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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菟丝花》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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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29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那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当我站在这间我和妈妈共同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屋内,收拾着我的行装时,脑中仍然是昏昏蒙蒙的。似乎从妈妈咽气的一刻开始,我就没有好好的清醒过一分钟。我的哭喊,挤满屋子的妈妈的同事,殡仪馆、花圈、祭吊、火葬场,围绕在棺木前垂泪的小学生,林校长主持的追悼会……这一切一切,难挨的时光,可怕的时光,忙碌而又昏乱的时光,终于都过去了。而今我孤独的在室内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收拾我要带走的东西,心中是那样恍惚和迷茫。妈妈去了!多少天以来,我把自己陷在处理后事的忙碌中,虽然曾经抚棺呼唤,曾经嚎啕痛哭,但是,那份凄楚和无助还远不如现在面对这空旷的屋子时来得深切。妈妈去了!我唯一的亲人!这以后,十八岁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一份前途和命运?

  室内那样寂静,那样凄冷。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漠然的照射在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墙上原来挂着两个镜框,一个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合照,那年我才六岁,照这张照片的第二年爸爸就去世了,所以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另一个镜框是妈妈早年画的一张油画,画面是平原、石峰和落照。现在,这两个镜框都已被我收进了箱子里,墙上只留下两块淡淡的灰黄的痕迹。两张单人床,一张属于妈妈,一张属于我。都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棉被、蚊帐、和妈妈的衣物,全遵照妈妈的意思送给了给我们洗衣服的“阿巴桑”。妈妈!我真佩服她的冷静,在卧病的期间内,她已把一切身后的事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包括我在内!

  “听我说,忆湄,如果妈妈死了,你办好丧事,就离开高雄,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他会给你安排一份很好的生活。”

  “不!”我叫:“没有那一天!永不会有那一天!”

  “会的,”妈妈说,温柔而平静的望着我。“忆湄,你是个从不肯面对现实的孩子。但是,记住,逃避现实不能解决问题,不久之后,我会留下你而去,你一定要学习面对现实,学习独立,和——变成大人。”

  如今,是我学习独立和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到台北去!投奔罗教授去!这是我唯一的一条路,是妈妈给我安排好的一条路,我没有考虑的余地。但是,罗教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会不会拒绝我?他又会怎样来安排我?……未来的问题似乎还有一大串,不过,那些,都还没有到我的眼前来。目前,我所要做的,是尽快收拾好衣箱,赶下午四点半的柴油特快到台北去!把最后的几件衣服从壁橱里取出来,收进了衣箱里。薄薄的一口小皮箱,里面已容纳了我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只因为我和妈妈一直很贫穷,靠着妈妈这份小学教员的薪水,供给了我整个中学的教育,已非常吃力了,我们没有余钱来多做衣服。阖好了箱盖,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好了,什么都整理完了!我也该去向林校长、和张老师、魏老师等告辞了。可是,伫立在这小屋中,我忽然失去了力量,这小屋,每一分每一寸的地方,都有着我和妈妈共同生活的痕迹。每一丁点空间,都盛载着过多的回忆。这么多年来,我属于妈妈,妈妈属于我,小屋属于我们两人!而现在,一眨眼间世界已经全变了。妈妈去了,我将离开,小屋不知又会迎接何人?

  我伫立了那么长久,几乎忘记了赶火车的事,直到一声门响惊动了我。转过头来,是林校长。她匆匆的向我走来,把一只手同情的放在我的肩膀上。

  “忆湄,你马上就去台北吗?”

  “嗯,”我轻声的说:“四点半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急?你实在可以再多住几天的!”

  我摇摇头。“反正要去,还是早点去。这间屋子,我一个人住着太难过。”林校长叹了一口气,凝视着我说:

  “忆湄,我不了解你母亲,我和她共事了十二年,也算得上是她的好朋友了,难道不放心我?认为我不能照顾你?为什么还要你跑到台北去投奔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朋友?那位罗教授,就真能照顾你吗?”

  我不语。林校长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和妈妈已有十二年的交情。但,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愿把我交给她。妈妈希望我念大学。“只有一个人能为你安排,罗教授!”林校长是个好朋友,但她自己有六个子女,一个读大学,三个读中学,还有两个读小学。她无法再负担我。“好吧!忆湄,”林校长终于说:“如果要赶火车,就该走了!你去看看情形,假若那边住不下去,还是回来吧!我家不怕多你一个人吃饭!”我点点头。真的,距离火车开行的时间已只有一小时了。我走向小屋的门口,林校长默默的走在我的身边,走出房门,我不胜依依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只有六席大的教员宿舍!我和妈妈度过了十二年光阴的地方再见了!一瞬间,我鼻中酸楚而泪眼模糊了。“忆湄!”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来,我面前竟黑压压的站着一大群人,张老师、魏老师、何老师……几乎所有妈妈的同事都来了。我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我应该变成一个大人了!挺了挺背脊,我走上前去,和他们一一握别。我表现得那么沉静,那么稳重,简直都不像“我”了。我接受了无数的祝福,也喃喃的说了许多感激的言语。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开了我居住多年的地方。

  林校长送我到火车站,站在月台上的车窗外面望着我。我坐在车内,倚着窗子,对着妈妈这位多年的老友,我有满怀愁绪,而又默默无言。只因为前途太渺茫,太未可预料,这份沉重压迫着我,使我无法说话。林校长也一反平日的豪放热情,而显得出奇的沉默,大概她在为我难过,为妈妈难过,也为她自己难过——她竟无力照顾一个老友的遗孤。一声汽笛响,“轰隆”一声,车子蠕动了。林校长把头伸了过来,喊着说:“忆湄!要写信哦!”“我知道!”我也喊:“再见!林校长!”

  “再见!……”林校长不由自由的追了车子几步,又传来一句话:“忆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从今起,你是个独立的人了!”车子驰远了,林校长瘦瘦的身影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之中。是的,我是个独立的人了,换言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罗教授,他会成为我的倚靠吗?他会接纳我吗?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青山绿树,我是更加迷惘沉重了。远在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妈妈放下了早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怔怔的说:“罗毅——居然来台湾了。”

  “罗毅是谁?”我问。“一位地质学家。”妈妈淡淡的说,开始吃她的早餐,我把报纸拉到面前来,看到一条不大不小的消息。

  “名地质学家罗毅博士昨日携眷由港来台,将应聘为×大教授。”

  这消息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时是暑假,我正计划和同学游大贝湖。抛开了报纸,我不经心的问:

  “你认识这位教授?”“以前认识,在大陆上。我和他太太是好朋友。”妈妈说,“许多年没见过了。”“你要去看他们吗?”我问,吃着烧饼。

  “看他们?”妈妈愣了一下。“不!何必呢?他们很得意,我去倒显得——”妈妈把话咽住了,对我警告的说:“忆湄!你又弄了一地的烧饼渣!”

  关于罗教授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以后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我呢?在几分钟之后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了。一直到三个月以前,妈妈已证明患上了子宫癌,我们母女都已很清楚的明白,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随时可以降临。妈妈有一天让我去寄一封信,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罗毅,地址是台北罗斯福路×段×巷×号。我寄了信回来,妈妈才和我谈起罗毅。“他是一位学者,和我们是世交,假如我有什么不幸,他是我唯一想得出来,能够照顾你的人!”

  正像妈妈说的,我是个不大肯面对现实的“孩子”,或者由于我是妈妈的独生女儿,未免从小有点儿娇宠,养成了任何事情都不能承担的习惯。因此,虽然我很清楚的明白,妈妈患上了绝症,迟早要抛开我而去,但我拒绝去想它,拒绝去谈它,也拒绝去承认它。每当妈妈提起她身后的事,我就跺着脚嚷:“没有那一天,永远没有那一天!”

  然后跑开,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去悄悄的哭。

  可是,而今,“那一天”终于到我眼前了。我行囊中有妈妈临终前三天所写的一封信,嘱咐我面交给罗教授。信是妈妈亲手封好的,我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猜想,无非是托孤的意思。妈妈一生好强,从不肯向人低头或请求什么,没料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必须向一个多年未谋面的朋友,请求收容她那“长不大”的女儿!

  “长不大”的女儿!妈妈常常问我:

  “忆湄!什么时候你可以长大?什么时候你能懂事,不再是个毛毛躁躁的小女孩?”

  小女孩!我但愿永不长大!永远缩在妈妈的怀里,任何事情,有妈妈帮我作主,我只要吃饭、睡觉、念书、和欢笑!可是,妈妈去了!在失去欢笑的这一段日子里,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最起码,我已被迫去面临那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现实”!车窗外面,黑夜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旷野中,偶尔有点点的灯火在闪烁。车轮辗过了原野、城市、村庄,把我带向一个未可知的命运。车子误了点,抵达台北时已将近十一点了。下了火车,提着我的箱子,走出了火车站,站在车站门口,四面张望。台北!十二年来,我跟着妈妈住在高雄,一直没有到过这全省最繁荣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旅行社、小吃店,林立在对街。台北!我久已希望来到的地方!望着成排的三轮车、计程汽车,和街头仍然熙攘的人群,我有种慌乱和惶恐的感觉。头一次,我发现这世界竟如此之大,不再是只有六席大的小屋!那么复杂的道路,那么多的建筑,也不再是我和母亲共同生活的那样小小的天地。

  ※        ※         ※

  一辆三轮车滑到我面前。

  “要车吗?小姐?”我有些犹豫,终于说:“罗斯福路三段。”“十块!”十块!我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罗斯福跨在何方?跨上了车子,我才有些后悔,深夜十一点钟,贸贸然的跑去投奔别人,不是太晚了吗?或者他们已经睡了,把别人从睡梦中拖起来,多么不礼貌!妈妈总说我做事从不经过思考,看样子我仍然没有成熟。可是,现在,车子已经在黑夜的街道上滑行,初夏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扑面而来,我似乎无暇再做别的计划了!

  车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钟的圈子,最后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我发现自己停在一条占地颇广的围墙前面,嵌在那围墙正中的,是两扇豪华而堂皇的红漆大门。看了看门牌号码,一切都没有错误,我付了车钱,望着三轮车隐没在巷子的尽头,才又怯怯的对那围墙和大门作了一番巡礼,大门边不及三尺的地方,一盏街灯正明亮的照耀着,我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门前的地下,看来那样孤独、寂寞,和渺小!

  我手腕上是妈妈的旧表,时间已是十一时半。靠在门边,我迟疑了大约二十秒钟。从门缝中向里偷窥,黑影幢幢的深院内似乎还隐隐的有着灯光。好吧,既来之,则安之,管它是深更半夜,还是半夜深更!我总不能在门外站一夜!横了横心,我揿下了门铃。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我在门外无法听到门里的铃声。等了很久,里面毫无动静,大概主仆都已熟睡,不管一切,我连揿了三下门铃,揿得长长的。于是我听到门里有了脚步之声,这声音沉重而迅速的“奔”向门口,接着,大门豁然而开,一张满面胡子的脸庞突然从门里伸了出来,是个硕大的脑袋,张牙舞爪的毛发之中,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狞恶的瞪视着我。“你发什么神经?”一声低沉的怒吼对我卷了过来。

  “我……我……”我接连向后退了两步,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这颗刺猬状的头颅惊吓我。

  “你……你……”他对我掀了掀牙齿,像一只猛兽。“你滚开吧!”在我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以前,门已经“砰”然一声阖上了。我惊觉的扑上前去,用力的打了两下门,无论如何,我不能这样被关在门外,夜色已深,我又无处可去。我打着门,嚷着说:“喂喂,等一等,我有话说!”

  门又猛的打开了,那颗毛发蓬蓬的头颅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一声使人魂飞胆裂的巨吼震耳欲聋的对我当头罩下。

  “滚!听到没有?谁是喂喂?喂喂是谁?”接着,那“怪人”一掀牙齿,又是一声大叫“滚!”

  门再度“砰”然阖上,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心脏像擂鼓似的狂跳着,那“怪人”的几声狂吼使我心惊胆战。望着那两扇阖得严密之至的门,我完全失去了主意。到台北来之前,我曾经有几百种对罗宅的想像,但没有一种想像是这样的。我曾害怕他们不接待我,但也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那个须发怒张的怪人,几声大吼,我竟连见到主人的机会都没有!而现在,我被关在这门外,在深夜十二点钟,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怎么办?

  好半天,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该何去何从。夜风拂乱了我的头发,天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颗星星。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个季节,我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双臂已感到凉意。我总不能在这门口开箱子取衣服,于是只能忍受着夜风的侵袭。长长的巷子里寂无一人,更找不到一辆车子,我难道就从黑夜站到天明?仰视着夜空,孤独和无助使我想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那在泉下的妈妈,可曾知道我所受的“接待”?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间,有一辆脚踏车从巷子的那一头转了进来。我无意识的瞪着那辆车子。嘎然一声,车子停在我的身边,一个男人从车子上跳了下来,诧异的望着我。我也望着他,只因为我不知他是谁,也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我站在这门外的原因。我们彼此瞪视了几秒钟,那男人先开了口:“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睁大了眼睛,无法回答。干什么?我怎么述说呢?那男人把脚踏车架好了,望望我,又望望地下放着的箱子,点了点头,抱着手臂说:“我猜,和妈妈吵了架,出走了,是不是?这样吧,告诉我你的住址,我送你回家。”

  我凝视他,一个爱管闲事的男人,他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在我的凝视下,我才发现他年纪很轻,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六、七岁,穿着件白衬衫,袖口随随便便的挽着,没有打领带,松着领口,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

  “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要不然,你就进去坐坐吧!”他指指那两扇红门。

  我的精神突然振作了,站直了身子,我问:

  “你住在这儿?这是你的家?”

  “我住在这儿,”他点点头:“虽不能说是我的家,也等于是我的家,我想,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住一夜。但是,明天,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怎样?”

  “我——我已经没有家了。”我低低的说,接着就摔了摔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我必须解决我的问题:“我是来找一位罗教授的,罗毅教授。”

  “找罗教授?”他诧异的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按门铃?”

  “我按了,”我说:“可是我给一个怪人赶出来了。”

  “一个怪人?”“嗯,”我点头:“一个满脸胡子,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

  他用有兴味的眼光盯着我,问:

  “你找罗教授有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说。

  “那么,你跟我进来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开了门,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提起我的箱子,领头向门里走去。走进了门,我发现置身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落中了。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小屋内,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然后说:

  “好吧,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夜色里,只隐隐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穿过了一条龙柏夹道的小径,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门前有着石阶,里面还透着灯光。跨上台阶,推开了一扇玻璃门,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他不知道从那儿摸到了电灯开关,于是,灯忽然亮了,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墙边放着沙发,屋角有一架大钢琴,琴上是瓶康乃馨。

  “你先坐一坐,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

  我坐了下来。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张望着,这客厅仿佛每一面都有着通往各处的小门,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垂着白纱镂空的窗帘。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静,我觉得十分的不安,而且,我非常非常的疲倦。从清晨到现在,我就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伤怀、担忧……现在,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妈妈共有的小屋内,好好的睡一觉。

  一声门响,我迅速的回过头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怪人不知从那一扇门里跑了进来,圆睁着一对怒目,虎视眈眈的望着我。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身影那么高大,乱发虬结的面孔又那么怪异,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他对我大踏步的冲了过来,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扔出房间去。但,他并没有碰我,只跳着脚吼着说:

  “谁让你进来的?谁许你进来的?”

  “是我!”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怪人”回过头去,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走进门来。

  “你?”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你为什么放她进来?谁叫你放她进来?”

