了点头,哑声说:“宛露,我不会再让你迷路了!”他用手轻抚她的面颊。“可是,你要和我合作,唯一不迷路的办法,是不要去乱跑!宛露,答应我,不再乱跑!那么,你会发现,我的怀抱仍然是很安全而温暖的!”

  她不自觉的用牙齿咬紧了嘴唇,困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一面轻轻的摇著头,一面喃喃的说:

  “友岚,你使我自惭形秽!”

  “别这么说,”他用手捧住她的头,稳定了她。“如果我不能把你保护得好好的,是我的失败!如果我再让你迷路,是我更大的失败!但是,宛露,”他紧盯著她:“你答应我,不再乱跑,好吗?你答应吗?”

  哦!答应吗?答应吗?宛露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而在这堆乱麻般的思绪和近乎疲惫的神志中,她看到的是友岚那稳重的脸,听到的是他稳重的声音:

  “别从我怀里溜走!宛露。”他的头俯近了她。“你还是我的,对不对?”他轻轻的拥住她,轻轻的贴住她的唇,她一凛,本能的往后一缩,就倒在床上了。他低头凝视她,眼底有一抹受伤的神色。“真这么严重吗?”他问:“我是有毒的吗?宛露?”哦!不!她闭上了眼睛。友岚,我不要伤害你!我不要!我不要!我绝不要!于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软弱的、无力的、几乎是违心的说著:

  “没有!友岚,你让我别迷路吧!”

  “那么,你答应我不乱跑了?”“是的!”泪水沿著她的眼角滚落。她觉得心已经碎了。再见!孟樵!永别了!孟樵!原谅我,孟樵!你就当我死了,孟樵!“是的,友岚,”她闭著眼睛,机械化的,呢喃不断的说:“我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

  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从明天起,我开车送你去上班,再开车接你下班!”他平静的说:“我要保护我的珍宝。”

  她不说话,咬紧了牙关,闭紧了眼睛,心里在疯狂的痛楚著,在割裂般的痛楚著。友岚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研究著她,打量著她,终于命令的说:

  “睁开眼睛来!宛露!”

  她被动的张开眼睛,眼底是一片迷茫与凄楚。他长叹了一声,怜惜的把她拥进了怀里。

  “我会信任你!宛露,信任你今晚所答应我的!但是,你也信任我吧,我会给你温暖,给你安全,也给你幸福!我保证!”于是,从这天起,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友岚每天按时开车把她送到杂志社门口,眼看她走进杂志社的大门,他才开车离去。黄昏,他再开了车到杂志社门口来等,直等到她下班,再把她接回去。她一任友岚接接送送,心里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就这样吧!永别了,孟樵!她在那椎心的痛楚中,不止在心中喊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永别了!孟樵!天下有情而不能相聚的人绝不止我们这一对!人生就是如此的!她在那种“认命”似的情绪里,逐渐去体会出人生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在下定决心以后,她给孟樵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孟樵:`

  我曾经怪过你,恨过你,现在,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了,请你也原谅我吧!原谅我给了你希望,又再给你失望。命运似乎始终在播弄我们,我屈服了,我累了,我承认自己只是个任性而懦弱的孩子,我无力于和命运挑战,以前,我战败过,现在,我又失败了!

  我不想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任何解释,都可能造成对你更重的伤害。我只有一句话可说:人,除了爱情以外,还有道义、责任,与亲情。后者加起来的力量,绝不输于前者。所以,我选择了后者,原谅我吧!孟樵!因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别再来找我,孟樵!永别了,孟樵!我到底只是一片云,转瞬间就飘得无踪无迹!`

  \\\\\\\\\\\\\祝你别再遇到另一片云!宛露”

  信寄出去的第三天上午,不过才十点多肿,宛露正在勉强集中自己的脑力,去删改一篇准备垫版的稿子。忽然间,电话铃响了,杂志社的电话几乎是从早到晚不断的,因而,她并没有注意。可是,接电话的王小姐叫了她:

  “段宛露,电话!”她拿起桌上的按键分机。“喂?”她问:“那一位?”

