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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船》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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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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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个晚上,纪远和可欣在台北完成了他们小小的婚礼,没有请客,没有宴会,也没有蜜月旅行。下午三点钟,在法院公证,晚上,他们自己准备了一些酒菜,碰了杯,吃了所谓的交杯酒,唯一的宾客是从横贯公路赶来参加的小林。午夜,小林告辞,家里就剩下一对新夫妇和沈雅真默默相对了。

  和嘉文类似,这对小夫妇没有分居出去,他们的新房是设在原来雅真那幢房子里,也就是可欣的卧室,稍加布置和改装而成。雅真对于这个婚礼,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多年以来,她幻想过几百次可欣的婚礼,热闹、隆重、漂亮……数不清的宾客,数不完的玫瑰花,可欣打扮得像个小仙子,和嘉文手挽手的周旋于宾客之间……可是,如今,她的女儿终于结婚了,新郎不是她幻想中的男孩子,一切也都和想像中差了十万八千里。旧的社会关系因婚变而打断,杜家和唐家自从毁婚后就断绝了来往。这婚礼,如此简陋,如此潦草,如此凄凉(在她眼睛里是这样),尤其是——和预料中差别得如此之大!使她充满了说不出的失望和伤心。她不了解这年轻的一对,从可欣毁婚之后,母女间就有一层无形的隔阂,现在,她感到这层隔阂更深了。“妈妈,”可欣把母亲的茶杯里斟满了热茶,送到雅真面前,用一对坦白、热情、而光亮的眼睛注视着母亲。“您要喝茶吗?”“可欣,”雅真用手握住了女儿,低声的说:“让我再看看你。”她的语气和神情,都好像女儿要远离了一般。

  可欣靠近了雅真,用手揽住雅真的肩头,对母亲展开了一个温柔、幸福、而甯静的微笑。

  “妈妈,”她亲切的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婚礼只是形式,主要的是结婚的人有没有诚意。妈妈,我也愿意有铺张的婚礼,但是,在经济情形不允许的情况下这样结婚也不错了。最重要的,是我嫁给了一个我所要嫁的人。好妈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相信在这一刻,全世界没有一个比我更快乐更幸福的人!”

  雅真还能说什么呢?“快乐”和“幸福”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两样珍宝,如果可欣已经获得了,那么,她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呢?越过可欣的肩头,她的目光停留在纪远的身上,那个年轻人正斜倚着桌子,端着一杯茶,微笑的注视着她们母女。“过来,纪远。”雅真伸出另一只手,对纪远说。

  纪远放下茶杯,走了过来。雅真握住了他,深深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

  “纪远,你并不是我选择的女婿。”

  “我知道。”纪远望着她。

  “到现在,我对你了解得还太少,”雅真继续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你,不过,我已经准备要喜欢你了。”她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这年轻人身上有某种令人心折的力量。“说实话,有一段时间我相当反对你,但是,为了可欣,我只得隐忍。所有做母亲的,对儿女都会有过多的希望,我对可欣也是。不过,随着时间和经历,我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我现在只希望可欣快乐,因为快乐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她把可欣的手交在纪远的手里,用两只手紧紧的握住它们。“纪远,我现在把可欣给你了,我不要求你将来发大财、成大名、立大业,只要你向我保证一件事,保证永远让可欣快乐。”

  纪远注视着雅真,他的眼睛诚恳真挚,严肃的点了点头,他郑重的说:“我向您保证。伯母。”

  “你应该改口了,纪远,”可欣插进来说:“你该叫一声——”“我知道,”纪远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一个对我很陌生的字。我从小就失去母亲,父亲是个飘泊江湖的艺人——他自己有个技术团,我跟着他东奔西跑。没多久,他和一位女艺人同居,强迫我学习许多我不愿学的东西,我逃走了。从此,我流浪了很多地方,做过学徒、苦工、泥水匠……一直在半工半读,我知道只有不断奋斗,才可能闯出天下,我不想再做个江湖艺人。大陆解放后,我来到台湾,又考进大学——命运对我是很宽大的。这样子长大,我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我曾叫过‘妈’,”他的目光朦胧的、热切的望着雅真,带着份孺子的渴慕之情,低低的说:“我纪远何其幸运。您已经接纳了我,是么?我可以叫您一声——”他用舌头润润嘴唇,显然这个陌生的字有些难于出口。“妈?”雅真突然感到热泪盈眶,一刹那间,她有拥抱这个男孩子的冲动。从纪远简单的叙述里,她读出许多不简单的血与泪。这孩子没有隐瞒他的身世,从童年到现在,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她明白可欣的感情了。嘉文可能是株温室里的奇卉,纪远却是棵禁得起风暴的大树。在他那枝桠和密叶之下,应该是个安全而可靠的所在。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她懂了!明白了,也放心了。握紧那两只手,她喃喃的说:

  “什么都好了,我现在有两个孩子了。”凝视着纪远,她纳闷的又加了一句,“奇怪,我刚刚才在准备喜欢你,现在我就已经喜欢你了。”用手背揉揉湿润的眼睛,她在满足与欣慰的激情中,早已忘记曾为婚礼的简陋而有过的伤心和失望了。

  夜深了,一对新人回到新房里。窗外繁星满天,月华似水,房间里意密情深,温馨如梦。可欣和纪远依偎的站在窗前,看着那星月朦胧的小院子里,几点流萤在夜雾中穿来穿去。纪远的手臂拥着可欣的肩,后者的头倚靠在前者坚实的胸膛上。室内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息。书桌上燃着一对红色的喜烛,这是雅真特别安排的,烛光荧荧袅袅,更增加了一份梦般的情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欣轻声的说。

  “什么东西?”“关于你那些事,你的家庭,和你的童年。”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呢!”纪远笑了笑:“慢慢的我会告诉你,一些挣扎,一些苦痛,和——一些罪恶。”

  “一些罪恶?”可欣愣了愣。“是的,有一些罪恶,”纪远轻轻的说,把可欣更揽紧了些。“如果我说出来,你会不要我了。我不是那种平平稳稳长大的人,在许多痛苦的经验里,为了生存,人常常什么都肯做……”“你偷过?抢过?”“或者。”纪远笑了。“我偷过农夫田里的甘蔗和地瓜,抢过锯木厂的木片和木屑,捡过香烟头,甚至乞讨……”

  可欣颤栗了一下。“你吃惊了?”纪远的笑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该多了解我一些,我的历史说出来会使你害怕。可欣,你并不知道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我知道。”可欣说。“知道些什么?”“知道你是个具有顽强的生命力的人,知道你是个永远倒不下去的人,”她的面颊贴紧了他的胸:“还知道——你是个时代考验中长大的人。是个我宁可牺牲一切,也必须要嫁的人!”他用手触摸她柔软的长发。

  “你被爱情热昏了,”他幽幽的说:“我了解自己,在坚强的外表下也藏着懦弱,还不止懦弱,我自私、孤僻、虚伪……有许许多多你看不见的缺点。”

  “这些缺点每个人都一样有,不是吗?好人与坏人的差别,只在于这些缺点的轻重之分而已。我很明白你只是一个人,我也并不希望你是个神。”。纪远托起了可欣的下巴,凝视着她的脸。“还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

  纯洁。”可欣的脸红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有。”“什么?”“最庸俗的三个字——我爱你。”

  室内那样静,静得可以听到烛花的爆裂,卜的一声,那样清脆的绽开。跳动的火焰向上奔窜,荧荧然焕发着梦似的光华。穿过窗棂的风低且柔,院中的小草在轻轻碎语,树梢的夜雾氤氲迷离,广漠的穹苍被星星穿了无数透光的小孔,像撒满了流萤,在那儿明明灭灭。半规晓月,掩映在云层之中,忽隐忽现。夜,是属于诗的,属于梦的,属于幻想的,属于爱与泪的。“告诉我,”可欣轻声的说,她的头枕在纪远的胳膊上,一头长发柔和的披泻在枕头上。月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一片淡淡的银白,和烛光那朦胧的红揉和在一起。“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我?”纪远轻笑了一声,把头转开,回避的说: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的,告诉我。”

  “应该是见第一面的时候。”纪远望着窗外。“你给我一个奇怪的印象,使我在你的面前无法遁形。”

  “你常在别人面前遁形的,是么?”

  “不错。”纪远笑着,有一抹不寻常的羞涩。“后来呢?”“后来?该是打猎的时候,我知道很难逃过你了,我为自己的感情生气,整个打猎的过程中,我都神思恍惚,而我也明白,自己那镇静的外表骗不过你,这就让我更生气。假若我不是那样神思不定,大概也不会发生猎枪走火的事件,而事件发生后,我一直有种错觉——”他蹙起眉,语声中断了。

  “怎么?说下去吧!”“我认为——我潜意识里可能有犯罪的企图。每一个人的潜意识里,都会有犯罪的意识,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性。饥饿的时候幻想抢劫,愤怒的时候幻想杀人。那次打猎的途中,我不能否认我曾想过,如果没有嘉文,我不会放过你!接着,那意外发生了,枪弹打中的不是别人,偏偏是嘉文,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谋杀者。”“噢!”可欣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我不顾性命的救助他,怕他会死去。当我背着他走过山岩的时候,我不住的在心中发誓……”他又一次的顿住了。

  “怎样?”“算了,别提了!”纪远微微的寒颤了一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告诉我,我要听。”可欣固执的说。

  “我发誓——”纪远低沉的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寒意。“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只要他能够好起来,我终身作他最忠实的朋友,永不负他!我确实想这么做的,可是,在医院里那一段日子,天天见到你,在你眼睛里读出一切:挣扎、努力、痛苦、和爱情!这使我有种疯狂般的感觉,在你的眼光下,我又一次无法遁形。”

  “你都看出来了?”可欣低问,声音里有着带泪的震颤和叹息。“我在你面前,又何尝能够遁形!”

  “然后是那些黄昏,细雨中的、落日下的、暮色迷蒙的。我听着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叙述着你和嘉文的恋情,每个小节,每个片段,你不厌其烦的述说,只为了武装你自己的感情。你的挣扎击破了我最后的努力,一枝红叶掀开了所有伪装的面具——”他叹口气,在可欣脖子下的手臂加重的揽住她。“可欣,记得你对我的指责吗?说我对不起嘉文,是个伪君子,是个流氓!”“记得。”“我所感觉到的,比你骂的更坏。但是,当时我对自己说:‘下地狱去吧,纪远!毁灭吧!沉沦吧!什么都好,只是不要让我再逃避这段感情!’”“可是,你依然逃避了。”

  “是的,”纪远对自己微笑。“我坏得还不够彻底,我想起自己的誓言,想起嘉文的脆弱和友谊,我逃避了。我不知道我的逃避是懦弱还是坚强,许多时候,这二者之间是分不开的,当我在山中的矿穴里钻出钻进时,我觉得自己是最坚强的人,也是最懦弱的人。”

  “你是懦弱的,”可欣的肌肉突然僵硬,以怨愤和委屈的声调说:“你躲开了,把一切的重担都堆在我的肩膀上。你希望我怎么做?接受嘉文?还是拒绝嘉文?你知道我不愿做感情的骗子,欺骗得了嘉文,也欺骗不了自己。你躲开了,躲得远远的,让我单独去应付那种难以应付的场面,你是懦弱的,纪远,而且自私。”“是的,你说得对。”纪远侧过身子来,脸上有那种被人看穿秘密后的难为情,他俯过身子,轻轻的吻了她。“向你道歉,可欣,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确实把担子移交到你的肩膀上去,我逃开,然后看你们如何发展。”

  “你回来后,表现得更加恶劣。”可欣的责备意味更深了,长久以来积压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

  “我能怎样做呢?”纪远抑郁的问。“从矿场回到台北,我知道你们没有订婚,嘉文像个丧家之犬,惶惶然莫知所从。我不敢见你,不敢面对现实。每晚,我在你家的巷子里徘徊,遥望你的窗子,只要在窗玻璃上看到你的影子,我就感到内心抽痛,疯狂的想见你,疯狂到几乎无法克制的地步,于是,我只好再度逃开,呼酒买醉。直到嘉文跑来打我,我才明白,我只有远走,走到再也见不到你们的地方去,或者才可逃开这段恋情。”他拥住了可欣,他的吻遍盖在她的面颊和嘴唇上。“我是个逃兵,可欣,怪我吧,骂我吧,打我吧!我确实表现得恶劣透顶,把所有的委屈和难堪都留给你受,可欣,你比我坚强。”没有什么慰藉可以比情人们的心语更让人感动,可欣平躺着,不动也不再说话。两滴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烛光下显得特别的晶莹。她在微笑,一种心底的沉迷的微笑。烛光也在微笑,月光也在微笑,任何东西上都浮动着沉迷的微笑……。她扬起睫毛,凝视着窗子,夜是太美了,美得让人想拥抱它。当然,夜是美的,不止夜是美的,黎明也同样的美,同样的迷人。

  窗玻璃由灰蒙蒙的暗淡转为明亮的白,接着就染上了朝霞绚丽的嫣红。可欣蹑手蹑足的下了床,纪远还在沉睡着,曙色下的脸庞安详平稳,那红褐色的皮肤和方正的下巴显得健康而“男性”。可欣披上一件晨衣,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望着朝阳爬上了台北的屋顶,她竟想引吭高歌一番。不过,她毕竟没有高歌,她不想惊醒纪远,在纪远醒来之前,她还有件工作要做。

  走到书桌前面,她坐了下来,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完了,烛台上还留着两朵烛花。在书桌的一角上,放着一瓶玫瑰,这是新娘的花束,鲜艳的花瓣上散放着浓郁的香气。她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打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笺,提起笔来,她对着信笺默默的凝想。半晌,才在信笺上写下去:

  “湘怡:

  我还记得我们同窗共砚的时代,每人都有那么多的憧憬、梦想,尤其关于恋爱和婚姻的。如今,没有多久,你已将为人母。而我呢,在昨天,也已为人妻了。去年,你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今年,我的婚礼你也没有参加。对我们这样一对知己说起来,是何等微妙的尴尬!不过,你答应过我,我们的友谊永远不变,我们的来往也永远不断。我没有通知你我的婚期(我有所顾忌,你会明白的),但是,今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到了你。祝福我吧!湘怡,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今晨的鸟鸣那么动人,晨曦那样美丽,我必须有人分享我的快乐!你好么?你的他也好么?我那样关怀你们!来看看我吧!湘怡,告诉我你们的一切情形,但愿和我们同样欢乐!别离弃我,好湘怡,来一次吧!什么时候我们两家可以在一块儿促膝谈心,融融洽洽。则我别无所求!告诉我,那一天你们就不再拒绝我和纪远了?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才能交卸下良心上的负荷。不过,你们是快乐的,对么?祝福你们!祝福你们!一千千,一万万,一亿亿!也同样祝福我自己!

  问候杜伯伯,假若他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

  可欣”

  信写完了,她再看了一遍,就摺叠起来,准备封口,临时,她又摘下一瓣玫瑰,在上面写下两句话:

  “且让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无数!”

  把花瓣和信笺都封进了信封里,她在信封上写下杜家的地址和湘怡的名字。正准备站起身来,她听到身后有个带笑的声音说:“要我帮你拿出去寄吗?”

  她跳了起来,回过身子,接触到纪远笑谑的眼神。红着脸,她噘起嘴说:“好哦!偷看别人写信!”

  “小新娘已经有秘密了,”纪远说,一把抱过可欣,吻着她的脖子和面颊。“别给嘉文写信,我会吃醋。”

  “是湘怡。”“我知道,”纪远笑了。“我在和你开玩笑。”推开可欣,他审视着她的脸。“告诉我,他们并不快乐吗?还是你怕他们不快乐?假如我们去拜访他们,会有什么不妥当吗?”

  “噢,不。”可欣受惊似的摇着头。“现在还不行,纪远。罪疚的感觉还没有放松我们,我期待若干年后,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我们两家能恢复友谊。目前,我们只能等待,对么?”

  “好吧,让我们等着。”纪远说,坐在椅子上,揽住可欣的腰。“现在,我也有一件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一件很意外的消息。前天我去拜访我的教授,居然有一封信在等着我,我被教授推荐给国外××公司,他们通知我去接受一项考试,如果考取了,就被聘为助理工程师。”

  “什么时候考?”“还有一星期。”“噢!”可欣叫了起来:“那么迫促!取了之后怎样呢?”

  “到美国去,先实习半年。”

  “噢!”可欣愣住了。刚刚才结婚,难道就又是离别吗?但,这是纪远的好机会,他一定要考取!到国外去学习更多的东西,再回国来做事。可是……可是……这一去会是几年?她呆呆的望着纪远,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纪远拥住了她,他的唇滑过她的面颊,凑在她耳边,低低的说:“我不一定会考取,可欣。但是,如果考取了,按照那公司的规定,可以携眷上任。我承认我对事业是有野心和抱负的,但,还没有大到可以让我离开你的地步。”

  “噢!”可欣再度惊叹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除了这声惊叹外,她什么也不能表示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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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是快乐的,对么?”但是,什么是快乐呢?这两个字太抽象了,太不具体了,也太不容易把握了。湘怡放下手里的信笺,呆呆的注视着窗外的阳光。他们终于结婚了,可欣和纪远,纪远和可欣……很久以来,她就觉得这两个名字是该连在一起的,这两个名字是一件东西,一个整体,不容分割,也不能分割。“你们是快乐的,对么?”她叹了口气,望着窗口挂着的一对鹦鹉和笼子,这鹦鹉是嘉文为了表示歉意而买来送给她的。鹦鹉和笼子,笼子和鹦鹉,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是,如果快乐能像鹦鹉一般,可以关在一个笼子中,让人一直占有,那又有多好!

  站起身来,她走到花园里,拿起水壶来浇花,又修剪着花枝。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固定工作,当杜沂父子去上班之后,她就开始她的园艺工作。这个花园,自从她走进杜家以来,已经和以前完全改观,扶桑、月季、玫瑰、丁香、金盏……各种花都绚烂怒放,连草坪都饶有生趣,绿得可爱。她以一种艺术家的心情来看着那些花开花谢,和叶生叶落。细心的剪除枯叶败枝,除去草坪中的杂草,常会工作数小时而不知疲倦。但是,今天不行了,她心不在焉的剪掉了初生的蓓蕾,又对一株百合浇了整壶的水,最后,她干脆放下水壶,在一棵大榕树下坐了下来,用手抱着膝,望着一对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那是两只黄色的小蛱蝶,并不美丽,但,迎着阳光的翩跹姿态,也别有动人的韵致。这使湘怡想起“长干行”中的句子: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坐愁红颜老!湘怡的脸红了,她不该坐愁什么,嘉文守在她的身边,并没有远离。如果说因为他偶有迟归的现象,自己就愁这愁那,也未免心胸太狭窄了。但是,是什么因素使她这样心神不定?可欣那封信吗?她终于和纪远结婚了!这该是一项好消息,……她换了一个姿势坐着,是的,这是好消息,但是,如何告诉嘉文呢?不过,嘉文已经是她的丈夫,难道还怕他会为另一个女人的结婚而难过吗?她只需要轻描淡写的说:“嘉文,你知道吗?纪远和可欣已经结婚了!”

  但是,这是不行的!她烦恼的用手抹抹脸,树荫下十分阴凉,她却在出汗。不能这样直截了当的说,嘉文是个易于受惊的人。仰靠在树干上,她抬头注视着澄碧的天,和悠悠白云,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凄凉和苦涩的情绪,怎样一个可怜的妻子呀,担心着另一个女人会使她的丈夫“失恋”。怎样的一种心情,怎样的一个地位,又有怎样的一份挚而重的怜惜及深情!她的嘉文,她那天真、善良、而脆弱的丈夫,与其说是丈夫,还不如说是个大男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的波折、变化,都可成为致命伤。

  那对蛱蝶仍然在花丛中绕来绕去,投下许多流动的光与彩。湘怡深陷在自己的思潮里,不禁看呆了。直到一个声音惊动了她。“嗨!湘怡,你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是正准备出门的嘉龄。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洋装,白色大翻领,再配上一条白色的宽腰带,看起来清爽宜人。站在冬青树夹道的浓荫之中,撑着一把蓝绸子的阳伞,亭亭玉立。整个花园、阳伞、和嘉龄加起来,是个完整的“夏天”。伞面上闪烁着夏日的阳光,裙褶上散发着夏日的生趣,还有那张年轻的脸庞,和夏天一般热,一般明朗。这个少女是诱人的,相信没有人能不为所动。可是,纪远呢?他让这个少女从他手中滑过去,却抓住了可欣。可欣,属子“灵”的,嘉龄,属于“质”的。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但是,纪远是属于“灵”与“质”合而为一的,为什么他会选择可欣而放弃嘉龄?湘怡愣愣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不禁又看呆了。“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嘉龄嚷着说:“中了暑吗?”