  “她说要找罗教授,”那青年昂着头说,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我想你惊吓了她,罗教授。”罗教授!天哪!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怪人”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我瞪大了眼睛,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异惧。那位罗教授也瞪着我,然后,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头,用忍耐的口气说:

  “那么,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

  我一愣,他在说些什么?但是,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无论如何,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于是,我说:

  “我姓孟,名忆湄,我是江绣琳的女儿!”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我母亲有一封信要我交给您。”说着,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递了上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一下子把他点成了化石。他微张着嘴,注视着我,半天都没说话。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抽出我手中的信,他迅速的拆开了信封,取出信纸。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他看得那么快,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近乎粗鲁的说:

  “你母亲怎么了?”“死——了。”我说。他蹙蹙眉,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

  “怎么会死?”他简短的问:“死在哪儿?”

  “子宫癌,”我也简短的回答:“高雄。”

  “高雄,”他喃喃的说,像是在咒诅,又重复的说了一遍:“高雄。哼!”他望着我,发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迟疑了大约十秒钟,他又用手揉揉鼻子,忽然说:“好吧,一切明天再谈,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嗯?”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嗯,你从高雄来的吗?”“是的。”他看来有些懊恼。“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他责备的问。“假若不碰到中,你就预备在门外站一夜吗?”

  “噢,”我困恼的说:“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哼!”他再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过来!中。”那青年走了过来,对我温和的微笑。

  “带她上楼去!”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又转向我:“喂喂,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

  “孟忆湄。回忆的忆,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

  “孟——忆——湄——”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接着就低低的叽咕了一串,大概是在咒骂什么、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然后他挥挥手说:“孟就孟吧,这不是什么好姓!中,带这个孟小姐上楼,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知道吗?”对着我,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马上睡觉,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知道吗?”我点头,嗫嚅着说:“可是……我,想先洗个澡!”

  “天哪,”罗教授不耐的喊:“怎么如此噜苏!”挥挥手,他嚷着说:“上楼去!上楼去!”

  我迟疑的站起身来,那位名叫中的青年已经提起我的箱子,领先向一扇门走去。我只好跟在后面,走到门边,我又回过头来,轻声的说:“明天见,罗教授。谢谢你收容了我。”

  他站着,那分不清眉毛嘴巴的脸似乎痉挛了一下,那些虬结的须发微微牵动,锐利的眼睛闪过一抹近乎温柔的光。然后他掉转了身子,用背对着我,低低的发出许多希奇古怪的咒语般的言语。自顾自的在一张沙发中坐了下来,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跟着那位青年,我从一扇小门出去,走进了另一间大厅内,这大厅大概是罗宅的饭厅,宽敞而整洁,有一个宽宽的楼梯直通楼上。上了楼,是一条宽走廊,两边如公寓般分作许多房间。他带着我走向右面第三间,推开了门,开亮了电灯,微笑着对我说:“孟小姐,我想,罗教授已经等待了你好几个月了,这间房间是三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

  我眩惑的望着室内,这是间小巧精致的卧房,一张单人的弹簧床,一个梳妆台,一个大的衣橱,一张玲珑而精致的书桌,上面放着盏小小的台灯,还有一个玻璃门的书橱。床上被褥枕头都已齐全,书橱的顶上还有一瓶新鲜的玫瑰花。这一切的布置,就好像已料定我今天会到似的。我有些迷惑的转过头来,那位青年仍然对着我微笑。

  “还不错,是吗?这是完全仿照皑皑的房间布置的,皑皑是罗教授的女儿。”他说,对我弯了弯腰:“孟小姐,欢迎你成为罗家的一员。我想我不打扰你了。明天见!”他向房门外退去,退了一半,又停住了,加了一句话:“还有,浴室在走廊的最后一间。”“谢谢你。”我说,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因为我始终没弄清楚他是谁。“我姓徐,”他看穿了我的怀疑,“徐中,中间的中,树的,木字旁一个丹心的丹字。”他凝视了我几秒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我们在罗宅的地位可能是类似的。好,以后有机会再谈吧!再见!”

  他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我站在房子的中间,望着那扇门阖拢,才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再见。”我不相信他会听到我的道别。浏览着室内,我有种置身幻境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牢牢的抓住了我。这小房间太华丽,太舒适,太不可能是将属于我的!我把手指送到唇边去咬了咬,很痛!那么,这是真的了!我没有被拒绝,没有被嘲笑,却被安插在比我和妈妈的小屋强几百倍的环境中。走到窗边,我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推开玻璃长窗,一阵夜风夹带着强烈的花香对我扑面吹来,我深深的吸了口气,神志恍惚的倚着窗子喃喃的问:

  “我是谁?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我在什么地方?一个陌生朋友的家中。这——会是真的吗?”

  夜风吹过园中的树梢,在我身畔徘徊。掠身而去的风声,依稀在低回的重复着我的句子:

  “是真的吗?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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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29




  我在晨光微现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非常朦胧和迷糊,不知自己身之所在。软绵绵的床垫,簇新的枕头,带着薰人欲醉的花香的柔风,和那玻璃窗在风中轻微的震颤声,这一切,对我是那样的陌生而又新奇。我微微的张开眼睛,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那样轻柔细致,那样香气弥漫,我吸了口气,是玫瑰?茉莉?还是早开的郁金香?在枕上翻了一个身,又阖上眼睛,我仍然睡意浓厚。但是,有一些地方不对,风使我觉得双臂微寒,拥紧了棉被,风依旧吹拂在我的脸上。难道昨夜忘记关窗?可是,我清晰的记得曾关好了窗子并拉紧窗帘。那么,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我在枕上摇摇头,吃力的睁开眼睛,真的清醒过来了。

  我的眼睛正对着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着的,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着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伫立在晓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着窗外,背对着我。穿着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长随风飘飞。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着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于是,她移动了,慢慢的回过头,她对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头注视我。我仰躺着,也睁大了眼睛注视她。这是一张奇异的脸;瘦削、苍白、凝肃。一对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乌黑的眼珠空洞迷惘,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有股震慑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缩而无法发出言语。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彼此对视,谁也不开口。晓色在逐渐加重,室内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跟着光线的转变,我可以更仔细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皮肤仍然维持光洁细润,但眼角已有四散的皱纹,嘴边也有着时间刻下的痕迹。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岁。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掉开了瞪着我的眼光,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然后,她望着窗外,低低的说:

  “她——死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她”是指谁。不过,听到她说话使我振作,因为我曾怀疑她是属于幽灵一类的东西。言语应该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们的关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罗宅的女主人。于是,我热心的说:“您——在问我吗?”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为我在问谁?”她反问。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亲?她已经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

  “去了!死了!”她怅惘的看了看盛满阳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而发,再看了我一眼。她一声不响的走向门口,脚步轻悄得毫无声息。扭开门柄,她轻缓的走了出去,当她隐没在门外的那一刹那,我直觉的感到她对我有份敌意。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沉思了几分钟,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觉置身在一个奇异的环境中。不过,我迅速的摆脱了这份思想,妈妈常说我不务实际,就会胡思乱想。我要学着“长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换掉身上的睡衣,打开房门,走廊里寂无一人,也没有丝毫声音。腕表上指着八点正,看样子这家人是习惯于晚起的——

  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角。妈妈以前说我从不知道忧愁,真的,妈妈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从无忧愁的。我喜欢笑,快乐得像一支“忘忧草”。忘忧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草,这是妈妈对我的称呼,她叫我作她的忘忧草!可是,妈妈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欢乐。“忘忧草”也懂得了忧和愁,还有人世间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从浴室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惊异的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仆正在为我整理房间。棉被已整齐的叠好,睡衣收入了抽屉里,连我的箱子都已打开,里面的衣物挂进了橱里。只有那两个镜框,并排的躺在书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对我弯弯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来服侍你。”“噢!”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被人“服侍”过。望着那干净俐落的女仆,我笨拙的说:“其实我自己都会做的!”

  彩屏望着我微笑,或者她认为我是个见不得世面的穷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无嘲弄的意味。抱起了书橱顶上的花瓶,她问我:“孟小姐,你喜欢换一种花吗?”

  “哦,”我说:“玫瑰就很好了!”

  “我们小姐不喜欢红颜色的花,”彩屏说:“她要蓝颜色的花,你不知道蓝色的花多难种,又难得开花。太太是认定要白色。”“哦,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吗?”我诧异的问。

  “是的,外面是花园,我们还有一间暖房。”彩屏说:“罗家每个人都爱花。噢!”她惊觉的说:“差一点忘了,老爷在餐厅里等你。”说着,她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说:“还是插玫瑰花吗?”“好的!”彩屏抱着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妆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的短发,镜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两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带着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绺鬈发垂到额前来了,我把它拂向脑后。我又闻到了花香,从敞开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绿荫荫的树木中杂着彩色缤纷的花坛,红黄一片的花朵迎着阳光闪烁,我看呆了。新的环境使我兴奋和振作,妈妈去世的阴影在我心头悄然隐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渐抬头了。仰望青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觉得心胸开旷,几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间,穿过长廊,我轻快的走向楼下。在那间大而明亮的餐厅里,我见着了罗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大概听到我下楼的声音,所以仰着头望着我走下楼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乱发篷篷的头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边的杂草,茂盛的滋生着,掩盖了他的嘴巴。眼睛是“丛林”中的灯炬,灼灼的从乱草中射了出来。

  “早,罗教授。”我微笑着说。

  “唔,”他哼了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来!”他命令的说。我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桌上放着香肠腊肉和小菜。一个中年女仆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来。罗教授不再看我,低头吃着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着他。猛然间,他抬起头,直视着我:“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蹙着“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话)问:“你瞪着我干什么?”

  “哦,我……”我仓卒的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顺利的把稀饭喝进嘴里而不弄脏你的胡子?”

  我的话才说完,身后就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回过头去,一个青年正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望着我,我立即发现,他那对炯炯逼人的眼睛简直是罗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十分平整,穿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对我咧着嘴微笑,眼睛里闪着一抹嘲谑的光芒,浑身都带着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罗教授对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这就是昨夜差点被你赶到门外去的那位小姐吗?爸爸?”那位青年说,又转向了我,对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绍,罗皓皓。不过,我不喜欢我的名字,皓皓,像个女人,我宁可叫罗皓,简单明了!”

  “你坐下!皓皓!”罗教授咆哮的喊。

  罗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他看来十分年轻,年轻得像个大孩子——顶多只比我大三、四岁。“爸爸,这位孟小姐将在我们家长住吗?”罗皓皓转头去问他的父亲。“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还不吃饭?”“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的说,望着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忆湄。”我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笑着说:“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皓皓!”罗教授严厉的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爸爸!”罗皓皓抗议的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着,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的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谁都不顺眼!”说着,他头也不回的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的说:“忆湄,我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着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声音,非常柔和的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

  “是的,”我说,想着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她的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我会——”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份强的自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我独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房子超过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壁上挂着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着“K·K”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的系着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皙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着门,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着我,大眼睛静静的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轻轻的说:

  “罗伯母。”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着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的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着,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的说:“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样!”她仰望着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透过我的身子,眼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的问:“罗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着嘴唇,轻轻的说:“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的,重复着那几个句子,呓语般的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着热病似的燃烧着。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着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着我的手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的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的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着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窜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到我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着声音喊:“雅筑!”罗太太顿时松开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着罗教授,接着,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着,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那梳着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断的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着,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迷迷离离的望着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说:“我很抱歉,毅。”“没事了,是吗?”罗教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暴躁粗鲁的人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屏来侍候你。”

  罗太太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罗教授紧接着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冲的说:“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我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远的避开。噘起嘴来,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着满脸不泽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了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阴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我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着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着件白色洋装,披着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皙的皮肤,和她母亲一样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虽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着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她母亲类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她点点头。“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的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她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为了对我讲这几句话而来的,她怕她的母亲惊吓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颗善良而真挚的心,有一种人,是天生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的。这样一想,我更加喜欢她了,我热心的说:“是吗?为什么不请医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请医生看?”

  我的一腔热情又被一下子抛进冰窖里了。我想,我还是少说几句话的好,否则注定要碰钉子。闭上了嘴,我在心里发誓不再说话。可是,忽然间,窗外的花园里传来了一个少女的歌声,歌喉婉转抑扬,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为妈妈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歌声那样的荡气回肠,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记了刚刚有不说话的誓言,我抬起头来,兴奋的问皑皑:

  “是谁在唱歌?”“是嘉嘉。”她说。冷淡的转过头去,在我第二句问话“嘉嘉是谁?”还没问出来以前,她已自顾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声引向了窗口。从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后是一片浓荫,歌声由浓荫深处传来,只闻歌声,却不见人影。我侧耳倾听,那歌声一再反复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罗宅的小一辈似乎都喜欢用重复字做名字,皓皓,皑皑,又一个嘉嘉!这嘉嘉是皓皓皑皑的小妹妹吗?听那声音,她一定也是个美丽无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门,心里也隐隐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里少出去,一个早上,我已经有些动辄得咎了。但,我无法抵制那歌声的吸引力,我急于找出这个唱歌的人来。下了楼,我循着歌声,向花园中走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29




  推开了饭厅的落地长窗,跨下了好几级台阶,我走进了那宽大的花木葱笼的院子里。沿着一条龙柏和杉树夹道的小径,穿了出去,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以一棵铁树为圆心,外面一层一层的栽植了各种不同的花,最外一层,占地最广,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浓郁的弥漫在空间,随着初夏的柔风向各处飘散。越过这花坛,就是绿荫荫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这林子似乎是毫无系统的种植着些树木,但走近细看,却显然经过极细密的一番布置。林木栽种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与柏,并不高大,但枝干耸直,也劲健有力。松柏之间,还点缀着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这不是茶花的季节,可是,扶桑却绚烂的开着。绿树丛中,缀着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别致和引人。树木的脚下,也散植着各种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蔷薇……数不胜数,还有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那歌声。抑扬的,轻柔的从林木深处传来,偶尔也会有片刻的停顿,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着。歌词是反覆着唱的,同一支歌,永远是那样的几个句子,时断时续,时高时低,起伏间歇,别有韵致。跟踪着歌声,我走进了林里,绕过几株树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绝没想到,在这浓荫深处,却还别有天地,一架小巧精致的花棚竖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满了紫藤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风轻颤,娇艳欲滴。花棚下是几张竹制的躺椅,椅上空无一人。我站住了,侧耳倾听,歌声忽然停止。我四面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眼前只有绿树青藤,和枝头的轻红点点。穿过花棚,我对各处搜寻着望过去,到处都是树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着,也倾听着。风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几只麻雀在嬉闹。除此而外,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扬起头来,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吗?”我的声音消失在林中的风声里。我又默立了片刻,周遭有种反常的寂静,似乎连小鸟的喧闹声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浓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眼前迷离的树影花影让我眩惑。转过身子,我找寻我来时的路径,想退出这座树林。但,我刚刚起步,那断续飘摇的歌声就响起来了: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捉住那个歌声的尾音,迅速的冲进了林子里,于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见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树前面,背对着我。身边放着浇花的水壶和花锄。她俯着头,在清除着树根下的杂草,一面唱着歌,她工作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打量着她的背影,纤细,苗条,穿着一件印花的台湾绸的衫裤,头发却旧式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装束,她应该属于女仆之类。我站住,喊了一声:“嗨!”我喊得很响,但她却寂然不动,依旧唱着她的歌。我诧异的望着她,忽然,我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是了,她的头发!那头发是花白的!一个少女怎么可能有花白的头发?我无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绕过树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声:“嗨!”这一次,她抬起头来了,也停止了她的歌声。我凝视着她,这是张奇异的脸,她应该是个老妇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样,她有张“娃娃”脸。尽管脸上皱纹遍布,可是,那神态,那眼神,却宛如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她仰视着我,眼睛里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张着的嘴,带着股孩子气的憨态。无论如何,这张又老又小的脸让我觉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讨人厌的。我试着对她微笑,询问的说:

  “这花园都是你照顾的吗?”