  “宛露!”对方只称呼了一声,就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宛露的心脏立即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著那电话机,整个人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化石。他那声沉长的叹息撕裂了她的心,更进一步的在撕碎她的决心与意志。“宛露!”他再叫:“你好狠!你真以为可以和我永别了吗?”他低低的对著听筒说:“我还没有死!”“孟樵,”她压低声音,颤栗著说:“你——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现在在上班,你别打扰我吧,好不好?你理智一点行不行?”“理智!”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著股压抑不住的、强烈的痛楚。“如果我理智,我在国外就不回来,如果我理智,我早已经忘记了你,如果我理智,我现在就不打电话!如果我理智,我就不会白天发疯一样在街上乱转,夜里又发疯一样坐在那儿等天亮……不,宛露,我没有理智,我现在要见你!”“哦,不行,孟樵……”她用手支住额,心慌意乱,而且整个人都像被火燃烧起来一般,她喘息著,觉得自己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她慌乱的对那听筒哀求般的说:“请你不要再逼我吧,请你让我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吧……”

  “你这样说吗?”他打断了她,声音里带著种近乎绝望的悲切。“如果我不打扰你,你就真能过一份平安的生活吗?你真能把我从你心里连根拔除吗?那么——”他吸了口气:“我抱歉我打扰了你!再见!宛露!”

  “喂喂!”她急切的低喊,觉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溃了。“你在什么地方?”“见我吗?”他渴切的、压抑的低问。

  “见你!”她冲口而出,毫无思索的余地。

  听筒那边忽然失去了声音,她大急,在这一瞬间,想见他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她急急的问:

  “喂喂,孟樵,你在吗?”

  “是的。”他闷声说,然后,她听到他在笑,短促的,带著鼻音的笑声;自嘲的,带著泪音的笑声。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阻塞的:“我有点傻气,我以为我听错了。宛露——”他重重的喘了口气:“你请假,我十分钟以后在杂志社门口等你!我马上过来!”挂断了电话,她呆坐著,有一两分钟都无法移动。自己是怎么了?发昏了吗?为什么答应见他?可是,霎时间,这些自责的情绪就都飞走了,消失了,要见到他的那种狂喜冲进了她的胸怀,把所有的理智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她像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正轻飘飘的飘到云端去。她不再挣扎,不再犹豫,不再考虑,不再矛盾……所有的意识,都化为一股强烈的渴求:她要见他!十分钟后,他们在杂志社门口见面了。

  他扶著摩托车,站在那儿,头发蓬乱,面颊瘦削,形容憔悴而枯槁。可是,那炯炯发光的眼睛,却炽烈如火炬,带著股烧灼般的热力,定定的望著她。她呆站在那儿,在这对眼光下,似乎已被烧成灰烬。多久没见面了?一星期?两星期?为什么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她喉头哽著,想说话,却吐不出一点声音。他伸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头发,那么轻,好像她是玻璃做的,稍一用力,她就会碎掉。他扬了扬眉毛,努力想说话,最后,却只吐出简单的几个字来:

  “先上车来,好吗?”她上了车,用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当她的手在他腰间环绕过去的那一刹那间,他不自主的一震,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觉察的叹息,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千年万载似的。她闭上眼睛,全心灵都为之震撼了。

  车子发动了,她固执的闭著眼睛,不看,也不问他将带她到那里去。只因为她心里深深明白,跟著他去,只有两个地方,不是“天堂”,就是“地狱”。或者,是这两个地方的综合体。车子加快了速度,她感到车子在上坡,迂徊而蜿蜒的往上走,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带著深深的凉意,空气里有著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心里有些明白了,“旧时往日,我欲重寻!”这是“葛莱齐拉”里的句子。只是,人生,有多少旧时往日,是能重寻回来的?

  车子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和她一样沉默。然后,风是越来越冷了,空气是越来越清新了,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混乱了……终于,车子停了。他伸手把她抱下车来。

  她睁开了眼睛,四面张望著。是的,森林公园别来无恙!松树依然高耸入云,松针依然遍布满地,空气里依然飘送著淡淡的松香,微风依然在树梢低吟,天际依然飘著白云,四周依然杳无人影……。她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地,就被动的靠在一棵松树上,怔怔的、无言的、深刻的望著他。

  他站在那儿,不动,不说话,眼睛也怔怔的望著她。他们彼此对视著,彼此在彼此的眼睛里搜寻著对方灵魂深处的东西,时间停顿在那儿,空气僵在那儿。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哑声的、悲切的说:“宛露!你要杀了我了!”