  “噢,”湘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从草地上站起身来,她有些讪讪然。“没什么,你那么漂亮,我看得太出神了。”

  “你好像有心事,”嘉龄转动着伞柄,伞上的钢条在地上投下更多的光与影,灿烂的阳光在伞面上喜悦的流转。“为什么?为了哥哥吗?”“不是,”湘怡摇摇头,“真的没什么,只是今早接到可欣一封信。”“可欣?”嘉龄怔了怔,不再转动伞柄,阳光停在伞面上。“她怎样?她好吗?”湘怡凝视着嘉龄,多么复杂的感情关系!告诉她,看看妹妹如何反应,或者可以测知哥哥的心情。不过,这兄妹二人的个性是不同的,嘉龄比嘉文洒脱得多。

  “她和纪远结婚了!”“什么?和纪远?”嘉龄瞪大眼睛,半天才透出一口气。“他们终于结婚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他们不会结婚,纪远是不要婚姻的。他怕一切形式和束缚。”“有时他也会甘愿投进束缚里去。”

  “是的,对可欣。”阳光隐没了,夏天从伞面上流去。

  “总之,这是件喜事!”湘怡故作轻松的说:“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们,送一份礼,也表示点意思。怎样?嘉龄?我们一起去?”“去看他们?”嘉龄的眉头蹙了起来,声调里有着不寻常的高亢。“为什么要去看他们?他们的世界里未见得容纳得下我们,我们的世界里也未见得容纳得下他们!我不相信在经过这些事件之后,两家还能建立什么友谊!”她说得很急促,语气中带着突发的愤懑。阳伞有个迅速的转动,转走了夏天,秋的阴影近了。她走向大门口,又回头加了一句:“湘怡,对哥哥管紧一点,他是你的丈夫,不再是别人的未婚夫!”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大门被砰然带上,留下一抹旋转的蓝。无数的旋转,无数的光,无数的彩,无数的五色缤纷……湘怡木立在花园里,瞪视着那些在她眼前浮动的色彩。是的,嘉龄凭直觉说出的话却颇有道理,这个少女并没有忘情于纪远,正像她和嘉文都无法摆脱可欣的阴影一样。纪远和可欣,这曾是他们的朋友、爱人、和最亲密的知己,而今竟像个魅影般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太阳大了,阿珠从客厅里伸出头来喊:

  “太太,好进来了,晒多了太阳不好哦!”

  湘怡收拾了水壶和剪刀,走进了屋里。整个下午,她都陷在神思不定之中,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中午,杜沂回了家,嘉文却没有回来,杜沂说嘉文有朋友请吃饭,不回家午餐了。餐桌上,湘怡显得十分沉默,杜沂留心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她的脸色并不好,神情也有些黯淡,这个好脾气的孩子是从不会表示什么不满的,看来嘉文有许多让她难过的地方。“怎样?家里有什么事没有?”为了打破室内的沉默,杜沂随意的问了一句。“嘉龄呢?”

  “噢,”湘怡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困惑的摇摇头。“没有事。嘉龄出去了。”杜沂仔细的望着她。“你的气色不好,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哦,没有。”湘怡急急的说,迅速的在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杜沂不安的吃了几口饭,再看看湘怡。

  “别和嘉文闹别扭,他是很孩子气的。”“和嘉文闹别扭!怎么会呢?”湘怡说,坦白的望着杜沂。“别担心,爸爸,我和嘉文很好,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定,是因为收到可欣的信,她和纪远已经结婚了。”她盯着杜沂的眼睛。“她问起您,爸爸。”“是么?”杜沂不安的欠伸着身子,困难的咽下一口饭。“她怎么说?”“您要看吗?”湘怡取出可欣的信,递了过去。

  杜沂匆匆的看了一遍。“问候杜伯伯,假若她愿意来我家走走,我想妈妈和我都会很开心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带给杜沂一阵内心的激荡。“且让心香一瓣,寄上我祝福无数!”多年以前,他看过两句类似的话。是一瓣红色的茶花,题上的是:“一片残红,染上泪痕知几许!”那是雅真花园的茶花,当他离开沈家到上海去之后,雅真寄来的,没多久,雅真就和可欣的父亲结婚了。他放下了信纸,湘怡正静静的望着他。“你该去看看他们!”他说。

  “您呢?”“我也会去的,等过几天。”他支吾着,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您认为——”湘怡迟疑了一下说:“我该把这消息告诉嘉文吗?”杜沂怔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他用怜爱的眼光望着湘怡,轻声的说:“你对嘉文太忍让了,湘怡。给他开一刀吧,这个毒瘤早就该割掉了。”

  湘怡凝视着饭碗,她的思想停顿了几秒钟。杜沂也这样说?这是一天里的第二次了。或者,她对嘉文确实太纵容了一些,她不该怕这消息带给嘉文打击。她思索着,整整一天,都茶饭无心,连那未完工的婴儿装,也懒得去拈针动线。是的,杜沂是对的,她应该给嘉文动动手术了。只是,没有一个医生,能担保自己的手术不出毛病!

  晚饭之后,嘉文和湘怡回到卧房里,这两天,嘉文倒是很守信用,下了班就回家。窗口的鹦鹉,不停的嘁嘁喳喳,啼声搅乱了一窗月色。嘉文站在鹦鹉笼前面,不住的逗弄着那两只鹦鹉,啼声更急更脆,小小的翅膀扇动着,把月光扑落在窗棂上。湘怡不声不响的走了过去,把可欣的来信送到他的面前。“什么东西?”嘉文狐疑的问。

  “可欣的信。”嘉文的脸微微变色,接过信笺,那熟悉的字迹立即引起他本能的颤栗。打开信笺,他看了下去,从头看到底,却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再从头看了一遍,他明白了。那两个人终于结婚!他觉得浑身痉挛,身不由己的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湘怡正站在窗前,若无其事的给鹦鹉换食料和清水,听到椅子的震动声,她不经意似的回过头来,轻松的问:

  “你看完了吗?”“唔。”嘉文呻吟了一声,信纸和花瓣都飘落在地下,他用手蒙住了脸。“你在干什么?”湘怡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

  “我……我……”嘉文的声音从掌心中飘出来,带着深深的颤栗和痛苦:“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什么东西不是真的?”湘怡继续盯着他,残忍的问。

  “可欣……和纪远。”“可欣和纪远!这有什么希奇?他们早就该结婚了。哦,你就为这个而发抖吗?嘉文!”她抬高了声音,双手握着拳,手心里却在冒着汗。“你为什么要娶我?”

  “什……什么?”嘉文迷惘的问,可欣的信和湘怡突如其来的问题把他弄昏了头,他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

  “我问你,”湘怡的声音提得更高,充满了挑衅的味道。“你为什么要娶我?”“我……我……”嘉文仍然没弄清楚湘怡在问什么。

  “什么我我我的?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娶我?”

  “你……干嘛这样凶?”嘉文纳闷的说,“别扰我,我……我……不舒服,我头晕。”他闭上眼睛,深陷在自己的哀愁和不幸中。“我……要一杯水。”

  “你自己去拿!”湘怡冷冷的说。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湘怡反常的态度终于引起他的注意,张开眼睛,他接触到湘怡燃着火的眼睛,这使他瑟缩了一下。“谁得罪了你?”

  “问你自己!”湘怡气鼓鼓的嚷:“你说你爱我,向我求婚,结果,你把我娶了来,心里却一直忘不了唐可欣!既然你爱的是唐可欣,你娶我干什么?你根本欺骗我,把我当作可欣的替身,我要这样的婚姻做什么?”她用手去揉眼睛,原准备假装流泪,吓吓嘉文。谁知道一揉之下,却勾动满怀的悲痛和伤心,真的眼泪竟滚滚而下,不可遏止。“你欺骗我,你根本不爱我,这样子下去,我们还不如离婚,我回我哥哥家去!”她说做就做,一面哭泣着,一面真的打开橱门,去收拾衣箱。

  嘉文跳了起来,忘记了不舒服,也忘记了头晕,手忙脚乱的抓住湘怡,他口吃的问:

  “你……你……你做什么?”

  “我回哥哥家去!你尽管去追求你的唐可欣,把她再从纪远手里抢回来。我不要做你的太太,我要回家!”

  “这——这是怎么了嘛?我又没有说什么!”嘉文委屈的说,已经完全头昏脑胀了。

  “你还没说什么呢,你比说了还可恶!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就做出那副死相来!你爱她就不该娶我,娶了我就不该爱她,假如你还忘记不了她,我就回家去!”

  “我……我不是忘记不了她,”嘉文迷惘的说,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倒在一张椅子里,他痛苦的咬了咬嘴唇:“你们都要离开我,那么,你们就都离开我吧,让我去死!”

  湘怡愣住了。注视着嘉文,她忽然明白了,她已经对他开了刀,一次失败的手术。这就是嘉文,你无法改变他!她心底一酸,扑倒在床上,禁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嚎啕大哭倒使嘉文心慌意乱了,赶到床边,他用手推着她的肩膀,可怜兮兮的说:“你怎么了嘛!湘怡?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湘怡抬起泪痕遍布的脸,凝视着嘉文那凄惶无助的眼睛,新的泪又涌了上来,把头埋在嘉文的胸前,她哭泣着,在心底低低自语:“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你,我就只有改变我自己,我不再对你苛求了,只因为我太爱你!”

  一连好几个星期,杜沂都在一种茫然若失的情绪中度过去,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提不起精神。或者,这与嘉文有点关系,近来,嘉文经常夜归,湘怡也不过问,这对小夫妻似乎有点貌合神离。湘怡的个性过于柔弱温顺,一次,他表示嘉文也要妻子来管束一下才行,湘怡只是安静的笑笑说:

  “做一个等门的妻子总比做一个让丈夫讨厌的妻子好些!这样,最起码当他在我身边时,我还可以拥有他。否则,就是他在我身边,我也得不到他了!”

  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做父亲的也不便过于干涉。这件事虽有些让杜沂困扰,但,绝不是他无情无绪的主要因素。注视着窗外,他看到第一朵花凋零了,第一片黄叶落下了,第一缕秋风吹过了。这使他想起往日和雅真诗词相和的情趣。雅真爱花,爱吹笛子,他们常在花园中一起看花,一起吹笛子。雅真曾有一阕菩萨蛮说:

  “双双玉笛临风弄,

  罗襦同绣金泥凤,

  绣倦倚雕阑;披香纫蕙兰。

  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

  生小太多情,多愁多病身。”

  这可能是她最大胆的一阕词,其中“罗襦同绣金泥凤”的句子有些胡说八道,大概是想混淆听闻。记得自己看了之后,也曾用同一词牌填了一阕:

  “海棠袅娜情丝软,垂杨拂地和愁卷,

  扶病过花朝,开帘魂欲消。

  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这就是那个时代,那种深院大宅的书香门第中的恋情。一首诗,一阕词,一个眼波,一阵脸红……和偶尔交换的几句私语。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种恋爱真太落伍了,太不过瘾了,太保守了。可是他也经过那种现代化的恋爱,行动多于言语,坦白多过含蓄。炽烈的燃烧一阵,过后什么也没有留下,反不如前者的蕴藉和美丽。这就是他在已步入老境的今天,仍对往日那段感情念念不忘的道理。看到花园里凋零的残红,他就不能不想起“留春频缱绻,泪滴琉璃残”的句子,以及“寻芳题丽句,莫负韶华去”的心情,多少的韶华已经辜负了,多少的春天已经过去了。而他,仍然在这儿浅斟慢酌的品茗自己的孤寂。孤寂!这两个字一经来到他的脑海,就再也摆脱不开了。长久以来,他的生命里到底有些什么?孤寂,是的,仅仅是孤寂,一种根深蒂固的孤寂。

  站起身来,他无法再在这幢房子里待下去,他必须逃开一些什么,或者,就是想逃开那份孤寂。走上了大街,他无目的的向前踱着步子,带着不必要的匆忙,好像寂寞正在他身后追赶他。这是初秋的天气,正是标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午后的阳光有几分慵懒,给人困倦的感觉。

  信步而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间,他停住了,惊异的发现自己正站在雅真的门外。是什么潜意识把他带到这儿?他瞪视着那两扇大门,不能决定是不是要敲门。许久以来,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这并不是因为杜沂生了可欣的气,只是见了面觉得尴尬和不自然。现在,这两扇门在诱惑着他,多年以前的那两阕词也在诱惑着他,可欣信中那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在诱惑着他……伸出手,他在恍惚中敲了门。

  门开了,是阿巴桑,笑脸迎进了杜沂。

  在客厅里,雅真惊异的望着杜沂,有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表示些什么好,一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客人,空气僵了一会儿,杜沂先打破沉默。

  “好吗?这一向?”他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样两句普通而疏远的客套话,暗中感到几分沮丧。

  “还好。”雅真答,有些局促的递上一杯茶。

  “可欣呢?”“和纪远一起出去了。去——办出国的手续。”

  “哦?”杜沂有些意外。

  “他考上一个美国机构的工作,今年年底以前要上任,工作很难得,又可以带家眷一起去。”

  “哦——”杜沂的神思游移了起来:“那么,你呢?”“我?”雅真淡淡的一笑,眼睛依然清亮,眼角的皱纹没有损及她的美丽,反而增加了她高贵的气质。“我想留在台湾,但是他们说服我一起去。”

  “哦——”杜沂又长长的“哦”了一声,感到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你——已经决定了?”

  “原则上是决定了,因为——不这样决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幢房子是学校的,学校早就要收回了,我们这些年来,你知道也只靠保险金、抚恤金、和一点点积蓄凑合着过日子,总算熬到今天,纪远和可欣坚持要孝顺我,一定要我在她身边,否则,她也不去,让纪远一人去。纪远呢?这孩子真……”她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不愿在杜沂的面前夸赞纪远。但是,许许多多的感触是咽不回去的,对于纪远,她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那个孩子!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她几乎有种庆幸的心情,因为可欣选择了纪远而非嘉文。

  “那么,你也要去了?”杜沂又多余的问了一句。

  “是的。”“那么……那么……”杜沂喃喃的说着,根本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他的神思又陷进一种迷离恍惚的情况,在迷离恍惚之中,看到的是雅真微微含笑的嘴角,微微含愁的眼睛,和那微微含情的神韵。他心怀荡漾,不敢相信雅真也要远走了。

  “嘉文好吧?湘怡什么时候生产?”雅真关怀的望着杜沂,心旌也有一阵摇荡,在花园中吟诗的日子如在目前,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只谈下一辈了?

  “还好,湘怡快生了,大概还有一个多月。”

  “恭喜你,要作祖父了。”“几乎让我不敢相信,”杜沂说。凝视着雅真,她的鬓角已白。“我以为——我们还都在年轻的时代,偷偷的在花园里闲荡,只求能见一面,交换几句话——那日子好像还是昨天。”他微喟了一声。“记得吗?雅真?记得我为你写‘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的事吗?”雅真的脸蓦地绯红,突然间把旧时往日拉到眼前来,让人感到难堪和羞涩。她垂下眼帘,讷讷的说:

  “那——那些以前的事,提它——做什么呢?”

  旧日的雅真回来了,旧日的雅真!刘海覆额,双辫垂肩,一件对襟绣花小袄,鬓边斜插一朵红色的小茶花,动不动就红着脸逃开。杜沂神思摇摇,心神不属。好半天,才说:

  “你说——你并不想到美国去。”

  “是的,那儿人地生疏,生活一定不会习惯。”雅真轻声的说。“我说——我说——”杜沂结舌的说着:“你——能不能不去?”“怎么呢?”雅真凝视着杜沂。

  “你看,我们曾经希望下一辈联婚,但是失败了,”杜沂的舌头忽然灵活起来,许多话不经思索的从他舌尖源源滚出:“我刚刚才想起来,我们希望下一辈联婚,不外乎因为我们自己的失意,多年以前,我们虽没有私订终身,也总是心有灵犀。那么,我们何不现在来完成以前的愿望呢?”

  雅真惊愕的张大了眼睛。

  “我——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问你,你肯不肯嫁给我?”

  雅真呆住了,张嘴结舌,她无言以答。

  “我们都经过许多变故和一大段人生,生命里最美好的那一段时间已经糊里糊涂的度过去了,现在,儿女都已长成,也都获得他们自己的幸福和归宿,剩下我们这对老人,为什么不结合起来享受剩余的一些时光呢?”杜沂滔滔不绝的说。

  “我——我——”雅真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你使我太意外,我不能决定——”

  “但是,雅真,这么些年来,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知道,”眼泪升进雅真的眼眶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我都知道。没有什么安慰能比你这几句话更大,尤其,在我头发都白了的时候,再听到你这样说。不过,关于你的提议,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这并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要顾及儿女的看法和想法——”

  “你为儿女已经想得太多了,雅真。”杜沂打断了她。“以前,你要为父母着想,现在,你要为儿女着想,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未免太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雅真凄凉的微笑着。“每个人生下地来,就背负着责任,生命的本身,也就是责任。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像一条船,当你死亡之前,必须不断的航行。”“你应该驶进港口去休息了。”杜沂语重心长的说。

  “或者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或者你不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港口。”雅真轻轻的说:“不过,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杜沂深深的望着她。“我会等,雅真。我的提议永远生效,假如你现在拒绝了我,你到国外去之后,我的提议依旧存在,你随时可以给我答覆。”“噢,杜沂。”雅真低唤,好多年来,这个名字没有这样亲切的从她嘴里吐出来过了。“我会给你一个答覆。”

  “不要太久,我们都没有太长久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我知道。”她轻轻的点着头,眼睛深沉而清幽。

  一窗夕阳,映红了天与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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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紧张而忙碌的日子,签证、护照、防疫针、黄皮书……数不清的手续,再加上整理行装、把房子办清移交、取出银行有限的存款、订船位……忙不胜忙。最后,总算什么都弄好了,船票也已买妥,再有一星期就要成行。雅真在整个筹备工作中,都反常的沉默,可欣并不知道杜沂的拜访和求婚,只以为母亲对于远渡重洋,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中去有些不安,对台湾也充满离愁别绪,所以显得那样心事重重和郁郁寡欢。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可欣不只一次的对雅真说:

  “妈,您别难过,不出三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我希望纪远能一面工作一面读书,三年后回台湾来做事,没有一个地方,会比和自己同胞生活在一起更舒服。”

  雅真只是笑笑,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可欣。于是,一切手续按部就班的办了下去,三份签证,三份护照,三份黄皮书,一直到订船位的前一天,雅真才突然说:

  “慢一点订船票吧!”“怎么?”可欣狐疑的望着雅真。

  “没有什么,我——我只是想——想——”雅真有些期期艾艾,好半天才吐出一句整话:“或者,我不一定要跟你们一起去。”“妈,你这是怎么了吗?”可欣说,凝视着母亲:“没有你,你让我到美国去怎么会快乐?已经手续都办好了,你又要变卦了!”雅真把可欣拉到身边来,仔细的、深深的,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含蓄的说:

  “可欣,你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妈妈,”可欣惊疑的眼光揉进了悲哀。“你真这样认为吗?我以为——在母亲的心目里,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而且,成长是一种悲哀,但愿你觉得我永远需要你。”

  “事实上你已不再需要了,你和纪远加起来的力量比我强。”“妈,”纪远走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子遮去了灯光,罩在雅真身上的影子显得巍然和庞大,但他的眼光柔和得像个孩童,又坚定得像个主宰者。“您要和我们一起去,我保证您不会因为和我们一起去了而后悔。同时,您了解可欣,坚强和脆弱常常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可欣是离不开您的,对不对?这并不属于成长的问题,而是感情上和精神上的。”

  这就是定论,雅真没有再提出异议,船票买定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辞行和饯行。雅真默默的结束台北的一切,不管结束得了与结束不了的。她给了杜沂一封短简,算是她的答覆:

  “沂:

  ‘船’票已经买好了,我势必‘航行’。有一天,我会停泊,希望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那港湾依旧安全可靠的屹立着。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在乎再等几年,你说过你会等待,我也必定会倦航归来!谢谢你的提议(使我激动),原谅我的怯懦(使你惆怅)。我承认自己没有勇气接受你的提议,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活在你的心里,我希望能活得更长久一些。而婚姻二字,谁也无法料定它是一段爱情的喜剧的结束,还是悲剧的开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儿女的恩怨牵缠,原谅我选择了女儿,只因为我是母亲!

  等着吧,我会回来的。

  祝福你!

  雅真”

  杜沂回了她一个更短的小简:

  “雅真:

  很多人把一生的生命都浪费在等待里,但愿我不‘浪费’!我挽回不了逝去的时光,也预支不了未来的时光,只好‘等’现在成为过去,让未来的梦得以实现!我尊重你是个母亲,也尊重你的意见。你会发现港湾坚如磐石,但求小船别飘泊得太久!

