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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我是一片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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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五月的下午。天空是一片澄净的蓝,太阳把那片蓝照射得明亮而耀眼。几片白云,在天际悠悠然的飘荡著,带著一份懒洋洋的、舒适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意味,从天的这一边,一直飘往天的另一边。宛露抬头看著天空,看著那几片云的飘荡与游移,她脚下不由自主的半走半跳著,心里洋溢著一种属于青春的、属于阳光的、属于天空般辽阔的喜悦。这喜悦的情绪是难以解释的,它像潮水般澎湃在她胸怀里。这种天气,这阳光,这云层,这初夏的微风……在在都让她欢欣,让她想笑,想跳,想唱歌。何况,今天又是一个特别喜悦的日子!

  二十岁,过二十岁的生日,代表就是成人了!家里,父母一定会有一番准备,哥哥兆培准又要吃醋,嚷著说爸爸妈妈“重女轻男”!她不自禁的微笑了,把手里的书本抱紧了一些,快步的向家中“走”去。她的眼光仍然在云层上,脚步是半蹦半跳的。哥哥兆培总是说:

  “宛露最没样子!走没走相,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人家女孩子都文文静静的,只有宛露,长到二十岁,也像个大男孩!”怎样呢?像男孩又怎样呢?宛露耸耸肩,一眼看到路边的一棵“金急雨”树,正垂著一串串黄色的花朵。金急雨!多么好的名字!那些垂挂的花朵,不正像一串串金色的雨珠吗?她跳起身子,想去摘那花朵,顺手一捞,抄到了一手的黄色花瓣,更多的花瓣就缤纷的飘坠下来了,洒了她一头一脸。多好!她又想笑,生命是多么喜悦而神奇呵!

  握著花瓣,望著白云,她在金急雨树下伫立了片刻。二十岁!怎么眼睛一眨就二十岁了呢?总记得小时候,用胳膊抱著母亲的脖子,好奇的问:

  “妈妈,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呀!”母亲笑著说。

  “哥哥呢?”“哦,那是从苹果树上摘下来的!”

  稍大一些,就知道自己不是玫瑰花心里长出来的,哥哥也不可能是苹果树上摘下来的。十岁,父亲揽著她,正式告诉她生命的来源,是一句最简单的话:

  “因为爸爸妈妈相爱,于是就有了哥哥和你!因为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老天就给了我们一儿一女!我们是个最幸福的家庭!”最幸福的,真的!还能有比她这个家更幸福的家吗?她满足的、低低的叹息。手里握著那些花瓣,她又向前面走去。眼睛再一次从那些白云上掠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父亲曾经左手揽著她,右手揽著兆培,问:

  “兆培,宛露,告诉我,你们长大了的志愿是什么?你们将来希望做什么?”“哦,我要做一个汽车司机!”兆培大声说,他那时候最羡慕开汽车的人。“呃,”父亲惊愕得瞪大了眼睛,转向了她。“宛露,你呢?”

  “我呀!”五岁的她细声细气的说:“我要做一片云。”

  “一片云?”父亲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为什么要做一片云呢?”“因为它好高呀!因为它又能飘又能走呀!”

  父亲对母亲望著,半晌,才说:

  “慧中,咱们的两个孩子真有伟大的志愿呢!”

  接著,他们就相视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天摇地动。她和兆培,也跟著他们一起笑。虽然,并不懂他们为什么那样好笑。看著云,想著儿时“宏愿”,她就又好笑起来了。一片云!怎会有这样的念头呢?童年的儿语真是莫名其妙!但是,真当一片云,又有什么不好?那么悠哉游哉,飘飘荡荡,无拘无束!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她跳跃著穿过马路,往对面的街上冲去。对面是个巷子口,一群孩子正在那儿玩皮球。刚好有一个球滚到了她的脚边,她毫不思索,对著那球就一脚踢了过去。球直飞了起来,孩子们叫著、嚷著、嘻笑著。她望著那球飞跃的弧度,心里的喜悦在扩大,扩大得几乎要满溢出来。忽然间,她发现有个年轻男人正从那巷子里走出来,她惊愕的张大了嘴,眼看著那球不偏不斜的正对著那男人的脑门落下去。她“哎呀”的叫了一声,飞快的冲过去,想抢接那个球,同时,那男人也发现了这个从天而降的“意外”,出于本能,他想闪避那个球,不料球已经直落在头上,这重重的一击使他头晕眼花,眼冒金星,更不巧的是,宛露已像个火车头般直冲了过来,他的身子一滑,和她撞了个正著。顿时间,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就摔在马路当中了。而宛露手中的书本和花瓣,全撒了一地。周围的孩子像是看到了一幕惊人的喜剧,立即爆发了一阵大笑和鼓掌声,宛露满脸尴尬的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地上那个男人,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辆计程车飞驰而来,一声尖锐的急煞车声,一阵疯狂的喇叭声,那计程车及时煞住,在宛露惊魂未定的一瞬间,巷子里又驰来另一辆计程车,再一阵喇叭和急煞车声,两辆计程车成直角停在那儿,直角的前端,是躺在地上的陌生男人,和扎煞著双手的宛露。

  “怎么了?撞车了吗?”人群纷纷从街边的小店里涌了过来,司机伸出头来又叫又骂,孩子们跳著脚嘻笑,再也没有遇到过比这一刹那间更混乱、更狼狈、更滑稽的局面,宛露的眼睛瞪得骨溜滚圆,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她弯腰去看那男人,腰还没弯下去,嘴边的笑就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在唇边绽开了。她边笑边说:“你今天应该买爱国奖券,一定中奖!”

  那年轻人从地上一跃而起,眼睛是恼怒的,两道浓眉在眉心虬结著,他恶狠狠的盯著宛露,气呼呼的说:

  “谢谢你提醒我,中了奖是不是该分你一半呢?”

  听语气不大妙,看他那神态就更不大妙,怎么这样凶呀!那眼睛炯炯然的冒著火,那脸色硬帮帮的板著,那竖起的浓眉,和那宽宽的额,这男人有些面熟呢!一时间,她有点惶惑,而周围的汽车喇叭和人声已喧腾成了一片。她耸耸肩,今天心情太好,今天不能和人吵架。她蹲下身子,去捡拾地上的书本。没料到,那男人居然也很有风度的俯下身子帮她拾,她抬头凝望他,两人眼光一接触,她就又噗哧一声笑了:

  “别生气,”她说:“你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是为这种事而发明的成语。”

  “是吗?”他问,抱起书本,他们退到了人行道上,周围的人群散开了,计程车也开走了,他盯著她。“我可没想到,发明那成语的时候,已经有皮球了。”他继续盯著她,然后,他的脸再也绷不住,嘴唇一咧,他就也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你知道吗?你引用的成语完全不恰当。”

  “怎么?”“既然你叫我去买爱国奖券,当然你认为我是运气太好,才会挨这一球的,那么,说什么天有不测风云呢!”

  “因为……因为……”她笑著,一面往前走,一面用脚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她觉得很好笑,整个事件都好笑,连这阳光和天气都好笑。她想著天上的云,想著自己是一片云,想著,想著,就又要笑。“因为……”她叽咕著:“你不会懂的。我说你也不懂。”他惊奇的望著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困惑的、感动的表情,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珠变得很柔和了,柔和而含著笑意。他说:“你一直是这么爱笑的吗?”

  “爱笑有什么不好?”“我没说不好呀!”他扬起了眉毛。

  她看了他一眼。“你一直是这么凶巴巴的吗?”她反问。

  “我凶了吗?”他惊愕的。

  “刚才你躺在地上的时候,凶得像个恶鬼,如果不是为了维持我的风度,我会踢你几脚。”

  “嗬!”他叫,又好气又好笑。“看样子,你还‘脚下留情’了呢!”她又笑了。他们停在下一个巷子口。

  “把书给我!”她说:“我要转弯了。”

  他紧紧的凝视她,望了望手里的书本。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仰头看看天,俏皮的一笑。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他怔了怔,靠在巷口的砖墙上,深思的、研判的打量著她。从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到她那松著领口的衬衫,和她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是天有不测风云的云吗?”

  “可能是。”“那么,”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叫一阵风。天有不测风云的风。”她愕然片刻,想起他忽然从巷口冒出来,还真像一阵风呢!她又想笑了。“所以,”他仍然一本正经的说:“对我们而言,这两句成语应该改一改,是不是?”

  “改一改?”她不解的。“怎么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偶然相遇。”他说,把手里的书往她怀中一放。“好了,再见!段宛露!”

  段宛露!她大惊失色,站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段宛露?”她问。

  “或者,我有点未卜先知的本领。”他学她的样子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我把人从上到下看一遍,我就会知道她的名字!”

  “你胡扯!”她说,忽然有阵微微的不安,掠过了她的心中,与这不安同时而来的,还有一份不满,这男孩,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或者这“巧合”并不太“巧”!否则,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偶然相遇!”他多么轻浮!他在吃她豆腐!这样一想,她就傲岸的一甩头,抱著自己的书本,头也不回的往自己家门口跑去。她家在巷子里的第三家,是一排两层砖造房子中的一栋,也是×大分配给父亲的宿舍。她按了门铃,忍不住又悄然对巷口看看,那年轻人仍然站在那儿,高大,挺拔。她忽然发现为什么觉得他眼熟的原因了,他长得像电影“女人四十一枝花”中的男主角!有那股帅劲,也有那股鲁莽,还有那股傲气!她心里有点儿混乱,就在神思不定的当儿,门开了。

  她还没看清楚开门的是谁,身子就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把拉进去了,迅速的,她的眼睛被蒙住了,一个男性的、温柔的、兴奋的、喜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猜一猜,我是谁?”她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跳得这么厉害,她大大的喘了口气,突然而来的狂喜和欢乐涨满了她的胸怀,她哑著喉咙说:

  “不可能的!友岚,绝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不可能?”手一放开,她眼前一阵光明,在那灿烂的阳光下,她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那个高高个子的男人!顾友岚!童年的点点滴滴像风车般从她眼前旋转而过,那漂亮的大男孩,总喜欢用手蒙住她的眼睛,问一句:

  “猜一猜,我是谁?”她会顺著嘴胡说:“你是猪八戒,你是小狗,你是螳螂,你是狐狸,你是黄鼠狼!”“你是个小坏蛋!”他会对她笑著大叫一句,于是,她跑,他追。一次,她毫不留情的抓起一把沙,对他的眼睛抛过去,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真的火了。抓住了她,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对著她的屁股一阵乱打,她咬住牙不肯叫疼,他打得更重了,然后,忽然间,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发现她那泪汪汪的眼睛,他用手臂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低低的在她耳边说:“小坏蛋!我会等你长大!”

  那时候,她十岁,他十六。

  他出国那年,她已经十六岁了。说真的,只因这世界里喜悦的事情太多,缤纷的色彩太多,她来不及的吸收,来不及的吞咽,来不及的领会和体验。四年来,很惭愧,她几乎没有想到过他。就是顾伯伯和顾伯母来访的时候,她也很少问起过他。他只是一个童年的大游伴,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可是,现在,他这样站在她面前,眼光奕奕,神采飞扬,那乌黑的浓发,那薄薄的嘴唇,那含著笑意的眼睛,带著那么一股深沉的、温柔的、渴切的,探索的神情,深深的望著她,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莫名其妙的发起烧来了。

  “噢,宛露!”友岚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相?”他伸手从她的头发上摘下一片黄色的花瓣,又从她衣领上摘下另外一片。“这是什么?”

  “金急雨!”“金急雨!”他扬了扬头,眼里闪过一抹眩惑。“咳!你还是你!”“你希望我不是我吗?”她问。

  “哦,不!”他慌忙说:“我希望你还是你!不过……”

  “喂!喂!”屋子里,兆培直冲了出来,扬著声音大叫:“你们进来讲话行吗?四年之间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你们总不至于要在院子里晒著太阳讲完它吧!”

  宛露往屋子里跑去,这种一楼一底的建筑都是简单而规格化的,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楼上是三间卧室,外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因为宛露的父亲段立森喜欢花草,这小院子除了一条水泥走道之外,还种满了芙蓉、玫瑰、茉莉,和日日春,在院角的围墙边,还有一棵芭蕉树。宛露常说父亲是书呆子过乾瘾,永远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尤其种什么芭蕉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父亲就是受诗词的影响,是个道地的中国书生,是个道地的学者,也是个道地的“好父亲”!

  宛露跑进了屋子,兆培拉住她,在她耳边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满意吗?”

  “什么生日礼物?”宛露诧异的问。

  “顾友岚!”兆培清清楚楚的说。

  “你……”听出他言外之意,宛露就对著他的脚,狠狠的一脚跺下去,兆培痛得直跳起来,一面对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一面粗声嚷著说:“友岚!我告诉你,你最好离我这个妹妹远一点,她是母老虎投胎,又凶又霸道,而且是毫无理性的!这还罢了,最严重的问题是,她一点儿女性的温柔都没有……”“当然□!”宛露也嚷开了。“谁像你的李玢玢,又温柔,又体贴,又美丽,又多情,充满了女性温柔,只是啊,人家的女性温柔不是对你一个人……”

  “宛露!”兆培大喊,声音里充满了尴尬和焦灼。

  宛露猛一抬头,才发现李玢玢正亭亭玉立的站在客厅中间,笑盈盈的望著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大窘之下,连招呼都没打,转身就往楼上冲去。刚好,段立森穿著件中国式的长衫,正慢腾腾的从楼上走下来,宛露这一冲,就和父亲撞了个满怀,段立森弯著腰直叫哎哟,宛露趁势往台阶上一坐,怔怔的说:“怎么了?我今天像个出轨的火车头,走到那儿都会撞车!”段立森望著宛露,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阳晒得发热的头发,他宠爱的说:

  “岂止是今天?我看你每天都像个出轨的火车头!满二十岁了,还是这样毛里毛躁的,将来怎么办?”“得了,立森!”段太太从厨房里钻了出来,笑嘻嘻的望著他们父女两个。“你就让她去吧!维持她的本来面目比什么都好,何必急著要她长大呢?”

  “妈!”兆培抗议的说:“你们只会教育别人的儿女,不会教育自己的儿女!”“怎么了?你又有什么牢骚?”段太太笑望著儿子。

  “宛露呀,就是被你们宠坏了!这样惯她,她一辈子都长不大!现在是在爸爸妈妈的翅膀底下,等到有一天,她必须独立的时候,她就该吃苦头了!”

  “我为什么要独立?”宛露撒赖的说:“我就一辈子躲在爸爸妈妈的翅膀底下,又怎么样?”

  “难道你不出嫁?”兆培存心抬杠。

  “我就不出嫁!”“好呀!”兆培直著脖子嚷嚷:“爸爸,妈,你们都听见了!还有友岚,嘻嘻,你作个见证,她亲口说的,她一辈子不出嫁!哈哈!只怕这句话有人听了会伤心……嘻嘻,哈哈……”宛露的脸涨红了,顺手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对著兆培摔了过去,嘴里喊著说:“你再嘻嘻哈哈的!你当心我掀你的底牌!”她跳起身子,忽然跑过去,一把挽住李玢玢,把她直拖到屋角去,用胳膊搂著她的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玢玢,只能悄悄说……”她开始对李玢玢咬耳朵。

  兆培大急,冲过去,他用双手硬把两个女孩子给拉开,一面焦灼的问:“玢玢,她对你说些什么?你可不能听她的!这个鬼丫头专会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无论她告诉你什么话,你都别去听她的!她说的没一句好话!”

  李玢玢长得恬恬静静的,她脸上一脸的迷惑和诧异,喃喃的说:“她说的倒很好听!”“她说什么?”兆培急吼吼的问。

  “她说呀!”李玢玢睁大了眼睛,学著宛露的声音说:“月亮爷爷亮堂堂,骑著大马去烧香,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在庙门上……下面还有一大堆,我记不得了。”

  “噗哧”一声,顾友岚正喝了一口茶,几乎全体喷了出来,一部份茶又呛进了喉咙,他又是咳,又是笑,眼睛亮晶晶的望著宛露。段立森和太太对视著,也忍俊不禁。兆培恶狠狠的瞪著宛露,想做出一股凶相来,可是,他实在板不住脸,终于纵声大笑了。顿时间,一屋子的人全笑开了,笑得天翻地覆。笑声中,友岚悄悄的走近了宛露,低声说:

  “谢谢你还记得。”“记得什么?”宛露不解的。

  “我教你的儿歌。”他低念:“月亮爷爷亮堂堂,骑著大马去烧香,大马拴在梧桐树,小马拴在庙门上。扒著庙门瞧娘娘:娘娘搽著粉儿,和尚噘著嘴儿,娘娘戴著花儿,和尚光著脑袋瓜儿。”“哦!”宛露困惑的望著友岚。“原来这儿歌是你教我的吗?”“别告诉我,你忘记是我教的了!”友岚说,眼光深深的停驻在她脸上,压低声音说:“知道我为什么回国吗?”