  她凝视著他,在他如此沉痛的语气下震撼了,而在这震撼的同时,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严重的影响了她,使她激动、悲愤,而且忍无可忍了。她瞪大眼睛,眼里逐渐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她咬咬牙,用不信任的、恼怒的、完全不平稳的声音,低嚷著说:“孟樵,你怎么敢说这句话?是我要杀了你?还是你要杀了我?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我命里的克星!既然你这样要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母亲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你不是站在你母亲一边吗?你不是唯母命是从吗?你不是容忍不了我对你母亲的顶撞吗?那么,你还缠住我做什么?你弄弄清楚,是你逼得我嫁了,而现在,你还不能让我平静吗?你说我杀了你了,是我杀你还是你杀我?孟樵!”她把头转向一边,凄苦而无助的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他的眼神变得昏乱而狂热,像是发了热病一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和激情,他语无伦次的说:

  “你骂我吧!你恨我吧!我早就知道,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没有事先保护你,恨我当初在你和母亲起冲突的时候,竟不能代你设身处地去想!但是,宛露,你公平一点,也代我想想,当初那个下雨的晚上,在你和母亲之间,我能怎么办?你知道你也是个利嘴利牙的女孩吗?你知道你的措辞有多么尖锐刺激吗?”“我知道,”她点点头:“所以,我放掉你,让你去当你母亲的专利品!我多大方,是不是?”

  “哦,宛露!”他苦恼的喊:“我们别再算旧帐了吧!是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而你,你给我的信里说,你已经原谅我了!”“你不要断章取义,原谅你,是请你别再纠缠我!”

  “我不是纠缠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幽幽的问。

  “是的,娶你!”她用手遮住脸,然后,她放下手来,忽然间笑了起来。

  “真要娶我?”“是的!”他肯定的说。

  她笑得更厉害了。“很好,”她边笑边说:“我们到非洲去。”

  “到非洲去干嘛?”“我听说非洲有个部落,一个女人可以有好几个丈夫!”她大笑。“我们结伴去非洲吧!”

  “不要笑。”他低吼。她仍然在笑。“你以前说过,我一笑你就想吻我!”

  他的眼眶潮湿了。“你还记得?”她不笑了,她的眼眶也潮湿了。“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不许踢石子,当心给我踢出一个情敌来!’你知道吗?你根本没有情敌,我才有情敌,我的情敌是你的母亲,而且,这一仗,我输了。”

  “不,她输了。”他拂开她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望著她的眼睛。“宛露,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不再专制,不再骄傲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找回失去的幸福!宛露,她也很可怜,她的出发点并不坏,她只是爱我!她不知道,爱也会杀人的!”“你知道这点吗?”她问。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在彼此残杀!很可能,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她凝视他,慢慢的摇头。

  “孟樵,饶了我吧!”他也慢慢的摇头。“不是我不饶你,是——请你救救我吧!”

  “我怎样救你呢?”“你知道的。”他轻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别再犹豫,别再矛盾,你应该和他离婚,嫁给我!”

  她的眼睛哀愁的瞪视著他,然后,她开始猛烈的摇头,拚命的摇头,喊著说:“不行!我已经答应了他,我不再迷路了!”

  “可是,你选择他,就是一条错误的路呀!”他也喊著,用双手抓住她的手腕,激动的摇撼著她。“你不是现在才迷路,你是老早就迷路了,你这个婚姻,根本就走在歧路上!我现在才是要引你走入正途!”“你怎么知道我的婚姻是走在歧路上?”

  “你给我的信里起码承认了一项事实,你选择了亲情,抛弃了爱情!”他紧盯著她,恨恨的说:“你的婚姻居然决定在亲情上,而不是爱情上,你是个荒谬的傻瓜!”