  或者我会去送行,或者不会,我还没决定。

  等你。也同样祝福你!杜沂”

  一段飘若游丝的恋情,从二十几年前开始,就是这样若断若续,到现在,又延宕了下去。或者,“等待”比真正的“获得”更美,因为前者有憧憬和梦想,后者却只有真实。而真实往往和憧憬差上十万八千里,又失去了那种朦胧的美和神秘感。雅真把信锁进了箱子,把杜沂那份感情也收进了箱子,飘洋过海,它将跟着她航行,也跟着她返港。

  所有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辞行的,该交代的,都已弄清楚了,再有一星斯,他们将远渡重洋了。连日来,可欣也陷入一种迷惘的状态里,隔海的生活并不引诱她,她只希望纪远能因此行而有所成就。但,美丽的远景抵不过目前的离愁,小院里一草一木,街道上的商店人家,种种都是她所习惯的、亲切的,对这些,她全留恋。当然,造成她精神恍惚的原因还不止于此,她常常会忽然陷入沉思和凝想中。纪远暗中注意着她,观察着她。行期越近,她就越显得不安。终于这天下午,当她又望着窗子,愣愣的发呆时,纪远把她拉到自己面前,用手臂圈住她,微笑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

  “别犹豫了,可欣,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就去吧!本来你也该去辞行的。”“你说谁??”可欣受惊的问。

  “嘉文和湘怡。”纪远坦白的说了出来。

  “噢!”可欣的脸红了,垂下了眼帘,她望着纪远衣服上的钮扣,好一会儿,才扬起睫毛来问:“你不介意?”

  “我?怎么会?”“可是——”可欣咬咬嘴唇。“我不敢去。那么久没见过嘉文了,再见面——不知是什么场面,一定会很尴尬,而且,我不知道嘉文是不是还在恨我。”

  “天下没有不解的仇恨,他已经另外建立了家庭,应该和你那段故事是事过境迁了,我想,他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趁此机会,把两家的僵局打开,不是正好吗?”

  “你认为——”可欣盯着他:“嘉文已不介意以前的事了?两家僵局可以打开?”纪远松开可欣,把头转向了一边,可欣一语道破了他心里的想法,嘉文不会忘怀的,僵局也不易打开,这个结缠得太紧了。但是,如果可欣不去杜家一次,她会难过一辈子,懊恼一辈子,他知道。所以,他燃上一支烟,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支支吾吾的说:“或者可以,你没有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可欣望着烟雾笼罩下的纪远,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不容易,是吗?不过,我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一次!我——”“但求心安?”纪远接了一句。

  “但求心安!”可欣不胜感慨:“谁知道能不能心安?说不定会更不安心呢!怎样?你和我一起去?”她挑战似的看着纪远。纪远惊跳了一下,出于反射作用,立即喊出一个“不!”

  “你害怕?没勇气面对嘉文?纪远,纪远!你也是个懦弱的动物。”可欣叹息着。“我是的,我向来是的。”纪远涨红了脸。“你不是,”可欣否定了自己的话,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我明白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懦弱。”她贴住他,低语:“我爱你,爱你的坚强,也爱你的懦弱。爱你是这样一个完全的你自己。但是,现在我不和你谈情说爱,我要趁我有勇气的时候,到杜家去一次,祝福我吧,祝福我不碰钉子。”“你确实比我坚强,”纪远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他的妻子:“假若我是你,我也没有把握能鼓起勇气去做这次访问。”

  “男性和女性有某些方面是不同的,你知道。”可欣说,换上一件出门的衣服,再拢了拢头发。“尽管眼泪多半属于女人,但,在韧性方面,女性往往比男性还强些。”她望望窗外的阳光,挺了挺背脊。“我去了。”

  纪远望着她:“早些回来!”“我知道,我回来吃晚饭。”可欣说,走到雅真门口,拍拍纸门,说:“妈,我去杜家辞行。”

  门内静了静,接着纸门哗的拉开,雅真伸出头来,疑惑而不信任的问:“杜家?那一个杜家?”

  “当然就是杜伯伯家嘛!”

  “杜伯伯家。”雅真机械化的重复了一句,用一种古怪的神色看着可欣,然后吞吞吐吐的说:

  “好吧,是该去一去。见着了——你杜伯伯,告诉他我问候他,不去辞行了。还有嘉文嘉龄和湘怡。”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可欣说,如果有母亲在,就不至于十分尴尬了。雅真愣了愣,立即和纪远一般,冲口而出的说:

  可欣困惑的看看母亲,就点点头说:

  “那么,我去了。”走出家门,她回头看看,雅真还若有所思的站在房门口,纪远却在窗前喷着烟圈。她对他们挥挥手,置身在阳光下的大街上了。这又是冬天了,满街都挂着五彩缤纷的耶诞片,和金光闪烁的星星和彩球。她慢慢的走过那些商店,注视着应景的各种商品,手杖糖、松果、耶诞树、和耶诞礼物的彩纸及减价广告。多快!又要过耶诞节了,三年前的耶诞节还历历在目,嘉文家里的舞会,她细心的布置,耶诞树下的礼物包,和那个满身泥泞、从山上下来的纪远!造物弄人,世事变迁,她不能不感慨万千了。

  杜家的大门遥遥在望,她加快的走了几步,又放慢了几步,但,终于停在那门外了。那熟悉的大门!那熟悉的花香!那熟悉的伸出围墙的榕树枝子!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了门铃。这天从早上开始,湘怡就觉得有点不大寻常,潜意识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早上送嘉文到大门口,她禁不住的叮了一句:“中午回来吃饭哦!”嘉文和杜沂的车子走远了,他没答应,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近来杜沂买了一辆私人的三轮车,又雇了一个车夫老王,上下班十分方便,可是,嘉文就不高兴回家吃午饭,事实上,他晚饭也不常在家吃。杜沂下午多半不去银行,所以总是回家吃饭。杜沂父子走了之后,湘怡照平常的习惯一样,提着水壶浇花,没浇多久,她感到非常疲倦,回到屋里,突然阴暗的光线使她不适,她渴望嘉文回来,到中午,这份渴望更加强烈了。杜沂回来了,嘉文仍然没有回家,湘怡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中饭她吃得很少,无情无绪而疲倦。午后,杜沂因为银行里要开业务会议而出去了。嘉龄和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有约会,也出去了。偌大一幢住宅,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无论走到那儿,都冷落而寂寞。湘怡站在卧室的窗子前面,百无聊赖的逗弄着鹦鹉,吱吱啾啾,吱吱啾啾,——它们有诉不尽的情话,而房间里只有被寂寞冻住的空气。

  有一阵腰酸,接着是一阵抽搐,她站立不住,跌坐在一张椅子里,迷迷糊糊的,她还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阵抽搐过去了。拿起一本杂志,她开始有心无心的翻弄,这是本强调“现代”的杂志,看了半天,她也“意识”不起来,或者是学历史的关系,她的脑子早与“古代”为伍得太久了,竟无法接受这些“现代”。放下了书,第二阵抽搐又来了,她弯下腰,痛得直不起身子,额上冒出了冷汗,然后,痛楚减轻而消失了。她站起来,有点心慌意乱,在心慌意乱之余,又有一层喜悦和兴奋,对着鹦鹉,她低低的说:

  “他来了!或者是她!我已经期待了十个月的小生命哩!”

  走出房门,她到客厅去打电话给嘉文,线拨通了,对方的答覆却是冷冷的一句:“杜先生下午没来上班!”

  失望和懊丧尖锐的刺痛了她,她多渴望把这消息告诉他!而现在,她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了。痛楚又来了,这一次比前两次都更猛烈和长久。她咬紧嘴唇,不愿叫出声来,五脏六腑都被牵扯,汗从她的发根里冒出来。好了,又过去了。抓住听筒,她再拨到银行,请杜沂听电话,对方的回答是:“杜经理开完会和董事长一起走了,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老王呢?老王在那里?”她急急的问。

  “不知道!”电话挂断了,她明白,一定董事长请杜沂吃饭,老王乘机会去拉黄牛车了。翻开电话号码簿,她想找董事长的电话号码,还没查到,痛楚又袭击过来。倒在沙发上,她方寸大乱,痛苦和恐怖征服了她,尖着喉咙,她大喊:

  “阿珠!阿珠!”阿珠带着围裙和满身油烟跑了出来,湘怡正缩成一团,在沙发里呻吟喊叫,阿珠大惊失色,嚷着说:

  “太太,你怎么了呀!”

  “阿珠,你——你——哎哟!”湘怡语不成声,痛得连胃都痉挛了起来。“你——你——打电话——哎哟,我要死了,哎哟!”“太太!太太!”从未经过事故的阿珠吓白了脸,只能一叠连声的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我——孩子——要——要生——”湘怡捧着肚子,弓着膝盖,浑身抖颤。“哎哟!痛死我了,哎哟!嘉文,找嘉文!哎哟,哎哟!——”

  阿珠冲到电话机旁,要拨到银行去,湘怡猛摇着头:

  “他不在,找董事长家,问老爷在不在?快!哎哟——”

  阿珠吓得瞪大了眼睛,手脚都发软,捧着本电话号码薄,哆哆嗦嗦的翻,翻了半天也翻不着,急得湘怡拚命催促,好半天,阿珠才恍然大悟的的喊:

  “太太,董事长的名字叫什么?我不会查这个簿子呀!”

  “哎——”湘怡拉长了声音叫,心中更乱成一团。好在那阵痛楚又减弱了,过去了,抢过电话号码簿,她翻到了号码,用不稳的手拨着电话,心中暗暗在祈祷,让我找到杜沂和嘉文,让痛楚慢一点袭来,孩子,忍耐点,让我找到你的爸爸!电话拨通了,对方的话却更令人泄气:

  “董事长吗?他不在!杜经理?不,不知道。晚饭?董事长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吃饭了。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不,都不知道……”听筒从她手中滑下去,她倚着沙发,软弱、乏力、懊丧、难过、恐惧——各种情绪纷至沓来。这是一个女人在一生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最害怕孤独的时候。腹部肌肉的紧缩使她知道另一阵痛楚又要来了,而现实的情况提醒她,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等待,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了,咬住牙关,她勉强维持冷静,因为阿珠看来比她更恐惧和慌乱。她静静的说:“好了,阿珠,现在只有你来帮忙了。首先去叫一部车,然后把房门锁好,送我去台大医院——”她的冷静没有维持太久,痛苦的浪潮涌上来,涌上来,涌上来……拉扯她,撕裂她,揉碎她……她的手抓住了沙发的靠背,徒劳的把身子吊在半空,一声恐怖的呼号从她唇中迸裂出来:“啊——”而这声呼号却吓得阿珠用手蒙住耳朵,逃进了院子里。“啊——”湘怡仍然叫着,一种垂死的挣扎和呼号。“我不行了,嘉文!嘉文!嘉——文!啊——”

  阿珠在院子里发抖,几乎要哭出来,既不放心丢下湘怡一人去叫车,又不敢不去叫车。正在手足失措的当儿,门铃响了,她冲到门边去开门,有种被解救的感觉。门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可欣。阿珠张着嘴,怔了一秒钟,接着就如逢大赦的叫了起来:“啊呀,唐小姐,你来得刚好,快快,我们太太要生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快!快!”

  “怎么回事呀?”可欣愕然的问。回答可欣的,是湘怡一声抖肠挖肝的惨叫。这使可欣毫不迟疑的就直冲进客厅里。湘怡面白如土,整个身子都吊在沙发扶手上,冷汗大粒大粒的从眉心跌下,嘴唇已被咬破了。可欣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手抱着湘怡的头,她摇撼着她说:

  “湘怡,我来了,湘怡,别害怕!”回过头去,她对阿珠说:“这个家里的人呢?老爷、少爷和小姐呢?”

  “都出去了,一个也找不到!”阿珠搓着手说。

  湘怡侧过头来,看到了可欣,喘息着,她用汗湿的手拉住了可欣,挣扎着说:“是你,可欣,还好你来了。哎哟,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哎哟,可欣,可欣……”她攥紧了可欣,死命的拉着她,揉着她:“我要死了。可欣,我要死了!”

  “别胡说!湘怡,马上就好了,我送你去医院。”望着阿珠,她命令的说:“快去叫车!”

  阿珠飞奔着去叫车了。湘怡的头被可欣抱在怀里,她转侧着,呻吟着,一旦知道来了救兵,心情一放松、就只感觉到可怕的坠痛。她的神志恍惚不清,除了痛,什么都不清楚,迷糊中,她觉得可欣正用一条毛巾拭着她的汗,喃喃的说些听不清的、安慰的话。然后,车子来了,可欣架起她的手臂,温柔而鼓励的说:“站起来,湘怡,勇敢一点,我们去医院了。”

  阿珠和可欣一边一个,架起了湘怡,湘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进了车子,只模糊的听到可欣在吩咐:

  “阿珠,你留在家里,老爷少爷一回家,就通知他们到台大医院来!”可欣,好可欣,她多么坚强冷静呀!车子在颠簸着,医院仿佛永远不会到,可欣的手温柔的搂着她的脖子,可欣,好可欣,但愿能分得你的坚强!车子到了,停了,她被担架抬进了医院,可欣的手一直压在她的肩膀上,给了她安慰和力量。产房里有一盏红灯,刺目的红。可欣在和护士争执,只有丈夫可以进入产房?那个丈夫正流连何方?可欣胜利了,她没有离开她,那只手,那只温暖而坚定的手。时间过得多么缓慢,窗子上有一层朦胧的白,朦胧的,朦胧的,永远是那样隐隐约约的白。痛楚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永不会饶过她的痛楚,永不会离开她的痛楚……又来了,又来了,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就是一条生命的诞生?母体竟要支付如许多的痛苦?又来了,又来了……那撕裂的、狂扯的痛楚!于是,挣扎、号叫,许多不成声音的声音竟吐自自己的口中:“救救我,可欣,救救我!嘉文,嘉文在那儿?噢?哎哟,哎——啊——”可欣的手,不住的把汗从她额上拭去,忍耐点儿,忍耐点儿……医生都具有一份难以置信的冷静……忍耐点儿……但这不是人能忍受的,还有多久?还有多久?第一胎都是这样的,早呢!午夜能生下来就是好的……噢!午夜!午夜还有多久?嘉文呢?嘉文在那儿?

  窗子上朦胧的白消失了,夜已降临,婴儿总喜欢选择黑夜出世,那盏红灯仍然亮着,川流不息的护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婴儿出世第一眼会看到什么?那盏红灯?还是护士的白衣?可欣,可欣,把我的表拿掉,它弄痛了我的手腕!噢,好可欣,救救我!噢!这情况像什么?有一本小说里曾读到过,是了,你像给媚兰接生的郝思嘉,你也占据我丈夫的心……噢,可欣,原谅我,我并无意于责备你……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当我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只有你在我身边!噢,可欣,你好,你真好,但是,哎哟,我实在太痛了,太痛了,我要死了,要死了……而嘉文不来!我将死在这儿,等嘉文来了,我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噢,我的天!时间那样缓慢的爬过去,当痛楚来临的时候,什么都停顿了,只有痛楚,痛楚,痛楚!湘怡的喉咙已经喊哑了,呈显出一种虚脱的状态,头发被汗湿透,可怜兮兮的贴在额上,她疲倦得无力再喊,只不住的找寻可欣,询问嘉文来了没有,十点多钟,杜沂赶来了,他在产房门口看到面容苍白的可欣,她那黑眼睛显得特别的黑:“噢,杜伯伯,还没生下来。湘怡吗?她痛苦得很,她在找嘉文,您能把嘉文找来吗?那会使她得到些安慰。”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嘉文在那儿,怎样?有危险吗?”杜沂焦虑的问。“医生说很正常,不过,老天呀,我从不知道生命是这样降生的!”可欣受惊的张大眼睛,摇着头。每当湘怡喊的时候,她都觉得胃部跟着痉挛起来。

  “还有多久可以生出来?”

  “两小时,三小时——还没一定!”

  产房里又是一声锐叫,可欣立即钻进了产房。湘怡在枕头上摇着头,喘息着,泪和汗都混在一起,她拉住可欣的手,啜泣着,喊叫着说:“可欣,我快要死了,你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哎哟——

  哎哟——我的天!又来了又来了,哎———可欣,如果我死了,你答应我,照顾我的孩子,哎哟!哎——啊!”

  “别胡说了,湘怡,你会好好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我会死,我知道。嘉文,嘉文在那儿?”

  “他就要来了!他马上就会来!”

  “他见不到我了,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冰冷了,”眼泪滑下她的眼角,她哭了起来:“告诉他,可欣,告诉他我多爱他!哎——哟——”“湘怡,别傻,就会好的,什么都会好好的!”

  “我死了,你会照顾我的孩子吗?”

  “你在说些什么傻话呀!”

  “答应我,可欣,我要你答应我!哎哟!”“别傻了,湘怡!”“你答应我——”“好好好,湘怡,我答应你,我会爱他超过我自己的孩子!”

  时间就这样沉重的、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十二点钟,医生开始给湘怡注射盐水针,因为她已经声嘶力竭,没有力气来应付最后的一战了。凌晨一点三十二分,在湘怡的狂喊狂叫中,在医生的帮助和鼓励下,在可欣喃喃的安慰和祝祷里,一条小生命降生了,是个美丽的小婴儿,一个女孩子。

  什么都过去了,像一场狂暴的风雨,消失在和煦的阳光里。在儿啼中,那些痛楚、挣扎、血腥的一切……都一归而空,剩下的只是疲倦的喜悦和母性的激情。婴儿被包扎好了,可欣恳求的望着护士,商量的说:

  “让我抱她出去,抱给她的祖父看看。”

  “按规矩,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抱来!”护士说。

  “求求你,就一分钟!”

  护士被她的恳切所动,把婴儿小心的交给了她,她望着湘怡,后者正平静安详的躺着,眼睛清亮似水。

  “美极了,湘怡,”她说,不由自主的,眼睛里涌上一股热浪。“你真伟大,没有什么事能比做母亲更伟大了。”

  湘怡软弱的微笑了,无力的说:

  “谢谢你,可欣。”可欣摇摇头,算是不接受湘怡的道谢。抱着婴儿,她走出产房,到了候产室里,杜沂正在那儿不安的伸着脖子张望,可欣站住,脸上带着个仙女般的笑容,望着那焦灼的祖父。正在这时,杜嘉文气极败坏的冲了进来,他的领带歪着,衣衫不整,一副浪子的落拓相。

  “怎样?湘怡怎样了?”他一叠连声的问。

  “她是个伟大的母亲,”可欣接了口,走上前去,把那婴儿送到嘉文的面前:“看看你的孩子,嘉文,你已经是个父亲了。”嘉文愣住了,错愕的望着可欣,又困惑的看看那躺在可欣臂弯里的婴儿,一时有些茫然失措,根本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而可欣的神色那样纯洁、恳切、真挚、和严肃!她低声的、含蓄的说:“你是父亲了,嘉文,也该长大成熟了,不是吗?祝福你,嘉文,现在,你该去看看你孩子的母亲了吧?”

  嘉文又愣了几秒钟,湘怡被推出产房了,她看来苍白而美丽,嘉文身不由主的跟着推车追了几步,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湘怡放在被外的那只无力的手,随着推车走向病房,湘怡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没有责备,所有的只是温柔的宽恕和谅解。那儿,可欣把孩子抱到那满眼含泪的祖父的面前。

  “给她取个名字,杜伯伯。”

  “名字?”杜沂呆呆的看着孩子,又抬头看看可欣。“叫她真真吧,小真真!”船离开基隆码头,越走越远了,海水被船身划出许多纹路和涟漪,不断的激荡着、波动着。岸边的基隆港,陷在一片烟雨之中,逐渐的模糊而朦胧了。雅真倚着船栏,望着这生活了八年多的海岛消失在蒙蒙细雨里,眼睛迷蒙而暗淡。在送行的人中,她没有发现杜沂,他没来,杜家也没一个人来,但是,至少,那新生的婴儿被命名为小真真!