  “你念完了硕士,不回国干嘛?”

  “最主要的是……”“啊呀!”宛露忽然发出一声惊喊,全屋子的人都呆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知道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却对著屋子中间跑过去,弯腰从地上拾起她的课本——刚才,她曾用这本书摔兆培的。她望著书的封面,大惊小怪的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真的是未卜先知呢!”

  “什么事?什么事?”段太太问,伸著头去看那本书,是本“新闻文学”。“妈呀,”宛露挑著眉毛叫:“这上面清清楚楚的写著我的名字呢!”“你的书上,当然有你的名字呀!”兆培皱著眉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疯疯癫癫的?”

  友岚吸了口气,望著宛露的背影,不自禁的轻叹了一声。段太太看看宛露,又看看友岚,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拍拍手,她提高声音,叫著说:

  “大家都到厨房里来帮忙,端菜的端菜,摆碗筷的摆碗筷,今晚,我们大家好好的吃一顿。庆祝宛露满二十岁!”

  大家欢呼了一声,一窝蜂的涌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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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尾声



  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顶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栋孤独的、白色的建筑。这建筑高踞山巅,可以鸟瞰整个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是暮秋的时节。医院大门前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

  有两个中年的女人走进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细声的谈著话,其中一个,穿著藏青色的旗袍,是段太太。另一个,穿著米色的洋装,却是那历尽风霜的许太太,一个是宛露的养母,一个是宛露的生母。“据医生说,”段太太在解释著,满脸的凝重与绝望。“她可能终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们也用过各种办法,都无法唤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她个安静的、休养的环境,让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迹出现,她又会醒过来,谁知道呢?我们现在只能期望于奇迹了。”

  许太太在擦眼泪,她不停的擦,新的眼泪又不停的涌出来。“是我害了她!”许太太喃喃的说。“或者,是‘爱’害了她!”段太太出神的说,仰头看著走廊的墙角,有一只蜘蛛,正在那儿结网。她下意识的对那张网看了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爱,是一个很奇怪的字,许多时候,爱之却适以害之!”

  她们走进了一间病房,干干净净的白墙,白床单,白桌子,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一个轮椅上。有个医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弯腰和宛露谈话。抬头看到段太太和许太太,那医生只点了个头,又继续和宛露谈话。宛露坐在那儿,瘦瘦的,小小的,文文静静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你姓什么?”医生问。

  “我是一片云。”她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一片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是一片云。”“你从那儿来的?”“我是一片云。”医生站直了身子,望著段太太。

  “还是这个样子,她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看,药物和治疗对她都没有帮助,她没有什么希望了。以后,她这一生大概都是一片云!”“请你们把这片云交给我好不好?”忽然间,有个男性的、沉稳的、坚决的声音传了过来。段太太愕然的回过头去,是孟樵!他憔悴的、阴郁的站在那儿,显然已经站了很久了。“孟樵?”她惊愕的。“你预备做什么?”

  “接她回家。”他简单明了的说。

  “你知不知道,”段太太说:“她很可能一生都是这样子,到老,到死,她都不会恢复。”

  “我知道。”孟樵坚定的看著这两个女人。“请你们把她交给我,或者,我可以期待奇迹。”

  “如果没有奇迹呢?”段太太深刻的问。

  “我仍然愿意保有这片云。”孟樵沉著的回答。

  段太太让开了身子,眼里含满了泪。

  “你这样做很傻,你知道吗?她会变成你的一项负担,一项终生的负担。”“宛露说过,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我们往往也就是为这些负担而活著。”孟樵沉稳的说:“把她给我吧!”

  段太太深深的注视著他。

  “带她去吧!”她简单而感动的说。

  孟樵走了过去,俯下身子,他审视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涣散的,她的神态是麻木的,她的意识,似乎沉睡在一个永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你是谁?”他问。“我是一片云。”“我是谁?”他再问。“我是一片云。”“记得那个皮球吗?”“我是一片云。”他闭了闭眼睛,站起身来,他一语不发的推著那轮椅,把她推出那长长的走廊,推出大门,推下台阶,推到那广大的草原上。一阵晚风,迎面吹来,那棵高大的凤凰木,又飘坠下无数黄色的叶子,落了她一头一身。他低头望著她,依稀彷佛,像是久远以前的“金急雨”花瓣。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慢慢的,慢慢的,向那草原上推去。

  在草原的一角,孟樵的母亲,不知何时就站在那儿了。她像个黑色的剪影,默默的伫立在那儿,默默的望著他们。孟樵推著宛露,从她身边经过,母子二人,只交换了一个注视,孟太太含著泪,对他微微颔首。于是,孟樵继续推著宛露,向前面走去。三位“母亲”,都站在医院的门口,目送著他们。

  孟樵推著宛露,在辽阔的草原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终于消失了踪影。远远的天边,正有一片云轻轻飘过。

  ——全书完——

  一九七六年四月八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午后一度修正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二度修正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18



  宛露回到家里的时候,又是午夜了。

  孟樵一整天没有放松她,为了固定这个“钟摆”,也为了舍不得离开这个“钟摆”,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骑著摩托车,去郊外逛了一个下午,没有固定的目标,他们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不知怎的,虽然她已经给了他保证,他仍然觉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觉得每一分钟的相聚,都弥足珍贵,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自从有了“蛛网”的譬喻以后,他就觉得她已经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环,每一下的凝视,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会感到心中一紧。他会自问:我这样做对吗?我是蛛网吗?我会缠绞她到死为止吗?这种怀疑,这种自责,这种内疚,这种恐惧,以及对她的渴求和爱,造成一股庞大的、交战的势力,在他心中对垒,以至于他失去了一贯的自信,而变得脆弱、易感,而且患得患失了。她呢?她像一片游移的云,悠悠晃晃,整日都神思不属。晚上,他应该去报社上班,他突然觉得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今晚放走了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了。因此,他带著她去报社转了一圈,交掉了早就写好的访问稿,再带她去雅叙,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儿,他燃起一支烟,只是静静的、深深的凝视她。她缩在那高背的沙发中,缩在靠墙的角落里,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脸上,她始终带著种被动的、听天由命似的表情。这一天,她好乖,好顺从,好听话,和以往的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她像一个缴了械的斗士,不再挣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战……她只是等待命运的宣判。她这种逆来顺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问:

  “宛露,你在想什么?你又动摇了吗?”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转眼光,望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热气。“我不能再动摇了,是不是?何况,我到现在还没有回去,家里一定已经翻天了,任何要来临的事,我都已经无法避免了。”“他会刁难你吗?他会折磨你吗?他会给你气受吗?要不要——我去对他讲?”她抬起眼睛来凝视他。

  “你有什么立场去对他讲?”她问,摇了摇头。“不。我要自己去面对这件事情。他不会折磨我,因为——他是个君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抱歉什么?抱歉你带给我的烦恼?痛苦?和爱情?该抱歉的,是那个皮球,它为什么要好端端的滚到我的脚边来?该抱歉的是命运,它为什么要这样播弄我?该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很坚强的意志——或者,”她眼里飞进一片朦胧的雾气。“该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宛露!”他喊:“请你不要责备你自己!这一切,都该我来负责任……”“现在来谈责任问题,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说,整个人像沉浸在一个看不见的深谷里,她的声音也像来自深谷的回音,低微,绵邈,而深远。“你和友岚,你们像两股庞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说不出我的感觉,以前,总以为被爱是幸福,现在才知道,爱与被爱,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的价值,我迷糊了,”她轻叹了一声,望著桌上的小灯。“你知道吗?我叫很多人‘妈’,我的生母,我的养母,嫁给友岚之后,我叫他母亲也叫妈,那么多妈妈,我却不知道我真正的‘妈妈’是谁?我的生母和养母抢我,你和友岚也抢我,我该为自己的存在而庆幸吗?我被这么多人爱,是我的幸福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们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撕碎了。我真怕,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磁人,在你们的争夺下,总有一天会打破,然后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个碎片。那时候,你们算是有了我,还是没有我?”

  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宛露!”他寒心的喘了口气。“请你不要用这种譬喻!我告诉你,只要你冲破了这一关,以后都是坦途!我会用我的终生来弥补这些日子给你的痛苦!我保证!我要给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满的生活!以后的日子里,只有欢乐,而没有苦恼,你会恢复往日的你!那个采金急雨花的你,那个对著阳光欢笑的你!我保证!宛露!”

  “是吗?”她的声音依然深幽。“你母亲呢?经过了这一番折腾,在她心目里,我更非完美无瑕了!往日的我,尚不可容,今日的我,又该如何呢?”“你放心,宛露。”他诚挚的、恳切的、坚定的说:“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亲一定会尽全心全力来爱你,因为,只有我知道,她对以前的事有多么后悔!多么急于挽救!”

  “不过,也没关系!”她神思恍惚的说:“以前的错误,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就像我妈妈说的,我又要自尊,又要爱情,是我的错!我是个贪心的、意志不坚的坏女孩!或者,我生来就是个坏女孩!”她的神思飘到了老远老远,她开始出起神来,眼睛直直的瞪著。“宛露?”他担忧的叫:“你很好吗?你在想什么?宛露?”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好苍白,你不舒服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她回过神来。“我在想——”她沉吟的说:“那个采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里去了?”她低下头去,有两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喃喃的念了两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紧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问:“宛露,求你不要这样吧!你这种样子,弄得我心神不安,我怎么放心让你走开?宛露,我告诉你,未来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听我的!我不会骗你!”他凝视她:“宛露,如果你真开不了口,我不强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摇摇头,像从一个梦中醒过来一般。“我没哭,只是有水跑进我的眼睛里。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放心,我会和他谈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你打电话给我,白天,我在家里,晚上,我在报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视著他:“你老了的时候会忘记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一片云!”她顿了顿,侧著头想了想:“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宛露吗?我后来想明白了,他们以为带不大我,就取自曹操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宛露,”他不安的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没有不舒服?你——”他说不出来,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种要和她诀别似的感觉。“你——你不会想不开吧?”他终于问了出来。“我?”她挑了挑眉毛。“我像吗?不!我相信你!我们还要共度一大段人生,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她泪汪汪的看著他。“我们一起来回忆今天!因为,今晚,会是我最难过的日子!”

  他注视著她。“对不起,宛露。”“对不起什么?”她问。

  “对不起我太爱你,对不起我不能失去你,对不起我没有好好抓住你,对不起我让你受这许多罪。”

  她含泪而笑。“我从没想到,我只是踢了一个皮球,却踢出这么大的一场灾难。”“不是灾难,”他正色说:“是幸福。”

  “是吗?”她笑了笑,笑得好单薄,好软弱。“你们两个都说要给我幸福,我却不知道幸福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走出了雅叙,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天已经凉了,几点寒星,在天际闪烁。他依稀想起,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们走出雅叙,而后,他吻了她。从此,就是一段惊涛骇浪般的恋情,揉和了痛楚,揉和了狂欢,揉和了各种风浪,而今,她会属于他吗?她会吗?寒风迎面袭来,他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凉意。送她到了家门口,已经是午夜了。

  她回头再依依的看了他一眼。

  “再见!”她说。“宛露,”他不由自主的说:“你还是钟摆吗?”

  “我还是。”她说:“可是,你是一块大的磁铁,你已经把钟摆吸住了,你还怕什么?”

  开了门,她进去了。走进客厅的时候,她以为顾太太和友岚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坐在客厅里等她,她心情仍然恍惚,头脑仍然昏乱,但是,在意识里,她却固执著一个念头,而且准备一进门就开口。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客厅里是空的,只亮著一盏小壁灯,显然,全家都睡了,居然没有人等她!她下意识的关掉了壁灯,摸黑走进自己的卧室。开了门,她就发现卧室里灯光通明,友岚和衣仰躺在床上,正在抽著烟,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个小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蒂,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气。她笔直的走到床边,注视著友岚。友岚的眼睛大睁著,紧紧的盯著她。他继续抽著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友岚,”她开了口:“记得你早上说的话吗?”

  “什么话?”他从喉咙深处问了出来。“你不会用婚约来拘束我,如果我要离开你,我就可以离开你。”她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了出来。

  他凝视著她,仍然躺著,仍然抽著烟,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房间里已经逐渐充满了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那种宁静。风吹著窗棂,簌簌作响,他的香烟,一缕缕的往空中扩散。她站在那儿,手中的皮包已经掉在地上,她没有管,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他也定定的看著她。终于,他把一支烟都抽完了,抛掉了烟蒂,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第一次,她发现他也有狂暴的一面。“是的!”他大声说:“我说过,你要怎样呢?”

  “我要——离——”“我先警告你!”他猛的叫了起来,打断了她,脸色一反平日的温文,他苍白而凶猛,像个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我对你的忍耐力已经到边缘了!我也是人,我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喜怒哀乐,你不要以为我纵容你,我忍耐你,我对你和颜悦色,你就认为我没有脾气,我是好欺侮,好说话的了!你今天如果敢说出那两个字来,我就无法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你变了卦?”她无力的问,凝视著他。“早上你才说过,如果我想离开,只要我开口!”

  “早上!”他大叫:“早上已经是过去式了!我给了你五分钟考虑,你没有开口!现在,太晚了!”他紧盯住她,伸出手来,他摸索著她的手臂,摸索著她的肩膀,一直摸索到她的脖子,他咬牙切齿的说:“显然,对你用柔情是没有用的!对你用温存也是没有用的!对你用耐心更是没有用的!你今天又去见他了,是吗?在我这样的宠爱、信任,及忍耐之下,你依然要见他!宛露,宛露,你还有没有人心?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思想?”他的声音越叫越高,他的手指在她脖子上也越来越用力。“放开我!”她挣扎著。

  “放开你?我为什么要放开你?”他怒吼著:“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吗?放开你,让你跟别的男人去幽会吗?你喜欢粗暴刚强的男人,是吗?你以为我不会对你用暴力吗?”他用力捏紧她,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的样子似乎想把她整个吞下去,他的声音沙哑而狂怒:“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凭什么要这样一再的忍耐你?宛露,我恨不得掐死你!从小一块儿长大,你对我的个性还不清楚吗?你不要逼我做出后悔的事情来!狗急了也会跳墙,你懂吗?”他的手指再用力,他的眼珠突了出来,他撕裂般的大吼大叫著:“你死吧!宛露,你死了我给你抵命,但是,你休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你休想!”

  宛露无法呼吸,无法喘气了,她的脸涨红了,眼珠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开始发昏,思想开始紊乱,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死亡未始不是一个结束。她不挣扎,不移动,只是眼睁睁的看著他。于是,他泄了气,他在她那对大眼睛的凝视下泄了气,在她那逆来顺受下泄了气,他直直的瞪著她,悲愤交加的狂喊:“为什么我用了这么多工夫,还得不到你的心?既然你不爱我,你又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咬牙切齿:“宛露,你是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信的冷血动物!你滚吧!你滚吧!滚得远远的,让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用力的摔开她,用力之猛,是她完全没有防备的,她跄踉著直摔出去,一切发生得好快,她倒了下去,砰然一声,她带翻了桌子,在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巨响声中,她只觉得桌子对她压了过来,桌角在她额上猛撞了一下,她眼前金星乱迸,立即失去了意识。她一定晕倒了好长一段时间,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满屋子的人声,她的睫毛眨了眨,勉强的睁开眼睛,她听到顾太太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迭连声的说:

  “好了!好了!人醒过来了,没事了!没事了!”

  她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额上压著一条冷毛巾,顾太太正手忙脚乱的在掐她的人中,搓她的手脚,顾仰山不便走进屋来,只是在门口伸著脖子问:

  “还需不需要打电话请医生?到底严重不严重?别弄出脑震荡来,我看还是请医生比较好!”

  她觉得头晕晕的,四肢瘫软而无力,但是,她的神志清醒了,思想也恢复了,望著顾太太,她抱歉的、软弱的说:

  “妈,我没事!不要请医生,我真的没事!”

  顾太太仔细的打量她:

  “你确定没事吗?宛露?”