  她从地上站起来,个子比我矮得多,大概只齐我的眉毛。她继续望着我,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却对我展开一个近乎痴呆的笑容。“你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说,她的笑容对我是一个鼓励,我高兴我终于在这儿找到了“友善”。

  她继续对我笑。仍然一语不发,笑得那么单纯,使人不能怀疑她的笑有何心机或嘲弄的意味。可是,我一连两句话都得不到反应,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鼓起勇气,我想我还是先把自己介绍出来好些。

  “我是孟忆湄,将要在罗家长住。”

  她还是笑,那张脸像个雕刻出来的笑面佛。我的言语如同落进了海浪里,连一点涟漪都掀不起来。我有些不高兴了,无论如何这罗家每一个人对我都不太真挚,我所伸出的友谊的手,竟无一人愿意接受!我掉开头,有些气愤的说:

  “我很好笑,是吗?你干嘛那样盯着我笑?我又没有少一个眼睛或多一个鼻子!”大概我的话使她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去,然后就重新蹲下身子,用手去清除那些杂草,对我看都不看一眼。这份冷漠使我难堪而尴尬,我下意识的把大拇指送到嘴边去咬着,一面呆愣愣的站在那儿,考虑我要不要收拾东西离去,回高雄去。林校长虽然清寒贫苦,无法供给我一份好的生活,但她热情诚恳,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我正想得出神,那位“嘉嘉”忽然又抬起头来了,她仰视着我,依然带着那镇的笑容,对我指指面前的松树,一个一个字的说:“要开花了!”我愕然。要开花了!什么东西要开花了?顺着她的手指,我对那棵松树看过去。于是,我发现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着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我有些惊喜,一来高兴她终于对我说话,二来也对那成串的小花苞发生浓厚的兴趣。我用手指轻轻的拨弄着那些粉白色的花苞,愉快的问:“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她傻傻的望着我,仿佛我说的是蒙古话。

  “要——开花了。”她重复的说,站起身来,抚摸着那映着阳光而变成金色的藤蔓。“要开花了。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抬头看看天,脸上有种专注的神情。“起风的时候,叶子落了,花也开了。”她再重复一遍。

  我诧异的望着她。“为什么要起风的时候呢?”我问。

  她不答,望着我一味的傻笑。半晌,才又说:

  “你看见了吗?”“什么东西?”我一愣。

  “花——要开了。”她指指松树。

  我凝视她,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一切似乎都很反常,我有些神智迷茫了。就在我望着她发呆,她望着我傻笑的时候,一个人从树荫间走了出来。我抬头,是那个昨天带我走进罗家的徐中!他仍然衣着随便,而神情洒脱。胁下夹着本很厚的书,他大踏步的对我走来,看样子精神振作而心情愉快,眉宇间浮动着开朗的笑意,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和煦。他对我点点头:“早,孟小姐。”“早,徐先生。”我也点了一下头。

  “早,嘉嘉,”他再对那老妇人点点头,走过去拍拍老妇人的手背像哄孩子似的说:“花开了吗?”

  “花——要开了。”嘉嘉热心的指着藤萝。

  “噢,”徐中高兴的叫了起来:“还是真的要开了呢!今年会提前开花了。”他再拍拍嘉嘉的手背说:“好好的照顾它们,今年,不用等到起风的时候,花就会开了!”他转向了我:“孟小姐,我们在林子里走走,如何?”

  “好的。”我说。我们在浓荫间缓缓的迈开了步子,他说:

  “你不必费心和嘉嘉‘谈话’,她什么都不懂,她是一个白痴。”“哦!”我惊叹着。“但是,她是善良而无害的,”徐中说:“有的时候,她又好像并不是完全昏昧无知,例如,她很喜欢人夸赞她,她很懂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又会照顾花草,懂得区别杂草和花苗。有时,我甚至于觉得她近乎聪明,她对于某一些事或一个人,常会有奇异的记忆力,就像那支她常唱的歌,她从不会把句子漏掉或唱走了调。”

  “哦,”我诧异而好奇的听着问:“她是罗家的什么人?”

  “一个远房的亲戚,罗家把她从大陆上带出来的。事实上,她等于是罗家的园丁,她照顾整个花园。你一定认为罗家的花园还不坏吧?全亏嘉嘉管理!她对花草很有耐心,而且也很有感情。她能记住每种花的花期……很奇妙,是不是?”

  “嗯。”我深思的点点头。“不过,她有她自己的措辞,她说起风的时候,是指台风季节来的时候。她特别喜欢那株藤蔓,她照顾它就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那藤蔓叫什么名字?”

  “噢,”他笑了。“我对植物是很陌生的,这花园里的许多植物我都叫不出名字,但我喜欢研究一切的东西。那藤蔓——

  你听说过一种植物叫菟丝吗?”

  “菟丝?”我仰起头:“旧诗里倒常常看到这两个字。李白有一首很缠绵的诗,讲菟丝和女罗的。”

  “对了,我怀疑所谓菟丝花,就是那枝藤蔓,但我并不能证实。有一次我查字典,找菟丝,它的解释和这藤蔓的情形很相似,所以我就叫它作‘菟丝花’!”

  “可惜没有一枝女罗草,”我笑着说。“否则,‘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这种韵味多美!”

  他侧过头来,深深的望着我:

  “你很爱诗?”“不见得,我母亲常常念诗,我是耳濡目染,多少受点影响。不过我很没耐心去专攻一样东西,我的兴趣太广泛,又很不愿意受拘束,诗词这玩意儿,必须用全心灵去体会,对我而言,未免太艰深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石头的长凳前面,他问我:

  “坐一坐吗?”我坐了下去,他坐在另一端,把胁下夹的书取了出来,放在膝上。我看过去,是一本“普通心理学”。

  “你是学心理的?”我诧异的问。“不,我学艺术。”他说:“可是我对什么都有兴趣,也很喜欢研究心理学。”“你——”我凝视他:“为什么住在罗家?”

  “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念了两年地质系,觉得枯燥乏味,就转了系,学艺术。去年刚毕业,在×中学教书,罗教授找我来,住在他家里,教他的女儿画画。”

  “皑皑?”我问。“不错!”他点点头:“皑皑的天份很高,是个非常可爱而用功的学生。”我想起皑皑,她那超凡出众的美,和她的冷漠。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我问。

  “一年多。”我沉思不语,四面张望了一下,我的眼光又落回到那本“心理学”上。“心理学记载些什么?”我问:“它能使你明白别人的心理吗?”他把书抱在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带着股调皮的笑意。“不错!”他说:“例如,我现在就可以分析你的心理。”

  “试试看!”我说。“你吗?”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你在想,罗宅的每一个人都出乎你的意料,你奇怪这个家庭的组合:一个脾气暴躁而怪僻的父亲,一个患神经衰弱症的母亲,一双特殊的儿女,还有个白痴的女园丁。再包括那个吃家教饭的我!你觉得这次投奔罗宅是件不智的事,你认为你并不受欢迎,而感到自尊心受了伤,你正在计划,是不是离开罗宅,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更好些。”他对我微笑,把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脑后去:“有一些对吗?”“噢!”我非常的惊奇,张大眼睛说:“你可以成为心理学的权威了!”他大笑了起来,笑得爽朗而开心。笑完了。他说:

  “告诉你,这种分析与心理学风马牛不相及。事实上,心理学完全是一种科学,研究心理学和了解别人的心理是两回事,心理学里面全是些专门性的东西,与医药及人体构造有关,与心理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我能分析你的心理,那是非常简单的——一年前,我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有你现在这种心理。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一定会有和我当初类似的心理……”“哦!”我也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

  “确实很简单,”我说:“但是,你怎么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欢迎的那种感觉呢?”他深深的望着我,沉吟了一会儿,表情很奇异。

  然后,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我,慢慢的说:

  “有一天,你也会克服的。”说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给皑皑上课了。”他走了两步,又站住:“你高中毕业了吗?”

  “是的,毕业了快一年了,我的学龄很早,因为妈妈病倒了,我就没有考大学。”“要考吗?”我点点头。“预备念那一系?”“噢!我还没决定。”他再站了一会儿,微笑着说:

  “人类真奇怪,你觉不觉得?每一个人,同样具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面貌;每个人都有一样的内脏,骨骼构造,和大脑小脑,却没有相同的个性。至于智慧的悬殊,兴趣的差异,更是一人一个样子,上帝造人,居然不会造出一份重复的来?像你和皑皑,都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是却完全是两种典型。”

  我笑了,说:“这就是你研究心理学的原因吗?”接着。我又想起来问:“皑皑难道没有读书?”“她只念了高一,就休学了。”

  “为什么?”“肺病,或许还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适应学校生活,现在她的肺病已经好了,却不愿回到学校去。她兴趣十分狭窄,中学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换言之,”我说:“她在学校里功课很坏?”

  “不错,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课,除了美术音乐之外。可是,在艺术方面,她又有奇异的领悟力和天才。她的钢琴也弹得很好。对于这种有偏才的孩子,中学教育实在是一种新伤!”

  “你很为她不平?”“确实。她是个——”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着皑皑,没有人会认为她不可爱,“美丽”实在是件好东西。上帝造人的确奇怪,同样用眉毛眼睛鼻子来构造,怎样会有妍丑之分?“噢!”他大发现似的说:“我要走了,你可以继续散散步,林子里很阴凉,又有风。好!再见!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过头来,对我爽朗的一笑,再说:“和你谈话,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头脑。”

  我坐在那儿,目送他颀长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双手抱着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来的大树上,静静的沉思起来。风在林梢静静的摇撼,好几片落叶飘坠在我的裙子里,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叶子,嫩嫩的浅绿色,带着淡淡的清香。我把叶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欢叶子的那股香气。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悄悄的,缓缓的向我移近,我回过头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边,用一种特殊的神态望着我,那不像个白痴的眼神!她定定的盯着我看,似乎在努力的思索和回忆。我拍拍身边的位子,对她鼓励的笑笑,说:

  “你坐吗?嘉嘉!”她那痴痴的笑容又浮了上来,转过身,她又悄悄的走开了,一面走过,一面嘴里喃喃的,低低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只听清片段的几个字:

  “她说……她喜欢的……她叫我管花……她说你和它们一样,没有照顾……活不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腕表上已经快到十二点了。站起身来,我抖落了身上的落叶,缓步走出了树林。阳光正灼热的照射在花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亭亭的伸展着枝子,绽开的花瓣正欣欣然的迎着阳光。我走到花坛旁边,摘下了一朵浅蓝色半开的小花,我不知道这花的品种,但那细碎的花瓣别有股娇柔的韵致,拿着花,我跨上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了房间里。一瞬间,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是从饭厅中出去的,但,我现在走进的房间,却并不是那间饭厅!这是间光线幽暗的房间,因为我刚从明亮的太阳底下走进来,一时竟有些目光模糊,接着我就看出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门之外,这间屋子有两面都是大的玻璃柜,里面陈列着许多希奇古怪的石头,另一边有一扇小门,藏在一大排书架之间,整间屋子居然没有窗子!我好奇的左顾右盼,然后,我发现罗教授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后面,全神贯注的注视着我。“哦,罗教授!”我说:“对不起,我想我走错房间了!”

  他仍然注视着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须发之中,那对闪烁着异样光彩的眼睛看起来是奇怪的。

  由于他没有答话,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这屋子一眼,我断定这是罗教授的书房,看情形,我的贸然撞入使他着恼了。“对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门边退去:“好抱歉我打扰了您!”“别走!”他忽然说话了:“你过来!”

  我迟疑的走了过去。他审视着我,然后推了一张椅子在他面前,说:“坐在这儿!”我依言坐了下去,现在我和他面面相对了,我可以更清楚的看清他,他有两道浓黑的眉毛和饱满的前额(大部份掩盖在乱发中),还有个代表坚毅倔强的方形下巴。鼻准微微的隆起,应该是个强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么?”他突然问。

  “哦,我——”我吃了一惊:“我在想你刮光了胡子,会是怎么一副样子?”他对我翻翻眼睛。我很懊恼,我是怎么回事,永远会冒出一两句不该说的话?正像妈妈说的,我哪一天才能“长大”?偷偷的从睫毛下望望他,还好,他并没有发怒的样子。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爱花吗?”他问,语气竟非常平和。

  “是的。”他从我手里取下那朵花,审视着。

  “这是皑皑的花,”他说:“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吗?这就是毋忘我?”我问。

  “或者是,”他抛下了花:“花草是女人爱的玩意儿!”他抬起眼睛来望我,忽然间,他定住了,出神的看着我的脸,好半天,他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盯住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希奇的东西。接着,他举起一只粗大的手来,轻轻的拂开我额前的鬈发,这突兀的举动使我吓了一跳,但他是非常温柔而小心的。他的眼光在我脸上四处逡巡,然后他垂下手来,靠在椅子里,低沉的说:“你并不很美,最起码,你没有皑皑美。可是,你有对很聪慧的眼睛和开朗的额角,我相信你的颖悟力是很高的。”他顿了一下,又继续打量我,好像他是个看相的人。“你还不止聪慧,你也很热情,是吗?”用不着答案,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美丽两个字应该不单单指外表,”他拍了拍我放在膝上的手:“忆湄,你非常美丽!”

  我被催眠了,他的眼睛有着异样的魔力,他温柔的语气使我感情激动。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那多变的性格下有一颗怎样的心?那毛发蓬蓬的脸——你能说他不漂亮吗?不!他很漂亮,一张十足男性化的脸!像——像什么?像一只气态昂藏的雄狮。雄狮!我想起雄狮的鬣毛,和眼前这张脸上胡须,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噢!”他蹙起了眉头:“你常常这样突然发笑的吗?”

  “哦,对不起,”我有些慌乱的说:“我常常笑得不是时候,我一定——尽量改正。”“你说说看,什么事让你觉得好笑?”

  “是……是……”我结舌的说:“是……雄狮。”

  他狠狠的盯着我,刚刚的温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常常这样胡言乱语的吗?”

  “不,不,不是胡言乱语。”我嗫嚅着:“只是——说得不大完全。”他审视了我几秒钟。转开了头,突然显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后了一些,他冷淡的说:

  “今天——是你假期的最后一天!”

  “什么?”我没听懂。“明天起,定一个作息时间表,开始念书准备明年考大学!我让徐中来做你的家庭教师,他文理功课门门都强。这是你母亲的希望,你好自为之吧!你可以出去了!”

  我站了起来,有些错愕的望着他,但他似乎不准备再说话了。拿起桌上的一本书,他自顾自的看了起来,不再望我。我走向那扇小门,照我想像,它应该是通饭厅的,推开来,果然不错。那个中年女仆已在摆中饭了。我走进饭厅,阖上那扇小门,略一迟疑,我又推开门,伸进头去说了一句话:

  “罗教授,谢谢你,谢谢你待我的一切。”

  他瞪着我发愣,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29




  我在罗家住下来了。到罗家的第三天,徐中就奉罗教授的命令,来做我的家庭教师。他是×中的图画教员,每天下午要去上课,一、三、五的晚间还有别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才回来。上午十一时至十二时是属于皑皑的时间。于是,我的课程就从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到十一时为止。徐中很科学的给我订了一张作息时间表,八时至九时,九时至十时,十时至十一时,像上课般分成三节,分别补习三种不同的功课。每星期一、三、五及二、四、六补习的功课又各各不同。因为我决定考乙组,所以功课都偏于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温习及作练习的时间,黄昏和晚上,依徐中的说法是应该:

  “休息,娱乐,散步,看小说!尽量放松你自己!”