  “可能对我而言,”她迷乱而矛盾的挣扎著:“亲情比爱情更重要!”“胡闹!”他怒声说。“怎么胡闹?”她挑衅似的扬起了眉毛。“你凭那一点说我的婚姻是绝对的错误?”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睛对著阳光。那闪亮的光线使她睁不开眼睛。他定定的注视著她的脸。

  “因为你的眼睛不会撒谎,你的表情也不会撒谎,它们都告诉了我这项事实!宛露,你发誓吧!你发誓说你的婚姻是绝无错误的,我就再也不来纠缠你!你发誓吧!”

  “好!”她横了横心:“我发誓,我……”她的声音僵住了。

  “说呀!”他命令的,紧盯著她:“说呀!”

  “我的婚姻……”他迅速的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她几乎听到他心脏那擂鼓般的跳动声。他沙哑的说:

  “别说违心的话,宛露!你敢说谎,我不会饶你!”

  “哦,孟樵!”她终于崩溃的喊了出来:“我发誓我错了!从头到尾就错了!”她哭著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听著他那狂猛而剧烈的心跳声响。“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段太太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宛露了。

  主要的,是她自己的家务永远做不完,她又体贴,不忍心让玢玢多操劳,再加上,最近玢玢有了身孕,她这一乐非同小可,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就怕玢玢年轻不小心,弄伤了孩子。因为,在她心目里面,“孕育”是一件近乎“伟大”的事情。她倒并没有忽略宛露,隔上一两天,她总会和宛露或顾太太通个电话,知道宛露也在上班,小两口虽然忙,却还恩恩爱爱,她也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宛露,这个自幼就让她又操心、又疼、又爱、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总算有了个美满的归宿,对一个母亲而言,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安慰呢?

  可是,这天午后,不过才五点多钟,她听到门外有一阵摩托车响,接著,是门铃的声音,她赶下楼去,玢玢已经喜悦的叫开了:“宛露,嫁到婆家你就忘了娘家了!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回来了。”“别说我!”宛露依然利嘴利舌:“你嫁到婆家之后还有娘家吗?怎么我每次回来都看到你在呢!难道段家是你的娘家不成?”“哎呀!”玢玢说不过宛露,就有些撒赖:“怪不得人人说,小姑子最难缠,咱们家的小姑子啊……”

  “怎样呢?”宛露手里拿著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对著玢玢就预备砸下去,段太太在楼梯上,吓得尖叫起来:

  “宛露!别和她动蛮劲呀!”

  宛露慌忙收回了皮包,对玢玢从上到下的打量著,不住的点头,自言自语的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玢玢涨红了脸,一溜烟的跑掉了。

  段太太走下楼来,还来不及对宛露说什么,宛露就对她做了个暂缓的手势,走到茶几边,她先就打起电话来了。段太太听到她在电话里说:“友岚,我现在在妈妈家,你不必去接我了……是的,我提前下班了。……没有为什么,我今天一直头痛。……我想妈妈了呀!我不回家吃晚饭。……你要来?我难得回一次娘家,你就让我们母女说一点悄悄话吧!……我为什么要讲你坏话呢?……”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倾听,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古怪的表情:“好了,友岚,你不要疑神疑鬼吧!这样,我让妈跟你讲话!”她把听筒递给段太太。“妈,你告诉他,晚上十点钟再来接我!”

  哎,小夫妻,离开片刻都舍不得!段太太心里想著,却又直觉的感到并不那么简单。宛露脸上的神色不对,那闪烁著火焰的眼光也不对,那被太阳晒得发红的面颊,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长发,那种浑身上下,潜伏著的一份狂野……像她童年时代,爱上了动物园中的一只小山羊,硬要带回家去,告诉她不可以,她就把整个身子挂在那栏杆上,死抓住铁栏杆不放。现在,她身上又有了那种要小山羊的任性劲儿。段太太摇摇头,接过了听筒,她和和气气的说:

  “友岚,你就让宛露在家多待一会儿,你十点多钟来接她好了。你放心,我会把你太太保护得好好的。”

  挂断了电话,宛露问:

  “爸爸呢?”“今晚有个棋局,在陈伯伯家里,下棋吃饭,不到十二点,他不可能回来。”“哥哥还没下班?”“嗯,也快了。”“妈!”宛露一手抓住段太太,她的手心在发热,段太太下意识的看看宛露,这孩子有没有发烧?“我们上楼去,我有话和你谈!”果然,她的预料没有错!这孩子确实有心事。她狐疑的望著宛露,跟著宛露上了楼。这还是当初宛露的房间,自从宛露婚后,这房间就改成了客房,大致还维持原来的样子,以备宛露回娘家的时候住。房门一关上,宛露就直直的瞪视著母亲,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她眼神狂野而语气固执:

  “妈,我想要离婚!”段太太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她凝视著女儿,不信任的、喃喃的说:“你有没有生病?我觉得你的手心好烫,过来让我摸摸,是不是在发烧?”“妈!”宛露定定的看著母亲,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离婚!”

  段太太怔了好几分钟。

  “友岚做错了什么?”她问。

  “妈,你太了解我了,你明知道,不是友岚做错了什么,他不可能做错什么。”“那么,是孟樵回来了?”段太太无力的问,凝视著宛露。“你别冲动,你也别糊涂,宛露,你应该已经很成熟了,不会再做傻事了。你想想清楚,当初你是在两个人之中选择了友岚,并不是在没有选择下盲目嫁给友岚的。现在,你怎能轻易提离婚两个字?婚姻不是儿戏,不是你们当初扮家家酒呀!”

  “妈!”宛露一下子扑了过来,和母亲并坐在床边上,她用手紧握住母亲,她的手心更热了,她的面颊发红,而眼睛里闪耀著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般的光芒。“我不是在讲理,在这件事情里面,我根本没有理,我知道,我只是没办法!”“宛露!你别吓唬我!”

  “妈妈,真的,我已经没办法,你从头到尾就知道,我始终爱的是孟樵!”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

  “那么,你为什么要嫁友岚呢?结婚还不到一年,友岚对你又情深意重,你怎么开得了口?”

  “我当初嫁友岚,大部份是为了和孟樵负气……”

  “宛露,婚姻是能负气的吗?”段太太沉痛的说:“你也未免太任性了!婚姻是件终身的事,是件必须重视的事,而且,友岚论人品、才华,以及待你的一片心,实在是无话可说,你有什么理由提离婚!”“妈!”宛露坦白而无助的说:“我当初也想做个好妻子,也想和友岚厮守一生,我发誓,走上结婚礼坛那一刹那,我是很虔诚的。可是,孟樵一出现,什么都瓦解了,所有的决心、理智,统统瓦解了。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要和孟樵在一起!”“你……”段太太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你别傻!宛露。嫁给孟樵,说不定你也会后悔,离了婚,你也会后悔!我绝不相信,孟樵做丈夫会比友岚好!”

  “这不是好坏问题呀!”宛露苦恼的用手捧住了头。“他是强盗,我爱他,他是土匪,我爱他,他是杀人犯,我也爱他!”

  “既然你这么爱他,”段太太忍无可忍的喊:“当初你何必在乎他母亲对你的看法!你就应该抱定宗旨,他母亲看你是猪,你也嫁他,他母亲看你是狗,你也嫁他,他母亲看你是毒蛇,你也嫁他!那么,不是就没问题了?你又要自尊,又要爱情!当这两样抵触的时候,你选择了自尊,现在你有了自尊,你又要回头去要爱情!宛露,宛露,”段太太发自内心的说:“人不能太贪心哪!世间那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如今你既然已经嫁入顾家,顾家又待你如此恩深义重,你就该认了。”

  宛露怔住了,坐在那儿,她呆呆的出起神来,半天半天,她才低低的说了句:“妈,你对了。”“总算想清楚了,是不是?”段太太如释重负的说:“你脑筋总算转过来了,对不对?你瞧,这样才是正理,你不是小孩子了,也早就该懂事了。”“不是的,我说你对了,不是指这个。”宛露轻声说,眼睛直直的瞪视著前面的墙壁。

  “指什么?”段太太不解的。

  “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该抱定宗旨,他母亲看我是狗,我嫁他!他母亲看我是猪,我嫁他!他母亲看我是毒蛇,我也嫁他!”宛露喃喃的念著,转头望著段太太:“妈妈呀!”她叫:“你早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点?”