  “我确定。”她说:“真的。”

  “好了,好了,”顾太太从床边让开身子:“总算没闯出大祸来!”回过头去,她严肃的望著站在一边,面孔雪白的友岚。“友岚,你发疯了?夫妇吵架,也不能动手的!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谈?要用蛮劲?你年纪越大头脑反而越糊涂了?如果弄出个三长两短,你预备怎么办?”她再看了宛露一眼。“宛露这孩子,也是我们看著她长大的,她不是个不讲理,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你只要有理,有什么话会讲不通呢?”她退向了门口。“好了,你们小夫妻俩,自己好好的谈一谈吧!”

  顾太太退出门去,关上了房门,在房门阖拢的那一瞬间,宛露听到顾太太长叹了一声,对顾仰山说:

  “唉!这真是家门不幸!”

  宛露咬紧了嘴唇,到这时候,才觉得额头上隐隐作痛。友岚在床沿上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比纸还白,眼角是湿润的。他翻开她额上的毛巾,去察看那伤处,额角上已经肿起一大块,又青又紫,他用手指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她立即痛楚的退缩开去。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怜惜与懊悔。

  “宛露,”他的声音好低沉,好沙哑。“请你原谅我,我一定是丧失了理智。在我的生命里,我最不愿伤害的就是你!我总以为,我的怀抱是一个温暖的天地,可以保护你,可以给你爱和幸福。谁知道,我却会伤到你!宛露,”他抚摸她的面颊,深深的望著她。“疼吗?”

  她不说话,把头侧向了一边,泪水沿著眼角滚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他用手拭去她的泪痕,轻声说:

  “别哭,宛露!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应该和你好好谈,我不该对你动手!我只是一时气极了!我……我真想不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来!我道歉,宛露!”

  哦!她闭上眼睛,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著: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可是,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她如何向他再开口?她如何再来谈判呢?而且,额头上的伤处是越来越痛了,整个头都昏昏沉沉的,她无法集中思想,无法收拢那越来越涣散的意志。她觉得自己又在被撕裂,被撕裂……看到她闭上眼睛,友岚说:

  “你睡一睡吧!我在这儿陪你!”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弄冷了再拿来,压在那伤口上。他就这样一直忙著,一直维持那毛巾的冷度。宛露忍无可忍,再也无法装睡,她睁开眼睛来看著他。“天都快亮了,你也睡一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昨夜也没睡,待会儿还要上班!”他凝视她,嘴角浮起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仍然关心我,不是吗?”他扬了扬眉毛,眼睛里几乎闪耀著光采。“放心,我很好,以前在国外赶论文的时候,我曾经有连开五个夜车的纪录!”他用手指压在她眼皮上。“你睡一睡,你苍白得让我心痛!”

  她被动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还在呐喊: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但是,嘴里却怎样也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明天再说吧,她模糊的想著,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堆棉絮,几乎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岚一直在忙著,一直在换那条毛巾。她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让他休息下来。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被动的躺著,被动的接受他的照顾及体贴。

  天完全亮了,阳光已经射进了窗子,事实上,宛露一直没有睡著,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著,心里像塞著一团乱麻,她无力于整理,无力于思想,无力于分析,也无力于挣扎。当阳光照亮了屋子,她睁开眼睛来,立即接触到友岚深深的凝视。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满脸的疲倦和萧索。当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种企盼的、热烈的光采又回进了那对落寞的眼睛里。他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温柔而细腻的。“宛露,今天你不要去上班,我会打电话帮你请假,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本来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过,我会提前赶回来!”

  难道那些争执的问题又都不存在了吗?难道他预备借这样一场混乱再把它混过去吗?她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忽然间,她想起在学校里念过莎士比亚,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话:“做,与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他仔细的凝视她,似乎在“阅读”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轻柔的在她鼻梁上滑下去,抚摸她的嘴唇与下巴的轮廓,他低声而诚恳的说:“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结束,我并不想逃避它!但是,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再仔细的考虑考虑。我很难过,我那个瓶子,原来这么容易破碎!它装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冷战。外间屋里,顾太太在叫著:

  “友岚!你到底吃不吃早饭?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别起来,也别照镜子,因为你的额头又青又紫。”他俯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一下,像童年时代他常做的,是个大哥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眼睛里有著雾气。“昨晚我发疯时说的话,你可以全体忘记,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利用这一天的时间,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说了句:

  “友岚,你没有刮胡子!”

  他站住,笑了。“没关系,建筑公司不会因为我没刮胡子,就开除我,你呢?”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说:“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三个字很肉麻,可是,宛露……”他低语。“我爱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痛。哦!她咬紧嘴唇,在内心那股强烈的痛楚中,体会到自己又成为一个钟摆。摇吧!摇吧!摇吧!她晕晕的摇著,一个钟摆!一片飘流无定的云!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终于,她慢吞吞的起了床,头还是晕晕的,四肢酸软而无力。屋子里好安静,友岚和顾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顾太太并没有进来看看她,是的,家门不幸!娶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家门不幸!她走到梳妆台前面,凝视著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上班时穿的那件衬衫和长裤,摔倒后就没换过衣服。她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服装,又拿起梳子,把那满头零乱的头发梳了梳,她看到额上的伤处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红又肿,是好大的一块。奇怪,也是一个圆,也是一个圈圈,也是一个烙印,她丢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顾太太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看到宛露,她面无表情的问了句:“怎样?好一点没有?”

  “本来就没什么。”她低低的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在顾太太面前,她自惭形秽!为什么顾太太不像往日那样对她亲热了,宠爱了?是的,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儿媳妇,就是家门不幸!“宛露,”顾太太注视著她,终于开了口,这些话在她心里一定积压了很久,实在不能不说了。“你和友岚,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们这件婚事,也是你们自己做的主,我们这个家庭,也算够开明够自由的了。我实在不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她低下头去,无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声:

  “妈!”“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声妈,”顾太太凝视著她,点点头说:“你也别怪我把话说得太重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时代。固然现在一切都讲新潮,可是,结了婚毕竟是结了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拘束力量永远存在,你如果想突破这个观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轨道之外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还津津乐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男人风流没有关系,女人一风流就是淫荡!你必须想想清楚,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别让顾家的姓氏蒙羞!”

  “妈!”她惊愕的喊,冷汗从额上和背脊上冒了出来。“姓氏蒙羞”!这四个字第一次听到,是孟樵的母亲说出来的!而今,友岚的母亲也这样说了吗?她又开始觉得头晕了,觉个整个心灵和神志都在被凌迟碎剐,但是,顾太太说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气,她竟无言以驳。

  “宛露,”顾太太的声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你该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无法过问你们小夫妻的争执,可是我看到我儿子的憔悴……”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打断了顾太太的话。顾太太就近拿起了电话,才“喂”了一声,宛露就发现顾太太的脸色倏然间变为惨白,她对著电话听筒尖声大叫:

  “什么?友岚?从鹰架上摔下来?在那里?中心诊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从沙发上直跳起来,鹰架!那只有老鹰飞得上去的地方!鹰架,刹那间,她眼前交叉著叠映的全是鹰架的影像。她冲出了大门,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诊所,友岚,鹰架!她听到顾太太在后面追著喊:

  “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无法等,拦住一辆计程车,她冲了上去。中心诊所!友岚!友岚!友岚!车子停了,她再冲出来,踉跄著,跌跌冲冲的,她抓住一个小姐,急救室在什么地方?鹰架!哦,那高耸入云的鹰架!友岚!她心里狂呼呐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个贤妻,我发誓做一个贤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远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下子冲进了急救室。满急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岚,躺在那手术台上,脸孔雪白。一个医生正用一床白被单,把他整个盖住,连脸孔一起盖住……。

  她扑了过去,大叫:“不!不!友岚!友岚!友岚!”

  “他死了!”一个医生把她从友岚身边拉开,很平静的在说:“送到医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内心中狂喊,回过头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刚冲进来,已经呆若木鸡般的顾太太。出于本能,她对顾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声:

  “妈!”这声“妈”把顾太太的神志唤回来了,她顿时抬起头来,眼泪疯狂的奔流在她的脸上,她恶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哑的喊:“你还敢叫我妈?谁是你的妈?你已经杀了我的儿子了!你这个贱人!”宛露脑中轰然乱响,像是几千几万个炸弹,同时在她脑子中炸开。她返身冲出了急救室,冲出了医院,仰天狂叫了一声:“啊……”她的声音冲破了云层,冲向了整个穹苍。一直连绵不断的,在那些高楼大厦中徊响。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17



  一夜都是恍恍惚惚的,实在无法沉睡,无法入眠。宛露平躺著,不敢动,也不敢翻腾,怕稍一移动身子,就惊醒了友岚。这样无眠的躺著,最后连背脊肩膀和手臂都觉得酸疼,当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她依稀睡著了。她梦到一张好大的蜘蛛网,自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正扑向那张巨网。在一阵惊惧中,她震动了一下,醒了,满身满额都是冷汗。她闻到一阵淡淡的香烟气息,然后,她发现友岚正坐在床边上,一面抽著烟,一面静静的凝视著她。

  “醒了?”友岚安静的问,伸手摸摸她的额:“梦到什么?你睡得很不安稳。”“没什么。”她勉强的笑笑,问:“几点钟了?”

  “该起床了,要上班了。”友岚说,熄灭了烟蒂。

  宛露仍然躺在床上,她凝神望著友岚,他似乎很稳重,很沉著,但是,那张深思的脸庞上,却紧压著一层看不见的隐忧,那眉梢眼底,处处都带著难以掩饰的苦恼。而那眼睛,里面布满了红丝,他也没有睡,想必,他也和她一样平躺著,克制自己不去移动,直到天亮。这样一想,她的心就痛楚的绞扭了。离婚!你怎样对这样一个丈夫去谈离婚?他为什么不打她、骂她、责备她、虐待她,给她一点口实?而现在,她蜷缩在床上,像被收在瓶子里的金妮。瓶子!一个男人要用瓶子装她,另一个男人要用蛛网捉她,她到底是要瓶子还是蛛网?扑向蛛网是扑向死亡,瓶子到底是个安全的所在。躲在瓶子里吧!宛露,安分的待在瓶子里,像母亲一样,做一个贤妻良母!否则,就是你的血液有问题!你的血液真有问题吗?她又心神不定了,又恍恍惚惚了,又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了。哦!她必须作个决定,她必须!再这样下去,她总有一天会精神分裂!可是,孟樵呢?她抛得开他吗?抛得开吗?“嗨!”友岚已经盥洗完毕,穿好了衣服,站在床边望著她。他故作轻快的喊:“懒人!你还不起床,要迟到吗?当心杂志社炒你鱿鱼!”她注视著友岚。“我想,”她吞吞吐吐的说:“我还是辞职吧!待在家里,不要上班比较好!”“起来!”友岚一把拉起她的身子,他的脸涨红了,眼睛亮晶晶的盯著她。“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不去上班?你跟我讲过一大堆要上班的理由,我认为你言之有理!好好一个工作,凭什么要丢掉?”他用手臂圈著她的身子,直直的看著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低沉而果断。“我不要你逃避,更不想囚禁你,如果我囚禁了你的人,也无法囚禁你的心,我想过很久很久。所以,你必须自己面对这份选择,如果你属于我,是连你的人,带你的心,我不要你的躯壳!去吧!宛露,去梳洗换衣服,从今天起,我也不接送你上下班,你是你自己的主人!”“友岚!”她惊愕而无力的喊:“你——你不是要用个瓶子,把我装起来吗?”“是的,瓶子在这儿,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进去!”

  宛露看了看友岚,她终于了解到,他是准备完全让她自己去面对这问题了。你不能两个男人都要!你只能要一个!天哪!她冲进浴室,放了一盆冷水,把自己整个发烧的脸孔,都埋在那冰冷的水中。梳洗完毕,她折回卧室,发现他还站在窗前抽烟,他的脸对著窗子,背对著她,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却静静的喊了一声:“宛露!”“嗯?”她被动的应了一声。

  “我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她无力而受惊的。

  “你是自由的。”他清清楚楚的说。“我想了一整夜,如果我今天用一张婚约来拘束你,这是卑鄙的!我还没有那么古板!所以,如果你真想离开我,只要你开口,我不会阻止你!我会放你自由,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只要你开口!”

  她惊愕的站住了,张大了眼睛,她的心脏狂跳著;开口!开口呀!她的内心在狂叫著。你不是要离开他吗?你不是爱孟樵吗?那么,你还等什么?他给你自由了,只要你开口!开口!开口呀!对他说呀!你要离婚,对他说呀!你说呀!说呀!说呀!他倏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闪烁著光芒,脸色因等待而变得苍白,他凝视她,微笑了。

  “我等了你五分钟,你开不了口,是不是?”他走过来,温柔的挽住她。“宛露!”他的眼光好温柔好温柔,声音也好温柔好温柔。“我知道你还在我的瓶子里,你永远不会晓得,这五分钟对我像五百个世纪!”他用手轻抚她的长发。“我们吃早饭去吧!妈在叫了。”真的,外面餐厅里,顾太太正直著脖子叫:

  “友岚,宛露,你们还不快来吃饭,都想迟到吗?”

  他挽著她走出卧室,一切机会都失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一种矛盾的、失望的、自责的感觉把她紧紧的抓住了。坐在餐桌上时,她的脸色发青而精神恍惚,拿著筷子,她只是吃不下去。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宛露!”顾太太惊奇的望著她。“你在做什么?”

  她惊觉的发现,自己的筷子,正伸在酱油碟子里猛夹著。顾仰山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对儿子和儿媳妇扫了一眼:

  “报上说,有个女人生了个三胞胎!”

  顾太太抢过报纸,看著。

  “听说玢玢有喜了,是吗?宛露?”

  “是的。”“你们两个呢?”顾太太笑吟吟的。“在我们家里,总用不著实行家庭计划吧!”宛露没说话,只勉强的笑了笑。顾太太再度弯腰去看她:

  “宛露,你又在做什么?”

  她一惊,才发现自己拿著个胡椒瓶,猛往稀饭里面撒。她颓然的推开了碗筷,神思恍惚的说:

  “我吃不下,我去上班了。”

  友岚跳了起来。“还是我开车送你去吧,你脸色不太好,我有些不放心。像你这样晃晃悠悠的,别给车子撞著!”

  宛露走出门的时候,依稀听到顾太太在对顾仰山说:

  “仰山,你觉不觉得宛露这孩子越来越不对劲了?成天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我觉得,”顾仰山在说:“不止宛露不对劲,咱们的儿子也不太对劲呢!”“或者,这婚事还是太鲁莽了一些……”

  友岚显然也听到了这些话,他及时发动了车子,马达声把所有的话都遮住了。人,怎么这么奇怪呢?该听到的话常常像耳边风般飘过,不该听到的话却反而听得清清楚楚。友岚把她一直送到杂志社门口,才低声说了句:

  “宛露,我从没有后悔娶你。”

  她下了车,抬眼看他,默然不语。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你是个好妻子,好爱人,是我从小就渴望娶作太太的女孩!我永不会后悔娶你!”

  她凝视著他,他发动了马达,车子开走了。

  她走进了办公厅,坐在位子上,她心神越来越迷糊了,她做错每一件事情,打翻了墨水瓶,弄撒了大头针,又用钉书机钉到自己的手指。然后,孟樵的电话来了:

  “宛露,你跟他说了吗?”“我……没有。”她无力的。

  “你为什么不说?”他吼著,几乎震聋了她的耳鼓:“你不是答应了要对他说吗?你不是说你妈会对他说吗?你为什么不说?”“我妈不肯说。”她努力要集中自己的神志。“我……说不出口。孟樵,请你不要再逼我,我已经快要崩溃了。”她挂断了电话。五分钟后,孟樵的电话又来了。

  “宛露,我要见你,我们当面谈!”

  “不不,”她挣扎著:“我不见你!”

  “你变了卦?”孟樵的声音恼怒的、不信任的,痛楚的响著:“你又改变了?你像一个钟摆,一下摆向这边,一下摆向那边,你难道没有一点自己的意志和思想?你难道对自己的感情都弄不清楚?在森林里,你自己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你承认你爱的是我,你承认你一直迷了路,你答应了要回头!言犹在耳,你就忘了吗?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吗?你连追求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了吗?你怎么如此懦弱无能又毫无主见?你简直让我失望,让我伤心,你可恶透顶……”她一语不发的挂断了电话,把头埋在手心里。泪水从指缝里沁了出来。电话铃立即又响了,她吓得直跳了起来。又是孟樵!“宛露,”他急急的、迫切的喊著:“别挂电话,我求你!我道歉,我认错,刚刚我不知道在说什么,我鬼迷心窍,我胡言乱语!我只是慌了,乱了!宛露,我要见你,非见你不可……”哦,这种日子是过不下去了!宛露跳了起来,同事们都眼睁睁的看著她。怎么了?难道自己多了一只手还是多了一只脚吗?她摔掉了电话,拿起皮包,转身就奔出办公厅,一直奔下那徊旋的楼梯,奔到门廊,她一下子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立即紧紧的握住了她,她仰头一看,大吃一惊,是孟樵!她惊愕的张大嘴,怎么也没料到,他是从楼下打电话上去。她哼了一声,无力得要晕倒。老天!她怎么永远逃不开他?“放开我!”她哑声说:“我要回家去!”