  船走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会回来的,只要你等待!”她喃喃的说,望着雨雾下的海面。在港口边,一个老人正黯然的伫立在那儿,望着船身消失在海天一线的交界处。雨,把什么都封锁了。他一直伫立着,直到暮色笼罩,海天模糊。“人生,就是不断的期望和等待。”这是大仲马的句子。他也期望着,等待着,不管将期望到何年何月,等待到何年何月。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29
20



  嘉文瞪视着面前的报表和档案,脑中昏昏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进去,所有的数字和表格距离他都很遥远很遥远,他脑海里不断涌现的只是昨夜那一副要命的牌,以及老赵那斜吊的眼睛和嘲弄的嘴角。那副要命的鬼牌!当时自己也真赌得太久了,赌得头昏脑胀,何况那间屋子里又烟雾腾腾,小王那些家伙不自然的干笑……种种种种都让他太紧张了。当时,他桌面的明牌是AQ10J,带头的A是最大的黑桃花色,扣着的暗牌是一张K,这么大的顺子,岂有不硬拚的道理!老赵那老油条最会唬人,他已经一连三次都被他唬了,一次老赵只有两个对子,却煞有介事的加钱,害他以为准是富尔号司,结果自己是小顺,就不敢跟。这次,能拿着一副大顺的牌,老赵桌面上也是一副顺的长相,四张梅花,AKQ10,除非扣着的是张J,才可能是顺,但是,即使他是顺,他是梅花,自己是黑桃,当然也稳赢。这种情形,不会打梭哈的人也不会认输的,他梭了一千元,老赵却硬是狠,在一千元之外又加了一千,明明想唬人嘛,当然跟了!牌翻开来,做梦也没想到老赵扣着的是张梅花9,虽不是顺,却是副同花!这副牌栽得真惨,怎么就没想到同花的可能性的!真是不可原谅的疏忽。这副牌输掉了五千多块!钱输了也罢了,老赵还要斜吊着眼睛冷嘲热讽的说:“要赌钱,小杜,再学十年你也是我手下败将!好在你是银行经理的少爷,有的是钱,送点礼给我也没关系,不过,看你输得这副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可真不大忍心,待会儿小王他们要笑我欺侮小孩子,何必呢!劝你还是免了,多去学学吧,你还没入门呢!”赢了钱还要损人,阎王爷应该为老赵把地狱加深到二十四层!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当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了,他发狠说要赌到天亮,老赵说什么也不肯,耸耸肩膀说:

  “你太太还在等你呢!要来,明天晚上再来!”

  只能忍着一口气回家,偏偏湘怡一副眼泪汪汪的样子,好像有人虐待了她似的,小真真又鸡猫子鬼叫的哭了一夜。他说过好几次要请个保姆来带小真真,湘怡就是不肯,要自己带,自己抱,又阻止不了孩子哭!他的心情不好,难免发作了几句,湘怡就坐在床沿上流了一夜的泪!哎,反正,都是些倒楣事情!面前的报表和资料那么一大叠又一大叠的,大概一星期的档案都没有整理过了,数字、统计、分类……他用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睡眠不足,现在只感到头重脚轻,眼睛干涩。燃上一支烟,他猛抽了两口,抽烟的习惯也是最近才养成的,在那空气不流通的小屋里,神经紧张的抓着牌,如果再不抽两支烟,一定会支持不住。一支烟抽完了,再喝两口茶,该死!工友老陆也越来越懒了,冰冷的茶怎么入口!放下茶杯,他在喉咙里叽咕了几声,再拖过那些报表来,哼!这么多要整理的东西,一天上班八小时,每个月才拿一千五百块钱的薪水!一千五百块!够干什么?昨晚一副牌就输掉五千多!坐这个鬼办公厅真不值得!大学毕业,念了四年的西洋文学,却在这儿算这些永远弄不清楚的数字!

  再打了个哈欠,他斜靠在椅子里,看了看天花板。无聊!什么都是无聊!坐正身子,他发现办公厅里其他的职员都用不以为然的神情望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事就对他纷纷的疏远和冷淡起来。人与人之间,连友谊都是淡薄的!本来么!当作生死之交的纪远还抢走了可欣呢!朋友,不要也罢!“杜先生!”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回过头去,工友老陆正恭敬的站在桌边:“李处长请你去!”烦人!嘉文不耐的站起身来,反正处长有请,总是要去应付应付的,这个李处长的精明能干,是全银行都知道的。不过,找他会有什么事呢?进了处长室,处长正戴着老花眼镜,在核对帐目,这位处长,在银行界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和杜沂也是老朋友,几乎在嘉文孩提的时期,就见过嘉文了。看到嘉文进来,他默默的注视着他,脸上却有种不怒而威的、慑人的严肃。

  “坐,嘉文。”嘉文坐了下来,开始有几分忐忑不安。

  “有什么事吗?处长?”他多余的问。

  “当然,”处长点点头,锐利的眼光,透过了眼镜,停在他的脸上。“嘉文,我和你父亲是老朋友,你知道。”

  嘉文不安的动了动身子。

  “你刚进银行的时候,表现得很好,我曾经为我的老朋友庆幸,庆幸他有个成器的好儿子——”

  嘉文的脸涨红了。“可是,最近,你自己觉得你工作的情形怎么样?”

  嘉文的脸更红了,对于这种当面的指责,感到说不出来的窘迫和难堪,潜意识里就升起一种反抗的情绪。挺了挺背脊,他看着窗子说:“我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

  处长深深的望着他。“你对什么工作有兴趣?”

  “对整个银行的工作都没兴趣。”

  “那么,你真不该走进银行来!”处长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年轻人,你还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呢!你受的磨练太少了!你别以为你是总经理的儿子,就可以在银行里混饭吃,每个人倚赖的是自己的工作能力,不是父亲的身分地位!如果你觉得这工作没兴趣,你可以辞职不干。在银行里混日子,固然对银行是损失,对你自己是更大的损失,你在浪费生命!”

  嘉文闭紧了嘴,瞪着窗子一语不发。

  “好吧,嘉文,你去吧,”处长失望的咬着铅笔尖。“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会和你父亲谈谈。只希望你在自己工作岗位上,不要太失职,迟到,早退,给整个业务处一个最坏的榜样!要知道,你的工作,是多少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的!好了,你去吧!”

  退出了处长室,嘉文更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和愤懑。说实话,他可从没有认为自己是总经理的儿子而神气,他根本很少想到自己是什么总经理的儿子!倚赖父亲的身分地位!这算什么话?他不过偶尔溜去打打梭哈,对职务难免疏忽一些,这和父亲是总经理有什么关系呢?哼!自作聪明的处长!银行这破职位,做不做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杜嘉文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回到办公厅,他愤愤的坐下去,一面大声叫老陆:

  “老陆!老陆!给我换杯热茶来!”

  一位离他不远的同事,嫌恶的盯了他一眼,轻声的对另一位同事说:“瞧,作威作福!”他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发泄,听到这句话更火冒十八丈。生平他不会和人吵架,这时不知怎么,竟按捺不住的跳了起来,对那位同事气势汹汹的说:

  “你说谁?”那同事一愣,为了维持面子,也不假思索的顶了一句:

  “说你!”一时空气显得十分紧张,充满了火药味。嘉文凶了一句之后,也不知该怎么吵下去,就死瞪着那位同事,那同事平日文质彬彬,这时也只能死瞪着他。幸好别的职员都赶了过来,拉的拉,劝的劝,两人就趁风收帆,都愤愤然的坐了下去。那位同事不该又叽咕了一句:

  “父亲是总经理,又有什么了不起!”

  “啪!”的一声,嘉文顺手抄了一个墨水瓶,对着那同事扔了过去,墨水瓶跌碎在对方的桌子上,溅了一桌子的墨水,所有的档案都染污了。那同事跳起来,摩拳擦掌的要揍嘉文,被一些人拉住了,嘉文也被另外一群人拉住了,这情况早有人去通知了处长和科长,一会儿,处长和科长都赶了来,处长望着他,摇摇头说:“嘉文,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干了!”嘉文把桌上的报表倒扣过来,摔了摔头,向办公厅门外冲了出去。没有人再拉他,他立即置身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了。到了街上,看到满街熙攘的人群、车辆、和阳光,他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和茫然若失。刚刚的气愤仍不能平,新的懊恼又接踵而来,到何处去?回家?不愿意!看电影?没心情!还不如找老赵翻本去!这念头一经产生,其引诱力就比什么都强,浑身的精力好像都恢复了。先找了个电话亭,他打电话到老赵那儿,问他有没有兴趣找几个人,继续昨晚玩玩“五张”?他们总用五张的名词来代替梭哈。老赵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嘲弄,然后说:

  “要玩?当然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多带点现款来,把以前的欠帐付清再玩!”

  “笑话!”他嚷着说:“难道我还会赖帐不成!”

  “不怕赖帐,只怕债多不愁,拖个一年半载再还,吃不消!”老赵一阵哈哈:“要玩,就要清旧帐,你付支票也成,反正得付清。何况,我正缺钱用!”

  “明天再付!说不定今天都赢回来呢!”“算了,明天更难付了,你有种来,今天准又输得惨惨的!我劝你别再玩了,你那个技术,做我的徒孙还不够资格呢!”

  “别欺侮人!”嘉文对着电话筒大叫:“我马上带钱来跟你玩,看看谁厉害!你把人和牌准备好!”

  挂上电话,他却有些迷惘,那儿去弄这一笔钱呢?以前自己手边倒有些钱,早就陆陆续续的都输光了,后来就向湘怡挪用家用的帐,又变着花样向杜沂拿钱,现在,只好再回家向湘怡要!只是,这不是一千八百的小数目,他欠老赵已经八千多元了,总得富裕一点才赌得痛快,起码身边也要带一万块钱去。但,湘怡根本不可能有一万块钱,除非——对了,他和湘怡结婚的时候,杜沂曾给湘怡买了许多珠宝和金饰,这些总值好几万,问她要一两件卖掉,赢了钱再买回来还她,这总没什么不可以!

  问题一想通,他就立即雇车回家,这才是上午十点半钟,料想这个时间回家一定会让湘怡大吃一惊。可是,才按了门铃,湘怡就开了门,好像正在等他似地。看到了他,湘怡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说:

  “总算回来了,谢天谢地!”

  “怎么!”“我怕你——在外面——会——会出事。”湘怡吞吞吐吐的说,用一对惊惶而不安的眸子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刚刚打电话来,说你和人打了架,银行里的事也不干了!这是怎么弄的?你从不会和人打架的。”

  “爸爸呢?也回来了?”

  “没有,他说要和李处长谈谈,马上赶回来,叫你回来了就别再出去!”看样子,如果杜沂回来了,他就别想再出去了。嘉文的脑筋转了转,现在他根本没有闲情逸致来讨论银行里的事情,他全心全意都在那场赌局上面,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说服湘怡拿出首饰来。而湘怡只一个劲儿追问银行里的事,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发生的?对方是怎样的人?天哪,女人全是最噜苏的动物,他不耐的蹙紧眉头,打断了她:

  “别问了,我懒得谈那件事,我要一笔钱,你有钱没有?最好是现款!”“钱!”湘怡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要钱?”

  这就是女人!她们永远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你有钱没有?”

  “要多少?”“一万!”“一万?”湘怡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连嘴都愕然的张开了。“你为什么要一万块钱?”又来了!又是“为什么”!

  “你有没有嘛?”“我怎么会有呢?”湘怡可怜兮兮的说:“爸爸每个月交给我五千块钱家用,用不完的也总是你拿走,我怎么还会有钱呢?”“那么,爸爸以前给你的首饰呢?”

  湘怡错愕的望着嘉文,足足有十秒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结舌的说:“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给我一两件去换钱,我要一笔钱,你知道吗?”时间不多了,他一定要在杜沂回来以前出去。“我欠了别人债,不还的话就要被人抓起来了!”

  “什么?”湘怡的舌头僵直:“你你你——为什么会欠别人钱呢?那是什什什——什么人?”

  “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快去拿给我!”

  “可——可是——”“怎么了?舍不得?我答应以后买来还你!好了吧?去拿来,我马上要去还人!你别耽误我的时间了!”

  “不,不是舍不得,是——”湘怡迟疑了一会儿,显得怯生生的。“你知道——我哥哥和嫂嫂,他——他们常常来,我——侄儿生病,我——我——总是哥哥嫂嫂带大的,不能不管,我——我不敢告诉你和爸爸,就——把那些首饰陆陆续续的给了他们,我以为,那是你们给我的,我——我可以支配……”嘉文咬住牙,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使他血脉愤张,整个上午全是些倒楣事!给了哥哥嫂嫂!他的眼睛发红,恶狠狠的盯着湘怡,恨不得抽她两个耳光,自己急需钱用,而她把首饰全给了哥哥嫂嫂!跺了一下脚,他恨恨的说:

  “你——你混蛋!”“嘉文?”湘怡一怔,眼泪立即涌了上来。“你骂我?”

  “骂你又怎样?你这个不懂事的女人!”看到湘怡的眼泪,他的心又软了些,眼泪,眼泪,眼泪!女人就有流不完的眼泪!现在没办法了,只好去偷取父亲的支票。抛开了湘怡,他大踏步的走到父亲房里,书桌的抽屉锁着,他知道钥匙有两份,父亲一份,湘怡也保管了一份,就命令的说:“湘怡,钥匙给我!快一些!”“你要做什么?”“你不要管!把钥匙给我,听到没有?”

  湘怡不敢多说,嘉文那反常的暴戾使她害怕,而且心慌意乱,只得把钥匙找出来给他,他开了抽屉,发现好几张票面几千元的支票,都是已到期未划线的,他取走了二张,湘怡赶过来,按住不放说:“你不能拿爸爸的!这样不行,我告诉爸爸,让他去挂失!”

  嘉文粗暴的推开湘怡,嗄声说:

  “你敢!我拿我父亲的钱,关你什么事?晚上我就归还!人倒楣也不会倒楣一辈子,我今天准翻本翻回来!”

  “嘉文,”湘怡退后了几步,用拳头堵着嘴:“你,你去赌钱,你欠的是赌债,你你——

  “好了,我赌钱也没瞒过你!”嘉文说,把支票塞进裤子口袋,大踏步的走向门口。

  “嘉文!嘉文!”湘怡追了过来。“爸爸叫你不要出去,他有话和你谈!嘉文!嘉文!”

  嘉文走得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湘怡垂下头,用手蒙住了脸。室内,小真真突然莫名其妙的号哭起来,湘怡走进了屋里,抱起摇篮里的婴儿,喃喃的说:

  “真真,真真,我怎么办呢?”

  像是答覆母亲的询问,真真哭得更厉害了。湘怡抱紧了孩子,拭去婴儿脸上的泪痕,望着那张酷似嘉文的小脸,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那位难得回家的父亲,对这婴儿是多么疏远和冷落!这种局面,什么时候才能好转呢?

  杜沂匆匆的赶回家来了,李处长和职员们的谈话使他心情沉重,但是,回到家来,听到湘怡的叙述后,他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他眼前展开一幅可以想见的画面;一个堕落的儿子,一群乌烟瘴气的赌徒。年轻人走向错误的邪路,嘉文不是第一个,问题只在于如何去挽救他?如何去帮助他?如何使他浪子回头?这工作可能非常艰钜,也可能毫无结果,但他不能不救嘉文!“湘怡,”他满脸沉重的说:“我们该管管他了,或者,我们一直对他都过分放任了。”

  湘怡看了杜沂一眼,默然不语。

  “你——湘怡,”杜沂欲言又止,叹了口长气:“你的脾气也太柔顺了。”湘怡明白杜沂所没有出口的话,是的,她的脾气太柔顺了,但是,她也试过不柔顺,徒然让情况更糟糕而已。而且,要她做一个管制丈夫行动的妻子,她又怎么做得出来?如果做了,嘉文不理不睬,又怎么办?她不知道假如当初嘉文娶的是可欣,会不会也走上堕落的路?这想法使她打了个寒噤,情不由主的说:“反正,这是我的失败,一个妻子,没有力量把丈夫留在家里,还能说什么呢?”杜沂一惊,他无意于伤害湘怡,她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温和的孩子!把手放在湘怡肩上,他鼓励而安慰的拍了拍她,慈祥的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湘怡。别自责,这不是你的过失,从小,我就太放纵他了。但是,我从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直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是什么东西使他改变了呢?我真不了解。无论如何,我们以后的工作很沉重,我们要挽救他。”

  “我只怕——”湘怡嗫嚅的说:“并不容易。您没看到他刚才那副脸孔,我觉得——我几乎不认得他了。”

  “一切会好转的,湘怡,”杜沂很有信心的说:“他的本性并不坏,他只是受了坏朋友的引诱。”

  “从上如登,从下如崩。”湘怡低低的说了两句,抱着孩子走开。站在卧室的窗前,她知道,今天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天,还会有一个漫长的、期待的一夜,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有个声音惊动了她。

  “湘怡!”她回头,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嘉龄,一条浅色的发带系住她的头发,她看来永远那样年轻和富有活力,像一朵小小的迎春花。“湘怡,你猜我从那儿回来?”嘉龄扬着睫毛问,那对眼睛生动明亮,流转着一份属于青春的醉意。“我刚刚去飞机场,送走了胡如苇。”“胡如苇?”她有些迷糊。

  “是的,他说不惊动你们了,他去美国读硕士学位,要我代他问候你们。”“你——终于放走了他!”湘怡叹息的说:“那是个好人。”

  “我承认他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只是不爱他,而爱情是勉强不来的,对不对?湘怡?”嘉龄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有几秒钟的凝神沉思。“不过,胡如苇确实不错,几年来,我起码拒绝了他十次的求婚。今天在飞机场,他还忽然对我说——”她感动的住了口。“说什么?”“他说:‘嘉龄,你说你愿意嫁我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把飞机票撕掉,留下来不走了!现在还来得及,嘉龄,你说吧!”“你没答应?”嘉龄摇摇头,也有一份难言的惆怅。

  “没有。他使我感动,但仍然没有让我爱上他,不过我哭了,我说希望有一天,我会爱上他,他也会从国外回来。于是,他上了飞机,飞机飞走了!”她耸耸肩,惘然若失的加了一句:“就是这样,这就完了。”

  是的,完了,结束了。一段不成型的爱情。湘怡目送嘉龄走出去,知道她虽不爱胡如苇,也不无怅然的情绪。被爱比爱别人幸福,但愿爱人的人都能被对方所爱!望着窗外的云天,她不知道被她所爱的人怎能留恋几张扑克牌更胜过于满腹柔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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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29
21



  民国四十七年夏天,嘉文和湘怡的第二个女儿念念出世了。这个新生命没有带来喜悦与欢笑,也没有带来任何兴奋的色彩,而降生在一团愁云惨雾之中。四十七年年初,杜沂在一次冗长的业务会议中晕倒,医生诊断为脑充血,住院两个月,几乎造成半身不遂。出院后,就遵医嘱办理了退休,退出了工作二十几年的银行界。这件事对杜宅当然也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两个月的住院和医疗费用,几乎让杜家的经济面临破产,自从嘉文染上赌博的习性以来,先后输掉的数字已不可计算,杜家早就成了外强中干的局面,杜沂这一病更使经济崩溃。幸好领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退休金,总算把局面又维持了下去。不过,嘉文的嗜赌如命,却越来越厉害,离开银行的工作之后,他就一直游手好闲,其中也有几次,在杜沂的苦劝,和湘怡的恳求之下,他赌咒发誓要痛改前非,但都不到三天,就又故态复萌。除了赌博之外,他更学到许多坏习惯,变得流气、暴戾、和不近人情。

  小念念出世得很不是时候,刚在家庭拮据,和杜沂病后,似乎没有谁高兴她的来临。嘉文对孩子向来没有兴趣,从念念出世到满月,他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一次,湘怡把孩子抱到他面前,恳求的说:

  “你不看看你的小女儿吗?”

  嘉文匆匆的对孩子扫了一眼,不耐的说:

  “有什么好看?哭兮兮的小塌鼻子,将来就是竞选中国小姐,也拿不到第一名。”湘怡抱着孩子,伤心了好久,几年以来,嘉文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于失去了他一向的仁慈。

  秋天来临的时候,嘉文已经很少有在家的日子了,他经常一出去就是两三天,等回来的时候,一定是一副憔悴、苍白、肮脏、而饥饿的样子。回家的目的,也不外乎拿钱,有一千拿一千,有一百拿一百。杜沂沉痛的看着儿子的堕落和沉沦,所有的教训、劝诱都失效之后,他只感到灰心和疲倦。他老了,而且病弱,他无力再管束这不成器的儿子。那个在台大外文系读书的高材生,那个为师长所爱为朋友所敬的孩子已经消失了,死去了,不再回来了。

  这天,全家正围着桌子吃晚饭,门铃响了。嘉龄扬了扬头,冷冷的耸耸肩说:“准是哥哥!”湘怡不自觉的放下了筷子,嘉文已经有三天没有回来了。阿珠去开了大门,门外,没有期待中的嘉文的声音,也没有嘉文那沉重而疲倦的脚步。一会儿,阿珠进来了,说:

  “外面有一个人,说是要找老爷。”

  “什么样的人?”杜沂问。

  “不认得,样子很凶,”阿珠摇了摇头:“不像个好人!”

  “一定是嘉文出了事!”湘怡惊跳起来说。“来报信的!”“去请他进来!”杜沂皱皱眉说。

  “他不肯,他说要老爷出去。”

  杜沂推开饭碗站起身来,湘怡身不由主的跟着他,走过了花园,到了大门口。门外,一个歪戴着鸭舌帽,满身油渍和汗渍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一对鸷猛而狞恶的眼睛,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院内的花草和树木。杜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

  “你找谁?”“您是杜先生吧?”那人推了推鸭舌帽,露出两道浓眉,斜睨着杜沂说。“是的,你有什么事?”