  段太太傻了,半晌,才站起身子来说:

  “你疯了!宛露,你别走火入魔吧!”她转身预备向门外走去。宛露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她回过头来,宛露那大睁的眼睛,哀哀无告的望著她:

  “妈,你去对友岚说!”

  “我对友岚说什么?”“你告诉他,我要跟他离婚!”

  段太太站住了,仔细的盯著宛露。

  “宛露,”她慢吞吞的说:“你为什么自己开不了口?因为友岚没有过失?还是因为你不忍心?或者——”她拉长了声音:“你自己也迷迷糊糊,你根本弄不清楚你在爱谁?你并不是真心想离开友岚……”“我是真心!”她急促的、苦恼的、挣扎的说:“我要和孟樵在一起!”“你敢说你对友岚就一点爱情都没有吗?”

  “我……”宛露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眼前浮起的全是友岚的影子,童年时代的友岚,扮家家酒时的友岚,刚回国的友岚,在松林中的“初吻”,噢!她的初吻原是友岚的,连她的“人”,也是友岚的——那蜜月的旅行,水牛边的摄影;“别从我怀里逃开,永远不要!”噢,友岚!她能说她一点也不爱他吗?她能说吗?颓然的,她把头垂了下去,用手死命拉扯著胸前的一绺长发。“哦!妈妈!你不了解,友岚只能使我像一湖止水,平静而无波,孟樵却可以使我像火焰般燃烧……”“宛露,你醒醒吧!”段太太喊:“婚姻本身就是平静无波的东西,当止水并没有什么不好!要知道,湖水越深,才越平静,感情也是如此。你看我和你爸爸,生活了几十年,何曾兴风作浪过?至于你提到燃烧……”段太太紧盯著女儿,沉重的说:“平静无波的止水不易枯竭,燃烧的结果是化为灰烬。宛露,宁可变成止水,千万不要化为灰烬!”

  “妈妈!”宛露喊著,任性的用手拉扯著被单。“我不行!我不行!止水会淹死我,我宁可燃烧!妈妈,你要帮我,你要站在我的阵线上,你要去对友岚说……”

  “我不会!也不可能!”段太太斩钉截铁的说:“我不可能帮你胡闹!你可以没有理性,我不能跟著你没有理性,这事绝对不行!”“妈,你疼我,你宠我,你就帮我……”

  “我恐怕,你是被我宠坏了。”段太太伤感而激动的说:“你任性得像一匹难以拘束的野马!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真怀疑你的血液里……”段太太猛的住了口,被自己的句子所惊吓,她张著嘴,呆住了。

  宛露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雪白。“妈,你说什么?”她哑声问。

  “没有,没有。”段太太回过神来,慌忙想混以他语。“我只是要你冷静一点,千万别闹出事情来。”

  宛露的头低低的垂了下去,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喃喃的、受伤的、卑屈的、自言自语的说: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血液里有著不安分的因素,我本身就是个不负责任而造成的生命!妈,连你都这么说了,连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也不可能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能了解我,或者同情我的人了。”

  “哦!宛露!”段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她站在女儿面前,本能的就把宛露挽在怀里,急急的说:“你别这么说吧!宛露,你知道我是多疼你的!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你不要因为有心病,就曲解每一句话……”

  “我没有曲解。”宛露抬起头来,悲哀的望著母亲。“我知道你疼我,但我毕竟不是你亲生的!我没有遗传到你的安静与娴淑,我的血液里,充满了疯狂和野性,我知道,妈,我生来就不是个好孩子!”“胡说!”段太太的喉咙哑了。“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不要把你自身的矛盾,归咎于你的血液……”

  “妈!你怎知道这不是原因之一?为什么你一生都那么安静平和?为什么我就充满了狂风暴雨?我一定生来就有问题,我一定……”“宛露!”段太太的声音里带著祈求。“你别这样说吧!许多人生命里都有狂风暴雨,这和出身有什么关系?是妈不好,妈说错了。”“没说错。”宛露固执的。“你只是无意间吐露了真实面,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真实。”