  他抓牢了她,把她半拖半拉半提的弄出了杂志社,由于她的身子东倒西歪,他放弃了停在门口的摩托车,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你要做什么?”她问。

  “和你谈个清楚!”他闷声说。

  “我不和你谈!”她挣扎的。“我想过了,我已经不属于你了,也不可能属于你了,我不和你谈!放开我!”她的眼神狂野而迷乱:“我不要跟你走,我已经被人装进瓶子里去了,我要留在我的瓶子里!”“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你要追求些什么?”孟樵说,他的眼光是凌厉的,粗暴的,热烈的,而强迫性的。“你跟我上车,”他把她拖上了车子,完全用的是蛮劲。

  到了车上,宛露还在挣扎,孟樵死命用手按住她,她眼看已经无可奈何,车子如飞的往前驰去,她被动的把头仰靠在靠垫上,问:“你要带我到那里去?”

  “去我家!”“我不去!”她尖声大叫:“我不要见你妈!”

  “别叫!”他用手堵住她的嘴:“我妈早上都有课,家里没有人,只有去家里,我才能和你谈!”

  “我不要去!”她挣扎著:“你绑架我!”

  “我绑架也要把你绑了去!”孟樵固执的吼著。前面的司机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不住回头张望,孟樵对那司机低吼了一声:“开你的车,别管我们的事!”

  司机不敢回头了,车子往前直驰而去。

  宛露抬头望著孟樵,她的眼光愤怒而狂野。

  “你就不肯饶过我吗?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不去找?一定要认定了我?”

  孟樵紧闭著嘴巴不说话,车子到了,他付了钱,又死拖活拉的把她拉下了车,开了大门,他再把她一直拉进了客厅里。一见到这客厅,宛露许许多多的回忆就像风车般在脑子里旋转起来,虽然孟樵的母亲不在,宛露却仍然打了个冷战,那钢琴,那沙发,那餐桌,在在提醒她往日的一点一滴。转过身子,她就想往门外跑,孟樵一把拉住了她,叫著说:

  “宛露!宛露!你帮个忙吧!用用你的思想,用用你的头脑,你不能像个钟摆一样左右摇!你只能属于一个男人!如果你还爱我,跟著他是三个人的毁灭!你难道不懂吗?不是我不饶你,宛露,不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是你要置我于死地!没有你,你教我怎么活下去?”

  “我不听你!我不听你!放开我!让我走!”宛露尖声大叫著,拚命挣扎,头发乱了,衣服也绉了,她的脸涨得通红,眼光闪烁著一种野性的,像负伤的母豹般的光芒。“我已经准备安定下来,你就来破坏我!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流氓!你不知道我已经嫁了吗?我已经姓了别人的姓了吗?我已经被别人装进瓶子里去了吗?你放开我!放开我……”

  他们开始扭成了一团,他把她推到沙发上,拚命想要让她安静下来,她却拚命想要跑出去,当体力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她忽然张开嘴,隔著衬衫,对著他的手臂死命咬了下去,他不动,瞪视著她,她觉得周身冒著火焰,自己整个人都要发狂了,她把这积日来的抑郁,悲愤,苦恼,无奈……全发泄在这一咬上。她的牙齿深陷进他肌肉里,她用力咬紧,然后,她看到那白色的衬衫袖子上沁出了红色,她一惊,醒了过来,松开嘴,她愕然的望著他。迅速的,她拂开他的衣袖,去察看那伤痕,两排整齐的牙齿印,清清楚楚的印在那手臂上,像一个烙痕。血正从伤口里很缓慢很缓慢的沁出来,那是一个圆,牙齿印所刻成的圆,外围是一圈齿印,中间是一团瘀紫。她望著,望著,望著,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要再咬一口吗?”孟樵静静的说:“这是个圈圈,是你给我的一个烙印,我但愿它永不消失,那么,就表示我永远属于你!”她对那伤口注视了好久好久,眼泪滴在那个圈圈上。然后,她把整个面颊都依偎在那个圈圈上,她的面颊上遍是泪痕,那圈圈也被泪痕浸透。她紧倚著他,头发披在脸上,被泪水所濡湿,她只是这样靠著他,不动,不说话,也不哭出声音来。半晌,他拂开了她的长发,把她的头扶了起来,她的面颊上染著血迹,眼光依然清亮,只是,眼底的那抹狂野,已经被一种无助与痴迷所取代了。她那白皙而又消瘦的面颊上,又是泪痕,又是血痕,又是发丝,看来是狼狈而可怜的。他细心的把她每根发丝都理向脑后,再用手指拭去那血迹。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只是被动的凝视著他,那长睫毛连闪都不闪一下,她那悲凄而无助的眸子里充满了一份无可奈何的哀愁与热情。“我昨夜做了一个梦,”她轻声说,语气悲凉而苦涩。“梦到你是个好大的蜘蛛网,而我是个小小的飞蛾,我扑向了你,结果是扑向了死亡。孟樵,”她望著他。“你说过,爱的本身,有时候也会杀人的。”他心中一凛,立即想起自己也曾把母亲对他的爱,形容成一面蜘蛛网,难道他对宛露,也同样造了个蜘蛛网吗?他凝视著宛露,那样小小的,哀愁的,无奈的,蜷缩在沙发中,真像个等待死亡的小飞蛾!他闭了闭眼睛,由于内疚,更由于恐惧,他额上冒出了冷汗。他恐惧了,他真的恐惧了,第一次,他那么恐惧自己对她的爱,会造成对她的伤害。

  “宛露,”他深深的凝视她,立即感染了她的悲哀。“你真的觉得我是一面有毒的蛛网吗?”

  “是的。”他低下头,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呢?他是什么?”他问。

  “你说友岚?他是个瓶子,他说的,他要用瓶子装住我,因为我是片会飘的云,所以他必须装住我。”

  “他装住了吗?我是说,你喜欢待在那瓶子里吗?”“我不知道。”她软弱而困惑。“我真的不知道。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时的我好快乐,我说我是一片云,因为觉得云又飘逸,又自由,又潇洒。而现在,我还是一片云,却是片飘荡无依的云,一片空空洞洞的云,一片没有方向的云。”

  他注视著她。一刹那间,往日的许多印象,都像影片般从他脑海里映过;街上踢球的女孩,满身洒满黄色花瓣的女孩,总是为任何一句话而笑的女孩,走路时都会轻飘得跳起来的女孩……那个女孩到何处去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现在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的,充满迷惘和无奈的小飞蛾!自己是片蛛网吗?是自己把那个欢乐的女孩谋杀了吗?而现在,自己还要继续谋杀这个小飞蛾吗?他用手支住了额,声音低哑而沉闷:

  “我懂了,我可能是有毒的,也可能是一个蛛网。宛露,如果你真觉得那个瓶子里才是安全的所在,我——”他费力的、挣扎的、艰涩的吐了出来:“我不再勉强你了。你走吧!宛露,逃开我!逃得远远的,逃到你的瓶子里去吧!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谋杀你!”宛露惊愕的望著他,不信任的说:

  “孟樵,你把我绑架了来,又要我走?”

  “是的,绑架你,是为了爱你,要你走,也是为了爱你!因为,我不要做一个蜘蛛网!你走吧!宛露,这次你走了,我再也不会纠缠你了。只是,你一走出大门,我们之间的缘份也就完全断了。”她从沙发上坐正了身子,仔细的凝视他。

  “我走了之后,你会怎样?”

  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苦涩而苍凉。

  “你关心吗?那么,让我告诉你,我既不会自杀,也不会死亡。我以前告诉你那些没有你就会活不下去的话,都是骗人的!事实上,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继续做我的工作。若干年后,我会忘掉了你,再遇到另一个女孩,我们会结婚,生一堆儿女。等我老了,如果有人对我提起你,我会说:段宛露吗?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典型的,人类的故事。你满意了吗?那么,你可以走了,只要考虑你自己,不用考虑我!我会挺过去的!”他咬咬牙。“我总会挺过去的!”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好久好久。然后,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子,他注视著她,眼神紧张。她刚一举步,他就冲口而出的大叫了一声:“宛露!你真走?”她立即站住了。他们两个对视著,紧张的、犹疑的、恐惧的对视著。然后,她骤然的投进了他怀里,用手臂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你挺不过去的!孟樵,我知道!我们都完了,我知道!即使你是一面蜘蛛网,我也已经扑向你了!我不再做钟摆了,我回去和他谈判离婚!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不要你老了的时候记不住我的名字!我不要!”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里。

  他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眼眶完全湿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段太太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宛露了。

  主要的,是她自己的家务永远做不完,她又体贴,不忍心让玢玢多操劳,再加上,最近玢玢有了身孕,她这一乐非同小可,嘘寒问暖,呵护备至,就怕玢玢年轻不小心,弄伤了孩子。因为,在她心目里面,“孕育”是一件近乎“伟大”的事情。她倒并没有忽略宛露,隔上一两天,她总会和宛露或顾太太通个电话,知道宛露也在上班,小两口虽然忙,却还恩恩爱爱,她也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宛露,这个自幼就让她又操心、又疼、又爱、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总算有了个美满的归宿,对一个母亲而言,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安慰呢?

  可是,这天午后,不过才五点多钟,她听到门外有一阵摩托车响,接著,是门铃的声音,她赶下楼去,玢玢已经喜悦的叫开了:“宛露,嫁到婆家你就忘了娘家了!你自己算算,有多久没回来了。”“别说我!”宛露依然利嘴利舌:“你嫁到婆家之后还有娘家吗?怎么我每次回来都看到你在呢!难道段家是你的娘家不成?”“哎呀!”玢玢说不过宛露,就有些撒赖:“怪不得人人说,小姑子最难缠,咱们家的小姑子啊……”

  “怎样呢?”宛露手里拿著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对著玢玢就预备砸下去,段太太在楼梯上,吓得尖叫起来:

  “宛露!别和她动蛮劲呀!”

  宛露慌忙收回了皮包,对玢玢从上到下的打量著,不住的点头,自言自语的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玢玢涨红了脸,一溜烟的跑掉了。

  段太太走下楼来,还来不及对宛露说什么,宛露就对她做了个暂缓的手势,走到茶几边,她先就打起电话来了。段太太听到她在电话里说:“友岚,我现在在妈妈家,你不必去接我了……是的,我提前下班了。……没有为什么,我今天一直头痛。……我想妈妈了呀!我不回家吃晚饭。……你要来?我难得回一次娘家,你就让我们母女说一点悄悄话吧!……我为什么要讲你坏话呢?……”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倾听,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古怪的表情:“好了,友岚,你不要疑神疑鬼吧!这样,我让妈跟你讲话!”她把听筒递给段太太。“妈,你告诉他,晚上十点钟再来接我!”

  哎,小夫妻,离开片刻都舍不得!段太太心里想著,却又直觉的感到并不那么简单。宛露脸上的神色不对,那闪烁著火焰的眼光也不对,那被太阳晒得发红的面颊,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长发,那种浑身上下,潜伏著的一份狂野……像她童年时代,爱上了动物园中的一只小山羊,硬要带回家去,告诉她不可以,她就把整个身子挂在那栏杆上,死抓住铁栏杆不放。现在,她身上又有了那种要小山羊的任性劲儿。段太太摇摇头,接过了听筒,她和和气气的说:

  “友岚,你就让宛露在家多待一会儿,你十点多钟来接她好了。你放心,我会把你太太保护得好好的。”

  挂断了电话,宛露问:

  “爸爸呢?”“今晚有个棋局,在陈伯伯家里,下棋吃饭,不到十二点,他不可能回来。”“哥哥还没下班?”“嗯,也快了。”“妈!”宛露一手抓住段太太,她的手心在发热,段太太下意识的看看宛露,这孩子有没有发烧?“我们上楼去,我有话和你谈!”果然,她的预料没有错!这孩子确实有心事。她狐疑的望著宛露,跟著宛露上了楼。这还是当初宛露的房间,自从宛露婚后,这房间就改成了客房,大致还维持原来的样子,以备宛露回娘家的时候住。房门一关上,宛露就直直的瞪视著母亲,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她眼神狂野而语气固执:

  “妈,我想要离婚!”段太太一下子就跌坐在床沿上,她凝视著女儿,不信任的、喃喃的说:“你有没有生病?我觉得你的手心好烫,过来让我摸摸,是不是在发烧?”“妈!”宛露定定的看著母亲,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离婚!”

  段太太怔了好几分钟。

  “友岚做错了什么?”她问。

  “妈,你太了解我了,你明知道,不是友岚做错了什么,他不可能做错什么。”“那么,是孟樵回来了?”段太太无力的问,凝视著宛露。“你别冲动,你也别糊涂,宛露,你应该已经很成熟了,不会再做傻事了。你想想清楚,当初你是在两个人之中选择了友岚,并不是在没有选择下盲目嫁给友岚的。现在,你怎能轻易提离婚两个字?婚姻不是儿戏,不是你们当初扮家家酒呀!”

  “妈!”宛露一下子扑了过来,和母亲并坐在床边上,她用手紧握住母亲,她的手心更热了,她的面颊发红,而眼睛里闪耀著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般的光芒。“我不是在讲理,在这件事情里面,我根本没有理,我知道,我只是没办法!”“宛露!你别吓唬我!”

  “妈妈,真的,我已经没办法,你从头到尾就知道,我始终爱的是孟樵!”段太太深深的吸了口气。

  “那么,你为什么要嫁友岚呢?结婚还不到一年,友岚对你又情深意重,你怎么开得了口?”

  “我当初嫁友岚,大部份是为了和孟樵负气……”

  “宛露,婚姻是能负气的吗?”段太太沉痛的说:“你也未免太任性了!婚姻是件终身的事,是件必须重视的事,而且,友岚论人品、才华,以及待你的一片心,实在是无话可说,你有什么理由提离婚!”“妈!”宛露坦白而无助的说:“我当初也想做个好妻子,也想和友岚厮守一生,我发誓,走上结婚礼坛那一刹那,我是很虔诚的。可是,孟樵一出现,什么都瓦解了,所有的决心、理智,统统瓦解了。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要和孟樵在一起!”“你……”段太太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你别傻!宛露。嫁给孟樵,说不定你也会后悔,离了婚,你也会后悔!我绝不相信,孟樵做丈夫会比友岚好!”

  “这不是好坏问题呀!”宛露苦恼的用手捧住了头。“他是强盗,我爱他,他是土匪,我爱他,他是杀人犯,我也爱他!”

  “既然你这么爱他,”段太太忍无可忍的喊:“当初你何必在乎他母亲对你的看法!你就应该抱定宗旨,他母亲看你是猪,你也嫁他,他母亲看你是狗,你也嫁他,他母亲看你是毒蛇,你也嫁他!那么,不是就没问题了?你又要自尊,又要爱情!当这两样抵触的时候,你选择了自尊,现在你有了自尊,你又要回头去要爱情!宛露,宛露,”段太太发自内心的说:“人不能太贪心哪!世间那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如今你既然已经嫁入顾家,顾家又待你如此恩深义重,你就该认了。”

  宛露怔住了,坐在那儿,她呆呆的出起神来,半天半天,她才低低的说了句:“妈,你对了。”“总算想清楚了,是不是?”段太太如释重负的说:“你脑筋总算转过来了,对不对?你瞧,这样才是正理,你不是小孩子了,也早就该懂事了。”“不是的,我说你对了,不是指这个。”宛露轻声说,眼睛直直的瞪视著前面的墙壁。

  “指什么?”段太太不解的。

  “如果我真的爱他,我就该抱定宗旨,他母亲看我是狗,我嫁他!他母亲看我是猪,我嫁他!他母亲看我是毒蛇,我也嫁他!”宛露喃喃的念著,转头望著段太太:“妈妈呀!”她叫:“你早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点?”

  段太太傻了,半晌,才站起身子来说:

  “你疯了!宛露,你别走火入魔吧!”她转身预备向门外走去。宛露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她回过头来,宛露那大睁的眼睛,哀哀无告的望著她:

  “妈,你去对友岚说!”