  我立即开始了念书。同时,在罗家居住四、五天之后,我对这家庭和每个人的生活习惯也逐渐熟悉了。罗家一共是八个人(除我以外),是罗氏夫妇,皓皓皑皑兄妹,徐中,李妈(中年女仆),彩屏,外带一个非主非仆的嘉嘉。八个人的组合,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家庭,但罗宅却大部份时间都是安静得找不出人声的。只有嘉嘉的歌声,会不论清晨黑夜,随时飘送。而且,罗家有个很大的特点,是我进入罗宅第二天就发现了的——他们不像一个“家庭”。例如,他们从不会全家团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永远是各吃各的,谁先到谁先吃,而皑皑和罗太太,还经常是在自己屋子里吃饭,根本不下楼。罗教授和皓皓这一对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皓皓经常整日整夜不回家,还常常会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门上来找他,罗教授就不分青红皂白,咆哮着赶出去。再有,他们彼此之间,都非常的不亲热,就像皑皑,我从没有看到她依偎在罗太太面前撒撒娇,如同妈妈在生时我所常做的那样。总之,这家庭给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

  我刚刚到的那一天,曾经觉得罗家的人对我都很不欢迎,可是,随后我就发现,他们并非特别对我冷淡,而是他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事实上,罗教授对我确实很宽大,我有一间华丽而精致的卧室,一份安静的读书环境,还有一位帮我补习功课的家庭教师。我,孟忆湄——一个无父无母孤苦无依的孤儿,这已经是走入天堂了,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师,又有了作息时间表。我应该定下心来,好好努力念书,以期不辜负我的母亲,和罗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这以后,我的生活会是平静而单纯的,向唯一的一个目标——

  考大学——去迈进。我也静下心来接受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静,我偶尔会躲在棉被里偷偷啜泣,思念那离我而去的妈妈之外,平日,我尽量使自己安详明快,尽量想使生活宁静和平。按道理,生活中应该是没有波澜的,但是,事实上并不如此。这是一个晚上,我到罗家已将一星期了。

  白天念了过多的书,晚上就不愿再埋进书本里,倚着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胧下的满园花影,听到的是夜风吹拂中的树梢低唱。一切那么美,那么静谧,“夜”是上帝所创造的最奇妙的时光。大地沉睡着,月光把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树林迷离而神秘。

  无法抵制夜色的诱惑,我离开了窗子,开开房门,沿着楼梯走下去,到了花园里。闻着花香,踏着树影,我穿过龙柏夹道的小径。碎石子铺的小路响应着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时而和树影相合,时而又倏然呈现在开旷明朗的地上。不知不觉的,我已越过了花坛,而在那小树林之外缓缓的踱着步子,我不想走进树林,因为那盛满风声的树林过于幽暗,而给人一种奇异的不安的感觉。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识的觉得这花园中并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对眼睛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我。我站住,四周张望,有花、有树、有月光,还有楼房庞大的黑影,只是,没有人。我继续走,又猛然站住,我几乎听到了呼吸声,一个沉重的呼吸声音。我确定,这花园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树林中搜索过去,在这样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树林中可以隐住身形。风在林间摇撼着,扎结的树木伸展着枝桠,重重叠叠的树影中偶尔会筛落几点月光、在地上闪烁,如同许许多多镜子的碎片。

  然后,我看到了,就在离我身边不远的林内,在一片浓荫里,有一点红色的火光,正静静的闪烁着。有人在树林中抽烟!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掺杂的那一缕烟味。这是谁?他应该是看到我的,因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为什么他竟如此安静?我感到一阵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凉意,瞪视着那如豆的火光,我问:“是谁在树林里?”没有答复,那点火光依旧一明一灭。我的不安加深了,与不安同时而来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层恐怖感。提高了声响,我再问:“有谁在树林里面?”仍然是一片沉寂。我再伫立了几分钟,那点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坠落在草地上,显然抽烟的人已抛掉了烟蒂。我凝视着那躺在草地上的一点微光,只一会儿,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扑灭了。林子内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过树隙的几点月光。掉转头,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里去,夜的世界里永远会包含着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对这个家庭而言,我至今也还是个一无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谜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开始举步,向来时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另一个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停住,那脚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脚步又响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竖立了起来,手心中微微的沁着冷汗,背脊发冷。略一迟疑,我断定这人是在跟着我,而且从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窥探着我,为什么?他是谁?存心何在?许多问题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最具体的是妈妈生前常向我说的一句话:“面对现实!”于是我倏然的回过头去。

  那是一个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张年轻而漂亮的脸,乌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闪着光。当我回头面对他的那一刹那,他仰了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眼睛愉快而揶揄的看着我,带着股得意和调皮的神情。我惊魂初定,用手抚着胸口,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着他,有些愤怒的说:“是你?罗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装神弄鬼的吓唬人?”

  他向我走了过来,咧着嘴对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习惯被称作先生。”他说:“希望我没有惊吓了你。”“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该‘失望’了,”我说,仍然怒气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惊吓’我的!”

  “你——生气了吗?”他斜睨着我说,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对我的“生气”和“惊吓”似乎都同样的感到兴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对这个恶作剧装作满不在乎。于是,我也微笑了。

  “怎么会呢?”我说:“你仅仅使我有点吃惊而已。”

  “我喜欢开玩笑,”他说:“你慢慢会对我习惯的。你很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吗?”“不错。尤其有这么好的花园。”

  他好奇的凝视我。“你不会觉得这个花园太大?有些阴森森?”

  “你这样觉得的吗?”我反问。

  “我不知道我父亲为什么看中这幢房子,”罗皓皓说:“现在我对这花园已经习惯了,但刚刚迁进来的时候,我真不喜欢它。尤其这个树林,假若夜里有一个人躲在里面,外边的人一定看不见。它不给人愉快感,而给人种阴冷的,神秘的感觉。我是喜欢一切东西都简单明朗化,花园,种一些花就好了,要这么多树干什么呢?有一次,我曾经被嘉嘉吓了一跳。”“于是,就给了你灵感来吓唬我吗?”我说。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似乎胆量很大,皑皑晚上是不敢在树林旁边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据说,在我们搬进来以前,这林子里曾经……噢,不说了,你会害怕!”

  “说吧,”我的好奇心引起来了:“我不会害怕!”

  “有人说,这林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他望着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应。“而且,传说每到月明之夜,这女人会重新出现在林子里,吊在树上左晃右晃,还会叹气呢。”

  我的后脑冒上一股凉意,但我不愿表现得像个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带笑谑的眼光里。

  “难道你见过?或听到过她叹气?”我问。

  “没有!”他仿佛很遗憾:“我的绰号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讨厌我,所以从没在我眼前出现过。可是,李妈发誓听到过她的叹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远远的避开这个树林。”“鬼也嫌?”我对这绰号发生了兴趣。“多奇怪的绰号!”

  “因为我太爱捣蛋,从小没人喜欢我!”他笑着说。

  我真想摆脱掉那个关于“女鬼”的话题,虽然我对这位女鬼的传说也很好奇,可是在这样树影幢幢的月夜,和这广大的深院中谈起来,总有些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热心的抓住了这个话题:“你母亲一定很喜欢你的,是吗?”

  “我母亲?”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确定,母亲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生病,她时时刻刻都需要别人照料,实在没办法再去照顾儿女。如果她喜欢,也只是放在心里,缺乏行动来表现。”我想着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发的病症,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低头望着脚下的碎石子路,沉思着没有说话。地上,我和他的影子并排向前移动,瘦瘦长长的。我们正穿过曲径,绕向前面院子里去。

  “罗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觉得吗?”他突然问。

  “噢,”我抬起头来,罗家的人都有些怪?确实。但,这话竟由罗家的一份子问出来,好像有些奇妙。“怎么呢?”我泛泛的反问。“你看,我父亲有他的怪脾气,你决无法认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吗?我母亲,曾经有一个医生说她是神经病,该送医院。皑皑,是个用冰雕塑出来的美人,美则美矣,毫无暖气!至于我呢?正和皑皑相反,似乎太过于热情了,而且,我很乐意把我的感情广施天下,我的女朋友从女学生到酒家女应有尽有,我都一视同仁……你可别认为我是色情狂,我爱她们,也尊重她们!许多人说我用情不专,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爱花吗?”

  “当然。”“可是,花有许多种类。玫瑰、蔷薇、康乃馨、百合、兰花、海棠、蒲公英……数不胜数,每一种花都有它特殊的可爱处?对吗?”“不错。”我点头。“所以,我每一种花都爱,女人也和花一样,每个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处,所以,我也都爱!”

  多么奇妙的理论!乍听起来好像还满有道理。仔细想想又有点似是而非,只是,一时间想不出理由来驳他。我望着他,他那对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视着我,嘴边依然挂着那抹笑意。我不赞同他的理论,却很欣赏他那份坦率和洒脱,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动人之处。笑了笑,我说:

  “怪理论!真的,你们罗家的人都有几分怪。”

  “有一次,中和我谈话,”他笑着说:“他说我们罗家人人都有些神经病,可以称作‘神经之家’!事后,我分析了一下,罗家的人确实都有些神经。可是,这世界上的人又有几个没有神经病?你想想看,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生活习惯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会有他‘怪’的地方?所谓‘怪’,不同于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那么,任何人都会有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该发笑的时候发笑,常会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哦,”我笑了,脸有些发热:“我有我的道理!”

  “每个人都有他自认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爱’论,可是,在别人眼光里看起来就是‘怪’,就是‘神经’,就是‘没道理’!这样分析起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神经病,只是神经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说——”他顿了顿。“说什么?”我问。他笑笑,慢吞吞的念:

  “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神经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这算什么话?但是,再分析一下,这话还真的颇有道理。我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妙论,那活泼幽默的个性和暴躁易怒的罗教授有多大的不同!这父子二人实在是奇异的。

  我们已经绕进前面院子里了,前面的花园和后面的比起来就小得太多了。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热心的谈着话,他是个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经迅速的从我心头消除,我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这时,从大门边传来一阵罗教授的咆哮怒骂声,罗皓皓侧耳听了一下,就皱着眉说:

  “好了,我父亲又在赶我的朋友了,他是个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兴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关在门外!”说着,他对大门口直窜了过去,我也紧跟着他向大门口走,走到门边,刚好赶上罗教授把门“砰”然一声阖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滚!我们这儿没有罗皓皓这个人!”

  罗皓皓冲了过去,嚷着说: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教授把他满是胡子的脸凑到他儿子的鼻子前面:“就是这个意思!你在外面乱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别想把你这些狐朋狗党带到家里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党?”罗皓皓的声音提得和他父亲同样的高:“你自己不爱朋友就不许别人交朋友!一个家庭像一座大坟墓!”“你不满意,尽可以走!”罗教授嚷:“晚上九、十点钟还在外面闲荡,这种年轻人会是好东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气,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门,简直不要脸!”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样赶呀!”罗皓皓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没有一个朋友,也没爱人,一辈子不结婚,做个老怪物,是不是?”“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赶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赶走的人里,有没有沧海遗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边,望着这父子二人脑袋对着脑袋,斗牛似的把两个头越凑越近,两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这景象奇妙而怪异,罗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罗皓皓则脸红脖子粗,两人都大有把对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样子。可是,论起吵架的技巧来,显然罗皓皓比他的父亲高了一着,罗教授只会穷嚷穷叫,罗皓皓则每句话都有些份量,常使他父亲答不上辞。罗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的狂喊:

  “我断定你那群朋友里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断定!”

  “好!”罗皓皓说,突然伸手把我拉了过去。“你曾经把忆湄也关在门外,问都不问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凭一眼就断定忆湄也不是好东西了?”

  罗皓皓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显然也很出乎罗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罗教授愣住了,他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瞪视着我的脸,半天,才蹙着眉问:

  “你怎么也在这儿?”“我——”我说:“我本来就在花园里。”

  “我们在散步,谈天,和赏月。”罗皓皓冷冷的加了一句。

  “散步?谈天?你和皓皓?”罗教授盯着我问,带着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罗皓皓一块儿散步是件不可思议的怪事。“是的,”我说:“我们谈了好一会儿。”

  罗教授突然的暴怒了,他对我伸过头来,嚷着说:

  “你!不学好!”我愕然。难道他竟如此讨厌他的儿子?父子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如此仇视呢?而且,说实话,我很欣赏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爱。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这些,都不能算是缺点呀!年轻人爱交朋友,这也是很正常的事。罗教授未免责人太苛了!我为皓皓不平,再说,我既然住在罗家,和皓皓谈谈天,散散步,就是“不学好”吗?这不是有些言之过重?于是我带着几分反抗的情绪,低声的说:“我和皓皓谈得很愉快,他很温和,又很会谈话,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好呀!”罗教授的鼻子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着脚说:“你是个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着鼻子,眼睛奕奕的瞪着我,喉咙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在诅咒些什么。然后他对我命令的说:“你跟我来!”

  我不敢不从命,跟在罗教授后面,我们向客厅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给了我一个安慰而鼓励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温柔的凝视着我。

  走进客厅,罗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带进了他的书房里。关上了房门,他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你坐下!”我顺从的坐了下去。他凝视着我,咳了一声,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说:“我告诉你,忆湄,”他又蹙蹙眉头,用手抓了抓满头乱发,不知所云的说:“你是——是个好女孩。”

  我瞪视着他,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忆湄,”他耸耸鼻子,似乎尽量要使语气平和:“我很想帮助你,让你顺利的考进大学。我给你安排一个读书的环境,又叫中来帮你补习。可是,你,你居然不学好!”

  我涨红了脸。“罗教授,”我嗫嚅着说:“我自认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说没有做错什么!”他又大吼了起来,吓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个劲儿的在鼻子里哼着气,半晌,才又说:“我告诉你,我期望你好,你该好好的念书,别想交男朋友。皓皓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坏,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见一个女孩子追一个,嗯,你吗?你是个好女孩……喂!你懂了吗?”

  我张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实说,我实在没有听懂。他瞪着我,看样子有些懊恼,他又揉鼻子,又蹙眉头,又叽哩咕噜的诅咒,闹了半天,才猛的把头向我一伸,吼着说:“反正一句话!你少和我的儿子接近!知道没有?”

  我有些气愤,站起身来,我说:

  “您放心,罗教授,我不想给您惹麻烦。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学,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对你们家并无企图,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我一点也没有想要做你家的儿媳妇!你实在不必防范我!”说完,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了。想想看,只因为我无父无母,所以要来受这家人的气!他以为我看上了他的儿子吗?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来烦恼而无助。

  “喂喂,你别走!”他说,语气又突然的温柔了起来:“忆湄,你不要误会。嗯,哼,我是为了你,我这个儿子不成材,他是个——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断他:“您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他,他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他盯着我。“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过,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应该以考大学为重!”

  我点头,憋着气说:“好,我明白了,我会——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么——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向门口走去,刚推开门,罗教授又在房里叫:

  “忆湄!”我回过头来,罗教授站在桌子旁边,怔怔的望着我。那张被胡子掩盖的脸似乎有些扭曲,发亮的眼睛静静的凝注在我的脸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东西——属于感情的东西——以前,在他安慰罗太太时,也曾出现在他的眼光里,有着使人心碎的温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对立着,然后,他走近了我,俯头望我(他比我高了将近一个头),吁出了一口气:

  “忆湄,你还缺乏什么吗?”