  “杜嘉文先生叫我到这里来收一笔帐。”

  “什么?一笔帐?”“是的,杜嘉文先生说向您收,我希望能马上带回去,这是杜嘉文先生的借据!”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条来,递给杜沂,上面确实是嘉文的亲笔,还印着指押,写的是:

  “兹向赵××先生借款新台币壹万三仟元正,将于今年九月十五日前清还,否则甘受法律制裁。

  杜嘉文 民国四十七年七月三日

  身分证字号××××”

  “你看,写的是九月十五日以前还清,现在已经十月三号了,再不还,我们只有法律解决了。”那人说着,又推了推帽子,隐隐的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杜沂觉得一股气向上冲,禁不住愤愤的说:

  “嘉文呢?嘉文在那里?”

  那人抬了抬眉毛。“我可不知道,昨天他找了我,给我地址叫我来这里找你收款。”“他欠你的钱,你怎么不会去向他收?”杜沂质问的说。“我不管!谁叫你借钱给他?”

  “好,你不管!”那人夺过了借据,歪着头冷笑了一声:“我是好意先来收收看,收不着我们也有办法,借了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看到欠了债还这样凶的!不还就不还,难道我们还怕你赖!”说着,他转过身子,流里流气的扛了扛肩膀,就准备离开。“喂喂,你等一下!”湘怡忍不住喊,一面抬起头来,恳求的看着杜沂说:“爸爸!”

  “你再放纵他,他一定会倾家荡产,”杜沂对湘怡说,一面和自己的感情挣扎:“让他们去告他!让他去坐牢,他不受点罪永远不会觉悟!”“爸爸!”湘怡再喊了一声,有所顾忌的看了那人一眼。“我倒不怕他们去告,只怕——对嘉文会有什么不利。”

  杜沂禁不住也看了那人一眼,他明白湘怡所畏惧的,嘉文那一群赌友,十个有八个是流氓,眼前这人也不会是个好惹的人物。“父性”在他心中作祟,不过,他又怎能轻松的拿出一万三千元来?好好的一个家,眼看就要败在嘉文的手上!帮他还债,就是姑息他,不帮他还,又怕他被流氓伤害!矛盾中,他依旧在嘴巴上硬了一句:“这样没出息的人,你还管他什么?挨挨揍正好,置之死地而后生!”“爸爸!”湘怡哀求的意味更深了。手扶在门柄上,不肯关门,纤长的手指神经质的握紧铁闩。

  湘怡那哀恳的眸子瓦解了杜沂最后的武装,长叹了一声,他摇摇头,走进室内去了。好半天,他才又走了回来,手里颠巍巍的拿着一张支票,脸色十分难看,湘怡知道这张支票的份量有多重,这是杜沂的退休金里抽出来的款项。低俯着头,她不敢说什么,好像欠下这笔债是她的过失一般。杜沂用支票换回了嘉文那张借据,手抖颤得更厉害了,哆嗦着说:

  “以后,你们别借钱给嘉文!”

  那人接过支票,冷笑了一声说:

  “早知道他还不起,我们才不借呢!”抬起头来,他似有意似无意的掠了杜家的庭院一眼,嘴边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道了声谢,就扬长而去。

  湘怡关上了大门,回过头来,看到杜沂的脸色铁青,她不禁有些担心,医生曾再三嘱咐,不能让杜沂紧张或受刺激。她不安的喊了声:“爸爸!你不舒服?”“没有,别担心。”杜沂说,和湘怡走进屋内。“我到风烛残年的时候,来目睹儿子败家!”他沉痛的说。

  “我们去找他那帮赌友,去劝他们放掉他。”湘怡低声说,自己也明白这个办法不成办法。

  “你以为可以?你没看到刚才那人的神情?他们以为钓到大鱼了,根本是做好了圈套来陷害他,恐怕不到我们山穷水尽,他们绝不会放手!”“我们去报警——”湘怡犹疑的说。

  “报警?”杜沂打断了她:“你知道他们的赌窟在那儿?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姓甚名谁?这些人是靠赌为生的,报警!弄得不好……”他咽住了。

  湘怡明白杜沂没说完的话,投鼠忌器,他们不能不有所顾虑。杜沂又叹口气,说:

  “反正一句话,人,只有自己能主宰自己,假若不学好,自甘堕落,谁也帮不了忙!”看看湘怡,他沮丧的加了句:“我们已经没有钱了,湘怡。”

  “我——”湘怡嗫嚅着:“我出去找个工作,或者可以贴补一下家用,我——念完大学,只实习过一年。我可以再去教书,或者——”“哼!”门边传来一声冷笑,嘉龄扬着头,冷冷的站在那儿:“哥哥这样赌法,你找十个教员的工作也没用!一个月几百块钱,不够哥哥一副牌输的!你们都纵容哥哥,帮他还赌债,这样,他有恃无恐,还不越赌越厉害!依我,刚刚就不该帮他还那笔钱!”“嘉龄,”杜沂不耐的说:“不要你管!你也不是好东西,大学不念,工作不作,整天和朋友旅行、看电影、谈天!你先管自己再去管别的事!”

  “我怎么没管自己?我不是天天在练唱吗?”嘉龄抗议的嚷着说。“练唱?你不去找老师好好学,成天跟着唱片鬼叫,能学到些什么名堂?别给自己找藉口了,都不是好东西!”“奇怪!”嘉龄生气的站直了身子:“赌钱的又不是我,败家的也不是我,你对哥哥有气,发泄到我身上来干什么?我总没有成天荒唐,连夜不回家,你要骂,先骂哥哥再说!要管,也先该管哥哥!”说完,她跺了跺脚,气冲冲的走进她的屋里,砰然关上房门。“像什么话?”杜沂也动了气:“说她几句都说不得了,我看,我们家是太民主了!”

  “算了,爸爸,”湘怡劝解的说:“嘉龄是孩子气。”

  杜沂望着嘉龄关拢的房门,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除了摇头叹气,他似乎不能有别的表示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用手捧着头,觉得心灰意冷而前途茫茫,顿时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厌倦,对生命的厌倦。

  午夜时分,嘉文意外的回来了。他趔趄着走到客厅,杜沂已经听到声音,穿着睡衣走出房来拦住了他。嘉文垂着头,无精打采的站在那儿,满脸胡子,一头乱发,衬衫肮脏而布满绉褶。大概几天没有好好睡觉,眼睛肿胀,眼白里充满血丝,脸色发青而憔悴。杜沂有一肚子的气要发作,但,看到他那副疲倦和消瘦的样子,又本能的涌上一股心痛的感觉。心痛和愤怒使他的语音沙哑:

  “你,嘉文,你还有脸回家?”

  嘉文垂着头一语不发。

  “你居然做得出来,欠下赌债,叫人到家里来向我收,我用养老金给你还赌债!”杜沂的声音提高了:“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人心吗?放着一个好好的家庭你不要,一定要弄得家破人亡才满意是不是?”

  嘉文仍然不说话。“你还年轻,有着很好的前途,你却弄成这副样子!两年以来,你输掉几十万,你要我怎样来供应你?”杜沂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你如此不学好,如此不争气,我要你这个儿子做什么?你还不如不要回来,让我眼不见为净!”

  嘉文依旧低头不语。“你怎么不说话?”杜沂忍不住问。“你对未来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就预备这样赌一辈子?你说话呀!”

  嘉文抬起一对疲乏已极的眼睛来,茫然的看了杜沂一眼,就倒在沙发里,把手指插在乱蓬蓬的头发中,沮丧而无力的说:“我饿了。”一直站在旁边的湘怡,听到这句话就按捺不住的向厨房的方向走,想去冰箱里找找有什么可以做来吃的东西。杜沂看到她往厨房走,知道她是要去弄吃的,又看到嘉文那副潦倒、落魄、不长进的样子,实在咽不住怒气,冲口而出的厉声喊了一句:“湘怡!不许弄东西给他吃!”

  湘怡猛的收住脚步,愕然的望着杜沂,吓着愣住了。她嫁到杜家来这么多年,杜沂还是第一次这样疾言厉色的对她讲话。她怯怯的望了嘉文一眼,不敢再去厨房。杜沂的话喊出口后,目睹嘉文的憔悴消瘦,又有些后悔,不过,话说出口,也收不回了,只得心肠硬到底,气冲冲的对嘉文说:

  “从今天起,你不许给我出去,关在家里看看书,收收心,明天我去帮你进行一个工作,希望你能发愤图强,重新做人!”

  杜沂回房了,嘉龄却被吼叫责骂的声音所惊醒,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看是什么事,看到嘉文,她就什么都明白了。晚上为嘉文所受的冤枉气还没消,她耸耸肩说:

  “哥哥,你从什么地狱里回来的?深更半夜还吵得人不能睡觉,我看魔鬼把你的魂都吃掉了!”

  嘉文饿得眼睛发花,睡眠又不足,再加上被杜沂骂得头昏脑胀,在外面又受了气,输了钱,心情的恶劣早达于极点。被父亲责备还无话可说,听到嘉龄也神气活现的骂自己,就暴跳了起来:“闭上你的臭嘴!老子做什么都不关你的事!他妈的来历不明的臭丫头!”“你说什么?”嘉龄被吓昏了,听都没听清楚他嚷些什么,只知道他满嘴脏话。“你骂人!你连脏话都说出来了,你简直变得像个下等社会的流氓!”

  “哈,我下等,难道你是上等?臭婊子养的!还要充上流呢!哈!”“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嘉龄气得脸发白:“你嘴里怎么这样不干不净,我告诉爸爸去!

  “爸爸!”嘉文轻蔑的撇撇嘴:“他自己做的好事!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怨不得我赔钱!告诉你,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别来惹我,我们各过各的,谁也不犯谁,否则,哼,有你瞧的!”嘉龄生平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听过这种粗话,气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眼泪在眼眶里打滚,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假如我们的母亲在世,听到你这种粗话不气疯了才怪,不知道杜家造了什么孽,才有你这样的败家精!”

  嘉文扬起头,斜睨着嘉龄,接着,就纵声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以轻蔑的口气学嘉龄说“我们的母亲”几个字。湘怡心惊胆战,看情形,嘉文会抖出嘉龄母亲的秘密来。就赶过去,一把抓住嘉龄,说好说歹的把她劝回房间,嘉龄边走边抹眼泪,委委屈屈的说:

  “这样的家我也住不下去了,我还不如找个工作搬出去!我又不是吃哥哥的饭,干嘛要受他的气!”

  “哈哈!”嘉文笑得更厉害了:“想嫁人?要不要我帮你物色个阔丈夫?”湘怡好不容易劝走了嘉龄。折回客厅,她和嘉文回到卧房里,嘉文脾气发过了,气也消了,才感到说不出来的疲乏和空虚。倒在椅子里,他用手支着头,迷迷茫茫的望着桌上的台灯。怎么了?自己是怎么回事?会对嘉龄吼出那么一大篇混帐话来?这都不是真心的,他并不想说那些,他是太累太紧张了,他从不想欺压嘉龄,也从没因她的出身而轻视过她,怎么竟会冲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他懊丧的用手抹抹脸,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湘怡怜惜而痛楚的眸子,那样静静的、祈求的注视着他,像个溺爱的母亲,望着自己打架负伤回来的孩子。他被她的眼光撼动了,想说点什么,才张开嘴,湘怡已用手在他肩上按了按,轻声的说了句:

  “我去帮你弄点吃的!”

  就转过身子,轻悄而迅速的走出去了。

  嘉文闭上眼睛,心底有一阵激荡,眼眶不禁湿了。堕落、毁灭、沉沦!这就是自己,不可救药的自己!恶劣到不能再恶劣,凭什么湘怡还要这样一往情深的待他?湘怡,湘怡,但愿能有她万分之一的安详本性和自持工夫!

  湘怡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进来了,里面还打了两个鸡蛋,把面放在嘉文面前,她轻声说:

  “吃吧!当心凉了!”嘉文想说什么,但他太饥饿了,那面又那么香喷喷的诱惑着他,拿起筷子,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面。湘怡仍然坐在一边,安安静静的看着他。推开碗筷,他好久以来,第一次正眼打量湘怡,她瘦了很多,显得更加弱不禁风和楚楚可怜。他心情激荡,不自觉的凝视着湘怡,竟看呆了。好半天,两滴泪珠从湘怡的大眸子里跌了出来,她清瘦的手指怜惜的抚摩在他满是胡子的下巴上,用令人心碎的、温柔的、啜泣的声音说:“嘉文,你醒醒吧!”嘉文揽住了湘怡的腰,那细小腰肢,瘦得不盈一握。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湘怡带泪的眸子哀恳的望着他,把他五脏六腑都揉得粉碎。

  “你改了吧,嘉文,从头做起吧!嘉文!只要你肯戒赌,什么都会好转的。”摇篮里,婴儿从熟睡中醒来,饥饿的哭了。湘怡放开嘉文,走到摇篮旁边,抱起才三个月大的小念念。把念念送到嘉文的面前,她凄楚的说:

  “你看,嘉文,孩子等着父亲来保护她,养育她,把她抚养成人。”嘉文不由自主的接过孩子,小念念被抱起来,就不再哭了,张着对好奇的大眼睛,望着几乎难得一见的父亲。嘉文也注视着那张不解一事的小脸,突然生出一种新奇的感动。湘怡把手放在婴儿的下巴上,逗弄着她说:

  “小念念,你看,这是你的爸爸呢!”

  嘉文心内一动,为人父的责任感和湘怡的哀婉柔情打倒了他,抬起头来,他懊悔的、内疚的、乞谅的望着湘怡,郑重的发下重誓:“如果我再赌钱,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似乎充满了光明。早上,太阳明朗的照耀着,一群麻雀在大榕树上吱吱喳喳的筑着巢。湘怡难得笑得那么开心,早餐桌上,嘉文由衷的向杜沂道歉认错,发誓戒赌,又吞吞吐吐的说出还欠人将近两万元的赌债,不能不还。杜沂深沉的注视着嘉文,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必须对嘉文再作一番努力。“假若我帮你还清这笔赌债,你能不能重新做人?”

  “我发誓,爸爸。你相信我,这一次我是痛下决心了。”

  “好,”杜沂干脆的说:“我帮你还!不过,你要知道,这是我退休金里最后的一点钱了。给你之后,家里就一点余款都没有了。”“我去做事,赚了钱来过日子,节省着过,或者可以勉强够。”嘉文说。“我也去做事,”湘怡说:“两个人的薪水加起来,一定能够维持这个家,当然,不能再浪费了。”

  大家商谈的结果,只要努力,前途还充满希望,嘉文订下许多新的生活计划,包括如何开源节流,大家都看到光明的远景,感染到愉快和兴奋。于是,杜沂捧出了他最后一点养老金,交给嘉文,叮嘱着说:“先去把债还了吧,还了债就算以往那段荒唐日子全结束了,回来我们再订以后的计画。去吧,快去快来,把借据都要回来,可别一去就不回了!”

  嘉文的眼圈红了,接过老父亲那最后的一点钱,他的声音哽塞了:“我实在该死,爸爸。”

  “别说这些话,只希望你以后完全换一个人,好好做事,好好努力。”嘉文拿着支票,向门外走去,湘怡追过去说:

  “中午回来吃饭!”“当然,我一小时就回来!”

  嘉文走了,湘怡和杜沂都觉得十分兴奋,多年来积压的愁苦一扫而空,像天气般明朗踏实。只有嘉龄撇撇嘴,冷笑的说:“好吧,又丢下水两万块钱,以后大家喝西北风!哥哥这一去,会回来才有鬼!他一定用这两万元去翻本,然后再输得一塌糊涂,丢下更多债,看吧!”

  “你不该对嘉文这样没有信心!”杜沂责备的说:“我了解嘉文,他这次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又有什么用?他抑制不了诱惑。魔鬼已经把他的魂吃掉了!”“不许胡说!嘉龄!”杜沂大声斥责。

  嘉龄抬抬眉毛,不说话了。湘怡自己上菜场,给嘉文买了他最爱吃的大虾,准备好好的让他享受享受家庭的温暖,杜沂一直站在院子里,表面是看麻雀筑巢,事实上是在等嘉文回来。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也过去了,三小时,四小时……都过去了。嘉龄不幸言中,嘉文没有回来。

  两天之后的深夜,嘉文踉跄的走在大街上,又是满脸胡子,满头乱发、衣衫不整。他疲倦得无法举步,懊丧得想自杀,他输掉了那两万元,没有还债,又另外欠下一万多。他没有面目回去见父亲和湘怡,只能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走。深夜的街道安静极了,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他歪歪倒倒的走着,像个醉汉。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来到一条似曾相识的街上,他停下来,定眼细看,原来是可欣以前住的那条街!他走到可欣旧居的大门前,隔着围墙,向里面张望,里面仍有灯光,现在,不知是谁接收了这幢房子。他站了很久很久,和可欣恋爱的那一段时光,还依稀浮在目前,多少次他送她回家,赖在这门前不肯离开。那段美好的时光,可爱的时光,梦般的时光,而今安在?

  他站得太久了,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一个陌生男人伸出头来,狐疑而严厉的问:

  “你是什么人?在别人门前伸头伸脑,赶快走开!否则我叫警察来!”嘉文吃了一惊,踉跄后退。用手摸着自己满是胡子的下巴,他一面走开,一面喃喃的说:

  “他把我当成小偷了,我像个小偷吗?”仰首望天,他唏嘘的低唤着说:“可欣,可欣!我已经万劫不复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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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湘怡来说,生命变成一连串苦恼和哀愁的延续,不知多久以来,岁月里已没有欢笑,没有快乐,也没有甜蜜和温馨了,最让人心灰意冷的,是每况愈下的生活里,连一丝丝希望和光明都看不出来。嘉文整个人都变了,她再找不出当日自己所迷恋的那个男人的些微痕迹。赌博竟能将一个人的本性完全扭转,嘉文的暴戾、粗鲁、冷酷……日甚一日,对湘怡、对嘉龄、对杜沂、甚至对那两个尚不解事的小女儿,他都粗暴无情,他只认得扑克牌,只知道同花顺和福尔号斯。而且,最糟的,他已丧失了人性的尊严和羞耻心,只要弄得到钱,他不惜用任何卑鄙的手段去弄,向杜沂的老朋友们诈骗,冒充杜沂的笔迹开支票,甚至于家里的电唱机、收音机都偷出去卖掉,用得来的钱到赌桌上孤注一掷。在做人上面,他认输了,在赌桌上,他却永不认输,“倒楣不会倒一辈子,我只要拿一副同花顺,就可以把输的全赢回来!我输掉那么多,怎么能这样认了,我要翻本!只要翻了本,我就洗手不干!”他不断的“翻本”,不断的等霉运过去,杜家就在这种情况下陷入了穷困潦倒的绝境。真真两岁半了,念念也满了周岁。杜家早就卖掉了三轮车,辞退了车夫。最近一年来,他们又卖掉了电话机、冰箱、唱机……和家里一切能卖的东西。最后,湘怡被迫出去教书,艰苦的维持了一阵,连在杜家服务将近十年的阿珠,也迫不得已的辞退了。阿珠含着眼泪不肯走,对杜家,她也有许多留恋和感情,提着小包包,她站在花园里,依依不舍的对湘怡说:“太太,你少给我点工钱也没关系,我不想走呀!”