  “我对友岚说什么?”“你告诉他,我要跟他离婚!”

  段太太站住了,仔细的盯著宛露。

  “宛露,”她慢吞吞的说:“你为什么自己开不了口?因为友岚没有过失?还是因为你不忍心?或者——”她拉长了声音:“你自己也迷迷糊糊,你根本弄不清楚你在爱谁?你并不是真心想离开友岚……”“我是真心!”她急促的、苦恼的、挣扎的说:“我要和孟樵在一起!”“你敢说你对友岚就一点爱情都没有吗?”

  “我……”宛露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眼前浮起的全是友岚的影子,童年时代的友岚,扮家家酒时的友岚,刚回国的友岚,在松林中的“初吻”,噢!她的初吻原是友岚的,连她的“人”,也是友岚的——那蜜月的旅行,水牛边的摄影;“别从我怀里逃开,永远不要!”噢,友岚!她能说她一点也不爱他吗?她能说吗?颓然的,她把头垂了下去,用手死命拉扯著胸前的一绺长发。“哦!妈妈!你不了解,友岚只能使我像一湖止水,平静而无波,孟樵却可以使我像火焰般燃烧……”“宛露,你醒醒吧!”段太太喊:“婚姻本身就是平静无波的东西,当止水并没有什么不好!要知道,湖水越深,才越平静,感情也是如此。你看我和你爸爸,生活了几十年,何曾兴风作浪过?至于你提到燃烧……”段太太紧盯著女儿,沉重的说:“平静无波的止水不易枯竭,燃烧的结果是化为灰烬。宛露,宁可变成止水,千万不要化为灰烬!”

  “妈妈!”宛露喊著,任性的用手拉扯著被单。“我不行!我不行!止水会淹死我,我宁可燃烧!妈妈,你要帮我,你要站在我的阵线上,你要去对友岚说……”

  “我不会!也不可能!”段太太斩钉截铁的说:“我不可能帮你胡闹!你可以没有理性,我不能跟著你没有理性,这事绝对不行!”“妈,你疼我,你宠我,你就帮我……”

  “我恐怕,你是被我宠坏了。”段太太伤感而激动的说:“你任性得像一匹难以拘束的野马!你再这样胡闹下去,我真怀疑你的血液里……”段太太猛的住了口,被自己的句子所惊吓,她张著嘴,呆住了。

  宛露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得雪白。“妈,你说什么?”她哑声问。

  “没有,没有。”段太太回过神来,慌忙想混以他语。“我只是要你冷静一点,千万别闹出事情来。”

  宛露的头低低的垂了下去,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喃喃的、受伤的、卑屈的、自言自语的说: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说,我血液里有著不安分的因素,我本身就是个不负责任而造成的生命!妈,连你都这么说了,连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也不可能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能了解我,或者同情我的人了。”

  “哦!宛露!”段太太的脸色也变了,她站在女儿面前,本能的就把宛露挽在怀里,急急的说:“你别这么说吧!宛露,你知道我是多疼你的!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你不要因为有心病,就曲解每一句话……”

  “我没有曲解。”宛露抬起头来,悲哀的望著母亲。“我知道你疼我,但我毕竟不是你亲生的!我没有遗传到你的安静与娴淑,我的血液里,充满了疯狂和野性,我知道,妈,我生来就不是个好孩子!”“胡说!”段太太的喉咙哑了。“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不要把你自身的矛盾,归咎于你的血液……”

  “妈!你怎知道这不是原因之一?为什么你一生都那么安静平和?为什么我就充满了狂风暴雨?我一定生来就有问题,我一定……”“宛露!”段太太的声音里带著祈求。“你别这样说吧!许多人生命里都有狂风暴雨,这和出身有什么关系?是妈不好,妈说错了。”“没说错。”宛露固执的。“你只是无意间吐露了真实面,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真实。”

  楼下有一阵喧嚷声,接著兆培的声音就大叫著传上楼来:

  “妈!我下班哩!你别尽和宛露关在屋里说悄悄话。宛露!你还不滚下楼来,吃饭了!你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如何?快快快!我都要饿死了。”段太太很快的拂了拂宛露的头发,柔声说:

  “好了,我们改天再谈吧。总之,目前,你先把自己稳定下来,如何?”宛露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忽然间,她就觉得有那么一面看不见的墙,竖在她和母亲之间。她默默的站起身来,跟著母亲走下楼。兆培还是老样子,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他注视了宛露一下,就和往日一样,在她臀部敲了一记,叫著说:“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瘦?脸色也不对!我看看,”他盯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的。“哦,我知道了,你一定害了和玢玢一样的病!”“玢玢一样的病!”宛露一时转不过来,“玢玢在生病吗?”

  正在摆碗筷的玢玢羞红了脸,抬起头来笑著说:

  “你听他胡扯!”宛露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瞪了兆培一眼:

  “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们一样,急于当父母吗?”

  兆培深深的凝视著她,不笑了,他走过去,用手轻轻的捏了捏宛露的下巴,低沉的说:

  “我记得,你总爱把自己比成一片云,你知道吗,云虽然又飘逸,又自由,却也是一片虚无缥缈,毫不实际的东西。你不能一辈子做一片云,该从天空里降下来了。宛露,生一个孩子,可以帮助你长大。”

  她也深深的凝视兆培。

  “哥哥,你真认为一条新的生命会高兴他自己的降生吗?你从不怀疑他可能不愿意来吗?”

  “我不怀疑!”兆培肯定的说:“我的孩子是因为我爱他,我要他,我才让他来的,他会在父母的手臂中长大。而我自己也需要他!”“需要他干嘛?”“让我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宛露惊愕的看著兆培。

  “哥哥,为什么我和你两个人的看法不一样?”

  “学学我,宛露,”兆培说:“那么,你就会快乐了!你也不会这么苍白了!你会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一片飘荡无依的云了。”“喂喂!”玢玢柔声喊著:“你们兄妹两个在干嘛呀?一定要等菜凉了才吃吗?”大家都坐到餐桌边去了,宛露惊奇的看著餐桌,一桌子的菜,蒸的、炒的、煨的、炖的全有。再看玢玢,清清爽爽的把头发束在脑后,露出整张淡施脂粉,白白净净的脸庞,围著一条粉红格子的围裙,她俐落的给每人盛好饭,又俐落的用小刀和叉子把蹄膀切开……她是个多么安详老练而满足的小妇人啊!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呢?宛露朦胧的想著,开始心不在焉起来。段太太坐在玢玢身边,看了看餐桌,就不由自主的用手绕著玢玢的肩,宠爱的拍了拍她,怜惜的说:

  “玢玢也真能干,这么一会儿,就做出这么多菜!其实,随便炒两个菜就得了,累坏身子,可不行呢!”

  “那会这么娇嫩呢!”玢玢笑著说。“宛露难得回家吃顿饭,总该让小姑子满意,是不是呢?”

  “妈!”兆培含著一口饭说:“你别尽宠她,做两个菜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她是安心要在宛露面前露一两手,表示她还有点用……”“你——”玢玢笑瞪著兆培,用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记:“坏透了!”“我坏透了,你干什么嫁给我?”兆培问。

  “妈,”玢玢转向了段太太。“蹄膀会不会太咸了?”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兆培笑著。“又去跟妈撒娇讨好,谁都知道你的蹄膀烧得好!”

  “兆培!”段太太边笑边说:“不许欺侮玢玢!”

  “我欺侮她?”兆培挑著眉毛:“有妈给她撑腰,我还敢欺侮她?”宛露冷眼看著这一切,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好幸福好安详的家庭,而自己,却不属于这个家庭之内了。一层模糊的、朦胧的、迷茫的、孤独的感觉,对她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一时间,她觉得神思恍惚而精神不属。虽然坐在桌上,她却感到自己不在这间房间里,不在这些人群里,她望著那些菜所蒸发的热气,觉得自己也像那热气一样,轻飘飘的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穿过了屋顶,升上了天空,凝聚成一片孤独的云。然后,这云就悠悠晃晃的,虚虚渺渺的,在天空中游移著。“我是一片云,风来吹我衣,茫茫天涯里,飘然何所依?”她想著自己写过的句子,为什么?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片无所归依的云?每人都有每人的归宿,每人都有每人的幸福,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与众不同,要是一片云?

  饭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著,正演著连续剧。宛露沉默的坐在沙发里,眼睛瞪著电视,心里却仍然迷惘的想著许多事情。段太太也若有所思,她是被宛露的一篇话所震慑住了,模糊的感到有一层隐忧,正罩在女儿的身上,而这烦恼,却不是她的力量所能解除的。兆培和玢玢依旧嘻嘻哈哈,一面看电视,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汽车喇叭响。宛露惊觉的看看手表,像从梦里醒来一般,迷糊的说:“叫他十点钟来,才八点多,他就跑来了!”

  “还不是你太迷人吗?”玢玢笑著说:“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位老公啊,是一分不见,如隔三秋呢!”

  “谁说的!”兆培接口:“根本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呢!”

  友岚在大家取笑声中跑了进来,和段太太打了招呼,他笑嘻嘻的说:“谁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三秋?未免太小看我了!”

  “怎么?”兆培对他瞪眼睛:“要不然,追了来做什么?”

  “接太太呀!”友岚说:“我说你太小看我了,是说如隔三秋四个字有欠妥当,老实说,我是一秒不见,如隔一百秋呢!”

  “嗬!”玢玢笑了。“可真不害臊呢!”

  “要命!”兆培笑得跌脚。“这个家伙,把咱们的男儿气概,全给丢光了!”“我可不觉得,爱自己的太太,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友岚说,眼光已对宛露投了过去。

  宛露再也无法在这一片笑语声中逗留下去,站起身来,她望望段太太,说了声:“妈,我走了!”“快走吧!”兆培说:“你再不走,友岚就变成老头子了,一秋是一年,一百秋是一百年,你晚走几分钟,他就会变成几千几万岁的老公公了。”

  段太太一直送到门口来,扶著门,她虽然脸上带著笑,却心事重重,注视著宛露,她语重心长的说:

  “宛露,好好的爱惜自己啊!”

  上了车,友岚发动了车子,他一只手操纵著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紧握住宛露的手。宛露不说话,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车窗外面,无法把思想集中,她觉得自己仍然像一片轻飘的云,飘在茫茫然的夜空里。友岚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没问任何一句话,他只是闷著头开车。好久好久,忽然间,车子煞住了。宛露一惊,才发现车子停在圆山忠烈祠的旁边。

  “到这儿来做什么?”她朦胧的问。

  友岚把车子熄了火,转过身子来,正对著宛露,他的眼光锐利而深沉。“要问你一句话!”他低沉的说。

  “什么话?”他用双手转过她的身子来,使她面对著自己,他深深的看她,深深的,深深的,那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看进她灵魂深处去。“宛露,你还是我的吗?”他哑声问。

  她抬眼看他,觉得在他那深沉而了解的目光下永远无法遁形,他像一个透视镜,自己在他面前,是通体透明的。她挣扎了一下,眼里有著迷惘的悲凄。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觉得我是一片云,而云是飘然无定,不属于任何人的。”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他轻轻的把她拉进了怀里,用胳膊温柔的环绕住她,他那粗糙的下巴,贴在她的鬓边。他轻声的说:“如果你还在不知道的阶段,那么,我就还没有完全失去你,对不对?宛露,看过‘太空仙女恋’那个电视影集吗?”

  “看过。”“金妮是一股烟,有个瓶子可以把她收起来,当她的主人需要她的时候,她从瓶中出来,变成美女。宛露,我也要用一个瓶子,把你这片云装起来。”

  “哦!”她无助的问:“你的瓶子在那里?”

  “在这儿!”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脏上,她立即感觉到他的心跳,震动了她的手掌,像有股电流般传进她的心中。于是,她依稀恍惚的觉得,自己这片云,真的被他收进他的瓶子里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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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友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口一口的喷著香烟,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顾太太坐在立地台灯下面,正用钩针钩著件毛线披风——宛露的披风。她的手熟练的工作著,一面不时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再悄眼看看友岚,那钟滴答滴答的响著,声音单调的,细碎的,带著种压迫的力量,催促著夜色的流逝。

  终于,当顾太太再抬眼看钟时,友岚忍不住说:

  “妈!你去睡吧!让我在这儿等她!”

  顾太太看了看友岚。“友岚,你断定不会出事吗?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呢?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她每次都按时下班的……”

  “我等到一点钟!”友岚简短的说:“她再不回来我就去报警!”他熄灭了烟蒂,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焦灼与忧虑的痕迹。“再打个电话问问段家吧!”

  “不用问了,别弄得段家也跟著紧张,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很可能她跟同事出去玩了,也很可能……”

  门外,有摩托车的声音,停下,又驶走了。友岚侧耳倾听,顾太太也停止了手工。有钥匙开大门的声音,接著,是轻悄的脚步声,穿过了院子,在客厅外略一停留,友岚伸头张望著。门开了,宛露迟疑的、缓慢的、不安的走了进来,站在屋子中间。灯光下,她的眼光闪烁而迷蒙,脸色阴晴不定,神态是紧张的、暧昧的。而且,浑身上下,都有种难以觉察的失魂落魄相。“噢,总算回来了!”顾太太叫了起来,略带责备的看著宛露。“你是怎么了?友岚急著要报警呢!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打了几百个电话找你……”

  “对不起。”宛露喃喃的说著,眼神更加迷乱了。“我……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

  “碰到老同学也不能不打电话回家呀!”顾太太说:“你该想得到家里会著急,我们还以为你下班出了车祸呢!害友岚打了好多电话到各派出所去查问有没有车祸?又开了车沿著你下班的路去找……”宛露对友岚投过来默默的一瞥,就垂下头去,低低的再说了一句:“对不起!”友岚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他慢慢的走向宛露,他的眼光在宛露脸上深沉的绕了一圈,就息事宁人的对母亲蹙了蹙眉,微笑的说:“好了!妈!她平安回来就好了!你去睡吧,妈。宛露的脾气就是这样的,永远只顾眼前,不顾以后。从小到大,也不知道失踪过多少次了。”他用胳臂轻轻的绕住宛露的肩,低声说:“不过,此风不可长,以后再也不许失踪了。”

  顾太太收拾起毛线团,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她往屋里走去。“好吧!你们也早些睡吧!都是要上班的人,弄到三更半夜才睡也不好,白天怎么有精神工作呢!尤其是友岚,工作可不轻松!”听出顾太太语气中的不满,宛露的头垂得更低了。友岚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他再注视了宛露一眼,就伸手关掉了客厅里的灯,把宛露拉进了卧室。房门才关上,友岚就用背靠在门上,默默的凝视著她,一语不发的、研判的、等待的、忍耐的望著她。宛露抬头迎视著他的眼光,摸索著,她走到床边坐下。她的脸色好白好白,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那大睁著的眼睛里没有秘密,盛满了某种令人心悸的激情,坦白而真诚的看著他。她的嘴唇轻轻的翕动著,低语了一句:

  “他来找过我了!”他走近她的身边,也在床沿上坐下,他注视著她。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注视著她。这长久而专注的注视使她心慌意乱了,她的睫毛闪了闪,头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不容许她逃避,他捕捉著她的眼光。“你和他一直谈到现在?”他问。

  “是的。”“谈些什么?”她哀恳般的看了他一眼。“谈——”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些过去的事。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他拂开她额前的一绺短发,定定的望著她。

  “我不能阻止你和朋友谈过去的事,对不对?”他深沉的说:“不过,有这样一个晚上,你们不论有多少‘过去’,都已经该谈完了。以后,不要再和他去谈过去!因为,你应该跟我一起去开创未来,是不是?”

  她的眉头轻轻的蹙了起来,眼底浮起了一层迷茫与困惑之色。在他那稳定的语气下,她顿时间心乱如麻。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向她呐喊著:不行!不行!不行!你应该有勇气面对真实呵!你在雅叙,已经给了孟樵希望,现在,你竟然又要向友岚投降吗?张开嘴来,她呐呐的、口齿不清的说:“友岚,我……我想,我……我应该告诉你,我……我觉得……”她说不下去了。他坚定的望著她。“你觉得什么?”他温和的问,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你觉得冷吗?你的手像冰一样。别怕冷,我会让你不冷。你觉得心神不安吗?你满脸都是苦恼,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不要心神不安,我会让你安定下来!你觉得矛盾和烦躁吗?不要!都不要!”他把她拉进了怀里,用胳膊温柔的,却坚定的拥住了她。他的声音柔柔的,低低的,却具有一股庞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在她耳边清清楚楚的说:“听我说,宛露!我或者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我或者也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但是,我真心要给你一个安全而温暖的怀抱,要让你远离灾难和烦恼,不管我做到了还是没有做到,你应该了解我这片心和诚意。宛露,难道我的怀抱还不够安全吗?还不够温暖吗?”