  楼下有一阵喧嚷声,接著兆培的声音就大叫著传上楼来:

  “妈!我下班哩!你别尽和宛露关在屋里说悄悄话。宛露!你还不滚下楼来,吃饭了!你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如何?快快快!我都要饿死了。”段太太很快的拂了拂宛露的头发,柔声说:

  “好了,我们改天再谈吧。总之,目前,你先把自己稳定下来,如何?”宛露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忽然间,她就觉得有那么一面看不见的墙,竖在她和母亲之间。她默默的站起身来,跟著母亲走下楼。兆培还是老样子,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他注视了宛露一下,就和往日一样,在她臀部敲了一记,叫著说:“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瘦?脸色也不对!我看看,”他盯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的。“哦,我知道了,你一定害了和玢玢一样的病!”“玢玢一样的病!”宛露一时转不过来,“玢玢在生病吗?”

  正在摆碗筷的玢玢羞红了脸,抬起头来笑著说:

  “你听他胡扯!”宛露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瞪了兆培一眼:

  “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们一样,急于当父母吗?”

  兆培深深的凝视著她,不笑了,他走过去,用手轻轻的捏了捏宛露的下巴,低沉的说:

  “我记得,你总爱把自己比成一片云,你知道吗,云虽然又飘逸,又自由,却也是一片虚无缥缈,毫不实际的东西。你不能一辈子做一片云,该从天空里降下来了。宛露,生一个孩子,可以帮助你长大。”

  她也深深的凝视兆培。

  “哥哥,你真认为一条新的生命会高兴他自己的降生吗?你从不怀疑他可能不愿意来吗?”

  “我不怀疑!”兆培肯定的说:“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他,我要他,我才让他来的,他会在父母的手臂中长大。而我自己也需要他!”“需要他干嘛?”“让我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宛露惊愕的看著兆培。

  “哥哥,为什么我和你两个人的看法不一样?”

  “学学我,宛露,”兆培说:“那么,你就会快乐了!你也不会这么苍白了!你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一片飘荡无依的云了。”“喂喂!”玢玢柔声喊著:“你们兄妹两个在干嘛呀?一定要等菜凉了才吃吗?”大家都坐到餐桌边去了,宛露惊奇的看著餐桌,一桌子的菜,蒸的、炒的、煨的、炖的全有。再看玢玢,清清爽爽的把头发束在脑后,露出整张淡施脂粉,白白净净的脸庞,围著一条粉红格子的围裙,她俐落的给每人盛好饭,又俐落的用小刀和叉子把蹄膀切开……她是个多么安详老练而满足的小妇人啊!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呢?宛露朦胧的想著,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段太太坐在玢玢身边,看了看餐桌,就不由自主的用手绕著玢玢的肩,宠爱的拍了拍她,怜惜的说:

  “玢玢也真能干,这么一会儿,就做出这么多菜!其实,随便炒两个菜就得了,累坏身子,可不行呢!”

  “那会这么娇嫩呢!”玢玢笑著说。“宛露难得回家吃顿饭,总该让小姑子满意,是不是呢?”

  “妈!”兆培含著一口饭说:“你别尽宠她,做两个菜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她是安心要在宛露面前露一两手,表示她还有点用……”“你——”玢玢笑瞪著兆培,用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记:“坏透了!”“我坏透了,你干什么嫁给我?”兆培问。

  “妈,”玢玢转向了段太太。“蹄膀会不会太咸了?”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兆培笑著。“又去跟妈撒娇讨好,谁都知道你的蹄膀烧得好!”

  “兆培!”段太太边笑边说:“不许欺侮玢玢!”