  但是,即使降低工钱,杜家也无法负担。终于,阿珠还是含着泪走了,小真真牵着她的衣服不放她,引得湘怡也眼泪汪汪。阿珠走了之后,湘怡变得忙碌不堪,白天要去上课,中午和晚上赶回家来做饭,杜沂也跟着忙,成为孩子的保姆。创了一辈子的事业,没想到老来眼看它败尽败光,弄得自己六十几岁还为生活操劳,他那份痛心,就更不可言喻了。嘉龄对父亲和嫂嫂如此放纵嘉文,大为不满,坚持应该告到刑警总队,让他们把这个赌窟破获,不该怕嘉文受伤就一再容忍。眼看生活拮据,湘怡劳苦,她于心不忍,也不能袖手旁观,诚心想学一技之长,也谋个工作贴补家用,于是,她开始去学打字和速记。但,生性洒脱的她,实在没有定性好好学,对家事她也做不来,就整日躲出去或者在家里诅咒嘉文,碰到嘉文偶然回来,两个人就会吵成一团。

  杜家在这种情况下,凄苦的度着日子。连日来平静无事,但,每个人的情绪都低郁阴沉。湘怡整日整夜胆战心惊,担心着将有大祸降临。这些日子,嘉文一直没有回家,嘉龄整天咒骂,没过惯贫穷生活的她,显然已不能适应这份生活,因此,对嘉文的不满也达于极点,湘怡冷眼旁观,暗中害怕有一天,这兄妹二人终会完全反目,而弄得不可收拾。

  这天晚上,湘怡在信箱里取出两封信,寄自同一个地方——美国纽约市。一封是可欣寄给她的,另一封是雅真寄给杜沂的。把雅真的信交给了杜沂,她拿着另一封信退回自己的屋子,一时间,她竟没有勇气拆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和可欣通信了。可欣,可欣,料想他们在海的彼岸一定幸福温馨,而自己呢?握着信封,她沉吟良久。一直到忙完了家务,两个孩子都睡了,夜深人静,她才拆开可欣的信。

  “湘怡:

  我无法责备你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因为我也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想想看,我们上次通信还是你的念念出世的时候,现在念念该满周岁了,是吗?怎样?你们好么?寄张全家福给我好不好?我也寄一张给你们。你看,纪远是不是变了很多?穿上西装的他和山中野人装束的他有多大的不同!他至今对打领带还觉得不自在呢!我那两个孪生儿子全像爸爸,一副小野人相,是不?我真羡幕你那一对小女儿,我被男孩子烦得要死!……”

  湘怡拿起那张彩色的、四□大的照片,凝视着照片中的纪远和可欣,这张照片是在住宅前的庭院里照的。纪远眉端微蹙,似笑非笑,仍然具有当年的潇洒气质。可欣微笑得很甜,依旧长发垂肩,明眸皓齿,似乎显得更年轻和漂亮了。两个大约两岁大的男孩,长得一模一样,坐在草地上面。真的,孩子是纪远的缩影,除了长得像纪远之外,连那股若有所思的神态都像纪远。雅真靠在一边的一张躺椅里,手中拿着编织物,样子很安详,很满足。这真是一张标准的、幸福家庭的写照,连那对孪生儿都值得人羡慕,小威和小武,名字取得很好,真有份威武的小模样!唉,放下照片,不知所以的叹口气,重新拿起那封信来:

  “算算看,我们到美国已两年半了,离开台湾的时候,曾有三年归来的愿望,而今却渺无归期。纪远在公司里的工作情形良好,很被器重,但他总有些不安定的感觉,我知道他的毛病所在,正像知道我自己的毛病一样——我们想家,想台湾,想自己的土地、同胞、和朋友。所以,湘怡,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抛开一切,突然归来,像从地底冒出一样出现在你眼前,让你们大吃一惊。

  刚刚到美国的时候,我常常躲在房间里流泪,生疏的环境,不同的人种,喧嚣的车辆,和高大的都市建筑,全让我心慌和不习惯,再加上事必躬亲,比在台北的生活忙上一百倍,苦上一百倍。纪远的薪水不够维持,我满街奔走,无法谋得任何低下的工作……这种艰苦的情形,一直到去年纪远升职后才好转,我们被配到一幢宿舍,有花园和院子(就是照片里那幢),在纽约的郊区,上班远一点,好在有汽车。我也不必出去工作了,安心在家里带娃娃,(可怜的妈妈,两个小东西完全靠她带大的。)这样闲下来,我才整理自己被忙碌弄得太紧张的情绪,同时,和我的儿子们亲近亲近。美国,美国,这个被大家所向往的地方,我现在认清了,她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的一部份,规则的工作,规则的娱乐,像个齿轮。噢,湘怡,你不知道我多怀念你们,怀念我那间小屋,以及卡保山打猎的生活!如果现在我能回到台湾,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合旧日那一群朋友,再去一次卡保山!再去猎那满山红叶!(听说胡如苇在波士顿,对不对?希望有他的住址,我们至今没有和他取得联络,想想当日欢乐相聚的一群,如今分飞各处,不无感慨!)一年来没给你写信,坐下来觉得满腹要倾吐的言语,像浪潮般汹涌翻滚而来,自己都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有一次,你曾来信问及我和纪远的感情生活,记得么?以前我总想和你谈,却总没有谈,正像我关怀你和嘉文,你却总是敷衍似的用几句话来答覆我一样。有时,我觉得我们疏远了,你在冷淡我。我们疏远得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活是怎样的。我和纪远!怎么说呢?婚姻是什么?湘怡!两个分开的个体,凭着感情的需要,结合在一起,面对的可能是不适应的生活习惯,不调谐的意见看法,于是,争执、困扰、呕气……必定接踵而来,最后导致破裂。我和纪远也度过了一段危险期,我们的个性都太强,感情和理智都丰富,都主观而武断。这使我们常常竖着眉毛,像两只斗气的狮子,彼此咆哮。刚到美国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坏,这种低潮几乎每日发生,我曾懊恼的认定爱情已经幻灭,而暗中流泪、叹息、和后悔。不过,这段低潮时期终于过去了,我们在艰苦的生活中取得了谅解和调谐,纪远,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我欣赏他!而且,我崇拜他!一个丈夫不止需要妻子的爱情和了解,还需要尊重和崇拜。在这些年中,我目睹他如何奋斗,如何努力,如何坚强不屈(你不知道我们在国外遭遇到多少困扰),这使我认清他,等到认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争吵是多么幼稚和‘女性’(我也有一般女人的通病,狭窄和苛求)!我不再苛求他,我们坦白讨论一切问题,倚赖他去解决问题。到现在,湘怡,我只能告诉你,我简直‘迷恋他’!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够坦白了吗?湘怡!那么,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一些你们的事呢?你和嘉文之间到底怎样?在我自己的幸福中,我真愿所有的朋友都幸福!你别回避我,别冷淡我,告诉我一切吧!湘怡。嘉文的个性我了解,他需要鼓励和管束,别再放纵他!别让他深夜不回家,像你生产真真那晚似的。他太善良,容易受朋友的左右,但他是个最重感情的人,你们一定会生活得很甜蜜很甜蜜,对吗?是吗?告诉我吧!一连好几夜,我梦到你们,杜家的花园,那些灿烂一片的玫瑰花!那大客厅,宾客,唱片,热闹的耶诞夜!嘉龄的歌声,你的笑容,嘉文的舞步……闭上眼睛,杜宅的一切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我真太思念你们了。嘉龄好么?有‘固定’的男朋友没有?杜伯伯怎样?妈妈另有一封信给杜伯伯。(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天天都在谈杜伯伯,最近我才从妈妈嘴中,套出一个多年以前的故事,很罗曼蒂克,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也渴望回台湾。)你再代我问候他,祝福他!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现在正是深夜,郊外比较宁静,听不到车马喧嚣了。花园里的郁金香在盛开着,我怀念台北的扶桑和玫瑰。给我来信,我在等着。代我吻吻小真真和小念念。

  即祝快乐

  可欣”

  湘怡放下了信,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对着书桌上的台灯发呆。可欣,她果然觅得了最幸福的归宿,自己呢?幸福,幸福在何方?窗外树影依稀,花影仿佛,而幸福却如烟如雾,无处可寻!可欣的幸福和她的不幸,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只怕也是“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了!想当年大家在一起玩乐,一起欢笑,一起编织着梦,再追寻着梦。现在却海天远隔,生活悬殊。真的,像置身在两个星球里,她和可欣间的距离已太远太远了!

  “如果没有纪远出现,可欣嫁给了嘉文,又会是怎样一副局面?”她恍恍惚惚的想着。或者,她会在哥哥嫂嫂安排下,嫁给了那个秃头科长。许多人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命运,就像她,似乎怎样都摆脱不开追随在自己身边的一种悲剧色彩。嫁给嘉文的时候,哥哥嫂嫂冷嘲热讽,认为她“拣着了高枝儿”,后来,嫂嫂又换了一副面目,巴结她,恭维她,提醒她在哥哥嫂嫂家住了多少年,为的是从她这儿拿一点东西走。现在,哥哥嫂嫂又恢复了冷嘲热讽的态度,“要嫁有钱的,到头来还落得自己洗衣烧饭!”她只能沉默的应付这一切,自始至终,她没考虑过经济问题,伤心的,只是当年嫁给嘉文时,那满腔浓情蜜意和美梦,都碎成片片了!

  “我怎样回覆可欣的信?”

  她茫然自问。坦白告诉她?不!每个人都有掩饰“坏的真实”的本能,何况她不想增加可欣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她宁愿可欣认为她很幸福,很快乐,也不愿可欣知道她的凄惨的现状!而且,谁知道?或者一切还会好转的,嘉文会戒赌,夫妇携手为前途努力,尽管不能恢复财产,也总可以过一份安详的清苦生涯。只要他戒赌,人不到咽最后一口气,你就不能对他放弃希望,或者他会改好,他既然能由好变坏,为什么不能由坏变好?他改好了,一家人又融融洽洽,可以把这幢房子卖掉,换一幢小平房,团结一致的努力。最起码,他们还有这样一幢房子!许多贫苦的人,住在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也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她并不要富有,她只要快乐!谁能肯定她已远离幸福?一切还会好转的,谁知道?

  拿出信笺,推开桌上那些学生的练习本和作文本,她开始给可欣写回信:“可欣:收到你的信真高兴极了,我和孩子们都生活得快乐

  幸福,嘉文在工作上也表现得很好,爸爸已于去年告老

  退休,在家里享受儿孙之福……”

  她写不下去了,用手托着下巴,她瞪视着信笺。她自己写下的句子让她脸红,到底,她是个善良忠厚、不善于撒谎的人。抛下了笔,她用手捧着头,痛苦的自语:

  “可欣!噢,可欣!我如何告诉你呢?”

  同一时间,杜沂也在他房里踯躅叹息,雅真的信非常简单,却充满了恳切的问候之意,和关怀之情,最后,还有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船已倦于飘泊,惜无归期。借问昔日港湾,仍屹立如故否?”另有一首缠绵的诗:

  “竟夕不成寐,人眠我独醒,

  情丝偏不断,心镜转空灵。

  晓日开图画,秋山列障屏,

  起来慵栉沐,眉锁黛痕青。”

  没料到去国多年,她仍痴情一片!而他呢?好久好久,他都没有给她写信了,当日向她求婚的热情,早被连年的不幸所冲淡,自从家庭败落,他更不做此想了。她在国外,归期无定,他已苍老,身体日衰,这个梦恐怕只有来生再续了。和湘怡一样,他没有勇气给雅真写回信,几度提笔,又几度掷笔。朦胧中,和雅真双双弄笛,仍恍如昨日,而数十年光阴,已悄然度过,如今两地隔离,谁又知道相见何日?提起笔来,他觉得有作诗的冲动,脑子里迷迷茫茫,昏昏沉沉,他写了一首诗,最后几句话是:

  “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

  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

  读君词句怜君痴,感君深情长相思,

  愿将万缕缠绵意,谱入阳关笛里吹!”

  诗写完,他觉得头昏得更厉害,而且十分疲倦。真的,他太累了,这么多年,独创天下,建立了事业和家庭,老来还要为儿女操劳担忧。就像雅真说的,人生真像一条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泊和休息,这是一段艰苦的、不能停止的航行。丢下笔,他熄灭了灯,和衣倒在床上,他太疲倦了,想睡了。他刚刚朦胧了一阵子,就被一阵喧闹的声音所惊醒了。他听到湘怡急促的、争辩的、祈求的声音在低喊:

  “你不能进去!爸爸已经睡了,你别再扰他了,我求求你!”

  然后是嘉文暴躁而粗鲁的声调,带着不寻常的沙嘎:

  “你别管我!我要见爸爸!我有事!”

  嘉文!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数日没有回家的儿子!居然有脸要见他!他的睡意全消失了,翻身下床,他走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门外,嘉文敞着衣领,卷着袖子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得像个鬼,那深陷进去的眼睛更像个鬼,浑身的烟味和汗味,一脸的邪气和流气。他正和湘怡挣扎,湘怡抓住他的衣袖不放他。杜沂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抑制不住怒气,厉声的说:“你要做什么?嘉文?你还有脸回来,干脆死在外面不回家就算了!”

  嘉文看到杜沂,禁不住也屏息敛气,低着头,垂着手,懊丧的望着地下。杜沂又问: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我——”嘉文吞吞吐吐的:“我输了钱。”

  “你输了钱!”杜沂咬牙切齿的迸出几个字来:“你输了钱来告诉我干什么?你,你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来?”

  “我把这笔钱还掉就不再赌了!”

  “不再赌了!你说过几百次的不再赌了!”

  “我一定要还,”嘉文毫无生气的说:“否则他们要我的命,他们在逼我,我要一笔钱!”

  “让他们去要你的命!我不管!”杜沂斩钉截铁的说:“有你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而且,你以为我还能代你还出什么钱来?家里已无隔宿之粮,你知不知道?”

  “可是——”嘉文的声音平平的滑出来,没有高低。“还有这幢房子。”“什么?”杜沂气得手脚发冷,浑身都抖颤了起来:“你,你,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逼出一句话来:“你这个混蛋!”“我们用不着这么大的房子,”嘉文的声音仍然是疲倦而平淡的,有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嘉龄反正迟早要嫁出去。”

  “好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嘉龄早已闻声而至,用手叉着腰,她狠狠的盯着嘉文:“你就想我嫁出去,是不是?你早就想把我赶走了,是不是?哼,这个家还不是你的呢,你休想卖我们的房子!”“你少多嘴!”嘉文看到嘉龄就冒火,长久以来,他们兄妹间已变得水火不相容。“卖不卖房子与你都没有关系,不要你管!”“我还是这家里的一分子呢!”嘉龄愤怒的大嚷了起来:“你把这个家败得还不够?你还有脸说要卖房子,我看你把自己卖掉算了,没有你,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闭嘴!”嘉文阴郁的吼了一声:“我把你卖掉,卖到酒家里去!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爸爸,你听!”嘉龄气得脸色发青:“他这是什么话?”

  “反正你不是什么好出身!”嘉文又接了一句。

  “嘉文,你在说什么?”湘怡急了,用手一个劲的扯嘉文:“回房间里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谈,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吵得邻居都不能睡!”“你是什么意思?”嘉龄一对燃着火的眸子逼了过来:“你解释清楚,你一来就扯到什么出身上去,我们同一个爹娘生的,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嘉文,走吧,走,走,明天再说!”湘怡拚命的拉扯嘉文。“走吧!别说了!”“我不能走!”嘉文摔开了湘怡。“我等着要钱,他们在等我。爸爸,房契给我,好么?”

  “房契?”杜沂已被气得七荤八素,眼前全是金星在乱跳。“你居然有脸向我要房契,我还没有断气呢!等我断了气你再卖房子好不好?”“爸爸,你千万不能给他房契,”嘉龄喊着:“他就差把我们全卖掉了!”“你闭嘴!”嘉文叫:“房子又没你的份!你再多一句嘴,我就揭穿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怕你揭?”嘉龄向前迈了一步:“我又不偷不赌,不做你那些下流事!”

  “走吧!求求你!嘉文!”湘怡瘦小的身子吊在嘉文的胳膊上,声音里带着泪。“给这家庭留一点安宁吧,我求你,嘉文!”她又转向嘉龄,哀恳的望着她:“你就少说几句,委屈一点吧,好么?妹妹?”“我要他讲清楚,我今天非要他讲清楚不可!”嘉龄一叠连声的嚷着:“你不要装神弄鬼瞎威胁人!你说出来!我有什么秘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说——”嘉文也冒火的开了口,带着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态,威胁的转向嘉龄。

  “你敢!”杜沂大吼:“你,你,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敢说一个字!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你滚出去!这个家庭没有你的份!”

  “没有我的份!有嘉龄的份是不是?”嘉文邪恶的望着嘉龄,不怀好意的眯起了眼睛:“你以为你很清白?”

  “我不清白?”嘉龄狐疑、愤怒、而诧异。“我怎么不清白了?你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含血喷人!”

  “你敢说!”杜沂吼着:“我早已不承认你了,嘉龄是我的女儿,你不是我的儿子!滚吧!你!有你存在一天,这家里就没有一分钟安甯!你给我滚!”

  “我要房契。”嘉文冷冷的说:“这房子迟早是我的!”

  “你你你敢这样说?你——”杜沂气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嘉文,求你!”湘怡流着泪请求:“走吧,别再气爸爸了!走吧!”“你还没说出来呢,我到底怎样?”嘉龄紧盯着问。

  “你给我滚开!”嘉文对他妹妹大叫,最后的一线良知仍在他内心挣扎。“我只要房契,我不想惹你,你别逼我说出真相来!”“我绝不给你房契!绝不!”杜沂喊,额上的青筋突了出来,鼻孔里沉重的透着气。

  “你说什么真相?你非说不可!你说!”嘉龄也大嚷着。

  “我就说——我就说——”嘉文豁出去了,把头凑向嘉龄。

  “嘉文!”湘怡尖叫。但是,惊人的言语已从嘉文口中直泻而出:“你不是我的妹妹,你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母亲是个舞女!是个狐狸精!是个荡妇!你也不干不净!谁知道你的父亲是不是爸爸!你没有权管我的事!没有权过问我们杜家的财产!你——”嘉龄尖声锐叫了一声,冲向了嘉文,扑打着他,扭着他,一面发狂般的喊:“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流氓!下流痞!爸爸!爸爸!爸爸!”她求救的哭了起来:你听哥哥说些什么?你听哥哥!爸爸!爸爸……”“你问爸爸!你问爸爸!”嘉文扯开了她:“问问爸爸你的母亲是谁?问问看!爸爸是不说谎的!你问呀!”

  “爸爸!你听哥哥!”嘉龄大哭:“爸爸!不是的!是么?爸爸?爸爸呀!”杜沂的眼睛望向了天,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几十面重大的鼓,在不断的狂击着。咚咚咚!咚咚咚!他的眼前全是乱舞的金星,和一团团飞跃着的色彩,那些色彩变幻着,游移着,扩大,缩小,缩小,扩大……他呻吟了一声,喃喃的说:

  “我的天哪!我造了什么孽呢?”

  接着,他就听到几十万个声音在他耳边狂呼锐叫,还夹带着求救的哭声:“爸爸!”“爸爸!”“爸爸呀!”他的头无力的侧向一边,所有的声音都远离了他,飘散,消失,剩下的是一种空漠的境界,和死般的寂静。

  是的,房子里像死一般的寂静。杜沂躺在地上,湘怡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领和袖口,用手探摸着他的心脏。然后,她抬起带泪的眼睛和灰白的脸庞,望着像木头般站在那儿的嘉文和嘉龄。“我们要马上去请医生,”她轻轻的说,喉头紧逼而痛楚。“他昏迷了。我摸不出他的心跳。”

  医生来了,嘉文、嘉龄、和湘怡环侍在杜沂身侧,都焦灼的望着医生,垂首无言。医生的诊断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收拾好了医药包,他的结论简单而明了:

  “你们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度过不了今夜。”

  一段沉寂,然后嘉龄“哇”的一声放声大哭,扑倒在杜沂身上,她号啕的呼喊着:

  “爸爸!爸爸!爸爸!不要走!爸爸呀!”

  湘怡默默的站在那儿,低俯着头,她没有失声痛哭,只是静静的掉着眼泪,那无声的抽泣使医生都为之鼻酸。

  嘉文直直的伫立着,像一座石头的雕像。

  凌晨三点钟左右,杜沂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从他昏迷到死亡,他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这一段漫长的旅程,他总算走完了,带着未竟的梦想,带着对儿女的牵挂,这口气一定咽得并不平静。谁知道“死亡”是什么?谁知道“它”是不是人生的终站?无论如何,这“港口”中应该不再有狂风巨浪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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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怡坐在洗衣盆旁边,吃力的搓洗着衣服,太阳很大,直晒在她的背脊上。她背上的衣服,早被汗水所湿透。新的汗珠仍不断的从她额上冒出来,跌落在洗衣盆里。她坐直了腰,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对水龙头边的一对小女儿说:

  “真真,把妹妹带开,不要玩水。”

  不满四岁的真真,牵着两岁多的妹妹,摇摇摆摆的走开了。湘怡望着那两个瘦小的影子,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刺目而耀眼,已经是秋天了,天气仍然燠热,下一阵雨或者会好些,但是,明朗的天空看不出丝毫的雨意。

  把衣服铺在洗衣板上,她慢慢的涂上肥皂。洗衣盆里堆满了肥皂泡沫,一个又一个,不断的堆积、破裂。她瞪视着水盆,机械化的搓着衣服,心境迷惘而空虚。杜沂去世已一年零三个月了,她还记得嘉文如何哭倒在杜沂的坟头,如何跪在坟前,向杜沂生前的好友们赌咒发誓,说终身不赌了。他们卖掉了房子,还不清嘉文欠下的赌债。李处长怜惜杜沂的一对孙女,叹息一个终身孜孜于事业的人,竟死后萧条到如此地步。他开了一张支票给嘉文,让他写下一张借据,保证以后用工作的薪金来分期摊还。这张支票还清了所有的赌债,他们在中和乡用三百元一月的价钱租下这两间平房,李处长又把嘉文介绍到一家私人公司里去当英文秘书,待遇还算优厚。生活应该可以重新开始了,在杜沂逝世的凄凉里,和毁家破产的哀愁中,对嘉文而言,应该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但是,嘉文循规蹈矩的上班下班只维持了半个月,当他又在深更半夜,从赌场荡回家来,像个幽灵般站在湘怡面前的时候,湘怡只感到可怖的绝望,绝望到想自杀。嘉文用手捧着头,反反覆覆的重复着同样的几句话:

  “我根本不想去的,我不知道我怎么又去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怡不能说什么,骂人吵架对她都是外行的事。虽然她真想大骂大吵一阵,她却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伤心透顶的痛哭到天亮。一切成了恶性循环的局面,赌博、欠债、还债、戒赌、再赌博、再欠债……湘怡疲于规劝,疲于应付债主,也疲于生活。杜沂死了,她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由活生生步入死亡,心底充塞了许多属于哀愁以外的东西,对生命的怀疑,对另一个境界(死亡)的困惑。当她工作的时候,她常会突然停住,奇怪着杜沂现在在那儿?原来有思想,有意识,有感情的一个生命,怎会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真真常常牵着她的衣襟问:“妈妈,爷爷到那里去了?”