  她费力的和眼泪挣扎,她眼前全蒙上了雾气。

  “不,不是你的问题!”她凄苦而无助的说:“是我!我不好,我不是个好女孩!”“胡说!”他轻叱著。推开她的身子,他再一次搜视著她的眼睛。“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温柔而从容的说:“你大概只有五岁,是个又顽皮又淘气的小女孩。有一天,我和兆培还有许许多多大男孩子,一起到碧潭那边的深山里去玩,你吵著闹著要跟我们一起去,兆培没有办法,只好带著你。结果,我们在山里玩得很疯很野,我们都忘掉了你,等到要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你不见了。天快要黑了,我们遍山遍野的分头找你,叫你的名字,后来,我在一个放打谷机的草寮里发现了你,你满脸的眼泪,缩在那草堆中,又脏又乱又害怕。我抱起你来,你用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肩膀中说:友岚,你不要再让我迷路!”

  她凝视著他,微微的扬著眉毛。

  “有这样一回事吗?”她问:“为什么我记不得了?”

  “是真记不得了?还是不想去记呢?”他深沉的问,诚挚的望著她。“再想想看,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她想著。童年!童年是许许多多缤纷的彩色堆积起来的万花筒,每一个变幻的图案里似乎都有友岚的影子。她深抽了一口气。“是的,”她承认的说。“有这么一回事,这事与今晚有什么关系呢?”“今晚你一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又在迷路了。”他点了点头,哑声说:“宛露,我不会再让你迷路了!”他用手轻抚她的面颊。“可是,你要和我合作,唯一不迷路的办法,是不要去乱跑!宛露,答应我,不再乱跑!那么,你会发现,我的怀抱仍然是很安全而温暖的!”

  她不自觉的用牙齿咬紧了嘴唇,困惑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一面轻轻的摇著头,一面喃喃的说:

  “友岚,你使我自惭形秽!”

  “别这么说,”他用手捧住她的头,稳定了她。“如果我不能把你保护得好好的,是我的失败!如果我再让你迷路,是我更大的失败!但是,宛露,”他紧盯著她:“你答应我,不再乱跑,好吗?你答应吗?”

  哦!答应吗?答应吗?宛露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而在这堆乱麻般的思绪和近乎疲惫的神志中,她看到的是友岚那稳重的脸,听到的是他稳重的声音:

  “别从我怀里溜走!宛露。”他的头俯近了她。“你还是我的,对不对?”他轻轻的拥住她,轻轻的贴住她的唇,她一凛,本能的往后一缩,就倒在床上了。他低头凝视她,眼底有一抹受伤的神色。“真这么严重吗?”他问:“我是有毒的吗?宛露?”哦!不!她闭上了眼睛。友岚,我不要伤害你!我不要!我不要!我绝不要!于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软弱的、无力的、几乎是违心的说著:

  “没有!友岚,你让我别迷路吧!”

  “那么,你答应我不乱跑了?”“是的!”泪水沿著她的眼角滚落。她觉得心已经碎了。再见!孟樵!永别了!孟樵!原谅我,孟樵!你就当我死了,孟樵!“是的,友岚,”她闭著眼睛,机械化的,呢喃不断的说:“我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

  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从明天起,我开车送你去上班,再开车接你下班!”他平静的说:“我要保护我的珍宝。”

  她不说话,咬紧了牙关,闭紧了眼睛,心里在疯狂的痛楚著,在割裂般的痛楚著。友岚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研究著她,打量著她,终于命令的说:

  “睁开眼睛来!宛露!”

  她被动的张开眼睛,眼底是一片迷茫与凄楚。他长叹了一声,怜惜的把她拥进了怀里。

  “我会信任你!宛露,信任你今晚所答应我的!但是,你也信任我吧,我会给你温暖,给你安全,也给你幸福!我保证!”于是,从这天起,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友岚每天按时开车把她送到杂志社门口,眼看她走进杂志社的大门,他才开车离去。黄昏,他再开了车到杂志社门口来等,直等到她下班,再把她接回去。她一任友岚接接送送,心里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就这样吧!永别了,孟樵!她在那椎心的痛楚中,不止在心中喊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永别了!孟樵!天下有情而不能相聚的人绝不止我们这一对!人生就是如此的!她在那种“认命”似的情绪里,逐渐去体会出人生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在下定决心以后,她给孟樵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孟樵:`

  我曾经怪过你,恨过你,现在,我不再怪你也不再恨你了,请你也原谅我吧!原谅我给了你希望,又再给你失望。命运似乎始终在播弄我们,我屈服了,我累了,我承认自己只是个任性而懦弱的孩子,我无力于和命运挑战,以前,我战败过,现在,我又失败了!

  我不想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任何解释,都可能造成对你更重的伤害。我只有一句话可说:人,除了爱情以外,还有道义、责任,与亲情。后者加起来的力量,绝不输于前者。所以,我选择了后者,原谅我吧!孟樵!因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别再来找我,孟樵!永别了,孟樵!我到底只是一片云,转瞬间就飘得无踪无迹!`

  \\\\\\\\\\\\\祝你别再遇到另一片云!宛露”

  信寄出去的第三天上午,不过才十点多肿,宛露正在勉强集中自己的脑力,去删改一篇准备垫版的稿子。忽然间,电话铃响了,杂志社的电话几乎是从早到晚不断的,因而,她并没有注意。可是,接电话的王小姐叫了她:

  “段宛露,电话!”她拿起桌上的按键分机。“喂?”她问:“那一位?”

  “宛露!”对方只称呼了一声,就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宛露的心脏立即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著那电话机,整个人都在刹那间变成了化石。他那声沉长的叹息撕裂了她的心,更进一步的在撕碎她的决心与意志。“宛露!”他再叫:“你好狠!你真以为可以和我永别了吗?”他低低的对著听筒说:“我还没有死!”“孟樵,”她压低声音,颤栗著说:“你——你怎么说这种话?我现在在上班,你别打扰我吧,好不好?你理智一点行不行?”“理智!”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带著股压抑不住的、强烈的痛楚。“如果我理智,我在国外就不回来,如果我理智,我早已经忘记了你,如果我理智,我现在就不打电话!如果我理智,我就不会白天发疯一样在街上乱转,夜里又发疯一样坐在那儿等天亮……不,宛露,我没有理智,我现在要见你!”“哦,不行,孟樵……”她用手支住额,心慌意乱,而且整个人都像被火燃烧起来一般,她喘息著,觉得自己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她慌乱的对那听筒哀求般的说:“请你不要再逼我吧,请你让我过一份安静的生活吧……”

  “你这样说吗?”他打断了她,声音里带著种近乎绝望的悲切。“如果我不打扰你,你就真能过一份平安的生活吗?你真能把我从你心里连根拔除吗?那么——”他吸了口气:“我抱歉我打扰了你!再见!宛露!”

  “喂喂!”她急切的低喊,觉得自己所有的意志都崩溃了。“你在什么地方?”“见我吗?”他渴切的、压抑的低问。

  “见你!”她冲口而出,毫无思索的余地。

  听筒那边忽然失去了声音,她大急,在这一瞬间,想见他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她急急的问:

  “喂喂,孟樵,你在吗?”

  “是的。”他闷声说,然后,她听到他在笑,短促的,带著鼻音的笑声;自嘲的,带著泪音的笑声。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阻塞的:“我有点傻气,我以为我听错了。宛露——”他重重的喘了口气:“你请假,我十分钟以后在杂志社门口等你!我马上过来!”挂断了电话,她呆坐著,有一两分钟都无法移动。自己是怎么了?发昏了吗?为什么答应见他?可是,霎时间,这些自责的情绪就都飞走了,消失了,要见到他的那种狂喜冲进了她的胸怀,把所有的理智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她像个充满了氢气的气球,正轻飘飘的飘到云端去。她不再挣扎,不再犹豫,不再考虑,不再矛盾……所有的意识,都化为一股强烈的渴求:她要见他!十分钟后,他们在杂志社门口见面了。

  他扶著摩托车,站在那儿,头发蓬乱,面颊瘦削,形容憔悴而枯槁。可是,那炯炯发光的眼睛,却炽烈如火炬,带著股烧灼般的热力,定定的望著她。她呆站在那儿,在这对眼光下,似乎已被烧成灰烬。多久没见面了?一星期?两星期?为什么她竟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她喉头哽著,想说话,却吐不出一点声音。他伸手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头发,那么轻,好像她是玻璃做的,稍一用力,她就会碎掉。他扬了扬眉毛,努力想说话,最后,却只吐出简单的几个字来:

  “先上车来,好吗?”她上了车,用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当她的手在他腰间环绕过去的那一刹那间,他不自主的一震,发出了一声几乎难以觉察的叹息,好像他等待这一刻已经等待了千年万载似的。她闭上眼睛,全心灵都为之震撼了。

  车子发动了,她固执的闭著眼睛,不看,也不问他将带她到那里去。只因为她心里深深明白,跟著他去,只有两个地方,不是“天堂”,就是“地狱”。或者,是这两个地方的综合体。车子加快了速度,她感到车子在上坡,迂徊而蜿蜒的往上走,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带著深深的凉意,空气里有著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心里有些明白了,“旧时往日,我欲重寻!”这是“葛莱齐拉”里的句子。只是,人生,有多少旧时往日,是能重寻回来的?

  车子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和她一样沉默。然后,风是越来越冷了,空气是越来越清新了,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混乱了……终于,车子停了。他伸手把她抱下车来。

  她睁开了眼睛,四面张望著。是的,森林公园别来无恙!松树依然高耸入云,松针依然遍布满地,空气里依然飘送著淡淡的松香,微风依然在树梢低吟,天际依然飘著白云,四周依然杳无人影……。她抬头看看天,再低头看看地,就被动的靠在一棵松树上,怔怔的、无言的、深刻的望著他。

  他站在那儿,不动,不说话,眼睛也怔怔的望著她。他们彼此对视著,彼此在彼此的眼睛里搜寻著对方灵魂深处的东西,时间停顿在那儿,空气僵在那儿。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臂,低沉的、哑声的、悲切的说:“宛露!你要杀了我了!”

  她凝视著他,在他如此沉痛的语气下震撼了,而在这震撼的同时,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严重的影响了她,使她激动、悲愤,而且忍无可忍了。她瞪大眼睛,眼里逐渐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她咬咬牙,用不信任的、恼怒的、完全不平稳的声音,低嚷著说:“孟樵,你怎么敢说这句话?是我要杀了你?还是你要杀了我?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我命里的克星!既然你这样要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母亲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你不是站在你母亲一边吗?你不是唯母命是从吗?你不是容忍不了我对你母亲的顶撞吗?那么,你还缠住我做什么?你弄弄清楚,是你逼得我嫁了,而现在,你还不能让我平静吗?你说我杀了你了,是我杀你还是你杀我?孟樵!”她把头转向一边,凄苦而无助的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了自己,他的眼神变得昏乱而狂热,像是发了热病一样,充满了烧灼般的痛苦和激情,他语无伦次的说:

  “你骂我吧!你恨我吧!我早就知道,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我现在的心情!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恨我没有事先保护你,恨我当初在你和母亲起冲突的时候,竟不能代你设身处地去想!但是,宛露,你公平一点,也代我想想,当初那个下雨的晚上,在你和母亲之间,我能怎么办?你知道你也是个利嘴利牙的女孩吗?你知道你的措辞有多么尖锐刺激吗?”“我知道,”她点点头:“所以,我放掉你,让你去当你母亲的专利品!我多大方,是不是?”

  “哦,宛露!”他苦恼的喊:“我们别再算旧帐了吧!是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而你,你给我的信里说,你已经原谅我了!”“你不要断章取义,原谅你,是请你别再纠缠我!”

  “我不是纠缠你,我要娶你!”

  “娶我?”她幽幽的问。

  “是的,娶你!”她用手遮住脸,然后,她放下手来,忽然间笑了起来。

  “真要娶我?”“是的!”他肯定的说。

  她笑得更厉害了。“很好,”她边笑边说:“我们到非洲去。”

  “到非洲去干嘛?”“我听说非洲有个部落,一个女人可以有好几个丈夫!”她大笑。“我们结伴去非洲吧!”

  “不要笑。”他低吼。她仍然在笑。“你以前说过,我一笑你就想吻我!”

  他的眼眶潮湿了。“你还记得?”她不笑了,她的眼眶也潮湿了。“记得你说过的每句话!‘不许踢石子,当心给我踢出一个情敌来!’你知道吗?你根本没有情敌,我才有情敌,我的情敌是你的母亲,而且,这一仗,我输了。”

  “不,她输了。”他拂开她被风吹乱了的长发,望著她的眼睛。“宛露,她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不再专制,不再骄傲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找回失去的幸福!宛露,她也很可怜,她的出发点并不坏,她只是爱我!她不知道,爱也会杀人的!”“你知道这点吗?”她问。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在彼此残杀!很可能,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她凝视他,慢慢的摇头。

  “孟樵,饶了我吧!”他也慢慢的摇头。“不是我不饶你,是——请你救救我吧!”

  “我怎样救你呢?”“你知道的。”他轻声而有力的吐了出来。“别再犹豫,别再矛盾,你应该和他离婚,嫁给我!”

  她的眼睛哀愁的瞪视著他,然后,她开始猛烈的摇头,拚命的摇头,喊著说:“不行!我已经答应了他,我不再迷路了!”

  “可是,你选择他,就是一条错误的路呀!”他也喊著,用双手抓住她的手腕,激动的摇撼著她。“你不是现在才迷路,你是老早就迷路了,你这个婚姻,根本就走在歧路上!我现在才是要引你走入正途!”“你怎么知道我的婚姻是走在歧路上?”

  “你给我的信里起码承认了一项事实,你选择了亲情,抛弃了爱情!”他紧盯著她,恨恨的说:“你的婚姻居然决定在亲情上,而不是爱情上,你是个荒谬的傻瓜!”

  “可能对我而言,”她迷乱而矛盾的挣扎著:“亲情比爱情更重要!”“胡闹!”他怒声说。“怎么胡闹?”她挑衅似的扬起了眉毛。“你凭那一点说我的婚姻是绝对的错误?”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让她的眼睛对著阳光。那闪亮的光线使她睁不开眼睛。他定定的注视著她的脸。

  “因为你的眼睛不会撒谎,你的表情也不会撒谎,它们都告诉了我这项事实!宛露,你发誓吧!你发誓说你的婚姻是绝无错误的,我就再也不来纠缠你!你发誓吧!”

  “好!”她横了横心:“我发誓,我……”她的声音僵住了。

  “说呀!”他命令的,紧盯著她:“说呀!”

  “我的婚姻……”他迅速的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她几乎听到他心脏那擂鼓般的跳动声。他沙哑的说:

  “别说违心的话,宛露!你敢说谎,我不会饶你!”

  “哦,孟樵!”她终于崩溃的喊了出来:“我发誓我错了!从头到尾就错了!”她哭著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听著他那狂猛而剧烈的心跳声响。“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好几个月的时间,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在顾家,顾太太总是把家务一手揽住,积年的习惯,她已经做得非常熟悉了,虽然有了儿媳妇,虽然宛露和她很亲热,也极想分担她的工作,她却不能适应把部份家务交给宛露。再加上,宛露对家务事也从未做惯,切菜会割破手,洗碗会砸盘子,熨衣服会把衣服烧焦,炒菜会把整锅油烧起来,连用电锅烧饭,她都会忘记插插头。于是,试了两三天之后,顾太太就把宛露挽在怀里,笑嘻嘻的说:

  “你的帮忙啊,是越帮越忙,我看,还是让我来做吧!你放心,妈不会因为你不惯于做家事,就不宠你的。像你们这代的女孩子,从小就只有精神应付课本,中文、英文、数学、文学全要懂,而真正的生活,反而不会应付了。”

  顾太太这几句话,倒说得很深入。真的,这一代的女孩子,个个受教育,从三四岁进幼稚园,然后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填鸭式的教育已让她们喘不过气来,那里还有剩余的精力去学习煮饭烧菜持家之道?