  我摇头。“哦,你会没有钱用,我忘了这一点。”他大发现似的说,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乱糟糟的钞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张,往我手里乱塞一阵,我有些犹豫,退后着说:

  “我——我——我并不需要钱用。”

  “拿去,你会需要!”他总算把那一大堆钞票塞进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说:“哦,对了,你到台北来,都没有出去玩过,你想玩吗?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玩玩,怎样?”

  我点点头。“好——”他说:“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着那一大堆钞票,神思恍惚的向楼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绪激荡而不安。刚刚走上了楼梯,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惊,抬起头来,是皓皓!他关心的望着我:“忆湄,爸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轻声的说,绕过他的身边,径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须单独一个人,静静的想一想。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29




  这天,我起了一个绝早。天还只有点蒙蒙亮,清晨的空气清新而馥郁。我梳洗过后,觉得浑身都有着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听到嘉嘉柔润的歌声,正在晨风中飘送。我走出房门,“跑”下了楼梯,“冲”进了花园,我差一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头,是夹着书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说:“不过,我并没想到你会比我更早!”

  “是吗?”他对我微笑:“我每天都这么早起来的,我喜欢早上到树林里去看书。”“哦,我一直以为罗家的人不到八点就不会起身的。”

  “但是,我并不是罗家的人!”他说。“何况,每天八点钟已经该给你上课了。”“你觉得厌烦吗?”我问。

  “什么事情厌烦?”“给我上课!我是这样一个笨学生!”

  “你?”他望着我笑。“如果我每一个家教的学生都和你一样‘笨’,就好了!”“你晚上所教的那个学生很聪明吗?”我问。

  “唔,”他锁拢了眉头:“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怎么呢?”“举个例子和你说吧。那孩子今年只读初一,预先讲明了我是门门都教,初一的课程里有一门博物,你总知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他讲一点,什么是雌雄同体,什么是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我讨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心份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信,这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虚伪!”

  “不错,”我同意的说:“我想,那些嘲笑别人的成功的人,只因为自己无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让他们坐在房间里,而名利能从天上掉到他们的头上,不需要他们去争取就能不劳而获的话,他们一定很乐意于接受的!”我凝视他:“你该是个‘野心份子’?”他也凝视着我,那张方正而清秀的脸庞上有种坚毅的神情,该是具有强韧的奋斗力的那一种典型。论漂亮,他远不及罗皓皓,皓皓英俊挺拔,还有份潇潇洒洒的味儿。徐中却是个标准的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他并不“漂亮”,他对衣着十分随便,吃东西也马马虎虎,做起事,教起书来却非常认真。我喜欢看他蹙眉沉思的样子,每当他蹙眉不语时,我总怀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脑中“奔驰”。他一定有一个很发达的大脑,每天忙碌的为他工作,满足他那份强烈的求知欲。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不错,”终于,他沉着声音说:“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将尽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争取我所能争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过,对于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贫穷,但我也不想成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匮乏,也就够了,多余的金钱是没有用的。假若有五十万就能给你一份够水准的生活,那么,一百万,一千万,一万万,和五十万都等于一样。对吗?”

  我点点头,问:“那么,你对于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说:

  “我小时候看了一本书,书名叫‘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个被崇拜者,不愿做个水面上的小泡沫,无声无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是‘浪费生命’!我愿成功,愿做个英雄,愿被万万千千的人所崇拜。——你会笑我俗吗?忆湄?”

  “笑你‘俗’?”我问:“不。我欣赏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吗?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耻于承认,他却直说不讳。何况,我知道他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人,他有“野心”,他有“梦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经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们走到花坛旁边了,我站住。嘉嘉正唱着歌,优游自在的浇着花。看到了我们,她停止浇花,抬起头来,望着我们痴痴的笑。“花都开了吗?嘉嘉?”徐中温和的问。

  “花——开了。”嘉嘉傻傻的说,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脸上,仿佛在我脸上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她看得那么出神,以至于水壶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来,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着她说:

  “你的水壶要流空了,嘉嘉。”说着,我取过了她手里的水壶,说:“让我帮你浇浇花,好吗?我很喜欢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着我,但她很顺从的让我取走水壶。我提着水壶,高兴的淋着花,一只手挽着裙子,因为水壶上有个漏洞,会把裙子弄湿。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叶子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光闪烁,我感到一份孩子气的开心。不知不觉的我一面浇着花,一面唱起歌来——唱的是嘉嘉唱了几千万次的那支被我听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浇到水壶空了的时候为止,放下水壶,我看到徐中正带着个欣赏的微笑望着我,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转头来,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触了。嘉嘉瞪视着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狂热的光,满是皱纹的面颊上漾起一片红晕,微微的张着嘴。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件极心爱的东西一般。我有些惊异,走过去,我摸摸她干枯的手说:“怎么了?嘉嘉?”她继续狂热的望着我。然后,她突然的“跳”开了,在花丛中轻快的奔着窜着,时而停下来在花丛里采下一两枝花来。接着,她跑回到我的身边,手中举着一束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这种花显然并不名贵。——是种可以随处生长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递给了我,脸上依然红晕而“快乐”,最起码,是接近“快乐”的。“你——给我吗?”我十分诧异,她把花往我怀里送,那股诚意是不容人怀疑的。我愕然的接过花,点着头说:“谢谢你,嘉嘉,非常谢谢。”回过头来,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态和我同样的大惑不解。我握着花,和徐中继续向前面走去,走了好远,我再回头看,嘉嘉仍然伫立在那儿,凝视着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闻了闻,又举起来看看,疑惑的问徐中:“你认得这种花吗?”“我想,它属于蒲公英一类,是草本的植物。”他说:“这花似乎是这花园里最不值钱的一种花。不过,它是嘉嘉的宝贝,嘉嘉允许别人采任何的花,却不许人碰这种花。”

  “是吗?”我更迷惑了。

  “所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着我说:“嘉嘉显然很喜欢你,才会把她心目里最珍贵的花采下来送你,她今天的表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望着那束黄色的小花发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单瓣花朵,虽不美丽,看起来却是楚楚可怜的。“可怜的小花,”我说:“它看来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吗?那么脆弱的,细细的花茎,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我把花放在我身边的椅子下,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乐悲哀的吗?”“应该是有的,”徐中说:“可能,她还有潜意识的记忆。”他凝视我,微微咬着嘴唇,眉毛又轻蹙了起来,他的“思想”又在“奔驰”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没有人肯把她当朋友看待,而你对她表现了友好,她就对你特别喜欢了。事实上,她也是个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说不定比我们的世界更可爱。”

  “怎么说?”“她只要花儿开得好,有人供给她吃饭,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很满足了。她没有过份的奢求,也没有失恋啦、自尊啦……种种的烦恼,而且,她还没有知识的负担,她实在比我们快乐,因为她‘单纯’!”

  “知识的负担?”“你不觉得知识是人的负担吗?”他微笑的望着我:“知识越多,负担越重,因为知识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劳力者,做了一天工,洗个冷水澡,吃一大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睡眠就能给予他们满足。一个学问很丰富,思想很复杂的人就不同了,决不是吃与睡所能满足的。他们的欲望永无了时,他们研究人性,研究科学,研究社会,研究这个那个,弄得自己头昏脑胀。你看,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识份子。”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用手抱住膝,我望着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后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又说:

  “人有两个大负担:知识,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过,”我说:“许多人把‘负担’这两个字指物质方面,你所说的知识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准已经很高的人,有些人仅仅为了温饱,就够烦恼了。衣食住行会成为比知识和感情更重的负担。”“你错了,忆湄。”他摇头。“温饱是一件很容易满足的事情。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满足了温饱的问题,几片树叶,一张皮裘,可以解决衣的问题,几枚果实,一些生肉,就可填饱肚子。至于现在的洋房汽车,华丽的服饰,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调,都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假若没有知识和思想,我们也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那又有什么好呢?”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你会觉得你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你只要能猎到野兽,填饱肚子,就别无所求,生活不是单纯得多,烦恼也少得多了吗?最起码,你不必为了考不上大学而担心!也不必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证明题而伤心大半天了!”我笑了起来,把话题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下子拉回到现实,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为了证不出一道三角题目而眼泪汪汪,现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对象!我噘噘嘴,笑着说:“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发现的说:

  “怎么搞的?已经快八点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上课去!你还没有吃早餐吗?那么?快点吃!然后回到课本里去,今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节就应该补习你最头痛的三角!”“哦,”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谈得真开心,比上课有意思多了。”我望着他蹙蹙眉头:“你知道吗?中,我想你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为什么?”“你看,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你会要把我关进书本里去!你过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重感情的人!”

  “是吗?”他微笑着,眼睛亮晶晶的。“关于这一点,你最好晚一点再下结论——等我们认识得更深一些的时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黄花,准备离去。

  “你吃过早饭了?”我问:“不一起走吗?”

  “我给你十五分钟吃早餐。”他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看十五分钟的书。”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学”翻开了。

  我拿着花向树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头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希望是个上古时代的人!”

  他盯着我。“可是,我们不是!对不对?”他说:“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中,随时随刻,你要和别人竞争。所以,忆湄,做个强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动,望着他,那是张诚恳的期盼的脸,一个“朋友”的脸,一位“良师”的脸!我点头,心中有些热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说:“我会考上大学!”

  拿着花,我走上了楼,回到我的屋里。把书柜顶上的花瓶拿下来,取出了里面的玫瑰花,换上那束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当然,这黄花没有玫瑰艳丽、但它上面有着嘉嘉对我的友谊。倚着书桌,我坐了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我陷进一阵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钟如飞而逝,徐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吃了早餐吗?”他问,坐在我对面,拿出了三角课本,准备讲书。“是——的。”我轻声说:“吃得很饱——很饱。”我对他微笑,懒洋洋的翻开了书本。

  一个下午,我走进了皑皑的房间。

  皑皑正站在窗口,支着画架,在画一张油画。由于房门敞开着,而她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不考虑的走了进去。

  皑皑的房间和我的布置差不多完全一样,但却比我的房间雅致得多,浅蓝色的窗帘,浅蓝色的灯罩,浅蓝色的床单,桌上还有瓶放射着淡淡的清香的蓝色花束。她垂着一肩黑发,穿着件鹅黄色的薄纱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样的飘逸如仙。我站到她身边去,望着她所画的那张画。

  那是张以灰褐及红色为主的风景画,画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着几点石峰,石峰间衔着一轮落日。这画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皑皑安安静静的说:

  “这是偷你屋里那张画的布局,我喜欢这画面的气氛,苍凉而雄浑。”我恍然。这是以妈妈那张画为蓝本画的,(那张画现在正挂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让我来批评的话,她这张画却有青出于蓝之势。它比妈妈画的那张“活”得多,“生动”得多,那种暮霭卷尽晴空,山色映在夕阳里的味道,比妈妈的更深刻一层。她画完了,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突然提起笔来,在暮云堆积的天边,学着妈妈的画面一样,加上两只大雁,这雁更有种画龙点睛的功用。我赞叹了一声:

  “你画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态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构思,有什么希奇?”她说。

  皑皑永远是这样,她好像很难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声调和人谈话,碰她的钉子,在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了。虽然多少有些讪讪的,可是,由于了解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严重。走到桌边,我没话找话说:

  “你喜欢蓝颜色的花?据说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对不对?”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喜欢蓝颜色的花,是因为蓝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欢平凡的东西!”她蹙蹙眉。“至于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并不是植物学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还是回到自己房里去好些。但她抛下画笔,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转向了我,大眼睛里有抹雾般的朦朦胧胧的光彩,停驻在我的脸上。她在研究我!我仰着头,也望着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让人迷惑,假若我是个男人,我真会不顾一切的来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长得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我想,比较像我母亲。”我说:“你也很像你的母亲。”

  “是的,”她说:“不过我宁愿像父亲!”“为什么?”我问:“你母亲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开去整理画具,泡画笔,收拾颜料。然后说:“你仔细看过我父亲吗?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个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树,妈妈呢——”她歪着头,沉思片刻:“是你屋里插瓶的那种小黄花!”

  我凝思着皑皑的比喻,确实有几分对,罗教授之苍劲梗直,罗太太的柔韧细弱,这一对夫妇的结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没有一个超凡的力量,在安排着人世间一切的一切?

  由于我不说话,皑皑也不再说话了,她热心的整理着画笔和颜料,她是个喜欢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的人。我无聊的倚着桌子,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翻开来,是皑皑的速写簿。第一面画着的是罗教授的速写画像,浓眉、扎髯、乱发、怒目,传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园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是个男孩子,宽额、大眼、方正的下巴,坚毅的眼神,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过好几页,翻开来、里面夹着一朵小小的蓝色花朵,空白的纸页上有皑皑娟秀的笔迹,题着几行小字: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视着这几行字,和那朵已经压得薄薄的蓝花,深深的沉思起来。就在我拿着册子出神的时候,皑皑忽然一阵风般的卷了过来、劈手夺下了我手里的册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的盯着我,愤怒的喊:

  “你在做什么?”“哦,”我一惊:“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翻翻。”

  “随便翻翻?”她盛气凌人的说:“难道你母亲没有教过你,不能‘随便翻’别人的东西吗?”

  她那股傲岸的神态,和毫不留情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无法控制从我内心深处向外冲的那份怒气,受辱的感觉使我语气僵硬:“我母亲教过我许多东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爱人,和如何做人。她说:‘你如果永远对别人微笑,别人不会向你板脸。你如果待人以诚,别人不会报你以怨。只是——要认清你的对象!有一种人是没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脸,也认不出真心!’现在,我才能深切体会我母亲的话!”

  她的腰挺了起来,眼光灼灼的逼视着我。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你有一个好母亲,嗯?她告诉了你,有一种没有心的人,是会以怨报德的,是不是?我想,我们罗家对得起你!”

  我的脸蓦的绯红了,我望着她,她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我了解。这已经是最和缓的说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现得十分明显:“孟忆湄!别忘了你是罗家收容的孤儿!”

  泪水向我眼睛里冲,掉转头,我奔向门外,我跑得那么急,以至于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撞得我的头发昏,那人正抱着一叠书,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忆湄,又是你,你好像总是那么急匆匆……”他顿住了:“怎么了?你?”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泪,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给了他一个微笑,轻声的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我的眼睛,温和的眼光一直搜寻进我的眼底,然后,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特殊的语气说:

  “慢慢来,我要弄清你为什么。”

  我摇摇头,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没有什么。”我说,弯下腰去收集地下的书本,他也蹲下身子来捡,书本都收集好了,我从地上拾起一样书本里飘落的东西,一件我刚刚才在一个少女屋里看到过的东西——一朵压得薄薄的蓝色小花。

  “这是什么?”“噢!皑皑的花,”他满不在乎的说:“她总喜欢把花朵随便夹在书本里,这也不知道是种什么花?”说着,他从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团在手中准备抛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着皑皑的句子。

  “别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记载了些什么?

  别抛弃这抹微蓝,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个!

  别告诉我你不认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忆湄,你在念些什么?”他问,审视着我。“念书使你太疲倦了,是吗?忆湄,你也该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请你看电影,然后,我们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诚挚的望着我:“买几件漂亮点的衣服送给你。忆湄,你不嫌我说得太坦白吗?”我注视着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样诚恳真挚,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亲切,眼泪又涌进了我的眼眶,我的视线模糊了。“哦,忆湄,”他有些惊慌的说:“我使你难过了吗?”