  爷爷到那里去了?她有同样的疑惑,看到杜沂遗留的东西,诗和字,她会长久的陷入沉思,生命的本身有多大的痛苦!死亡是否将一切的痛苦也都带走了呢?那么,“死亡”应该并不可怕,那只是一个归宿,一个无忧无虑也无我的境界,一种虚无,和一种解脱。痛苦是无止境的。当嘉文又开始赌博之后,一个早晨,嘉龄悄然出走了。她没有给嘉文留下任何可以找寻的线索,只给湘怡留了一个短简。

  “湘怡:

  我走了。这个家,当爸爸去世之后,已不再属于我,我找不出可以让我停留下去的理由。爸爸临死,我才知道自己有个不明不白的出身,这虽使我痛苦,但,也给了我勇气,让我毅然离开了我那不争气的哥哥!我走了,这个家没有什么值得我怀念的东西,哥哥也不愿意有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妹妹吃闲饭。我的离开,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唯一让我留恋的,只是你!湘怡,记住我一句话吧,必要的时候,抛开哥哥算了,你犯不着跟着他往悬崖底下跳,何况,你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别担心我,我早就该学习学习独立了。

  愿你幸福

  嘉龄留条”

  湘怡做不到不为嘉龄担忧,捧着嘉龄的留条,她哭了又哭。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出去做什么事呢?这社会那样复杂,人心那样难测。嘉龄又从没有吃过苦、经过风霜,万一失足,她如何对得起泉下的杜沂?她把念念背在背上,牵着真真,去满街找寻,向一切有关的亲友询问,得到的都是摇头和耸肩。嘉文对这事毫不关心,看到嘉龄的留条,他冷笑了一声说:“不管她,让她去死!没有她才好呢,我眼睛前面干净!反正是她自己走的,我又没逼她!”

  湘怡痛心的看着嘉文,她不知道昔日大学时代,那个温柔多情的青年如今在何处?她恳求嘉文去找嘉龄,嘉文耸耸肩动也不动,看到湘怡不停的流泪,他不耐烦了,说:

  “你管她呢,她在外面活不下去,自然会回来的!”

  于是,湘怡天天等待着嘉龄回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年都过去了,嘉龄却音讯全无。湘怡只得放弃了希望,她了解嘉龄的个性,她比嘉文多一份倔强,这样子离去,她就是无以为生,也不会甘心回来。尤其在嘉文表示了她并非他的妹妹之后。日子在充满阴霾和无望中度过,由于没有人带孩子,湘怡又被迫辞职,在家里操持家务,她没有回覆可欣前一封信,也没有再写信给她。杜宅的不幸和嘉文的堕落,使她没有勇气提笔。可欣,可欣,她但愿可欣设想他们是幸福的,快乐的,但愿雅真还存着归港的希望。想到杜沂临终那一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她就觉得热泪盈眶。有一天,雅真会回来,谁再和她“依依翦烛终宵话”呢?人生,岂不太苦。

  衣服洗完了,湘怡直起腰来,深深的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子,她吃力的把衣服穿上竹竿,再晾起来。太阳依然那样灼热,没有一丝秋意。她抱起地上乱爬的念念,拍去她身上的灰尘。抚摩着念念那瘦小的胳膊,她心中一酸,伤心的说:

  “念念,谁要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呢?制造你这条生命,等于制造痛苦,等你长大成人,不知还要受多少痛苦呢!”

  真真拉拉母亲的衣襟,嘟起小嘴说:

  “妈妈,馒头,包包!”

  真的,卖馒头的正在外面呼叫:“馒头,豆沙包!”湘怡摇摇头,拉过真真来,像对一个大孩子似的说:

  “真真,你已经吃过早饭了,不是么?你知道,妈妈没有多余的钱买东西给你吃,你爸爸一年来没有拿一分钱回来,我们可当可卖的东西都当掉卖掉了,现在,连日子都不知道怎么过呢!”“妈妈,真真饿。”孩子转着天真的眸子,自说自话的望着母亲。“饿也没办法呀!真真,这几天的日子,已经是问隔壁张妈妈借的钱了,不是我不给你吃,是没办法呀。”

  “妈妈,包包!”孩子缠在湘怡的脚下,用小胳膊抱紧母亲的腿,撒赖的扭着身子。“真真要!真真要吃!”

  “哦,放开我!”湘怡屈服的叹了口气:“妈妈去看看还有没有钱。”买了一个包子,分作两半,给一个孩子一半。湘怡就握着仅余的三角钱,坐在床沿上发呆。嘉文又有两天没有回家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摊开手掌,她望着掌心里的两个镍币,一个两角的,一个一角的。以后的日子如何过法?她心中恍恍惚惚,竟生出一个意外的想法,或者嘉文会赢一大笔钱回家,摇摇头,她又自嘲的笑了,赢钱,他赢了会把赢的再输掉,反正,他不会带钱回来,而家里已面临断炊了。一天过去了,嘉文果然没有回家。第二天又过去了,嘉文又没有回家。湘怡再也不好意思问邻居十元二十元的借债,第三天,她包了一包仅余的杜沂和她的旧衣服出去,勉强再支持了两天,然后,卖尽当光,她已山穷水尽,嘉文仍然不见踪影。这天,从早上到下午,母女三个就干瞪着眼睛挨饿,湘怡的智慧,已无法再变出任何可吃的东西来了。午后,两个小家伙开始哭哭啼啼的缠着湘怡喊饿,哭得湘怡心碎。于是,她下决心的抱起念念,牵着真真,走过川端桥,来到哥哥的家里。湘怡的哥哥几年来情况依旧,仍然在当他的小职员,这些年来,在杜家经济情形好的时候,他们也陆续接受过杜家不少好处,这也是湘怡敢于来向哥哥求援的原因。谁知,她才跨进哥哥的房门,嫂嫂李氏已尖着喉咙喊:

  “湘平,妹妹来啦!”一面望着湘怡说:“妹夫好吗?听说他又找着好差事了,让他也提拔提拔你哥哥,你看,我们一家人都快饿死了!”湘怡一肚子的话,只好硬咽了回去。她知道李氏并非不明白她的来意,而是故意用话来堵她的口,坐在那儿,她如坐针毡。李氏还口若悬河的、明枪暗箭的讽刺她:

  “湘怡,你还记得以前那个张科长吗?他最近又升了职,发财了,造了一幢好漂亮的房子,又结了婚。新娘呀,还没你一半漂亮呢!当然,你以前嫌人家年纪大,没想到人家也会发财呀!把福气留给别人去享,你要嫁年轻有钱的,结果……哎哎,别谈了!只是你没缘份罢哩!当初呀,你总认为自己选的人强,不把哥哥嫂嫂的意见放在眼睛里,现在又怎样了呢?哎,妹夫还赌不赌呀?你也该管紧一点儿才是……”湘怡坐不下去了,两个孩子又哭个不停,一个劲的喊饿。站起身来,湘怡匆匆的告了辞。湘平把妹妹送出门来,趁李氏看不见,悄悄的塞了五张十元的钞票给她,低声的说:

  “你知道钱都在她手里,我也没办法多给你,先给孩子买点东西吃,别饿坏了。只是,这可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呀,你做什么打算呢?”眼泪往湘怡的眼眶里冲,握着钱,她逃难似的带着孩子跑开。过了桥,在一家烧饼油条店里,买了两碗豆浆,和几个烧饼给孩子吃,自己虽然饿得发昏,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望着两个孩子饥饿的样子,和那两张瘦削的小脸,她心脏都扭绞了起来。“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她心里喃喃的自语着。“决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我要找嘉文彻底谈谈,如果他不戒赌,我只有带着孩子离开他!”这天夜里,嘉文终于回来了,那副潦倒的样子,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连赌了好几天,他早已头昏脑胀,再加上又是惨败,心里烦躁得想杀人。看到湘怡,他愤愤不平的说:“你猜怎么,我起先大赢,最多的时候赢了两万多,后来一副牌又全输回去了!他妈的老赵,一定在牌里弄了鬼,那一天给我发现,不宰了他才怪!”

  湘怡瞪视着他,呼吸剧烈的在胸腔里起伏,她有满怀的怒气要发作,又不知从何说起。嘉文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瞪着我干嘛?连你都是一副讨债面孔,难怪我要触霉头了。”湘怡转开了头,用背对着嘉文,牙齿咬住嘴唇,呼吸得更加沉重了。好半天,她才把那股要从体内爆裂出来的悲愤压抑了下去,用勉强维持冷静的声调说:

  “嘉文,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知道,你那一套又要来了!”嘉文烦躁的往床上一躺:“我累了,你最好把话留到明天再说!现在给我弄点吃的来!”

  “吃的?”湘怡冷冷的注视着他:“你知道家里这几天怎么过的吗?你知道孩子饿了多少顿吗?你——”

  “算了,算了,别向我诉苦!”嘉文打断了她。“在外面受了气,回来还要听你唠叨!难道我希望孩子饿肚子?谁叫我运气不好,总是输!明天只要大赢一副,来个同花大顺,你就一年用不完了!”“嘉文,你还是执迷不悟,”湘怡悲痛的说:“你等同花顺已经把我们等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等同花顺!你在爸爸坟前发的誓呢?你答应李处长的诺言呢?你——”

  “好了,你别再把爸爸抬出来!”嘉文喊:“你要噜苏到什么时候为止?我累了,要睡觉了,你知不知道?”

  “要睡觉了,我知道。”湘怡绝望的说:“家是什么?你回来吃饭睡觉的地方,孩子已经快不认识你了,事实上——”她声调凄楚。“我也不认识你了,你照照镜子,你还是当年的嘉文吗?”“你不是不认识我了,”嘉文冒火的说,故意歪曲事实。“你是只认得钱,现在我穷了,你就做出这种怪相来,等我有钱了,你就又认得我了!”

  “嘉文!”湘怡气得脸色发白。“你说这些话真没良心!我——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嫁给你的!你气死了爸爸,气走了妹妹,现在就剩我跟着你,你还要——”

  “爸爸不是我气死的!”嘉文吼着,他最怕别人说他气死了父亲。“他是死于心脏病!你最好闭起嘴来!别再噜苏个不停!我是男人,我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你管不着!把你那些废话收起来!”“我是废话,”湘怡含着眼泪说:“总有一天,你会听不到我的废话了。现在,已经是家破人亡了,你继续赌下去,谁知道后果会怎样?你输掉了财产,输掉父亲的生命,也输掉了你自己的人格、良心、和慈善!……”

  “闭嘴,”嘉文大叫:“我不要你来教训我!”

  “我不是教训你,我是求你,求你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戒赌!看看她们,那么小,那么天真,你需要养活她们,需要给她们做榜样!不要让她们长大了,别人指着她们的背说:‘她的爸爸是个赌徒!’你懂吗?嘉文?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孩子是你的,为了她们,救救你自己,救救这个家吧!”

  “你别说了,我会戒赌的,等我翻回一部份的钱来,现在我输得干干净净,除了赌,什么工作可以让我把输掉的再赚回来?我不会永远输,你看着吧!”

  “嘉文,嘉文,我要说多少话,你才能想明白?”

  “你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嘉文懊恼的嚷:“你快变成个叽咕不停的老太婆了!假如你再噜苏下去,这个家叫我怎么待得住?”湘怡闭了嘴,坐在床沿上,她呆呆的瞪视着窗子。好半天,才凄苦的说:“你何曾在家里待住过?这个家什么时候吸引过你?自从嫁给你,我就天天在等待,我不想再等了,我等够了,再等下去,也不会等出什么好结果来……”

  “闭嘴!”嘉文喊:“你能不能不开口?”

  “你很快就不会听到我噜苏了,”湘怡仍然凝视着窗子,自言自语的说着,仿佛不是说给嘉文听,只是说给自己听。“我对你浪费了太多的感情,妄想你会改好,相信你本性善良,一次又一次的说服我自己,要鼓励你,帮助你,因为你需要鼓励和帮助。现在,我知道自己全错了,你是冷酷无情的,像个冷血动物!我真不懂,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如果你对我这样冷落,你就不该娶我!”

  “你要知道吗?”嘉文被她继续不断的指责激怒到要爆炸的地步,尤其她每一句话里都有“道理”,而他现在最怕面对的就是“道理”,仓卒中,他只想找一句话来封住湘怡的口,他从床上跳起来,恶狠狠的盯着她嚷:“我根本就不应该娶你,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唐可欣!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才会去赌钱!如果你能把我留在身边,我怎会逃出去呢?我赌钱就为了逃避你,躲开你!一切责任全在你身上!现在你可不可以不再说话了!”

  湘怡被击昏了!她真的不再说话了,只像个石像般坐在那儿,直直的望着窗子。窗外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他们的大门对着前面人家的后院,杂乱的堆着鸡篷和鸭笼。她的牙齿咬着下嘴唇,双手无力的交握着。她手指上已没有结婚戒指了,在一次挨饿中,她把戒指换了钱买吃的给孩子们,嘉文手上同样没有结婚戒指,他把它掷在赌桌上做“孤注一掷”,早就输掉了。她昏昏沉沉的坐着,有一段很长久的时间,她心内是空空茫茫的一片,没有意识和思想。然后,逐渐的,意识回来了,思想也回来了,她才感到可怕的绝望和悲愤。这绝望和悲愤的感觉压榨着她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她扭着自己的手,把脸埋在掌心中,徒劳的和自己的哀苦无望挣扎呻吟,她没有流泪,她的泪早就流干了。

  夜,那么漫长,那么寂静。嘉文已在过度疲倦后睡熟了,沉重的呼吸鼓励着夜雾。湘怡慢慢的把脸从掌心中抬起来,迷惘的望着嘉文沉睡的那张脸,他睡得并不平静,嘴巴扭动着,胸腔不平稳的起伏,或者,他梦到正围着桌子,握着牌紧张的等着下注。她叹息了一声,一时间,许多久远以前的往事,都依稀的回到眼前,和可欣在一起的时光,嘉文家里常开的舞会,狩猎的那一夜,嘉文受枪伤之后,可欣的毁婚,她的下嫁……一幕一幕的,全在她眼前流动。而现在,面对嘉文这张冷漠无情的脸,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不计一切,愿意下嫁的嘉文!嘉文那几句残酷的话仍然不断的在她耳边回响:

  “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爱的是唐可欣!”

  “就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吸引力,我才会去赌钱!”“我赌钱就为了逃避你,躲开你!”

  她慌乱的站了起来,仿佛有谁在追赶她,茫然四顾,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什么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到如今,她将怎样安排自己呢?她走到两个女儿的床边,孩子们睡得很甜,真真的小胳膊搂着念念的脖子,无知的面庞上漾着天真的笑意。无辜的小生命!谁该对你们的生命负责呢?她把面颊埋在孩子们的被褥里,到这时才开始沉痛而无声的啜泣起来。她哭了很久,然后慢慢的抬起头,轻轻的吻着每个孩子,吻完了,她给她们拉好棉被,盖住那四仰八叉的小胳膊和小腿。再走到嘉文床边,她对他摇摇头,低声说:

  “你虽不怜惜我,孩子总是你的!老天哪!但愿有人能够助你!”坐到书桌前面,她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她的手剧烈的颤抖着,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写不出来。窗外的鸡房里,一只大公鸡在扑动着翅膀,远处的天边,透出一线朦胧的白,天快要亮了。湘怡受惊似的望望窗外,那种被追赶的感觉更强烈了,握住笔,她匆忙的在纸上写下了几行歪斜的字:“这一切早已过去,烟消云散般不留痕迹。

  尽管我曾费心寻觅,流着眼泪如醉如痴!终究这一切已经过去,

  剩下的只是残酷的真,可怕的实,

  以及那满天满地满空间时间的无奈的凄迷!”

  写完,她放下了笔,倚着窗子,久久伫立。一阵风卷了过来,把树梢的第一片落叶带到她的窗前,风很凉,她打了个寒噤,嗅到秋的气息了。仰头望天,寒星数点,晓月将沉,黎明快要近了。这新的一天,不知道该属于谁?最起码,不会再属于她了。嘉文醒来的时候,已快上午十点钟了,他被孩子们的哭叫声所吵醒,坐起身子,他用手抹抹脸,还有些儿迷蒙不清。小真真在尖着喉咙哭叫:“妈妈!妈妈!妈妈!”

  湘怡到那儿去了?他有些不耐烦的喊:

  “湘怡!”没有答应,真真仍然在哭叫,念念也跟着加入,他跳下床,昨晚的争执早已不存在他脑海里,他扬着声音喊:

  “湘怡!你在那儿?湘——”

  他猛然住了口,因为他看到湘怡了。她就倒在书桌前面,身子平躺在地下,似乎在沉睡。真真拉着她的衣服哀唤不停。她的手无力的伸展着,顺着她的手向地下看,他看到两滩殷红的血,新的血还在不断的流出来。他浑身震动,禁不住狂叫了一声:“湘怡!”冲到她的身边,他扶起她的头来,她双目阖拢,眉尖轻蹙,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痛楚。她面颊上的泪痕犹新,但是,呼吸却早已停止了。嘉文大叫了一声,拿起她的手来,刀片深深的划过她的手腕,创口那样深,可见她下手时决心之大,另一只手的创口比较浅,血也流了很多。嘉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他狂乱的望着她,摇着她,呼唤她:

  “湘怡!湘怡!湘怡!”

  湘怡的眼睛不再睁开,所有的呼唤和哭泣都与她无关了。嘉文神志昏乱的抱起她来,把她抱到床上,他解开她的衣领,徒劳的想弄热她的身子。在巨大的昏乱中,他甚至忘记去请医生。不过,邻居们已经围着窗子看热闹了,医生和警员都在邻居的报告下来到,医生用不着太多的时间来诊断,湘怡死亡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五时。

  “她死去好几小时了!”医生简单的说,离开了床边。

  “不!”嘉文狂叫,扑倒在床前面:“她还没有死,她不会死,她是骗着我玩的,”他搓着她,揉着她,哀恳的望着她。“湘怡,湘怡,”他凄楚的唤着。“你跟我说话呀,湘怡,我什么都听你的,真的,湘怡,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再也不赌了,绝对不赌了,湘怡,湘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湘怡,湘怡,湘怡,”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失声的痛哭起来。警员无法向他问话,也没有人能劝他离开床边,他也不许别人搬动湘怡的尸体,只紧紧的攥住她的衣服,费心的和她说着话,劝她睁开眼睛来。

  “你看,湘怡,你是脾气最好的,不是么?我不好,让你生气,你骂我吧!打我骂我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躺着不说话。湘怡,你看看我,看看我呀!全世界就是你对我最好,我都知道。我昨晚是胡扯八道的,我爱你,真的,湘怡,我不骗你。你睁开眼睛呀!我以后再不让你伤心了,我会好好做人,重新做人,你要我怎么我就怎么,湘怡,你听到没有?”湘怡平躺着,在那无知无觉的境界里,这些懊悔和保证对她都不再有用了!嘉文凝视着她,抚摩她苍白的面颊,吻她冰冷的嘴唇,整理她零乱的头发。喃喃的、梦呓似的述说着他的爱情。可是,一切的温存,一切的体贴,一切的柔情蜜意,都无法唤回逝去的生命了!