  在家既然无所事事,友岚每天又要上班,宛露的家居生活也相当无聊。起先,她总要往娘家跑,还是习惯性的缠住母亲,后来,兆培结婚了,玢玢进了门,婆媳之间相处甚欢。于是,宛露那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就又抬头了,她想,自己既非段太太所亲生,也不该去和玢玢争宠。在一种微妙的、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心情下,她回娘家的次数就逐渐减少了。

  六月,天气已经变得好热好热,这天下午,宛露忽然跑到工地去找友岚。友岚正爬在鹰架上检查钢筋,宛露用手遮著额,挡住阳光,抬头去看那高踞在十楼上的友岚。从下往上看,友岚的身子只是个小黑点,她几乎辨不清那些身影里那一个是友岚,只能凭友岚上班前所穿的那身衣服:浅咖啡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来依稀辨认。这样一仰望,她心里才有些概念,她总以为友岚的工作很轻松,待遇又好。工程师嘛,画画设计图,做做案头工作就可以了,谁知大太阳下,仍然要爬高下低,怪不得越晒越黑,看样子,高薪也有高薪的原因,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也真亏友岚,他在家里从不谈工作,也从不抱怨,更不诉苦。说真的,友岚实在是个脚踏实地的青年,也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友岚从电梯上吊下来了,一身的灰,一脸的尘土,戴著顶滑稽兮兮的工作帽。看到宛露,他意外而惊喜,脱掉了帽子,他跑去洗了手脸,又笑嘻嘻的跑了回来。

  “宛露,怎么想起到这儿来!”

  “在家无聊,出来逛一逛,而且,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跑来了。”她仰头再看看那鹰架。“你待在上面干什么?”

  “每次排钢筋的时候,都要上去检查,那个架子叫鹰架,老鹰的鹰。”他解释著,一面拉住她的手,兴高采烈的说:“走,我带你上去看看,从上面看下来,人像蚂蚁,车子像火柴盒。”“噢!”她退后了一步。“我不去,我有惧高症。”

  “胡说!”友岚说:“从没听说,你有什么惧高症!小时候,爬在大树的横枝上晃呀晃的,就不肯下来,把我和兆培急得要死,现在又有了惧高症了。”

  宛露笑了笑。“嫁丈夫真不能嫁个青梅竹马!”她说。

  “怎么呢?”“他把你穿背带裤的事都记得牢牢的!”她再看了一眼那“鹰架”。“为什么要叫鹰架?”

  “我也不知道,大概因为它很高,只有老鹰才飞得上去吧!”他凝视她。“你真不想上去看看吗?”

  她摇摇头。“小孩的时候,都喜欢爬高,”她深思的说:“长大了,就觉得踩在平地上最踏实。”

  “你是什么意思?突然间讲话像个哲学家似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很平凡,我不要在高的地方,因为怕摔下来,我只适宜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可是,最近,我很怀疑,我似乎连‘平凡’两个字都做不到。”

  他看看她,挽住她,他们走往工地一角的阴暗处,那儿堆著一大堆的钢板和建材,他就拉著她在那堆建材上坐了下来。“我知道,”他深沉而了解的。“你最近并不开心,你很寂寞,家事既做不来,和妈妈也没有什么可深谈的。宛露,我抱歉我太忙了,没有很多的时间陪你。可是,我是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你的,我了解你的寂寞。”

  宛露注视著他,眼里闪动著光华。

  “友岚,你是个好丈夫!”她低叹的说。“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说吧!”“你瞧,在家里,每人都有事做,爸爸上班,虽然当公务员,待遇不高,他总是孜孜不倦的做了这么多年。妈妈管家,又用不著我插手,事无巨细,她一手包揽了。你呢?不用说了,你是全家最忙的。剩下了我,好像只在家里吃闲饭。”

  “你猜怎么,”友岚深思的望著她。“我们该有个孩子,那么,你就不会有空虚感了。”

  她怔了怔,心里涌上一股凉意。

  “不不!”她急促的说:“我们现在不要孩子,我太年轻,不适合当母亲,过几年再说。”

  他紧盯住她。伸手握牢了她的手。

  “为什么不要孩子?”他问:“太年轻?不是原因!宛露,在你内心深处,你对生命有恐惧感吗?”

  她想了想,坦白的望著他。

  “是的。”“为什么?”“因为我是个弃儿,”她低语。“哥哥也是。记得你告诉过我的事吗?儿童救济院里有无数不受欢迎的孩子,我不想制造一条生命……”“嗨!宛露!”他蹙著眉,打断了她。“你的举例有没有一些不恰当?我们的孩子会是不受欢迎的吗?我们相爱,我们的父母也希望有个孙儿,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他会降生在一个最喜悦的家庭里,你怎能拿他和救济院里的孩子来比呢?宛露,”他正视她,一本正经的。“不要因为你自己是个弃儿,就否决了整个生命。这样,你会走火入魔,你一定要克制住你这种不很正常的心理。”她恳求的望著他。“我知道这心理可能不正常,”她说:“但是,我真的怕有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过各种母亲……”她脑子里不期而然的浮起孟樵母亲的那张脸,以及自己生母的那张脸,她楞了楞,继续说:“我怕太爱孩子,也会害了孩子,不爱孩子,也会害了孩子。我怕有一天,我的儿子会对我说:妈妈,我希望你没有生我!哦,友岚!”她用手捧住下巴,悲哀的说:“请你原谅我,在目前,我真的不想要孩子。或者,过两年,我比较成熟了,我会想要,那时候再生也不迟,是不是?好在我们都很年轻。”她凝视他:“给我时间,来克服我的恐惧感,好吗?”他迎视著她的目光,好一会儿,他没说话,然后,他的手臂绕了过来,温存的围住了她的肩。

  “好的,宛露。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去生孩子的。”他拂了拂她肩上的头发:“你要和我商量的事,总不会是要不要孩子的问题吧!”她笑了笑,用一根木棍,在泥土上乱划著。

  “我是和你商量,我想去工作。”

  “哦?到那儿去工作呢?”

  “我妈早上打电话告诉我,我原来工作的那家杂志社,打电话去问过我,他们编辑部缺人缺得厉害,希望我回去。我想,我在家里,闲著也是闲著,又读了五年的编辑采访,不如回去上班,好歹也赚点钱回来贴补家用,你说是不是?”

  他望著她,笑了。“贴补家用的话,不过说说而已,家里并不缺你那几个钱,但是,有份工作占据你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好的,何况你学了半天,也该学以致用。事实上,你是不必和我商量的,你完全可以自己作决定,对吗?”

  “总要和你商量的,”她笑著:“你是丈夫呀!一家之主嘛!”

  “一家之主?”他也笑著:“你才是我的‘主’呢!”

  于是,这事就说定了。七月初,宛露又回到杂志社去上班。因为杂志社离家不远,宛露很喜欢走路上下班,比挤公共汽车容易得多。有时,友岚也开车送她去上班,但是,友岚在工地的上下班时间很不稳定,尤其下班,总比一般机关要晚得多,所以,他从不接她回家。逐渐的,她也习惯于踏著落日,缓步回家。在这段没有工作的压力,慢慢的踱著步子,浴在黄昏的光芒中,看著彩霞满天的时光里,成为她一天中最享受与悠闲的时光,因为,在这段时光里,所有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的,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想很多的事情。

  想很多的事情!想些什么呢?想金急雨树,又已花开花落,想天边浮云,几度云来云往!想今年与去年,人事沧桑,多少变幻!想那个在街边踢球的女孩,如今已去向何方?想人生如梦,往事如烟,过去的已无法追回,未来的将如何抓住?……在这许多许多的思想里,总好像有根无形的细线,从脑子通往心脏,时时刻刻,在那儿轻轻抽动。每当那细线一抽,她就会突然心痛起来,痛得不能再痛!摇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心痛了,但是,她摇不掉那种痛楚。甩甩头,她也甩不掉那种痛楚。于是,在这份黄昏的漫步里,她几乎是病态的沉溺于这种痛楚中了。只有在这种痛楚中,她才知道那个隐藏著的“自我”,还是活著的,还是有生命的。

  这样,有一天,她仍然在黄昏中慢慢的踱著步子,神情是若有所思的,步子是漫不经心的,整个人都像沉浸在一个古老的、遥远的世界里。忽然间,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丝毫也没有被惊动,当她沉溺在这种虚无的世界中时,真实的世界就距离她十分十分遥远。可是,那辆摩托车突然窜上了人行道,拦在她的面前,一张属于那古老世界中的面孔,陡的出现在她面前。那浓眉,那大眼,那桀骜不驯的神态!她一惊,本能的站住了。

  “你好?顾太太!”他说,声音中充满了一种挑衅的、恼怒的、阴鸷的、狂暴的痛楚。“近来好吗?你的青梅竹马为什么治不好你的忧郁症?顾家的食物营养不良吗?你为什么这样消瘦?你真找到了你的幸福吗?为什么每个黄昏,你都像个梦游病患者?”她呆了,楞了,傻了。她的神智,有好一会儿,就游移在那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抓不回来。而那根看不见的细线,猛然从她心脏上抽过去,她在一阵尖锐的痛楚中,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而额汗涔涔了。也就是在这阵抽搐里,她醒了,从那个虚无的境界里回复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眼前的人,不敢眨眼睛,生怕眼睛一眨,幻象消灭,一切又将归于虚无。“孟樵,”她喃喃的念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你……”她语音模糊而精神恍惚。“你在什么外太空的星球里。”“我回来快一个月了。”他说,盯著她。“我跟踪了你一个月,研究了你一个月,和我自己挣扎了一个月,我不知道是该放过你还是不放过你!现在,我决定了。”他凝视她,语气低沉而带著命令性:“坐到我车上来!”

  她一凛,醒了,真的醒了。

  “孟樵?”她说,凄苦而苍凉的。“你要干什么?”

  “坐到我车上来!”他的语气更加低沉而固执。“许多话想和你谈,请你上来!”她瞪著他,又迷糊了,又进入了那个虚无的世界。这是来自外太空的呼唤,你无法去抵制一个外太空的力量。那力量太强了,那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反抗的。她上了车,完全顺从的,像是被催眠了一般。

  “抱牢我的腰!”孟樵说:“我不想摔了你!”

  她抱住了他的腰,牢牢的抱住。那男性的、粗犷的身子紧贴著她,她不自觉的,完全不由自主的把面颊依偎在那宽阔的背脊上。车子冲了出去,那震动的力量使她一跳,而内心深处,那朦胧的意识中,就忽然掠过了一阵近乎疯狂的喜悦。孟樵,孟樵,孟樵,难道这竟是孟樵!她更紧的揽住他,那疯狂的喜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椎心的痛楚。孟樵,孟樵,孟樵,难道这竟是孟樵!

  车子停在“雅叙”门口,他下了车,她也机械化的跟著他下了车。雅叙,雅叙,又是一个古老世界里的遗迹!像庞贝古城,该是从地底挖掘出来的。

  “我带你来这儿,”孟樵说:“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不语,被动的跟他走进了“雅叙”。

  他们的老位子还空著,出于本能,他们走过去,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墙上,依然有著火炬,桌上,依然有著煤油灯。叫了两杯咖啡,他们就默默的对视著。孟樵燃起了一支烟,深深的吐著烟雾,深深的呼吸,深深的凝视著她。她被动的靠在沙发里,苍白、消瘦、神思不属。像个大理石所雕塑的塑像。那乌黑的眼珠,迷迷蒙蒙的,恍恍惚惚的。他凝视著她,一直凝视著,凝视著,凝视著……直到一支烟都抽完了,熄灭了烟蒂,他的眼光被烟雾弄得朦朦胧胧。可是,透过那层烟雾,朦胧的底层,仍然有两小簇像火焰般的光芒,在那儿不安的、危险的、阴郁的跳著。

  “宛露!”他终于开了口,声音远比她预料的要温柔得多,温柔得几乎是卑屈的。这种卑屈,比刚刚他命令她上车时的倔强更令她心慌而意乱。“我知道,在我今天的处境,我根本没有资格再来约你谈话,请你原谅我刚刚的强硬,也原谅我的——情不自已!”他那最后的四个字,那从内心深处迸出来的四个字,一下子把她拉回到现实里来了。她张大了眼睛,怔怔的看著孟樵,所有的“真实”,像闪电般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于是,礼教、道德、传统……也跟著那闪电的光芒在她心中闪过。她慌乱的、挣扎的说了一句:

  “我不该跟你到这儿来,”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家里会找我,他们还在等我吃晚饭。”

  “不要慌!”他的眼光里带著股镇定的力量。“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我就放你回家!”他往后靠,手上颠来倒去的玩弄著一个打火机,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平静的。但是,当他再点燃一支烟的时候,他手中的火焰,却泄漏秘密般的颤动著。他放下了打火机,抬起眼睛来望著她。“你知不知道,在你结婚以前,我曾经天天去你家找你,都被你哥哥挡驾于门外?”她逃避的把眼光转开。

  “现在来谈我婚前的事,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太晚了!”他说,固执的。“我只是想了解,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不太知道。”她坦白的,声音更软弱了。“那时,我住在玢玢家,我想——我并不愿知道。”

  “很好,”他点点头,咬了咬嘴唇:“你并不愿知道!不愿知道一个男人,也可以抛弃所有的自尊,只求挽回自己所犯的错误!不愿知道,为了那一个耳光,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不愿知道,那么,让我来慢慢告诉你……”

  “我一定要听吗?”她惊悸的看了他一眼。

  “是的,你一定要听!”他坚定的说,坚定中带著痛楚,他的眼光紧紧的盯著她。“自从那个晚上,你从我家中一怒而去,我的世界就完全打碎了。我从没料到,对母亲的爱和对你的爱会变成冲突的两种力量。可是,当你一冲出我家,我就知道了一件事实,我的自尊与骄傲,甚至对母亲的崇拜与爱,都抵不过一个你!我曾经设法挽回,千方百计的要挽回,可是,你嫁了!”他的手支在桌上,手指插在头发中,另一只手上,那烟蒂闪烁著幽微的火光。“你用一件最残忍的事实,毁去我所有的希望!至今,我不知道你嫁他,是为了爱他,还是为了报复我?总之,你嫁了!你永远不可能了解,你对我造成了怎样的伤害!自你婚后,我就没有和我母亲说过一句话!对我母亲,我怎么说呢?我并不是完全恨她,我也可怜她,可怜她对我的爱,可怜她用这份爱来毁掉我的幸福!不管怎样,我没有话可以跟她说了。”

  她悄然的抬眼看他,灯光在她的瞳仁中闪动。

  “我出国的时候,”他继续说:“我对母亲说了一声再见,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回来了。我没有勇气,再回来面对母亲或是婚后的你!在国外,我工作,我采访,我写稿,我忙碌,我也堕落!我去过各种声色场所,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可是,日以继日,夜以继夜,我忘不掉你!多少次我醉著哭著,把我身边的女人,喊成你的名字!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请求报社,延长我的国外居留,我不敢回来,我知道,如果我回来,我很可能做出我自己也想像不出的,狂野的事情!我会不顾一切礼教、道德、传统的观念,再来找你!我怕我自己,怕得不敢回国!但是,每夜每夜,我想你,发疯一样的想你!想你爱笑的时刻,也想你爱哭的时刻,想你欢乐时的疯劲,也想你悲愤时的狂野,想你对我的伤害,也想我对你的伤害……最后,这疯狂的想念战胜了一切的意志,我又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她望著他,倾听著,泪水慢慢涌进她的眼眶,盛满在眼眶里,她那浸在水雾里的眼珠,亮晶晶的像两颗寒星。“我回来了,我母亲像是捡回了一件失去的珍宝,她用各种方式来搏得我的欢心,不惜从她所教的女中里,带回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而我,买了摩托车,每天奔波著,只是打听你的消息。你上班下班,我跟踪你,我也见过你的丈夫。”他咬咬牙。“嫉妒得几乎发狂!然后,我发现你每天黄昏的漫游,我必须用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不来找你,可是,到今天……”他的声音低弱了下去。“我失败了!你从杂志社出来,眼光朦胧如梦。你那么瘦小,那么孤独,那么哀伤……你不知道,你脸上的表情,似乎总在哀悼著什么。于是,我自问著:你快乐吗?你幸福吗?为什么你身上没有快乐与幸福的痕迹?所以,我冲上来了!”他深深的望著她,喷出一口烟雾,他低哑的问:“我现在必须问你一句,你快乐吗?你幸福吗?”她在他那强烈的告白下撼动了,又在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慌乱了。紧张中,她仍然想武装自己:

  “我应该很快乐,也应该很幸福……”

  “我不跟你谈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问你到底快乐还是不快乐?”他强而有力的问,紧盯著她。

  “我快乐不快乐,或是幸福不幸福,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她挣扎的说:“那都是我的事了!”