  “不,不,中。”我说,继续仰望他:“你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那样——”我咽住了下面的话。

  “有谁让你受委屈了吗?”他机警的问。

  “不,不,没有。”他深深的凝视我。“快乐起来,忆湄,”他鼓励的说:“你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吗?我告诉你一句话,忆湄,你并不孤独。”他对我微笑:“我有一个和你类似的身世,但我从没有让悲哀压垮过我。”我点头,离开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内心在唱着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29




  一连串的日子流过去了。

  午后,一阵雷雨驱走了不少的暑气。半弯彩虹在树林顶端略现旋收,晚霞接踵涌上,烧红了天、树林、草坪,和苍灰色的屋顶。黄昏的景致令人喜悦,雨后的晚风使人心旷神怡。我走出房门,从楼梯顶上向楼下一口气冲下去,嘴里喃喃的背诵着我刚刚正在念的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个声音帮我接了下去,我抬起头,皓皓正倚在楼下楼梯的栏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着下巴,微笑着望着我,嘴边带着他所惯有的嘲弄味儿。

  “嗨!忆湄,”他说:“你快变成个书蛀虫了。”

  我笑了,说:“你知道,中是个很严厉的老师。”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下,接着,又笑了起来。把双手抱在胸前,他审视着我说:“你和皑皑好像都很服中,嗯?不过,也别太用功,年轻人应该有点生气和活力,整天埋在书本里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来说吧,我相信你是属于活泼和洒脱的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昂昂头问。

  “我就从没有看到你好好的走过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横冲直撞。”“噢!”我喊了一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不胜懊恼的说:“妈妈常说我不够稳重,看样子我真是无法变成个举止庄重的大家闺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闺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并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没有一点儿矫揉造作的气息,你和皑皑就一目了然是在两种教育下长大的,她比你庄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随便。可是,你猜我欣赏那一种?”他的眼睛灼灼的照着我,简单的说:“你!”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认为,她可爱极了。”我说:“我但愿能学得和她一样文雅,她的举动那么柔和,走路那样袅娜。唉!”我又摇头:“我想她本来就是比我高贵些,在本质上。”

  “你觉得皑皑可爱?”他问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样东西,你知道吗?”“什么东西?”“活力!”他说:“别学她!忆湄,做你自己!”他打量着我:“你自己够美,够好了,我就欣赏你的马虎和随便……”他顿了顿,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皑皑从来不会坐在楼梯上!”

  我从楼梯上直跳了起来。他纵声大笑。

  “梯子上有针扎了你吗?”他问:“还是有火烧痛了你的尾巴?你实在犯不着如此紧张!”

  我对他瞪瞪眼,瘪瘪嘴。

  “你很会骂人,嗯?”我说:“骂人使你觉得很开心?是不是?”“确实!”他笑得更高兴了:“慢慢的,让我来教你如何享受这份快乐!”“或者我并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他说:“我知道,因为你和我是同类!”

  我凝视他,他的眼睛闪烁着,粗而黑的头发虽曾仔细的梳过,但仍然桀骜不驯的竖在头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没有这种鼻子的人是要掌权的。嘴唇薄而漂亮,我不喜欢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给人一种压迫感,使人有喘不过气来的错觉。我离开了楼梯,走向门口,推开了通往花园的玻璃门。台阶下的水泥地上,有一双带轮子的溜冰鞋,我抬头望望他,他穿着件运动衫,结实的胸肌挺了出来,他一定刚刚溜过冰,他是个酷爱一切运动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着那双溜冰鞋。

  “你爱运动吗?”他问。

  “是的。”“会不会游泳?”我点点头。“星期天请你去碧潭游泳。”他说,走下了台阶:“溜冰呢?行不行?”

  我摇摇头。“下来,试试看,这是一学就会的!”他命令的说。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诱力对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学会溜冰,只是没有机会。台阶下面有一方并不太广的水泥地,由于刚刚雨后,水泥地上依然是湿润的。走下了台阶,他拿起一只溜冰鞋,望着我说:

  “坐下吧,穿上它!”我略事犹豫,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的眼睛里飘过了一抹难以觉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刚刚从楼梯上跳起来,现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顾不得他的嘲弄,学溜冰的兴趣使我什么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帮我系上溜冰鞋说:

  “先用一只脚试试,慢慢来,别贪快,站起来!”

  我站了起来,试了试,重心全无,东倒西歪,赶快使用另一只没有穿溜冰鞋的脚支住身子。几度尝试,都不能成功,总是才要滑开,另一只脚就来帮忙了。他抱着手看了我一会儿,把我拉到台阶旁边,不耐的说: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来!这样子不可能学会,只好用强制的办法了!”说着,他把另一只溜冰鞋也帮我系上了,笑着说:

  “失去了倚赖,你就该站得起来,走得稳了!”

  “嗨!可别开玩笑。”我说:“我对于摔跤不感兴趣!”

  “那么,你就尽量维持不摔跤吧!”他说,不等我再表示意见,就捉住了我的双手,把我从台阶上一把拉了起来,我惊呼一声,抓紧了他不放。脚下的四个轮子一经接触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发神经似的转了起来,我的身子向前冲,整个地面在我脚下如飞的后退,我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嘴里乱七八糟的喊:“这算什么玩意嘛?你简直开我的玩笑!这样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马上要摔——”

  我喊着,他却充耳不闻,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挣脱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边。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个火力十足,而煞车失灵的火车头,对着前面横冲直撞的滑了过去,他站在一边,抱着手臂喊:

  “减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匀,如果两脚分驰,就赶快抬起一只脚来……”天知道我如何“减低速度”,又如何“放匀重心”?不过,我不想摔跤,出于一种防御的本能,我尽量去维持身体的平衡,举着双臂,胡乱的划着空气,(我可怜的手!它大概渴望能帮助我那不听指挥的脚。)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费了,我听到皓皓的一声高呼:“小心!忆湄!你要冲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试着用脚尖的两个轮子!左脚提起来!嗨!忆湄,小心……哦,天哪!”

  随着他的呼喊,我这只控制失灵的火车头,早已冲离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过雨,水泥地外,正有个积满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个方向冲都好一点,我却不偏不倚的冲向了这个泥潭。就在皓皓那声“天哪”的同时,我连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只听到“噗突”的一声水响,就发现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两只手朝后插在水潭的泥泞里,穿着溜冰鞋的双脚惊人的伸展在水面。

  皓皓赶了过来,弯着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样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样的圆和大。我们就这样相对注视,彼此挑眉瞪眼。接着,他就纵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开心,使我怀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这一次里来笑了。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对我们走了过来,我抬起头,是罗教授!他俯视着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阳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从乱草似的毛发中射出来,希奇的瞪着我。他一定以为他的视觉有了毛病,因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张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细的看了我一遍——

  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脚尖,全都看到了,喉咙叽哩咕噜的发出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诅咒。然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唔,忆湄,我不认为你这样坐在水潭中会是件很舒服的事。”“嗯,”我不住的点着头,喃喃的说:“确实。我也不认为这是件舒服的事。”“而且——也颇不雅观。”他蹙眉,摇着他巨大的头颅。

  “确实——颇不雅观。”我说,一个劲儿的点头。

  “好,”他停止摇头,摆出一副研究问题的面孔来:“那么,你坐在这儿干什么?”“哦,我——”我张大眼睛,困难的咽了一口吐沫,举了举我穿着溜冰鞋的脚,说:“唔,是这样,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装上几个滑溜溜的轮子,就很容易——造成这种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微侧着头,他凝视了我的脚好几秒钟,终于点了一下头,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问:“那么,你预备在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头润润嘴唇:“实在一秒钟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话。”

  “好吧!”他慷慨的说,自我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我费力的从泥泞中拔出一只手来,当然,这只满布污泥的手是相当“漂亮”的,他望着我这只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来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灵之掌是那么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腾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洒下不少水点。我的手臂几乎被拉得脱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着,我就发现情况不大对,一经脱离水潭,而我习惯性的用脚去支持体重时,才发现那两只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脚上。我的脚刚接触地面,那几个该死的轮子就又开始发疯的旋转,我无法控制的向前滑去,冲过罗教授身边,如箭离弦般“射”了出去。我听到罗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诅咒:

  “这这这这——算什么鬼花样?”

  同时,一直采取旁观态度的皓皓爆发了一场可惊的大笑。我就在他们父子二人一个的诅咒声中,一个的大笑声里,手舞足蹈的横冲直撞。我再也顾不得罗教授的观感,只能用全力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惊险万状的“冲刺”中,有人推开饭厅的玻璃门,走下了台阶,我眼花撩乱,大叫着说:

  “当心,我——来了!”

  说完,就“砰”然一声,撞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出于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细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只手揉着肩膀,呻吟着说:

  “天哪!忆湄,你是火箭炮吗?”

  我趁势在台阶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来。皓皓向我走过来了,他已经收住了笑,可是,难以控制的笑意仍旧布满在他的脸上。俯下头,他审视着我,那可恶的嘲谑的眼神!我怒气冲冲的把一双溜冰鞋对他砸过去,愤愤的说:“你很开心吧?罗先生?我想,你对于捉弄我很感兴趣,是不是?嗯?”他继续注视我,笑意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对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弯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的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的都强了。”他深深的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他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着前方,莫名其妙的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其势汹汹的大踏步的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着他的父亲:“我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着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放安分点儿!”“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驯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我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的说:“不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说完,他不再回顾,就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里不住的出着气,喉咙里也不停的叽哩咕噜的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那未喷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着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的瞪着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着说:“我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否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气未息的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怔怔的凝视着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他正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马戏班里的小丑!”“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信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着湿漉漉的裙子,我说:“我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你认为大学是不是必须应该念的?”“怎么?”“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着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的说。

  中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的说:“你应该考上大学!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你懂吗?忆湄?”我望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的,我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粥粥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转头,缓缓的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罗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内,仰视着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的梳着髻,一件白色长裙飘然的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气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的望着我,有如我是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的说:“这张照片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有一张猫脸,就是没胡子。”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着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的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她的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就如同以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语着说:

  “皑皑。”“皑皑?”我疑惑的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息,幽幽的说:

  “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哦,我记不清了,他戴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他怎么死的呢?”“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穷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的拉着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着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着嘴唇说:“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着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不,”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她不说话了,呆呆的望着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着,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的跳起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的说:“你不要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说。“我——”她轻轻的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的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滴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的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我震惊的喊:“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的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从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着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我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着我,继续着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份人没有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壳……”我瞠目结舌,正在心慌意乱之际,房门猛的开了,罗教授乱草似的头颅伸了进来,我得救的喊:

  “罗教授!”罗教授大踏步的跨进来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泪的罗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乱,他抓住了罗太太的肩膀,轻轻的摇撼着她,一叠连声的说:“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哦!”罗太太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把头倚在罗教授的胸膛上,宁静而柔弱的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在和忆湄谈话。”

  “是吗?”罗教授问,挽着罗太太,轻抚着她的肩膀,像个溺爱的父亲在安慰他撒娇的小女儿:“但是,为什么要流泪呢?”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来。“为什么呢?”他猛的抬头望着我,声音突然的粗鲁了:“你说了些什么?忆湄?”“我?”我愕然:“我没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什么!”罗教授跋扈的说。

  “噢!”罗太太叹息的说:“你别对忆湄那么凶,她——是个好女孩。”“哦,哦,”罗教授忙乱的应着:“我不对她凶,她是个好女孩。”“你对她太凶了,”罗太太又是一声叹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头扑在罗教授胸前,哭泣了起来。

  “哦,哦,”罗教授手忙脚乱:“你别哭,雅筑,你别哭,我不对她凶,你看,我对她那么好。”

  罗太太收住了眼泪,罗教授试着把她牵起来,揽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站在房子当中,目送他们依偎着走出去,心底恍惚迷离,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所包围着,那东西正像从窗口涌进的暮色一般:混沌、朦胧、模糊,而神秘。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29




  又是个月明之夜!我在花园中缓缓的踱着步子,看着我的影子和花影乍合乍分,闻着绕鼻而来的花香,心情恬静而愉快。弄了一整天的英文成语,那些习惯用法的介系词使我头脑发胀,我高兴让这夜风来涤清我脑中的英文法及规则。

  月亮圆而大,悬挂在小树林的顶端。我在花坛边摘了一朵金盏花,中间凹下的花心和那四面伸展开的花瓣真像一只金色的酒杯,我把花朵对月亮举了举,孩子气的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回过头去,我望着月光斜斜的地面,找寻自己的影子,不错,我的影子正颀长的投在地下。短发零乱的头和长长的睡衣,全像复版印刷般投射在地面上。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上移开,猛然间,我觉得心脏往下一沉,接着冷气由心底向外冲,而全身的皮肤都冒起了鸡皮疙瘩。地上不止我一个人的影子!在距离我两三码外,另一个人影也清晰的印在地面上,长衣,长发,是个女性!

  我愣了约两三秒钟,那影子一晃,倏然消失。我迅速的抬起头来,夜风低回,花树迷离,四周没有一个人!我本能的退后了两步,这才发现,我正停留在小树林的外面,自从知道树林中有闹鬼的传说后,我一向避免在晚上走近这树林,今夜是什么鬼促使我走近了它?我回转身子,向屋子的方向走,不管我所看到的影子是人是鬼,我决定还是避开为妙。

  “唉!”一声深长的、绵邈的叹息随着夜风传进我的耳鼓,我的汗毛跟着这声叹息一起直立了起来。我停住,侧耳倾听,下意识的想着:“是皓皓,他又来和我开玩笑了!”于是,我鼓足了勇气,猛然回头,我的目光迎了一个空,月光凄白,花影满园,飒飒的风声中杂着蟋蟀的低鸣。我的背脊上凉飕飕的,发根都冒着冷气,重新举步,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

  “唉!”又是一声叹息,我已清晰的辨明是发自树林里,而且,这是个女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震颤。深沉、幽冷、而凄迷。我的心脏狂跳了起来,恐怖感迅速地征服了我,我的四肢冰凉而冷汗涔涔了。一当恐怖的念头滋生,就觉得四周都阴风惨惨,树影花影,全变成了鬼影幢幢。放开脚步,我由快步的行走转为狂奔,奔跑中,我敏感的感到四周都是叹息声,我幻觉有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正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一口气奔上台阶,窜进了饭厅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迎接着我,我停住,望着那被关在玻璃门外的夜色和月光,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咳!”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倏然一惊,掉过头来,是披着一肩柔发的皑皑!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我想,从衣服外面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摸到一张椅子,我身不由己的坐了下来。皑皑瞪视着我,问: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那么白!”

  “哦,没有什么,”我摇摇头,仍然不能控制自己微颤的声调。但我不愿让皑皑他们笑我的胆怯。而且,那人影啦,叹息啦,也可能是出自我的幻觉。

  “你到那儿去的?”皑皑问,研究的望着我。

  “树林边。”我轻轻的说,回视着皑皑,想看看她的反应,对于鬼的传说,她知道几分?

  “你去树林边?”她睁大了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吗?还是听到了什么?”“有一个女人的影子,长头发,长裙子。但是,我没有看到人,只听到叹息的声音。”

  皑皑看来毫不惊奇,她点了点头,说:

  “是她。”“是谁?”我问。“那个吊死的女人。”“不!”我直觉的抗议:“我想那不是鬼,那是人!”