  “她没有死,”嘉文自言自语的说:“她睡着了。”拉开棉被,他细心的盖住她,又扶正了枕头。“我坐在这儿,湘怡,我等你醒来。每次都是你等我,现在我等你,照顾你,你会发现我是个体贴的好丈夫。”他又吻她。“你向来对我都是最仁慈的,你原谅我一切错误,不是吗?那么,再原谅我一次吧!湘怡!好湘怡!别生我的气,别这样不理我,湘怡,好湘怡……”一位邻居太太看不过去了,用手推推他,劝解的说:

  “好了,杜先生,人已经死了,还是准备后事要紧,伤心也没用了!”什么?人已经死了?嘉文深深的注视着湘怡,那张哀愁的脸没有丝毫生气,他看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是的,她已经死了!不会再复活了,扑倒在她身上,他一恸而不可止。号啕的喊着:“湘怡,湘怡,该死的不是你,是我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29
24



  大地混沌昏蒙,时间停滞不动,天地未开,世界是一片原始的洪荒地带,空旷、寂寞、而凄凉。太阳早已沉落,沉落在无数星球的底底层,全宇宙都充塞着黑暗与虚无。空间辽阔得无际无边,找不到一点掩护和遮蔽。嘉文的意识就沉睡在这一片荒芜里,醒觉的是刺痛的感情,像杂乱蔓生的藤葛,彼此纠缠又彼此压榨。他坐在湘怡的坟墓前面,在冬日黄昏的冷风里,已坐了整整两小时了。头埋在掌心中,手指深深的插在乱发里,像一个树桩般一动也不动。距离湘怡死亡,已经四个月了。那是初秋,现在已是深冬,墓地里充满了肃杀的气氛。一阵风来,黄叶纷飞,嘉文仍然埋着头不稍移动。直到暮霭渐浓,风声渐厉,他才慢慢的把头从掌心里抬起来,注视着面前的一坯黄土。他无法猜想这土堆里躺着的湘怡现在怎样了?也无法相信这土堆就掩尽了湘怡的音容笑貌和一切。墓碑边已杂草丛生,亚热带的冬天草不枯萎,墓碑的下半截都埋在草丛中。一株小草尚有这样顽强的生命力,但湘怡一去就不复回。墓碑上,是嘉文在那段昏乱的日子里写下的句子,不为湘怡而写(她无法看见了),是为他自己而写:

  “她流尽了她的眼泪,而今躺在这里长睡不醒,

  她的生命以泪珠堆积,

  又何幸长睡不醒!”

  墓碑上没有死者的名字,下款刻的是:

  “——使她流泪的人立——”

  或者,这只是一种阿Q精神,一种赎罪的方式。写在那儿,让过路的人都看得见,以交卸一些良心上的负荷。不过,现在,当他在暮色苍茫中,看到这几行隐隐约约的字迹时,他只感到无聊、没有意义、和滑稽可笑。湘怡不需要这些说明,路人也不需要知道这个,他的罪愆和负疚,也不能因这几行字而减轻分毫!面对这块墓碑,使他仿佛面对到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竟那样懦怯虚伪和可憎!站起身来,他把手轻轻的压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心底迷惘恍惚,似乎接触到的不是墓碑,而是湘怡温暖的胳膊。湘怡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只有这一件。把悲哀和苦痛留给活着的人,她就这样一声不响的悄然隐退。他还记得埋葬时的一幕,李处长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败类,湘怡的嫂嫂哭叫着,扯着他的衣服,要他把妹妹的命赔出来,两个孩子惶然的呼唤着妈妈,几位好心的邻居围着棺木垂泪叹息……那段可怕的日子,他所有的感觉都几乎麻木,只模模糊糊的感到湘怡做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一件最残忍的事。而今,四个月过去了,这漫长的四个月,似乎比四百个世纪还要长久,他就挣扎在一个孤独黑暗无际无边的荒漠里,被那种孤苦无告和凄惶的情绪压迫得要发疯。湘怡存在的时候,他很少重视她,但,当她去了,他才知道自己如此孤独,除了孤独之外,他在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楚的怀念里,初次衡量出湘怡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欣不再存在了,他眼前浮动的全是湘怡的影子,湘怡的笑,湘怡的泪,湘怡祈求而哀恳的目光……。

  抚摸着墓碑,他站了很久很久,冬日的晚风穿过了旷野,一株高大的凤凰木筛落下许多细碎的叶片。他抬头向天,灰黑色的云层正密密的堆积着,天空暗淡而苍凉。苦涩的情绪逐渐从他胃部向上升,不断的蔓延扩大……他闭了闭眼睛,眩晕的摇摇头,轻声说:“湘怡,你错了,你不该这样遗弃我。以前,当全世界的人都远离我的时候,你总是忠心耿耿的站在我身边,现在,连你也遗弃了我,你叫我怎么支撑下去?”用手指无意识的划着墓碑,他咬了咬嘴唇:“我没有办法再寻回你,我愿意用一切的一切,换得你在我的面前,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事情,许多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说出的话,可是,现在……”苦涩已升到他的喉咙口,又迅速的升进他的眼眶,他狠狠的摆了一下头,摆不掉那份凄楚。拉拉大衣的前襟,他回转身子,望着山坡上的小路,又喃喃的低语了一句:“我要走了,湘怡,帮助我借到一笔钱,帮助我……活下去。”竖起大衣的领子,他拖着滞重的脚步,离开了墓碑,离开了湘怡,离开了荒凉的山头,离不开的是自己的凄惶、孤苦、寂寞、和懊丧。

  走进了市区,他垂着头,在汽车穿梭的街道上无精打采的走着。霓虹灯纷纷的亮了,街灯跟着大放光明,车头上的灯像流动的火炬,不停不休的在大街小巷滑行。人群挨着肩膀擦过去,匆匆忙忙的,不知赶向何方。他站住了,有些诧异的望着身边流动的一切事物,奇怪着全世界都在“动”,只有他“静止”。一辆街车在他身后疯狂的按着喇叭,更多的街车响应了起来,司机们把头伸出车窗咒骂,他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停在街心,成了交通的阻碍。他慌张的退到人行道上,愣愣的看着那些车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在想,当全世界都在“动”的时候,原来想静止也不能静止。真的,他似乎也不能停在人行道上了,一个交通警察对他走了过来,用狐疑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他下意识的拉拉自己的大衣,这件破旧的呢大衣也相当狼狈,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油渍,扣子早就掉光了,里面的绸里子拖出了袖口,必须时时把它塞进去。他用手抚摸着好几天未刮胡子的下巴,和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希望警察不把他当小偷或流氓看待。不过,警察先生显然并无恶意,只温和的问了一句:

  “你喝了酒吗?”“酒?”嘉文怔了怔,咽了一口口水,他已经一天没吃饭,更何况酒?“没有。”他伸手摸摸大衣口袋,嗒然的把空手抽了出来。“我一毛钱都没有,怎会喝酒?”

  “那么,你站在街心干什么?”

  “我?”他又怔了怔。“不干什么。”

  警察对他注视了几秒钟,终于说:

  “好吧!那你回去吧!别站在街中间阻碍交通。”

  他点点头,转过身子,向前面慢慢的走去。“回去吧!”这三个字提醒了他,真的,他该回去了。一清早,他就被孩子饥饿的哭叫所吵醒,出门的时候,他原准备马上就回去,他想找找旧日的同事,借个一百两百的,或者一十二十也好,买点吃的给孩子们带回来。可是,才跨出门,他就想起所有的旧日同事,他早就借遍了,根本不可能再借到钱,于是,他只好在街上闲荡,希望能意外的碰到一两个熟人,可以开口借一点。但是,上帝没有帮他忙,荡了一个上午,他竟连半个熟人也没碰到。午后,他曾在父亲工作的银行门口站了半小时,考虑要不要进去,想想看,上至董事长、协理、经理、处长,下至于职员、工友,他几乎都欠了债没还,他的脸皮就是再厚,也没勇气走进去。终于,他还是垂着头离开了银行,没有钱,没有吃的,他怎能回家面对那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可奈何中,他禁不住又想起了湘怡,湘怡在就好了!她能得到人的喜爱和同情,他只能得到轻蔑和冷淡!湘怡,湘怡,湘怡!一时间,他整个心里充塞的都是湘怡。于是,他走向了山坡,走向了墓地。

  现在总该回去了,两个孩子在家里一整天,孤单单的无人照应,又没吃的喝的,现在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了。他身不由主的向归路走去,神志陷在一种半昏迷的状态里,但是,脚步却越走越快了。到了巷子口,他一眼就看到隔壁的张太太,正和一个警员在他家门口办交涉,两个孩子挤在一块儿,站在屋檐下发抖。出了什么事?他冲过去,真真眼尖,首先发现了父亲,就尖叫了一声:

  “爸爸!爸爸!”

  接着,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念念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嘉文的腿,也哭着大喊:

  “爸爸!爸爸!”两个孩子缠在嘉文的脚下,把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在他的大衣上揉着搓着。嘉文本能的用手护住了孩子,带着点敌意对那警员说:“你要做什么?”“这两个是你的孩子吗?”警员指着真真和念念问。

  “是的。”“我们接到报告,说有两个孩子整天没人管,也没东西吃,我来查问一下是怎么回事。”

  嘉文看了张太太一眼,张太太瑟缩了一下,立即就振作了,直视着嘉文,她坦白的说:

  “是我去找他来的,你的孩子快要饿死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也多,不能天天帮你带她们,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还不如让她们到孤儿院去,在那儿,最起码她们可以有三餐饭吃!”“不!”嘉文突然愤怒了,瞪视着张太太,他哑着嗓子说:“我不把孩子送孤儿院,我还没死呢,为什么我的孩子该进孤儿院?你别管闲事!”张太太的脸涨红了。“好哦,”她愤愤的说:“你一个大男人,养不活孩子,我天天帮你忙,找东西给她们吃,你还怪我管闲事!我是看在你死去的太太身上,看在孩子太可怜的份上,才插手来管这件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以后我就闭着眼睛不管,又不是我的孩子,饿死了也不关我的事!”掉转身子,她头也不回的走进自己的家门,砰然一声把门关上。

  这儿,警员打量着那个落魄的父亲。

  “好了,杜先生,希望你不在家的时候,最好找个人来照顾一下孩子,否则太容易出事。有父亲的小孩,就是要送孤儿院也送不进去,不过,这样常常让孩子挨饿总不是办法!”

  “我在失业。”嘉文叽咕了一句。

  “你可以去找工作哦,台湾从来不会有人找不到工作的,何况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呢!”

  警员走了,嘉文牵着两个女儿走进屋里,心内禁不住涌起一股怆恻之情,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竟养不起两个孩子,这还算人吗?屋内一片漆黑,他伸手摸到电灯开关,灯不亮,换了一盏灯,仍然不亮,他诅咒的骂:

  “怎么回事?见了鬼!”

  “穿制服的人把电线剪掉了!”真真用她早熟的声调,细声细气的说。“张妈妈说灯不会亮了,我们没有缴钱。”

  嘉文呆了呆,就沉坐在一张椅子里,长叹了一声。用手捧着头,他像碾磨般把头在掌心里转来转去,喃喃的、反覆的说:“我怎么办呢?天哪,要我怎么办呢?”

  “爸爸,黑黑!”小念念提出抗议了:“我看不到你。”她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触摸着嘉文,以她自己发明的语言说:“黑爸爸,黑姐姐。”没有灯时的爸爸是黑的,姐姐也是黑的,她拍拍自己:“黑念念。”然后才说到主题:“黑念念饿,黑念念要包包。”

  看来她将来会成为个文学家,嘉文好奇的把手放下来,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小女儿。念念有对充满灵秀之气的眼睛,在暗夜里仍然闪着光彩,那小小的鼻头和嘴就看不清楚了。站起身来,他摸黑找到了一段台风时用剩的蜡烛,燃起蜡烛,他再望向两个女儿。烛光下,一对童稚无知的孩子,都仰着天真的小脸,带着股好奇和不解的神情,望着她们的父亲。两个孩子,真真聪明慧黠,念念美丽憨厚,只可惜都已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假若是以前的家庭情况,两个孩子白白胖胖的,在草地上跳跳蹦蹦,一定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今呢?家破人亡,人亡家破,什么都别谈了!

  真真把一个小手指塞进了嘴里,轻轻的说:

  “爸爸,你买什么给我们吃?”

  念念立即附和:“爸爸,我要一块大——大饼。”她夸张了那个“大”字。

  “爸爸,妈妈呢?”真真问。

  “妈妈消饭饭。”念念永远把“烧”念成“消”。“念念要吃。”“爸爸——”真真用手推拉着父亲的手臂,哀求的唤。

  “爸爸——”念念跟着喊。

  嘉文跳了起来,他自己的肚子里也在叽哩咕噜乱叫,饿得眼睛发花,嘴里冒酸水。孩子们的哀呼撕碎了他,他逃避似的喊:“别吵!都给我闭嘴!”

  真真的嘴唇瘪了瘪,眼圈发红,她是十分容易受伤的。眨动着眼睛,她委屈的说:“我要妈妈!”说完,猛然“哇”的大哭了起来,一面叫着:“妈妈!我要妈妈!妈妈——”

  念念受惊吓的看着姐姐,嘴一扁,也跟着大哭大喊: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天哪!我的上帝!”嘉文用手蒙住耳朵,逃出了大门,站在门外,他瞪视着门里哭成一对泪人儿似的孩子,又听到那口口声声唤娘的声音,心脏扭紧了,浑身都抽痛痉挛起来。门外很冷,寒风像刀子般的刮过他的面颊,卷进了小屋,桌上的蜡烛被冷风扑灭了。正哭成一团的孩子又受到黑暗的惊吓和恐怖,就更加尖锐的大哭大叫:

  “妈妈!哇——妈妈——”

  “你们等着,”嘉文的声音抖颤,被寒风吹散了,语不成声。“你们等着,我去弄钱,一定弄来——一定。你们等着——

  等着。”带上房门,把一对小女儿关在黑暗的屋内,他踉跄的奔向了大街,几乎是不经思索的,他在街车的隙缝中横冲直撞,终于来到一幢西式建筑物的前面。站在那屋子的廊柱底下,他喘着气,低头望着寒伧的自己。他没勇气按门铃,可是,孩子要吃的!伸出手去,他机械化的把手压在门铃上。

  门开了,一位整洁的女仆狐疑的望着他,他有气没力的说:“我要见李处长。”“你——贵姓?”女仆问:“有没有名片?”

  “没有,我要见李处长。”

  女仆的狐疑加深了。“你等一下。”门砰然关上,女仆进去了。好一会儿,门上的一个小方洞打开了,露出了李处长的一对眼睛。嘉文神经质的抽动着肩膀,莫名其妙的苦笑起来,喃喃的说:

  “李处长,我不是来抢劫的。”

  门开了,李处长拦门而立,严厉的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借我一点钱!我的孩子快饿死了!”他厚颜的说。

  “你知道我几乎被你拉垮吗?为了你,我欠下三、四万块钱,你还有脸来向我开口?”李处长的眼珠凸了出来。

  “我只要五十块!”“我告诉你,五角钱都不借!”

  “不——借——”嘉文低低的重复着李处长的句子。“我的孩子要饿死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李处长声色俱厉。“多好的一个家庭,被你弄到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脸做人?别向我伸手,嘉文,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的孩子要饿死了,你去工作呀!去赚钱呀!”“我找不到工作。”他低低的嗫嚅。

  “找不到?去踩三轮车去!去擦皮鞋去!去卖奖券去!要不然,你就到街上去讨饭去!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力量去养活你的孩子,我们一角钱也不借!”

  “砰”然一声,门关上了,李处长消失在门内。嘉文呆呆的站在那儿,好久好久,才机械的转过身子,一步一步的向街头挨过去。孩子们饥饿之状,犹在眼前,哭啼之声,犹在耳畔,他不能回去。一小时后,他停在以前的协理门前,但是,却为一个粗暴的男仆挡了驾:

  “协理不在家!”他累了,倦了,饿了。风似乎越来越刺骨,寒冷凝固了他每一根血管。他拖不动自己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可是,他没忘记孩子的哭声,没忘记应该弄些吃的东西回去。他走着,不断的走着,他的脚变得有一百斤重了,一千斤重了,一万斤重了……然后,他来到湘怡哥哥的家门前。“看在湘怡的面上,”他乞求似的说:“请借我五十元!”

  “是你?杜嘉文?”李氏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你逼死了我们的妹妹,还要跟我们借钱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流氓!我早知道你不是东西!只有我们那个傻妹妹会爱上你,弄得死都没个好死!姓杜的,你小心点,我们没要你赔款就算好的,你还来借钱!你不是有钱家的少爷吗?不是有洋房汽车吗?看看你,这个乞丐样子,就是我那位妹妹选中的好丈夫呀!”

  嘉文逃出了郑家,整个大杂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张望,李氏还在后面穷嚷穷叫,指给邻居们看,数说着他的百般罪状……他又回到大街上了,风比刚才更冷,夜比先前更寒,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沉重。俯视着自己,他看到一身的肮脏,一身的耻辱,和一身的罪恶。靠在一株电线杆上,他闭上眼睛,心底辗转呼号:“湘怡,我怎么办呢?湘怡?”

  湘怡没有答覆他,也没有人能够答覆他。裹紧了大衣,他重新向前面走去,脑海里在搜索着能借钱的任何一个人名。最后,像灵光一闪,他想起了老赵,这个人曾在赌桌上赢走了他的万贯家财,虽然不是他一个人赢的,但他是那赌窟的老板,他赢得了大部分。现在,他总可以借给他一百两百吧?

  有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的脚步就轻快多了,走过大街,穿进那条暗沉沉的小巷,他找着那家被掩护得很好的赌窟。可是,门口的门房挡了驾。“你不能进去,我们老板交代的。”

  “请他出来好吗?我要和他讲几句话。”他低声下气的说。

  老赵出来了,用那对斜吊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嘉文,叼着香烟的嘴角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嘲弄的说:

  “怎么,嘉文,好久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又筹到了资本,要来玩一下?”“我不是来赌的——”嘉文吞吞吐吐的说:“我需要一点钱用——大概两百元。”老赵一语不发的望着他,半天才说:

  “怎样呢?”“想向你通融一下。”“哈哈,”老赵干笑了两声:”两百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今天手气不顺,已经输了两万多,实在没有钱来借给你了,你还是去和别的朋友借借看吧!”

  “我——实在没人可借了,”嘉文恳求的望着他:“就借我一百吧。”老赵冷酷的摇摇头。“那么,五十元!”老赵再摇头。“三十!求求你,就借我三十吧!”嘉文抹掉了全部的自尊,哀求的喊:“你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么多钱,把我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就向你借三十块,你难道都不肯吗?”

  “笑话!”老赵的笑脸消失了,代替的,是一层冰冷的寒霜:“赌钱的时候有输有赢,你自己的运气不好,怪得了谁?我又没骗你的,抢你的,怎么说我从你手里拿走了钱呢?我输的时候也有呀,我可没说谁拿走了我的——”

  “我不是这意思,”嘉文急忙赔罪:“只是我需要一点钱,你就借我一点吧!”“我告诉了你,我今天没有!你去向别人借去!”

  “几十块都不肯吗?”“几块钱都不行,借钱出去要倒楣的,我手气正不好,你别烦我了!”“那么,我和你再赌一次!”嘉文咬牙的说。

  ”你用什么资本来和我赌?”老赵冷笑的问。

  “用我的生命!”“哈哈哈哈!”老赵纵声大笑起来:“嘉文,你别傻气了,你的生命值什么钱?”“我的生命是不值钱,”嘉文的眼睛冒着火:“我就向你借一点钱跟你赌!”“我没兴趣,”老赵说:“你走吧,嘉文!老实告诉你,你已经不是我们的对象了,我们早调查过你,你没有一毛钱可以输了,现在,你还是趁早走吧!”

  “好,我明白了,”嘉文重重的喘着气:“你们是一个骗局,你们骗走了我全部的财产,好,我明白了,”他掉转了身子:“我要去告发你们,我要去检举你们!”

  “慢着!”老赵拦住了他:“你是聪明人,别做傻事,警察抓不住我们的,你也知道,对不对?你别给我们找麻烦,赌钱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可没扯着你的耳朵逼你赌,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假如你给我们找麻烦的话,你也知道那个后果是什么……”

  老赵向身子后面看了一眼,于是,嘉文发现有两个彪形大汉,正慢慢的走了过来,这两人是嘉文熟悉的,在老赵赌钱的时候,他们总是斯斯文文的端茶倒水,侍候客人。嘉文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了解他们想做什么。血向他的脑子里冲去,他的眼睛发花,神志昏乱,体内每根血管都爆胀了。喘息着,他瞪着老赵,哑声说:

  “你这个魔鬼!”“你到现在才知道?哈哈!”老赵冷笑着:“是你自己要与魔鬼为伍呀!”“我——我要你的命!”嘉文红着眼睛,扑了过去。

  “你试试看!”老赵亮出了一把小刀。

  嘉文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丧失理智,丧失思考,只想扼杀面前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毁了他一生前途的地狱使者。他扑了上去,用尽他浑身的力量。在他这一生中,这恐怕是他最勇敢的行为了,他扼住了老赵的脖子,死命的扼着,把他所有的悲痛、耻辱、仇恨都压在老赵的脖子上,直到他什么都不觉得了,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的手指失去了力量,身子向地下滑,躺倒在小巷的柏油路上。有一阵时间,他似乎还朦朦胧胧若有所知,意识浮在白云中,轻飘飘的忽远忽近,他仿佛看到了湘怡,她离他那么近,他几乎可以触摸到她。“湘怡!”他无声的呼唤,他的湘怡。他没想到可欣,或者他曾爱过可欣,但那是太遥远以前的事了。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去,身上一共挨了二十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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