  “我欺侮她?”兆培挑著眉毛:“有妈给她撑腰,我还敢欺侮她?”宛露冷眼看著这一切,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好幸福好安详的家庭,而自己,却不属于这个家庭之内了。一层模糊的、朦胧的、迷茫的、孤独的感觉,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一时间,她觉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属。虽然坐在桌上,她却感到自己不在这间房间里,不在这些人群里,她望著那些菜所蒸发的热气,觉得自己也像那热气一样,轻飘飘的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穿过了屋顶,升上了天空,凝聚成一片孤独的云。然后,这云就悠悠晃晃的,虚虚渺渺的,在天空中游移著。“我是一片云,风来吹我衣,茫茫天涯里,飘然何所依?”她想著自己写过的句子,为什么?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片无所归依的云?每人都有每人的归宿,每人都有每人的幸福,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与众不同,要是一片云?

  饭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著,正演著连续剧。宛露沉默的坐在沙发里,眼睛瞪著电视,心里却仍然迷惘的想著许多事情。段太太也若有所思,她是被宛露的一篇话所震慑住了,模糊的感到有一层隐忧,正罩在女儿的身上,而这烦恼,却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解除的。兆培和玢玢依旧嘻嘻哈哈,一面看电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宛露惊觉的看看手表,像从梦里醒来一般,迷糊的说:“叫他十点钟来,才八点多,他就跑来了!”

  “还不是你太迷人吗?”玢玢笑著说:“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位老公啊,是一分不见,如隔三秋呢!”

  “谁说的!”兆培接口:“根本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呢!”

  友岚在大家取笑声中跑了进来,和段太太打了招呼,他笑嘻嘻的说:“谁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未免太小看我了!”

  “怎么?”兆培对他瞪眼睛:“要不然,追了来做什么?”

  “接太太呀!”友岚说:“我说你太小看我了,是说如隔三秋四个字有欠妥当,老实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一百秋呢!”

  “嗬!”玢玢笑了。“可真不害臊呢!”

  “要命!”兆培笑得跌脚。“这个家伙,把咱们的男儿气概,全给丢光了!”“我可不觉得,爱自己的太太,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友岚说,眼光已对宛露投了过去。

  宛露再也无法在这一片笑语声中逗留下去,站起身来,她望望段太太,说了声:“妈,我走了!”“快走吧!”兆培说:“你再不走,友岚就变成老头子了,一秋是一年,一百秋是一百年,你晚走几分钟,他就会变成几千几万岁的老公公了。”

  段太太一直送到门口来,扶著门,她虽然脸上带著笑,却心事重重,注视著宛露,她语重心长的说:

  “宛露,好好的爱惜自己啊!”

  上了车,友岚发动了车子,他一只手操纵著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紧握住宛露的手。宛露不说话,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车窗外面,无法把思想集中,她觉得自己仍然像一片轻飘的云,飘在茫茫然的夜空里。友岚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没问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闷著头开车。好久好久,忽然间,车子煞住了。宛露一惊,才发现车子停在圆山忠烈祠的旁边。

  “到这儿来做什么?”她朦胧的问。

  友岚把车子熄了火,转过身子来,正对著宛露,他的眼光锐利而深沉。“要问你一句话!”他低沉的说。

  “什么话?”他用双手转过她的身子来,使她面对著自己,他深深的看她,深深的,深深的,那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看进她灵魂深处去。“宛露,你还是我的吗?”他哑声问。

  她抬眼看他,觉得在他那深沉而了解的目光下永远无法遁形,他像一个透视镜,自己在他面前,是通体透明的。她挣扎了一下,眼里有著迷惘的悲凄。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觉得我是一片云,而云是飘然无定,不属于任何人的。”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他轻轻的把她拉进了怀里,用胳膊温柔的环绕住她,他那粗糙的下巴,贴在她的鬓边。他轻声的说:“如果你还在不知道的阶段,那么,我就还没有完全失去你,对不对?宛露,看过‘太空仙女恋’那个电视影集吗?”

  “看过。”“金妮是一股烟,有个瓶子可以把她收起来,当她的主人需要她的时候,她从瓶中出来,变成美女。宛露,我也要用一个瓶子,把你这片云装起来。”

  “哦!”她无助的问:“你的瓶子在那里?”

  “在这儿!”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她立即感觉到他的心跳,震动了她的手掌,像有股电流般传进她的心中。于是,她依稀恍惚的觉得,自己这片云,真的被他收进他的瓶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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