  “人?”她对我冷笑:“是那一个人?这屋子里只有两个长头发的女人,我和妈妈,我在这儿,妈妈在楼上,那么,她是谁?”我打了个冷战。“你也见到过吗?”我问。

  “没有。”她摇头:“李妈说常常听到她叹气。不过,我相信鬼魂,我知道她在那儿——在树林里。她一定死不瞑目,月光下,是她徘徊的好时光。”

  “你们都相信她的存在?”

  “当然爸爸不会相信,五年前,我们刚来台湾,爸爸想买一幢有花园的大房子,刚好这栋屋子贱价求售,爸爸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卖得如此便宜,就因为它闹鬼。但是,爸爸斥为无稽之谈。”“这个女人——为什么要上吊呢?”

  “谁知道!”她耸耸肩。“听说因为她的丈夫爱上了别人,总之,是为了恋爱吧!”我沉思的望着窗外,想像着那因情而死的女人,回忆着我所听到的叹息,和我所见到的黑影,不禁又接连打了两个冷战。如果那真是一个鬼魂,天知道她会做什么?她是不是也有思想和欲望?她是不是有作祟人类的能力?再有,她也有形体吗?否则,怎会有黑影?

  “你怕吗?”皑皑问,凝视我,她冷静的脸上有一丝微笑。我隐隐的感到,她似乎因为我的胆怯而觉得开心。

  “有人说,”她又开口了。“吊死的鬼魂是无处可以栖身的,那么,这个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现在,她可能就在我们的窗子外面。”

  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静静的回视她。

  “你想吓唬我吗?皑皑?”

  “别告诉我你不害怕,”她冷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害怕了。你玩过一种游戏吗?叫做请碟仙。”

  “我听说过,”我说:“是不是用一个盘子,倒扣在一张纸上,碟子上画上箭头,纸上写满各种不同的字,然后由三个人各用一个手指顶在碟子上,请来了碟仙,碟子就会自己移动,可以问各种问题,碟子停止时,箭头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对吗?”“不错。”她点头:“有一次,我曾经和哥哥还有中,一起请碟仙,我们把这位女鬼请来了。”

  “真的吗?她说了些什么?”

  “她用箭头指示了四句话。”

  “四句什么话?”我的兴趣提了起来。

  皑皑注视着我,大眼睛乌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的念出四句话来:“魂魄缥缈,无处可依,欲寻旧情,唯恨绵绵。”

  “真的?”我问:“这有些叫人难以置信!”

  “你不信吗?你可以问中,那天晚上在下雨,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请的,围着吃饭的桌子,彩屏在一边侍候我们。我作的祷告,她来的时候,先有一阵阴风,门窗全都格格作响,彩屏吓得发抖……”她的话没说完,一阵风来,窗棂摇撼作声,那两扇玻璃的弹簧门被吹得开阖不止。我惊跳了起来,瞪视着一无人影的门口,皑皑笑了,安静的说:

  “你怕了,是吗?别在意那风,报上登过,今年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本省了。”说完,她转过身子,向楼上走去,我不愿单独停留在这间空荡荡的饭厅里,尤其刚刚那阵风来得怪异,我竟怀疑那鬼魂已经走进了这房间。紧跟着皑皑,我也上了楼。我和皑皑在我的房门口分手,我觉得皑皑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特别——带着几分轻蔑和嘲弄。关上房门,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皑皑呢?长发,长裙(皑皑穿着的是件长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经吓过我一次,她为什么不可能也吓我一次呢?她尽可以装出几声叹息,然后从柏树夹道的小径走进罗教授的书房,再从书房走到饭厅,先我一步抵达,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吓唬我呢?目的何在?她并不像她哥哥那样爱开玩笑,而且——她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我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么,我今晚所见到的真是鬼吗?真是那个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阴魂吗?

  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惊跳,窗子被风吹开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拴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铁栓都扭紧了。拉严了窗帘,我躺上了床,该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关于鬼魂的谈话使我了无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头盘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国历史,翻开来,找到近代史部份,喃喃的念:“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国会成立,巴西诸国承认中华民国,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伸手灭掉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嘴里依旧不停的背诵着民国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被刺于上海车站……恍恍惚惚,朦朦胧胧,我似乎是睡着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稳,在枕上翻来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车,看到一个男人倒卧在血泊里,而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一群人对我包围过来,叫嚣的喊着:“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挣扎,狂叫,嚷着说:

  “我不认得他,根本不认得他!”

  那个地上男人把一张血污的脸抬了起来,瞪视着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阴沉,他说:

  “你不认得我吗?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拥紧棉被,摔了摔头,宋教仁?宋教仁被刺于上海车站!我知道我在做恶梦。上帝!请给我安眠!我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又睡了。

  我又开始做恶梦,冰天雪地里,我一个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风对着我的脖子吹,我走着,不断的走着,却走来走去都离不开那一片荒漠。风使我颠踬,我跌倒,又爬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吊死鬼,一张惨白的脸,拖出来的舌头,脖子上套着一个绳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着,扭曲着身子,心底依稀仿佛的还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梦,而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对着我的脸吹气,冷冷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脖子里。她的手指触摸到了我的面颊,我发狂的叫,挣扎,扭曲……蓦然间,我听到风把窗子吹得碰到墙上的声音,“砰砰”的响声单调而重复的响着,我曾关好窗子,何处来的风,我一惊,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只手,一只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面颊和脖子间游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着,我蠕动身子,潜意识中在告诉自己:“我还没有醒,我还在做梦,还在做梦……”

  我又听到窗子的声音,一阵风扑在我的面颊上,凉意使我一震!那只手!真的有一只手!我吃力的张开眼睛,触目所及,是敞开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刹那间,我的血液凝住,浑身冰冷,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正用手探索着我的颈项!我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尖锐的狂叫。

  那只手倏的缩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缩在棉被中,我只能一声又一声的狂叫,我的叫声在寂静的夜色里传播,使我自己恐怖,于是,我叫得更厉害。接着,有人冲进了我的房里,电灯开关被摸着了,顿时满屋大放光明,我睁开眼睛。首先,我看到那个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件白色的绣花睡袍——是罗太太!她挺立在那儿。看来是被我的叫声吓住了,目瞪口呆的望着我。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冲进来的人是徐中!穿着睡衣,他惶惑的站在屋子中间,然后,走廊里脚步零乱,所有的人都涌进了我的屋里,包括:罗教授,皓皓,皑皑,和随后又进来的彩屏。大家都紧张的询问着:“怎么了?什么事?”罗教授的头伸了过来,咆哮的喊:

  “忆湄,你发了神经病吗?”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拥着棉被,仍然浑身抖颤,过份的恐怖之后,又被罗教授不分清红皂白的抢白,我又气又急又委屈,鼻子里一酸,眼泪就夺眶而出。我依旧不能控制自己的颤栗,哭泣着,我喊:“罗伯母,你为什么要吓我?你们为什么都要吓我?你们全体!”我想起树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恶作剧。“你们欺侮我,你们拿我寻开心!你们捉弄我!”我把脸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来。“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教授不耐的问,喉咙中又开始了他那惯常的诅咒:“谁欺侮了你?”

  “罗教授,您慢慢的问她,看样子她是真的受了惊吓!”

  说话的是徐中,他走到了我的床前,我抬起头来,他那诚挚的眼睛正和煦而同情的凝视着我,然后,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那是只多么温暖的手!我的颤栗停止了。他沉静的说:“忆湄,你做了恶梦?”

  我望望罗太太,俯下了头。

  “是罗伯母,”我轻轻的说:“她使我吓了一跳,我……我……我没有想到她会半夜里站在我的床前面。”我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而为我所造成的这个“轰动”的局面感到惭愧。“我抱歉——惊动了大家。”

  “好吧,雅筑,”罗教授把声音放柔和了,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罗太太有些嗫嚅,同时也显得有些茫然,她抬起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困惑的望望罗教授,又望望我,轻声的说:“我只是要看看她——有没有盖好棉被?”

  我注视着罗太太,那长睫毛掩护下的一对眸子是深不可测的,她真那么关心我吗?我不相信!她的睫毛扬起了,我接触到她坦白而真挚的眼神,在这一刹那,她看起来又是那样诚恳而无邪。几乎像一个孩子的眼睛,她低声的对我说:

  “我没有想吓你,忆湄,我不知道会惊吓了你。”

  我觉得狼狈而不安,结结巴巴的,我说:

  “是……是我不好,我……没弄清楚,就……大叫大闹,我真……真惭愧。”“好了,没事了,是不是?”罗教授问,挽住了罗太太,“那么,我们走吧,雅筑。”

  罗太太看来和我一样懊恼,倚偎着罗教授,她怯怯的说:

  “我很抱歉,毅。”“好了,没事了,别放在心上吧!”

  罗教授和罗太太走了出去,皓皓大踏步的走过来了,他发亮的眼睛笑嘻嘻的望着我,嘲谑的味道更重了。看样子,他十分为我的受惊而高兴,站在我的床边,他伸手揉了揉我的满头短发,笑着说:“你也会‘害怕’?忆湄?”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反应。”我噘着嘴说:“半夜三更发现有一只手在你脖子上蠕行,总是怪可怕的,何况你们罗宅又是幢——”我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又是幢鬼屋,对吗?”皑皑插嘴进来说,对我点点头:“你既然不相信鬼,为什么又要怕呢?”

  “天知道!”我喃喃的自语:“人有的时候比鬼更可怕!”

  徐中转过头来盯着我看,我相信只有他听清楚了我这句话,他的眼睛是深思的,研究性的。皓皓俯身看我,给了我一个安慰的笑,这一刻,他眼睛里没有嘲谑了。拍了拍我放在棉被上的手,他像个兄长般说:“好好睡,别再疑神疑鬼了,明天我去买一座钟馗的塑像送你,你就可以安安稳稳的睡到大天亮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皓皓高兴的说:

  “终于看到你笑了,你笑起来非常美,中,你同意我的话吗?”他斜视着中,中迎着他的目光,眼睛却并不十分友善。我听到有人轻轻的冷哼了一声,我看过去,皑皑正悄悄的退了出去,彩屏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中把眼光从皓皓脸上掉到我的脸上,从容的说:

  “晚安,忆湄,睡吧,天已经快亮了。”

  他又望着皓皓,眼睛里带着抹挑战的光。

  “你怎样?如果有兴趣,我们冲一壶咖啡,下两盘围棋,怎样?到我屋里去,可以下到天亮,如何?”

  “赌东道吗?”皓皓有兴味的望着他。

  “当然。”“好吧,走!”他们一起走向门口,这两人是棋仇!围棋的程度是势均力敌。到了门口,中又伸进头来,深沉的注视着我,慢吞吞的说:“再见,忆湄,假若我是你,我会锁上房门睡觉。”

  “你以为我们家里有贼,会把忆湄偷走吗?”皓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谁知道呢!”是中的声音,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我继续坐在床上,用手抱着膝,凝视着花园里的月光,我知道,这夜是不可能再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中带着一副疲倦的神色来给我上课,坐定了之后,他用手揉揉额角,看来精神很坏。我问:

  “不舒服吗?”“下棋下得太伤脑筋。”他说。

  “输了?赢了?”我问。

  “第一盘他输了,第二盘我输了,第三盘居然和了。”

  “你们赌什么呢?”我问。

  他盯着我看,然后,低下头,翻开书本。说:

  “反正,我们永远赌不出输赢来,如果真问我们在赌什么,我只能告诉你,赌气而已!”

  “你们不和吗?”我问:“你不喜欢皓皓?”

  “你喜欢他?”他反问我。

  “是的,”我坦然的说:“我欣赏他!欣赏他的那股满不在乎的味道,和他那些希奇古怪的理论!和他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沉闷,他总有那么多用不完的急智。”

  “不错,”他用奇异的声调说:“他是非常聪明的。”用手托着下巴,他凝视着我好半天。才静静的说:“现在,告诉我,昨天夜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望着他,然后,我把昨晚树林边的散步,黑影,叹息,和皑皑的谈话,一直到午夜的梦,敞开的窗子,风,摸索着我的冷手,以后我的惊醒和尖叫,完完全全的述说了一遍。他非常仔细的倾听,我说完了,他又沉思了片刻,才抬起眼睛来,安静的望着我说:“忆湄,你记住,第一,世界上没有鬼魂!第二,任何事情,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据我看来,树林边的人影和叹息可能是出自你的幻觉,至于罗伯母走进你的房间,这与她的精神病有关……”他锁眉沉思,在椅子上不安的欠伸一下身子,似乎有什么使他想不通的问题在困扰着他,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说:“不过,忆湄,从今后,锁上房门睡觉!”

  我不安了,担心望着他:

  “你怀疑什么吗?中?”

  “我?”他笑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来:“什么都不怀疑!这家庭那么单纯,你也那么单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来,我们开始讲书吧!”他打开英文课本,一样东西飘落了下来,我望过去,一朵干枯的蓝色的小花!伸过手去,我拾起了花朵,凝视着那压得簿薄的花瓣,幽幽的说:

  “好漂亮的小花,像它的女主人!”

  “是吗?”中问。伸手来索取那朵花,我把花递过去,他接住了花——连我的手一起。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把我握得发痛,他的眼睛热烈而深邃的望着我,轻轻的说:“你欣赏皓皓的急智?我有一份比他更强的急智,你知道吗?例如现在,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做什么?”我问,心在跳。

  “吻你!”他的头俯了过来,我的身子被紧拥在他的怀里,一段神智昏蒙的时间。一段迷离恍惚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我看到的是被我们两只手所揉碎的蓝色小花,纷纷乱乱的飘坠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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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29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迷乱的日子。这么久以来,我的感情一直像一只昏睡着的小猫,而现在,我却整个的觉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醒来,每个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蒙。对着镜子,我看到随时染在我面颊上的红晕,也看到那一对醉意流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我每一个翕张着的毛孔中读到了答案,那细细的,私语般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

  在这样的情绪中,再接受中的“上课”是奇异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着他的扣门声响。而当他推开房门,跨进门来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着脸,张大了眼睛,默默的凝视着他。翻开了书本,我看着他如何用尽心机,去克制自己,而摆出一副“师长”的面孔来。然后,在他的讲述声中,我会突然的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脸愣愣的出神。于是,他会抛下了书本和铅笔,蹙起眉头,凝视着我说:“天哪,忆湄!你那么可爱!”

  书本冷冻在一边,铅笔滑落在地下,纸张随着风飘飞,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触过我的额角和面颊,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声音如梦如痴:

  “你有一个小小的翘鼻子,你有一对猫样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浓了,不够秀气。你的短发最不听话,总是遮住你的额头,你的耳朵不够柔软,你的皮肤不够白皙……唔,忆湄,我不认为你是个美女……可是,你那么动人,你那么可爱!”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孩子气的耳语着说:“让我悄悄的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听吗?”

  “嗯。”我点头。“那么,听好了。”他故作惊人之笔。“那秘密是:有一个人想吃掉你!”“谁?”“我。”“为什么?”“免得——别人来抢走你。”

  “有谁会‘抢’我?”“唔,”他耸耸鼻子,像喝下了一坛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还一定要说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是吗?我多心?”他把脸拉开一段距离,审视着我,半晌,点着头说:“你和我一样了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兴,你在为你的魔力而骄傲,对不对?在你内心深处,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吗?”他摇头:“女人!你的名字是虚荣!”

  “别太武断!”我说:“你以为你对心理学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了。”“当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吗?”我扬扬眉毛。

  “嗯。”“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么?第二,我在想什么?第三,我最喜爱的是什么?”

  “第一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二题的答案是徐中,第三题的答案也是徐中!”“不害臊!”我跳起来。

  “别走!”他捉住我。“你要干什么?”“让你听听我的心跳,听到了吗?”