  “有关系!”他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捏住了她。“我需要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来争取我所失去的幸福!”“你没有了。”她忍心的说,泪珠在睫毛上颤动。“你早就没有了!”“是吗?”他更紧的握牢她的手,似乎想要捏碎她,他的眼光深深的,火焰般烧灼的盯著她。“是吗?这是你的由衷之言吗?甚至不考虑几分钟?你知不知道……”他重重的吸著气:“我现在没有自尊,没有骄傲,没有倔强和自负,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求你……”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里带著难以压抑的激情与震颤。“我知道我已无权求你回到我身边,我在做困兽之斗!我只求你说出你心里的话——我真的没有机会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真的吗?真的吗?”

  她那睫毛上的泪珠,再也停留不住,就沿著面颊滚落了下去。她试著想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紧握著她不放。她挣扎著说:“孟樵,你弄痛了我!”

  他松开了手,她立即抽回去。于是,倏然间,他发现她的手指在流血,他不自禁的惊呼了一声:

  “我弄伤了你,给我看!”他再去抓她的手。

  “不要,没什么!”她想掩饰,但他已一把抓牢了她。于是,他发现,她手指上戴著一个结婚钻戒,当他握紧她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戒指,只是激动的握牢了她。而现在,这钻石的棱角深嵌进另外两只手指的肌肉里,破了,血正慢慢的沁了出来。他看著,眉头骤然紧蹙起来,他心痛而懊恼的低嚷:“我又弄伤了你,我总是伤害你!”

  她注视了一下那手指,抬起睫毛来,她眼里泪光莹然。深吸了口气,她终于冲口而出的说:

  “弄伤我的,是那个结婚戒指!”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深夜。孟樵坐在钢琴前面,反反覆覆的弹著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缩在沙发的一角,隐在灯影之中,默默的倾听著。从孟樵三四岁起,她就教他弹钢琴,但是,他对音乐的悟性虽高,耐性不够,从十几岁起,孟樵的琴已经弹得不错,他却不肯用功再进一步。自从当了记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对于钢琴,他更是碰也不碰。可是,今夜,他却坐在钢琴前面,足足弹了四小时了。弹来弹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弹到第几百次了,这单调重复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点一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复又重复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难道这痴子就预备这样弹到天亮吗?难道他又准备整夜不睡吗?她注视著儿子的背影,却不敢对他说什么,从何时开始,她竟怕起孟樵来了。她自己的儿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阴鸷,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厉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独的自我摧残。在这所有的“怕”里,她自己明白,发源却只有一个字:“爱”。她想起孟樵一个多月前对她说的话:“妈,你的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我都快在这网里挣扎得断气了。”现在,在那重复的琴声里,她就深深体会到他的挣扎。他不说话,不抬头,不吃,不喝,连烟都不抽,就这样弹著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经弹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视著手底那些白键,和那些黑键。他熟练的让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过那些冰冷的琴键。如果说他有思想,不如说他没思想,他只是机械化的弹著这支曲子,朦胧中,唯一的意识,是在一份绞痛的思绪里,回忆起第一天见到宛露时,她那喜悦的、俏皮的、天真的声音:

  “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已飘向何方?一片云!一片云!你始终高高在上!一片云!一片云!呵!我也曾拥有这片云,我也曾抱住这片云!最后,却仍然像徐志摩所说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是的,他要被报社派到国外去,三个月!或者,在这三个月中,他会摔飞机死掉,那就名副其实的符合了徐志摩这句话:“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的琴声遽然的急骤了起来,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风疾雨般,那琴声猛烈的敲击著夜色,敲击著黎明。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键,手指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中运动。似乎他敲击的不是钢琴,而是他的命运,他越弹越重,越弹越猛,他一生弹的琴没有这一夜弹的多。然后,一个音弹错了,接连,好几个音都跟著错了,曲子已经走了调。“我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连这样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击在那琴键上,钢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琴声停了,他砰然阖上琴盖,把额头抵在钢琴上面。

  孟太太忍无可忍的震动了,孟樵最后对钢琴所做的那一下敲击,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脏上,她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动、惊慌、恐惧,而痛楚之余,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和那抵在钢琴上的后脑,那么浓黑的一头头发,像他去世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掉了!她的儿子呢?

  站起身来,她终于慢吞吞的,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边。她凝视著他,伸出手去,她想抚摸他的头发,却又怯怯的收回手来。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气,她投降了,屈服了,彻彻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声音单薄而诚恳。“我明天就去段家!我亲自去看宛露,亲自去拜访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时间赶得及,你还可以在去美国以前结婚。”

  他仍然仆伏在那儿,动也不动。

  “樵樵,你不相信我?”她轻声的。“天快亮了,我不用等明天,我今天就去。我会负责说服宛露,如果她还在生气,如果必要的话,我向她道歉都可以。”

  孟樵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了,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白色的琴键,他的面颊已经凹进去了,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但是,那眼光却仍然是阴鸷的、狂猛的、灼灼逼人的。他直视著母亲,脸上一无表情。他慢吞吞的开了口,声音里也一无感情。“太晚了!”他麻木的、疲倦的、机械化的说:“她已经在三天前结婚了。”站起身子,他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卧室,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孟太太楞楞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她无法移动也无法思想,然后,她觉得浑身软弱而无力,身不由主的,她在孟樵刚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出于本能的,她打开了琴盖,轻轻的,机械化的,她弹了两三个音符,她发现自己在重复孟樵所弹的曲子: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眼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在琴键上。

  一星期以后,孟樵奉派出国了。

  在孟樵出国的同时,宛露和友岚正流连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里,度著他们的“蜜月”。

  日月潭虽然是台湾最有名的名胜区,宛露却还是第一次来,只因为段家并不是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旅行对他们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难得的。到了日月潭,他们住在涵碧楼,一住进那豪华的旅社,拉开窗帘,面对一窗的湖光山色,宛露就惊奇而眩惑了。“哦,友岚,你不该花这么多钱,这种旅馆的价钱一定吓死人!”“别担心钱,好吗?”友岚从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和她一块儿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湖与山。“我们就浪费这一次,你知道,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哦……”他怔了怔。“我说错了。”“怎么?”她也微微一怔。“怎么错了?”

  “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蜜月!”他在她耳边低低的说:“我们要共同在这人生的路上走几十年,这几十年,将有数不清的月份,每个月,都是我们的蜜月!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蜜月!”

  她回过头来望著他,眼光清柔如水。

  “说不定等到我年华老去,你就不再爱我了。”她微笑的说。“等著瞧吧!”他凝视她,深沉的说:“时间总是一天一天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觉得年老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可是,总有一天,它也会来到眼前。到了那一天,你别忘了我今天所说的话,我们会度一辈子的蜜月。”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宛露,”他柔声说,看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嫁给我,你会后悔吗?”她定定的望著他,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可是,在这一吻中,有个影子却像闪电般从她脑海里闪过去,她不得不立刻转开了头,以逃避他敏锐的注视。

  把一切行装安顿好之后,他们走出了旅社,太阳很好,和煦而温暖的照著大地。这正是杜鹃和玫瑰盛开的季节,教师会馆的花园里,一片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他们没有开车,徒步走向湖边,那些游船立即兜了过来,开始招揽生意。游船有两种,一种是汽艇,一种是船娘用手桨的。友岚看了她一眼:“坐那一种船?”“你说呢?”她有意要测验一下两人的心意。

  “手摇的!”她嫣然的笑了。坐进了那种小小的,手摇的木船,船娘一撑篙,船离了岸,开始向湖中心荡去。友岚和宛露并肩坐著,他望望天,望望云,望望太阳,望望山,望望湖水,最后,仍然把眼光停驻在她身上。她还是新娘子,但她已放弃了那些绫罗绸缎和曳地长裙。她简单的穿著件粉红色衬衫,和雪白的长裤,依然是她一贯的作风,简单而清爽。阳光闪耀在她的头发上,闪耀在她的面颊上,闪耀在她的瞳仁里。自从她的身世揭开之后,她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摆脱不开的忧郁。现在,她身上这种忧郁是收敛了。或者,她努力在振作自己,甚至伪装自己,总之,他一时之间,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忧郁的影子……他的注视使她惊觉了,她回头看他,脸颊红红的。

  “你不看风景,瞪著我干嘛?”她半笑半嗔的。

  “你比风景好看!”“贫嘴!”她笑骂著。“真的!”“那我们来日月潭干嘛?何不在家里待著,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够了!”“可是……”他用手抓抓头,一股傻样子。“那不行哪!”

  “怎么不行呢?”“你是比风景好看,可是……可是,风景比我好看,我可以只看你就够了,你不能只看我呀!”

  她忍不住笑了。他凝神的看著她,笑容收敛了。满足的轻叹了一声,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知道吗?宛露?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这么开朗,你应该常常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么可爱!”

  她怔了怔,依稀彷佛,记忆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过:

  “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

  同一个声音也说过:“你真爱笑,你这样一笑,我就想吻你!”

  她不笑了,她再也笑不出了。不知怎的,一片淡淡的忧郁,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她转过头去,避免面对友岚,低下头来,她用手去拨弄那湖水。忽然间,她楞了,呆呆的看著那湖水,她动也不动。“怎么了?”友岚不解的问。“湖水里有什么?”他也伸头看著。“有鱼吗?有水草吗?”

  不是鱼,不是水草,湖里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云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她的心脏收紧了,痛楚了。“嗨,宛露!”友岚诧异的叫著:“你到底在看什么?水里没有东西呀!”宛露回过神来。“是的,水里没有东西!”她用手一拨,那些云影全碎了。“我就是奇怪,水里为什么没有东西!”

  友岚失笑了。“谁也不能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他说。

  她暗暗一惊,悄眼看他,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她的脸上,已不由自主的发起烧来。

  一个下午,他们环湖游了一周。去了光华岛,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去了玄武寺,走上了几百级石阶。游完了“月”潭,也没有放弃“日”潭。友岚不能免俗,也带著一架照相机,到处给她拍照。船到了日潭的一块草地的岸边上,她忽然想上岸走走,他们上了岸。一片原始的,青翠的草原,完全未经开发的,草深及膝。她不停的往里深入,友岚叫著说:

  “别走远了,当心草里有蛇!”

  她笑笑,任性的往里面走,然后,他们看到两栋山地人的小茅屋,茅屋前,有两只水牛,正在自顾自的吃草,一个山地孩子,晒得像个小黑炭一样,骑在一只牛的背上,拿一片不知名的树叶,卷起来当笛子吹。看到他们,那山地孩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张望著。

  “哎!”宛露感叹了一声。“我真想永远住在这儿,盖两间小茅屋,养两只牛……”“生个孩子!”友岚接口。

  她瞪了他一眼,接著说:

  “在这儿,生活多单纯,多平静,永远与世无争,也永远没有烦恼,不必担心害怕,也没有自卑自尊……”

  “宛露!”他柔声说:“难道回到台北,你就会担心害怕,就会面临自卑与自尊的问题吗?”

  她怔了怔,那个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那个倔强的、自负的、狂暴的、热烈如火的孟樵!他会饶了她吗?他会放了她吗?他会甘心认命,不再纠缠她吗?她咬著嘴唇,默然不语。他走过来,温柔的搂住了她的腰。

  “我告诉你,”他低语。“你再也不要害怕,再也不要自卑,你是我的一切,我的快乐和我的幸福!我最大的一项财富!宛露,我会保护我的财富,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怀中抢走……”她忽然打了个寒战,为了掩饰这个突发的颤栗,她故作轻快的从他手臂中跃开,叫著说:

  “友岚,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张照片!”

  “好呀,”友岚兴致高昂的举起照相机来,对准镜头。“这张照片一定可以参加摄影展,标题叫做‘大笨牛与野丫头’!喂,靠近一点,你离那只牛那么远,怎么可能照进去呢?再靠近一点,还要靠近一点……”

  宛露一步一步的移近那只水牛,友岚不住口的叫她靠近,她更靠近了一些。那只牛开始打鼻子里呼呼喘气,两只眼睛瞪著宛露,宛露心中有些发毛了,她叫著说:

  “喂!你快照呀!这只牛好像有点牛脾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只牛忽然一声长鸣,就对著宛露直冲而来,活像斗牛场中的斗牛。宛露“哇呀”的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那山地孩子开始哈哈大笑了。宛露跌跌冲冲的跑到友岚身边,那只牛早已站住了,她还是跑,脚下有根藤绊了一下,她站立不稳,就直摔了下去。友岚慌忙伸手把她一把抱住,她正好摔进他的怀中,躺在他的臂弯里。

  友岚低头看著她那瞪得圆圆的眼睛,和她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他看了好半晌,然后,他俯下头去,紧紧的吻住了她。

  她挣扎开去,脸红了。

  “你不怕那山地孩子看见啊?”

  “又怎样呢?”他问:“他也会长大,有一天,他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他把她用力拉进怀里。

  “别从我怀里逃开!”他低柔的说。“永远不要!”

  她扬起睫毛,凝视著他那充满了智慧、了解,与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楞住了。晚上,他们并躺在床上,拉开了窗帘,他们望著穹苍里的星光,和那一弯月亮。很久很久,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友岚静静的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她坦白的说:“你白天说的话。”

  “我白天说了很多话,是那一句呢?”

  “别从你怀里逃开!”她定了定。“你以为,我还会从你怀里逃开吗?”“你会吗?”他反问。她转头看著他,忽然间,有两点泪光在她眼里闪烁。

  “嫁你的时候,我就在心中发誓,我要做你最忠实的、最长久的、最温柔的妻子。像我妈对我爸爸,像你妈对你爸爸。”

  他翻过身来,一把抱住了她。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我为白天那句话道歉。你知道,有时我也会很笨,像今天那只牛,你明明好意去亲近它,它却竖起角来想撞你。我就是那只笨牛。”

  她含笑抚摸他的下巴。

  “不,你不是笨牛。”她轻声说。“你聪明而多情,我从小就认识你,现在才知道,你是多么精明的。”她把头钻进他的怀抱中。“瞧,我在你怀里,我并不想逃开!”

  他温存的抱紧了她。在日月潭住了四天,他们都有些厌了,附近的名山古刹,荒村野地,以及别人不去的山岗小径,他们都跑遍了。于是,他们计划开车继续南下,去横贯公路或垦丁,就在研讨的时候,却来了一对意外之客,带给了他们一阵疯狂的喜悦,那是兆培和玢玢!“嗨!我们也来凑热闹了!”兆培叫著说:“希望不惹新郎新娘的讨厌!”“太好了!”宛露拉著玢玢,高兴的笑著。“我们已经开始发闷了!旅行就要人多才有意思,我看,”她口无遮拦的:“你们也提前度蜜月吧!反正再过两个月也结婚了!早度蜜月晚度蜜月还不是一样!”“宛露!少开玩笑!”玢玢的脸涨得绯红了。

  兆培看看宛露,再看看友岚。

  “喂,友岚!”他说:“你很有一套,我这个刁钻古怪的妹妹啊,好像又恢复她的本来面貌了!”

  “走!”友岚兴高采烈的拍著兆培的肩膀:“我请你们吃中饭去!”“要喝酒!”兆培说。“就喝酒,随你喝多少!”

  “不行,”玢玢插嘴了。“我们是来玩的,不是来喝酒的!”

  “嫂嫂有意见,友岚,你省点钱吧!”宛露说。

  “才嫁过去,已经帮夫家打算盘了!”兆培说。

  玢玢又红了脸,友岚却得意的笑著。

  饭后,他们一起去逛了附近一家孔雀园,那儿养了许许多多的孔雀,五颜六色,那光亮的羽毛,迎著阳光闪烁,那绚丽的色彩,长在一只鸟的身上,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在他们参观孔雀的时候,兆培才抓住机会,把宛露拉到一边,低低的说:“我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孟樵已经出国了。”

  “哦?”宛露一震,询问的看著兆培。

  “是报社派他出去的,我想,这一去总要个一年半载,等他回来,世事早变了,他在外面跑一趟,心情也会改变。时间和空间是治疗伤口最好的东西,他即使有过伤口,到时也会治愈了,何况,很可能根本没伤口!”

  宛露呆呆的发起怔来,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刚好有一片云飘过,很高,很远。她模糊的记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云是虚无缥缈的,你无法去抓住一片云的!”

  一阵难言的苦涩,陡然对她包围了过来。

  “哎呀!”友岚忽然大声叫著:“宛露,那只公孔雀一直对著你开屏,它准以为你是只母孔雀了!”

  玢玢和兆培都哄然大笑起来,宛露也勉强的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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