  “唔。”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厉害吗?”他问:“怎么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说。

  “你错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鬓边,轻轻的说:“它是这样跳的:忆——湄,忆——湄,忆——湄。”

  我抬起头,他的嘴唇迅速的捕捉住了我的。我睁开眼睛,凝视他。“你实在是个坏老师,”我说:“你这算给我上什么课?”

  “上最深奥也最微妙的一课书——恋爱学。”

  “呸!”我又笑了。他翻开了书本,正襟危坐。先咳了一声嗽,再板下脸来,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紧了。把铅笔从地上拾起来,他挺直背脊,严肃的说:“好了,这一分钟开始;我们要好好的上课了!不许再胡闹了!”“哦,”我说:“好像是我先开始‘胡闹’似的!”

  “本来就是你嘛,你那样一直看着我,让我心猿意马。”

  “我不看着你看谁?自己心猿意马还要怪别人!”

  “好吧!别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后谁先离开了功课范围就挨打,尺放在这儿,由对方执刑!现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页,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开了书,找到一百二十一页,抬起头,静静的凝视他。“找到了吗?”“嗯。”“所谓三角行列式,就是……”他开始了讲述,又陡的停住了。奇异的望着我说:“噢,忆湄,我发现了,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的,而带着点琥珀的颜色。”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着铅笔,开始给我详细的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着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着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着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史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

  “做什么?”我不服的瞪着他。

  “你没有听书,你在想什么?”

  “史特拉文斯基!”我冲口而出。

  “好!摊开手吧,别多说了!”

  我望着他,他高举着尺,板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厉得真像个执刑官。无可奈何,我伸出了手,闭上眼睛,微笑着说:“打吧!老师!”他真的打了下来,而且相当重,我一惊,张开了眼睛,我以为他不会真打的。我望望我的手心,戒尺留下了一条红痕,我对他蹙眉,心里有了三分真气。

  “还要打吗?”我憋着气问。

  “嗯。”“那么,再打吧!”他的嘴唇盖上了我的手心,他的声音从我的手心中飘出来:“天哪,忆湄!你要另请家庭教师了!”

  这天,我和中去看了一场晚场的电影,散场时大约只有九点多钟,我们搭公共汽车到了新生南路和平东路口,而沿着新生南路向家里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好,夏日的夜晚,星光璀璨,凉风轻拂,我们并肩迈着步子,一路说说笑笑,心情愉快得一如那辽阔的夜空,连一丁点浮云都没有。中在向我说他眼光中的罗教授,他说罗教授是一个“有极凶暴的面貌,却有极温柔的心地”的人。我反对他,认为罗教授的面貌并不“凶暴”,我说:

  “他仅仅是不喜欢梳头和刮胡子而已,我常常想,如果他把头发理一理,胡子刮干净,是一副怎样的面貌?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鼻子很高。这些,都证明他应该是个漂亮的男人,你看,皓皓就很漂亮,罗教授年轻时,一定不会输给皓皓!”“你认为——”中慢吞吞的说:“皓皓很漂亮?”

  “当然,”我说:“难道你认为他不漂亮?”

  “他比我漂亮吗?”中凝视着我问,眼光里闪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哦,”我笑了,站住,打量着他说:“你是知道的,中,你并不是美男子。”“他是?”他问。“嗯,”我点头:“他是!”

  中蹙蹙眉头,又耸耸鼻子。我们继续向前面走,中在路边摘下了一段树枝,嘴里低低的说了一句:“希望他下地狱!”“谁?”我问。“皓皓。”“唔,中,”我说:“背后诅咒人家,有失风度,而且,你的气量太小了。”“忆湄,”他叹息着说:“只因为你太欣赏他的‘漂亮’了!”

  “难道你不欣赏他吗?”

  “欣赏一部份的他,欣赏他的幽默和洒脱,不欣赏他的博爱论。而且,忆湄,我知道他在你心中所占的位置……”“别傻!”我打断他。“我不傻,”他深思的盯着我:“忆湄,我一点也不傻!尤其对于你,除了用全心灵来接近你以外,我还有一种第六感在探索你、研究你。我想,我能了解你内心深处的秘密,包括你自己都不了解的部份在内!”

  “唔,是吗?”我有些不安。“别太肯定,中。我不认为你是对的。”“但愿——我不对。”我们走到了台湾大学的围墙外面,我伸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这么高的墙,要进去可真不容易啊!”我感叹的说。

  “你会进去!”他肯定的说。

  “你确定?”“我确定!”我笑了笑,我对自己并没有信心。正走着,我看到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在墙边蠕动,我站住,好奇的望着那个小东西。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街灯下,它孤独而寂寞的倚在墙角,瘦瘦小小的,可能出世还不到十天,看起来像一只小白老鼠。纯粹为了好奇,我蹲下身子去抚摸它的小脑袋,怜爱的说:“噢,一只小猫!”“它被主人遗弃了!”中说。“它活不了几天,那么小,应该还在吃奶的阶段,这个主人也未免太忍心了!”

  我把小猫从地上抱了起来,那小东西缩在我的掌心中可怜兮兮的颤抖着,用一对乌黑的大眼睛怯怯的望着我,有一张短短的小脸,和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或者我的怀里比墙角上舒服些,它对我讨好的“咪呜”了两声。中审视着它,突然说:“天呀,忆湄!这小家伙长得像你!”

  “胡说八道!”“真的像你!尤其这对大眼睛!”

  我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那小猫,它也歪着头打量了一下我,我皱皱眉头,它耸耸鼻子。中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不但长得相像,连表情都像!”

  “呸!”我说,把小猫放回到地下,预备和中走开。但,那小猫瑟缩的对我爬来,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脚下摩擦,乞怜的低鸣着,徘徊不去。我立刻发现它有一条后腿是残废的,因此,它无法快捷的蹦跳,只能拖着那条残废的腿爬行。我低头注视着它,恻隐之心大动,而不忍遽去。叹了口气,我说:“一条可怜的小生命,假若没有人收养它和照顾它,它一定活不了!”弯下身子,我重新把那小猫抱了起来,对中说:

  “你看,我能收养它吗?”

  “为什么不能呢?”中问。

  “我只怕罗教授他们会嫌我噜苏,他们似乎没有人对小动物感兴趣。不过,我愿意自己照顾它,决不麻烦别人!”我怜爱的拍着那小猫的头:“一只残废的小猫,多么可怜!我从小就喜欢收养残废的小动物!”

  “带它回去吧!”中说:“让我来帮你照顾它!看样子,它已经饿了。”确实的,那小东西的肚子饿得瘪瘪的,正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臂,大而灵活的眼睛对我骨碌碌的转着。我迫切的想弄点东西给它吃,于是,我们叫了一辆三轮车,赶回了家里。走进客厅,我不禁一愣,平日冷清清的客厅,今日却反常的人马齐全!最使我诧异的,是从不下楼的罗太太,今日竟坐在沙发中,一件白色的纱衣,衬着她洁白如雪的皮肤,高雅得像画里的人物,飘然如仙!皑皑坐在钢琴前面,正在弹奏一曲孟德尔松的春之声。皓皓半倚半靠的站在窗前,一股懒散而慵闲的样子,罗教授则深陷在沙发椅里,微蹙着眉,正倾听着皑皑的演奏。“噢!”中惊叹了一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不知道吗?”皓皓说,燃起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雾:“今天是皑皑满十八岁的日子!”

  “哦,”中有些窘:“我居然忘了!”

  皑皑一曲终了,阖上了琴盖,倏然的转过头来。

  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森冷的扫了我和中一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望着中,她淡淡的说:

  “该记住我生日的,只有妈妈,因为那是她受苦受难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我的生日算什么呢?生日,是可喜的日子,还是可悲的日子,谁能断言呢?”

  “生日,是一条生命降生之日,”中热心的说:“在我看来,生命的降生都是可喜的,这世界因为有生命而存在,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世界,你承认吗?”

  皑皑的长睫毛闪动了一下,黑幽幽的眼珠若有所思的停驻在中的脸上。“你的说法像是出自宗教家的口中,”她慢吞吞的说:“当然,对‘世界’而言,没有生命这世界就成了一块大顽石。但对‘生命’而言,存在与否实在没什么分别。上帝制造一条生命的时候,应该先考虑这条生命会不会对自己的生命厌倦,有时候,生命是负担而非快乐,你又承认吗?”

  “你的话也有道理,”中点头:“可是,如果已经有了生命,‘你’这个个体已经存在了,那么,就该珍惜自己的生命,找寻自己的快乐,在粥粥众生中去一争短长!人活着,就得对生命负责任,生命像一支蜡烛,燃一分钟,发一分钟的光,燃一天,发一天的光,直到蜡烛烧完的那一天,光才能熄灭……”“好了,”皓皓不耐的走了过来,粗鲁的打断了中:“把你的生命啦,蜡烛啦,责任啦,全收起来吧,现在不是你上课的时候。家庭教师,如果你有一肚子的大道理,还是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发挥吧!”他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看:“噢,忆湄,你怀里是个什么东西?”

  “一条生命!”我笑着说,把那只胆怯的小猫放在沙发椅里,那小家伙用一对戒备的眼睛怀疑的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我想,它的创造者对它不想负责任了,所以我就把它带来了。”“哦,我要说一句,”皓皓说:“忆湄,你未免太爱管闲事了!我不以为爸爸会允许你收留下这个流浪者。”

  我望着罗教授,他的眉毛正不悦的紧蹙着,锐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我,看样子,他对于我带回来的这条生命丝毫不感兴趣。我抚摸着小猫的背脊,恳求的望着罗教授,热诚的说:“您会允许我留下它,是吗?我不会让它去打扰别人的。您曾经收留无家可归的我,那么,您必定不会反对我收留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是不是?罗教授?”

  罗教授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把它丢出去!”他简短的说:“我们家里不养小动物!”

  “噢!罗教授!”我喊:“这小猫是无害的,如果把它丢出去,它一定会死。请你准许我收养它,尤其,它是残废的,它决不能独立生存,把它丢出去未免太残忍了!”

  罗教授的胡须牵动着,眼光阴沉,他用手揉了揉鼻子,低低的叽咕了几声,显然在和自己的某种思想斗争。然后,他把脸一板,眼光狞恶的盯着我,吼着说:

  “我说把它丢出去!你听到没有?”

  我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低头看看那只小猫,我觉得心中一阵痛楚,那小东西似乎已经知道了它的命运,对我无助的转动着眼珠,哀哀的低鸣了两声。我抬起头,直视着罗教授,为这小生命作最后一次的努力:

  “罗教授,您为什么拒绝做一件好事?收养一只小猫对您是绝无损失的,而且,我保证它不会妨害您。罗教授——”我轻轻的咬了咬嘴唇说:“您明明有一颗善良而热情的心,为什么您总要用凶恶的外表来掩饰那个真正的您?我不相信您是如此残酷而无情的!”罗教授直跳了起来,差点带翻了他面前的小茶几,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珠几乎从那堆茅草里跳了出来。喃喃不断的,他在喉咙里希奇古怪的诅咒了一大串,双手握着拳,大有揍我一顿的样子。可是,突然间,他握着拳的手放松了,眼睛向上翻了翻,他说:“你有‘义务’要收养它吗?”

  “没有义务,”我说:“却有兴趣。”

  “兴趣?”罗教授怀疑的盯着我:“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确实是兴趣,”我说:“我从小就有兴趣收养小动物,尤其是残废的,无家可归的,瘦弱或无助的小动物。在高雄的时候,妈妈生病以前,我养了三只小狗,两只猫,还有五只小兔子,我喜欢看那些小东西由瘦弱变成强壮,喜欢救助它们,这使我自觉是个救难者,是个重要的人物。望着小生命成长,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一次——”

  我停住了,觉得已经说得太多,但罗教授用全神贯注的眼光望着我。“说下去!”他说。“有一次,”我继续了下去。“我有一个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猴子,那猴子生了病,快死了,我的同学要扔掉它,我把它抱回家里,饱消炎片、感冒特效药给它吃,用我的全心去救助它,居然把它救活了,看到它一日比一日健康强壮,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有一天,我和它玩的时候,它突然咬了我一口,害我到医院里去缝了四针,我伤心透了,想不到我救活的动物会来伤害我,妈妈对我说:‘忆湄,这是一次教训,记住,这世界有的时候是没有道义可讲的,伤害你的可能是你最信任和爱护的人,所以别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朋友、亲戚、姐妹!人要靠自己!只有自己是最可靠的朋友!而且,别轻易的付托你的感情,以免加倍的伤心!’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从此,我就不再收养什么。但,这只小猫又使我动心了。”我微笑,拍着小猫的头:“我相信,它不会咬伤我,也不会抓伤我!罗教授,你愿意让我作一番试验吗?请允许我收留这个孤苦无依的小东西——我不收留它的话,它只能倒毙街头,您忍心看着一条生命倒毙吗?”

  罗教授瞪着我,一语不发。他的神情怪异而专注,那对发着光的眼睛探索的望进我的眼底,像一对探照灯。我被他看得十分错愕,想不透一只小猫何以会使场面变得这样“紧张”。皓皓大踏步的跨到沙发旁边,把那只小猫提了起来,放在手心中审视,接着就哈哈一笑说:

  “好猫!是一只标准的避鼠猫,忆湄,养下来吧,我来帮你养。让我们‘共同’拥有它,好吗?这猫看样子就很精灵,一定会捉老鼠。我同学家里养了一只猫,除了吃就是睡,胖得走不动路,老鼠在它身上爬行,它还是睡它的,结果,有一夜,它的胡子全被老鼠吃掉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明知道他是在鬼扯,但是仍然禁不住要笑。可是,全房间也只有我一个人笑,空气中有一份不正常的紧张,大家都严肃而沉默,我的笑声尴尬的僵住了,望望罗教授,再望望罗太太,我不解的说:

  “怎么了?”罗太太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苍白的脸显得益形苍白,一对深黑的眼睛蒙蒙然的望着我,然后,她移开了目光,像一具僵尸般直挺挺的向餐厅的方向走去。罗教授立即跟了过去,搀扶住罗太太隐进了餐厅里。但,在门阖上的一刹那,他回头再盯了我一眼,那眼光阴沉而凝肃。他们走开后,皑皑也站了起来,冷冷的望了我一眼,又望望中,就轻轻的哼了一声,也走了。中回过头来,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落到我的手上,我跟着他的视线低下头来,才发现我的手放在小猫的头顶上,而小猫正倚在皓皓的怀里。所以,我也等于是紧倚在皓皓的身边,我的头几乎靠上了他的肩膀。中用鼻音重浊的问:“你们将‘共同’养这只小猫?”

  “当然!”皓皓迅捷的回答:“而且,我已经给它想好了名字了。”“叫什么?”中问。“叫小波。”“小波?”中锁锁眉:“是何典故?”

  “只怕——”皓皓也用重浊的鼻音回答:“有一场无形的风波,正悬在这只小猫身上,但愿我的聪明,能解得开一个谜!”中深思的望着皓皓,皓皓也回望他;好一会儿,两人的眼光中,都逐渐升起一层敌意,然后,皓皓说:

  “下两盘棋怎样?”“赌东道吗?”中问。

  “当然!”皓皓把小猫往我怀里一送,和中迅速的走开了。一瞬间,偌大的客厅中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间,半晌都无法从惶惑中恢复,直到小猫咪呜的一声低唤,我才清醒过来。举起小猫,我错愕的问:

  “告诉我,小波,这是怎么一回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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